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傳

一部關於連體雙生姐妹的小說,被迫分開身體的她們,靈魂卻連在了一起,姐妹情深是重點,男女之情是輔料……
“自始至終,姐姐的眼裏心裏就隻有一個人,誰又能料到,偏偏就是這個她視如生命的人,光明正大地操刀捅進她的心窩。”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大約那時候,她就已經不想再做人了。”
你們唐國人認為曼珠沙華一生花葉永不相見,寓意是死亡和別離,故此花很少送人。若送也隻送仇人,寓永世不再相見之意,你不知道?
開始的時候有多愛,結束的時候便有多恨吧。究竟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會在毀滅之後讓一個人放棄珍貴的生命,甘願做一隻石鹿?
那晚有個紫衫女郎執管笛在此吹奏,有白鹿相隨,可誰也沒見那女郎最後去了哪兒。


丫鬟白鹿
六月的天目山,香風拂樹,山翠怡人,好一派天然景致。此時,蜿蜒的山道上走著兩個年輕男子:一個身著藍衫,形容俊秀,一看就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乃是京城長安有名的貴公子談慕;另一個身著銀灰色長袍,氣韻灑脫,像是個修行的隱士,乃是談慕的表弟崔逐月。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留!前人的話在你哥這兒就不管用了。你看他多會享福,覓得這一處好風光。我若成日住在這裏,約莫也能成個半仙啦!”談慕對著滿山的翠色感歎。
  
  逐月笑得有些狡黠:“他哪裏是來享福!隻是被逼得無處可去,才逃來這早年廢棄的舊宅罷了。”
  
  談慕哈哈大笑:“我就不明白了,倪家大小姐長安多少人想娶卻不得,怎許給他倒反推托?”
  
  逐月淡淡笑道:“倪葉薇那個潑辣丫頭也就你這種人喜歡,我哥哪裏受得了?”
  
  談慕笑道:“她性子雖烈,可人長得一等一漂亮,算是朵兒帶刺的玫瑰。兩相彌補,也對得起你哥了。世上哪兒還有十全十美的女人啊,便是有,也不易遇到;便是遇到了,也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哥呢!”
  
  逐月昂然道:“若連我哥都看不上,那她肯定得守寡。”
  
  談慕大笑著,正欲再逗他幾句,山中忽飄來一陣極是悠揚的笛聲,和著風聲鳥聲流水之聲時抑時揚,透出靜謐又安然的氣息,似將一切煩躁輕浮都蕩滌開去。二人怔怔聽著,一時竟忘了前行。
  
  許久,那笛聲才漸消漸止,倒是逐月先回過神來,讚道:“一年未見,大哥的樂技竟如此突飛猛進,可喜可賀!”
  
  談慕怔怔道:“真是天籟之音,帝尋好才華!好才華!”
  
  逐月笑說:“服了麽!嗬,快走吧。”
  
  談慕連忙跟上他的腳步,二人走出沒多遠,前麵翠色中奔來一個十七八的少年,邊跑邊喊:“二少爺,表少爺,冰和來接你們了!”
  
  逐月笑道:“慌什麽!都跟了我哥這麽久了,還是半點沒改脾氣。”
  
  冰和氣喘籲籲站住,喜道:“我還怕趕不及,怕你們從這條道走。前麵的路上個月下雨衝毀了,塌了好大一片山,咱們得從這兒拐到岔道上才行。”說著便領二人拐上岔路。
  
  逐月問:“你可知道他為何會傳訊與我?”
  
  冰和撓撓頭,道:“不曉得,許是想問問老爺夫人他們的情形?”
  
  逐月看看談慕,笑道:“定不會是因為此事,他巴不得與世隔絕呢!”
  
  談慕道:“許是有別的急事,何必費心猜測,到了便知。”
  
  逐月笑笑,輕聲說:“冰和,我記得大哥隻帶了你一個僮兒在身邊吧。”

冰和道:“是啊。”逐月忽一把抓住他肩頭:“那因何你身上有一絲女孩兒常用的桂花油香氣?”
  
  冰和冷不防被他抓住,差點跌倒,聽此一問,不由嬉笑道:“二少爺鼻子比表少爺靈了!”
  
  談慕笑道:“真是山外有山,還沒看出來你對此頗有造詣呢!”
  
  逐月鬆開手笑道:“哪裏,我隻是猜,莫非那個倪小姐追尋到這裏,大哥沒奈何請咱們當救兵來了?”
  
  冰和叫到:“萬不是倪小姐,是白鹿,白鹿!”
  
  逐月與談慕同聲反問:“白鹿?”
  
  冰和嘿嘿笑道:“是大少爺新買的一個丫鬟姐姐,叫白鹿,白雪的白,梅花鹿的鹿,偏偏她眉心還戴著朵梅花,嗬嗬。”
  
  二人見他連聲傻笑,不由一奇。
  
  逐月心道:奇了,大哥向來不用丫鬟伺候的啊。
  
  談慕卻道:“八成是個美人了。隻怕不是什麽丫鬟,是表哥添置的妾侍吧。也太不像話了,正妻放著不娶,跑到深山和丫鬟廝混——”
  
  冰和叫道:“不是不是!萬萬不是!真隻是個丫鬟。大少爺的行事作風二位少爺還不清楚?他哪裏是那種人?”
  
  逐月與談慕對視一眼,大笑開來。冰和在前麵領路,心中尋思著:照這情形,白鹿姐姐必會狠狠整治他們一番,唉,何苦來!
  
  曲曲折折到了夕照穀,崖壁下那一座綠瓦青石的院落便在紅紅的無窮花影中顯出來。竹籬笆外爬滿了或紫或藍的牽牛,菜圃中有瓜有豆。一條石子鋪的小徑延伸過來,道邊長滿了一種開得火紅的花,隻有細細的一枝綠莖擎著一朵碗口大的絲狀紅花,沒有一片葉子,美麗得有些寂寞。
  
  談慕奇道:“這花兒叫什麽名字,生得如此奇怪?”
  
  逐月搖搖頭:“這院子附近以前可無此花,許是我哥新種的。”
  
  冰和道:“這是白鹿姐姐去年來的時候帶的花種,叫做彼岸花。”
  
  逐月也是一奇:“彼岸花?”
  
  談慕笑道:“喲,可不是,你看咱們在這裏看著那頭的院子,可不是如觀彼岸嘛!”
  
  冰和道:“不是這意思。是說這花的葉子和花朵不同時生長,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如隔兩岸,所以還有個名字,叫惡魔之花。”
  
  逐月一驚:“惡魔之花?那還種來做甚?”
  
  談慕笑道:“你也太拘泥了,哪個花沒有個典故?漂亮養眼就行了,理他作甚!”
  
  逐月略一點頭,慢慢走在後麵,心道:白鹿,這女孩倒有些意思……
  
  順著小路走進院子,隻見帝尋一身葛衣,赤著雙腳站在竹叢旁邊雕一塊漢白玉石。
  
  逐月叫道:“大哥,你好情懷啊!”
  
  帝尋頭也不抬,道:“你們且去廊下歇息。”

談慕笑
  帝尋將刀下的石屑吹去,依舊低著頭刻畫,道:“你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刁滑。”
  
  談慕笑道:“這活兒很關緊麽?我們大老遠跑來,你這麽愛理不理的模樣實在叫人掃興。”
  
  帝尋道:“這也同吟詩作賦一樣,興致念頭起了便收不住。”
  
  他又吹了兩下,直起腰看一看,把刀子往旁邊籮筐一扔,拍拍手道:“今天便到這裏吧。”
  
  逐月與談慕探頭一瞧,隻見兩尺見方的石頭約略是一個走獸的外觀,尚辨不分明是什麽。逐月正想問這雕的是何物,冰和在簷下叫道:“幾位少爺,茶沏好了。”
  
  三人走至廊下坐著,正對著幾杆芭蕉和一片荷塘。
  
  談慕讚道:“此處真是極好的田園景致,此番要多擾你幾日,好享享清福。”
  
  帝尋喝口茶,道:“隻怕你待不了兩天就喊清苦。”
  
  談慕笑了幾聲,道:“表哥,你飛鴿傳書是為了什麽?”
  
  帝尋略一沉思,問:“二弟,你的術數修得如何?”
  
  逐月道:“大哥怎麽問起這了,叫我來是拷問功課的?”
  
  帝尋道:“我倆術業有專攻,哪裏敢拷問?”
  
  逐月道:“你想做什麽?”
  
  帝尋道:“可能識妖魅?”
  
  逐月道:“尋常的自不必說,若它道行深,也是可識的。”
  
  帝尋道:“你看這宅子可有異類的氣息?”
  
  逐月道:“沒有,隻是久在深山,有些陰氣而已。哥,你碰上什麽怪事了?”
  
  帝尋輕輕歎息一聲,道:“這得從半年前說起了。”
  
  “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氣晴朗,我到穀外采石。在路上,見到一隻雪色小鹿頭上受了傷,我便給它包紮傷口。這時一個獵戶尋至,我給他些銀錢打發他走了,算是救了這小鹿一命。”帝尋說至此,稍一頓,談慕已插嘴問道:“天啊,莫非後來這小鹿化身成人來報恩?是那個白鹿丫鬟麽?”
  
  帝尋笑一笑,道:“這也難說。此事過後不久,我和冰和下山買鹽,遇到幾個人販在賣仆婢,中間一個白衣女孩十八九的模樣,渾身是傷,一臉看淡生死的表情。我心下不忍,便將她買下帶回山中。問及她姓名身世,她說原本是南方一個富商家裏的下人,主人家賜名白鹿。後來年長有幾分姿色,做了主人的妾侍,不久因得罪太太,被主人趕出家門。不料遇到了人販要將她賣入青樓,是她以死相脅才脫離虎口。人販不得已將她做使女賣,這才遇到我。”
  
  逐月道:“她有什麽異常?”
帝尋搖搖頭:“我倒不是讓你來捉什麽妖怪。隻是這白鹿,生性聰明慧黠,千伶百俐,我心中著實好奇,才請你來一驗。她舉止倒無異處,隻是太聰明而已,所以我才想不通,像她這樣的才智,如何會得罪太太;便是為太太不容,主人家又怎麽忍心逐她出門。”
  
  談慕奇道:“以表哥的智慧都如此誇她,難不成她有七竅玲瓏心?”
  
  帝尋笑道:“單是聰明倒也罷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都精通,卻總是說自己略懂。隻是這‘略懂’,不知令多少行家汗顏。若真是丫鬟出身,她何處學來這些?起先我也沒在意,想來她有什麽隱衷不便,我何苦追問。直到前些日子,我發現她竟然懂得周易演推之術。想來想去,才把二弟你叫來。”
  
  逐月含著一隻青梅,含糊道:“是麽?那便叫她過來,見一見真人麵吧。”
  
  帝尋向院子裏正給瓜菜澆水的冰和喊了一聲,冰和丟下水瓢跑過來,笑道:“大少爺,想到晚上吃什麽菜?”
  
  帝尋道:“先不忙這個,白鹿還沒回來?”
  
  冰和向外望了望,道:“看看日頭該下去了,按說此時應回來的。許是遇上什麽事耽住了,要晚會兒。”
  
  帝尋道:“你且去接一接。”冰和應聲跑開。
  
  逐月笑道:“這小子竄得比兔子還快,想是就等你這句話。”
  
  帝尋微笑不語。談慕問:“你讓那丫鬟做什麽去了?”
  
  帝尋道:“她聽說你們要來,便去峰頂取泉水,要做南方的美食冷麵來招待遠客。”
  
  逐月道:“你方才說她懂周易,怎麽看出來的。”
  
  帝尋搖著羽扇道:“上個月初,我欲去前麵山坡采石,白鹿說‘先生此番想采什麽要盡快,免得日後沒機會了’,我問是何故,她笑言‘本月多雨,我算得那片山遲早要塌’。我當時沒太在意,隻當她是玩笑,誰知道沒過幾天,雨水果然衝垮了那片山。我這才起了意,細問之下,她便說自幼喜讀書,主人家藏經萬卷,她也曾略讀過一些玄書,學得些皮毛。”
  
  談慕嘖嘖稱奇:“他老主人不是個商人麽,會是個藏書的貨色?藏金還說得過去!這丫頭真刁鑽。”
  
  逐月道:“大哥可有她的生辰八字?”
  
  帝尋道:“有是有,但不知真假。她前些天說下月初七是她十九歲生日,讓我雕隻走獸送給她。她屬兔,生於傍晚。”
  
  逐月閉目深思片刻,喃喃道:“生於七月初七,酉時,兔相……若果真如此,她的命盤可是奇險之至。”
  
  談慕笑道:“你休在那裏裝模作樣,快白話說來,我可耐不得你抽絲剝繭分析。”
逐月歎氣一聲,肅容道:“七夕是陰柔之氣極重的時候,卻又不比七月十四的至陰至柔;酉時左右日月交替,晝夜輪回,陰陽相會,之後便是漫漫長夜;至於卯兔又代表黎明,是另一個陰陽相會的時刻。此命盤這有這兩個相會,已是戾氣極重,再添上七夕的陰柔,凶險難測呢!”
  
  帝尋緩緩道:“白鹿平常倒是活潑機靈得很,與你所說全然相反。”
  
  談慕正欲譏諷逐月幾句,忽聽遠山處傳來一聲極亮的笛聲,平平不成曲。
  
  帝尋道:“無妨,想必是冰和接到白鹿,她吹笛向我示意。”
  
  逐月一震,道:“大哥一下午都在雕刻麽?”
  
  帝尋點點頭,逐月道:“可曾吹彈一曲?”
  
  帝尋似有些慚愧,道:“自從白鹿來後,我已久不撫弄絲竹了。她的樂技,恐怕連長安樂坊的佳音娘子都要自歎不如呢!”
  
  逐月與談慕相視動容。
  
  不久,遠遠看見開滿彼岸花的小徑那頭顯出兩個身影。慢慢走近了,隻見冰和跳著兩個小小的加蓋木桶,正與旁邊的紫衫女郎言笑晏晏。那白鹿隻梳著兩條辮子,衣衫簡潔利落,渾身無半分繁複的裝飾,透著一種天然韻致。她步履輕盈走來,手裏轉著一管竹笛,遠遠便喊道:“可是二少爺和表少爺來了麽?”聲音清亮跳動,聞之仿佛便看見了她的笑容。
  
  進得院子,白鹿對冰和說:“先送到廚下去,把早上摘的漿果冰一些。”冰和應著去了。白鹿跳至廊下,向著逐月和談慕行禮道:“白鹿給二少爺和表少爺見禮。”
  
  談慕生平還不曾見到如此素顏的女子,不由笑問:“你這個丫頭可是被帝尋克扣了買胭脂的錢麽,怎如此素淨?”
  
  白鹿雙眼一睜,反問:“想必是表少爺了,今晚可在這山中歇息麽?”
  
  談慕笑道:“那是,莫非你要趕我出去?”
  
  白鹿正色道:“白鹿不敢,隻是現在天色尚早,表少爺若改主意下山,還趕得及到鎮上去。”
  
  談慕有些惱,道:“我為何要下山!你這丫頭真沒規矩!”
  
  白鹿眼珠略轉,眯眯眼道:“我是為表少爺著想,山下鎮上有間春暖閣,想來表少爺住那兒更舒坦些。”
  
  逐月哈哈大笑,帝尋也忍俊不禁。談慕一時氣結,隻因那春暖閣乃是小鎮上的娼館,他昨晚在春暖閣行樂,丟逐月一人在客棧住宿。
  
  白鹿向帝尋道:“先生晚飯想吃什麽?”
  
  帝尋道:“你看著做吧。二少爺是個修道的,揀清淡的就行。”
  
  白鹿問:“二少爺有沒有主意?”
  
  逐月見她一雙眸子黑白分明而深不見底,心中一動,隨口說道:“可會做魚?”
  
  白鹿向對麵荷塘斜了一眼,愁眉道:“我雖能做卻不能捉呢!”
  
  帝尋道:“無妨,你去備別的吧,我來釣魚。”

白鹿笑逐顏開,道:“我去取釣竿。”
  
  她一走開,談慕便苦著臉道:“真是個刁鑽鬼。帝尋你怎麽不調教她一番?”
  
  帝尋笑道:“你不逗她,她自不捉弄你。我若教得了她,她也不是白鹿了。”
  
  逐月道:“你口中惱她,心裏恐怕不這麽想吧。”
  
  談慕被他說中,一時無語,忽而一拍桌子,道:“以她這性子,恐怕不是得罪了太太,而是得罪了主人才被逐。”
  
  逐月奇道:“何以見得?”
  
  談慕笑道:“她這等心智,哪個男人駕馭得了,由愛轉惱,不逐她逐誰!聰明反被聰明誤呢。”
  
  帝尋與逐月一陣笑,齊聲道:“混扯!”

倪大小姐
備齊晚飯,帝尋命冰和將桌椅等擺至廊下。此時正值日落,近峰遠山均鍍著一層夕陽的餘暉。逐月在晚風中望著天山相接處那一線金色,慢慢有些失神。白鹿悄聲向冰和說道:“這二少爺性情一向孤落麽?怎老是沉沉不愛說話?”
  
  冰和也小聲道:“大少爺不也是這樣嘛,在家裏兩位少爺更靜,少爺時常又老愛神遊,許是修道的緣故。”
  
  白鹿眼珠一轉:“瞧他年華正好,怎會沉迷術數!他可煉丹麽?”
  
  冰和搖搖頭:“二少爺對金石之術倒不執著,從不煉丹。”
  
  白鹿還待問,隻見站在塘邊賞魚的談慕走過來,問道:“有什麽事嘀嘀咕咕的,可又是在罵我麽?”
  
  白鹿將盛涼麵的蓋碗打開,衝著談慕一笑:“表少爺可吃得酸味麽,要不要放醋?”
  
  談慕一時語塞,心道:還真是笑顏如花呢!
  
  帝尋日常也總和這一仆一婢同桌共食,這回也不例外。五人同坐,逐月見那一尾魚竟是糖醋鯉魚,不由問道:“哥,你平常也這麽吃?”
  
  帝尋笑道:“我最怕這等麻煩,寧可讓她弄些糖醋排骨來。”
  
  逐月舉箸細品,大為讚賞:“這等做法,倒和長安堂燕樓有些相似。”
  
  白鹿微笑道:“以前在老主人家時跟廚房的師傅學的。他原是戰事起時避禍逃到嶺南,若說是所謂的堂燕樓一脈倒也有可能。因許久不做,我還怕走了味,不知二少爺可還吃得?”
  
  逐月笑說:“回味無窮呢,很好。那時在堂燕樓,佳音娘子所唱的《□曲》,你們可還記得?”
  
  帝尋隻是淺淺一笑,談慕卻感歎道:“曲子倒不清晰了,人的模樣卻曆曆在目。美人如花,遙隔雲端。哎——”
  
  逐月被他這一掃興,不由無奈:“你何不把她贖至家中?也省得日日長籲短歎!”
  
  談慕很是遺憾:“全長安不知道有多少王孫公子帶著價值連城的寶物,親自到天籟之音閣,想抱得美人歸,沒有一個能如願,反都被她掃地出門。她心性高傲,萬中無一,我還是不要去碰釘子,免得日後連麵也見不著。”他頓了頓,瞄著帝尋道:“偏偏有些人,冷麵冷心無視佳人垂愛,弄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白鹿不由想笑,但礙著帝尋的麵兒不敢造次,便隻是低著頭喝湯。
  
  帝尋道:“白鹿,你可奏得□遺曲?”
  
  白鹿瞪大眼睛,有些訝然的看看帝尋,捧著湯碗愣了一會兒,低眸道:“亡國之樂,先生也要聽麽?”
  
  帝尋笑道:“大唐太平盛世,天下晏然,何懼一曲?不妨,若會便吹來聽聽。自當日長安一別,已許久未聽了。”
白鹿應了一聲,回房取來笛子,便坐在遠處荷塘邊上細細吹起來。哀婉的笛聲慢慢融入風中,散在山間,伴著鳥鳴鬆濤席卷而來。
  
  逐月輕聲道:“似和佳音所奏大不相同呢!”
  
  帝尋眉頭稍皺,道:“果然幽怨些……”
  
  冰和看看三位失神的少爺,有些疑惑,他少年心性,便也不做理會,隻瞧著白鹿在山風中翻飛的紫衫,暗想:她怎麽什麽都會啊。
  
  一曲終了,白鹿也有些傷感,默默走過來,道:“這是據前人所載的譜子吹的,興許和佳音姑娘雅奏有出入。”
  
  談慕道:“怎如此淒涼?那日聽畢,隻覺甚是歡愉,差別也太大啦!”
  
  白鹿淡淡道:“教坊樂曲歡暢喜樂本就多些,其實□原曲早已失傳,如今彈唱多為後人托做,自有許多不同。我隻會這一曲,再沒有了。”
  
  逐月道:“白鹿,你可曾去過長安?”
  
  白鹿搖搖頭道:“不曾。”
  
  逐月笑道:“等你跟隨大哥回了長安,我給你引見一個人,你們倆必極是相投。”
  
  白鹿細眉一挑:“可是佳音姑娘麽?”
  
  逐月道:“你們倆俱在樂器上頗有造詣,當可引為知己。”
  
  白鹿拿笛子拍著掌心,笑道:“聽表少爺說她心性高潔,可瞧得上我一個婢女麽?”
  
  逐月似欲再說什麽,看了帝尋一下,笑了笑沒再說。
  
  談慕嗬嗬笑著,道:“你隻和她說了你家主子的名號,她定喜歡你的!”
  
  帝尋有些無奈,白鹿眼一眯:“原來她仰慕先生的才華,難怪之前表少爺說在她那兒吃了閉門羹!”
  
  談慕覺得一陣昏,逐月又笑起來。
  
  晚上,帝尋與逐月在書房下棋。談慕自個兒在房門外對月獨酌,他不時呼叫二人出來飲酒,奈何沒人理他,冰和服侍了他一會兒,被他打發回去睡了。
  
  過了沒一會兒,談慕便忍不住走進房間,帝尋問:“你替我走一局?”
  
  談慕道:“我沒這興致。”
  
  逐月笑道:“我記得你的棋藝也是極好的。每次和佳音娘子對弈,總是隻輸一子半子,既討了美人歡心,自己也不丟臉。”
  
  談慕笑道:“那是,跟你們這些爺們兒下有什麽意思?”
  
  逐月道:“哥,白鹿棋走得如何?”
  
  帝尋道:“從不按常理布局,棋路最是偏險,像是在遊戲,什麽都不掛在心上。”
  
  逐月道:“何不把她叫來,我想觀一觀她的棋路。”
  
  談慕喜道:“甚好,我去叫她。”
  
  逐月看著談慕匆匆而出,不由笑道:“小心別摔著。”
  
  談慕在外麵回了一聲什麽,道:“咦,白鹿,你這是幹什麽來了?”
  
  房內二人一奇,隻聽外麵白鹿笑道:“聽冰和說先生和二少爺在下棋,想來棋逢對手,怕要戰到深夜,我便弄了些點心送來做宵夜。”
  
  帝尋與逐月相視而笑,聽得談慕道:“你這丫頭還真是個人精。怎我就沒有這等聰明貼心的使女?”
  
  隻聽白鹿聲音略沉:“我很聰明麽?”
  
  談慕道:“那是自然,我都想過,你不會是個花妖蝶精變的吧。”
  
  白鹿的聲音更沉了,房中二人聽來竟有些悚然的味道:“哼,既然被你猜到了,怎麽能留你性命,索性吃了你吧。”
  
  談慕聲音驚慌道:“你——啊!”
  
  帝尋與逐月急忙衝出去,月光下隻見談慕癱倒在地上,捂著胸口。白鹿握著一團東西吃得清脆有聲。逐月揮手向白鹿抓去,白鹿見他二人出來有些驚訝,不妨被逐月一把扼住咽喉,她又急又氣咿咿呀呀想說卻說不清楚。逐月這時也覺得不對勁兒,一看白鹿咬的是個鴨梨,連忙鬆手。
  
  白鹿劇烈的咳了幾聲,擦著嘴角道:“我不過是嚇嚇表少爺,二少爺真以為我要吃他啊!”
  
  這時帝尋已扶起談慕,道:“隻是點了穴。”
  
  談慕摸著胸口道:“哎喲,這哪裏是個丫鬟,簡直比小姐脾氣都大!”
  
  白鹿咯咯笑道:“活該你倒黴,碰上我這個小姐脾氣丫鬟命的!”
  
  她摸著脖子向逐月道:“二少爺好快的身手。”
  
  逐月有些尷尬,道:“你不妨事吧。”
  
  白鹿晃晃腦袋,笑道:“脖子還沒斷,不妨事。”
  
  逐月在月光下看著她的笑顏,還有雙眉間那一朵暗紅色梅花,心中一亂。
  
  白鹿端起青石上的調盤,笑道:“臨時做的,先生、二少爺、表少爺將就一些吧。”
  
  幾人到了房裏,帝尋道:“白鹿,表少爺閑著無事,你陪他走一局吧。”
  
  白鹿笑道:“老早就聽先生說表少爺的棋性最高,得讓我幾子才行。”
  
  談慕道:“十子如何?”白鹿點點頭。
  
  二人坐在棋桌邊,帝尋和逐月站在一邊觀戰。白鹿果然盡使刁鑽路數,隨意拈丟,簡直像三歲小孩丟沙包似的。幸而談慕是個會家子,不管她如何使壞,自有自己的主意。
  
  白鹿撅著嘴下了半天,很有些索然。逐月一直看著她走棋,越看越心驚,不由抬頭看看她,見她滿臉憊懶之態,半趴在桌上,吹著額前碎發,那眉心的一朵紅花更顯得飄逸。逐月驀然發現,那朵花似乎不是貼上去的,而是一片刺青!
  
  世上竟然會有女子在自己臉上刺青麽?
  
  一局終了,白鹿竟然贏得七子,算來是輸給談慕三子。她把局一攪,笑道:“太費神了,我還是拿繡花針趁手些。先生若無事,我就回去啦。”
帝尋點點頭,白鹿蹦蹦跳跳回房了。
  
  逐月重重歎息一聲,道:“她果然不凡,難怪大哥要把我叫來。”
  
  談慕看著棋盤有些失神,慢慢道:“以她的本事,根本不用我讓她。能在不動聲色之間使出一些鬼神難測的招數,或許隻有表妹才能和她一比高下。”
  
  逐月拍手道:“早知如此,就該把藍蘿帶來。”
  
  談慕笑道:“表妹身子嬌弱,怎經得起舟車勞頓!你這哥哥也太無心了。”
  
  隔了一會兒,逐月對帝尋道:“你打算什麽時候會長安?”
  
