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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蒹葭】
  
  長安,太極宮,太極殿。
  
  皇帝正與諸臣舉行中朝,忽有馳驛來報。驛使被宦官攙扶著上殿,喘著粗氣,“侯君集大人急報。”皇帝焦急地說:“如何?”
  “戰事尚好。衹是……”
  “衹是什麽?”
  “衹是鹹陽公主……”眾人都凝神傾聽,他續道:“公主在祁連山西麓甘泉水附近遇雪崩。那一處山體混合著大量積雪崩塌而下,侯大人遍尋無果,料殿下已和所有侍衛一同罹難。”
  
  與此同時響起許多驚慌的聲音:“曹侍郎!曹菱吐血了!禦醫!”那個叫曹菱的青年官員卻衹向周圍的人擺了擺手,用手背輕輕擦了擦唇邊的血,走上前道:“陛下,臣玷汙了廟堂之高潔,請準臣先辭。”皇帝道:“卿不必掛心,朕命侯君集再仔細找找……興許……”已是泣不成聲。曹菱倒是出奇地冷靜,禦醫趕過來要為他診治,他用帶血的手輕輕推開,向皇帝拜了一拜,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為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曹菱眯起眼睛,輕輕地笑了。十四歲,他因父親是秘書監的關係,選入弘文館伴讀,隨後弟弟曹楊、曹柳也來了,加上平陽長公主與譙國公柴紹次子柴令武,萊國公杜如晦次子杜荷,殿中監、金紫光祿大夫宇文士及與壽光縣主的幼子宇文朔,好些官宦子弟與皇子們一道學習。一日,眾人驚喜地發現巴陵公主未真、城陽公主未遲還有最美最可愛的鹹陽公主未盈也來同讀。曹楊、曹柳那時還太小,曹菱便總是與柴令武等暗中較勁,看誰能討得公主的歡心。
  
  那日太傅講《詩•秦風•蒹葭》,訓曰刺君王不得賢臣,然後命大家敷衍成文。他很快就寫好,衹有兩句,鹹陽公主的幼弟越王貞搶走大聲讀了出來:“未知君家何處?盈盈一水不渡。”包括太傅在內的眾人都先是一愣,然後魏王泰就帶頭叫起好來。《蒹葭》本是情詩,說一男子遍尋心愛女子不著,總是見她所處之地為水環繞,相思而不得親近。曹菱不管什麽君臣大義,直陳詩意,且聯成兩句藏頭詩,嵌了鹹陽公主的名字。
  
  大概從那天起,下學後他不再急著跟弟弟們回府,而總是在館外靜等三位公主出來,巴陵、城陽公主當然知趣,急急撇了妹妹先走。曹菱就笑眯眯地和鹹陽公主一道去太極宮海池蕩舟,有時也到驪山登高。他簫吹得很好,晉王治常管他叫小蕭史,鹹陽則擅琴,二人琴簫和鳴,好不得意。鹹陽公主跟姊姊學打絡子,結了一個“曹”字送他,誰料他後來玩樂時弄丟了。她氣得不肯再理他,他衹好硬著頭皮自己重做。他天資聰穎,尤精工物設計,花了兩天時間,終於仿出一個一樣的,連簫一起送給她,她從此視若珍寶。
  
  皇帝和父親都默許了他倆,這樣的日子本應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罷,但是自從故鄉洛陽的薛世叔來了以後,形勢就急轉直下了。
  
  洛陽名門曹氏,雖然人丁單薄,卻是曹魏宗室後裔,貴不可言。薛氏亦是當地一支旺族,兩家多年聯姻。曹景的姑母就嫁給薛家,他的一位堂兄也娶於薛家。曹景年輕時就照著兩家傳統與薛家二公子薛言訂下兒女姻親,指令曹景長子曹菱與薛言長女薛沅訂親。不久曹景征為京官,舉家遷往長安,兩家往來日漸稀少,慢慢地曹景自己也忘了還有這門婚事,故而他一收到薛言的拜帖就心叫不好,果然,薛言過訪就提起該是兒女行禮之時了。接下來的發展可以想象,曹菱自然不肯答應,曹景也很為難,當初訂親可是兩家族長牽頭並簽下聘書的。唐律對婚約有相當嚴格的規定,任何一方不得擅自毀約,否則不僅課以重罰,甚至於下獄。且薛家無過無錯,薛沅也長得標致漂亮,賢良淑德,曹家實在提不出理由退婚,就算曹景肯,曹氏族人也未必答應,薛家更會覺得是奇恥大辱。
  
