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本帖於 2010-03-30 10:38:15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刹那公子

傍晚時候,嵐山之北起了墨色的雨雲。隨著墨雲黑壓壓的卷起直頂天空的雲山,早春明淨的天空迅速的黯淡下去,一層陰翳的鐵灰色籠罩著嵐山和嵐山之南的白水城,陰得令人心顫。
  急切的扣門聲自柴扉外傳來,馬嘶和犬吠中夾著不知多少人的腳步聲,嵐山腳下一處普通的山野茅舍被驚醒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從柴門的空隙中透入,似乎是許多的火把在外麵搖晃。
  “來了,來了,”一身舊綈袍的老人應聲小跑而來,打開了柴門。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綿鎧,敲門的中年人精悍瘦削,腰間帶著一張暗青色的角弓。他逼上一步,犀利的目光在老人臉上一轉,而後冷冷的掃了一眼庭院。院子小而簡樸,中央一口水井,草棚下麵堆著些細麻和搓好的麻繩,木柴整齊的碼在南麵的茅草簷下,屋簷下掛著一串去年的舊高梁。冷風嗖嗖的吹著,瓢潑的大雨已經在黑雲裏蓄積了很久。
  “先生,我們出門打獵,借貴地避一下雨好麽?”中年人說話還是彬彬有禮的,語氣卻冷漠。
  “不妨,不妨啊,貴客請進,”老人戰戰兢兢的看著外麵飛鷹走狗的剽悍家奴,急忙閃身讓開了道路。
  中年人卻閃開一步,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這時才顯出他背後站著的主人,一身白色的綿靠一塵不染,正仰頭看著天空翻滾的疾雲。片刻,他才轉向老人點了點頭,微笑:“有勞老先生了,小小一些禮物,就算是我們討擾一番的謝儀。”
  主人身後的家奴急忙閃出,將腰間的革囊解下,解開封繩整個的遞了上去。老人伸手去接,隻覺得掌中一沉,叮叮當當的上百枚金銖散落在地,照得人眼睛一亮。大燮的金銖,三成金五成銀,剩下的才是錫材,價值高昂。一枚金銖在市麵上能換一頭生豬,或是一石糙米,夠一個中等人家半個月的家用。這樣的出手,不能不令人側目。
  “怎麽那麽不小心?”主人淡淡的問道。
  家奴渾身一顫,急忙俯下身去,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金銖拾起,重新封好在革囊中,遞回老人手上,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老人手持這筆巨款,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呆呆的站在那裏,看著門外出獵的豪客。
  “一點意思而已,”主人笑了笑。
  他年紀已經不小,臉上滿是風霜,身材也不高大,可是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威嚴揮斥的氣概,身後那群架鷹牽狗的魁梧家奴摒息靜氣,都像是矮了他一頭。
  主人緩步而入,他掀起袍擺的時候,腰帶上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擺動起來,溢彩流光。中年的管家和手持弓刀的家奴們跟著他魚貫而入,先是隨身護衛的佩刀武士十人,再是手持弓箭的紅衣家奴二十人,然後是肩荷墨羽飛鷹的鷹奴二十人、牽著猛獒的犬奴二十人,緊跟著下來,竟然是二十名獅奴,每兩人牽著一頭頭罩鐵麵的獅子,獅子桀驁不遜,利爪在地下刨蹭,嘶聲低吼著,獅奴帶著小棘刺的皮鞭不時的抽打,才令得它們不敢造次。最後跟隨的是五十名小廝,所牽的大騾背上拴著獵物,從野兔、雉雞直到黃羊,最後竟是一頭渾身黑毛的狗熊躺在小車上,三枚羽箭並排插在它胸口彎月形的白毛上。
  小小的院落頓時被出獵的隊伍擠滿了,猛獒的嗚咽,獅子的低吼匯在一處。老人敬畏的看著這位豪客出獵的隊伍,小心翼翼的問:“敢問先生尊姓?”