  帝尋似有些無奈,沒有說話。
  
  逐月道:“家裏已經在準備婚事了。我想,爹很快就會滿天下抓你。一直待在此處也不妥,你還能躲一輩子?”
  
  談慕笑道:“你就那麽不中意倪葉薇?叫我說,娶就娶唄,誰說娶了媳婦兒就不能出門了!好歹成個家,把姑父嘴堵上,自個兒照樣逍遙!”
  
  帝尋淡淡笑了笑,歎了一聲。
  
  逐月沉默片刻,道:“你可還記掛著欣月師姐?”
  
  帝尋道:“羅敷有夫,還有什麽可牽掛的。”
  
  談慕與逐月相對默然。
  
  次日早晨,逐月因由黎明采氣的習慣,天還沒亮便起身到山前漫步。遠遠就見白鹿挑著一擔水走來,偶爾停下澆灌那些火紅的彼岸花。
  
  逐月上前問:“這麽早起來澆花?”
  
  白鹿笑著反問:“二少爺這麽早起來散步?”
  
  逐月一時無語。白鹿笑笑,忽歎息說:“二少爺,你可幫我看看命數?”
  
  逐月道:“你似乎是懂命理的吧。”
  
  白鹿神色略顯淒涼,灑著水道:“雖是,卻唯獨看不透自己而已。”
  
  逐月沉默的看了她一會兒,道:“你若看得穿,便不要太好強,女孩兒家乖巧些總是得福。不然,還有許多苦頭吃。”
  
  白鹿俯□,摸一摸彼岸花那碩大的花盤,幽幽道:“是麽?”
  
  逐月一時也不知該勸解些什麽,白鹿卻忽然又笑一笑,恢複了先前的神采,道:“先生,他不久便要回長安?”
  
  逐月點點頭:“他總是要回去的。”
  
  白鹿道:“我聽冰和說,先生有一房未過門的媳婦兒,是長安首富倪通的千金。倪小姐人雖潑辣,卻是數得著的美人。”
  
  逐月道:“倪小姐脾氣雖烈,卻不虐待仆婢的,你且放心。”
  
  白鹿咯咯一笑:“我才不擔心這個,我看過她的八字,我倆極是相投的。”她頓了頓,忽有些遺憾似的:“不過,先生倒和她有些相犯呢!他兩人之間,隔著一個月亮。”
  
  逐月心中一跳!
  
  白鹿注視著她,笑問:“你為什麽心虛?莫非,那個月亮是你?”逐月忍不住笑道:“怎麽會!月亮一說你算對了,但我卻不是那個月亮。”
  
  白鹿又開始澆花,自言道:“我想也不是,那是誰呢?先生的心事藏得可真深。我若不是一時好奇算了一算,完全沒看出來呢!”
  
  逐月笑道:“白鹿,你為何中這麽多彼岸花呢?”
  
  白鹿直起身來,對他燦然一笑,竟似比她身畔的紅花還要動人心旌。可是逐月卻在那含煙的雙眸中看到幾許湮滅人的哀傷。
  
  一個人的笑容怎會如此悲涼?
  
  逐月聽得白鹿輕輕說道:“這是老主人逐我出門時送的。以彼岸花贈人,意味著從此生生世世不再相見。”
  
  逐月看著那紅豔豔的花朵,忽有一種驚心的味道,遂問:“你以前的主人,真是個商人?”
  
  白鹿淺淺一笑:“他府上是經商世家,想是錢權交易驅使,兒孫也常讀書博個功名。”
  
  逐月料她不欲說下去,便道:“我想去前麵走走,可有哪處風景極好?”
  
  此時天已大亮,白鹿指著不遠處一個山坳道:“那兒有一大片紫薇花,隻是——”她眨眨眼道,“旁邊有處深坑,裏麵住著好多花妖。二少爺若碰上什麽漂亮姑娘,可千萬別被惑住了。”
  
  逐月大笑道:“若真有,我定捉一兩個來和你做伴。”白鹿笑笑,便又開始澆花。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白鹿正要回去做早飯,卻見逐月急匆匆趕過來,神色有些許緊張。
  
  白鹿笑問:“真遇見花妖了?”
  
  逐月道:“花妖倒好說,這回來的是比花妖還厲害的角色。”白鹿有些笑意,便擔起擔子跟在後麵。
  
  到得院中,隻見帝尋正對著昨日雕的石頭沉思,冰和在簷下燒水沏茶,談慕則剛從房中踱出來。
  
  逐月道:“哥,有件事要說。”
  
  帝尋頭都不抬,逐月道:“我方才登高遠望,隱約看見山外一隊人馬,打著花旗而來。”
  
  談慕和冰和齊齊失聲道:“紫薇花旗?”
  
  帝尋仍是不動聲色,拿起刻刀在漢白玉石上滑走如飛。談慕頓足道:“表哥,倪家的花旗兵來啦!”
  
  帝尋一吹石屑:“他們從大路而來,原來的山道已毀,至少一個時辰才能到這兒。不必焦急,我們吃了早飯再說吧。”
  
  談慕隻覺兩眼發黑,道:“你真行!”
  
  帝尋看了看白鹿,向冰和道:“你去準備早飯。”
  
  冰和一邊應下,一邊奇怪大少爺怎麽不讓白鹿做早飯了。白鹿回房中取出笛子,往外麵走去。談慕很是疑惑,逐月則笑道:“哥,你這個丫鬟可真是貼心。”
  
  帝尋拿著刀在石上比劃著,道:“她隻是太聰明罷了。”
隻見白鹿走向西麵的山峰,漸漸消失在翠色之中。隨即悠揚的笛聲緩緩想起,清亮歡快,比之昨日多了幾分明麗熱忱。
  
  談慕忽然道:“表哥,要不你把她也一並娶了吧。這樣的女人,估計也就你相處得來。”帝尋聽到此言停了下手,很快又開始刻。院子裏一時無話,隻有那歡快的笛聲隨著晨風散在每個角落。
  
  幾人用過早點,才見白鹿蹦蹦跳跳回來,懷裏抱著一大束紫薇花,嘴裏咬著幾枚紅紅的漿果。
  
  冰和道:“姐姐,給你留了碗蛋羹,還熱著呢!”
  
  白鹿把花找了個壇子插起來,擺在院子邊上,笑道:“他們恐怕要在山裏繞一陣子,可苦了那個如花似玉的大小姐!”
  
  談慕與逐月一驚:“倪葉薇也來了?”
  
  白鹿吃著蛋羹,瞟一眼不動聲色的帝尋,心底歎息一聲,道:“有頂轎子在那裏,我想應是倪小姐。”
  
  逐月忽道:“白鹿,你昨日吹的是什麽曲子?”
  
  白鹿眼珠一轉:“姐妹情深。”
  
  逐月一笑:“今天這首呢?”
  
  白鹿略一思索:“垂髫時光。”
  
  逐月點點頭:“你與冰和去收拾些輕便行裝來。”白鹿看看那束紫薇,回房去了。
  
  逐月看著那或紫或白的花朵,心底也漸漸浮起一層傷感。帝尋刀下的走獸,已然栩栩如生,赫然是隻雪色小鹿,似乎隻要一喚,便會撒開蹄子滿山跑。

王孫歸去
不一會兒,冰和拎著兩個包袱出來,白鹿在後麵跟著,道:“先生,你們先行,我在這兒留一時片刻,也可擋一擋。畢竟我們沒有馬匹,快不過他們。你們到鎮上買好快馬,留些暗號給我,我隨後沿途追去。”
  
  逐月與談慕都有些驚訝,冰和更是著急,道:“姐姐,花旗兵向來凶狠暴戾,你萬萬不能……”
  
  帝尋道:“這是送給你的石鹿,已經雕好。”
  
  白鹿走過去,拍拍石鹿的腦袋,笑道:“真是靈氣逼人!”
  
  帝尋道:“你要多小心,花旗兵首領豐際赫是我的同門師弟。此人心思縝密,手段高明,你心智不輸於他,隻是切記不能輕敵。”
  
  白鹿笑道:“我記下了。”
  
  逐月與談慕均有些不放心,白鹿卻沒事兒人似的將他們送上山中一曲小徑。冰和想說什麽,被她瞪了回去,帝尋一行四人便從小路離開了天目山。
  
  白鹿回到院子,像往常一樣灑掃一遍,然後扛起鋤頭到菜圃中勞作。眼見得日頭上來,她正想回去歇會兒,忽瞥見陽光下有一道瘦長的影子,一動也不動。白鹿心中猛地一跳,暗道:這人氣勢可真硬,我且耗他一耗。於是,她仍慢慢鋤著菜地,還低聲哼起嶺南民歌來。就這樣,竟然過了小半個時辰。白鹿心中不由好笑,卻又有些佩服此人,隻是她也不願服輸,仍舊耕耘著,山歌也愈發唱得響了。
  
  忽然,一個清脆而略顯焦急的聲音道:“你怎麽站在這兒!豐際赫,你跟個木頭似的站在這裏幹什麽?”
  
  白鹿這下隻得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十六七的紅衣女孩兒站在田頭,容顏曼妙,媚比鮮花,就是豎著兩條眉毛,顯得有些凶巴巴的。那個豐際赫,一身玄衣,就如一杆尖槍般瘦削硬挺。
  
  白鹿笑笑,擦了把汗,問:“這位小姐,這位相公,可是到山中狩獵來了?”
  
  紅衣女杏眼一睜,道:“你是誰?是崔帝尋相好的那個下賤女人麽?”
  
  白鹿一咧嘴,暗道:原來她知道先生另有所愛。但她口中卻道:“小姐說什麽我全然不懂。不過,你們也是先生的客人麽?我是先生的粗使丫頭,叫白鹿。”
  
  紅衣女神色一鬆:“你家主人呢?”
  
  白鹿捶捶腰,拿手遮陽看看天色,道:“昨日山中來了兩位客人,乃是二少爺和表少爺來此避暑。今日一早,先生便帶著他們到山下鎮上訪朋友,恐怕到晚上才能回來。”她說完走上田頭笑道:“兩位遠道而來,不如先到院子裏吃杯茶,我叫冰和去告知先生,請他們快回來。”
  
  “你等等,”紅衣女偏頭想一想,說:“茶就免了,你讓冰和小僮領豐際赫去,嗯,就這麽辦。”
  
  豐際赫不發一言,站在紅衣女旁邊,似乎對這事兒全不在意。白鹿也當沒這個人,笑說:“既然小姐如此焦急,也罷。冰和——,冰和——”她衝屋裏喊了兩聲,自言道:“莫非送扇子去還沒回來?”
  
  紅衣女皺眉道:“這如何是好?”
  
  白鹿笑說:“綠伊娘子的酒坊我也去過兩次,我來領路也一樣。”
  
  紅衣女眉毛又豎起來:“這是什麽鬼怪名字!哼——,那,豐際赫,你快去快回。”
  
  豐際赫眼眸微動:“大小姐,您不能獨留於此。”
  
  白鹿心道:她果然是倪葉薇!
  
  倪葉薇嘴巴一扁:“難不成還要我巴巴跑過去?才不呢!抓不住他,你也別回來了。”
  
  白鹿以手做扇,道:“這日頭真大。兩位稍等,我去取把傘來遮陽。”說著走進屋子。
  
  豐際赫低聲道:“一路行來多有古怪,這山中更是詭異,大小姐萬不可大意。”
  
  不一會兒,白鹿拿著兩把油紙傘走出院子,笑道: “二位請隨我來。”
  
  倪葉薇“哼”了一聲,咄咄走過去躲過一把傘扔給豐際赫,然後衝白鹿道:“快走!”
白鹿笑盈盈走在前麵,豐際赫陪著倪葉薇走在後麵。
  
  白鹿笑問:“小姐可是姓倪?”
  
  倪葉薇懶懶道:“你一個丫鬟,也敢問我?”
  
  白鹿“咯咯”一笑,道:“我是先生剛買的丫鬟,原雖也在深宅大院伺候過人,隻是尚不懂此間的規矩,小姐恕罪。”
  
  倪葉薇輕哼一聲,道:“你剛說你叫什麽來著?”
  
  白鹿笑道:“我們這種草芥一樣的人,哪兒有什麽正名兒。以前的主人胡亂起了個名字給我,叫白鹿。”
  
  倪葉薇道:“你可真羅嗦!你平時也這麽回崔帝尋的話?”
  
  白鹿心下暗笑,道:“先生近身之事都有冰和管著,我隻在廚房燒水做飯,先生問不著我。”
  
  倪葉薇“嗯”了一聲,隔一會兒又問道:“你來這裏多久了?”
  
  白鹿道:“半年多。”
  
  倪葉薇道:“都有什麽人找過崔帝尋?”
  
  白鹿笑道:“先生很少有訪客,算來也隻有二少爺和表少爺來的這一回。隻是先生常出去會朋友,但我不曾隨去,故不清楚。”
  
  倪葉薇又“哼”一聲,不言了。
  
  慢慢下了山,到得鎮上已是未時過了。白鹿道:“酒坊就在前麵拐角處,掛著花花綠綠的繡旗。”她說著,卻不往前。
  
  倪葉薇道:“怎麽不走?”
  
  白鹿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兒車馬喧囂,小姐也要去麽?不如——”
  
  倪葉薇臉一扭,冷哼道:“就知道不是什麽好地方。”說完眼圈竟微微有些紅了。
  
  白鹿道:“小姐且在這家茶館歇歇腳,豐相公或隨或留請便。”豐際赫做個請的手勢,白鹿一笑,領著他往前走。
  
  大街上倒沒什麽人,隻有一兩隻貓臥在蔭下。白鹿笑說:“一早就聽先生誇豐先生精明謹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豐際赫不答,白鹿笑笑,並不在意。
  
  走至小巷盡頭,隻見一棵大槐樹下掩著一座門洞,矮牆上插一麵小花旗。白鹿上前扣一扣門環。豐際赫不遠不近站住,望著那麵小旗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門裏走出個青衣,見門外站著個俏生生的女郎,不由驚訝道:“小姐姐走錯地方了吧?”
  
  白鹿笑道:“怎麽會?我是奉命來喚我家先生。因家中來了客人,請他速回。”
  
  青衣掩口笑道:“在此稍等,我去問問姑娘。”
  
  白鹿暗暗舒口氣:幸而有這種宿娼的閑人!先生啊,你莫怪我壞你名聲。不過,等會兒若真有人出來,我該再編什麽瞎話騙這豐際赫?
  
  等了許久,青衣複又回來,頰上紅撲撲的,扭著臉道:“客人午睡未起,姑娘不讓打擾,你快走吧。”
  
  白鹿心中一鬆,臉上卻做出惶急的神色:“那怎麽成?我回去如何交代?好姑娘快幫幫我,不然回去沒法交代。”
  
  青衣跺腳道:“我幫你誰來幫我呢!咱們這些下人,還是各顧各的吧!”說完“咚”的把門關上。
  
  白鹿被震得跳了幾跳,向豐際赫道:“這可怎麽辦?”
  
  豐際赫忽的盯著她,目光如電:“崔大公子不在這裏!”
  
  白鹿雙眼一睜,回頭看看牆上的旗子,道:“先生早上說了要帶表少爺和二少爺去會花旗啊。這鎮上隻這一家插著花旗,我不會記錯。”
  
  豐際赫劍眉略斜:“他說要去會花旗?”白鹿重重點頭。
  
  豐際赫道:“紫薇花旗?”
  
  白鹿滿臉不解:“什麽紫薇花?早上二少爺倒是在山坳采了一把紫薇花回來,後來跟先生和表少爺說些話,三位主子就匆匆下山去。我見先生沒拿扇子,便讓冰和去送,誰知道他那麽久都沒回來。”
  
  豐際赫雙目一閃,急轉身往回走。白鹿急道:“唉——,豐先生不找先生了麽?”說著追上去。
  
  兩人回到茶館,均是一驚:隻見桌翻凳歪,一個年輕後生蜷在地上哼哼。而倪葉薇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地上的後生罵道:“不要臉的人,還不快滾?”
  
  茶攤老板上來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小姐快息息火,饒了他也饒了老漢吧,還要指著這攤子養家呢!”
  
  倪葉薇扔下一錠銀子,道:“賠你!”說完便衝出來,看見隻有豐際赫與白鹿,更是怒氣衝天:“人呢?”
白鹿嚇得往豐際赫身後一躲,豐際赫卻很是平靜,道:“崔二公子精於周易,怕是算到我們要來,他們已經早早離開了。”
  
  倪葉薇又急又氣,跺腳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豐際赫道:“大小姐,為今之計,您還是先回長安吧。大婚在即,您實在不宜待在外麵。”
  
  倪葉薇眼圈一紅,扁嘴欲哭,道:“哼!崔帝尋抓不住,到時候不見人,難道讓我和公雞拜堂?都是爹爹,他們崔家官大了不起麽!天下大官多得是,為什麽偏偏選這一家?”她又跺跺腳,轉身也不知要往哪而走,胡亂闖出去。豐際赫趕緊隨上。
  
  白鹿看著二人離去,竟不覺輕鬆,默默在太陽下站了會兒,然後擎著傘漫無目的走在街上。
  
  為什麽要找崔家?
  
  是啊,是啊,師傅又是為什麽要讓我們去投奔雲家呢!是為了讓我們過上好日子麽?枉師傅一世精明,竟連人情淡薄,世態炎涼都參不透。嗬——,不過也是咎由自取,活該我們受罪……
  
  白鹿這麽邊走邊想,忽然在一口石井邊上看到一彎新刻的月亮指著西北方向的官道。她正考慮著要不要追上去,腦中忽響起帝尋的叮囑——“此人心思縝密,手段高明”。她又調皮的笑了笑,深深吸口氣,又向天目山行去。
  
  豐際赫與倪葉薇跟蹤白鹿至天目山中,越來越覺得奇怪。倪葉薇道:“你不是說她有古怪麽?怪在哪兒了?她這明明是往山裏走,哪裏是去追崔帝尋!”
  
  豐際赫道:“也許大公子根本就沒有離開天目山呢!”
  
  倪葉薇撇撇嘴道:“一個一個比猴子還精。”
  
  隻見白鹿蹦蹦跳跳回到院子,已是傍晚。她先從田裏摘了個甜瓜自己吃了,然後調些冷麵放著,又開始蒸包子,似乎就等主人回來吃飯似的。倪葉薇與豐際赫藏身在遠處山坡上,於院子裏情景一目了然。
  
  慢慢的天黑了,倪葉薇越來越怒,道:“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還把她當諸葛孔明呢!”
  
  豐際赫眉頭稍皺:她要麽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要麽——就是太過聰明了。若真是後者,恐怕連欣月師妹都比不上她……
  
  倪葉薇急道:“你倒是說話啊!”
  
  豐際赫不語。
  
  倪葉薇雙手蹂躪著山坡上的青草,賭氣道:“你不是很有本事麽,快想個辦法啊!我一定要找到崔帝尋問問,他憑什麽躲躲藏藏的!不想娶我就明明白白把話說清楚,我倪葉薇還非他不嫁啦?”
  
  豐際赫神情竟似有些落寞。
  
  倪葉薇鬧了一會兒,狠狠道:“傳令花旗軍,命他們分出幾人速回長安,帶信給我爹,讓他親自去崔家,請他們全家七夕至倪府做客,明明白白告訴崔老爺,若到時見不到崔帝尋,立刻退婚!爹若是不依,我就死給他看!”
  
  豐際赫素知這位大小姐的剛烈執拗,便從袖中取出一枝短笛,向著遠方吹起一首節奏很古怪的調子。
  
  白鹿此時正對著院子裏那頭白色石鹿沉思,被這調子一繞,不由一笑:果然跟著我啊。這笛聲可是含星苑的千裏傳音術麽?她笑一笑,向著笛聲傳來的山坡走過去,正看見倪葉薇和豐際赫要離開。
  
  白鹿訝然道:“咦,我還以為是先生回來了呢。原來是小姐和豐先生,”她看看天色,又道:“這麽晚了,先生他們想必要留宿在鎮上。兩位若不嫌棄,不如在院中歇息一晚。”
  
  倪葉薇也確實倦了,便沒使性子,說:“好吧。”說著走下山坡。
  
  見豐際赫很有深意地盯著自己,白鹿低聲笑道:“有你在,還怕護不得她周全?”
  
  豐際赫眼角一挑,隨即不急不緩跟著倪葉薇走下去。
白鹿笑盈盈伺候二人吃過晚飯,又服侍倪葉薇睡下。她走出房門,隻見豐際赫站在院子裏看著竹叢旁的石雕,若有所思的樣子竟和帝尋有幾分相似。白鹿心下暗笑:倒真不愧是同門啊,想必他也知道先生的曾經了。她微微一轉念頭,輕聲道:“夜深風涼,山中濕氣又重,豐先生早些歇下吧。西廂我已收拾妥當,請您不要嫌棄。”
  
  豐際赫卻沒有動身的意思,看著白鹿道:“我平生見過不少聰明人,你算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他語氣淡淡的,目光也很隨意,卻自有一股壓人的氣勢,看得白鹿微微有些不自在。她於是慢慢一笑,反問:“我這個所謂的聰明人比您如何?”
  
  豐際赫偏過頭去,沉默一會兒,沉聲道:“大小姐是個局外人,你最好別打她的主意。”
  
  白鹿“咯咯”笑道:“你們的事,當我願意攙和麽?”她走過去,在石鹿旁邊蹲下,看著那活靈活現的雕刻,幽幽說:“我們好不容易才跳出一個圈子,不會再跳進另一個的,對不對?”
  
  豐際赫眉頭略皺。白鹿嫣然道:“倪小姐的命盤中,橫亙著一個月亮,您想必知道是何緣故。”
  
  豐際赫心頭一震。白鹿繼續說:“她其實可以不必這麽辛苦的,原本有一個更輕鬆的有緣分。可惜——,她自己太後知後覺,這個緣分中的人又把心思藏得太深。”
  
  豐際赫起身離開,腳步有些踉蹌。白鹿淺淺如遊絲般的笑聲傳過來:“她跟你真的很像啊……真的很像……不過,她會更幸運些……”
  
  小院裏隻剩白鹿一個人了。她閉上眼睛,輕輕撫著石鹿的額頭,笑說:“師傅曾說,沒人保護沒關係,我們可以保護自己。可之前,你一直都不知道保護自己,才會……唉,莫非我們真應了師傅那句話,一個是情深不壽,一個是慧極必傷?”
  
  涼涼的夜風中,她呢喃的聲音似乎溫柔得讓石鹿眨了眨眼睛。
  
  天亮了,倪葉薇被一陣水流聲驚醒,她起身撥開帳子一看,白鹿正在給她準備盥洗的用具。倪葉薇本想嗬斥白鹿幾句,可不知為什麽,話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她怔怔瞧著白鹿忙碌,感覺好像看著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
  
  白鹿回頭看見她醒了,笑問:“山中簡陋,小姐可還睡得慣?”
  
  倪葉薇被她那明亮的笑容點醒了,問:“你果然隻是崔帝尋的丫鬟麽?”
  
  白鹿眨眨眼反問:“小姐覺得呢?”
  
  倪葉薇跳下床,瞪著眼看著她:“我不信,有這麽漂亮的丫頭在身邊他會不動心。”
  
  白鹿問:“小姐見過先生麽?”
  
  倪葉薇有些沒精神,坐在桌子旁,道:“小時候見過一次。不過,哼!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她撅著嘴,斜了白鹿兩眼。
  
  白鹿就那麽靜靜看著她,不說也不笑。倪葉薇歎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妥協了,說道:“唉,那一年我才六歲,又乖又聽話。”
  
  “上元節時,爹爹帶我去崔帝尋他們家做客。他家很熱鬧,好多權貴家的公子小姐,小孩們就在一塊兒耍花燈。我家當時還不曾像今日這般富貴,爹爹隻是個沒官職的生意人,那些孩子便都笑話我又土又醜,把我的花燈砸爛了。帶頭的就是崔帝尋,我當時生氣極了,其實若是以往我肯定跑開躲起來,可那次沒有。我抓起崔帝尋的手就咬下去,死命的咬,任別的孩子怎麽推怎麽打我都不鬆口。他那時十四歲,已經是個大男孩兒了,知道有淚不輕彈。我看見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真覺得特別解恨。最後還是大人們把我們分開了,他一隻手血肉模糊,我臉上也全是血,全是他的血。我爹嚇壞了,趕緊給崔老爺賠禮道歉。誰知崔老爺反而向我爹要我的生辰八字,我們的親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佳音娘子
白鹿聽到一半時就已笑得花枝亂顫,倪葉薇本來想生氣的,可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又道:“崔老爺說他那大兒子性情頑劣,須得找一個鎮得住他的人。哼!早知道我就不咬他了,也沒有以後這些麻煩。也不曉得為什麽,從那以後我的性子就收不住了。誰敢欺負我,我一定還回去,脾氣也越來越大,想改也改不掉,轉眼就十年了。”
  
  倪葉薇說著,美麗而稚嫩的臉龐上有些許遺憾的神色。
  
  白鹿笑道:“好像是見過先生左手背上好大一個傷疤,原來是小姐咬的。他小時候那麽壞啊,還真沒看出來。”
  
  倪葉薇道:“崔老爺那年春天就把兩個兒子送到蜀地學藝,待在那種鬼地方,猴子也能修成佛。還有——”她看看白鹿,問:“你知道他在那裏有個相好的情人麽?”
  
  白鹿道:“小姐昨天好像說過,倒不曾聽先生提過。”
  
  倪葉薇拉下臉道:“哼!人家把他一腳踢開嫁人了,他自然不好意思說。”白鹿忍著笑點點頭。倪葉薇鼓著腮幫子,吐出口氣,有些無力:“聽說她是蜀中有名的美人兒,含星老怪的養女,叫盧欣月,咦——,你怎麽啦?”
  
  白鹿臉色一變,似乎站不穩了。倪葉薇眉毛一豎:“你認得她?”
  
  白鹿已於瞬間恢複常態,笑說:“怎麽會,隻是腿抽筋兒,想是昨天路走多了。”
  
  倪葉薇扁扁嘴:“怎麽比我還嬌氣!那個盧欣月,據說有蜀中第一美人之稱,又盡得含星老怪真傳,估計也是個小怪了。老怪很是喜愛崔家老大這個弟子,可竟沒把女兒嫁給他,而是許給了雲間城主——公子舒意。唉,若是因為和我定親把崔帝尋的好事攪黃了,他恨我要給我難堪也應該,哼,就算是那樣,他該去恨他老爹,誰讓那老頭當年定這門親事?要麽怪他自己,他那時候不欺負我,我怎麽會咬出這個事兒,他是咎由自取!”
  