  終於,曹景不再理會曹菱的反抗,堅決道:“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一定得跟薛家姑娘成親。”然後又半勸半慰,“爹爹自然知道你跟公主感情很好,不過做駙馬雖然風光,其實無非請個祖宗回家,納妾自不必想,還事事都得順著公主,就連爹爹也得向新婦行禮。你是明理之人,爹爹親手簽的婚書,不能一手撕毀。洛陽族人都看著我們,薛氏一族也都盯著呢。是爹爹糊塗,一時忘了,但,菱兒,你是曹家長子,曹氏一門榮辱係你一身,無論如何求你這一次了。”說著老淚已是縱橫。
  
  曹菱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這件事告訴鹹陽公主的,也不記得當時是她打碎了聖上最心愛的玉麒麟還是見她忍著不哭自己搶先替她打碎出氣的。總之,她很快就跑出殿去,哭聲飄散在太極宮肆意的風中,遠了,碎了,破了,再尋不著一點兒影蹤。
  
  成親之日,尚未行禮,他已將自己灌醉,紅酡酡的雙頰倒是很應景,惟一清醒的一會兒是魏王泰親來送賀禮時。曹菱很奇怪,自要與薛氏成親,如柴令武、杜荷、宇文朔等都再不肯與他往來,朝中同僚也甚少前來道賀。難道衹有魏王還念著點兒舊情麽?李泰一來,先毫不客氣地摔了他一巴掌,“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但我就是生氣。”然後交給他一方錦合,“這是秦兒的賀儀。”說罷揚長而去。
  
  曹菱一直到婚禮後三天才打開合子,一看就淚水滂沱,原來是一對展翅欲飛的玉雀。好久以前,他看到她畫的一幅雲雀圖很美,就誇讚說將來要打一對這樣的玉雀掛在洞房,沒想到她就暗暗記在心裏。
  
  成親後回到工部,尚書分派他專司工部奏呈並按聖上的批複做相應處理。過了一旬突然看到折子上是他最熟悉的字體,心頭登時狂跳起來。太子承乾行為失檢,皇帝雖屢有更儲之意,但因著他是長子,總是不忍廢立,盼其能悔過自新。知道眾皇子大臣都緊盯著儲君之位,皇帝也有意不對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流露過多關注,避免朝內黨爭,大概正因如此,反倒把她叫到身邊協理政務罷。曹菱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仿佛見到她坐在皇帝身邊專心致誌地記錄聖喻,有時從堆得小山高的奏折後偏過臉來說上幾句。
  
  此後他成了工部最早去最晚歸的人,衹為盡早一沾她手澤,多看一眼她靈動飛揚的墨書,例行的公事在他卻成了寄托相思的手段,或見她有塗改之跡,便惴惴不已。
  
  那日他奉召入了兩儀殿,沒見到朝思暮想的伊人,卻被吩咐立在屏風後噤聲,忐忑不安候了半晌,聽見細碎的腳步聲,近了,坐下。
  “秦兒,工部侍郎有個缺,這是吏部奏的人選。你看如何?”
  靜靜的翻卷聲,“當然是曹菱。”
  “我心裏可對曹家不滿意得緊哪。”
  “曹菱進士及第,吏部拔萃最優,做了三年工部員外郞,精工細算,才思敏捷。爹爹明知曹菱是最佳人選,想試女兒的心麽?我已經不恨了。爹爹讓我日日隨侍左右,總該放心秦兒終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笑笑就忘了的。”
  皇帝寬慰道:“曹菱,你出來罷。”
  
  他走出屏風,與她四目相對,久久無言。她罕見地施了豔妝,是為了掩飾那脂粉下的淚痕還是試圖抹去傷心的迷離?聖上輕輕挽了她的手離殿而去,他看著,唇間嚐到一絲鹹澀的味道。
  
