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華胥引 十三月 BY唐七公子 (未完)

本帖於 2010-05-12 22:08:01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第一章

正文1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們離開薑國,取道滄瀾山入鄭國國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麽,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隻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著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麽,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大不一樣,臉上還隨時隨地帶個麵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麽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四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著生死兩端,著實缺德。但這樣也好,於他而言,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沒有結束,於我而言,一切早已發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亡魂的執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著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在腦海裏的,全是雁回山山洞裏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麵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麽給我,什麽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著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為了找個酒友拚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裏納涼,石桌上布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抬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著他手中白瓷的酒杯,半晌,道:“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麽,隻是放下杯子:“想聽什麽?”
我想想說:“沒什麽特別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著坐下打斷他:“那就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執夙很快將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涼亭周圍被老板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開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裏裹了煙霞。

我垂頭看著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麵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隨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抬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他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著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隻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願不願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撥弦的手指,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劃:“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產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麵前丟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的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將自己大肆誇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顏,越誇越誇不下去,他托著腮幫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的:“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隻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抬手重新撥琴弦,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該不是想為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 “嗯。”

蠶絲弦發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確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幸,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隻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我多麽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麵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

如今長這麽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的找你,找了你三年。可如何能說得出,這個麵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著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瑋說,四更時慕言將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別。但也沒有特別大的感受,隻是放鮫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隻因城內民眾比較喜歡打麻將。我、君瑋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別,是個住在鄭王宮裏的貴婦。


鄭國境內多山多水,這意味著大多時候我們隻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於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著實稀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許多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將小黃隨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別的辦法。但後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瑋隻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幾乎暢通無阻,隻是臨近目的地時終於被人舉報,被當地官府罰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後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裏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瑋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作了一部小說,走的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嚐試賣這個小說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致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結果沒賣出去。後來分析,原因全在於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當時並沒有此等覺悟,隻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采藥歸來的百裏瑨,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後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於藥聖家族,是藥聖百裏越唯一的外甥。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著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著折扇,腰間也沒別著長劍,身上倒的確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能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產生類似於 “哇,一看就是高人”或 “哇,一看就是高人後人”的聯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將隨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裏勞作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眾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將一根紅蘿卜啃得卡擦卡擦響,農夫們嘖嘖稱奇。

這時,百裏瑨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裏撿起一隻個頭特別大的白蘿卜,抬頭問君瑋:“喂,這蘿卜怎麽賣的?”

君瑋:“?”

百裏瑨研究一陣,不知將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麽信息,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卜:“喂,我買你兩個白蘿卜,能送一小根紅蘿卜不?”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後麵無表情地抬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卜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卜。"

百裏瑨定睛一看,嚇一跳:“哇,買蘿卜還送老虎啊?”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又跳兩跳,抽著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裏瑨理解地舉起右手裏的紅蘿卜:“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卜。”
君瑋繼續抽著嘴角:“蘿卜也不送的。”.

百裏瑨訝然地舉起左手裏的白蘿卜:“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卜……”
我猜想君瑋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拋物線咻地一聲飛出人群,君瑋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扔出人群的百裏瑨,昏沉沉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這就是我們和百裏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瑋首次展現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麵。

兩天後,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因隻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瑋賣身什麽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著實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比較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子兒可供住宿。

君瑋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幹的好事。”他說的是百裏瑨。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係,因我著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為老虎天生就該啃蘿卜。

本以為和百裏瑨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瑋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裏。除此之外,君瑋還必須和他同床。

正文2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隻因客棧規模著實太小,我們到達時隻剩最後一間房。可想而知,為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瑋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隻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注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瑋縱然心裏一千個不情願,也隻能收拾寢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席都卷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卜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裏瑨。客棧老板縮在櫃台旁,一邊注意小黃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瑋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啊?我房間倒挺大的

,要不我湊合著跟你住一間唄,房錢咱們分著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瑋不知采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著嘿嘿的百裏瑨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裏瑨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麽事。因從小到大我的直絕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生點什麽來應應景。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能安睡,眼睜睜等到日出東方的第二天,卻一夜安靜,並未發生任何特別之事,隻是領著小黃下樓吃早飯時,看到落坐在窗旁的君瑋和百裏瑨,感覺二人神態微有古怪。百裏小弟喝一口稀飯抬頭盯著君瑋悶笑一陣,喝一口抬頭再悶笑一陣,而君瑋除了臉色有點陰沉,此外竟殊無反應。

小黃搖著尾巴盤在我腳下,盯著麵前半盆稀飯發愣,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望向君瑋。

君瑋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將頭扭向一邊。百裏瑨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瑋夾鹹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裏瑨,對小黃抬了抬下巴:“兒子,你要實在想吃肉,這兒有隻現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裏瑨嗖一聲跳上凳子,顫抖著手指向君瑋:“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瑋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將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瑋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瑋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裏瑨,呲牙道:“沒什麽,別聽他胡說。”

百裏瑨嘖嘖嘖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曖昧地湊過來。我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裏……”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裏一咯噔,趕緊看向君瑋:“你和百裏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瑋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內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國後,雷霆手段將衛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幹淨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裏捕捉到衛國名號,我和君瑋不由得雙雙掉頭,發現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台此言差矣,斬殺衛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地監國,不幸染病,隻能回昊城修養。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為刺史,代行監察之職。公羊賀為人本就狠厲,為了及早在陳侯麵前立下一功,初到衛地就斬殺了衛室最後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後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為,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國,親自將公羊賀斬於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將他的頭顱掛在衛王都的城牆上,以此向衛地百姓謝罪?如今衛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國亡國不過半年,衛地百姓皆心甘情願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將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櫃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瑋夾了筷子鹹菜到我碗裏:“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麽想法,隻是對衛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瑋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裏瑨,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著外人的麵說出來,掙紮半天,隻得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著自己是衛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為國報仇去刺殺他什麽的。但我著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將鹹菜裏的蘿卜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麽做,亂世裏的聖明君王本就要獅子的凶狠狐狸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裏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裏瑨不知什麽時候將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麽說,蘇譽搞這麽多出來就隻是為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無語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閑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麽?此後衛國再無複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麽?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壓鎮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裏瑨出現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定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營業,那你們家平時要養這些姑娘肯定特別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麽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裏瑨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為什麽要千裏迢迢跑去那裏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櫃勸到別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隻聽到後半句:“……衛國亡得著實是個笑話,隻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說是那公主自小從師於當世的聖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副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雖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瑋問我:“你抖什麽?”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爭天下大亂了,你別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瑋道:“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麽事兒啊?亂世再亂,也隻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拚命地不想它亂,一個拚命地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幹什麽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大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範疇,屬於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瑋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適合你,你還是適合關注宇宙,寫點小說。來,吃飯吃飯。”

百裏瑨湊過來:“為什麽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啊?”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都是歪的,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裏瑨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譽……”

百裏瑨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為女孩兒可惜了?”

君瑋淡淡道:“沒什麽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著君瑋對百裏瑨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麽?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別,和後天努力沒有半點關係,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瑋看著我表情猙獰,仿佛正在暗暗地使什麽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幹什麽?”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著嗎?”