  “我姓薛,”主人淡淡的答道,“白水薛北客,在城裏做一些生意。”
  “薛先生!”老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一袋金銖“啪”的落在地下。
  “婆子,婆子,”老人忽然對著屋裏喊了起來,“出來待客了,出來待客了,白水城的薛北客薛先生來我們家了。”
  薛北客微微笑了笑,並不以為意,聽到他的名字,十有 *** 的人都會如此。
  薛北客本來並非宛州人。他發家於夜北的草原,是瀾州稱霸一方的富豪,名下的牧場不下萬頃,放馬奔馳,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從這頭跑到那頭去。燮王北巡,登上高山看他的草場,無邊無際的綠色一眼望不到頭,白色的羊群仿佛大片的雲,每一片都不下萬頭。燮王驚訝之餘也開了個玩笑,說若是這些羊都是戰馬,天啟城也不是我們姬氏的,而要改作薛氏的天下了。

雖然東陸之北的商路上所向披靡,薛北客的一個心結卻是宛州商客的名聲。無論別處的商人怎麽闊綽,宛州依然是人們心中的萬商之國,宛州的商人才是商人中的魁首。薛北客對此不忿已久,於是五十七歲那年,他把產業交給長子打理,帶著親隨七百人,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直下宛州,到達了白水城。
  薛北客到的當天,就散發請柬,邀請白水所有的商戶晚上赴宴。地點是他在城東慶輝坊的大宅。白水城的商戶知道薛北客的名字已經許久,卻對這個北方大豪的財力並不明了。他們不敢怠慢,準備了禮物,結隊前往慶輝坊,卻發現薛北客所提的大宅竟然隻是一片空地,野草萋萋,了無一物。自覺被戲弄的宛州商戶們大怒,正準備一齊修書斥責的時候,薛北客帶著從人含笑而來。沒等宛州商戶們說話,薛北客的從人帶著木材和板料直奔空地,每個人都手腳不停的工作,打地基、立大柱、上屋梁,仿佛魔術一般,一棟廣廈在人們眼中漸漸成形。
  旁邊早有薛北客的從人奉上了茶水,兩盞茶過去,一間雕飾精致的廣廈已經拔地而起,薛北客輕衣寬帶,含著笑意請客人們入席。
  進入那間廣廈,商戶們更是被其中的輝煌震驚,建築和裝飾的風格集中了羽族、人類和河洛的風格於一身,按照常人的想法,一年也未必能夠建成。薛北客排下的宴席是流傳自胤朝皇室禦宴的鯉唇駝峰席,菜饌的精美,侍酒少女的嬌媚,都令見多識廣的商戶們錯以為身在幻境中。席到一半,薛北客令從人捧出成箱的翡翠作為賀禮,贈給在場的所有商戶。大家都知道瀾州出產的翡翠比起宛州的水蒼玉和山玄玉品質更佳,拿到這些價值連城的翡翠時,都激動的雙手顫抖,不能自已。
  薛北客散完了翡翠,才笑說自己帶的所有翡翠一天之內全部送出了,隻餘下一枚。已經被他豪氣折服的商戶問起為何隻留一枚的時候,薛北客隻是微笑著伸出小指,露出其上的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上的翡翠毫不起眼,令在場的商戶們啞然,此時一名當鋪的老朝奉卻忽然顫抖著起身,拜求那枚戒指一看。薛北客含笑把戒指給他,老朝奉足足看了半晌,忽然驚叫了一聲:“是龍血翡翠,世上真的有這種翡翠!”