  縱日的飲酒,瘋狂的宴樂,他肆意追逐一切的聲色犬馬,甚至在酒樓裏喝到一半,硬是教掌櫃給他找幾個女人來。一席的同僚回府,他還左擁右抱帶著酒意送到門口。冷風微微刺激了他,他半睜著眼看清楚門外的路上緩緩行過兩輛香車,就大笑道:“下來陪我。”車上真的衝下來一位女子,照著他就是一記耳光,原來是巴陵公主未真。他一愣神,看到未盈從後麵一輛車下來,隨即更加放肆地親吻身邊的娼女。
  
  之後是大醉,出門嘔吐,也許就醉死在路旁了罷,半夜裏醒轉,三弟說是鹹陽公主的厭翟車送回府的。次日散了早朝,甫出順天門,迎頭撞上一幹皇子公主自外回來,個個對他冷眼相待。他早習慣了,也不理會。倒是城陽公主最後又追出來告訴他,鹹陽公主隨侯君集部去了隴右。他低頭一言不發,城陽公主歎息道:“秦兒避你遠去,希望再看不到你自傷傷她,從今兩兩相忘。”
  
  原來那就是和未盈見的最後一麵。他的心疼得透不過氣來。
  
  卿卿,我來了。
  為了夢中一眼,醒時要看你千遍。
  這一次我不再醉。
  殷殷切切與你相會。
  
  曹菱平靜地將一對玉雀係在腰間。
  縱身一跳。
  玉雀在西繡嶺蒸騰的雲蔚中飛了起來。
  
  PS:曹菱這個名字好像不夠像男子的名字哦。沒辦法,是我某一年夢裏出現的名字,後來還夢到他弟弟叫曹楊、曹柳,好像匪夷所思,我想這是上天的意思罷。嗬嗬。自從夢到這個名字(夢什麽倒不記得),就開始編他的故事了,好多年了吔。
  秘書省:類似於皇家圖書館,秘書監為其首長。
  順天門:中宗神龍元年改承天門。
  西繡嶺是驪山的一道山嶺。

第三章
  3.【湯泉】
  
  桓涉道:“天賜之山?嗯,沒聽說過。那是個什麽樣的山?”李未盈道:“我在《西域異聞誌》裏看到過,西域有一座天賜之山,三峰並立,拔地而起,雄偉陡峭,終年冰雪皚皚,世稱雪海。”桓涉道:“這樣的山在西域在大唐都很常見哪。”李未盈續道:“山上雖然積雪甚深,卻是山花爛漫,還有仙鳥仙獸。”桓涉笑道:“山花鳥獸亦是尋常,衹不知是不是仙物。你是不是要找雪蓮?此物雖然難得,但胡人也多有販售到大唐的,價錢貴點兒罷了。”
  
  她似乎有些氣惱,桓涉忙笑著說:“爛木頭又說錯話了。”她想了想還是道:“書上說此山是西王母舊居之地。姮娥後羿的故事你聽過嗎?“桓涉點頭,“後羿射了九日,與妻姮娥一同貶下凡。後來姮娥受不了人間清苦,就偷吃了西王母給的靈藥,飛上天去。”李未盈輕歎:“留下後羿一人飽受相思分離之苦。”
  
  桓涉道:“天賜之山上有那種飛仙的靈藥嗎?”李未盈略略搖頭:“不是的。是西王母煉藥的靈石。這是一種由仙鳥看護,會燃燒的石頭,甚至在寒冰上劃過,也能著火。”
  桓涉瞪大了眼睛。
  “可最奇妙的是,當你燒掉它時許下一個願望,上天就會默默助你實現。”
  “有了它,不就有了一切?”
  “可是一塊靈石一燒就沒了,所以衹能許一次願。”她慎重地對桓涉說:“我不知這樣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我願意相信它是真的。設若我能找到一塊,兩塊……‘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說的就是那山上的仙鳥;‘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指的就是你。天命授我,要我去找那天賜之山。”
  
  桓涉笑了,看著她殷切而又天真的表情,“雖然我不知那山在哪兒,可既然書上說是在西域,那就一定找得到。我……我陪你去。”見焉耆人已整好行裝,開始上路,遂道:“我們跟他們先去焉耆,順便打聽打聽天賜之山在哪兒罷。”
  
  桓涉向那個焉耆奸商借了匹馬――半借半搶,因為桓涉說要是沒有馬,可不敢保證呆會兒突厥人再來的話,自己救不救得了他,讓李未盈拿著衣服食物騎著,自己牽著馬走。幾次回頭都瞅見她出神地想著想著就偷偷笑了。桓涉不忍驚她好夢,也就沒有出聲。
  