我更奇道:“啊?沒覺著啊。”

百裏瑨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正文3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裏瑨話別。不遠之處橫亙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牆在夏日

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牆磚下來我們就發財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瑋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瑋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裏瑨,試探地問他:“百裏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瑋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試探地問他:“你和百裏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裏咯噔一聲,掩著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舍不得人家?”

君瑋沒聽清:“什麽?”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舍不得人家?”

他繼續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隻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裏小弟了~~~你這麽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舍不得人家~~~~”問完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周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將我們盯著,君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字一頓道:“君拂,你的皮在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後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裏瑨樂顛樂顛地跑過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君瑋:“你們舍不得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裏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瑋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裏瑨轉身憂愁地瞧著君瑋,絞著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裏邊……”

君瑋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裏瑨訝然道: “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瑋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裏瑨古怪地看著君瑋,半晌,道:“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麽?”

君瑋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瑋淩厲的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後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瑋一眼,發現君瑋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後挪挪。

君瑋看著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裏冒出來,身旁的百裏瑨突然幽幽地:“要找借口也找個好點的借口麽,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瑋沉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將我望著。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裏兄,這個咱們先不討論,問你個事兒啊。”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問他什麽,隻是為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隻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裏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麽,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啊?”

幽幽的百裏瑨猛地抬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 “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裏瑨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潯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為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

正文 4~5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天色晴好,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為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隻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這是好的一麵。不好的一麵是身為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動大家一起吃,作為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幸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麽區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胤眾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出於對肉的向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後,大家都很高興。為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麵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裏瑨生的麽?”

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西逃,我向東逃,最後大家在南方相會。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製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象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地縣令買回去做個妾什麽的。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

假設遇到貞操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製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隻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為坐標,簡直是跟誰誰倒黴……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發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為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幹,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我們曾經很專業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隻能跟長相有關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紮眼,隻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裏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麽存在感。"

這也說明了她沒有化妝。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麽,隻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隻是那幻境裏我將再記不得現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為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裏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麽?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麽?”

她抬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裏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隻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裏裏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我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梁上執意等待一個結局,

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麽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盡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沒有無欲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分子。

我在房梁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裏鋪上薄薄的一層。黑發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麵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屏了半天,才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梁這些死物融為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發絲,端整麵容藏了笑意:“方才不當心被院子裏的梨樹掛了發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神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抖。男子並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象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男子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男子發現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搖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

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紮了下去,且正對住心髒,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準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紮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抬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著唇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為什麽?”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被我們一起害死她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為什麽,為什麽……”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為什麽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梁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才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欞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十

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髒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唇卻鬆開來,微微歎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我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裏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舍得殺他,隻得在想象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隻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麽每一種推斷裏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裏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為了節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就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可又有什麽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麽辦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注定。

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裏重逢慕言。

我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裏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隻是萌發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仿佛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裏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裏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境是多麽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麽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該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穩攬住。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我愣了一下,喉嚨發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麽?”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麽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裏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後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麽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隻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抬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麽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

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麽?”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這山間萬籟俱寂,隻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麵具擋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麵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注定不能有什麽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仿佛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後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屍斜躺在我身後,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現。並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屍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象有一頭狼竟然流著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後怕道:“那麽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麽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麽,你在怕什麽?”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的那頭老虎呢?怎麽沒跟著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麽晚了還在這山裏晃蕩?”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裏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屍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隻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鑽出的一般。

我想這可真是曆史重演,敢情又是來追殺慕言的,正要不動聲色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一步。還沒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後,麵前的黑衣人卻齊刷刷以劍抵地,單膝跪在我們跟前:“屬下來遲了……”聲音整齊劃一,仿佛這句台詞已曆經多次演練,而與此相輔相成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我收拾起驚訝,轉頭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軟劍,容色淡淡的,沒理那些黑衣人,反而問我:“還走得動?”:

我茫然地望著他。

他嘴角噙了笑:“你不是害怕得腿軟了麽?”

我立刻反駁:“我才沒有腿軟。”

他搖頭:“睜眼說瞎話。”

我說:“我、我才沒有睜眼說瞎話。”

他好整以暇看著我:“那跑兩步給我看看。”

我說:“……”

慕言說得對,我是在睜眼說瞎話。

我確實嚇得腿都軟了,剛才危急時刻退的那幾步,隻是超常發揮。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我的軟肋就是狼和蛇。隻是被慕言那樣直接地說出來,讓我有點受傷。因這樣就腿軟未免顯得懦弱,我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果是君瑋來問我,我一定會惡狠狠回答他:“老娘就是腿軟了你奈老娘何?!”可慕言不同,我隻想給他看我最好的一麵。這道理就如同不想讓心上人知道自己其實也要上茅廁那樣簡單。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也不用
上茅廁。

正沉浸在傷感中,耳邊一聲“冒犯了”低低響起,身子忽然一輕,被慕言淩空打橫抱起來。不知誰抽了一口氣,四周格外靜,這口氣便抽得格外清晰,而我抬頭,隻看到天空月色皎潔。雖是打橫抱起我,他走路依然閑庭信步,絲毫不見累贅模樣,隻是路過地上跪得整齊的黑衣人時,微微駐了駐足。 大家紛紛低下頭,慕言的聲音在這空曠山間輕飄飄響起:“知道什麽是護衛?你們的劍要拔在我的前麵,這才是我的護衛。”嗓音
淡淡的,卻讓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齊刷刷更深地埋了頭顱。這是貴族門庭裏久居高位者長年修養下來的威嚴,我之所以並不吃驚,隻因在衛王宮中也有耳濡目染。就好比我的父王,雖然治國著實不力,但還是能用這種威嚴成功恐嚇住他的如夫人們…… 正想得入神,不期然抬頭,發現跪在正中間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站起來沿著鬢角扯自己的臉皮。我沒反應過來,不知這是個什麽事態,驚恐問慕言道:“他在做什麽?” 他看我一眼:
“你說呢?” 我自問自答:“看上去像是在扯人皮麵具?” 就在我們說話間,黑衣人果然從臉上扯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麵具,呼了兩口氣:“悶死我了。”我仔細打量她,訝然發現呆滯的一張麵具底下竟藏了張姑娘的臉,眉清目秀的好看的臉。 慕言眉毛挑了挑,淡淡道:“我還想他們近日越發不成器,一路潛過來居然還驚起飛鳥,原是被你拖累的。” 姑娘卻絲毫不以為意,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其實也怪不得他們,要將劍拔在哥哥你前麵才有資格做你的護衛,既是這個要求,那天下沒幾個人能做你的護衛啦。唔,給我看看你懷裏的這個,我還以為你對秦紫煙癡情得很呢,這個是我未來的嫂嫂麽,你終於放下紫煙啦?哎,嫂嫂?你是我的嫂嫂麽?我是慕儀,你叫什麽名字……” 我顫了一下,抿住嘴唇,慕言低頭看我一眼,打斷她:“阿拂還是個小姑娘 慕儀訕訕地:“那你對紫煙……”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一時心中發沉,可我和慕言緊緊貼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在提到紫煙時,他有什麽特別反應,但也有可能是人家反應了我沒感覺到。畢竟我的感覺大部分已經消失,還剩的那些也著實不夠靈敏。 慕言沒有回答,隻淡淡掃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先回營地吧。” 他抱我走在前麵,其他人尾隨在後。能被他這樣一路抱回去,我應該覺得賺到了,但還是抑製不住心中的難過,那個紫煙我還記得。我想,為什麽我沒有早一點找到他呢。 月色從林葉間灑進來,一地斑駁光暈,像被刀子仔細剪裁過。我憋了半天,覺得眼角都紅了,卻隻憋出來蚊子似的幾聲哼哼,我說:“那姑娘不好,她要殺你,你不要喜歡她。” 慕言微微低了頭:“什麽?”" 我抽了抽鼻子,卻失去再說一遍的勇氣,抬頭看著天空:“沒什麽,你看,今天晚上星星好圓。 半晌,慕言道:“你說的……可能是月亮……”