  白鹿忍住笑,道:“小姐,洗臉水備好了,您先洗一洗吧。”倪葉薇歎著氣洗漱完畢,讓白鹿把早點端到房裏吃過,還不時埋怨帝尋兩句。白鹿在一旁笑盈盈聽著,眉眼之間卻有一絲憂色,心中想著:又是盧欣月麽?
  
  倪葉薇最後道:“崔帝尋知道我們要來就匆匆跑了,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山中,你有什麽打算?”
  
  白鹿抿嘴笑道:“我是先生的婢女,自己能有什麽主意。先生既然留我在這裏,我便待在這兒吧。”
  
  倪葉薇道:“真是糊塗,他哪會在意一個買來的奴仆。要不你跟我一起回長安吧,這深山野林可怎麽活下去?”
  
  白鹿心中一動,道:“多謝小姐關心,白鹿聽您的吩咐就是。”
  
  這時,豐際赫在房門外說道:“小姐,花旗兵已在山外候著,您何時起程?”
  
  倪葉薇答道:“急什麽,歇息片刻不遲。”豐際赫便無話了。
  
  白鹿道:“小姐,我可以把院中那頭石鹿帶著麽?”
  
  倪葉薇撇撇嘴:“你抱得動便拿。我跟你講,別指望那個豐際赫會幫你搬。”
  
  白鹿笑笑:“我自幼是幹粗重活兒的,不過兩桶水罷了,怎麽拿不動?”說著便去收拾行李,倪葉薇則在小院裏轉悠。
  
  將近巳時,倪葉薇帶著豐際赫與白鹿前往山外與花旗兵會合,之後便向長安而去。一路上倪葉薇與白鹿相談甚歡,猶如姐妹
到得長安,已是七月初五。倪葉薇見了父親,劈頭便問:“爹,你可照我說的話做了?”
  
  倪員外笑眯眯道:“當然,寶貝女兒的話我能不聽?自不能讓你受委屈!我們薇兒還怕沒人娶?”倪葉薇笑逐顏開。
  
  白鹿在一旁見了,心道:這倪員外倒真是豁達。
  
  倪員外見女兒身後站著個生麵孔,不由問道:“這孩子是誰?眼生得很。”
  
  倪葉薇道:“她是我撿來的,可是個寶貝呢。”
  
  倪員外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白鹿忙道:“老爺容稟,我本名白鹿,原是崔大公子在天目山隱居時的使喚丫頭。小姐氣勢洶洶而去,大公子匆匆脫身將我撇下,故此被小姐撿回長安。”
  
  倪員外一聽就樂了:“是個明白孩子,怪不得薇兒喜歡。那就先在我家玩兒兩天,等到七夕宴會,你老主人若討還你,便回崔府;你若喜歡這兒,薇兒也舍得銀錢給崔家。”白鹿笑吟吟謝過。
  
  隔了一會兒,倪葉薇問:“爹,崔帝尋可曾回京?”
  
  倪員外歎息道:“倒不曾聽說,所以——”他壓低聲音道:“退婚書我都準備好了。”
  
  倪葉薇臉色變了變,忽然定定說:“好。就該這麽辦。”
  
  倪員外小心翼翼道:“乖女兒,這一來,於你名聲總是有損,你可要想好了。”
  
  倪葉薇道:“大不了一輩子不嫁人,守著爹爹,要那些虛名兒有何用?”
  
  倪員外笑道:“那倒不至於。眼下我就有許多人選,隻等你挑。”
  
  倪葉薇瞪眼嬌斥:“爹,你真是亂來!”
  
  初六這天清晨,白鹿去喊倪葉薇起床,卻見已有丫鬟小裙子在給小姐梳洗。白鹿笑道:“小姐今天起得可真早。”
  
  倪葉薇答道:“今兒個外麵有大熱鬧,我帶你去見見京城的繁華。”
  
  白鹿笑問:“湊什麽熱鬧?”
  
  倪葉薇道:“長安教坊盛會,曆來美女如雲,看客也是擠破頭的。”
  
  白鹿眼珠一轉,問:“可有那個佳音娘子?”
  
  倪葉薇奇道:“連你也知道他?”
  
  白鹿一時想到帝尋和倪葉薇的關係,便道:“聽表少爺讚過她的音律。”倪葉薇一扭身子,因小裙子正給她梳頭,不免糾扯了發絲。小姐驚叫一聲,嚇得丫鬟連聲求饒。白鹿上前接過木梳,讓小裙子去傳早飯。
  
  倪葉薇氣呼呼道:“恐怕是崔帝尋讚的吧!”
  
  白鹿給她梳著頭,柔聲道:“小姐老是動肝火,明日可怎麽見崔家的人?雖說準備與他家斷了,可若不斷,以後如何平心靜氣與人家住一個屋簷下?要過日子,凡事得學會謙恭忍讓。”
  
  倪葉薇在鏡中看著她,道:“有時覺著你一點不像個丫頭,倒像是個尊貴的公主。”
  
  白鹿笑道:“興許上輩子是吧,這輩子投了丫鬟胎,還帶著些前世的貴氣。”

倪葉薇沉默一會兒,笑說:“其實,那個佳音娘子非同一般的樂籍煙花,她身為長安教坊之首,深得太上皇喜愛,多少達官貴人爭相宴請而不得。前些年,我因一時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如此顛倒眾生,逼著我爹把她請到家宴上來。我在宴席上見到她,是那樣的儀態萬方,姿容絕世。就連花園裏的蝴蝶都圍著她飛來飛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因為這事,我難過了好久,才漸漸緩過來。”
  
  白鹿眼睛一睜:“宴席上別人反應如何?”
  
  倪葉薇想了想道:“大都和我一樣,呆若木雞。”
  
  白鹿心下略有些驚異,問:“員外他呢?”
  
  倪葉薇咯咯笑道:“爹爹隻說她美則美矣,就是身價太高,請來赴宴就花了足足百兩黃金,他絕不請第二次了。他總是愛錢多些。”白鹿若有所思點點頭。倪葉薇歎道:“以前聽說不論男女,見了這佳音娘子都移不開目光,我哪裏相信!不過見過一次,就知道傳聞不虛。而這佳音雖甚是高傲,倒常和崔府來往,想是青睞崔帝尋。”
  
  白鹿眉頭輕輕擰了一下,忽笑道:“小姐今天還要見她麽?”
  
  倪葉薇道:“未必見得著呢!”
  
  白鹿點點頭,從首飾匣子裏揀出一枝紅色珠花,道:“小姐今日穿著白裙,簪朵亮色的花兒吧。”
  
  倪葉薇點點頭。白鹿將花往桌角擺著的一盆四季海棠上比一比,笑道:“這珠花堆得真好看,比真的也不差。”
  
  倪葉薇漫不經心一瞥,奇道:“咦?是呀,怎麽以前也不覺得,還剪了鮮花來插頭,不一會兒就蔫了。”
  
  那紅紅的珠花與剛剛綻放的海棠這麽一比,竟完全變了樣,倒把海棠都比下去了。白鹿笑吟吟把花別在倪葉薇發際,道:“珠花雖好看,畢竟不如小姐。”
  
  倪葉薇斥道:“別學那些人拍馬屁!”
  
  白鹿笑道:“是,以後不敢誇了,揀難聽的話說就是。”
  
  倪葉薇嗔道:“又說混帳話!”
  
  磨磨蹭蹭吃過早飯,倪葉薇稟過父親便領著白鹿出了門,徑直往教坊司而去。到了地方,隻見整整幾條街都是遊玩逗樂的人,賣東西的、玩雜耍的比比皆是,最熱鬧的還數各個教坊樂戶出的節目,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應接不暇。倪葉薇拉著她轉了半天,白鹿笑道:“這裏倒像個染布的作坊,什麽顏色都有。”
  
  忽聽旁邊有人說道:“聽說了沒,佳音姑娘今日大宴賓客呢!”
  
  有人回道:“別做夢了,多少達官貴人連請帖都討不著,何況咱們。”
  
  白鹿撇嘴一笑,心道:這些愚人!
  
  倪葉薇奇道:“她性子向來冷淡,怎突然宴起賓客來了?”
  
  白鹿笑道:“小姐想去看看不?”
  
  倪葉薇瞪眼道:“你有什麽主意?”
  
  白鹿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計!”
  
  倪葉薇將信將疑帶著她來到一處獨立的小樓前,門前車馬攢動。白鹿到旁邊古玩店借來紙筆寫了一張信箋。倪葉薇一看,隻見是一首詩:辭君似如三秋隔,未知長安花如何?聞卿今日宴裙臣,賜予清水一杯可!
  
  倪葉薇皺眉道:“你糊弄她?聽說她非常精明,恐怕不容易蒙。”
  
  白鹿笑道:“就衝這字跡,她也會見見咱們。”倪葉薇不解,白鹿笑道:“先生的字我學得七分像,咱們且試試。”她找來一個小童吩咐一番,小童捏著信到小樓門口,將信箋遞給守門的仆人,便有個侍婢進去呈信。
不一會兒,方才呈信的侍婢匆匆出來,向小童問話。白鹿向倪葉薇眨眨眼,倪葉薇甚是驚訝,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白鹿一把將她拉到街角躲起來。倪葉薇奇道:“又怎麽了?”白鹿指指小樓門前,倪葉薇一看,那個侍婢身後尚有個十六七的少年在那裏東張西望。
  
  白鹿小聲問:“小姐,咱們當真要進去?”
  
  倪葉薇道:“怕什麽,還能給吃了?這棟閣樓名‘天外之音’,乃是太上皇禦賜,你當是勾欄院啊!”
  
  白鹿指著那東張西望的少年道:“小姐,那是先生的近侍冰和。”
  
  倪葉薇先喜後驚再怒,道:“你說什麽?”
  
  白鹿道:“你看,你看,又發火了。先生要是在這兒,別說這是太上皇賜的,就是太上老君蓋的,你也敢把這兒拆了。”
  
  倪葉薇深深吸口氣,使勁兒把無名業火壓下,道:“好,我偏不發火。咱們走!回家!”
  
  她咄咄走出幾步,忽又定定站住,回頭道:“白鹿,你是想留在我家還是回到崔帝尋那兒去?”
  
  白鹿笑道:“小姐與我相識雖短,卻將真心待我,我自願留在小姐身邊。隻是賣身契約尚在先生那裏,恐怕要費小姐些許銀錢。”同時暗自腹誹:我若說不想留在她身邊,恐怕小丫頭能把我撕了。
  
  倪葉薇展顏道:“好,咱們這就去討契約。”
  
  白鹿心下好笑,問:“小姐帶著許多錢麽?”
  
  倪葉薇笑道:“這有什麽好擔心的。就算我帶著錢,崔帝尋還不一定帶著契約呢!先讓他允了再說。”說著拉住白鹿走到天外閣門外。
  
  冰和卻已不見了。守門的仆人攔住二人,倪葉薇將臉一板,小姐架子便端出來了,斥道:“方才就是我們吩咐那個小童送的信箋,不識規矩!”
  
  仆役忙陪笑道:“原來是佳音姑娘的老相識,剛剛公孫姐姐遍尋不著,快請進。”
  
  倪葉薇“哼”了一聲,白鹿忙道:“我們倒不認得你家姑娘,隻是主人家與佳人相識,奉命前來探望。方才為雜耍引了過去,耽擱許久,實在抱歉。”仆役滿臉堆歡,請了二人進去,一名青衣在前領路。
  
  天外閣簷宇幽深,頗有皇家氣派。花木清雅之餘,又兼具林下之風。白鹿略一環顧周圍布局,眉頭稍皺,心道:這佳音娘子的道行不淺呢!她微微收一下拳頭,斜一眼倪葉薇發間珠花,悄聲道:“待會兒見到那女子,切記,不要看她的眼睛。”倪葉薇不解,白鹿看看前麵的青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倪葉薇與她相處幾日,已約略知道她有些奇異本事,以為是崔帝尋教的,便點頭應了。
  
  白鹿邊走邊輕輕撫過小徑旁的鮮花,手指不停地靈巧翻動,笑道:“這園子裏的花真奇特,咱家就沒有。”
  
  倪葉薇道:“你若覺得好,改明兒咱們買些種上就是。”
  
  前麵那青衣聞言回頭淺笑道:“兩位有所不知,這些均是我家姑娘托胡商從西域捎帶的,京城可買不來。”
  
  倪葉薇有些不服氣,白鹿忙笑道:“咦,這兒有一縷頭發鬆了。”說著捏起珠花又別了一回。那紅彤彤的珠花比先前更靚麗起來,竟比道邊的奇葩都不差。
  
  漸漸聽得前方有宴飲之聲,青衣道:“兩位在此稍等,我去稟報姑娘。此處池沼幽深,切不可亂走,以免失路。”言畢向前行去。
  
  倪葉薇撅著嘴道:“瞧她神氣的,似乎她家姑娘是個公主,她是個有品階的女官呢!”
  
  白鹿笑道:“這裏人多雜亂,我們是須自重。”
  
  倪葉薇晃晃拳頭:“有我呢,我跟豐際赫學過形意拳,不怕那些登徒子。”
  
  白鹿抿嘴一笑:“原來小姐也是含星門下,了不得。”
  
  倪葉薇扭臉道:“呸!誰稀罕。”白鹿淺淺一笑。
  青衣複又回來,神色比先前恭敬許多,笑道:“兩位請隨我來。姑要在漱玉台見客。”二人隨著青衣又走許多彎路,將那些宴飲之聲撇下。白鹿心道:看來先生他們定在漱玉台了,我可要好好交代一番呢!
  
  方才來到一座小樓前,還未進去,裏麵已先踱出個年輕貴公子,風姿瀟灑,玉麵含笑,大聲道:“喲!果然是這個機靈鬼!”
  
  倪葉薇有些慌,白鹿低聲道:“是表少爺。”
  
  談慕道:“白鹿,你千裏尋主,品格可嘉,定讓表哥好好賞你。”
  
  白鹿道:“先生在麽?小姐有事相商,可肯一見?”
  
  談慕眯著眼大量倪葉薇一番,暗道:果然是個美人,雖不及佳音傾國姿色,卻有一番天然美麗。他心中如此想著,嘴上卻一點不耽誤:“明日倪府家宴不是請了他麽,何必急於一時?”
  
  倪葉薇最恨別人輕薄,幸被白鹿暗中拉住。白鹿笑問:“如此說來,先生明日是要赴宴的了?”談慕一怔。
  
  樓上傳來一陣輕盈的笑聲:“真是個伶俐的小蹄子。”
  
  白鹿抬眼一看,眉頭一揚:“佳音娘子?”
  
  二樓欄杆裏斜倚著一位粉紅衣裙的年輕女子,發簪金步搖飄蕩,耳懸明月璫映人,顏麵清爽,風華絕代。她就那麽慵懶站著,卻散發出一種優雅又高貴的氣息,令人收不回望向她的目光。
  
  這樣的女子,似乎生來就是為了顛倒眾生的。

移生奇術
佳音娘子衝白鹿一笑,道:“你認得我?”這一笑美得讓人眩暈。
  
  可是白鹿並沒有暈,她眯眯眼答道:“在天目山時,曾聽先生、表少爺和二少爺誇過娘子。除了娘子,世上還有誰有這等耀眼的美麗?”她邊說邊捏捏倪葉薇手掌,倪葉薇會意,低著頭不發一言。白鹿續道:“白鹿冒先生筆跡口吻送來信箋,請娘子勿怪。”
  
  佳音見這白鹿神色如常,不由纖眉微微一顫,道:“三位快請上來,老站在那裏是何道理?”
  
  談慕便引二人進去,問白鹿道:“你怎麽和倪小姐在一處?”
  
  白鹿答道:“小姐憐我一人在山中孤苦,故此攜行至京。”
  
  談慕心下略奇。
  
  樓上裝飾奇巧,懸著許多亮晶晶的珠簾,透著繽紛美麗的色澤,顯得十分明麗活潑。簾內坐著佳音、帝尋和一位抱著雪色貓咪的藍衫少女。白鹿向著帝尋行禮道:“白鹿見過先生,先生恕罪。”
  
  帝尋微微點頭,看一看倪葉薇,也不起身,隻叫了一聲:“倪小姐。”
  
  佳音不急不緩道:“倪小姐光臨寒舍,佳音不勝榮幸,快請坐。”
  
  談慕自行入座後,隻剩帝尋旁邊還有空位子。倪葉薇飛快看了一眼,往白鹿身邊一靠,道:“不必了,我們說句話就走。”
  
  佳音看看帝尋,帝尋沒反應。
  
  倪葉薇道:“崔帝尋,我要白鹿,你把她讓給我吧。”她也不正眼瞧帝尋,隻低頭看著白鹿的裙邊。
  
  白鹿笑道:“先生,我此番能到長安,多虧倪小姐幫忙。我心中很是感激,希望能還了這個人情。”
  
  幾人聽到這話表情各異:帝尋把折扇輕輕合起來,眉頭稍凝看著白鹿;談慕滿臉訝然,眉宇間有幾許興味;佳音看著低頭的倪葉薇,一雙剪水秋瞳驟縮,幾乎將手中繡帕扯破,仿佛撞見了什麽可怖的事物;隻有那藍衫女郎垂首撫著懷裏的貓,於這一切不大在意;
  
  倪葉薇抬起頭,大聲問帝尋:“你肯不肯?”
  
  帝尋道:“由她自己拿主意,我不理論。”
  
  白鹿雀躍道:“多謝先生開恩!”
  
  談慕笑道:“瞧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帝尋多刻薄你呢!”
  
  白鹿笑道:“我與小姐甚是相投,自然開心。這一年來,先生待我也是極好的,並不曾虧待我半分。”
  
  談慕嗬嗬笑道:“來回折騰,最後還不是要陪著小姐過來。”
  
  帝尋似乎笑了笑:“契約尚在天目山,不必取了。在座都是見證,今日將白鹿贈予倪小姐,以後她的諸事都由倪小姐做主。”
  
  白鹿福了一福。倪葉薇嫣然一笑:“謝了!”拉著白鹿就要走。
  
  佳音道:“倪小姐稍等。”倪葉薇也不回頭,隻看看白鹿。白鹿衝她眨眨眼,回身問道:“娘子有何指教?”
  
  佳音抿嘴一笑,風華驟現,柔聲道:“這幾日總聽幾位公子讚你的樂技,心向往之。難得一見,不知白鹿姑娘可肯賜教?”
  
  白鹿看看倪葉薇,問道:“小姐,你覺得怎樣?”
  
  倪葉薇莞爾道:“你願意就行。”白鹿便向佳音點點頭。
  
  佳音美目含笑,向一旁侍立的青衣道:“公孫,去備琴。不知你用什麽樂器?”後一句卻是向白鹿說的。
  
  白鹿笑道:“我的手藝太雜,就請主人先賜教,容我慢慢想來。”
  
  佳音轉向帝尋,一臉柔情,道:“此處稍顯窄仄,不如到園中去。”
  
  帝尋起身道:“甚好,我們也著實好奇,兩位樂中魁首,究竟誰更勝一籌。”
  
  佳音與談慕都起身來,隻有那藍衫女郎淡淡道:“外麵熱氣太厲害,我就在此聆聽仙音吧。”
  
  帝尋點頭道:“三妹身子弱,是需防暑。”
  
  眾人這就一同下樓來。白鹿走在最後,她回頭瞧瞧那崔三小姐藍蘿,卻見藍蘿也正看著自己,憂傷的目光中另有一絲探究的意味。白鹿衝她淺淺一笑,隻見藍蘿兀自撫著雪貓,纖眉卻輕輕擰起來。
  
  漱玉台後麵是一片綠油油的蘅蕪,侍婢公孫已領著幾個小丫鬟在花廊下置好香爐茶幾和琴具等物。
  
  白鹿笑向倪葉薇道:“好風好花好人物,天外閣真是得天獨厚。小姐,咱們家要是也建一處這樣的風景,夏日炎炎也無所畏懼了。”
  
  倪葉薇低聲道:“這香也太濃了,我不愛。”
  
  白鹿眼一閃,問:“那我們種些薔薇如何?花也不比蘅蕪差,香氣也不烈。要不葡萄也行,有得看也有得吃。”
  
  倪葉薇笑道:“這主意不錯。”
佳音已請帝尋入座,聽她二人如此說,便笑道:“倪小姐若不愛這些香氣,咱們換一處也可。”
  
  倪葉薇看著那些蘅蕪繁花,笑道:“我還沒那麽嬌氣。”說完拉著白鹿坐下。
  
  白鹿笑吟吟向佳音道:“請先。”
  
  佳音向帝尋笑笑,撩衣在古琴邊坐下,心道:這丫鬟倒比小姐還要尊貴些。
  
  談慕本來一心一意隻在佳音身上,此時偶一回眸見白鹿神色淡然看著佳音,妙目中略有些譏誚的笑意。談慕暗道:饒是聰明如她,竟也免不了嫉妒之心。他又順便看看倪葉薇,隻見倪小姐正專注品茶,儀態十分可愛婉轉。談慕心下略有些疑惑,可是疑惑在哪裏又說不出來。他將視線轉回到佳音身上,卻不由心中一震,生平第一次冒出一個念頭:似乎佳音的風華也不是天下無雙呢……
  
  白鹿看見談慕獨自在那裏神思百轉,不禁露出狡黠又明亮的笑容來。佳音的琴聲恰在此時叮咚響起,雖隻是淺淺幾聲,卻流淌出纏綿不絕的悲傷和哀怨。白鹿雙眼一睜,心道:綠珠的別君曲!她竟然奏得金穀園遺音?
  
  談慕輕輕叫了一聲,隻見佳音輕輕離了古琴舞起來,琴聲卻依舊響著。細碎的眼光透過花藤落在琴身上,七弦具無,隻有一線銀光從琴尾纏向佳音手中。她蔥指微動,樂聲幽然淌出,更兼舞姿曼妙,仿若天邊霞影,美不勝收。
  
  一曲終了,情哀四座。佳音輕輕站住,好似畫中仙子。她向眾人一福,嫣然道:“獻醜了。”
  
  帝尋的話中含著微微歎息:“舞曲皆是妙極,隻是太憂愁些。”
  
  佳音望著他,眼中柔情與黯然一並湧現,低聲道:“盡我心聲而已。”
  
  談慕問:“這曲子叫什麽名字?”
  
  佳音微斂眼眸,道:“前些日子偶然得來,還不曾定名,不如請各位賜一個。”她說著這話,輕輕望了帝尋一眼。
  
  帝尋剛已看見佳音說話時白鹿眼睛眯了一下,嘴角掛著很是不屑的笑意,於是他不動聲色沉默了一會兒,眾人也沒做聲。帝尋這才向白鹿道:“你是極通音律的,想個名字吧。”
  
  白鹿忍不住笑道:“這曲子如此悲傷,卻又暗含感激,好似將死之人為謝絕恩人而作,喚作謝君曲如何?”
  
  帝尋眼中有絲浪翻起來,佳音臉上一白,聲音好像有些顫,向白鹿笑道:“姑娘真是佳音的知心人。”
  
  白鹿閃閃眼道:“不敢,不敢。今日有幸聞得仙音,倒想起一個典故來。傳說金穀園的綠珠在墜樓前曾唱曲獻舞,以此答謝主人石崇,後人稱為別君曲。繼廣陵散後,別君曲也失傳了。娘子這曲子,哀怨婉轉,又配上這般美妙舞蹈,想來不比綠珠的別君曲差了。”
  
  佳音的臉色又白了幾分,笑道:“蒲柳之資,不敢與綠珠相比。”
  
  帝尋看看白鹿,極其輕微地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白鹿本來還有再說幾句,見帝尋如此,便笑笑不再言語。
  
  談慕笑道:“白鹿,你看你看,你對帝尋便沒有綠珠這般感恩的心思。找到了新主人,一腳就把老主人蹬了。”
  
  白鹿咯咯笑道:“就算我這毛毛躁躁的丫頭敢自比綠珠,先生那樣月明風清的主人可願意做石崇麽?”
  
  談慕哽住了。
  
  倪葉薇問:“你要彈奏什麽?”
  
  白鹿想了一下,看見茶幾上的茶碗,忽跳起來笑道:“稍等一下。”然後自跑到漱玉台樓上。
藍蘿仍在簾內逗貓,見白鹿把桌上的茶碗摞了七個,淡淡道:“佳音舞曲兼絕,還要和她比麽,豈非是自取其辱?”她語音軟軟的,並沒有譏諷的意思,似乎隻是在提醒白鹿一個事實。
  
  白鹿笑道:“三小姐,你自來不愛動,可知道是為什麽嗎?”
  
  藍蘿仍是淡然道:“莫非人人都像兔子才好?”
  
  白鹿道:“一個人常常莫名其妙無精打采,總不是什麽好事。你若聽我,以後就不要再見此間主人。”白鹿邊說邊走下樓去。
  
  藍蘿在簾後喃喃道:“你以為我願意見她麽,我隻盼一輩子都不見她。可是,表哥他……”
  
  白鹿心中歎道:情之一字,果然傷人!
  
  樓上,貓“喵嗚”叫了一聲,藍蘿站起來,靜靜倚在窗邊,看著庭院中的人們。
  
  白鹿抱著茶碗來到花藤下,談慕笑道:“呀!你這是要幹什麽?”
  
  白鹿眯眯眼道:“我們做丫頭的,平常哪有像樣的樂器。這個玩意兒倒是從小玩到大,今日耍給各位看看,雖然不能登堂入室,賺個笑總還將就。”
  
  眾人都不大明白她這是要做什麽。談慕問:“怎麽看著像是賣藝的?”
  
  白鹿眨眨眼道:“那就請各位客人叫個好吧。”
  
  她笑嘻嘻提過茶壺,向七個杯子中傾入些許不等茶水,又向倪葉薇道:“小姐,你頭上的花鈿拔兩支與我。”倪葉薇依言取下兩支金鈿遞給她,霎時間長發如瀑瀉下,與鬢邊鮮紅的珠花相映成趣。佳音看著那美麗的珠花,不禁抓緊了紗裙。
  
  白鹿雙手各執一釵,逐一擊上七個茶碗,竟準確地發出各樣宮調,分毫不差,且清脆悠揚,與其他樂器相比,另有一番別致韻味。白鹿笑道:“我唱支民間小調吧。”
  
  她輕快地敲過茶碗,歡樂的音調隨之響起,如山間泉水叮咚;歌聲相和,明麗清脆,隻是眾人都聽不懂唱詞是什麽。就這麽邊敲邊唱,手勢起伏宛如海上浪濤,席卷地眾人直想跳動起來。
  
  倪葉薇笑顏如花,足尖打著拍子,微微眯著眼睛很是陶醉。最後白鹿唱地越來越快,敲擊節奏也越見急促。茶碗中的水微微濺成水花,折射著蘅蕪的濃綠和陽光的金黃,十分活潑可愛。
  
  樂聲戛然而止,白鹿收簪靜立。她臉頰隱顯紅色,長長呼出口氣,稀疏的劉海隨之連綿落下,似乎是最後的幾個音符。倪葉薇跳起來笑道:“太好玩兒了,就像從頭發到指甲都在跳舞似的。這歌兒叫什麽名字?”
  