  龍血翡翠這四個字讓博聞的沁陽商戶們大驚失色,龍血翡翠是翡翠中的極品。倒不是源於它的質地,而是這種翡翠是秘道大師製作法戒器的珍奇原料。相傳古代巨龍死後,它們的血經過千萬年才會化成這種翡翠,而這種翡翠仿佛一種天生的魂印器,帶著龍族的智慧和力量。它的價值,更是不可估量的。
  當晚,那些商客回到家裏的時候,個個茫然失神,自認是井底之蛙。僅這一舉,薛北客就名震宛州了。
  老人的妻子應聲從屋裏出來,那是一個臉色黝黑上了年紀的婦人,眉間帶著一塊疤痕,對著薛北客笑笑,笑容近乎醜陋。
  “貴客來了,舍下沒有什麽可招待的,”婦人說,“我這就下廚去整治一些菜,請貴客飲酒解乏。”
  “好,”薛北客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人恭恭敬敬的把薛北客請進了茅舍。茅舍幹淨簡潔,牆上抹著白灰的膩子,掛著幾幅不知名的字畫,居中一張小桌。薛北客的從人靜靜的候在外麵,老人掩上柴門,請薛北客坐上上首。麵黑帶疤的婦人捧上一套嶄新的粗瓷,為薛北客和老人斟上米酒,自己就在隔壁的廚下忙活。
  薛北客品了一口米酒,倒也有山野的風味,他微微點頭一笑,和老人攀談起來。出乎他的預料,在這荒僻山野遇見的老人分外的博學,說起遠方的趣事和軼聞,前朝宮廷的秘錄,簡潔有趣,回味悠長。不時的,老人還敲擊碗碟,唱一曲北陸的牧歌,寧州羽人的古調,令人出神。而老人待他的態度始終謙恭有禮,也令薛北客遭遇大雨的壞心情都消退了。
  片刻,老人的妻子上了幾個小菜,分別是蘑菇甘藍、素炒油蒿、白悶絲瓜和子雞湯,分外的清爽,薛北客吃了兩筷子,神色更加歡愉,對山野的老人夫婦也有了些興趣。
  “老先生在這裏居住很久了麽?”薛北客問。
“年輕時候也和薛先生一樣經商,就在白水城,後來來這裏居住,快二十年了吧?”
  “先生也曾經商?”薛北客笑笑。
  “小產經營,謀生不易,”老人說到這裏,忽然透出小心翼翼的神情,自桌邊站起來,對著薛北客長拜,“今天偶遇薛先生,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道薛先生能否應允。”
  “哦?”薛北客笑笑,“老先生有什麽請求?”
  “在下有幾個朋友,也是白水的商客,家傳的祖產,鋪麵不大,經營也很不容易。近日鋪麵都被薛先生買去了,雖然薛先生也出了公道的價格,可是天長日久,總是還要靠鋪子生活的。在下厚顏,想請薛先生以原價將鋪子賣還給他們,不知道可否?”
  薛北客聽到這裏,白眉一皺,露出的不悅的神情。
  自從他在筵席上一舉震懾了白水商戶,就開始以其雄厚的資金在白水城裏大片的收購鋪麵。他南下的立意就是一舉壟斷白水的商業,所以不願讓一家小商戶逃出自己的控製,若是有人不願出賣產業,他就以金錢威壓,又雇傭流氓滋事,逼得對方不得不屈從。一時間白水的市麵人心惶惶,大小商家無不戰戰兢兢,恐怕保不住自己的產業。有人甚至傳說薛北客有不臣之心,妄圖控製宛州的商業,用以對抗燮王。宛州十鎮其他的大商會不清楚薛北客的實力,也不敢妄動,隻是派遣了幾個有名的清客上門,想請薛北客放過散碎的小商戶,但是都被薛北客嚴詞拒絕。
  “這件事老先生不必再提,身為商人,”
  “我也知道薛先生是大商家,”老人長歎,“可是薛先生也要照顧那些小商家經營不易,一間鋪子,幾代甚至十幾代的傳承,都是先輩的心血,就請薛先生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薛北客怒氣更甚,舉杯喝茶,默然不語。
  “老朽以無用之身,再請薛先生!”