華胥引之十三月·正文6

飛鳥還巢,夜涼如水,一切活物都失去蹤跡,走在崎嶇山間,不說話就顯得十分寂寥。與慕言離別之後,這一路其實無甚可說,想了半天,隻有十三月的故事比較迷離曲折,可以當做一樁新鮮事,在悠長山道上慢慢講給他聽。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懂十三月為何自殺,並且越搞越搞不懂,講起這個故事來,結局未免含糊倉促,但慕言的關注點顯然不在結局上。 “你是說,隻要選擇留在你為他們編織的華胥之境裏,不管那事主在幻境中是活著還是死了,現實中,她都逃不過魂歸離恨天的命數?”他微微低垂著頭問我,因正逆著月光,看不清麵上表情,隻是漆黑發絲拂在我的臉頰,想象應是惹了柳絮的微癢 慕言口中的營地位於一處寬闊山坳,基本上我們著實走了一段路程才到此處,我卻隻嫌這一路太短,從而再一次驗證了相對論不是胡說八道,可以想象,假使這一路是君瑋同行,我一定覺得路途遙遠並且半路就要睡著 今夜我同慕儀共睡一個帳篷,可勢必要等她入睡才敢安寢,隻因害怕被她發現躺在身旁的是個死人。但慕儀絲毫不能領會我的苦心,執意陪我一起坐在帳篷跟前看星星。從她口中,得知今夜能在此處巧遇慕言,果然不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隻是他處理完家中一些變故,取道璧山回離家萬裏的自己的府邸而已。

我一想,覺得有點欣慰,看來他是和父母分開住,倘若嫁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但再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我躊躇地望向月光下眉飛色舞的慕儀,問出一直想問但是沒人解答的問題:“你哥哥他,他今年多大?娶,娶親了沒?” 慕儀愣了一愣,端起麵前茶盞湊到嘴邊上,樂嗬嗬瞧著我:“這個嘛……” 我覺得胸口的珠子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她喝一口茶,繼續樂嗬嗬地瞧著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製著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麽?”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麽,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著頭,笑眯眯望著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著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地、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當然,這些人一半為錢而來,另一半為權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裏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麽,那個紫煙姑娘什麽的……” 卻被她揮揮手打斷,搖頭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隻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月這等事還……” 話沒說完想起什麽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著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隻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著白瓷杯皺著眉頭追思:“我沒見著那個場景,隻聽說衛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為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胤分分合合這麽多年,隻出了這麽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麽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麽多,其實是想說……”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才是想說什麽來著?” 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心跳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麽多特權,勢必有責任要擔,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其責,天下百姓將她奉養著,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著身上的責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展,趕緊懸崖勒馬。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麵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做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注定是上不出來……反正隻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麵子才吃下肚的一個酸不溜溜的小番茄。總之沒有什麽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著嗬欠撩開帳篷去睡覺了。

我撫著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麽響動,但心裏是很甜蜜的。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隻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裏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那些沒殉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姊姊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麽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群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頭一看,卻看到遠處另一頂帳篷前低頭擺弄著什麽的慕言,麵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裏,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 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 這個行為真是太不嬌羞。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著實不能參悟什麽叫 “竊竊不勝嬌羞”,而且隻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麽?”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說完抬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麽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著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搖頭:“當了。” 他停下刻刀:“當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麽,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靈活現地落在手中。 我發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裏隨意轉了轉:“是麽?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口裏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其實才不是,我隻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胤也隻此一件,我就當作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麽?”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麵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都被火光映得發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著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開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似笑非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麵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麽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卻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為什麽?” 我摸著臉上的麵具,往後縮了縮:“因為,因為我是個醜姑娘。”

我初遇他,隻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麵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死了。麵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著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眯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的天神,仔仔細細的,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麽?我們去鄭國解開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心,我這些護衛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著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該習慣了。

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麽跟著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

————— 看樣子,這故事簡直要向偵探小說發展…… ————

華胥引之十三月·正文7

越過璧山,深入陳國腹地。 我們放棄取道薑國的打算,轉而從陳國之東繞道趙國前往鄭國,以方便徹底甩掉慕儀與那隊黑衣護衛。最後取得了成功。 這樣一路奔波,本應勞累非常,但因是同慕言一道,就完全沒有覺得。我私心裏希望行程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沒有小黃拖後腿,這個願望變得難以實現,我已經盡量磨磨蹭蹭,但仍然很快就來到趙鄭兩國邊境。 月上中天,流光飛舞,我們找了家客棧,各自回房安歇。我躺在床上一邊計算到達鄭國四方城的路程,一邊默默地思念小黃,心中有點感歎,為什麽好不容易需要它一次它卻偏偏不在呢,多麽不招人喜歡的一頭老虎啊。

第二日大早,洗漱完畢下樓用早飯,慕言已在大廳等待。他身上換了襲水藍色織錦袍,在晨光的藍靄中,朦朧似披了霞光霧色。我停下腳步,想,果然,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藍色了,誰要敢在他麵前穿藍色簡直自取其辱。又想,下回看到君瑋時一定要好好勸誡他,鼓勵他還是堅持往白衣少俠這個方向發展,不要因為藍色比較不容易髒就轉而開始穿藍衣服。觀看過慕言的藍衣風姿再來觀看他,對比下來真是很難讓人產生審美的愉悅感。 想完之後我繼續下樓,順便還理了理裙子,抬頭時看到原本側頭望著窗外的慕言不知什麽時候已轉過頭來望著我,目光相接時衝我微微一笑,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撲通一聲摔下了樓梯……

饒是慕言身手極好,這一次也沒能成功接住我,因畢竟不是七樓到一樓的距離,隻是第七級樓梯到地麵而已,垂直距離過近,離他的水平距離又過遠,更不用說中間還有桌子板凳之類障礙物。 可悲的是在背部觸地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我想到的居然不是裙子會不會被弄髒之類,反而福至心靈地覺得這一跤摔得真是好,這樣就有理由裝病在這邊境小鎮逗留了,就能,就能多和他待一些時候了。隻恨從前沒有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自力更生,一心寄希望於千裏萬裏之外不知在做什麽的小黃。但要裝出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真是何其艱難,我努力回想肉體的疼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卻在回想起之前就被慕言一把從地上撈起來:“走個樓梯也能摔倒,你多大了?”

