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緊一陣,緩一陣地下著,到了下半夜已漸漸停了。太陽升起之後,但見碧桐芳草,春花幼果,襯著爐餅鋪子開爐的一陣陣白汽,燒出的柴香,好不清新。有一朵蒲公英嬌怯怯開在草地上,嫩黃的花瓣,晶瑩的雨珠,惹人憐愛。
卻說這一日潘鶻硉早早起來,因要去別人家寺做客,便換了件幹淨衣服,梳好頭發,顯得頗為精神抖擻。過不多會兒,曹準已來敲門,他卻帶著另一個年輕人,那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白淨麵皮,蓄著長須,當下二人見過了,潘鶻硉要問那人姓名,曹準卻笑而不答,隻說姓吳,到時一並引見。幾個人便帶著康抱,一路迤邐來到了義寧坊。待進了奉恩寺,才發現那是個兩進的院子,每進裏各有一個佛殿,前後殿之旁皆設鍾經台,旁有講堂,由回廊連接,那前佛殿修得甚是闊大,四麵立柱,起二層閣樓,其中供著七尊佛像,乃是釋迦,兩弟子,兩菩薩,兩金剛,皆用於闐美玉打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佛殿前有一座小戲場,此時已鋪好花氈,杏酒果脯羅列,四麵粉白軒廊,畫著數幅壁畫,還不及細看,便有昨日曲江宴上的進士湧了進來,一時呼兄喚弟,好不熱鬧。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尉遲戊僧領著堂兄弟進了殿前空地,他仍穿著白衣,那衣服上卻有點點赭紅石青色彩,看起來非但不覺邋遢,反而風流更勝昨日。隻是此刻他眼睛下麵有青色的眼圈,眼睛裏微有些紅絲,略顯憔悴。他一進院子,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有人細心,便上前問候,尉遲戊僧微微一笑,答道:“無妨,隻是昨夜修補壁畫,一夜未睡而已。”說著戊僧旁一個黃發的胖子已經嚷了起來:“眾位不要客氣,來來來,俺先領你們看看壁畫。”
那胖子正是頭一日在西市裏打架的尉遲青,前文已敘,尉遲顏料這一撥是甲僧之後。當年乙僧被於闐國王送到大唐,甲僧獨留國內,子孫裏大都學詩作畫,惟有尉遲青看著書本便發昏,看著銅板卻眼睛發亮,因此做了商人,來往於於闐與長安之間。他因見多識廣,學會了十數種語言,是長安城裏有名的譯語人。
他這麽一嚷嚷,眾人便欲舉步走向長廊。此時曹準卻走了出來,道一聲:“慢”,攔住了大家。戊僧皺了皺眉,不悅道:“怎麽,曹兄你又要來攪場子麽?”
曹準卻嘻嘻一笑:“不敢,不敢!這裏是你們尉遲家的地盤,我若來攪場子,豈不是自找苦吃?我不過想為各位先引見一人而已。”說著便一指壁畫。眾人其實早已看見壁畫前站著一個男子,大家寒暄之際,獨他一人站在壁畫前,背著雙手,細細賞玩。曹準走上前,將那男子拉了過來,笑道:“來,來,這位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叫吳軫,字芳玄,芳玄兄,我來為你介紹……”眾人中有在長安生活久的,聽到此人的名字,便哦了一聲,原來吳軫也是個畫師,近一兩年在長安聲名鵲起,他畫的鬼神人物,精妙之極。
那吳軫卻顯得心不在焉,他草草對著眾人一揖,開口道:“早就想看看小尉遲的人物,今日得償所願,果然名不虛傳,隻不過……”
那尉遲戊僧聽到吳軫的名字,臉上已如罩了一層寒冰一般,見那吳軫對他視若無物,更是不悅,待到那一句“隻不過”出口,臉色愈發的黑沉了,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道:“怎麽,想來吳兄有什麽高見?不妨說來聽聽。”
吳軫卻搖搖頭道:“這位便是尉遲兄麽?久仰久仰!我的高見嘛,隻怕說出來你未必愛聽,我看還是請各位先去賞畫再說罷。”他這一番話說出來,眾人均覺奇怪,想此人是為了出風頭呢,還是果真不通世事?不及多想,已被請入廊中。
