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洪門寺。
洪門寺地處偏僻,香火不旺,惟寺後一片楓林美不勝收,入秋則明豔如火,這才引得些許遊人偶爾來此賞玩。
小和尚從後山擔泉水回寺,路過茅草屋時,正看見劉歇抓了把小米,蹲在茅草屋門口喂雞。劉歇穿著藍棉布袍子,後裰垂在泥土上,依稀可見摞了幾層的補丁。
小和尚照舊叮囑一聲:“劉施主,這雞可不能殺呀。”
“不殺,不殺。”劉歇揚起頭來,嗬嗬笑道,“劉某是讀書人,不可在佛寺殺生的道理,還是懂的。”
小和尚還是有點不放心。又留心偷偷數了數那雞,果然還是原來的數目。於是擔起水,朝寺中走去。
這姓劉的少年是本屆進京趕考的書生。半年前方丈發現他餓昏在寺門口,憐憫他窮困,這才收留了他,又借了寺後的小屋給他寄居。
小和尚打心眼裏懷疑他的身份。依他看,這什麽劉公子根本就是個騙吃騙喝的乞丐吧?人長得瘦骨嶙峋不說,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哪有這樣的讀書人?
不過,這少年倒也還十分勤快,在小屋周圍種了幾茬菜地,又養了幾隻雞,儼然一副要安居樂業的樣子。
劉歇目送小和尚離去的背影,轉身到雞窩裏摸出十幾個雞蛋,小心地揣在包裹裏。又將一旁裝滿了各色瓜菜的菜籃子挑起來,進城趕集去了。
從洪門寺入城,步行要兩個時辰。劉歇趕不上早集,不過他所賣的瓜菜都是現摘,十分新鮮,一天下來,還是賣了個幹幹淨淨。
到了下午,收攤回去。再步行回到洪門寺,已是夜幕低垂。
劉歇一麵趕路,一麵在心裏盤算,今日掙下的銅板還夠他吃上幾天。
空空的菜籃在身前失意地搖晃著。正思忖時,遠遠地看見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旁似乎有火光閃耀。
劉歇怔了怔,立刻加快了腳步。
來到屋前,他的雙目猛然瞠大。
映著火光,他看見籬門大開,他視如珍寶的幾隻蘆花雞已經全都不見,隻剩一地雞毛。菜地裏剛插上不久的菜苗,不知是被雞還是被人踐踏得七零八落。
一個高瘦的身影蹲在火堆旁,據地大嚼。火上油汪汪地串烤著兩隻幼雞,張牙舞爪。
劉歇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聖人的教誨在他心裏輪番過了幾過,還是壓不住滔天的怒火。劉歇扔下菜簍,抽出扁擔,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偷雞賊一驚,反射性地蹦起來,閃過劉歇的扁擔,哇哇叫道:“何方賊人!”
劉歇險些背過氣去:“你這偷雞賊,吃了我的雞,反誣我是賊人!”
“呃?”偷雞賊一愣,瞥一眼手裏的雞腿,“這是你的雞?”
“這不是我的雞,難道還是野生的不成?”劉歇又悲又憤。
“咦,這雞、這雞原來不是野生麽?”偷雞賊像是十分意外。
“野生的雞會自己長手築個雞圈麽?”
“啊!啊!原來這個東西就是雞圈啊!”偷雞賊欣喜道。
劉歇攥緊了扁擔,又大叫了一聲衝了過去:“你賠我雞來!”