我假裝哧地抽一口氣,表示我很痛苦。 他蹙眉調整抱我的姿勢:“摔到哪裏了?”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哪裏都摔到了。” 他頓了頓:“先帶你去看大夫。” 我一驚,想這下玩笑開大了,趕緊從他懷裏掙起來,幹笑道:“哪裏都沒摔到,我不去醫館,我跟你開玩笑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保持幹笑:“去醫館就太興師動眾了,你看,我挺好的,我就是和你開開玩笑,我小時候就常常摔跤,摔,摔習慣了。” 他皺眉:“真的?” 我重重點頭:“嗯,真的。” 他依然皺著眉:“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頭若是錯位了,將來麻煩就大了。” 我說:“我十七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開口時已轉移話題:“既然沒事兒,那先用早飯吧。”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阿拂,你要吃點兒什麽?”

終究慕言沒將我帶去醫館,但我一直忐忑,盡量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模樣,走路都開始一蹦一跳,因不生龍活虎就可能被送去醫館,接著被發現是個活死人,然後被送去什麽不思議事物研究機構之類。估計我蹦躂得太厲害,疑似回光返照,令慕言微覺頭昏,更加認為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遂決定在這邊境關市逗留一夜。

趙鄭邊境關市繁茂,什麽都有賣的,有羽人少女額發編成的如意結,有據說某個謝世多年的美男子戴過的頭巾,還有種趙國特產的曬幹的白蟲子傳聞可以用來泡水治療相思病。我對這個白蟲子抱有極大興趣,覺得倘若果真具有奇效,就可以買一點碾成粉末混在慕言的飯菜裏端給他吃,讓他忘記秦紫煙重新開始,但谘詢過小二,發現這個隻能泡水喝,我總不能把這個白蟲子泡好水之後倒進慕言的飯碗裏對他說:“喏,給你加個餐,你看著好像這個是蟲子……其實它確實是蟲子,但它不是一般的蟲子……”估計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會把飯全部倒掉,這就太浪費糧食。

邊地人擅釀酒,午飯用了乳糖真雪、雪泡梅花酒、酒釀圓子之類,依然是慕言付錢,然後被他領著去集市旁一座風雅茶樓聽評書。我們不再繼續逛街。 被我遺忘很久的君瑋有一個觀點,他認為隻要是男人就不會熱愛陪同女人逛街,因為假如女人看上什麽,勢必讓男人付錢,男人充當的不過是個錢袋子罷了,未免有點傷人自尊,而假如女人不看上什麽……這個假如不成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當然,這個狹隘的觀點不能用在我和慕言身上,我們去茶樓裏聽評書,隻因頭頂六月的太陽太滾燙罷了。

茶樓裏座無虛席,隻好在樓梯口與人拚桌,慕言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攤開來,是把未著扇麵的十二骨紙扇,扇子搖起來,有涼風拂麵。講評書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正講到肅殺處:“五月十五是個月夜,那二公子蘇榭聽內監傳來密報,說‘陳侯久病多日,戌時一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薨逝時隻得宰相尹詞在榻前隨侍,半刻前尹詞已派心腹八百裏加急前去迎世子蘇譽回國承爵位,二公子若要起事,今夜是良宵,若容世子譽回國,一切便無可挽回。’蘇榭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老父駕鶴西歸,本該承爵位的兄長此時又因情傷浪跡天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當夜,蘇榭便起事逼宮,一路勢如破竹,直殺入王宮,衛尉光祿勳臨陣倒戈,七十裏昊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彌漫出血和鬆脂的氣味。在這場世子缺席的宮變裏,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下一任陳侯當是蘇榭無疑了。可世事難料,還不等蘇榭將染血的寶劍收進鞘裏,緊閉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說:“這扇宮門定是年久失修。”話說完才驚覺講評書的老先生無力為繼,正喝水換氣,而茶樓裏眾人還沉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來,整個二樓一時靜寂如暗夜,顯得我這一聲感歎就格外清晰…… 慕言搖著扇子,眼中有笑意,卻沒說什麽。我吐了吐舌頭,趴在桌子上接受眾人鄙視。

窗外烈日當空,柳葉被曬得卷起,藏在濃密葉蔭裏的鳴蟬聲嘶力竭。老先生喝完水繼續道:“傳說陳世子蘇譽馴養了三百影衛,這些影衛化開了是三百枚利劍,合而為一便是一支銳不可擋的騎兵。在這一夜之前,關於陳國影衛之事,大多都是傳說而已,卻在蘇榭逼宮起事且大局將定之時,大開的宮門後,三百影衛騎著鐵蹄駿馬第一次現身開道。影衛的鐵蹄在宮門後清掃出一條蒼涼血道,光色暗淡的正宮門處,緩緩踱出一匹烏蹄踏雪,本該遠在千裏之外的蘇譽活生生坐在馬背上,手中還提了衛尉長官邢無階血淋淋的首級。事態瞬時急轉直下,衛尉幾個副官一半都是被世子譽或明或暗地提拔起來,蘇榭縱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覺得自己快要睡著,那評書隻得一個回音在耳邊繚繞,我努力撐著頭,輕聲道:“這故事真長啊。” 慕言喝了口茶:“你想聽最後結果?結果挺簡單,陳侯其實沒死,隻是昏睡了一段時日,醒來看到不肖子竟趁著自己病重逼宮,當即將其賜死。二公子蘇榭被處死沒幾天,陳國的臨國唐國被晉國攻打,唐國前來求助,陳侯一來才受了刺激不久,二來想著唐晉之戰作壁上觀說不定能得漁翁之利,不願出兵,世子蘇譽力諫陳侯出兵助唐,扯了好幾天,最後陳唐聯軍大敗晉國。”說完略抬了眼皮看我:“這些打來打去的故事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願意聽。”

我看著他都快哭了:“我隻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沒說不想聽啊,你為什麽要劇透給我,還是這麽清晰的劇透,我恨死你了!!!” 慕言:“……”

一壺茶快要喝盡,老先生的評書也講到唐晉之戰,快接近尾聲,窗外仍有日影,透過老柳樹的垂絛柔柔地照進來,在牆壁上暈出幾塊光斑。我被慕言劇透完之後就再也睡不著,趴在桌上百無聊賴觀看世態人生,偶爾瞟一眼他修長手指。 半晌,慕言突然道:“這裏的評書講得不錯,雖然大多言過其實,當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 話到此處,正有血氣方剛的青年嘁聲道:“那蘇譽也不過如此,若是我,唐晉兩國爭戰,必不去趟那渾水,待它二國兩敗俱傷,撿個現成便宜,豈不正好。”周圍多有附和之聲 我搖了搖頭,有點不以為然地伸手拿壺添茶水 慕言漫不經心收起扇子:“你有話想說?” 我飛快抬頭瞟他一眼,低頭訥訥道:“算了。”