那回廊左邊的幾幅牆壁是一張巨大的“降魔變”,共四幅,畫的是釋迦牟尼誕生,降魔,證道,涅槃四樣。隻見第一幅畫裏金蓮如在風中搖曳,第二幅降魔,說的是釋迦將要成佛之時,天魔領著自己的三個女兒及魔軍前來挑戰,但見畫中三個魔女身段婀娜,身披暗金色皮裙,卻有蛇頭與四隻手臂,各擒武器,似要跳下牆壁來,將人捉走一般。旁邊畫著脫皮白骨,陰森可怖,魔王旁另畫有一隻半跪夜叉,青紫麵龐,頭如駝峰,手擒鐵叉,闊口大張,怒目瞪視,栩栩如生,使人須毛皆張。到得第三幅,卻是釋迦在巨大的菩提樹下悟道,他身上肋骨凸顯,雙眸緊閉,神情悲苦,菩提樹上,卻有青色葉片緩緩飄落。到得第四幅涅槃圖,佛陀眉目低垂,嘴角含笑,立在七寶蓮池正中,四麵花樹飛鳥,更有無數天女,有的扶著欄杆,神情嬌憨,似在聽佛講道,有的飛在空中,飄帶迎風飛揚,似托舉著一個個輕盈的夢境,更有的在佛前舞毯上對舞,輕捷矯健,正是雙柘枝舞。回廊右邊卻是一幅曆代功德人物圖,原來乙僧將自己的親族畫在牆上,正中一個人物,戴著金冠,棕發綠眼,紫色虯須,身穿碧色短衫,脖子上懸一根皮繩,掖入衣領內,手上衣上金冠上,無不鑲著美玉,另有數個貴族男子,或立或坐,個個神態謹肅。這幾幅壁畫,筆跡灑脫,匠心獨運,色彩濃烈美麗,那曹準一幅幅看過去,到了功德人物圖,也忍不住歎道:“雖非中華之威儀,然亦雄奇矣。”
那吳軫便道:“左邊數幅,小處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處灑脫,那是不消說的好了……隻是這功德人物,不知為什麽,看去卻有些僵硬。”曹準點點頭,側臉見潘鶻硉在他身邊,也背著手看畫,便笑道:“潘兄,你覺得怎樣?”
那潘鶻硉撓了撓頭,嗬嗬一笑:“我……我就覺得好看得緊,第一你看那夜叉,要是晚上我來這裏,嚇也要嚇死了,第二那於闐國王身上的寶玉,看起來成色甚好,想來值不少錢,第三也是最要緊的,是顏色好看,你瞧這紅的綠的,你別說,外國人頭發就是這個顏色,蓮花也就是這個粉色,隻一樣不好——”說著便指指降魔變最後一幅:“你看上麵那些天女,都磨得快看不見了,這個……要找人來重新描描才好。”
尉遲青跟在旁邊,聽得此言,便笑道:“是,從叔祖畫這兩幅壁畫,到現在已四五十年了,風吹雨打,壁畫脫色處有不少,如今正是戊僧兄在修補。”那戊僧嘴巴咧了一咧,勉強算作一個微笑:“可惜我技不如叔祖,畫得也慢,如今才剛修補完右壁,左邊還來不及動呢!”
話音剛落,便見那吳軫頓足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說著回頭看一眼戊僧,道:“我說為什麽右壁比左壁鮮豔許多,你瞧你敷的人物,若不是令叔祖人物線條還在,你……你……,你如今將左壁毀了大半了,右壁你就別再動了罷!”
那尉遲戊僧聽得此言,直把一張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忍了半天,才森然說道:“這便是吳兄的高見了?果然新鮮!吳兄請再指教一二。”
那吳生看來是個畫癡,此刻雖在主人家,也顧不得禮貌,隻跑到左壁,指著第一幅中的一朵蓮花,大聲道:“你看此花,著色沉著,如絹素一般,暈染隱現,有出奇之處。看來像是凸起來的,摸上去卻是平的,你再看看你修補的筆畫,那色彩是死的,僵的,尊叔祖若是知道,定要被你氣得再死一次!”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均覺得尷尬不已,心中埋怨吳生不通人情世故,曹準帶著這麽一個活寶過來,難道真的是要攪場子?正想到這裏,曹準卻走上前來,用扇子敲了敲吳軫的肩膀,笑道:“老兄,戊僧如今這般有名,自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輕易菲薄他。你說的色彩一道,我以為無非尉遲兄年輕,功力不到罷了,假以年月,一定也能與乙僧一般,畫他個一佛升天,二佛出竅!”那吳軫卻搖了搖頭:“他不過是個匠人,匠人就是再畫上十年一百年,還是不能登堂窺室,我……我隻是心痛那供養人物給毀成這樣,倘若換了我……”那曹準立即截過了話頭:“倘若換了你又怎樣?”