  一會兒,焉耆人傳來陣陣歡快的歌聲,李未盈問:“他們唱的什麽?”桓涉道:“花兒。”“什麽樣的花?”桓涉笑道:“花兒就是情歌。”說著就給她翻譯:“天上飛過一隻鳥,看見地上一棵草,山山山那個高,眼淚淌成大海了(liao)。” 曲調並不難,反反複複,聽幾遍就會了。前麵焉耆人衝他倆道:“情哥哥情妹妹,怎不來首花兒?”桓涉心裏樂嗬嗬的,回頭瞧見李未盈疑問的眼光,忙道:“哦,他們問我們大唐有沒有好聽的歌?”李未盈微微笑了笑:“按他們的調我胡編一個罷”,然後就用清澈曼妙的聲音唱道:“一棵樹的思念,一段牆的流連,一口井的厭倦,一朵花的變遷,一抹雲的瀲灩,一世一世一世的纏綿。”
  
  桓涉聽呆了,焉耆人起哄要他翻譯,他剛譯完,焉耆人就大聲叫好。衹聽李未盈又輕輕唱道:“兩顆沙的相見,兩隻袖的絆牽,兩盞燈的埋怨,兩座山的冬天,兩塊冰的界線,兩心兩心兩心的深淵。”
  
  她深深把頭埋在項間,桓涉看了她半天才又譯出來。李未盈聽到焉耆人興高采烈的聲音,抬頭迷惑道:“他們為什麽那麽開心?”桓涉微笑著注視了她一會兒,誦道:“我把歌詞改了一點――兩顆沙的相見,兩隻袖的周旋,兩盞燈的繾綣,兩座山的春天,兩團火的依戀,兩心兩心兩心的誓言。”
  
  ***
  好冷,雖在原來的衣裳外又加了新買的羊皮裘,戴了皮帽,李未盈卻還是忍不住團緊身子。見桓涉仍是穿著破爛的單衣,便道:“你怎麽不套上裘衣啊?”桓涉有點不好意思,“身上髒,怕弄汙了。”又道:“不過聽他們說,再往前走,會有一處湯泉,我到那兒洗洗再換罷。”果然黃昏時分,一行人馬來到一處天然湯泉,焉耆人頓時大呼小叫,紛紛跳下去洗了起來。桓涉正要下去,卻被李未盈悄悄拉住,“別跟他們一起,你腕上還鎖著鏈子呢。”桓涉醒悟,忙退了回來。
  
  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眾人歇下了,桓涉才對她道:“我現下去洗洗。你……先在這兒等等,一會兒我來找你。”他剛走出沒多遠,李未盈卻已追了上來,“桓郞……”,略帶一絲羞澀,“我……聽不懂,心裏很害怕。那邊有個大鬍子老盯著我……”最後幾乎是懇求:“你別撇下我……我不會看什麽的……”桓涉想起她前日夜半夢魘時說的“你別撇下我”,不由心一疼,“我不是撇下你。”輕輕托著她的手,“前麵黑,你跟緊,小心點。”兩人摸黑走到湯泉,桓涉道:“你就在岸上等我。我一會兒就好。”輕輕解開上衣,有些地方的傷口已與衣料粘連,他吸著氣才脫下來,仍是和著下身的長絝下了湯泉。
  
  好舒服啊,這樣的天,這樣的水。他望向岸上的她,開玩笑道:“一起來呀。”她緊緊抱著他的新衣,驚慌地搖頭,閉上眼睛。他大笑起來。
  
  感覺到明亮,她睜開雙眼,原來月亮一點一點露了出來,靜靜停在湯泉上空。原本黑黝黝的湯泉變得清亮,她瞧見那健壯頎長的身子立在水中,不時掬起熱泉澆在頭上身上。月光拂照著他清臒英挺的麵龐,堅毅並著溫柔,喜悅交織著隱痛;緊纏雙臂的鐵鏈已被解開,隨著他的動作發出陣陣嘩啦嘩啦的響聲,胸膛後背盡是累累傷痕,刀劍的砍削、利箭的穿刺、棍棒鞭笞的肆虐。那是怎樣的苦難?而他,還帶著微笑,沈醉在這難得的幸福與輕鬆之中。
  