他幫我添上水:“怎麽?” 我說:“因為說來話長,然後你又要讓我吃餅吃餃子什麽的,吃完我就又忘了。” 他幫我加水的手抖了抖,笑出聲來:“這次我不讓你吃東西了,你有話就說吧。” 我說:“哦,也沒什麽,隻是有點感歎,想說,其實人生就像鍾擺,看似隻有左右兩個可能,其實確實隻有左右兩個可能……你可以說鍾擺擺動的過程中延展了無數可能,但那不是可能,隻是通往可能的路徑,最終你不是擺到左,就是擺到右。一切皆有可能,但所謂一切也不過或左或右兩種可能,隻有居中不變萬萬不能,除非鍾擺壞掉,而那是生命靜止的模樣。”說完舔舔嘴唇,問他:“你聽懂了麽?” 他表示沒有聽懂。

我想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例子,來簡化我的意思,道:“其實就是說,好比這世間,這世間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當然人妖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是中庸地去當人妖,就一定會受到社會歧視,而且很難找對象。”再舔舔嘴唇:“你聽懂了麽?” 他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其實很簡單嘛,我就是想說,這情形就像蘇譽,假使他尋求中庸,作壁上觀,往後必然難以在諸侯之中尋求同盟。這些人都想得太容易,殊不知亂世就如同一場人生,非彼及此,非此及彼,倘若國家不是足夠強大,基本上沒什麽資格中庸,亂世裏的聖明君王,理所應當立場鮮明。當然若這個聖明君王已經是一方霸主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咬牙切齒道:“這次你聽懂了麽?”

他眼裏含笑,一本正經看著我:“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吃完再說。” 前後想想,這已是我第二次在公眾場合聽人談起蘇譽。半年前,這個人率十萬鐵甲談笑間大敗衛國,用兵之從容詭譎,將天啟城裏喜愛聯係實事的科舉考試難度係數再拔新高,搞得一眾落榜的貢生通通仇視他,榮獲年度最不討知識分子喜歡的政治人物之首。由此就可看出蘇譽此人日後必成大器。這並不是說他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或者帶得一手好兵什麽的,隻是曆史上能影響現代科舉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他是有且僅有的一個活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而且能同時被那樣多的人仇視,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你長得特別帥,家裏特別有錢,或者特別有能力什麽的,就算以上都不是,至少也能證明你這個人很有存在感…… 但無論如何,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正文8

天幕漆黑,夜風撩人情思,我坐在燈前寫下當天心得,收拾收拾就準備睡覺了。剛熄滅燭火,兩步之遙的窗戶突然極短促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樟木地板微微一動,我淩聲道:“誰?”

有冰冷物什刹那間抵住脖頸,而此時我的手正忙著掏懷裏的火折子。後來有無數個時刻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當時處變不驚得很顯英雄本色。但其實隻是不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到底是什麽。爾後呼啦一聲,火折子亮起,我小心翼翼低頭看一眼,雪亮雪亮的,是把短刀。

朦朧火光勉強照亮屋中一角,地板上一雙白邊繡鞋,繡鞋之上是紫色的裙擺,暗夜裏用短刀抵住我的女子輕聲一笑:“刀劍不長眼,姑娘再亂動,小心被割斷喉嚨。”笑聲近在咫尺。我斜眼瞟過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卻悚然一驚。我在鄭王宮裏見過這張臉,像水墨畫裏勾出來似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十三月。

但華胥引絕無可能失手,不像君師父研製出來的毒藥,基本上毒不死人,看著好像把對方毒死了,舉辦喪事的時候人又詐屍了。

我清楚記得,半個月前,五月二十五的夜裏,鄭王宮裕錦園裏一場荼靡花事下,我一曲華胥調親手了結了十三月的性命。此時她本應是躺在地底下一具森然的白骨,即便容潯采取什麽特殊方式保存,也應如我一般麵色蒼白周身死氣。當然死氣這個東西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隻會覺得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麵前十三月紅潤的臉色且比上次所見濃麗得多的眉眼,著實無法讓人將她和如我一般的死者聯係起來

我看著她:“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她靠近我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一個路人罷了,借姑娘的房躲一躲仇敵,換一換傷藥。”短刀來回撫我的脖子,估計是想起到威懾效果,但我感覺著實遲鈍,也就難以配合。她眼中笑益盛,嘴角越發地向上勾:“姑娘好膽識。”就像是夜風吹過來的一聲歎息,落在耳旁,輕飄飄的。而下一刻她已猛然將我推到門板上壓住,短刀擦著頭發釘入木頭門,眼中的笑半分未減,也不知是笑得真心還是假意,話卻放得柔柔軟軟的:“在下方才所說,姑娘是依,還是不依?”

我趕緊點頭:“依,我依。”結果一顆小藥丸在開口瞬間突地鑽進喉嚨,一路滾到肚子裏。我閉嘴默默地思考一個問題:“毒藥這個東西,鮫珠是能淨化呢,還是不能淨化呢?”

麵前紫衣女子自報家門說叫鶯哥,但我顯然不會相信。因名字的意義早在上一篇章我們就認真探討過,得出的結論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誰能沒有幾個藝名呢。

投完毒後,鶯哥坦然地坐在客棧的木板床上指揮我:“傷藥,繃帶,清水,刀子,燭火。” 邊指揮邊皺眉解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肩背處長年不見太陽的肌膚在燭火照耀下泛出瑩瑩白光,其上纏繞的厚實繃帶卻被血漬浸得殷紅,像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盛開在雪白肩頭。

她要的東西基本上全是現成的,我將止血的傷藥遞過去,看到她繃帶下一弧見骨的刀傷,舔舔嘴唇道:“挺疼的吧。”

她偏頭看我,明明嘴唇都咬出紅印,眼裏卻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你猜猜,嫁人前,我幹的什麽營生?”

我搖頭,表示既不知道她竟已嫁了人,也不知道她此前幹的什麽營生。

她將短刀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突然閉上眼睛,刀子刮過傷處,利索地剜下一塊腐肉,房中靜了半天,良久,聽到像從地底冒出來的粗噶嗓子,斷續地輕聲道:“那時候,我是個殺手,日日刀口舔血,殺人,被殺,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什麽樣的痛沒有受過。”她笑了兩聲,在暗夜裏清晰得有點恐怖:“不想閑了幾年,如今,連這種程度的痛,都有些受不住了。”說完緩了會兒,又在傷口撒好藥粉,額頭上汗涔涔的,卻勾起唇角:“姑娘可是怕了?在下今夜隻叨擾這一晚,明日一早便離開,姑娘今夜的照拂,在下先謝過了。”

我心中覺得這其實沒有什麽可怕,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此一問。況且,要說害怕也該是她害怕,你想想大半夜和一句屍體同處一室並且這句屍體還和你麵對麵交流人生感想,換位思考一下,確實有點可怕。而我在想完上述廢話之後,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抓住了點兒什麽,我問她:“鶯哥是你的真名?”