  白鹿眼睛一閃:“化蝶。”
  
  倪葉薇扁扁嘴,問:“你唱的是閩南語麽,怎麽一個字也聽不懂。”
  
  白鹿笑道:“是東瀛話,老早以前學的。因是采自民風,所以活潑歡快些。”
  
  她說著向帝尋等人行了一禮,走過來將倪葉薇的烏發重新束起來。佳音輕輕歎息一聲:“今日真是大開眼界,白鹿姑娘好才華,佳音自愧不如。”
  
  白鹿笑道:“娘子這不是打我嘴*****麽!不敢當。”
  
  帝尋這扇輕搖,道:“平日隻知你吹彈俱佳,不料歌聲也是如此婉轉。更奇的是,居然懂東瀛話。”
  
  白鹿眼睛一眯:“我那老主人家和東瀛客商有生意來往多年,家中還養著些東瀛幕僚。我平日和他們的家室一塊兒玩耍,學得些皮毛。”
  
  帝尋似乎笑了笑:“你懂的皮毛委實不少。”
  
  白鹿笑道:“不多不多,遠不如先生呢!先生莫再挖苦我了。”
此時談慕道:“咦,表妹怎麽下來了?快過來坐。”
  
  眾人一瞧,隻見藍蘿若有所悟站在陽光下,天藍的衣衫與蒼白的臉色相映,有一種惹人憐惜的風情和韻致。白鹿急忙跳過去擋在她麵前,笑問:“貓不見了?”
  
  藍蘿答非所問:“化蝶,化蝶,破繭成碟?白鹿,這曲子很好聽。我好像明白了。”
  
  白鹿擠擠眉毛,說話竟也是不著調:“尋不到就讓它走了吧。反正也不能禁它一輩子。其實囚禁的不是它,而是自己的心。”
  
  藍蘿垂首看看自己的雙手,涼涼一笑:“是啊,是我親手把自己鎖起來的,幸好今日掙開了這枷鎖。”她仰起臉來,燦然一笑,容顏清麗如空穀幽蘭:“謝謝你。”然後輕輕向帝尋道:“大哥,我要先回家了。”
  
  帝尋點點頭,藍蘿輕輕握了握白鹿雙手,轉身離開。
  
  白鹿向倪葉薇道:“小姐,眼看就中午了,咱們回不回?”
  
  倪葉薇走過來道:“我早叫爹在堂燕樓定了酒席,咱們這便去。”佳音挽留不住,隻得遣侍婢送她二人出來。
  
  談慕看著帝尋道:“這丫頭,究竟還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新奇。”
  
  帝尋淡淡道:“我有一種感覺,關於她的謎底,很快就要揭曉了。”
  
  佳音道:“好像人家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似的。我看你們這些人,就是不待見女人聰明,尤其是漂亮的聰明女人,更視為洪水猛獸。”
  
  談慕笑道:“這是什麽話?那豈非連你也是猛獸了!”
  
  佳音抿嘴一笑:“我算什麽,和白鹿一比,連棵草都不如。她真可謂奇女子。”
  
  談慕笑道:“你也太自謙了。”
  
  佳音笑笑,問帝尋道:“二公子匆匆而去,怎還不見回轉?”
  
  帝尋道:“冰和送信來說師傅今夜至京。逐月出城迎接,應不回這裏了。”
  
  佳音道:“含星大師這位活神仙果然要來?”
  
  帝尋點點頭。談慕道:“隻老神仙一人麽?”
  
  帝尋眼眸略垂:“不,還有師妹和公子舒意。”
  
  談慕和佳音相視動容。
  
  倪葉薇和白鹿和白鹿出來天外閣,太陽已升至頭頂。倪葉薇道:“那個三小姐
  她跟你說了些什麽啊?她可真美麗。”
  
  白鹿笑道:“她那人見人愛的風姿差點害了她呢。”
  
  倪葉薇奇道:“這是什麽話?”
  
  白鹿看看四周,輕聲笑道:“小姐,你生在京城,應知道息氏絹花吧。”
  
  倪葉薇道:“是啊,息氏綢緞莊在京城非常有名,我爹還和他們有生意往來。每逢年末,他們都送些絹花給我家的女眷。那些絹花確實很好看。”
  
  白鹿笑道:“不錯,可是紗堆的花再好怎麽能比得過真花?除非——”
  
  倪葉薇問:“除非什麽?”
  
  白鹿揉揉太陽穴,道:“除非借一些鮮花的靈性。”
  
  倪葉薇眼珠都快瞪掉了。白鹿將那朵紅珠花取下來拈在手中旋轉著,道:“不僅人有魂靈,萬物皆有靈性。息夫人的絹花雖不能將假的做成真的,卻可以把鮮花的神韻挪借一些,此謂移生術。這也正是息氏絹花聞名京城的緣故。”
  
  倪葉薇喃喃道:“原來如此。”
  
  白鹿道:“移生花所用的隻是最普通的移生術,還有更高明的,世間並不常見。”
  
  倪葉薇似有所悟。白鹿道:“小姐猜的不錯。花兒的神韻可借,人的自然也能。花魁娘子能豔冠群芳,不知道借了多少人的風神媚色啊。”

巫女綠伊
倪葉薇駭然,道:“這——,這她借別人的美麗,可會害了人家麽?”
  
  白鹿道:“神韻乃由心而發,隻要適可而止,本人好好養些日子也就恢複了。若一再借用,本人體質又弱,久而久之,就會損傷身體。”
  
  倪葉薇氣道:“那個三小姐是不是被那壞女人借出毛病來了,你怎不早說?”
  
  白鹿笑道:“你放心,我跟三小姐說了,她以後不會再見佳音娘子的。”
  
  倪葉薇仍有些氣悶:“這女人真可惡。你是不是也會移生術?能不能把她的媚色再借過來,氣死她!”
  
  白鹿咯咯笑道:“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兒?所謂福禍相依,物極必反。借他人媚色以補自己本元,實是個損人更損己的活兒。像花魁娘子這等用法,我料她壽限不過三十。”
  
  倪葉薇一驚,似有些惋惜,隨即又板起臉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白鹿歎道:“她未嚐不知此法的後患,奈何泥足深陷,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這移生術對她而言,就像五石散之於‘敷粉何郎’,一旦有了癮,戒除談何容易!”
  
  倪葉薇奇道:“什麽是五石散?”
  
  白鹿笑道:“說起這玩意,最早是東漢醫聖張仲景老先生所創,本是用來醫治傷寒病的。到了魏晉時期,由於人稱‘敷粉何郎’何晏的推崇,五石散才真正興起。何晏在原來的藥方上加以改進,完成了藥劑到毒物的轉變。《世說新語》曾言:‘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五石散服下後換來的是一時的快樂和繁華,非常容易上癮,而且服食過多會致命。推崇五石散的何晏,最終亦沒有逃脫名士橫死的命運。”
  
  倪葉薇感慨道:“你知道的真多。”
  
  白鹿笑道:“我以前閑來無事,看了一些雜書。你看,其實移生術本來也是個好東西,能做出那麽逼真精巧的花鳥蟲魚。可若是用的不當,就會害人害己,真是和五石散如出一轍呢!”
  
  倪葉薇深以為然:“那個佳音,就像那個吃五石散吃死的何郎。”
  
  白鹿噗哧笑了一聲,顫著聲音道:“嗯,嗯,小姐說的是。”
  
  很快兩人便到了堂燕樓,正待進去,白鹿道:“小姐,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麽?”
  
  倪葉薇笑道:“你說,但凡我能的,一定準。”
  
  白鹿盈盈下拜:“白鹿向您乞自由之身。”
  
  倪葉薇瞪眼道:“呀!你要往哪兒去,不陪我玩兒了?不準!”
  
  白鹿笑道:“我以自由之身陪著你可好?”
  
  倪葉薇展顏道:“這還差不多。隻要你陪在我身邊,就是你也當個小姐我也不介意。”
  
  白鹿笑道:“這叫什麽話!”
  
  倪葉薇問:“你今多大了?”
  
  白鹿答道:“十九。”
  
  倪葉薇嘟嘴道:“比我大一歲。”
  
  白鹿眨眨眼道:“我叫你薇薇,你還叫我的名字。”
  
  倪葉薇白眼道:“那當然,難不成還要我叫你一聲姐姐。”
  
  白鹿眼眸中閃過一絲促狹之色:“小姐沒有姐姐,表姐或者堂姐一類的夥伴兒麽?”
  
  倪葉薇想了一下,道:“爹是個獨子,家裏人丁單薄,我隻有一個不著調的哥哥,整年在外遊曆。我沒有什麽姐啊妹啊的,隻是模糊記得小時候家裏住過一個叫阿瑤的小女孩,我也就喊過她一聲姐。”
白鹿眼中仿佛籠著一層煙霧,淡淡應了一聲,這時豐際赫從堂燕樓出來,向倪葉薇道:“小姐,員外已在上麵了。”倪葉薇便拉著白鹿進去。進了雅間,倪員外笑眯眯問寶貝女兒玩得可好,又說今日月皇寺也很熱鬧,建議女兒下午去那兒耍耍。
  
  豐際赫向員外道:“員外,我近日有些事情要處理,恐怕要離開府上些日子。”
  
  倪員外道:“你一向最有分寸,我自然放心。有什麽盡管去辦,若需使錢隻管到帳房去支。”
  
  豐際赫謝過。
  
  倪葉薇問:“你要往哪兒去,辦什麽事,什麽時候回來?”
  
  倪員外向女兒連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問到底,倪葉薇撅著嘴不睬她爹。豐際赫卻無隱瞞之意,道:“剛收到師門傳訊,師傅因要事赴京,需要我們幾個小徒做些事情。故此,我要到崔府待些日子。”
  
  倪葉薇瞪瞪白鹿,白鹿正咬著一棵青梅酸得呲牙咧嘴。倪員外道:“果真?不想含星大師仙蹤竟現京城。嗬嗬,你可要代我在他來人家麵前替我多多美言幾句,保我多賺些錢給薇兒置辦嫁妝。”
  
  豐際赫垂眸道:“是。”
  
  倪葉薇哼了一聲:“爹,你愛錢何必拉上我!”
  
  倪員外咳了兩聲,笑一笑,忙道:“來來來,吃飯吃飯,菜都要涼了。”
  
  推杯換盞之間,白鹿漫不經心向豐際赫道:“含星大師此行,還帶著兩個人吧。”
  
  豐際赫盯著她道:“此話怎講?”
  
  白鹿笑道:“我夜觀天象,有瑞氣橫亙太白金星,旁邊尚有雙星異常明亮。我猜,是雲間城主夫婦。”
  
  倪員外訝然道:“這孩子居然懂得天文,真是難得。雲間城富可敵國,我和他們也有不少生意來往。際赫,你找管家備幾樣能拿出手的禮物,代我轉贈給大師他們。”
  
  豐際赫應下,深深看了白鹿一眼。
  
  白鹿見倪葉薇眉頭不展,便在桌子下踢踢她,倪葉薇才勉強提提精神。白鹿道:“員外若有上等的人參珍珠,不妨多備些。金星旁邊雙星雖亮,卻有一顆籠著邪氣,主病痛。送些珍品給人家補養身體,老神仙必極樂意收的。”
  
  豐際赫微驚,倪氏父女也很是奇怪。
  
  白鹿眉毛一揚,笑道:“但願我所說有錯,不然——,那顆星的主人可是很倒黴啊。”
豐際赫備禮來到崔府,帝尋於洗塵台待客。逐月迎師未曾回還,僅談慕一人作陪。
  
  帝尋道:“際赫,你麵帶惑色,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豐際赫問:“師傅此行可有同伴?”
  
  帝尋道:“師妹夫婦同行。”
  
  豐際赫神色一動,輕聲道:“果真?”
  
  帝尋道:“逐月匆匆去迎接,想必與你傳訊極是簡潔。師傅信中隻說攜師妹夫婦至京,讓我們三個務必在家裏等他們。至於緣故,師傅倒不曾言明。”
  
  豐際赫沉聲道:“你的丫鬟白鹿,還真是個奇人。她的本事是你教的?”
  
  帝尋眉頭輕攢,談慕已插口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豐際赫道:“午間與員外辭別,白鹿說師妹夫婦隨著師傅赴京,而且師妹他們似乎有什麽棘手的事。”其實他隱約覺得白鹿所說的那顆籠著邪氣的星應是指欣月,但考慮到帝尋和欣月的關係,便沒有點明。
  
  帝尋輕輕歎了口氣,談慕已問道:“她怎麽知道的?”
  
  豐際赫道:“據她自己說,是夜觀天象,見瑞氣橫貫太白金星,有二星隨護,由此得知。”
  
  談慕笑道:“她還真是個妙人。”
  
  帝尋道:“她的來曆,我其實並不清楚。那一身本領,傳承自何人,就更不知道了。她可說明師妹他們有何難事?”
  
  豐際赫道:“不曾。”
  
  帝尋道:“無妨,方才逐月遣冰和來報,說他已於師傅會合,想來就快到家了。”
  
  三人又談了一會子,冰和匆匆跑來,高聲道:“大少爺,二少爺他們回來了!”三人忙肅容出去迎接。隻見曲折回環的遊廊上,一行人迤邐而來。含星在前,逐月在一旁引路,後麵隨著欣月和公子舒意。
  
  談慕從未見過含星等人,此時細細看過去,見傳聞中的老神仙果然一派仙風道骨,極盡大家風範,儼然是廟裏的元始天尊;盧欣月姿儀出塵,容顏秀麗,神色恬淡,宛如玉露清霜。談慕暗道:倒也不負帝尋一番苦情。隻是那公子舒意卻是何等樣人物,竟把帝尋也比下去了?
  
  轉眼一看,雲間城主一襲白衣,風神冷如冰雪,仿佛一片輕煙雲霧似的。談慕心中一歎:風采原不遜於帝尋。他看看帝尋,帝尋已與豐際赫一同彎腰向含星行禮:“徒兒給師傅請安。”含星捋須笑道:“免了。”
  
  老神仙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味道,談慕微抽著鼻子,也忙行禮道:“俗人餘談慕,給大師請安,還望大師眷顧。”
  
  含星道:“道人還禮了。”
  
  師兄妹們彼此見過,請進洗塵台奉茶。豐際赫留意欣月,果見其比當年少了幾分神采,眉間隱著些許憂傷,他心中暗暗稱奇:若真如白鹿所言,師傅此行必是為了欣月的,此事倒真是奇異。
寒暄過後,含星道:“為師此行,實為尋一個人。我欲於今晚子時布七降陣,故才召齊你們這幾個弟子。”
  
  帝尋、逐月和豐際赫均暗中驚訝:以師傅的本事,要找一個人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請動七降陣。如今這般興師動眾,看來要找的這人必是個異人。
  
  逐月問:“師傅要找何人?”
  
  含星道:“她叫綠伊。”
  
  豐際赫心中一動,他立刻想到當日在天目山小鎮,白鹿所說的那間綠伊娘子經營的酒館。他看看帝尋與逐月,隻見二人神色如常。豐際赫望向師傅,等著下文。他心中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白鹿和師傅要找的綠伊有些關聯。
  
  可是含星沒有說下去。欣月看看公子舒意,舒意無言,隻靜靜品茶,她隻得開口:“七降陣須得七人同時作法,如今有爹爹、三位師兄和我夫婦二人,還差一位。京城能人輩出,各位師兄可再請一位朋友幫忙?”
  
  逐月笑道:“這倒容易,舍妹藍蘿便通此道。”
  
  帝尋問:“師傅,綠伊能耐如何?”
  
  含星麵顯憂色,道:“此女道行精深,且通邪術。她害得欣月身染怪疾,我都束手無策。”
  
  帝尋等一驚,豐際赫心中大震!
  
  欣月微笑道:“爹爹言重了。我隻是偶爾犯犯心疼病罷了,沒什麽大礙。”
  
  帝尋沉吟道:“藍蘿體弱,頂多撐兩刻,恐怕——”
  
  談慕笑道:“你們怎麽忘了那麽精怪的一個人兒呢?”
  
  帝尋與逐月齊聲道:“白鹿!”
  
  談慕道:“是啊,她不是樣樣皆通麽,想來可與各位配合。”
  
  逐月道:“可是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呢!哥,我離開天外閣時,你說那封給佳音的詩箋是仿了你的筆跡寫的,十有八九是白鹿。後來你們見到送信的人沒,到底是不是白鹿?”
  
  談慕笑道:“怎麽不是她!隻是最後她隨著倪小姐回家了,豐相公想必見過。”
  
  豐際赫聞言點點頭。逐月奇道:“她不隨著大哥,跑去倪府做什麽?”
  
  談慕眨眨眼:“這丫頭人見人愛,倪小姐喜歡得緊,向帝尋討了她。”逐月有些驚訝。
  
  帝尋向含星道:“師傅,您意下如何?”
  
  含星道:“你看中的人自是不會錯的了。”
  
  帝尋道:“既如此,我這便命人去請。”說著就讓冰和去倪府一趟,冰和歡歡喜喜去了。

談慕借口出來,施施然去尋藍蘿,豈料丫鬟說三小姐午睡未醒將他擋在門外。談慕頭一遭在表妹這裏吃到閉門羹,不免有些悻悻,隻得去後花園轉悠。
含星示意帝尋屏退仆婢,道:“此次為師主陣,對付綠伊的天、地、命三魂;那位白鹿姑娘便讓她掠陣,畢竟她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掌握住降魂決,參盡七降陣的奧妙;你們五個分別守住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務必要釘死綠伊天衝、靈慧、氣、力、中樞、精、英七魄。”
  
  帝尋、逐月與豐際赫相顧駭然,逐月道:“師傅,這樣可是會重創那綠伊的。”
  
  含星不應,隻道:“欣月身體不宜長時間勞累,舒意,你陪她去歇會子吧。”帝尋便命丫鬟領著二人去廂房歇息。
  
  這邊見女兒女婿走了,含星長長歎了一聲,道:“綠伊此人,手段非常,所以要一擊即中。當年在雲間城就是一念之差,才縱虎歸山,令欣月病痛纏身,受盡折磨。”
  
  帝尋問:“師妹果真是心疼之病?”
  
  含星點點頭,道:“我用盡辦法也查不出緣故,懷疑是蠱咒。本門不善此道,所以為師很是頭疼啊。”帝尋等又是一驚。
  
  豐際赫忽道:“師傅,綠伊和小師妹有什麽恩怨?”
  
  含星道:“當年雲間城主奉母命來含星苑提親,你們是知道的。後來為師嫁女,你們也曾隨去雲間。可還記得婚宴上那個瘋癲的巫女?”
  
  三人不約而同點點頭。含星歎道:“她就是綠伊,舒意的遠房表妹。因為對舒意暗生情愫,極是嫉恨欣月。為師當年便看出她戾氣甚重,所以命你們先回蜀,自己留下與她鬥一鬥。此女多次破壞欣月夫婦感情,欣月念在她一片癡心不與她計較,倒令她得寸進尺,竟起了意要謀害欣月性命。幸而為師暗中周旋,才護得欣月安全。最終,綠伊揚言要和欣月鬥法,輸的人要永遠離開雲間城。”
  
  逐月道:“她要與師妹鬥法?雲間一派自來修習劍道,與術數似乎不甚精通啊。”
  
  含星道:“她不知從哪兒學來些旁門左道,幸而邪不勝正,那場比試,她輸了。於是她自食惡果,離開了雲間。那時她身負重傷,為師本以為她命不久矣,欣月從此也可高枕無憂。沒想到,一個月後,欣月傳訊於我,說時常心痛難忍,多方延醫無果。為師匆匆趕赴雲間,這一年來費盡心思,仍是無濟於事。算得綠伊七夕將見於京,這才趕來長安。欲以七降陣捕其魂魄,捉其肉身,迫其為欣月解咒。”
  
  帝尋與逐月齊聲道:“徒兒自當盡力。”
  
  豐際赫心中卻一直在琢磨:師傅要找的綠伊和天目山下的綠伊是否為同一個人?按照白鹿的說法,帝尋應也認得那個賣酒的綠伊,為何不見他提及此事呢?
  
  這時,冰和回來了。他滿頭大汗,道:“稟少爺,倪府管家說白鹿姐姐隨倪小姐到月皇寺上香去了,不在府中。”
  
  帝尋雙眉一軒。冰和拭汗道:“管家給了我一封信箋,說是白鹿姐姐留下的。說要是少爺您派人找她,就把信轉交給來人。”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枚信封遞於帝尋。
  
  帝尋打開一看,念道:“俗子畏擾神仙事,請君另覓道中人。”
  
  含星一奇,笑道:“好一個未卜先知!她的本事是你教的麽,我倒不記得你什麽時候對周易上了心。”
  
  帝尋道:“且不提她。現下到哪兒再找一個人來掠陣?”
  
  含星略一思索,道:“無妨。就讓你小妹撐上片刻,我可在一旁助她。”
  
  帝尋與逐月相視點頭。
  
  又說了會兒話,含星由徒弟三人送去休息,帝尋逐月前去尋藍蘿。
  
  豐際赫在客房待了片刻,思前想後,甚是心煩意亂,便往後園散步。
  
  崔府庭院幽深,這樣漫無目的轉了許久,忽聽到前麵有說笑之聲。豐際赫極目望去,隻見翠樹掩映中露出樓閣一角,原來是一座建在半山上的亭台。逐月在上麵喊道:“師兄,若無事便上來賞賞畫吧。我哥和公子舒意在作美人圖呢!”
  
  豐際赫便走上去。

曼珠沙華
帝尋與舒意正專注於丹青,逐月、談慕、藍蘿三人在一旁觀戰。豐際赫道:“我錯過什麽沒有?”
  
  逐月笑道:“來的極巧,他二人才剛剛開始畫。三局分高下,師兄也來品評品評。”
  
  豐際赫道:“我不通此道,不敢亂談。”
  
  談慕笑道:“含星大師門下皆全才,誰不知道?豐相公就別謙虛了!”
  
  藍蘿道:“豐公子,你從倪府來時,可見著白鹿?”
  
  豐際赫道:“小姐帶她去月皇寺上香了。”
  
  藍蘿道:“你下次見到她時,請代我向她問安,轉告她崔氏女永不敢忘她的恩惠。”豐際赫心中雖有疑惑,卻又不便多問,便應下。
  
  談慕問:“表妹,白鹿對你有什麽恩惠呀,你們隻見過一麵罷了。”
  
  藍蘿淡淡道:“沒什麽。今天上午她的演奏讓我領悟到了很多妙理。”逐月見妹妹對談慕態度不似往常,心下很是奇怪。
  
  帝尋與舒意都已完成地一幅畫。幾人細細看去,隻見帝尋繪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坐在蘅蕪架下,手持團扇,意態慵懶,似是午睡未醒,眉目依稀便是天外閣的佳音娘子。舒意畫的乃是欣月身著黃衫倚在池塘邊的朱欄上,逗弄著水中的錦鯉;麗人身後的亭子上懸著“芙蓉”二字,原來取景自雲間城有名的芙蓉湖。
  
  逐月先笑道:“好畫!好風物!令人如沐春風!”
  
  談慕道:“哎喲,兩般皆妙,難分高下,真叫人作難。”
  
  帝尋道:“城主的畫靜中有動,意境悠遠,是我略遜一籌。”
  
  舒意淡然道:“不敢。我刻意渲染,卻忽略了人物神韻,本末倒置,乃肖像畫大忌。”
  
  藍蘿道:“既然各有所短,便是平局。如何?”
  
  逐月笑道:“那便開始第二局吧。”
  
  眾人都無異議。豐際赫道:“這一局不妨請二位畫同一個人,也好有個比較。”
  
  談慕道:“這是個好主意。眼前便有一位,就畫表妹如何?”帝尋與舒意相視點頭,一同起筆。
  
  藍蘿閑來無事,便又將方才那兩幅畫細細看了一遍。她纖細的眉毛輕輕擰著,偶爾看一眼舒意,心中不住琢磨:以公子舒意這般精於丹青的人,作畫時怎會犯此大忌?更何況,畫的還是妻子的肖像!
  
  兩個哥哥來找藍蘿說七降陣的事時,曾約略提到事情原委。由於女孩子的天生敏感,她有些懷疑含星有關綠伊的說辭,甚至有一絲同情那個因愛成恨的女子。
  
  那需是什麽樣的感情,可以讓她癡狂若此?
第二幅畫不久也完成了。帝尋的畫中,藍蘿在花園中蕩秋千,微風起處,美麗的 少女正飄在空中,裙擺搖曳生姿,很是活潑明快,隻渲染著一片淺淺的蘭草作為背景。舒意的畫中也是幽深庭院,錦繡花園,隻是樹下的秋千上卻沒有美人,隻臥著一把團扇,扇子上壓著一朵紅色鮮花。
  
  帝尋淺笑道:“公子舒意真是名不虛傳。這般瀟灑的意境,確非常人能想得出。”
  
  舒意朝藍蘿施了一禮,道:“因是初次見麵,不敢隨意揣度三小姐性情韻致。這才出此下策,以免唐突佳人,請三小姐勿怪。”
  
  藍蘿回禮道:“公子言重了。”
  
  談慕撓頭道:“這下勝負如何?”
  
  豐際赫道:“獨具匠心,想必指的便是城主的這種手段。帝尋,莫怪我不給麵子。”
  
  帝尋道:“哪裏,我也心服口服。”
  
  舒意道:“是我取巧了。”
  
  談慕道:“既然如此,第三局不如請二位各畫生平所遇的一個奇女子。不一定要容顏美麗,但一定得凸顯這個奇字。”
  
  豐際赫拊掌道:“好主意。城主和師兄都是當今少有的奇人,想必各有奇遇。”帝尋與舒意便又開始繪畫。
  
  逐月拿起舒意畫的秋千圖,怔怔看著團扇上紅豔豔的花朵出神。他心中升起一陣巨大的不安之感:這紅花不正是天目山中白鹿所種的那些彼岸花麽?舒意在扇子上畫這麽一枝鮮花,隻是個巧合嗎?
  