  見他似乎想要抬起左手去夠後背,幾次都艱難地放下,她忽然醒悟他仍舊被嚴重的傷痛折磨著,可這兩天他卻始終什麽都沒說,還穿著那麽薄的單衣,為逍遙自在的她牽馬奔走。
  
  聽見岸上的聲響,桓涉扭頭一看,卻見李未盈已放下他的新衣,把自己的皮裘和鞋襪脫了,直奔過來。他竟然慌忙沈到水底,她氣道:“出來。”他戰戰兢兢挺起身子,她卻轉到他身後,輕輕地,輕輕地,用錦帕為他拭著後背的舊傷。他緊張的身體放鬆下來,心頭卻是狂跳。微微斜側著身子,瞥見她淺淺碎花的裙裾和悠長的衣帶都在水中蕩漾,他的心也隨之飄蕩開來。
  
  水聲大作,她為他洗拭一畢,馬上轉身飛奔上岸,抱起自己的衣服,遠遠躲到湯泉旁樹林的黑暗中,帶著寒顫的聲音飄忽著:“不許跟過來。”半晌,她才道:“你上不上來?”仍是躲在樹林中。桓涉趕緊上岸,匆忙套上新衣,“我好了,你出來罷。”叫了幾聲,不聽她回答,不由大駭,一頭鑽進林子,卻見她背倚一棵雪鬆而坐,雙手緊抱膝頭,又似發抖又似抽泣。桓涉鬆了口氣,蹲在她身邊,“你怎麽了?”她不睬,他明白自己剛才躲入水中惹惱了她,想她為自己料理傷口時不知是怎樣的傷心呢,遂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對。你原諒我罷。來,到外麵來。”哄了又哄,拉著她走出林子,升了堆火,又給她戴上帽子,她緊抿的嘴唇這才舒展開。
  
  火光熊熊,越燒越旺,他偷眼瞧她,她卻一直盯著火堆不肯把頭偏一偏。過了好一會兒,她見他沒有動靜,終也側頭看了他一下,隨即就把頭別了回去。可桓涉已認出她臉上浮起了笑意,遂安靜等著。她回想起他起先的狼狽,終於扭過頭來,眉梢微微揚著,似有一絲嘲諷。他嘿嘿笑了起來。
  
  見他的頸項不安地磨蹭著新穿上的羊毛裘,李未盈奇道:“你還疼嗎?”桓涉道:“不是的,衹是有點硌著。”他沒穿上衣,裘上的羊毛直接觸碰皮膚,自然不適,她嗯了一聲。起先因為賭氣,李未盈坐得開開的。這時桓涉見她麵色已然柔緩,遂偷偷向她挪近一點兒,見她沒有反對,又挪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終於她發覺了,嚴肅地盯著他,他可再也不管,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她登時跳高,他衹道她又要發作,她卻抱著他的舊衣到湯泉邊濯洗起來。
  
  桓涉見她認真的樣子,不敢再說什麽,更不敢告訴她血跡遇熱則凝,反倒不容易清洗。不多會兒,她回來道:“嗯,不是很幹淨的。”笑笑道:“這是我頭一次洗衣衫呢。”桓涉心中熱流陣陣,李未盈見他不語,惱道:“你……”徑直坐下:“好罷,以後我再不管你了。”他卻有一絲哽咽:“你對我真好……真好。”李未盈望著他,“噫,也沒什麽。”將他的濕衣展開烘烤。
  
  他平靜下來,把身子向後一仰,躺在她身側:“你怎麽根本不計較我是逃犯?你對我這麽好……”回想起入獄後這一個多月來的遭遇,慘痛得閉上眼睛。她沒有回頭看,依舊抖動著他的濕衣,漫不經心道:“也無非是含冤下獄,沒什麽好稀奇的。哦,對了,你臉上……顴上……”她轉過頭來隨便看了一下,繼續烘衣裳,忽然又道:“可是你這樣的重罪都可以斬首了,何必要流刑,流刑亦最多衹有三年,何來終身?更何必刺字?再說唐律裏已經沒有黥刑了。”他驚訝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她語塞,“哦,師傅教過一點。”
  
  他歎息道:“可是他們說我通敵匿贓,但起不到賊贓,心裏不舒服,又跑我逃跑,所以就下了這一招。”她吃驚道:“犯罪自按軍法處置,是誰這麽害你?”桓涉黯然。李未盈道:“桓郞,你痛快點兒,索性一並告訴我罷。”
  