吳軫此刻往後一瞥,忽見尉遲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不禁有點害怕,便縮了縮頭,然而神情中仍見憤憤。他這麽一說,尉遲戊僧麵子上卻十分過不去,再加上心中怒氣勃發,便一甩袖子,冷哼道:“吳兄,何必吞吞吐吐,你若還有什麽意見,說出來叫我也受受益。”那曹準聽得此言,禁不住將扇子在手掌上啪的一拍,道:“著啊!尉遲兄當真心胸寬廣,叫小弟我好不佩服!不過依我來看,吳兄單說卻沒什麽意思……我比吳兄能說一百倍,可是若論畫畫,實在隻會把鳳凰畫成烏鴉。因此小弟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剛才潘兄也說了,那頂上的天女都看不見了,如今便請吳兄補補色,增增彩,在座各位多有懂畫的,便請各位做個仲裁,如何?”說著斜睨了尉遲顏料兄弟一眼,笑道:“我們這裏青黑赤紫,什麽顏色沒有呢?吳兄千萬莫要推辭,否則叫小弟和各位都看不起,說你隻懂吹噓,手下一點真功夫也無。”
此言一出,眾人皆麵麵相覷,做聲不得,顯得很是尷尬。尉遲戊僧此時卻是無法後退,隻得點頭陰道:“所言極是。吳兄,你便讓我開開眼罷!來人,把筆墨紙硯搬過來。”廊下服侍的青衣們答應一聲,便有人要去請文房四寶。那吳軫年輕氣盛,此時被人激起了豪氣,也點點頭道:“也好,如此僭越了,請尉遲兄指教。”卻又回頭道:“不需文墨,隻給我拿一條碳條便可。”
卻說吳軫手執碳條,趨身上前,就著壁畫上斑駁的顏色,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迎風飛翔的天女,那女子胸配七寶瓔珞,腰係長裙,體態輕盈,飄帶舞動,似乎隨時要飛下牆壁,在他們頭頂盤旋一般。壁畫上本有淡粉色,襯著少女的肌膚若隱若現,吳軫又是兩筆,便給女子手上套著了一隻鐲子,映著壁畫裏的青色,晶瑩美麗,真如一隻真玉鐲一般。接著他又細畫女子頭顱,但見一枚瓜子般的臉兒,旁梳兩個烏鴉鴉黑油油椎髻,嘴角似笑非笑,一雙長眸,一管蔥鼻,最後卻用炭筆濃點女子雙眸,當真如神來之筆,因眸子點得極正,無論你在何方,那女子似乎都在斜睨著你,明睇善睞,精靈可愛。不過半柱香功夫,吳軫忽將那炭筆一扔,道:“成了。”眾人隻覺那女子姿態灑脫,像是誰也留不住她,她亦對一切滿不在乎一般,叫人心中又愛又憐,隻想醉在她的微笑之中。
吳生抬頭,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畫作,半晌卻像忽然泄了氣一樣,沮喪道:“我之用筆,不及小尉遲萬一,至於設色一道,更是淺薄得很,如今借著壁畫裏原有的顏色,才勉強托得住這女子,慚愧,慚愧!”說著將手一拍,回頭看看眾人,隻見大家臉色真是古怪,想要叫好,卻得努力憋著,人人麵紅耳赤,尷尬之極。再看那尉遲戊僧,已是麵色慘白,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修補的供養人,但覺一支支色彩肥胖臃腫,呆滯凝澀,再看那飛翔的天女,卻如滿牆裏含著微風,吹動她的飄帶飛舞一般。呆了半晌,方才勉強掙紮著對吳軫施了一禮道:“謹受教!”
吳生此刻卻回了一個禮:“不敢不敢!勉強能入眼罷了。”此刻廊下安靜,但聽畫眉柔聲鳴叫,過了好一會兒,曹準才笑道:“依我看,吳兄和尉遲兄,這個……嘿嘿嘿,好像不分仲伯,很是不分仲伯,嘿嘿……”言語之中譏誚之意甚強,尉遲戊僧聽得此言,滿麵清白之中卻忽然起了一絲血紅,待要開口說話,嘴唇翕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眾人正難堪之際,廊下忽然有一人站了出來,道:“不然,我倒覺得尉遲先生的畫,比吳先生的畫,要好上一點呢!”