  薛北客終於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揚眉,拋去了手中的粗瓷盞子,掀起衣袖露出那枚龍血翡翠的戒指和滿臂的舊傷疤:“我年少的時候不過是個放馬的孩子,風雨來去,也曾曆盡艱辛,直到現在這些疤痕都不能痊愈。而現在我單憑這枚戒指就可以買下半個白水,我嘔心瀝血,才有今天的成就,以我的實力和地位,又何須管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人?他們又焉能知道我的誌向和抱負?”
  粗瓷盞子落地摔得粉碎。薛北客的從人拔刀衝進了茅舍,對著老人虎視耽耽。薛北客擺擺手,起身就要離去。
  老人默默的看著地下碎裂的茶盞,長歎一聲,對著薛北客長拜:“貴客能否允許在下講一個故事賠罪呢?”
  薛北客有些訝異,他看著老人,忽然覺得老人身上有種氣質,悄無聲息的改變了,變得遙遠又空忽,令人不得不仰視。他不由自主的揮退了手下,坐回了桌邊。屋外一聲響徹天地的轟雷,漂泊的大雨嘩啦啦的打落,老人顫顫的點燃了孤燈,茅舍中靜了許久。
  “薛先生在北方稱霸,不知道我們宛州商人的故事,”老人低聲道,“就說說宛州的商人吧。”
  老人的聲音悠遠縹緲,隨著燈的青煙,隱約中有種神秘的氣氛緩緩的升騰起來。

  如果說重騎兵,沒有人敢和青陽的虎豹騎相提並論,而說金屬的煉製和打造,火山河洛的技巧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至於詩歌的吟唱,一個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也足以令東陸宮中的博士汗顏,據說她們歌唱的時候,風為之止息,落葉垂直的墜在腳下,入骨的憂鬱和輕愁彌漫整個森林,連飛鳥也為之回翔,天地間靜得隻有一支遙遠的歌謠。
  造物的神奇實在不是任何種族的語言可以描述的,它將不可思議的能力賦予不同的種族,別人縱然羨慕,卻是難以模仿追效的。
  我們宛州的商人,也是這樣。有人說九州大概不是人、羽、蠻、洛、魅、鮫六個種族,還是加上商,因為宛州商人賺錢的本事,已經不算是人了。
  名利場中,也有出類拔萃的人,宛州以商業稱雄的百年間,有過許多的異人。我今天要說的隻是其中一個傳奇,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公子忽。他崛起之前,宛州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他離去的時候,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仿佛流星一樣在宛州的天空上一閃而過,人們回憶的時候,隻能看見流星過去留下的一道光痕了。也有人叫他“刹那公子”,刹那的光輝,卻是說之不盡的風流。

公子忽來到白水城,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守城的軍士忽然吹響了號角,震動了整個城池。號角是敵人進攻的預警,承平之世已有數十年,白水城的人從未經過戰爭,此時驚惶失措,一片混亂。城尹和都護手忙腳亂的奔上城牆,才看見遠處黑壓壓的騎軍,在白水城外的山道上魚貫而行。
  守城軍士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備的時候,天地間忽然響起一陣渺渺的笛聲。笛聲中,那支龐大的“騎軍”緩緩推進到城下,這時人們才看清那不是什麽騎兵,而是上千頭扛著貨馱的健驢,精悍的仆從牽引著驢子,為首的是個年輕的公子。他懶散的斜跨在驢背上,吹著一根翠玉的笛子。
  “我家公子忽,奉上薄禮,請城尹分贈百姓,”一名精幹的隨從帶著二十箱禮物登上城樓。
  箱子打開,五箱是精美的玉簪,五箱是玳瑁的手鐲,五箱是極北之地的麝香,剩下的,則是碼得密密實實的金銖。聞風出來看熱鬧的百姓都為這豪闊的出手震驚時,年輕的公子忽拍著小驢,衣衫輕揚的穿過城門,仿佛一陣不知來自何處的清風。
  就這樣,公子忽在白水城建立了他的基業。他迅速的和宛州十鎮的其他大商家訂盟,共享水道、碼頭和商路,生意迅速鋪展到宛州乃至中州,最後連北陸青陽國的宮中都使用帶有“忽”字標記的銀器,他不過用了短短的十年,就成了貴族王侯也不敢不奉若上賓的豪商。