  桓涉笑了笑,道:“那得從我的家世講起。”李未盈點頭:“桓,郡望在譙qiáo。東晉桓氏,權傾一時。丞相桓溫,四次北伐,光複洛陽;庚戌土斷,物阜民豐;更有名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桓涉張大了嘴巴,良久才道:“其實這些事情我也是今天聽你說才了解到的,從前衹聽叔父說過桓氏衣冠南渡後很是風光過一陣。”他悵然道:“那都是先祖的往事了。譙郡,嘿,也衹是祖望了。我們這一支隋時己遷到了滎陽,父母過世得早,從軍的叔叔就將我帶到瓜州。”他沈浸在童年的歡樂中:“瓜州出美瓜,大到什麽地步呢?叔叔老是說‘狐入其中,不露首尾’。我就經常半夜跑到瓜園裏等狐狸,看看是不是真有狐狸鑽到瓜裏。”李未盈笑了起來:“那你等到沒有呢?”桓涉也笑道:“衹等到叔叔的巴掌罷了。”
  
  他隨即斂住笑容,“後來叔叔在陣中受了重傷,是他好友陳複背回來的,可惜叔叔還是傷重不治。陳複伯伯就接替叔叔繼續照顧我,他有個兒子陳惕,長我十歲,對我也很關照,我自小就當他是哥哥。陳惕授職左果毅都尉,我是他的部下。”李未盈道:“嗯,你恐怕就是因了陳惕才下獄的罷。”桓涉輕歎:“三個月前,他傳我議事,原來右果毅都尉盧霜請他參詳一事。盧霜收到一封京中友人的書函。”桓涉凝視著李未盈如水的雙眸,腦中浮現出那封書函的署名,很草的兩個字:“曹菱”,心中苦笑,“真是天意弄人。”
  
  李未盈好奇道:“說些什麽?”
  “書函上說,孫思邈先生煉丹時有些心得,以石流黃、硝石各二兩,研粉,置沙鍋內。再將鍋放入土坑,以土填實鍋之周邊,使鍋頂與地齊平。皂角燒成炭,投入鍋內,一不小心就會起火。是為流黃伏火。”
  她笑道:“原來孫先生不單醫術高明,還有別的妙招。”
  桓涉續道:“盧霜的友人說,既如此,若能將沙鍋換作鐵鍋,皂炭換木炭,加入碎石,明火有意為之,當有李冰炸山之功而更勝之。若再能加載於拋機內,則攻城無不克也。”李未盈思慮片刻,“聽來未嚐沒有道理,衹是不易為之。”
  
  她想了想又說:“流黃伏火,何其繁難,險之又險。嘿,恐怕是盧霜自己不敢試,故意拿給陳惕看的罷。”
  “對。其實陳惕也不是不知盧霜心意。折衝都尉王肅已老,陳惕和盧霜暗裏互相較勁,都盼著將來能頂王肅的缺。他們資曆、戰功都差不多,盧霜係出河東名門,家世更勝一籌。陳惕要贏,必得做出點大事。”
  “所以他明知盧霜之意,仍是冒險為之。”
  
  “不錯。後來我們北上打擊突厥,陳惕小試了一次流黃伏火。他按書函上的方法,製了改良拋機,竟然小炸了一隊突厥的糧草車。隨後我們與盧霜部會合,殲滅一支突厥軍。最讓陳惕高興的是,我們還繳獲了突厥人呈給可汗的寶物,整整裝了四十箱。”
  “四十箱?嗬嗬,那麽多贓物,你把寶貝藏哪兒了?”
  “一部分由盧霜部運送,而由我負責的部分全讓我下令扔到瓠盧河裏了。”
  李未盈驚訝不已:“你瘋啦?”
  桓涉苦笑搖頭,“不扔不行。我們隨後在瓠盧河附近又遭遇到另一支突厥軍隊,我們死了很多人,而瓠盧河的浮橋又被燒了,就算浮橋仍在,但離瓜州還有五十裏,我們不扔就一定走不掉。”
  