大家回頭一看,那侍立廊下說話的,卻是康抱。他此刻作儒生打扮,不留神的還以為他也是進士之一。他在眾人注目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上長廊,指著供養人道:“眾位請細看”,便一一指出那設色精彩之處,又道:“尉遲先生不欲超越先祖,與那敷色一道,下筆甚是謙虛謹慎,雖隻用了三分力,其光彩照人,匠心獨運之處,卻絲毫不輸給吳先生,我再請大家想想,尉遲先生將西域技法融入中原畫作,博取兩者之長,信筆畫去,卻絲毫不見突兀,這一份心思,這一份功力,眾位又作何評價?”
這一個台階卻搭得好,不但尉遲戊僧的臉色大有緩和,眾人更是紛紛附和,有的說:“畫作本就見仁見智,你們說吳軫畫得好,我卻覺得還是這供養人物精妙。”又有人點頭道:“正是正是,這位兄台當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與巧思博學一道,吳先生還是差了點。”眾位紛紛吹捧,更有兩人假意抬杠,一人說這個好,一個說那個妙,吵到後來,這個好說服了那個妙,一致同意還是尉遲得勝。戊僧一向是冷淡之人,聽眾人如此真心誠意地讚美,嘴角也禁不住噙了一個微笑出來。當下眾人在豔陽之中皆大歡喜,尉遲青趕忙說道:“眾位站了半晌,也累了也渴了,如今我備了薄酒數杯,眾位請入座罷!”眾人趕忙坐回院中,一時酒肉滂霈,暫且不提。
那曹準對吳軫擠了擠眼睛,笑道:“吳兄別介意,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吳生搖頭苦笑看了他一眼:“我又怎會介意?隻是好笑這眾生相罷了……有朝一日我要畫下來,叫你看看。”曹準哈哈一笑,轉頭四顧,奇道:“咦,潘兄呢?”才看到潘鶻硉仍站在長廊裏,曹準走上前,攀著潘鶻硉的膀子道:“潘兄怎麽不去喝酒?尉遲家的人雖然奸詐,酒卻釀得好,潘兄快去嚐嚐。” 那潘鶻硉卻隻管仰頭看著那飛翔的女子,過了一會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片紅暈。他轉頭看著曹準,正色道:“曹老弟,你說這女子怎麽可以這麽好看?”便將手指伸出去,沿著女子的軀體輪廓,細細描畫,又怕碰傷那女子一般,隻虛點而已,半晌才癡癡說道:“我若認識這樣一個女子,我……真叫我怎麽愛惜她都可以。”曹準聽得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潘兄,你也是見慣春色之人,怎麽今天著了魔了?你這話若是傳出去,長安城多少少女都得痛斷心腸呢!這女子縱然活色生香,又不能摸又不能抱,有什麽用?你若喜歡,我叫吳軫給你畫一幅,掛在你牆上,你睡覺的時候看上一眼也就行了,千萬莫要為此冷落了其他女孩子。” 潘鶻硉卻搖了搖頭,忸怩道:“你閑來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什麽什麽水什麽什麽瓢……就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自己今天怎麽了,吳先生畫的當真好!——不過你也不用叫他給我畫,他就是再畫一百幅一千幅,也不是這個女子。”曹準聽到這裏,愈發笑不可仰:“潘兄,你可真好玩死了,我……哎喲……”忽然端正了臉容,道:“潘將軍若喜歡,我倒有辦法將這女子給你。” 潘鶻硉回頭看了看他,疑道:“我知你主意甚多,你要怎的?和我說說?”那曹準又是一個忍俊不禁:“這有何難處?我今晚偷偷翻牆進來,把這壁畫割下來給你就是了!” 潘鶻硉一愣,卻抓住曹準的手,認真說道:“曹兄,萬萬不可。你前日去盜那牡丹,已經聽得為兄的心中害怕,這尉遲家的人你莫要輕易去惹,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為兄的這一輩子都會後悔的。”
曹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片紅暈,他眨了眨那雙晶瑩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忽然咬了咬下唇,湊近潘鶻硉的耳朵低聲問:“然則若這果然是一個活的女子呢?” 潘鶻硉卻是一哂:“無論活的死的,我隻知道你現在是我的兄弟……別說了,咱們喝酒去罷!今日一醉方休!”說著攜了曹準的手,走回院中。美酒佳肴,配著春鶯婉轉,簫管細細,自是逍遙,直頑了半日,方才一一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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