她歪在床頭,臉色慘白,額間仍有細密汗珠滲出,卻揚了揚眉毛,真不知道在這樣痛苦的時刻怎麽還能做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聲音仍是劇痛後的粗噶,好在已有些力氣:“真名又如何,化名又如何,打十一歲開始,就沒人再喚過我這個名字了,鶯哥,鶯歌,你說,其實這名字不是挺好聽的麽。噗,你別這麽一臉探究地看著我,也不是個多有來曆的名字,我生在窮人家,生下我們兩姐妹來,爹爹提著半罐子醃菜求村裏的教書先生給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裏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麽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隻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台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絲裏一張雪白麵頰遍布淚痕,仍有淚珠沿著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隻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將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麵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墮胎”一並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紮,那是被魘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將她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魘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欲。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抬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麽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簷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裏?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麽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前方巷子裏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軲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隱隱看到街麵上瑟縮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裏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夫急惶惶勒緊韁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麽了?”車夫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夫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麵發話:“將她帶回府。”車夫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嫋嫋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麵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隻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著頭:“你叫什麽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小姑娘掙紮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隻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叫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裏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鮫珠引領著精神遊絲在刹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麽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鶯歌?”紫衣少年笑了笑: “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麵容,轉身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豔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順著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少年的青澀,襯著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麽。



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發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麵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隻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製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劈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發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製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製,麵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紮。他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麽緊做什麽,也太沉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紮的鶯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潯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裏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刹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裏,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裏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裏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隻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麵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麽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麽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裏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身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已成為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為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裏的十三月為情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個妹妹,她卻告訴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裏儲著的十三月很有情,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情。”我原本隻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感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隻是很感歎。

我把我的感歎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觸接觸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麵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盡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娘們獻藝的高台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隻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歎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根結底隻是讓他的調情水平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台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啟開的結實木門,正好看到一身清涼打扮的鶯哥從對麵窗戶輕盈躍入屋中。守在桌邊款款等待恩客的女子渾然不覺,下一刻已被手刀利落敲昏,拖到床下嚴嚴實實藏好,時辰還未到,十六歲的鶯哥執起鏡台上一柄繪出大簇秋牡丹的絹絲團扇,關好門窗,獨自飲了盞酒。

我和鶯哥神思相通,自然知道她在此處,慕言表示理解,隻是對這夢境的神奇有點歎服。

未幾,屋外腳步聲踢踏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男人身著黑緞長袍,長了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似乎喝了許多酒,走路蹣跚不穩。懶懶靠在床沿的鶯哥將團扇移開,濃黑的眸子隨著眼角挑動微微上眄,僅這一個動作就流露千般風情,一副熟諳風月的模樣,仿佛天生就在花樓裏打滾。男子眯起眼睛來,保養得宜的一雙手意圖曖昧地撫上她細白頸項:“聽說你是樓國人?樓國的女子天生膚若凝脂,今日便讓我看看,”

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裹肚外的輕紗被子,動作粗魯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頭:“看看你是不是也膚若凝脂。”男子的吻沿著肩頭頸項快要覆上她臉龐,卻驀然靜止不動。我讚歎地緊盯住插進男子背心的短刀,問慕言:“你看清楚剛才鶯哥拔刀了麽?好快的動作。”

那男子就這樣死在她身上,她卻並未立刻將凶器拔出,眼神茫然看著帳頂,全無殺人時的利落,良久,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慌忙收拾現場,收拾完回首打量一番,仍沿原路跳窗逃出。慕言不容分說拉著我一路跟上,發現她並未逃離此處,隻是一個翻身躍入樓下廂房罷了。

慕言在我耳邊輕笑一聲:“你相不相信,容潯就在裏頭?”

我想了想,點頭道:“是了,誰敢懷疑陪著容公子的姑娘是殺人凶手啊,就算有人懷疑,容潯也一定幫她作證,她一直同他花前月下把酒論詩呢,哪裏有時間出去行凶。”

慕言攬著我的腰一同躍入鶯哥剛進的廂房,口中道:“這不算什麽高明的計策,卻仗著容潯的身份而萬無一失,鶯哥姑娘第一次殺人,算是做得不錯的了。”

不出慕言所料,容潯果然在房中。紫檀木鑲雲石的圓桌上簡單擺了兩盤糕點,他手中一個精巧的銀杯,杯中卻無半滴酒。燭火將他影子拉得頎長,投印在身後繪滿月影秋荷的六扇屏風上。窗外乍起狂風,吹得燭火懨懨欲滅,風過後是懾耳雷聲,轟隆似天邊有神靈敲起大鑼。我覺得有點冷,朝慕言靠了靠,他看我一眼,將我拽得再靠近他一些。

一陣急似一陣的電閃雷鳴中,容潯緩緩放下手中銀杯,半晌,端起燭台繞過屏風走到床前。昏黃燭火映出榻上蜷得小小的鶯哥。她身子在瑟瑟發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眉心皺得厲害,嘴唇上咬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他將燭台放在一邊,伸出修長手指抹她的眼角,似要抹出並不存在的淚水,她怔怔看著他:“我殺掉他了。”她舉起雪白的右臂,搭在他俯下的左肩上:“就是用的這隻手。”

一個炸雷驀然落下來,雨點重重捶打廊簷屋頂,她蜷起來的身子顫了顫,他微微蹙了眉,握住她雙手麵對麵躺在她身邊,瓷枕不夠寬敞,他幾乎是貼著她,將她蜷縮的身體打開,撈進懷裏。兩人皆是一身紫衣,就像兩隻紫蝶緊緊擁抱在一起。他的唇貼住她絹絲般的黑發:“你做得很好。”她卻搖搖頭,抬起眼睛望住他,一瞬不瞬地:“我用了短刀,一刀穿心,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狠狠瞪著我,他的血幾乎是噴出來的,落在我胸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人命這樣輕賤。我覺得害怕,我害怕當個殺手,我害怕殺人。”她說出這些軟弱的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

蠟炬燃成一捧淚,滑下燭台,隻剩最後一截燭芯子還在垂死掙紮,發出極微弱的淡光。他伸手撫弄她鬢發,半晌,低笑道:“那年我撿到你,你還那麽小,我問你想要跟著我麽,你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力點頭,模樣真是可愛。我就想,你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吻她的額頭,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畔:“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窗外冷雨瀟瀟,落在二月翠竹上,一點一滴敲進我心中。

第10章

此後,這夢境的變幻雜亂且迅速。殺手的世界無半點溫情,有的隻是幢幢刀影,斑斑血痕,生死一瞬間人命的死搏。我看到鶯哥在這個世界越走越遠,攜著她的短刀,像一朵罌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這些不斷變換的景致像崩壞的鏡麵,鋪在我眼前,不知從何處傳來各種各樣的人聲:“時時跟在廷尉大人身旁那個紫衣姑娘,是個什麽來曆?嘖,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嗬,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卻聽說殺人不眨眼的,那是廷尉府一等一的高手,廷尉大人貼身的護衛。”

那些崩壞的鏡麵隨著遠去的人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戲台,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著嗓子唱戲本裏思春的唱詞,神情裏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著高台上懶懶靠著橫欄聽戲的容潯。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就很近,目光交匯時,容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在那一刹那,高台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鶯哥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麵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流光,麵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鶯哥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台子裏已是一片尖叫,她聞所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紫色的衣袖上擦了擦,抬頭望著若有所思的容潯淡淡笑道:“沒事吧?”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著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查看那女子的刀口,神情無半點不適,研究半晌,道:“這樣果真毫無美感,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他們的脖子好啦。”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良久,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裏,躲了一宿。”她抿起唇角: “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著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色的霞暈,襯著雪白容顏,麗得驚人。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裏有高木春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著飛上渺遠藍天。