  “這就是匿贓之罪。可是折衝府總可派人再行打撈啊。”
  “自然是撈過的,可是數目不對。”
  “或許被激流衝到下遊了也不一定。”
  桓涉凝神回想,“那些箱子都是堅實沈重不易漂走。盧霜部運二十箱,我先前也曾點過本部負責的二十箱,次日才接陳惕之命押運。可再打撈時二十箱還在,但東西不對。先前左右果毅都尉相互派人詳細清點過各類物品的數量。而且……我後來看過,箱裏的東西並不是原先排放的那樣。”
  李未盈略一思考,“你運走之前,那些箱子是不是由陳惕親自看管?次日是不是陳惕也不待你清點就急著讓你運走?貨寶是不是多剩金銀而少了輕便的珠寶?折衝府調查時陳惕是不是堅稱親手交給你二十箱?”桓涉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他急著要結交朝中權貴,少不了要用錢打點。再說……我們叔侄一直得他陳家照顧……”
  
  李未盈此時已將桓涉的舊單衣烘乾遞給他,柔聲道:“快穿上罷。”桓涉接過,久久摩挲著熱烘烘的衣裳,又將衣衫貼在冰涼的臉上溫暖著,忽然握住她的小手,“謝謝你。”李未盈輕笑著抽回手,“小傻瓜,人家對你好一點,你就肯吃個大虧麽。”桓涉笑了,穿上溫暖的單衣,再罩上羊皮裘,舒服得不行。
  
  她又拿起自己在湯泉裏弄濕的裙裾,桓涉伸手持去,“我來罷。”展開裙裾,火光映透被水浸潤的絞纈,上麵織的淺淺花瓣在紅紅火光的照耀下更加分明可愛。他偏了頭,看著李未盈綰脫的幾縷長髪隨點點繽紛落英飛揚,臉頰在紅紅火焰的搖曳下顯得分外嬌美,他不禁道:“你真美。”李未盈嗔道:“你小心著,我可就這麽一件裙子了。”桓涉趕忙把那絞纈從眼前放下,小心翼翼地在火前烘烤。
  
  她忽然又道:“還是不對,你衹是匿贓,為什麽還有條通敵的罪名?……哦,說你故意把貨寶沈到河裏留給突厥人麽?”桓涉慘然,“不是。因為左果毅麾下死了二百人。”李未盈道:“戰場傷亡也很正常。”桓涉道:“我負責押送貨寶在前,陳惕帶隊在後守衛。他所率之隊途中遇到另一支突厥兵。他,用上了伏火拋機。不料,這次其中一架拋機卻在自己這方炸了,殃及其它拋機也跟著起火爆炸,他手下死傷慘重。我聽見聲響,讓部下繼續回營,自己帶了五十人回去幫他。我們和突厥人廝殺得很厲害,我護著他追上前方押送貨寶的我軍,殿後的兄弟們都陣亡了。接下來,就是我讓部下將貨寶沈入河中,又因浮橋被毀,衹得忍痛殺了戰馬,剝下馬皮吹成氣囊,讓左果毅帶著一部分兄弟先渡過去。時間太緊,衹有少部分人能夠靠著皮囊安全渡河,其他人衹能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掙紮前遊。瓠盧河瓠盧河,到處漂著血淋淋的皮囊和大唐將士腫脹的屍身。”
  
  李未盈尖叫一聲,捂住耳朵。桓涉也滿臉是淚,“我大概是最後一個跳入河中的,一跳進去就被卷入刺骨的狂流中,很快就凍得嗆得失去知覺,半昏迷中抓住什麽東西就死也不鬆手,等到被下遊的百姓救上岸才知是一根長槍的槍杆。一根槍杆就能不死麽?我想,是那長槍的主人,我陣亡的兄弟,他在天之靈保佑我罷。”他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李未盈默默遞過錦帕,桓涉緊抓著錦帕,任淚水滑落,李未盈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桓涉深深吸了吸氣,鎮靜下來,“我一回到營中,馬上就被拘捕下獄。折衝府責我私匿贓物,我知道那是左果毅幹的,也不曾抗辯,反正他們搜遍我全身,也找不到一個銅鈿,營房裏也衹有少得可憐的幾個軍餉。後來又多告我一條通敵,我這才知他隱瞞了擅用拋機誤傷部下的事故,單說他與第二支突厥軍隊相遇後先行突圍,留我率部殿後。這樣一來,變成二百多人陣亡,衹我一人逃生。再加上後來我棄寶河中,又跳入河中不死,更令人懷疑我與突厥人暗中勾結。”
  