  逐月忍不住看向舒意,隻見他一身如雪白衣在半斜的烈日下仿若遠山頂上的堅冰,發上珠冠輝映著太陽的金色晃人眼目,他整個人也似乎是一粒明珠寶石,絢爛而尊貴,又帶著些冷冷的寂寥。逐月一斂眼眸,心道:公子舒意果然是人中龍鳳。
  
  這一次,是舒意先畫完,帝尋仍捉筆勾勒。
  
  逐月等人看向那幅畫,不由心魂俱震。畫中是一片朱紅的花野,美麗妖嬈,一個淺綠衣衫的少女在畫下一角,正俯身去拾地上的花瓣。這女孩側著臉,辨不清麵容,卻散發出一種飄逸如仙、靈動如風的氣息。鋪滿紅花的畫卷中,點著這麽一點奇特的綠意,強烈的反差給人十分震撼的感覺。
  
  逐月心中一顫,他隱約猜到這個女孩是誰了。
  
  藍蘿默默看了片刻,問:“公子,這畫中的紅花是什麽花?怎開得如此熱烈?”
  
  逐月也望著舒意,舒意淡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道:“《法華經》中有言:‘亂墜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殊沙華。’這就是曼珠沙華。嶺南多山地,炎熱潮濕,宜此花生長。”
  
  藍蘿點點頭,輕聲道:“這花美麗得有些寂寞,和這畫中少女很相襯。她是誰?”
  
  舒意微微眯著眼睛看向太陽,陽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閉目答道:“她就是綠伊。”
  
  藍蘿看著雲間城主,心道:閉上眼睛,是怕泄漏了心底的秘密麽?
談慕問:“綠伊?就是大師要找的那人?”
  
  舒意道:“世間僅此一個綠伊。”
  
  豐際赫忽然輕呼一聲“帝尋!”然後是“嘩啦啦”一聲響,幾人轉眼一看,帝尋竟然將自己的那幅畫丟下亭台去了。幾人都甚驚奇,帝尋卻淡淡笑道:“實在是畫不好,索性丟了吧!城主的才華,真令崔某佩服。”
  
  舒意道:“過獎了。”
  
  帝尋道:“這日頭已溫和許多,我們不妨到園中走走,還有幾處景致可看。”幾人便一道下了樓台。
  
  逐月一直在琢磨大哥剛剛的反常舉動。因為以帝尋的性情,輸贏向來是不放在心上的。他素來是個輸得起的人,又怎麽會把畫丟棄呢?逐月想來想去,怎麽也想不通,不禁有些泄氣。最近有太多的事都是這樣,均打著個死結,一件一件累積起來堆成了一堆亂線團。他正頭疼,聽見妹妹藍蘿說道:“大哥,我想回去歇息,就不陪客了。”
  
  帝尋應了,藍蘿向舒意做個萬福,領著隨侍回自己的住處走去。待帝尋他們走遠,藍蘿吩咐小丫鬟返回方才作畫的亭台下去撿那幅被大哥扔掉的畫,並交代勿使旁人知道。丫鬟匆匆而去,藍蘿這才慢慢走回住處,思想著二哥也正頭疼的問題。
  
  找畫的丫鬟不久便帶著畫回來。藍蘿忙打開一看,不由一愣。畫中高山聳立,祥雲繚繞,山腳有幾間石屋。一條小徑向觀畫者的方向蜿蜒而來,小道旁邊各有一帶火紅的花草灼灼盛放。
  
  沒有人物,怎麽可能?
  
  藍蘿仔細搜尋一遍,還是沒有人物。隻是在石屋前的草地上,一隻雪色的小鹿正安適地飲著小河裏的水,小鹿旁邊是一塊烏溜溜的墨跡,應是畫了什麽的,但又被墨汁塗掉了。藍蘿莞爾一笑,輕聲道:“真是比狐狸還狡猾。”
  
  丫鬟沒聽清楚,問:“小姐,您說什麽?”
  
  藍蘿道:“去備文房四寶。”看著那一團墨跡,藍蘿心道:雖然遮住了人,可鹿都在這兒呢!藍蘿又看了看畫,奇道:“天目山也有曼珠沙華麽?回頭倒要問問大哥。隻是那白鹿,此時卻在哪兒呢?”
  
  這日午後,倪葉薇帶著白鹿慢悠悠逛到了月皇寺。寺中遊人如織,香火鼎盛。白鹿笑問:“薇薇,這月皇寺可有什麽典故麽?”
  
  倪葉薇道:“典故沒有,迷案倒是有一個。”
  
  白鹿來了興致,問:“什麽謎案?”
  
  倪葉薇道:“早些年隨父親來進香時,聽寺中老和尚講的。說這月皇寺建於南北朝時,主殿前原有座鍾樓,懸著一口巨大的青銅鍾,乃是鎮寺之寶。到了前朝末年,戰事連連,亂兵常到寺院附近搶掠,寺中有不少佛像香爐都被搶去融造兵器,眼見得那口大鍾也不得保全。當時的住持就在寺裏尋了處秘密所在,暗中吩咐兩個弟子挖坑埋鍾,以便太平盛世之際能重新光耀寺廟。誰知坑剛剛挖好,就傳來亂兵進寺的消息。住持命弟子速速逃命,自己留下填土。一晃幾年過去,天下終於太平,有些流落四方的和尚重回月皇寺修廟。可是,住持和那兩個幫忙埋鍾的弟子卻下落不明,想是在戰亂裏失了性命。於是乎,那口鍾的下落就成了個迷。”
  
  倪葉薇停下來,看著白鹿。白鹿笑道:“這也沒什麽稀奇的啊,自古失於戰亂的寶貝多了。傳國玉璽都有丟的,一口銅鍾不算什麽。”
  
  倪葉薇笑道:“急什麽!稀奇的在後麵。”她頓了頓,煞有介事道:“和尚們集資修廟,附近的鄉民卻不大樂意給香火錢。他們告訴和尚:當年亂兵毀寺,殺人太多,廢墟上冤魂不散。那些日子,廢墟裏日夜響起隱隱約約的鍾聲。可是人都沒了,鍾也沒了,哪裏來的鍾聲啊!一時間,月皇寺的鍾聲鬧得人心惶惶,都說是冤魂在向菩薩敲鍾鳴冤呢!”
  
  白鹿似乎真被嚇怕了,臉色很是難看。倪葉薇拍拍她道:“別怕。後來沒多久,鍾聲就消失了。可是因為這個事不吉利,所以那時鄉民們都挺忌諱來這片寺院的。直至到了前些年,那時候的人都不在了,大家慢慢淡忘了這事,月皇寺的香火才重新旺了起來。”
倪葉薇說著,道:“咱們到前麵去看看。”白鹿卻沒什麽精神,問:“那個失蹤的住持,法號是什麽?”
  
  倪葉薇道:“聽說他是個啞巴,別人都稱他啞僧,正經法號倒沒人記得了。你說,啞巴也能做住持麽?”
  
  白鹿勉強笑笑,道:“昔日達摩祖師欲傳惠能衣缽,問道於他,惠能卻不做解釋,隻雙手合十,起身靜立。祖師大悅,遂傳衣缽。可見真正的得道高僧,並不一定要巧舌如簧、能言善辯。”
  
  倪葉薇笑道:“那你來猜猜,廢墟鍾聲從何而來?”
  
  白鹿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說:“這,金石自鳴,古也有之。鄉民愚陋以致謠言四起,不算什麽。”
  
  倪葉薇笑道:“好,不提這個了。咱們進殿裏看看。”
  
  白鹿道:“咱們找地方歇一歇吧,天太熱了。”倪葉薇便拉著她來到寺廟一角揀個僻靜處坐下。
  
  白鹿靠在倪葉薇肩上坐著,模模糊糊看見父親拉著一個年輕女孩在前麵走,不時還回頭喊她:“孩子,你為什麽還要回長安?當年不是告訴過你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麽!你這孩子,怎麽總不聽話,要這般執拗!”
  
  白鹿怎麽也追不上父親,急得直哭:“爹,我們都很想你,想娘還有哥哥。我們隻是回來看看,想找到爺爺的遺骨,不會闖禍的!”
  
  父親在前麵隻是歎氣:“孩子,逝者已矣,生者當離!記住,不要在長安久留,離皇室貴胄有多遠就多遠!快走吧……”
  
  白鹿哭道:“爹,姐姐她——”
  
  父親歎氣道:“當年是我錯了,也許應該順從天意,不該逆天而行。本是想保全你們兩個,卻不料弄到今天這步田地,把你們倆都害了!”
  
  白鹿泣不成聲:“沒有,我們不覺得遺憾。爹爹,我今天到了爺爺清修避難的地方,我想,爺爺當年可能是被寺裏的那口鍾罩住了……”
  
  父親打斷她的話:“孩子,別再尋這些沒意思的事了,快走吧!爹爹帶你走,快!”
  
  父親說著,拉住身邊的女孩笑說:“快,咱們離開長安。”那女孩回頭一笑,仿佛連日月都失了顏色:“妹妹,我沒什麽可留戀的啦,你答應了吧!”白鹿心間一痛,猛然驚醒。
  
  倪葉薇遞給白鹿一方絲帕,道:“你剛睡著了,一直哭。”
  
  白鹿勉強道:“嗯,我夢到我父親和姐姐了。”
  
  倪葉薇小心應了一聲。白鹿又道:“父親他早已辭世。”倪葉薇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她卻笑了笑,已恢複平靜:“父親生前,本也在朝為官。十年前因與同僚有隙,被誣告謀反,判了個抄家斬首。父親臨終前將我姊妹二人托付給他少時故友,從此姐妹相依為命。後來,因緣際會,我倆到了嶺南,寄住在一富商家裏。過了兩年,姐姐為主母不容,被暴打後逐出家門,我也隨了出來。我們因遇到強人,落入人販手中。姐姐體弱傷重,不久便離我而去。然後我被先生所救,再後來就遇見你了。”
  
  倪葉薇歎道:“你命真苦。不過,你那麽有本事,怎麽會被人那麽欺負啊。”
  
  白鹿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我厲害的人多了,如那剛來長安的含星,委實是個了不得的老妖怪呢!”
  
  倪葉薇笑道:“嘿嘿,你敢罵他老妖怪,不怕他收了你?”
  
  白鹿撇嘴一笑,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我如今不需怕他啦,倒要看看孰強孰弱!
倪葉薇忍不住笑道:“你原也沒罵錯,他可不就是個老怪。還帶出一群小怪來為禍人間!”
  
  白鹿“咯咯”笑道:“有沒有為禍人間我不曉得,反正有一個把你個禍害了。”
  
  倪葉薇臉一紅,瞪了她一眼。白鹿道:“薇薇,我問你個事,你須得老實回答我,不能有所隱瞞。”
  
  倪葉薇道:“你問。”
  
  白鹿看著逐漸西沉的落日,輕聲問:“你真心喜歡先生麽?”
  
  倪葉薇撅嘴道:“你說什麽呢!”白鹿靜靜瞧著她,她就招架不住了,小聲說:“我不知道……”白鹿仍看著她,她磕磕巴巴道:“那個,本來是恨死他了的,可是今天一見到他,什麽都忘了。隻知道特別慌,特別怕,呃——,心都要蹦出去了。白鹿,你說,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白鹿心中一片柔軟,笑道:“那就是喜歡他嘍。”倪葉薇臉紅得像葡萄美酒,羞得手腳都沒處放了。白鹿笑問:“那如果明天他不來,員外就得退婚,你怎麽辦?”
  
  倪葉薇眼睛一暗,低頭呢喃:“不知道,不知道……”
  
  果然是個情竇初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呢!
  
  白鹿握住她手道:“別擔心,有我呢!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倪葉薇抬頭問:“你有什麽辦法?啊,你會算卦!快算算,他心裏在想什麽,他是不是還記著那個盧欣月?”
  
  白鹿莞爾道:“薇薇,你真以為不論什麽都能算出來麽?這世上有樣東西是怎麽都算不準的,那就是人心!”
  
  倪葉薇歎氣:“是嗬——”隔一會兒,她又問:“你說明天他會來我家嗎?”
  
  白鹿淺淺一笑:“會的吧,先生可是個孝順兒子呐!他若不來,崔老爺怎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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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拉下來。
  
  崔老爺盛情款待含星大師後,師徒七人便到了後園之中。公子舒意將一幅畫交給含星,含星打開隻看了一眼,道:“是要肖像,務求真實。畫這麽些多餘的東西作甚。”說著揚手一揮,將畫釘在靈壇之上的招魂幡上。
  
  幾人一看,正是舒意下午所繪的綠伊拾花圖。欣月看著,心中一陣刺痛:他果然忘不了她!
  
  七人按照方位坐定,運起七降陣的陣形。到了子時,含星將綠伊畫像焚化,靈壇前的招魂幡上圍著一片朦朧的清光。
  
  含星道:“降魂,歸位!”
  
  各人分別運用降魂決困住綠伊三魂七魄,招魂幡的清光中急速飛出十點星星般的亮光,朝著沉沉的夜空飛去,最終消失。
  
  許久,含星又道:“收陣!”
  
  藍蘿臉色蒼白,先回去了。
  
  逐月與帝尋相顧默然,逐月心道:綠伊魂魄被釘死,很快就會喪失意識,成為師傅的傀儡了。而帝尋想的卻是:七降陣當真能困住綠伊麽?
  
  這邊含星掐指算來算去,神色越來越差,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會這樣?”
  
  豐際赫問:“師傅,怎麽了?”
  
  含星捋著胡須道:“追魂術追到的魂魄,不在人身上,聚集在靜物之中。”
  
  逐月奇道:“靜物之上,莫非她原身已滅?”
  
  含星道:“也隻能這樣解了,綠伊本來的元神已散,但又被降魂決困在某處。”
  
  欣月驚叫一聲,她看看舒意,舒意神色冷淡,似乎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豐際赫道:“師傅,若無吩咐,弟子想先回倪府辦些事情。”
  
  含星允了。豐際赫躬身道:“弟子告退。”然後拜別帝尋等人,急急趕回倪府。他隱約覺得,白鹿或許可以解釋他心中的疑團。
  
  回到倪府已是二更天,四周一片寂靜。因豐際赫生性冷僻,倪員外單獨給他分了處小院。他到自己住處外時,見一個女孩兒提燈立在門口。豐際赫道:“這麽晚了,白姑娘還未歇息?”
  
  白鹿笑吟吟道:“我不姓白。”
  
  豐際赫道:“你在這兒做什麽?”
  
  白鹿笑道:“小姐交代,讓我在此等你回來,問一句:先生可赴七夕之約?”
  
  豐際赫冷聲道:“不久便見分曉的事,也值一問?這個理由太牽強!”
  
  白鹿笑道:“你拿廢話問我,我當然拿廢話答你。”
  
  豐際赫沉默片刻,問:“天目山下,真有綠伊其人?”
  
  白鹿道:“沒有,是我騙你和小姐的。綠伊是綠蟻的諧音,代指美酒。”
  
  豐際赫道:“你可認得雲間城主?”
  
  白鹿道:“公子舒意名震天下,白鹿雖為仆婢,卻也聞其名知其事。”
  
  豐際赫道:“舒意的表妹綠伊你可知道?”
  
  白鹿冷笑道:“我在嶺南倒也住過些時日,雲間城那些事兒確實知道不少。公子舒意哪有什麽表妹綠伊!他娶盧欣月之前,曾有一個小妾叫綠伊。而且,在舒意大婚前,綠伊就被暗中休棄,沒過多久便在雲間城失蹤。”
  
  就連師傅的話都不可信麽?豐際赫有些無力,道:“當真?”
  
  白鹿笑道:“世上之事,本就真偽難辨,隻看你自己相信哪個。”
  
  豐際赫道:“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
  
  白鹿淺淺一笑,看了看浩淼的星空,悠然道:“你知道我在這裏做什麽嗎?”豐際赫無話。白鹿續道:“你的住處很安靜,非常適合做法。我在此,為綠伊安魂。”
  
  豐際赫心中一震,道:“你知道我們要用七降陣捉綠伊的魂魄?”
  
  白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豐際赫道:“你連這事都算得到,要知道那些雲間城的舊事,想必也是易如反掌。”
  
  白鹿笑道:“算是吧。”
豐際赫又沉默了,許久才問:“白鹿,帝尋會娶小姐麽?”
  
  白鹿反問:“你能勇敢些麽?”
  
  豐際赫笑了。
  
  這是白鹿第一次見這個冷靜堅忍的男子露出笑容,可惜這笑容裏,卻是一片沉重的無奈。
  
  白鹿道:“如果把她命盤中那個月亮拿去,便是一片好風光。”
  
  豐際赫問:“你可需要人幫忙?”
  
  白鹿笑道:“這是她自己的造化,別人能做的畢竟有限。你要離開長安了吧?我很快也會離開的。”
  
  豐際赫看著她,她笑笑:“帝都龍氣太重,殺伐過多,實在不宜於我得道啊!”
  
  豐際赫笑了,這次是很輕鬆的笑,他衷心道:“祝你早日飛升。”
  
  白鹿眨眨眼:“你不去和小姐作別?”
  
  豐際赫道:“就如沒有勇氣說出一些話,作別一事,我也沒有勇氣。”
  
  白鹿道:“天高路遠,君多珍重。”
  
  豐際赫道:“你也一樣。”
  
  看著豐際赫消失在夜色中,白鹿歎了一聲:“今日一別,後會無期。”
  
  夜空中繁星燦爛,亮如珠玉。她吹滅了燈籠,慢慢往回走著。不時仰望星空,那美麗的眼中盛滿了星星的光輝,猶如兩粒瑰麗的明珠。
  
  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人,就是為著成全別人而存在的呢?如果換了自己,是不是也會像豐際赫那樣選擇離開?
  
  白鹿想著,笑了。這一生,恐怕真的會像師傅那樣孑然一身,孤獨於世。她微微眯著眼看看星空,想了很久,輕聲道:“就是明天了。明天一過,這裏的一切都該結束了。”
天終於亮了。
  
  崔老爺一大早就催著管家最後一次查點禮品,又吩咐丫鬟去催帝尋、逐月兄弟二人。老夫人埋怨道:“你還真該姓崔,遇上什麽事都急。他們倪家有什麽尊貴!不就是銅錢多點子,你還當寶貝了!”
  
  崔老爺斥道:“一個婦道人家瞎說什麽!老大命硬,也得要個命硬的才管得住他。官場實在不是個久待的地兒,你忘了我那同窗劉文靜劉大人了?這些年我是混夠了,你也別再想著什麽士族聯姻那樣的念頭,誰曉得哪兒不對就被扯進災禍之中了。”
  
  老夫人說不過他,氣呼呼領著丫鬟回房去了,還撂下句話:“好好好,那煩勞你跟親家公說,我這老骨頭不中用,動彈不得,他的宴席我就不叨擾了!”崔老爺歎了一聲,不再勸她。
  
  談慕恰巧進來,笑問:“姑父,我可能去湊湊熱鬧?”
  
  崔老爺笑道:“有何不可?你見過那兩個不孝子沒?”
  
  談慕笑道:“昨夜含星大師門中有要事,想是休息地晚了,等會兒也就來了。”
  
  崔老爺奇道:“這麽興師動眾是為了什麽啊?”
  
  談慕笑答:“聽說是為找一個人。因是他們師門之事,我也不好多問。”
  
  崔老爺點點頭:“極是極是。”老爺子想了一下,又道:“你去跟老大說,最好能請含星大師等三人一同赴宴。客人來了咱們卻撇下不管總歸是怠慢。”
  
  談慕笑道:“是,侄兒這就去。”
  
  折騰了半晌,總歸是聚齊了。崔老爺領著兒子、女兒、侄子及一眾仆婢,另有含星等三人作陪,車馬浩蕩急急趕往倪府。倪員外收到崔老爺的傳信兒,歡歡喜喜去向寶貝女兒說。
  
  倪葉薇正在吃早點,白鹿在一邊為她選衣服首飾。倪員外笑道:“又這麽早起,怎不多睡會兒?”
  
  白鹿忍不住笑道:“哪裏睡得著哇!昨夜翻來覆去、長籲短歎,差點把床折騰塌了。”
  
  倪葉薇惱道:“去去去!就知道取笑我。”
  
  員外笑眯眯道:“乖女兒,今日貴客齊齊臨門,你不必操心!”
  
  倪葉薇驚喜道:“真的?”員外重重點頭,倪葉薇笑得有些傻氣。
  
  白鹿笑道:“昨夜白擔心了吧。看看,我現在得費力給你遮那倆黑眼圈兒。”
  
  倪葉薇笑道:“好白鹿,那就麻煩你啦!”
  
  員外道:“崔老爺遣來的仆人還說,他請到含星大師和女兒、女婿作陪。”
  
  倪葉薇臉色微變,白鹿笑道:“呀!敢情今天含星門下都到倪府來了。”
  
  員外道:“隻是不知際赫上哪裏去了,來賓名單中沒見他。”
  
  白鹿道:“許是被他師傅派了些事,到別處去了吧。”員外點點頭。白鹿問:“客人中可有天外閣的佳音娘子?”
  
  員外道:“那送名單的仆人說,崔老爺交代過,佳音姑娘確實也被崔府請來作陪。但太上皇忽於昨日傳召,令她今日覲見陪著宴飲,所以來不來還未知。”
  
  白鹿若有所思應了一聲。
倪員外打點宴席去了。白鹿問:“這些衣飾可合你心意?”
  
  倪葉薇沮喪道:“打扮得再好又怎樣!反正人家眼裏也看不見我。”
  
  白鹿笑道:“都到這時候了,反而沒了底氣?薇薇,這可不像你。把你當年咬先生的氣魄拿出來!”
  
  倪葉薇賭氣道:“我不想再裝著很厲害,很不依不饒的。”
  
  白鹿道:“拿出點勇氣來!說不定,先生一直都在等你呢!”
  
  倪葉薇道:“騙人!”不過,很快她便問道:“真的?”
  
  白鹿笑道:“相信就是真。不相信,真的也會變成假的。”
  
  倪葉薇撅嘴道:“你怎麽知道,你算過?”
  
  白鹿拈起一朵珠花,說:“不需要算。你又怎麽知道,當年咬住他的手時,有沒有咬住他的心呢?”
  
  倪葉薇愣了很久,想著這句話,慢慢道:“有沒有咬住他的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心那時候就丟了……”
  
  白鹿笑了,她的笑容真是明亮。
  
  崔老爺等人到了倪府,已是將近晌午。倪員外歡天喜地將眾人迎了進去,在正堂待客,並命丫鬟去請小姐。倪葉薇剛剛梳好妝,一聽人來了,萬分忐忑地抓住白鹿。白鹿道:“薇薇,你先去見客,我要出去辦些事。”
  
  倪葉薇尖叫道:“你說什麽!不許!不準去!”
  
  白鹿安撫她道:“慌什麽,先別自己亂了陣腳。前麵那些是客人,不是虎狼,吃不了你。”
  
  倪葉薇氣鼓鼓地揪著她不放手。
  
  白鹿想了想,把丫鬟支了出去,柔聲道:“薇薇,我是去天外閣。今日七夕,佳音在宮中宴飲,此時是個好時機。”
  
  倪葉薇一時驚奇,問:“好時機?”
  
  白鹿笑著將昨天那朵紅色珠花拿起來,別在倪葉薇頭上,道:“收取她媚色的好時機啊!”
  
  倪葉薇笑道:“果真?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好,你去吧。”
  
  白鹿道:“太上皇那老頭子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我很是擔心她會讓老頭子給她賜一份姻緣。”
  
  倪葉薇道:“誰被那壞女人看上誰倒黴!”
  
  白鹿笑道:“她惦記的可是先生呢!”
  
  倪葉薇臉色變了,直直盯著白鹿:“你說,她會不會趁著今日讓太上皇賜婚?”
  
  白鹿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聲道:“放心。這世上的緣分,最是勉強不來。別說是一個太上皇,就是他那個當皇帝的兒都不行。”
  
  倪葉薇點點頭,鬆了手:“你去吧。不過,要快些回來。”白鹿笑著又拍拍她以示安慰。倪葉薇見客去了,白鹿悄悄離開倪府。
此時天外閣隻有一眾仆婢看守,很是安靜。白鹿潛入後花園中,左拐右拐,終於找到一片布局奇特的花圃。圃中花朵共分八色,分別是:紅、橙、黃、綠、青、藍、紫和黑。從正上方看,這八色花剛好組成一個“卍”字。“卍”字的中心,獨獨挺著一枝粉紅色的奇花,形似睡蓮,花瓣兒卻是透明的。
  
  白鹿識得,此乃媚色蓮,佳音的媚色本元就養在這花中。移生術中,物物相借靈性不需媒介,但人與物以及人與人之間則必需依靠媒介。因而佳音通過媒介將他人媚色借來,養在這媚色蓮上,再時時采擷以補自己本元。
  
  養成媚色蓮極其不易,因其是一種寄生植物,而且對養分要求十分苛刻,幼時需以人血澆灌直至含苞,之後雖不再需血,卻也隻能靠其他植物生長,花圃中那些八色花就是它的寄主。
  
  白鹿心道:為一己之私,如此貪求,甚至不顧他人性命,連媚色蓮都養出來了。等到她發覺自己辛苦養的媚色被別人拿走時,不知是怎樣一種心情?我這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白鹿從腳邊拾起一顆石子往花圃中一丟,石頭落地,耳聽“嗡嗡”之聲,圃中漸漸飛出許多又大又黑的蜂子。白鹿笑道:“喲!令人聞風喪膽的西域殺人蜂都弄來了。”她從袖中取出一包香粉揮手一揚,立即異香四溢,那些殺人蜂紛紛落地。白鹿心道:她心地如此陰狠,那我也隻有使狠招了。
  
  她正要起身去拿“卍”字中心那朵媚色蓮,又覺得不妥,料想佳音不會隻設一道關卡保護自己的本元,便躍到旁邊一棵梧桐樹上向花圃中望去。
  
  果然,媚色蓮的花株下麵纏著一線黑色,白鹿仔細一瞧,微微一驚。
  
  好家夥,居然是鐵線蛇王!
  