鶯哥無法成為最好的殺手,就好比君瑋無法成為最好的小說家,因為他倆都心存雜念。最好的小說家應該一心一意隻寫小說,但君瑋在寫小說之餘還要當一當劍客聊以安慰他老爹。同理,最好的殺手應該一心一意隻殺人,但鶯哥在殺人之餘還要分一分神來和容潯談戀愛。殺手絕不能有情愛,假如一個殺手有了情人,就容易遭遇以下危險,比如“你,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把他殺掉。”“好好,我不過來,你別殺他。”“你把武器放下,抱頭蹲到那邊去。”“好,我放下,啊,你怎麽,你怎麽能在我放下武器的時候使用飛刀……”然後你的殺手生涯就玩兒完了。

為了容潯,鶯哥將自己的心腸變得這麽硬,但因是為了容潯才殺人,她的心腸永遠到不了一個好殺手應該有的那麽硬。

鶯哥十九歲那年初夏,年邁的奶奶因病過世,她卻因在外執行任務,連親眼見她最後一麵都不可得。回府時,容潯已將她孤苦無依的妹妹接進門。那是個涼夏,廷尉府的大院裏開滿紫陽花,她妹妹穿著雪白的孝衣,和她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淚盈盈站在白色的花叢中,懷中抱著一隻巨大的淨瓷骨灰瓶。她匆匆趕回來,仍是翩翩的紫衣,遍布未洗的血痕,風一過,可想胭脂味猶帶殺伐的血腥。妹妹抿著唇角,神情酷似她十五歲軟弱又要強的模樣,一頭紮進她懷中,哽咽道:“奶奶想看看你,說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麵才下葬。”她伸手握住那淨瓷的白瓶,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半晌,道:“讓奶奶一路走好。”

容潯不疾不徐緩步過來,看著抱住妹妹的鶯歌,輕聲道:“你累了,先回房休息。”她怔了怔,將妹妹放開,指間顫抖地仍貼住瓶身,他仔細看她:“聽他們說你三天沒合眼了,你奶奶的後事我會處理。”話畢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妹妹一眼,又轉頭同她道:“一直以為她叫燕舞,沒想到,是叫錦雀。”臉上猶帶著淚痕的錦雀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腳下紫陽花叢間飛過兩隻白色的蝴蝶,他捕捉到她瞪他的視線,楞了一愣。

花叢中兩隻嬉戲的白蝶瞬間燃成一簇青煙,我心中一空,驀然產生不好的預感,也許這幕場景正是魘住鶯哥的心結,而於我而言,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來。

在我織出的華胥之境裏,快樂止步的地方就是悲傷,希望到無甚可望就是絕望,一切仍同現實一般邏輯分明,但在活人的夢境中,大家卻慣用極端方式來抵抗現實的無能為力。就好比我看上慕言,可我又得不到他,於是我想殺掉他再分他一半鮫珠好讓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可這是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隻要我還有理智,就絕不會這麽做,但我天天這麽想,這件事必然就將在夢裏得到體現,然後在夢裏我就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這就是所謂抵抗現實的極端方式,或者我更狠一點,覺得這命運真是坎坷淒慘啊,天地山河都應該給我們陪葬,那在我的夢中,必然也會真的出現山崩地裂海枯石摧的神奇景象,就是所謂的抵抗現實的更加極端的方式……這也是君師父教導我不要隨便入他人之夢的原因,假使我入到那個人夢中,他夢裏正上演山無棱天地合的八級大地震,突然有塊石頭從山上砸下來,一不小心砸扁我順便砸碎胸中的鮫珠,那我就死定了。活人的夢於他們自己而言做做就罷了,於我而言卻十分要命,因假使我在他們的夢中死去,那就是真正的玩兒完了。在夢中此時想要毀滅一切的鶯哥,我不知道她的想望和絕望是什麽,我隻知道她也選擇了山崩地裂摧毀一切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夢境,而我要在她爆發之前快點將她領出去。

可顯然已經來不及,就在我鬆開慕言的手拚命跑向鶯哥的刹那,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巨大的空曠轉瞬淹沒白色的紫陽花簇,墨一般的濃雲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染過灰白霧靄。這就是夢,我想,前一刻還是青天白日裏滾滾紅塵,後一刻便襲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鶯哥的影子在這墨般的暗色裏消失不見,我頓覺茫然,不知該跑向何方,腳步停下來,身子卻被猛地往後一扯,一副藍色衣袖攬住我脖子,慕言的喘息響在耳邊,沉沉的帶點怒意:“跑這麽快,不知道很危險麽?”

我握住他袖子拚命伸手指向前方: “哎,好神奇,你看,那是什麽?”

他頓了頓,攬住我往沉沉霧色中驀然暈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這曠野般空蕩蕩的暗色裏,隻聽得見他和我的腳步聲,似踩在水上,發出泠泠輕響。

周圍墨黑的霧靄一寸一寸散開,天上漾出一輪銀白圓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巨大櫻樹迎風招搖,紅色的櫻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紛飛。一身紫衣的鶯哥執了壺酒懶懶靠坐在樹下,微仰頭,望住站在她身前麵容冷峻的白衣男子。慕言已算是十分俊美,男子的俊美不下於慕言,周身披了層冷月的銀輝,顯得麵色尤為冷淡。涼風夾著三月櫻花與鶯哥的聲音一同飄過來:“陛下的刀若是快得過我,別說是這惱人的宮廷禮儀,就算同床共枕之事,我也無一件不聽陛下的……”她話還沒說完,一柄狹長刀影已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利落回鞘,男子連站姿也無甚改變,她頭上鬆鬆挽起的發帶卻應聲斷開,潑墨般的青絲披散肩頭,半空中被長刀削成兩半的櫻花慢悠悠飄落在她胸口。她怔怔看他好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腰間那把長刀,原來不是帶著做做樣子的?” 他墨色瞳仁映出她萬般風情,卻沉著無半點漣漪。他走近兩步,微微俯身將手遞給她:“夫人方才與
孤打的賭,孤贏了。”她伸出手來,做出要去握他手的樣子,卻猛地攀住他肩膀,伸手一拂便取下他發簪發帶。她淡淡一笑,拍拍手:“這才算公平。”櫻花翻飛中,她提著酒壺搖搖晃晃走在前方,臉上的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走在她身後,麵色冷淡,看著她似倒非倒的模樣,卻並沒有伸手攙扶。濃雲散開,有歌聲悠悠響在雲層後:往事一聲歎,夢裏秋芳尋不見,驀然回首已千年……

慕言問我:“還要再跟上去?”

我搖搖頭。這夢境已無危險,自那白衣男子出現之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麵發展。我問慕言:“你曉得穿白衣裳的那個是誰?”