  李未盈輕輕道:“所以他們就拷打你,折磨你。”想起桓涉身上的累累刑傷,也不由得心一緊, “那又是誰出的主意在你臉上刺字?”“是盧霜。他說我雖然罪行昭昭,但起不到賊贓就不好上報大理寺,衹能先在軍中關押。卻得提防我身手太好而越獄。要是臉上刺了字,就算逃走也會被人輕易認出,逃無可逃。”桓涉回想起當日自己受了重刑,已是站都站不起來,可還是被綁到刑柱上,用皮帶捆住頸額固定了,左顴上刺了字,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拍了青黑的墨汁。
  
  一想到這兒,他恨得緊咬牙關,攥緊拳頭。抬頭見李未盈眼中淚光閃動,忙安慰著:“我……沒事……沒事。”他重重歎道:“之後仍是拷打,有時甚至是綁在校場上淩訊。”
  “想來盧霜提議在你臉上刺字,並非擔心你逃跑,乃是為了羞辱陳惕罷。”
  “陳惕早閉帳不出,看不到的。”
  “後來折衝府看從我口裏也問不出什麽,也衹得先將我係獄。我被折磨得早已奄奄一息,因此看管之人衹將我雙手鎖上鐵鏈。無醫無藥,我竟也沒有死過去。直至一日晚間,有蒙麵人來劫獄。”
  李未盈驚道:“是誰?”桓涉微笑道:“從身形和眼神所見,定是陳惕。”李未盈道:“他如何救你?”桓涉道:“他斬開獄門上的鐵鎖進來,我很高興,道左果毅是你。他一刀揮下,我會意,隨即用腕間的鐵鏈一迎,鐵鏈即斷。這時守衛也衝了進來,打鬥時我後腰中了一刀,幸好沒傷著要害。我拚命逃了出去,搶了巡夜士兵的馬,騎上就死命跑。直跑到馬兒再跑不動了,我才棄馬狂奔,奪路西逃。”
  
  他見李未盈鎖著眉,便道:“你看,左果毅也不是全無良心。”她直視著他帶著欣慰之情的眼睛,緩緩說:“他不是來救你,是來殺你的。”桓涉一震:“不……不會……不會的。”李未盈沈聲道:“雙手平伸。”桓涉將她半乾的裙子放在膝上,遲疑地伸出雙手,腕間鐵鏈垂落。她仔細察看了一下鐵鏈的斷口,又將兩截鐵鏈對在一處看了看,“衣裳脫了。”桓涉隱隱覺得不對,抗拒道:“不用看了……你不要看……”李未盈不睬,一呼啦掀起他後背的皮裘和單衣,果見他後腰一道自右上劃到左下、由深至淺的刀痕。
  
  她為他整好衣裳,輕歎道:“陳惕是左撇子罷。”桓涉狂怒,“你胡說……你胡說……”一下站起,抽出短劍,狂亂地抽打篝火,聲嘶力竭地叫道:“你胡說……”李未盈的碎花裙裾嘭地掉落在火堆中,茲啦茲啦,燒作一團焦黑。
  
  PS:流黃伏火載於唐初孫思邈《丹經》,唐後期的《真元妙道要略》、清虛子《鉛汞甲辰至寶集成》都有進一步的發展。專家認為,唐中葉時可能就已用到火藥了。我這文因是虛構,陳惕就算是個先期的試驗者吧。
  戰國秦之蜀郡太守李冰,為替秦昭襄王做好平天下的後方糧食準備,須將上遊岷江水引入成都平原,而為成都之大山所擋。若按愚公移山法,三十年也挖不完。李冰遂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先砍樹燒山,複以冰冷的江水激之,山石得裂,八年即成。
  府,太宗時又名折衝府,兵員達1200人為上府,1000人為中府,800人為下府。每府置長官折衝都尉一,副長官左、右果毅都尉各一。全國最多時共設634府,兵員達60萬人,主要分布於作為政治中心的關中、隴右、中原等地。
  瓠盧河的“盧”字左邊應該還有瓜字旁,電腦打不出來。瓠盧即葫蘆,也就是匏,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條河名,就想起《莊子•逍遙遊》:“今子有五石之匏,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匏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就是講腰間係著大葫蘆渡江湖。於是才有桓涉他們渡河的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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