  白鹿心中思忖:本隻想摘幾片花瓣,現在我碰不得,隻能用別的法子了。她自懷中取出一截竹筒,擰開蓋子,一隻色彩斑斕的鳳蝶飛出來,長長的尾帶飄搖生姿。她笑道:“美麗的東西大多有毒,這話原本有些道理。”
  
  蝴蝶是移生術中常用的媒介,這隻蝴蝶是白鹿在天目山修煉移生術時捉來練習用的,竹筒裏還有一隻。倪葉薇說第一次見佳音時,連蝴蝶都圍著佳音轉,白鹿便知道佳音所用的媒介必定是蝴蝶。
  
  隻見蝴蝶慢慢飛到圃中,晃悠悠繞著媚色蓮打旋兒。鐵線蛇王豎起尖尖的蛇頭,吐了一會兒細細的芯子,便又臥到花株下麵,不去攻擊鳳蝶。看來,是把鳳蝶當作佳音養的那些媒蝶了。

鳳蝶穩穩停在媚色蓮的花心,微微顫著翅膀,尾帶隨風起舞。慢慢的,花朵外圍的花瓣由粉紅轉作枯黃,而鳳蝶卻愈發美麗耀眼。過了一刻時候,白鹿又擰開竹筒,放出一隻雪色鳳蝶。雪色鳳蝶飛到媚色蓮那裏,先前的彩蝶撲撲翅膀飛了回來,鑽進竹筒。雪色鳳蝶也采集了一刻鍾左右,飄飄飛回竹筒。白鹿看向媚色蓮,隻見中心幾片花瓣還新鮮如初,其餘均轉作枯黃。
  
  白鹿想了想,從袖中取出另一包藥粉,揮手灑在花圃中。藥粉落處,八色花的花瓣慢慢有些變色。她微笑道:“這媚色蓮寄主已毀,是不中用了。佳音娘子,看你本真,也是個清秀佳人嘛,何必如此費盡心思?自己戒不了移生術,我拉你一把。如此既幫了你,也能順便借些靈氣給姐姐。若你仍不知悔改,我也無法了。”白鹿最後衝蠢蠢欲動的王蛇扮了個鬼臉,便離開天外閣。
  
  姐姐,剛剛借的這些靈性媚色,再加上之前我移給你的那些,應該能讓你脫離石胎了。
  
  也不知薇薇那丫頭怎樣了?待今日一過,我將昔日姐妹二人欠他父女的人情還了,便可離開長安啦!
  
  白鹿想著這些,一路回到倪府。

連體女嬰
倪葉薇到了前廳,耐著性子一一拜過客人,咬著牙不去看雲間城主夫婦。她就坐在帝尋旁邊,心跳得飛快,臉上也燒得厲害,心中又是惱又是恨:白鹿,白鹿,佳音那壞女人的媚色不拿也罷,你快回來,快回來……
  
  眾人以為倪小姐害羞怕騷,都笑著打趣了幾句。倪葉薇此時恨不得拔腿就跑,卻又一動也不敢動,隻好一門心思裝聾作啞。公子舒意忽道:“長安多能人,果然!敢問倪小姐,發間珠花可是移生花?”
  
  倪葉薇一怔,不解這脫塵的雲間城主怎冷不丁問起自己的首飾來,一時答不上話。
  
  帝尋見白鹿不在,昨日猜測的心思已重了幾分,此時又見舒意問起移生花,便道:“長安有家息氏綢緞莊,擅造此花。”
  
  舒意淡淡道:“倒不知一個生意人能有這般手段。”
  
  帝尋道:“風塵之中,亦有俠隱。天下隻知公子劍法超絕,不想還懂移生術。”
  
  舒意道:“隻是以前見人插過這花罷了。”帝尋眼睛閃了一下,欣月的臉上的蒼白之色又重了幾分。
  
  寒暄過後,員外請眾位客人移席至後園花廳中開宴。這段路上,倪葉薇故意落在後麵,本想著逃回去,誰知崔三小姐藍蘿拉住她問了句話。藍蘿這一問,逐月、帝尋、談慕都回頭看著倪葉薇。偏偏倪葉薇方才滿腹焦急一心想著消失,什麽也不曾聽見,隻能一臉茫然瞧著藍蘿。
  
  員外笑道:“薇兒,白鹿那孩子呢,怎不隨了你來?”
  
  倪葉薇明白過來,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因平時不慣於撒謊,不由支支吾吾說:“她——她,我——讓她去買些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藍蘿道:“我今天能不能見見白姑娘?”
  
  倪葉薇不答此問,隻道:“她不姓白。”隔了一下又說:“我記得她好像是姓劉,文刀劉。”
  
  員外見女兒此等情形,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對旁邊一個丫鬟道:“去看看白鹿回來沒,回了就帶來花廳。”
  
  丫鬟還沒應聲,倪葉薇卻已說:“我去!”員外一愣,還來不及反應,女兒已經提著裙角飛走,將眾人丟在遊廊上。
  
  員外忍著心中笑意,向客人道:“這邊請,各位這邊請!”
  
  倪葉薇慌出了一身虛汗,這一走脫,不由連鬆幾口氣。她回到閨房,見白鹿正悠閑地扇風吃茶,不由氣道:“我都要急死了,你卻獨自在這兒悠閑,真可恨!”
  
  白鹿拉她坐下,遞給她一杯茶,笑道:“客人都走了?”
  
  倪葉薇咚咚喝下茶,喘著氣道:“這才來,哪兒走去?爹爹叫你呢!”
  
  白鹿笑道:“你是正旦,我是青衣。我就不信,這出戲少了我還唱不成了,把正旦都支下台來叫我這青衣?你回去說,我不知杵在哪兒看熱鬧了。”
  
  倪葉薇急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白鹿眨眨眼,笑道:“你不去?要是人家嫌你不知禮節退親怎麽辦?”
  
  倪葉薇扁扁嘴:“退就退,大不了剪了頭發做姑子去!”末了她又懊惱道:“我剛差點就緊張瘋了,可人家就跟沒事兒人似的。我真是沒出息!”
  
  白鹿笑問:“人家,指的是先生?”倪葉薇“哼”了一聲。白鹿柔聲道:“先生素來鎮靜,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他呀,心裏就是再急,臉上也不會有半點表露。我看呢,他心裏的緊張未必少於你。”
  
  倪葉薇好受了些,問:“當真?”
  
  白鹿道:“不信?你以後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倪葉薇瞪了她一眼,她卻輕輕眯眯著眼,問:“員外何事喚我?”
  
  倪葉薇道:“是崔小姐問起你,我才來叫的。”
  
  白鹿笑道:“原來是她。不過,倪府沒丫鬟了麽,讓你來叫我?”
  
  倪葉薇擰了她一把,道:“你究竟去不去?”
  
  白鹿不答,反問:“你見了盧欣月沒?”
  
  倪葉薇道:“大略瞥了一眼,是個病西施。”
  
  白鹿道:“雲間城主呢?”
  
  倪葉薇瞪眼道:“自己去看!”
  
  白鹿眼神有些迷離,道:“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本就是躲也躲不過的。”她說著站了起來,道:“走吧。”
  
  倪葉薇見她神色反常,問:“這話什麽意思?”
  
  白鹿邊往外走,邊道:“你怎不問問佳音的事?”
  
  倪葉薇忙隨上,道:“你出手必定不會失誤。”
  
  許是聯想到移生花,倪葉薇又道:“方才在席間,那個雲間城主還問起我頭上的珠花了。”
  
  白鹿眼中閃過一絲冷冷的光芒:“你怎麽答話的?”
  
  倪葉薇道:“我還沒開口,崔帝尋就說這是息氏緞莊製的,那個城主就沒再問了。崔帝尋問他怎麽懂移生術,他說隻是以前見人簪過這花。”
  
  白鹿眼眉一動:先生想必是懷疑我的故主是雲舒意,所以才替我開解。
  
  兩人說話間已走到花廳外麵。白鹿暗暗吸了口氣,握著倪葉薇的那隻手微微有些抖。倪葉薇低聲道:“你別抖啊,我才緊張呢!”
  
  白鹿笑了笑,道:“慌什麽,有我呢!”
  
  倪葉薇一顆小心肝才略略安定下來,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花廳,倪葉薇低著頭入席,白鹿肅容侍立一側,饒是她早已料到今日情形且已想好對策,卻仍是按捺不住心中那一縷緊張與恨意。
  
  盧欣月一聲輕呼,這呼聲雖極是輕微,卻飽含著震驚、惶惑和恐懼。她秀眉緊鎖,捂著心口,蒼白俏麗的臉上沁出細細的冷汗。含星在女兒上首坐著,忙拿捏住她頸後大穴。
  
  倪員外與崔老爺等人正奇怪,聽見雲間城主輕輕喚了一聲:“綠伊?”
  
  他冰冷的眼眸驀然變的極亮,正對著倪葉薇身後垂手侍立的白鹿。
席間先是一片詭異的寂靜,繼而含星霍然起身,指著白鹿叫道:“妖女!”
  
  倪葉薇以為老怪叫自己,不解自己什麽時候變成妖女了,莫非就因為腹誹過這老頭子?她茫然站起來,道:“你罵誰呢!”
  
  白鹿把她按入座中,笑吟吟道:“你還不夠資格做妖女,他說我呢!”
  
  帝尋、逐月與藍蘿均是一震:她承認了!
  
  談慕不明就裏,要問卻被逐月拉住,倪員外與崔老爺相識默然。
  
  白鹿眼中的光芒益發冰冷,聲音也是冷冷的:“綠伊?沒想到這麽久了,公子還記得她!”她對著舒意,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記得又怎樣。我姐姐她,死了都快一年啦!”
  
  舒意臉上仿佛籠著一層霧色,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麽,隻是端起一杯酒,慢慢喝下去。
  
  欣月的臉色更是蒼白。
  
  含星微有些怒色:“你好端端站在這兒,卻說自己是個死人?”
  
  白鹿懶得看他,漫不經心道:“你這是不相信七降陣的威力了?別告訴我,你追蹤到綠伊的魂魄在活人身上!”
  
  含星一驚:“你怎知道這些?”
  
  白鹿輕輕將劉海吹起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含星沉聲問:“你是誰,跟綠伊有什麽關係?”
  
  白鹿嫣然一笑:“這個世上,我和她是最親的人。”
  
  含星一臉疑色。
  
  白鹿懶懶道:“你信不信,我又怎麽管得了!就像當年——”她停了停,看著不斷喝酒的公子舒意,略有些悵然地歎息:“我讓她不要給城主做妾,她卻一意孤行。”她又笑了,神色有些飄忽:“少女的心意,本就執著啊!”
  
  欣月忽然問:“那你又是誰?”她聲音有些抖,應是忍著極大的痛苦。含星滿麵憂色看看幹女兒,帝尋等人也都關切地望著欣月,隻有雲間城主仍是獨自喝酒。
  
  倪葉薇回望白鹿:“原來你認識他們,何必騙我。”
  
  白鹿拍拍小姐肩膀,笑道:“認識?那需是彼此知道才算認識。隻是,他們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就像薇薇你,不知道這世上有一個綠伊。”白鹿的笑顏愈發明亮:“我跟綠伊是雙生兒。”隔了一下,她又續道:“連體雙生兒。”
  
  倪葉薇一聲驚呼,餘人也是一片訝然。舒意的酒杯停了一停,沉聲道:“她說你夭折了。”
  
  白鹿道:“她告訴你的,前一半是實,後一半是虛。”

這件事,當時就是告訴你,你也未必信。如果你信了,隻怕也會把我們當作怪物。要是再讓你那老娘知道,我們就更沒有活路了。薇薇,你問為什麽是怪物,唉,此事說來話長呐!”
  
  “母親分娩時難產,為保住孩子性命,她瞞著父親,讓產婆剖腹取嬰。結果,取出的竟然是連體嬰。產婆當時嚇壞了,父親聞聲趕來,費盡心血也未能救活母親。連體嬰孩一直被看作是妖魔的化身和不祥的徵兆,往往受到非人的待遇。父親為了保護我們,將我們托付給他的一位故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後,我倆必需麵臨分離的命運。可分離卻也意味著,兩個人中隻能活一個!父親把我們接回長安,請來鬼手醫士主刀……我和綠伊,就被分開了。”
  
  倪葉薇不覺緊緊抓住白鹿的手,白鹿笑了,向舒意道:“你曾問綠伊,她背上怎麽會有那麽長一道疤痕。她說是小時候從山上跌下來時摔的,其實不然。那就是當年□時,留下的永遠磨滅不掉的傷痕,甚至是鬼手都醫不好。”
  
  舒意應是想到了當年的情景,微微眯著細長的眼睛,笑了。忽的,他冷聲問:“你為什麽連這些都知道?”
  
  白鹿的笑容有些奇異,低聲呢喃:“我為什麽知道?我和她,雖然被鬼手分開了身體,靈魂卻連在了一起。”
此言一出,含星門人均是臉色大變。含星厲聲道:“你父親是誰?”
  
  白鹿冷笑道:“你想問的,應該是——誰對當年的連體嬰施了馭魂術吧?”含星緘口不言。白鹿聲冷如冰:“我們分離那年,父親正逢命中劫數,事事不順。叔叔說我倆就是禍根,本應在生下來時就丟棄或者溺斃。父親卻從不這麽想,母親拚了性命生下我倆,他不想母親白白犧牲。所以,除了鬼手,當年還有一個人也參與了為我倆□這件事。這便是之前照顧了我們七年的那人,也就是此人為我們施了馭魂術。”
  
  “多少年來,我都在想,如果當年隻留下一個嬰孩和一個魂魄,而沒有用馭魂術,父親和叔叔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
  
  含星冷哼一聲。白鹿冷笑道:“難道不是嗎?那樣的話,你那個失寵的妹妹——”
  
  “你住口!”含星厲聲打斷了白鹿,他原本清臒的臉上竟在這片刻之間布上了一些皺紋。
  
  白鹿冷冷道:“你怕了麽?你也會害怕?十年前你誣告我父親時何曾怕過!”
  
  眾人一驚。含星跌坐在軟席上,失聲道:“你竟然是他的女兒!”
  
  白鹿笑道:“是啊,旁人不知道我們倆倒也罷了,通天徹地的裴小舅舅竟然也不知道?或者,我該喚你一聲師伯?”
  
  含星雙目一睜:“你——你父親不遵門規,擅入仕途,你有什麽資格叫我師伯?”
  
  白鹿嫣然道:“我父親在朝光明正大,自然不及師伯你那般遮遮掩掩!”
  
  含星大怒。白鹿淺笑道:“師伯覺得,我和綠伊的術數,有可能是父親教的麽?”
  
  含星猛然醒悟,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是結輝!施馭魂術的是結輝!”
  
  白鹿笑盈盈道:“正是。”
  
  含星長長歎了口氣,似乎十分疲憊:“竟然是她,原來他們倆一直都有聯係,隻瞞著我一人。”
  
  白鹿道:“我家這些舊事,本是在我們幼時發生的。如果不是母親的好姐妹清姨告訴我們,或許永遠不會有人來揭師伯你的傷疤!”
  
  白鹿說到這裏,忽對倪員外笑了笑:“員外,你曾問我為什麽對薇薇那麽好,我說是因為我們投緣。其實,那一半是為報答你和清姨冒死庇護我們姐妹,一半是為薇薇與我們的垂髫情誼。”
  
  倪員外聽了這麽半天,已經隱約猜到白鹿的身世,此時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感歎:“好說好說,能平安總是好的。清兒臨走時還念叨著不知阿瑤怎麽樣了,如今你長大成人,她地下有知,也該安心了。”
  
  白鹿笑向倪葉薇道:“紫薇花,我的傻姑娘,想起我們了麽?”
  
  倪葉薇兀自懵懵懂懂,被白鹿這一叫,忽的跳了起來,拉著她笑道:“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老自言自語的小姐姐阿瑤!娘說你是我死去姨娘的女兒。你居然是阿瑤!怪不得我覺著好像很早之前就認識你啦!”她隨即扮了鬼臉,笑了:“我記得我剛過完五歲生日,你就被送走了。娘說你生了重病,要去遠方求醫。”
  
  白鹿笑道:“是啊。不過不是生病,而是因為——”
  
  “當年師傅以馭魂術將我的魂魄移到綠伊體內後,本應該連續七日做法安定魂魄,卻被一件意外耽擱了。父親的一個失寵妾侍,將家中有法事一事添油加醋告訴了自己的兄長,也就是我的師伯,師伯便上告官府,說父親心懷不軌,欲以巫術惑上而趁機謀反。師伯的叔父裴寂恰巧是父親的死對頭,他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便在當時的皇帝,今日的太上皇那裏添進讒言。皇帝聽信讒言降罪重罰,斬了父親與叔叔,抄沒家產,家眷子女收為官奴。因為沒幾人知道我和綠伊的存在,所以我們被悄悄送到了倪家。”
  
  含星冷哼一聲:“你父親真是教出了一群好兒女,個個陰險狡詐,不遜於他。貞觀三年,當今聖上為你父親平反,你那兩個剛愎魯莽的哥哥卻不思感恩,反而起兵作亂,落得身首異處。你如今還敢回長安,可真是膽大妄為!”
  
  白鹿笑道:“師伯以前的靠山裴寂裴大人如今獲罪流放,師伯不是也大搖大擺來了長安麽!宦海沉浮,其中利害,誰又說得清楚!不提也罷。”
  
  崔老爺看了白鹿半天,道:“原來是肇仁兄之後,你父親與我有同窗之誼,老夫一定護你周全。”
  
  白鹿行禮笑道:“多謝老爺子。如今劉氏一族凋零殆盡,皇上又有容人之量,且不說朝廷並不知我,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女子。老爺子無需操心。”
  
  席間不少人都看了看這所謂的“小女子”。倒是倪葉薇對這些官場的陳年舊事毫不關心,追問道:“別說這些,你離開我家後去哪兒了?”

雲間往事
白鹿道:“當初家中突逢巨變,師傅未能替我倆安魂,兩魂一軀,致使神誌迷亂,心力衰竭。所以,我倆離開你家後,被送到了師傅當時隱居的地方——天目山。先生,你曾問我為何那麽熟悉天目山的風土氣候,我敷衍過去了。你想,一個人要是從七歲到到十六歲都生活在一個地方,又怎麽會不熟悉那裏的一切啊。”
  
  “到了天目山,師傅告訴我們,在一段時間內,隻能選一個靈魂為主,另一個在軀體裏沉睡。我和綠伊商量了一下,決定每隔十年換一次,七歲往後的第一個十年交給她,十七歲時再換成我。師傅便為我們安了魂,姐姐一直跟著師傅修習術數,我則陷入沉睡。”
  
  “為了我十年後能正常生活,師傅經常把我放在她的法器蘊靈壺中,借助法器的力量修行。那時候就連師傅自己也並不知道,蘊靈壺不僅能夠承載人的魂魄,還可以鍛煉魂魄,使之能自由來去,甚至短時間脫離軀體而獨立存在。發現了這一點後,我就一直待在壺中,整整五年,把師傅的藏書典籍學了個遍。那時候,我作為一個遊魂,除了偶爾出去逛逛天目山,就是待在蘊靈壺裏修行。先生,一直驚訝於白鹿的雜學,其實那些雜藝也都是讓無事可做給逼出來的。”
  
  “隨著年齡漸長,師傅也越來越擔心。她怕我們將來和她一樣,不見容於世俗,以後沒有好歸宿,空餘一身本事。隻是,姐姐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我更沒有。對我而言,隻要姐姐好好的,我就是永遠做一個遊魂又何妨!”
  
  “十六歲那年,師傅留書出訪,說她欲與道友同去尋找蓬萊仙島,交代姐姐帶著書信去雲間城,投奔她的妹妹——雲老夫人。日後若我兩人要移魂換體,回天目山施法即可。那時,我已經可以脫離蘊靈壺,自由遊離於天地之間。於是,姐姐就帶著我去了雲間城。”
  
  倪葉薇笑道:“你師傅為什麽不帶你們一起走?”
  
  白鹿笑了笑,有些惋惜:“是啊。到了雲間城後,我也不止一次問姐姐:‘這家的人那麽排斥你,我們去找師傅好不好?’可是,姐姐的回答總是沉默,微笑著沉默。她美麗的臉上泛著桃花的顏色,眼中閃爍著從來沒有過的光芒。我起先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人類所謂的愛情。”
  
  白鹿定定看著舒意,聲音有些無力:“她愛上了年輕的雲間城主,公子舒意。”
  
  舒意又開始喝酒,喝的很快。白鹿眼中閃著晶亮的霧色,緩緩說:“我雖然不懂,但見她高興,也就替她高興。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師傅所說的好歸宿,於是,我悄悄留意一切關於舒意的事情,這對於一個類似隱形人的我來說,實在不是什麽難事。雲間城的人幾乎把他說成了神,他年幼聰慧,博聞強記,俊美得連九天神祗都嫉妒。他的雲間劍術爐火純青,自十四歲執劍,從未敗過,驕傲的就像天上的蒼鷹。嘿!我都禁不住有點仰慕這個貴公子了。”
  
  “可是,這世上真有那麽完美的人麽?”
  
  “舒意的母親雲老夫人,她十分討厭姐姐。薇薇,你問為什麽,綠伊還是她姐姐的徒弟呀。這個事,說起來就太久遠了,恐怕連公子舒意都不知道。當年與上一任城主有婚約的本是師傅,可師傅嫌那城主太風流,便逃婚出走,入蜀中學藝。師傅家裏為了彌補這樁婚事,逼迫師傅的小妹離開自己的戀人,代替師傅嫁到雲間。這個小妹,就是後來的雲老夫人,她年輕時的戀人,在她嫁入雲間城後,沒多久便傷心辭世。所以,雲老夫人恨師傅入骨,而綠伊作為師傅的傳人,就這麽成了雲老夫人泄憤的對象。”
  
  “我知道此事後,趕緊告訴姐姐,讓她斷了對舒意的心思,離開雲間。可是我的姐姐,已經變的隻會對著雲家後山那片彼岸花傻笑了。”
  
  “三小姐,你問什麽是彼岸花?在民間,春分前後三天叫春彼岸,秋分前後三天叫秋彼岸,是上墳的日子。此花開在秋彼岸期間,非常準時,所以稱為彼岸花。這花有有紅白二色,紅的是曼珠沙華,白的是曼陀羅華。它還有許多名字,其實最貼切的名字,就是彼岸花。著葉時不生花,開花時不長葉,花葉永不相容相見,盛開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
  
  “佛經有雲‘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這種幽靈一樣無情無義的花,就算美麗又如何?姐姐之所以愛那些見鬼的花,多半是因為和舒意初見時,舒意曾送她一朵插頭發吧!唉,第一次見麵,你送給她的,竟然就是彼岸花!到最終我們離開雲間,你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再送她一株彼岸花而已!”
“雲夫人,你心痛嗎?你可知道,我的姐姐,也像你這樣痛了一年多啊!”
  
  “我知道姐姐就算嫁進雲家,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一直勸她。可是姐姐卻隻念著舒意好,在她眼裏,為了舒意就是吃苦也變作甜了吧。那時候,她是真的很開心,每天都笑眯眯的,美得像天目山上的明月。我看她那樣開心,慢慢也就不再拂她的心意。”
  
  “畢竟,她要托付終身的人的是公子舒意是不是?其他的人,無所謂了吧。”
  
  “就這樣,我們到雲間城半年後,姐姐嫁給舒意做妾。父親的事,就是因為妾侍的禍害,我們都恨透了這種身份的人。可是,為了雲間城主你,一向高傲的姐姐毫不猶豫低下了頭。”
  
  “在姐姐做決定時,我曾問她會不會後悔。她還是默默地笑,一句話也不說。我雖然不再勸阻她,可是卻也從來不曾了解她的心意。一個從來沒有正常生活過的靈魂,是不能明白那種癡心的吧。”
  
  “姐姐嫁人之後,一天一天過得很是開心,我卻越來越不安。每每見到廳堂上高坐的老夫人,我都有些驚心。她蒼老銳利的眼睛看著姐姐時,讓我想起天目山中盯著獵物的豹子。我不止一次提醒姐姐,可她總讓我不要多疑,她能應付得來。我知道,她心裏隻有舒意一人。舒意又是極其孝順的,姐姐她不想讓人以為她與老太太有芥蒂,惹得舒意不快。”
  
  “可是,你若真的喜愛一個人,還嫁給了他,是不是隻需顧及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就好了呢?若兩人都隻有彼此,再無牽掛,或許可以。可是,可是,公子舒意身為雲間城主,牽掛委實不少,其中又以他母親為最。他,可不是隻要有姐姐就好了的。”
  
  “他們新婚後不過三個月,雲老夫人就臥床不起,神智不清,嚷嚷說家中有妖怪興風作浪。雲間上下俱被驚動,不少人都知道姐姐精於術數,於是舒意就讓姐姐去為老太太安神壓驚。”
  
  白鹿說到這裏,停下來,衝著倪葉薇笑一笑,撫著自己眉間那朵深紅色的梅花,道:“薇薇,你問我怎麽老在眉間貼這一朵花,也不知道換一換。你可知道,這哪裏是貼上去的啊!”
  
  倪葉薇瞪大眼睛道:“不是貼的,那是怎麽弄的?”
  
  逐月聽到這兒,心中霎時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他看見白鹿深邃的眼光射向不遠處飄飄垂下的帷幄,那雙眼睛裏燃燒著驚心動魄的火焰!
  
  “那一天的情景,隻是蜷縮在一角看著的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白鹿恨恨瞪著舒意:“每次想起這件事,我就恨不得親手殺了那個老妖精,老巫婆!”
  
  欣月柔柔叫了一聲:“白姑娘。”
  
  白鹿立即冷冷反駁:“我不姓白!”
  
  欣月沒再說話,她看一看自己的夫君,見他還在喝酒,一言不發。
  
  倪葉薇心裏忽冒出個念頭:怎麽這個城主好像不太喜歡他夫人……
白鹿緩緩續道:“雲老夫人的貼身老媽子說老夫人現在神智不清,不想讓兒子看了傷神,隻讓姐姐一個人進去。我那時很是害怕,因為遊魂的天生敏感,我覺察到那個房間十分不平常。那是個陌生的東西,力量強大。我提醒姐姐,她卻並不擔心。她也知道老太太瘋的蹊蹺,若能把從中作祟的人抓出來,就最好不過了。那時的我,也就這麽以為了,覺得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一個可以讓雲老夫人接受姐姐的機會。”
  
  “我們就這樣被老媽子領進屋裏,看見那老太太在床上病懨懨橫著,幾天時間就瘦成一把骨頭。我起先還有些可憐他,我可真是傻!那一把老骨頭一見姐姐,就跳起來衝到姐姐麵前,就像一條瘋狗似的朝著姐姐吠:‘綠伊,你這個小妖精!你吸我魂魄,坑害我兒,我要殺了你!’姐姐哪料到會是這樣?一時驚慌將她推開,老太太卻狠狠摔在地上,這時候從老太太床帳後麵射出一個怪物,掐住了姐姐咽喉。”
  
  “我看著那個怪物,惡心的想吐,我認得,那是雲間城訓練的東瀛術士。我一時呆了,姐姐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被製住?那個老女人爬起來,抓著姐姐又撕又咬,像瘋子一樣大叫大哭。姐姐的頭發被揪散了,衣服扯得不成樣子,臉上滿是血痕,額頭被她咬了好大一個血口……”
  
  倪葉薇抓著白鹿的手在發抖,白鹿笑道:“眉心這朵梅花,是後來為了遮疤痕,姐姐自己刻上去的刺青。”
  
  倪葉薇眼圈兒紅了,恨恨道:“那個老妖婆,真可惡!”
  