他頓了頓,道:“鄭國前一任國君,景侯容垣,平侯容潯同歲的叔叔。”

還沒有將鶯哥帶出去,她的這個夢就已平和地自行結束,被強製從別人的夢境裏丟出來著實難受,這一點從慕言緊皺雙眉的模樣就可以推測出,我其實沒什麽感覺,但為了不使他懷疑也隻得做出難受模樣。將慕言送回他房中,鶯哥才徹底醒過來,模糊看著我,半晌:“你解繩子的手法不錯。”我想的確不錯,少時我常和君瑋玩這樣的遊戲,就算五花大綁也能輕易解開,遑論隻綁住手腳。

我將燈台端得近一些,問她:“你夢到了什麽?”

她蹙眉做沉思模樣,笑了一下:“我夫君。” 良久,又道:“他們說他死了,可我不信。”

月白風清,她從床上坐起來,將頭靠在屈起的右腿上,又是那樣半真半假的笑意:“還夢到了從前的許多事,夢著夢著,突然就想起他們說我夫君死了,我就想啊,如果在這個夢裏,我的夫君確然已離開我,那我還要這個夢做什麽呢?不如毀掉算了。”她抬頭看我:“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我心裏的確這樣想,假如慕言有一天離我而去,又假如我有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我就一定將它毀得幹幹淨淨,但好在終歸不會是他先離開我,會是我先離開他。

我第一次這樣慶幸自己是個死人。

11章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著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隻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丟。抬眼望去,隔著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隻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發。我有點驚訝,昨夜燈台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發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倘若不是一路跟著,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著,說是臨時有什麽要事。船快開了才提著隻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致,其間困了隻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隻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裏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麽?”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麽?”

我心裏一咯噔,握緊袖子裏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裏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衝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隻是拽緊手裏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麽態度。其實這隻老虎著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棱著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眾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為貪欲,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欲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隻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欲,所以絕不是什麽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著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隻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隻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著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裏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麽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麽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隻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麵。”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麽秘,也並不怎麽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著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裏大多是女兒,兒子隻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隻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啟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麵壓著,也一麵用著。

容潯著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將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隻將行宮燒得幹幹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著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蹌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麽?”

他搖著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麽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麽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抬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欲望,欲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隻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麽?”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隻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麽重要。”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 “誰說最重要的東西隻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麽。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麵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隻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麽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麵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抬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裏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麵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隻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隻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幹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裏,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麽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麵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淩空躍起,淩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裏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於水花四濺中斃命於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麵目,但想象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周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歎息似地喚她:“是你麽,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隻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我在一旁呆了半晌,隻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麽?”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隻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隻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隻關在籠子裏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隻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麽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隻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午夜夢回,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麽?”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麽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幹後卷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衝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麽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麽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汙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凶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布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隻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裏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裏一直想將他弄死,隻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症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麽,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托終身。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

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裏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閑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隻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幹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裏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裏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隻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麽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麵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麽。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麵,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鬥篷,她將鬥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隻抱著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

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裏,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麽字。

除此之外,一貫閑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裏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麽……”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麽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麽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台隻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裏,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發在鬥篷裏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仿佛才發現她:“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麽?”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麽,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13

趙國之事處理得幹淨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

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麽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裏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裏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台麵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麽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隻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舍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

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隻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裏滿麵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裏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裏,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隻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借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麽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隻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隻開於刹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裏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裏驀然出現。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製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了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麽方才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裏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裏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隻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裏,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麵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裏。”頓了頓又道: “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仿佛就要失去什麽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麽大傷,她隻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麽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裏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裏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麽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裏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舍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仆。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隻當握在手心裏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裏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隻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裏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隻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裏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

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隻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麽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麽凶猛,刹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裏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裏:“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麽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隻因你舍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幹淨無瑕,卻隻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裏,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麽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麽久,隻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隻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當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麽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裏,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裏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裏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麵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麽多年,我在你心裏算是什麽?”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仿佛那切切悲聲隻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布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麽。”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汙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裏,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裏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裏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麽.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麽。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折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隻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隻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麵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注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麽。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隻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隻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隻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裏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紮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麵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紮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裏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麽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麽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隻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麽、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麽,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發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裏,半晌,道:“你會麽?”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麽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裏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麽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了解得不夠全麵,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刹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麽?”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麽?”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麽?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麽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 “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象,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隻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麽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麵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麵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麵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麵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隻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裏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麵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裏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隻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麵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麽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裏,幹幹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其實隻是個工具,工具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隻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麽的。

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裏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麽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盡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裏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隻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裏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麽傷,隻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裏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隻將一堆幹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隻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麽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麵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裏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麽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隻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麽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製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征兆劇烈移動,可以想象痛到什麽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隻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隻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麽?”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她怔怔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麽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抬頭。

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麽直直看著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裏。”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泄,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14

終歸我隻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麽,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隻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隻是那一夜鶯哥被抬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隻燈台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幹花,在深冬裏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裏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麵倦色地挨進了床裏。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麽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抬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抬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臥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麽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裏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裏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 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隻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麽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隻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裏迢迢跑來這裏聚眾**,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裏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麽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麽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幹脆把聚眾**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隻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板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麽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對象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麽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麽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胸膛裏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麽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注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幹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幹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裏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裏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隻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麽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裏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麽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隻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隻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麵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隻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麽。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麽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麵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複過來的鶯哥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麽一粒。隻是刹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板,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鶯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麵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容垣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麵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閑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麽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板捏了遝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板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麵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麵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麽意思?”一旁的老板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裏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想容垣說的不隻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隻會越來越舍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隻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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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第三篇裏君拂和慕容kiss了 -不周山- 給 不周山 發送悄悄話 不周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6/2010 postreply 12:55:49

回複:據說第三篇裏君拂和慕容kiss了 -catgarfield66- 給 catgarfield66 發送悄悄話 (17 bytes) () 05/06/2010 postreply 18:08:17

據說這一篇網上有全的,但我找不到。誰能貢獻點嗎? -不周山- 給 不周山 發送悄悄話 不周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6/2010 postreply 20:19:36

回複:九州 華胥引 十三月 BY唐七公子 (未完) -mangoray- 給 mangoray 發送悄悄話 (42 bytes) () 05/08/2010 postreply 09:26:25

看來隻有等到六月份了 -不周山- 給 不周山 發送悄悄話 不周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0/2010 postreply 06:33:29

回複:回複:九州 華胥引 十三月 BY唐七公子 (未完) -多瑙- 給 多瑙 發送悄悄話 (65 bytes) () 05/28/2010 postreply 04:09:19

Really like this one! Waiting for the ending... -N.- 給 N. 發送悄悄話 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9/2010 postreply 23:07:27

看到有人說出了15,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地說:( -慕容琪雪- 給 慕容琪雪 發送悄悄話 慕容琪雪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0/2010 postreply 08:44:08

回複:九州 華胥引 十三月 BY唐七公子 (未完) -多瑙- 給 多瑙 發送悄悄話 (129 bytes) () 05/28/2010 postreply 04:10:54

猜測蘇譽可能是慕言,埃,唐七的小說悲的多 -輕雲慢步- 給 輕雲慢步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1/2010 postreply 14: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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