“嗬嗬……”那人極無賴地笑笑,“雞我已吃了,賠不了。”
“那就拿命來賠!”劉歇紅了眼睛。
“咳咳……至於麽至於麽……”偷雞賊眼見這瘦弱少年又舉著扁擔殺過來,嚇得掉頭就跑。
兩人圍著火堆,兜了幾個圈子。偷雞賊被劉歇追得不耐煩了,索性掉頭往劉歇衝去,兩人堪堪撞在一起,一同撲地。
偷雞賊捂著腰,哼哼唧唧地從地上爬起來。卻見劉歇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扁擔滑出手心,躺在一邊。
“喂!”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劉歇卻絲毫沒有反應。
原來他本來就已餓了兩天,今日趕集又步行了四個時辰,體力耗盡,加上急怒攻心,便暈了過去。
那偷雞賊卻不知這一點,見他暈倒,一麵慶幸,一麵掉頭就跑。他一路跑出楓林,飛身上馬,口中念念有詞:“幸好,幸好。此事萬不可教母後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劉歇幽幽醒來。
篝火已經熄滅,東方微微發白,可以看見他小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
悲涼,抑或麻木?他心中已全無情感。
或許是命,天地之大,卻無他劉歇立錐之地。科考在即,他卻連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都沒有。
眼角的餘光瞥到不遠處的泥土上,掉落一方玉佩。
他勉強撐起虛弱的身體,湊前幾步,撿起那玉佩。
那是一隻玉蟾。是偷雞賊留下的?
劉歇咬緊了牙關。殺雞毀菜之仇,不共戴天。
清晨,照例去後山打水的小和尚發現了茅屋中的景象,驚叫起來。
事情驚動了洪門寺的老方丈。老方丈望著茅屋中的一地雞毛,無奈地歎息。
施主,你在寺中殺生,壞我清規。即便是老衲,也容你不得了。你,還是走吧。
老方丈如是說。
劉歇沒有過多分辯。洪門寺眾僧生活本就清貧,等這個趕他走的機會,想必也等了很久了。
俗話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可事情往往是,你以為自己已經被置於死地了,卻總有什麽東西能讓你死得更慘一些。而後生,則遙遙無期。
三個月後。
科考張榜,金榜第一名,赫然是劉歇的名字。
劉歇身穿大紅蟒袍,帽插宮花,□一匹棗紅駿馬,官鑼開道,打馬遊街,風頭一時無兩。
天翻地覆,有時隻在掌心翻覆之間。
狀元遊街之後,便要入宮趕赴恩榮宴。劉歇在宮門前下了馬,整了整衣衫。剛入了宮門,沒走幾步,邊聽身後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狀元郎稍等!”
劉歇眼皮輕輕跳了一下。他回過頭去,見一個穿銀色錦袍的少年從馬上躍下來,顛顛地奔過來。
“啊呀,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狀元郎果然是一表人才!”那錦袍少年衝過來握了他的手,熱絡地道。
劉歇臉上有點僵硬,身後引他入宮的宮人小聲提示:“這是皓王爺。”
皓王爺!就是那個以好勇鬥狠,樂於結交天下豪傑著稱的皓王爺段秉日!
劉歇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退下兩步,鞠躬道:“微臣劉歇,參見皓王爺。”
“不必多禮!”段秉日親熱地將他扶起來,“本王對你的才名早有耳聞,有心結交,卻無門路。今日得見狀元郎,真乃平生之幸,平生之幸!”
劉歇淡淡道:“王爺過獎了。劉歇得蒙聖上恩寵,不過是靠祖宗庇蔭,一時運氣罷了。”
“哎,怎麽能這麽說呢?殿試頭名,難道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何況劉兄你出身貧寒,多逢磨難,尚能不墜淩雲之誌,更是令人欽佩呀!”
劉歇微微挑起眼皮:“微臣能有今日,還要多謝王爺的多方襄助。”
“呃……”
劉歇笑笑:“王爺何必隱瞞。當日微臣流落街頭,若不是王爺暗中命那運來客棧老板前來救助,微臣早已死於非命了。”
“呃,這你也知道?”
“王爺大恩,劉歇以命尚不足以相報。隻是劉歇心中迷惑,王爺為何偏偏幫助劉歇一人呢?”
“嗬嗬……嗬嗬……”段秉日有點尷尬地撓撓頭,“自然是本王慧眼如炬了。”
劉歇垂下眼簾:“原來如此。”
他長指伸至腰間,輕撫過那枚玉蟾。
“咦……”段秉日驚訝地指著那玉蟾。
劉歇低頭看看:“這是當日一個偷雞賊留下的玉佩。王爺認識?”