  白鹿蹙著眉頭,臉色有些蒼白,道:“我當時很驚慌,不停地叫著姐姐。可我叫啊叫啊,姐姐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以為她被那個東瀛術士惑住,不禁又急又恨。我痛恨自己,為什麽我隻能在一旁看著,連幫一把的力氣都沒有?”
  
  “那時,姐姐就像一個被主人丟棄的布娃娃,沒有了主人的愛護,被別人肆意踐踏。她臉上滿是血,卻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空洞的眼睛隻看著那個扔掉她的主人——冷眼旁觀的公子舒意。
  
  “原來舒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了房間,可是,他就那麽站在那裏看著,不動,也不說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姐姐的失神落魄和無力反抗不是因為那個東瀛術士的手段多高明,而是因為站在一旁的雲間城主。一個女人在被別人羞辱得毫無尊嚴可談時,發現自己深愛的丈夫竟然袖手旁觀,她還有心思反抗麽?或許,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吧!”
  
  “我一直提防雲老夫人,怕她在背地裏害姐姐。可是,到頭來發現,其實那老太婆根本傷不到姐姐,因為姐姐根本就不在乎她;自始至終,姐姐的眼裏心裏就隻有一個人,誰又能料到,偏偏就是這個她視如生命的人,光明正大地操刀捅進她的心窩。”
  
  “也許越是自己愛的人,越容易傷到自己?”白鹿有些微弱地問著,輕輕歎了口氣。她看了看眉頭緊鎖、手捧心口的盧欣月,嘴角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慢慢續道:“我明白了姐姐的心境,試著想把她叫醒,可是沒用。我也曾指望著舒意念及夫妻之情,能拉一拉他老娘。嗬嗬,這可真是癡心妄想呢。雲間城主那時就和現在沒什麽兩樣,安靜的像尊石像。”

席間如帝尋、逐月和談慕這三個年輕男子心情都頗為沉重。傷心欲絕、被稱為狐媚的小妾與發瘋的被妖術迷惑的老娘,年輕驕傲的雲間城主,該怎樣做出選擇?
  
  舒意淡淡道:“綠伊對我的心,那時就已經死了麽?”
  
  白鹿淺淺一笑,也是淡淡回答:“這世上,不止你一個人驕傲!”
  
  藍蘿道:“看看妹妹,就知道姐姐如何了。你們後來便離開雲間了?”
  
  白鹿衝藍蘿一笑,問:“如果有人被鎖在雲間城的鐵池,還有東瀛術士守著,這人有沒有可能逃出來?”
  
  藍蘿秀眉一皺,還未開口,倪葉薇已奇道:“什麽是鐵池?”
  
  白鹿笑道:“雲間城裏,有一處專用來禁錮犯人的私獄。據說裏麵的囚犯休想活著逃出去,當地人稱其為鐵池。”
  
  倪葉薇忿忿道:“私設刑獄有違國法,他們不知道麽!”
  
  白鹿拍拍她道:“山高皇帝遠,誰又管得了?薇薇,你就是從小的保護慣了,不知世事險惡。”
  
  倪葉薇不屑地撇撇嘴:“誰保護我了?就我爹那點出息,還得靠我保護他呢!”
  
  倪員外聞言老臉通紅,輕咳一聲,拱手向崔老爺笑道:“這丫頭性子直,不會說話,讓人見笑了。”
  
  崔老爺捋須笑道:“不敢不敢。”
  
  倪葉薇這才覺得自己失了儀態,隻拿一雙大眼睛瞪著白鹿。白鹿笑道:“豐先生他,可曾跟你講過雲間一派的劍法?”
  
  倪葉薇一怔,美目四顧,卻不見豐際赫,不由奇道:“咦?豐際赫人呢?”
  
  白鹿笑道:“他另有事情要辦,不在這兒。”
  
  倪葉薇略略想了想,說:“他是說過雲間劍法,說的還挺嚇人。我隻記得靈動詭變四字。”
  
  白鹿道:“豐先生果然是劍道中人。此四字確是雲間劍法最大的特點,靈動源於中土,詭變取自東瀛。”
  
  逐月失聲道:“什麽?!”
  
  白鹿笑道:“世人隻知上一任雲間城主曾在東瀛漂泊數年,卻不知他回我朝時帶了不少東瀛浪人刀客。後來這些人有的成了術士,有的成了雲間城主的幕僚,有的則將東瀛刀法融入雲間劍法成了雲家軍的骨幹。”
  
  欣月驚訝地看看舒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白鹿笑道:“夫人何須如此!哪個家族沒有些不為人知的秘聞?我也是因為曾在雲間流連,機緣巧合知道的。這,就是孤魂野鬼的長處呢!”
  
  倪葉薇皺眉道:“呸呸呸!什麽孤魂野鬼!”
  
  白鹿嫣然一笑:“姐姐被雲老夫人一鬧,就一直是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被那術士帶進了鐵池鎖起來。那個地方,真是人間煉獄。一間一間錐形地穴皆以生鐵鑄成牆壁,僅在上方開著個一見方的口子。姐姐被一堆鐵鏈埋著,不哭不笑,就像廟裏的泥塑觀音。我一直陪著她,希望她盡快恢複。以姐姐的能力,再加上我,想要逃出,並不是什麽難事。也許,也許就是夷平雲間城,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自閉的姐姐一直不肯醒來。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我告訴姐姐:‘公子舒意正在迎娶新妻。’隻這一句話,她就有了反應。我以為她會傷心,會失望,會怨恨,或者憤怒。可是,自以為了解姐姐的我,卻完全想錯了。可能是因為我不懂愛吧,一直以來,我甚至不算是個完整的人。”
  
  “姐姐她,竟然笑了。”
“她的笑容很明亮,也很美麗。那是在天目山中常常盛開的笑顏。自從到了雲間城後,姐姐雖也經常笑,但都是朦朧模糊、不可捉摸的笑,那笑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舒意。我已經很久沒見她露出那耀眼的笑容了,卻沒想到,在鐵池囚禁三個月後,聽到丈夫新娶的消息,她竟有了那樣的表情。這世上的事,真是奇異呢!”
  
  “更奇的是,姐姐開口說話了。”
  
  “姐姐說:‘我們出去。’我高興極了,看見姐姐拉起頭發,仔細挑了一根出來。我知道,那是早年便藏下的烏蠶絲,柔韌而鋒利,力道得當的話,切斷鐵鏈輕而易舉。我告訴姐姐:‘上麵有兩個東瀛浪人,出去的路上,固定的守衛有九組,每組四人。鐵池出口,是舒意的弟弟舒見。’姐姐不以為然地聽著,破除了身上的鎖鏈,順著烏蠶絲爬出那座鐵穴。上麵那兩個人一見姐姐出來,立刻撲過去,身體還在前撲,腦袋已經掉下去。”
  
  倪葉薇一聲驚叫,駭然看著白鹿。白鹿笑眯眯道:“烏蠶絲連鐵鏈都能割斷,自不必說血肉之軀了。姐姐一路出去,見到守衛就殺,鐵池中很多囚犯也趁機逃了出來。在入口那裏,我們遇見了雲間城的二公子舒見。姐姐笑了,說:‘二公子,我要出去。’舒見看著姐姐,沉默了片刻,抱著劍轉過身去。姐姐走開時,聽到他說:‘離開這裏吧,綠伊,走得越遠越好。’姐姐沒應聲,舒見也不轉身,繼續說:‘不要去前院。含星在那裏,你鬥不過他。’”
  
  “姐姐怔住了,我也大吃一驚。姐姐問:‘含星?可是蜀地的含星?’舒見隻說:‘走吧。’我其實不想讓她和你們含星苑的人見麵,以姐姐一人之力,哪裏鬥得過你們一群?姐姐知道我的顧慮,決心和我一起悄悄離開雲間。可惜因為鐵池囚犯大肆出逃,驚動了前院。雲間派出了大批劍客和術士來圍追姐姐,姐姐大開殺戒,無意中來到了一處滿是紅色的庭院。她看著喜氣洋洋的裝飾,笑道:‘這回娶的是個正室夫人吧。’我告訴她新夫人是含星的養女、蜀中有名的美人盧欣月。姐姐笑道:‘雲老夫人真是用心良苦,這是為了壓住我呢!可是綠伊哪裏還稀罕當她雲家人,倒浪費了這一片苦心。’”
  
  “那時新人已經拜過堂,客人們都在院子裏宴飲聽戲。三個月的囚禁、一路廝殺讓昔日美麗動人的女郎變得像地獄裏的惡鬼,嚇得那些客人一陣混亂。姐姐看著戲台上的花旦,笑問:‘可會唱《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花旦嚇傻了,姐姐一邊和圍上來的護院廝殺,一邊笑說:‘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這世上哪有那麽癡心到死的人啊,古人怎可如此欺我!’”
  
  逐月驚道:“當時那個散發蓬頭、血跡斑駁的巫女就是綠伊?”
  
  白鹿笑道:“巫女?雲老夫人是這麽和客人們解釋的吧。鐵池囚犯群起鬧事,欲趁城主大婚逃走,這個理由的確無懈可擊呢!”
  
  帝尋輕歎一聲:“我們第一次相見,竟然是在雲間城。”
  
  白鹿笑得有些頑皮:“是啊。隻是那時候先生正為別的事傷神,想是沒太留心那個‘巫女’
帝尋未料她有此一言,不禁有些失措,隨即反應過來,搖著折扇道:“比起綠伊,白鹿果然更刁鑽些。”
  
  白鹿癟癟嘴道:“誰讓你們那時候圍攻我姐姐來著?”
  
  帝尋歎了一聲,沒有言語。逐月淡淡道:“師門有令,不敢有違。”
  
  白鹿翻了個白眼,咬咬嘴唇,道:“是啊,都知道你們含星苑子弟重情誼!各位本領超群,姐姐又遭人暗算,再次囚入鐵池,更被廢掉了腳筋手筋。”
  
  倪葉薇和藍蘿齊齊驚呼。藍蘿皺眉道:“就算是綠伊輕敵,不是還有你在一旁提醒麽,怎麽會讓別人暗算了去?”
  
  白鹿眼睛一閃:“三小姐果然聰慧!姐姐在先生、二少爺、豐先生三人的手上倒並沒有吃虧,隻是新婚的雲間城主一箭射去,正中肩胛。”
  
  倪葉薇恨恨道:“你左肩遇潮氣便痛,就是因為那一箭?”
  
  白鹿道:“是啊,就是因為那射斷他們僅剩情誼的一箭。人的肩胛骨本就脆弱,被裂神矢貫穿,沒有癱瘓就是萬幸了。”
  
  藍蘿驚道:“他用的竟是雲間的鎮城神器?”
  
  白鹿嗤笑一聲,道:“正是。”
  
  藍蘿軟軟歎息了一聲,暗想:他心中究竟是否愛著綠伊呢?
  
  白鹿笑道:“城主沒有射穿姐姐的心窩,我已經很感激了。”
  
  舒意揚起微顯醉意的臉頰,看著笑意盈盈的白鹿。他素來冰冷的臉上漂浮著若隱若現的嫣紅色,輕輕的聲音宛若早春時涼涼的風,道:“白鹿,你們兩個雖是一個模樣,神情言談卻迥然相異。綠伊的笑容很少,也沒有這麽明媚。”
  
  舒意的眼睛深不見底,白鹿瞥了一下他雙目中的暗流洶湧,淡淡道:“那還不是因為城主你麽!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去雲間,姐姐從來沒有見過你,她也不會落得那樣下場。”
  
  她停了停,淺淺的笑容裏含著一絲無奈:“我有再多本事又如何?終究保護不了最親近的人。有多少次我希望我能夠讓時光倒退回十六歲那年,我要帶著姐姐逃離開這命運的捉弄。然而,這卻是一個永遠也抓不住的美夢,時光聽不到我的哀求,依舊悄悄流逝。”
  
  眾人都沉默了。許久,欣月忽道:“白鹿,其實在綠伊跟我鬥法之前,我並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白鹿微微一笑:“雲老太太自然不會告訴你,師伯自然也不願讓你煩心。所以,小妾就變成了遠房表妹,變成了由愛生妒的狠毒女人。”
  
  欣月柔聲道:“那天在後山一看見她,我就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壞人。”
  
  白鹿眼睛一閃,笑道:“我對你的感覺,也是一樣。”
欣月一怔,白鹿道:“姐姐在你們的婚宴上又被抓回了鐵池,肩胛受傷,手腳被廢,真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或許早就死了。我能怎麽辦呢?我還是什麽也做不了,隻能默默陪著她。這樣暗無天日過了半年,她的身體終於有了起色。有一天,姐姐問我:‘想回天目山嗎?’我做夢都想啊。姐姐說:‘你去告訴舒見,說綠伊想每天都看到一些鮮花。’我立時明白了,姐姐這是要修習花儡術。這種依靠百花的傀儡之術雖然進境極快,能修複身體,卻很傷修煉者的三魂七魄。我不答應,姐姐冷冷道:‘你是不是想我現在就死?’姐姐從未那樣對過我,她瞪著眼睛看著我,麵無表情。我嚇壞了,隻得應允。”
  
  “那天晚上,我闖入了二公子舒見的夢境,借姐姐的形態告訴他那些話。舒見就是在夢裏也是那樣冷漠,他抱著劍坐在一片大海邊上,隻說道:‘綠伊,我能為你做的,也僅此而已。’以後每一天,姐姐果然都收到一束鮮花,紮的很是美麗。舒見送完花就走,從不說話。隻是我偷偷觀察過他,他總是會在鐵池入口站一會兒,撫著他的彎刀,自言自語說著古古怪怪的東瀛話。或許他講的是一種東瀛的方言吧,所以我雖然會一點東瀛話,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我因為好奇,便用了讀魂術從雲間城的一些老仆那裏探察舒見的事。原來,舒見的母親是那個風流的老城主從東瀛帶回來的一名歌姬,老城主過世後沒多久,雲老夫人就把那歌姬賣了,舒見那時才十歲。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麽那樣孤僻冷漠,不用想也知道他十歲以後的日子有多屈辱。”
  
  “日子一天天過去,因為花儡術的緣故,姐姐的手腳已好了七七八八,漸漸有了往昔的神采。待花儡術大功告成後,我們在鐵池中迎來了十八歲生日。姐姐說:‘妹妹,本來去年就該把這身軀給你的,卻因為困在這鬼地方,不得回天目山移魂,你千萬別怨我。’我忙道:‘姐,再不要說這等話。’她笑了笑,神情很奇怪。”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大約那時候,她就已經不想再做人了。”
  
  “那一天,舒見送來的鮮花,一束之中剛剛好十八種花。姐姐以前也從不和他說話的,那天卻笑著在地穴裏問:‘二公子,你為什麽從不送曼珠沙華呢?’舒見在上麵答道:‘你們唐國人認為曼珠沙華一生花葉永不相見,寓意是死亡和別離,故此花很少送人。若送也隻送仇人,寓永世不再相見之意,你不知道?’我一驚,姐姐更是愣了半天,忽又大笑起來:‘生生世世永不相見,真是惡魔一樣的花!’舒見道:‘這是你們唐人的說法。幼時曾聽我母親說,在我們的故國,這花是美麗純潔的象征。’姐姐笑得淚都流出來了:‘你們錯了,這真是惡魔一樣的花!’。”
  
  “舒見離開了,姐姐對我說:‘告訴新城主夫人,綠伊要與她鬥法。’我就潛入了欣月夫人的夢境。”
  
  倪葉薇笑道:“呀!白鹿,入夢好不好玩兒?你教教我成不成?”
  
  白鹿捏捏倪葉薇臉頰,笑道:“薇薇,入夢是很危險的事。如果做夢的人醒時你沒有出來,就會永遠留在那個夢境裏,陷入無止境的循環,生死不由己,又怎麽會好玩兒?”
  
  倪葉薇嚇得吐了吐舌頭,道:“那你還老跑到人家夢裏。”
  
  白鹿笑道:“若我那時是個常人,又何必用那種危險法子?一個沒有形體的魂靈,要想和宿主以外的人交談,也隻能用夢這種本也無形的方式。”
  
  倪葉薇沒話說了。
  
  欣月輕輕笑了:“白鹿,我的夢境是怎麽樣的?”
  
  白鹿眯著眼道:“雲夫人那時的夢境,當真是華麗無匹。想必東海的蓬萊,九天的瑤池也不過如此。”
  
  欣月的目光有些迷離:“是麽?我倒不記得夢裏去過那麽美麗的地方。”
  
  白鹿嘴角略一勾:“越是美麗越是繁華的地方,往往才越危險。”
  
  欣月垂下頭:“此話怎講?”
  
  白鹿笑得花枝招展,聲音卻是冷的:“這世上的每個人,總要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修習術數的人,可以把心思藏得更深,就連夢境也會刻意裝飾。你的夢境,表麵華麗,內中虛無——”她語氣略一緩,道:“而且暗藏殺機。”
  
  欣月抬眼道:“是麽?”
  
  白鹿看著她,毫不示弱:“那些玄機,就是為像我這樣硬闖夢境的人而設。幸而我眼界廣些,不至於為奢華所惑,才得以見過你之後能全身而退。”
  
  欣月輕輕道:“是呢。我還記得一個綠衫女孩兒站在芙蓉花畔,笑吟吟地說:‘新夫人,我乃鐵池之囚,名綠伊。聞夫人係蜀地含星苑一脈,道法精深,特請賜教,切勿推辭。’我想走近看看她的容顏,卻被芙蓉花擋住,怎麽也看不真切。”
  
  白鹿笑道:“蜀地多芙蓉,夫人那時初至雲間,想必十分思念故土。”
  
  欣月淡淡一笑:“有誰不喜歡自己的故鄉?蜀地於我,便如天目山於你。”
白鹿問:“你是怎麽和雲老夫人說的,她就沒問問你是怎麽知道綠伊的麽?”
  
  欣月垂眸道:“我先和爹爹說了此事,他以為若能了解此事也好,便和婆婆說讓綠伊與我鬥法。”
  
  欣月停了停,又道:“爹爹說,綠伊通曉花儡術,雖厲害,卻不足懼。”
  
  白鹿笑道:“師伯真是通天徹地。”
  
  欣月道:“綠伊不是也很高明?她利用那次鬥法,離開了雲間城。”
  
  白鹿漫不經心一笑,道:“這活在世上的人,又有幾個不高明?稍微笨點的,早死絕了。”
  
  仿佛是自嘲似的笑一笑,白鹿隔一會兒又道:“鬥法前一晚,姐姐問我:‘我現在還像個人麽?’我說:‘比外麵那些更像。’姐姐笑了。這時,舒見來了,姐姐仿佛很高興,向他說:‘二公子,你能給我找件像樣的衣服來麽?我這個樣子出去,會被人家當作乞丐呢!’舒見此人,性情雖冷,心腸卻是熱的。他二話不說,出去之後沒多久就回來了,帶著幾包東西,還讓守牢的東瀛浪人打了一桶水送來。”
  
  “姐姐看著那些東西,問:‘二公子,你有什麽事需要人幫忙嗎?我不想欠你這麽多人情債。’舒見想了很久,說:‘我母親的下落。’姐姐笑了,說:‘不久之後,會有人告訴你的。’舒見沒再說什麽,走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很孤獨。我想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要用冷漠來掩蓋孤獨呢?”
  
  “舒見送來的那幾包東西,不僅有衣裳,還有首飾,另外還有一疊金葉子。姐姐說:‘原來他知道我們要走。’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心裏苦苦的。姐姐說:‘這綠衫是我最愛的。可額上這麽大一個疤,可怎麽辦?’那個疤就是給雲老太太抓出來的,傷得很深。我道:‘老太太手爪子真狠。不過傷恰在眉心之上,不如刺成朵花,就當是貼的花黃吧。’姐姐笑道:‘這主意不錯,你愛梅花,便刺成朵紅梅吧。’她拿起一隻簪子一邊刺一邊說:‘去打聽打聽,當年雲老太太將舒見的母親賣到哪裏了,然後托夢告訴舒見。’”
  
  白鹿說到此處停了下來,雙眼眯了一眯,斜了舒意一眼,目光有些奇異。倪葉薇搖著她道:“快說呀,你打聽到什麽了?”白鹿笑得仿佛很燦爛,眉頭卻微微有些皺,她聳聳肩道:“據說當年老城主死後,雲老太太指責那位如夫人不守婦道,敗壞雲間風化,把如夫人賣給了一個叫李靜和的高麗客商。”
  
  “我就通過入夢把這結果告訴了舒見,舒見在夢境裏說:‘綠伊,我也要離開雲間了。’然後他竟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原來他的笑容那麽好看。可是,這好看的笑容,卻隻是綻放在虛無的夢裏。”
  
  “我回到鐵池時,姐姐已經不在了。清晨的陽光照耀著沉重的古獄,卻照不亮古獄裏沉重的黑暗。有那麽一刹那,我覺得鐵池不過是雲間城的一個縮影。美麗飄渺的雲間之城,也不過是一座華麗些的牢籠罷了。”
  
  帝尋歎道:“隻是多些華麗,就有多少人心甘情願待在裏麵。”
  
  白鹿笑道:“先生所言,一針見血。”
  
  倪葉薇忽然怪怪一笑,盯著白鹿道:“白鹿,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很中意那個雲二公子舒見?”白鹿一愣,眾人也是一愣。倪員外通紅著老臉向他女兒使眼色,偏他女兒就是瞧不見。

連心蠱咒
白鹿咯咯笑道:“呃——,我那時可是一個風一樣的遊魂啊,沒有那些正常人的情感。”她眨眨靈活的眼睛,笑得很是狡猾:“不過舒見的確是個特別好看的人。若以後能再相逢,我說不定真會追著他不放。”她竟然一點不害臊,笑眯眯地就把這話說了出來。
  
  這兩個姑娘一個問得驚世駭俗,另一個答得駭俗驚世,一時間餘下眾人皆被震住了。
  
  談慕忍不住打趣道:“你還真敢說。”
  
  白鹿拿眼睛瞥著他,笑道:“這都是先生教的。”帝尋手中折扇抖了一下,白鹿忙道:“先生常說,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寒暑,言語行為若不能順乎本心,也太委屈自己,與其日後空空懊悔,不若當下灑脫自在。”
  
  帝尋看她一眼,悶頭喝起酒來。
  
  藍蘿頭一遭見她大哥吃癟,甚感新鮮,忍著笑意問:“白鹿,後來那鬥法怎麽樣了?”
  
  白鹿咳了一聲,眼珠一轉,道:“那時我見姐姐不在,便急急趕到雲家後山,卻見姐姐和雲夫人已經鬥過了。”
  
  藍蘿奇道:“這麽快?”
  
  白鹿向欣月一笑:“鬥法的情形,還是夫人最清楚。”
  
  欣月也笑了:“是啊,那天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綠伊,第一次見到那樣奇特的女子。她穿著淺綠的衣衫,站在火紅的曼珠沙華叢中,彎腰撿起萎落的花瓣,悠閑得像是戀花的蝴蝶精靈。我忽然覺得很沮喪,白鹿,你知道這是什麽緣故麽?我一直是個很驕傲的人,可是在她麵前,我驕傲不起來了。我問我自己,這樣美的一個女子,世上有幾個男人見了會不動心?我不知道答案,也沒有勇氣問他。”
  
  “直到昨天,我看到那幅綠伊的畫像,我明白啦!其實他跟我一樣,也忘不了那天在後山見到綠伊的情形。”
  
  白鹿此時衝著倪葉薇扮了個鬼臉,倪葉薇笑道:“怎麽了?”
  
  白鹿很是氣悶:“其實我和姐姐是同一張臉啊,怎麽人人都說她美,卻沒有一個人誇過我。”
  
  倪葉薇大笑道:“誰讓你那麽刁鑽,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白鹿斜了她一眼,哼哼道:“是嘛!”
  
  倪葉薇忙抱住她的細腰,笑道:“我喜歡我喜歡!”白鹿將倪葉薇的手爪扒下去,有氣無力吹了吹自己的額發。
  
  藍蘿抿嘴一笑,向欣月道:“夫人,您和綠伊是怎麽鬥法的?”
  
  欣月本來正看著白鹿出神,被藍蘿一問,愣了一下,道:“那時候,綠伊笑著對我說:‘新夫人,我們先來立個規矩如何?’我答應了。她有些憂傷地看著身畔的紅花,緩緩道:‘輸的人永遠離開雲間,不準再回來,如何?’我也答應了。當時隻有爹爹和舒意在場,他們也沒有反對。”
  
  “綠伊當時輕聲說了句話,那時不明白,今天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說:‘我早聽了你的話,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既然已到了這一步,也隻得走下去。我一定會帶你回去,你等著。’綠伊口中的你,就是白鹿吧。”
  
  “她的花儡術,因為是大傷本元的異術,支撐不了多久。我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輸,隻是沒想到她會傷那麽重。我看見她倒在地上,就像一開即落的曇花。後來我才知道,後山那些花早被人悄悄動過了,日日以稀釋的銀環蛇毒液澆灌。用那些花修煉的人,也相當於是慢性中毒,道法越高,中毒也越深。”
  
  倪葉薇又驚又怒:“卑鄙無恥!”
白鹿笑道:“這算不得什麽,薇薇。常言道,兵不厭詐嘛!成王敗寇,也是這個道理。”
  
  倪葉薇恨恨道:“什麽混帳話!”
  
  白鹿卻依舊微微笑著,道:“所以嘍,你想,為什麽雲老太太會答應姐姐和欣月夫人鬥法,而師伯也不反對姐姐在鬥法前定的規矩。因為他們知道,姐姐根本不可能活著走出雲間城。”
  
  倪葉薇瞪大眼睛,白鹿微微一笑,眸子裏閃過一道精光。
  
  藍蘿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到終了,誰知道誰才是那笑到最後的黃雀?想來是你們姐妹倆贏了。”
  
  白鹿極是得意,笑道:“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有人會下毒,當然也有人會解毒。”
  
  逐月奇道:“你竟能解銀環蛇毒?”
  
  白鹿笑道:“莫說銀環,就是金環又何足懼?我所學,可不隻是術數呢!旁門左道都懂一些,雖算不上精通,自保還是夠的。”
  
  帝尋忽然道:“白鹿,你可知道雲夫人的心疼病是怎麽回事?”
  
  白鹿雙眉一抬,吐吐舌道:“先生的心思總是這麽通透。”
  
  欣月霍的抬頭看她,白鹿嫣然一笑:“姐姐明知道那些花有問題,還是修煉,就是為了離開雲間。她不追究,我可沒那麽大方。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就讓姐姐在雲夫人身上種了連理連心蠱。”
  
  眾人大震,含星怒道:“妖女!”說著似要動手,被欣月拉住了。
  
  帝尋皺眉道:“蠱咒?”
  
  白鹿看了看欣月和舒意,向帝尋道:“先生恕罪。”
  
  帝尋道:“快些解去了吧。”
  
  白鹿笑道:“先生有命,白鹿自當遵從。隻是,先生能不能也應我一件事?”
  
  帝尋道:“直說。”
  
  白鹿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包,恭恭敬敬呈給帝尋,道:“此事寫在囊中,望先生仔細斟酌。”帝尋接了過去,心中一陣疑惑。
  
  白鹿向欣月福了一福,道:“連理連心蠱種在情人之間,有主蠱和奴蠱之分,本是苗人專用來懲治那些負心薄情之人的。被此蠱連起來的兩個人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係。比如說,主蠱在女子身上,奴蠱在男子身上,那麽,蠱咒引發後,女子的痛苦感受,男子會承受十倍甚至百倍。連理連心之說,便是因此而來。”
  
  倪葉薇苦著臉,道:“這什麽鬼怪玩意兒!可是,你把主蠱種在誰身上了?是綠伊麽,她和盧……雲夫人不是那種關係啊!”
  
  白鹿臉色有些奇怪,眼睛閃了閃,像是要說什麽,卻又停了下來。
  
  帝尋看著她那表情,心頭仿佛閃過一道霹靂,一下子明白過來,連忙不著痕跡地合上扇子,將扇柄衝著白鹿反複搖了搖。白鹿瞥見,淺淺笑了笑,改口道:“其實經過後人對蠱咒的改進,已經不限於情人之間,隨便兩個人都可以。”
  
  帝尋微微鬆了口氣。逐月聽了白鹿這話,很是疑惑,似要出口詢問,被他大哥深深看了一眼,隻得暫且將話吞下肚子。
  
  旁人不曾留心他三人這些細節,藍蘿卻看了個大概,心下也猜到八九分。她看向舒意夫婦,暗道:綠伊白鹿姐妹倆這心思,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欣月柔聲道:“所以,你姐姐有多傷心多痛苦,我這個毀掉了她幸福的人都要十倍百倍承受!”
  
  白鹿不做聲,欣月淒涼笑道:“就連她死了,我也擺脫不了麽?”
  
  白鹿淡淡道:“她死了麽?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那時姐姐拖著傷重的身軀離開雲間城,雖解了劇毒,但因為花儡術的反噬,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夥人販子,他們原本是湘西邊界的幾個趕屍人,倒也有些本事。姐姐著了道,被弄成僵屍帶到天目山集市上販賣。我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先生。”
  
  帝尋問:“那時還是綠伊?”
  
  白鹿點點頭,帝尋道:“怪不得有那種冷淡的神情,在你身上可從來沒見過。你們是什麽時候換過來的?”
  
  白鹿笑道:“那已是傷好之後了。天目山中,有師傅的道場,我們借助法器的力量以馭魂術換過魂魄,姐姐便留在蘊靈壺中養魂。直到前些天,她來找我,說在師傅的藏書中找到了移魂至物的法子,我才明白,她是不想再做人了。”
  
  逐月道:“所以你讓大哥雕一尊石鹿?”
  
  白鹿笑笑:“是啊,先生精通石刻,技藝精湛自不必說。選用的都是集天地氣息的靈石,用來承載魂魄最合適不過了。”
  
  倪葉薇問:“那為什麽雕成鹿呢?”
  
  白鹿笑道:“師傅說過,鹿是仙人的坐騎,姐姐和我都是很愛鹿的,我的名字便是由此來的呢!”
  
  逐月笑道:“天目山果然是個好地方。原來不隻大哥,那位素未謀麵的師叔也愛那裏的景致。”
  
  白鹿眼中一片促狹之色:“是呢!師傅選的那個地方,是一個極難發現的深坑,守著好些個年輕美麗的花妖。”逐月心中一動,明白了她話中所指。
  
  倪葉薇道:“那綠伊現在已經變成一隻鹿啦?”
  
  白鹿莞爾一笑,看著含星道:“是啊。其實這事兒,還要多謝師伯鼎立相助,各位昨夜辛苦啦!”說著她退後幾步,有模有樣向著含星、帝尋、逐月等人施了個大禮。
  
  含星胡子直抖,這才明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帝尋道:“莫非七降陣,竟能安穩石鹿中綠伊的魂魄?”
  
  白鹿笑道:“正是。移魂至物,以我一人之力還做不到。但若加上七降陣的功效,讓姐姐的魂魄完全歸位就容易多了。先生,你說,一個人的魂魄移到一塊石頭之上,這個人究竟是算死了還是活著?”
  
  帝尋一時無語,逐月道:“她若還記得生為人時的事,那便算是活著。”
  
  白鹿笑道:“那些痛苦的往事,我寧可她忘得一幹二淨。”
  
  欣月苦笑道:“她若忘記了,我怎還會這樣心痛?”
  
  白鹿嘴角微微撇撇,沒有言語。
公子舒意此時停下酒杯,瘦削清冷的臉上染著淡淡的紅暈,像是春雨後即將褪去顏色的桃花瓣。他輕聲問:“白鹿,綠伊如今在哪裏呢?”
  
  白鹿道:“想是隨仙人雲遊去了吧。”
  
  舒意道:“你日後見到她,代我說聲抱歉;若還能遇到舒見,也不要忘了你剛剛說過的話。”
  
  白鹿一怔。舒意仿佛笑了:“我沒有辦法讓所有的人都滿意,隻能傷害一些人。櫻,舒見還有綠伊,真的很對不住他們。”
  
  花廳裏隻有白鹿知道,舒意所說的“櫻”,就是那個被賣給高麗客商的東瀛歌姬。
  
  欣月看著自己的丈夫,沒來由的一陣心酸。這裏沒有誰比她更了解舒意這句話裏飽含著的無奈與身不由己。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她知道雲間一方之主肩上的責任。
  
  舒意道:“既然事情已經明朗,我們也該回去了。”他是向欣月說的,欣月點點頭。
  
  談慕道:“夫人身上的蠱咒還沒解呢!”
  
  欣月道:“無妨,這也是我該受的。”
  
  含星冷冷地盯著白鹿。白鹿雙眼一眨,笑道:“師伯息怒,且看看你的右腕。”
  
  含星臉色一變,捋袖一看,果見脈息附近有幾粒細細的黑點。白鹿笑道:“師伯莫慌,這不是什麽毒,同命蠱而已。從此你我性命相連,若我死了,你也不得長久。所以,你可千萬別……”
  
  含星震驚至極:她竟然能在不知不覺之間種下蠱咒!
  
  帝尋厲聲道:“白鹿!”
  
  白鹿扁扁嘴道:“我也隻是想保住小命而已嘛,先生別罵我啦!”
  
  帝尋不禁有些噎氣。
  
  含星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公子舒意向倪員外與崔老爺等道過別,便攜夫人離去。
  
  帝尋與逐月二人出去送了一程。逐月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還能再見師傅。”
  
  含星歎道:“為師一生,素來太平,不想今日栽在這丫頭手裏,還有何麵目做你們師傅。”
  
  逐月道:“師傅言重了,蠱術之道,本門並不擅長。師傅何必如此掛懷。”
  
  含星似乎想起了什麽,搖頭歎息道:“原本我與白鹿的師傅結輝同在蜀中學藝。祖師涅槃時,門中發生巨變。我、結輝還有一個侍奉祖師起居的童子集光各自取走了一些祖師留下的古籍。之後,我在蜀地一邊修習術數,一邊創下了含星苑;結輝卻不知所蹤;而那個童子集光,化名改裝,做了前朝的官兒,就是晉陽令劉文靜。集光平素不好異術,拿走的那些典籍全是易卜命理、修身養性一類的書。可他不該入仕,壞了門規!”
  
  頓了頓,含星又歎道:“當年在門中,我專於術數,結輝則善於巫蠱之道。白鹿既是結輝的弟子,算來,我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同門啊!倒也是無話可說。”
帝尋向舒意使了個眼色,二人步子慢下來,不遠不近隨在後麵。帝尋道:“城主,不知何日能再和你比一比作畫呢!”
  
  舒意道:“待來日先生到雲間做客,咱們再比如和?”
  
  帝尋搖著折扇笑道:“一言為定。”他略向舒意靠近了些,聲音極低:“主蠱在你身上。”
  
  舒意臉色有一刹那的恍惚,繼而淺淺笑了,那笑容竟比他發冠上的珍珠還要眩目,他輕輕道:“她這份心思,還真是……唉……叫人無話可說,無話可說!”
  
  帝尋道:“她的確是個人精。”
  
  舒意向帝尋輕輕一揖:“先生的才智,果真令人欽佩。放心,我此番心結打開,那蠱咒應無大礙了。”
  
  帝尋笑道:“是啊,今日這一聚,該解的心結也都解了。”
  
  舒意忽想起什麽似的,道:“昨日先生那第三幅畫,畫的想必就是她了。你那時便隱約猜著綠伊是她,所以棄畫。”
  
  帝尋不語,良久才笑了笑,合上了折扇。
  
  送走了師傅等三人,帝尋與逐月又折回花廳,隻見藍蘿正拿著幅畫給倪葉薇看。白鹿在一邊笑道:“三小姐,恕我冒昧。隻是這小鹿邊上為何畫這麽一堆烏溜溜的石頭,略顯突兀了。”
  
  藍蘿看見帝尋進了,抿嘴笑道:“我一時不小心,滴了墨上去,隻好就勢畫成了石頭。倪小姐,你看我這白鹿畫的還行麽?”
  
  倪葉薇不知帝尋正站在廳前,指著畫笑道:“像極了!三小姐畫技真好,你就見過白鹿一回,就畫得如此逼真。嗯,這天目山的景色也確實是這麽回事,原來你也去過天目山啊!”
  
  藍蘿妙目一閃,瞟了她大哥一眼。
  
  逐月走過去一看,也拍手稱讚。帝尋有些疑惑,此時藍蘿把畫拿過來,笑道:“大哥,你看,這是我送給白鹿的畫,可還入得你法眼?”
  
  帝尋接過一看,眉毛就糾結起來:這不是昨日丟掉的那幅畫麽!
  
  隻見原本被墨塗掉的地方被描成了一堆石頭,飲水的小鹿在河中的倒影則是一個巧笑倩兮的頑皮女孩兒:不是白鹿,卻又是誰?

伊人歸去(結局)
此時帝尋雖眼皮直跳,也隻得強撐著讚他妹妹道:“呃,你的奇思妙想比雲間城主都不差。”
  
  藍蘿笑問:“城主他們已經走了麽?”帝尋點點頭。
  
  倪葉薇一見帝尋回轉就不自在起來,白鹿暗中掐了她一把,她“哎呀”一聲叫出來。隻見眾人都瞧著自己,倪小姐臉紅得就像那煮熟的蝦子,吭哧吭哧找了句話:“那個,你什麽時候給老——老道長種了那什麽同命蠱?”
  
  白鹿莞爾道:“誰給他種那玩意兒啦!隻不過唬唬他罷了。那些黑點是我悄悄撒的花粉和他身上的龍涎香混合所致,哪兒是什麽蠱咒!”
  
  藍蘿笑道:“白鹿,我真是服了你啦!”
  
  白鹿深深朝藍蘿作揖道:“三小姐折殺我了!”
  
  倪葉薇道:“你是很厲害嘛,不必謙虛了。”
  
  旁邊倪員外與崔老爺兩位老人家相談甚歡,時不時看看這一群年輕人,笑得很是欣慰。逐月與談慕均覺得帝尋這樁婚事是逃不掉了,頻頻向帝尋丟去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眼神。
  
  帝尋輕輕敲著折扇,想起方才回來的路上,他拆開白鹿給他的香囊,裏麵是一捧風幹的紫薇花瓣和一片檀香木。
  
  那檀香木上隻刻著兩個秀麗的字——傷痕。
  
  轉眼就過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八月十六這日,京城長安尚沉浸在家家喜慶團圓的熱鬧氣氛中,崔府和倪府更是鬧翻了天。
  
  倪葉薇的閨房中人來人往,丫鬟們忙著給小姐梳妝打扮,老媽媽們則在一旁念叨著一道又一道繁瑣的禮節。倪葉薇被折騰得頭都要炸了,一邊雲裏霧裏聽著,一邊小聲咒罵:“這該死的白鹿,可把我騙苦啦!說是要回去祭祖宅,結果一溜煙兒跑個沒影!這都一個多月過去,怎麽還不回還?”
  
  邊上給小姐簪花的丫頭小裙子問:“小姐,要插哪朵花呢?”倪葉薇指了指那朵白鹿先前做過手腳的紅珠花,小裙子忙為她簪在發髻上,說:“白鹿姐姐今兒個一定會回來。她不是說了麽,怎麽也不會錯過小姐大婚的。”
  
  倪葉薇咬著牙道:“那怎麽現在還沒個影子?”小裙子不敢說話了。
  
  迎親的隊伍排滿了一條街,引來看熱鬧的人無數。在喧嚷的樂聲中,帝尋罕見地出了一身汗,總算把花轎領回了崔府。逐月四下尋不見白鹿,正疑惑,談慕已笑道:“白鹿竟沒有陪嫁過來?”
  
  逐月胡亂應了兩聲,暗想:聽冰和說白鹿自七夕後便離開倪府,原來竟是真的。隻是不知,她去了哪裏?
  
  新人拜過天地,熱熱鬧鬧的宴席直排到亥時方散。談慕領著一眾王孫公子在洞房裏鬧了半日,倪葉薇就咬著牙忍了半日。她起先還對這些難纏的年輕貴公子窩著一團火,後來又想起若他們走了自己該是什麽一番光景。畢竟一個人麵對崔帝尋,實在是太要命的一樁難事,於是便燙著臉由那些人胡鬧,反正有兩個丫鬟在那裏擋著,崔逐月也在一旁好言相勸。
  
  然而最後,逐月還是勸散了談慕那一幫人,留倪小姐一人緊張兮兮在新房裏糾結。逐月攆了談慕一行去前院吃宵夜,自己在廊上閑步,卻瞧見帝尋在花影中獨酌,不由失笑道:“哥,這都什麽時候了!”
  
  帝尋仿佛被驚了一下,丟開酒杯,道:“不知怎的就想到當年雲間城主的婚禮,忘了時辰。”
  
  逐月淺笑道:“原來是觸景生情。”
  
  帝尋沉默了一會兒,道:“舒意派來的使者說,雲老夫人新喪,城主與夫人不便遠行。”
  
  逐月道:“你懷疑是白鹿做的?”
  
  帝尋道:“若是她所為,也是應該;若不是,則更應該。天理循環因果報應,總是慢些,偶爾被人力推一把,也不為過。”
  
  逐月點點頭,忽道:“聽說欣月的病已不再發作,哥你也不必擔心了。”
  
  帝尋道:“我早已不擔心她了。”
逐月一愣。帝尋道:“這一年來,我之所以忘不了她,本是因為心有不甘。總覺得欣月她,必是不願嫁到雲間的。前些日子見到她,驀然發現,原是我自己在鑽牛角尖。其實隻要略想一想便能明白,以欣月的性格,若不是她自己願意,師傅哪裏勉強得了她?可笑,這些直到一年後才想明白。”
  
  逐月見他說出這番話來,喜道:“哥,你總是想通了!”
  
  帝尋道:“你可知道,欣月身上的連理連心蠱,主蠱在誰身上?”
  
  逐月心中一動:“不是綠伊?”繼而又笑道:“我也曾翻過一些搜集來的巫術書籍,那連理連心蠱隻能種在情人之間,白鹿所說的‘隨便兩個人都可以’,定是謊話,隻是不明白她為何要撒謊。”
  
  帝尋的聲音裏似乎有著淺淺的歎息:“也許當年離開雲間的綠伊白鹿姐妹,隻為賭一口氣,想看看公子舒意的心思。而如今,綠伊已經托身石鹿,這段恩怨糾葛於白鹿而言,實在沒什麽值得留戀,所以,她才願意拿一個謊言,放欣月一馬。”
  
  見逐月不明所以,帝尋道:“主蠱在舒意身上。”
  
  逐月怔了一下,失聲道:“她們莫非隻是為了看一看舒意心中到底有沒有綠伊?若有,舒意痛苦,欣月倍加痛苦;若無,則兩人皆相安無事。”
  
  帝尋點點頭:“這蠱,的確奇妙得很。隻是和她姐妹二人的心思比起來,還是差一些。”
  
  逐月歎道:“怪不得白鹿那時表情那般奇怪。這話若挑明了,欣月免不了更傷心。現在,欣月的心疼病大好,想是舒意在見過白鹿後也打開了心結吧。”
  
  帝尋道:“那日送別師傅,我告訴了舒意。”
  
  逐月笑道:“綠伊這段公案,總算了啦!”
  
  帝尋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微不可察歎息一聲。
  
  開始的時候有多愛,結束的時候便有多恨吧。究竟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會在毀滅之後讓一個人放棄珍貴的生命,甘願做一隻石鹿?
  
  隻是再熱烈的情感,終究爭不過世俗的種種,隻能埋沒在時光的洪流裏,化作細細的飛灰,最後消失不見,宛若從來不曾出現。
  
  今日本是他的洞房花燭,卻沒來由的,心裏湧起這些令人頹喪的感覺,讓他很是無措。
  
  逐月催著他哥入洞房,帝尋略略收拾了心情,前往新房。一路上明月清輝如水,帝尋的心也是清涼如水,全無半分新郎應有的興奮和喜悅。
昏黃溫暖的燭光下,他看見倪葉薇緊緊揪著紅裙的皓白雙手,忽然有些愧意。那種感覺,就像他十四歲那年,踏壞了六歲小女孩的花燈後,對上小女孩那雙小白兔一樣的眼睛,一時間五髒六腑齊齊鬱結。不過,那鬱結並沒有維持多久,他伸手想給小女孩擦擦那兔子樣的眼睛時,小女孩狠狠地一口咬上來。牙齒撞到骨頭的聲音,讓他在之後的歲月裏,再也不願想起那個上元夜。
  
  外麵隱約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笛聲,韻律活潑靈動,像是天目山上潺潺流淌的小溪。歡快的樂聲漸漸清晰,似乎就在洞房之外,向新婚的人兒賀喜。
  
  帝尋的回憶被這笛聲打斷,不由向倪葉薇看去。隻見新娘子霍的一聲站起來,叫道:“白鹿!”
  
  帝尋輕聲道:“是她。”
  
  笛聲慢慢弱下去,夾雜著幾聲呦呦的動物鳴聲,還有女子歡快的笑聲。倪葉薇急急道:“喂!快把這蓋頭掀了,我要出去罵她!”
  
  帝尋方才剛剛醞釀的那幾分柔情,霎時被這一聲喊刮得無影無蹤。
  
  倪葉薇又道:“我自己掀開不吉利,你快點兒啊!”
  
  帝尋一時無奈,上前掀了紅蓋頭。還來不及看一眼,新娘子已經一臉焦急衝出房去。
  
  卻隻見皓月當空,萬籟俱寂。花影搖曳的新房外,哪兒有白鹿的影子?
  
  倪葉薇愁眉不展,心下酸酸,輕聲罵道:“這個死丫頭,來了也不見我就走。”
  
  後麵有人道:“她用的是傳音術,本人似在數十裏之外呢。”
  
  倪葉薇一回頭,原來是帝尋站在屋簷下。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怔怔站在那兒。
  
  帝尋就那麽看著她,忽然輕輕笑了,一派清俊容顏仿若海上月華。他輕聲說:“你這樣子,倒和十年前那個上元夜一樣,提著盞花燈站在我家庭院裏,不知所措看著別的孩子玩鬧,讓人一看就知道你好欺負。”
  
  倪葉薇無語。
  
  帝尋道:“所以我領著逐月他們弄壞了你的燈籠。是為了好玩兒麽?我也不知道,那時不懂,後來也沒想明白。”
  
  倪葉薇還是怔怔的沒有說話。
  
  帝尋續道:“可是爹說要給我們定親時,我卻很生氣。微微,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就會憑自己的本事爭取。如果是別人給的,因為太容易,多半會棄之不顧。”
  
  倪葉薇低下頭,看著自己薄薄的影子。
  
  帝尋歎息道:“你自然不知道。其實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你可曉得白鹿吹的這曲笛聲叫什麽名字?”
  
  倪葉薇慢慢搖搖頭,還是看著影子。
  
  帝尋走過來道:“白鹿以前在天目山時吹過,她說這曲子叫‘追夢人’。追尋的時間長了,或許連自己都會忘了初衷,所以應該時不時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看。”
  
  倪小姐總算抬起頭來。帝尋拉住她的手,輕聲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倪葉薇驀然接觸到他掌心的溫暖,沒來由的竟留下兩串眼淚,噎著嗓子道:“我咬的那個疤……”
  
  帝尋淺淺笑道:“雖然我一直都把她忘了,但還好她一直都在呢……”
  
  他默默在心裏道:等著我這一天回頭的時候,再看見。
重陽這天,崔老爺領著一家人登高歸來,路過一方碧玉似的湖水。隻見一帶翠綠色的荷葉密密圍在岸邊,鷗鷺飛處,緩緩搖出一兩隻小船,活潑歡笑的漁家女悠閑地折下碗大的蓮蓬,不時還捏出一兩粒蓮子丟進嘴裏嚼著。
  
  老爺子興致大好,便讓管家去租一隻大船來遊湖。老夫人怕水,領著女兒、兒媳先回家去了,隻勝得帝尋、逐月還有談慕陪著崔老爺。誰知管家回來說今日大船都被租出去了,老爺子正著急,湖麵上駛來一條畫舫,船頭有人高聲道:“崔大人,可是來賞湖?一道坐會兒可好?”
  
  崔老爺一看,原來是李道宗李大人,唬得崔老爺慌忙作揖道:“哎喲,原是李大人,如此就叨擾啦!”
  
  李道宗笑道:“崔大人客氣了。”說著船已靠岸。
  
  崔老爺領著帝尋等上船去,一一見過李道宗。李道宗指著旁邊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說:“這是小女,喚作雪雁。雪雁,給各位見禮。”這李小姐年紀雖小,卻極是聰敏,有模有樣給崔老爺等人見過禮,無分毫差錯。她稚氣未脫,笑顏明亮,十分機靈討喜。
  
  幾人在艙中坐著,飲酒行令,賞風賞水。雪雁則在一邊玩耍。忽然,小女孩跳著叫嚷:“爹爹,快看!那就是乘風亭啦!不知上次那個姐姐還在不在。”然後她似乎剛意識到還有旁人在似的,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李道宗笑道:“雁兒,座上這兩位崔家的公子,均是見慣了異事的,你不妨把那晚見到的事同他們講講。”
  
  帝尋與逐月便笑問:“何事?”
  
  雪雁歪著頭略略一想,學著她父親日常講話時的模樣咳了幾聲,一本正經道:“八月十六那日晚上,我隨母親拜見皇後娘娘回來,路過湖邊時,聽到一陣極好聽的笛聲。我從轎子裏往外一看,隻見一個姐姐穿著紫色的裙子,站在湖邊的乘風亭裏吹著一支管笛,旁邊隨著一頭雪色的小鹿,簡直就像從畫裏挪出來景致,又美麗又灑脫,嗯,就是灑脫。無端就讓人想起魏武帝的詩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李道宗曲指彈了女兒一下,笑罵道:“好好說話!學什麽不好,非愛裝成這老氣橫秋的模樣!”
  
  一船的人都笑了,雪雁撅著嘴小聲嘟囔道:“也不知誰成天這樣子在人家麵前晃來晃去。”李道宗不輕不重哼了一聲,雪雁立馬笑靨如花:“我是說你們要是不信,盡管問問這岸邊的人家,當時有不少人看見呢!”
  
  帝尋與逐月對視一眼,均暗暗道:這小姑娘性子怎和白鹿有些相似?
  
  談慕問雪雁道:“她長得什麽樣子?是不是容顏素淨,身材瘦削,梳著兩條辮子,眉心一朵梅花?”
  
  雪雁杏眼一瞪:“呀!你見過她!”
  
  逐月問:“她後來去哪兒啦?”
  
  雪雁一笑,指了指天上:“她想必是天上來的,後來就回天上去了吧,不然王母娘娘要發怒!”
  
  逐月一怔,帝尋搖著折扇,笑問:“你親眼看見她飛上天去了?”
  
  小女孩臉一紅:“那倒沒有。反正曲子吹完,待我回過神來,亭子裏已經空了。”
  
  李道宗看著女兒,雪雁撅著嘴道:“是真的!那曲子可真是好聽,比宮廷裏的樂師奏的還好上百倍。我一時走了神,還是被娘掐了一下才回轉過來。然後就不知自哪裏傳來那紫衣姐姐的笑聲和鹿的鳴聲,可卻瞧不見她和小鹿的影子。你們說,她是不是天上來的,要不怎麽能一眨眼就沒影了呢?我後來還讓家中下人去問附近的百姓,他們也說,那晚有個紫衫女郎執管笛在此吹奏,有白鹿相隨,可誰也沒見那女郎最後去了哪兒。”
  
  帝尋道:“李小姐說的不錯,那夜我也聽到了笛聲,隻是不曾瞧見人。”
  
  雪雁見有人相信自己,咯咯笑著,明亮的笑容宛若白鹿:“我要是有一隻那樣的小鹿,該多好啊!”
  
  帝尋、逐月、談慕幾乎同時在心裏歎了口氣。
  
  想要一隻那樣的小鹿麽?
  
  忽的,雪雁笑著奔到窗邊,指著水麵上的一群鳥兒叫道:“看呀,是白鷺!”
  
  帝尋輕輕合上折扇,望著窗外那一方碧水,淺淺笑了。
  
  一行白鷺撲著翅膀飛過,灑下一串清脆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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