段秉日連忙搖頭:“偷雞賊?”
“那偷雞賊害微臣流落街頭,微臣與他不共戴天。”
“呃……劉兄還在尋找那人?找到了要如何?”
劉歇道:“還沒想好。但微臣此生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段秉日打了個激靈。
“劉兄真是快意恩仇,好!好!”
盯著段秉日言不由衷的臉,劉歇露出一絲微笑。
這,便是段秉日與劉歇相識之始。
兩人性情雖迥,卻誌趣相投,朝上時有針鋒相對,朝下往往形影不離。其後眾皇子奪嫡之戰,劉歇力排眾議,全力支持皓王爺,終於將段秉日送上了龍座。而這一段君臣情誼,則成為段氏王朝恒久流傳的佳話。
許多年後……
皇帝不顧阻攔,執意東郊狩獵,在追獵一頭黑熊時不幸墜馬。
劉歇來不及穿妥朝服,匆匆入宮。軒羅殿中,宮妃皇子們跪了一殿。
來到皇帝寢殿之外,路皇後正從房中出來,臉上猶帶淚痕。
“劉大人,您終於來了。”路皇後臉色蒼白地向他點了點頭,“皇上……正在等您。隻怕皇上……過不了今晚了。”
劉歇身軀劇震。
昨天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怎麽現在就……
劉歇仰頭,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人向來任性,簡直可以說是胡作非為,就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懂得珍惜。而這一點,即使是做了皇帝,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他低下頭,掩去臉上的神情,走進段秉日的寢殿。
殿中空空的,隻有中央擺了一張暗黃的龍床。他似乎是第一次發現,這寢殿裏原來是這樣冰冷。
“皇上。”他在龍床前跪下。
“啊,你來了。”龍床上的人輕輕道。
他顱內嗡的一響。
“劉卿,朕有一些事情,要……要交代你。”段秉日聲音平淡,不知是無力,還是已經對生死無所謂了。
“皇上!”
“劉卿,你聽朕說。”
“皇上請說。”
“朕……其實不太適合當皇帝呢。不過、不過有了你這個朋友,朕不當皇帝,實在是太、太浪費了……所以……朕勉為其難……”
“皇上!”劉歇麵色變了一變。
“咳……”段秉日悠長地歎了一口氣。
“劉卿,朝政之事,朕向來對你是言聽計從。雲嶂還小,皇後柔弱,今後……今後這天下還是要偏勞你了……”
“皇上,您安心養病,不會有事的!”劉歇脫口而出。而後,他一驚。這實在不像他會說出的話,這樣虛偽,這樣無奈。
“劉歇……”段秉日恍若未聞,“我兒和天下……就托付給你了。”
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終至聲息全無。
一種異樣的感受堵在了劉歇的喉間,像是憤怒,又像是懷疑。段秉日這個混蛋,連死都死得這樣出人意料,連準備的時間也不肯留給別人……
劉歇站起身來,來到龍床邊,靜靜看著已經失去血色的皇帝。
“段、秉、日!”他咬牙切齒道。
本該死透了的段秉日倏然睜開眼來。
“劉卿……”他居然笑了,“啊,當年你的雞,的確是朕偷的。”
劉歇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臉上神情漸漸放鬆,帶著一絲笑意,闔上了眼睛。
劉歇忍不住去探他鼻息。
這一次,的確是氣息全無了。
段秉日高壯的身軀躺在偌大的龍床上,竟生出一絲瘦弱之感。
劉歇渾身漸漸發冷,冷到了極點,他冷笑出來。
段秉日,你好。
臨終托孤麽?你倒是死得放心。真以為我不敢欺你的孤兒,奪你的天下麽!
他湊近死去的男人的耳邊:
“段秉日,我說過了,偷雞毀菜,害我流落街頭,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