  公子忽的來曆始終是個迷,有人傳說他是大晁皇朝時候青王的後裔,知道大晁時代那筆失蹤近千年的國庫藏金的所在,所以他其實是以行商為掩護,悄悄的把沉重的金鋌挖出來,夾帶在貨物中運到宛州。不過這話怕是妄傳,公子忽第一筆本金是否來自古老的秘藏誰也無從考證了,可是他稱霸白水的時候,掌握著六萬餘頃的森林,整個宛州一半的玉礦,還控製了河洛製器的整個銷路。這些資產又怎麽能以區區一筆黃金來衡量呢?以這麽大的基業來掩護,去挖掘一庫黃金,這麽想的人未免太小氣了。
  有親近公子忽的人說,他確實是行商的天才,而且異常的刻苦。一般的商人不過是賤買貴賣,跟風而行,公子忽卻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宗卷館。他府裏的門客博士計算整個東陸四州每年消耗的各種貨物,以及水道和商路的運輸能力,並將這些消息都繪製成圖用以參考,他的宗卷館最龐大的時候,不下十萬卷宗。那些繁複晦澀的圖表,在別人看來無疑是天書,公子忽研讀起來,卻廢寢忘食,有時候找到了商機,就在宗卷館中高聲呼酒,和賓客們一起狂飲。
  公子忽還有很大的賭性,為求一勝不惜行險。
  他來到宛州的第一筆大生意就是當時銷金河林場木材的爭奪。公子忽本身已經有宛州六萬頃的森林,但是和瀾州銷金河的木材產量相比,還是不能不甘拜下風。那時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場上的爭奪相當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銷金河木材的通路,這樣把銷金河的大筆木材引進宛州,壓低價格,隻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場,從而獨霸宛州的木材市場。公子忽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褚汶的使者已經帶著大車的黃金,向著瀾州出發超過一個月了。
  褚汶確實也是行商的奇才,這一招賭注下得極大,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驚之下,閉門三日不出,三日後,他忽然下令典壓他在白水的所有鋪麵。試想以公子忽的家業,即便是宛州總商會江氏以家族之力,也無錢收購他的產業,一般的典當鋪子又哪裏敢讓他典壓鋪麵呢?不過公子忽自有辦法,他把所有的店鋪都以半價典壓給白水的散戶。零散的商戶雖然不成氣候,但是他們聚集起來,本金卻是驚人的數字。以公子忽豪闊的名聲,加上半價典壓的好價碼,散戶們紛紛動心。於是隻在十日之間,公子忽就將所有的產業典壓出去,約定來年以三分利息贖回。同時白水城所有的現金和金玉都匯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親自帶著這筆現金和珠玉,雇傭一隊快船沿著越州的海岸北上。
  眾所周知,通常去瀾州的水路,從中州的海岸前進穿過天拓峽是最為安全的,越州水路風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隊曾經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沒有采納門客的建議,他堅持要從越州航線北行,因為越州航線在風勢好的時候更快。他隻要奪取瀾州的林場,其他的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極為艱險,七艘大艦組成的船隊到達瀾州的時候,僅僅剩下三艘,金玉也損失了三成之多。據說在海上遭遇風暴的時候,公子忽赤裸上身,親自帶著門客們和水手一起頂著狂風暴雨降帆操舟,連續兩日三夜都不下甲板。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有股野性,令水手們都驚歎不已,於是整個船隊都聽從他的號令,僅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瀾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帶著成箱的金玉在秋葉城購買來年的木材,隻要手持林場地契錢來的人,公子忽當場現金交易,氣概奪人。這種出手瀾州的客商哪裏見過,公子忽名聲大震,短短三日,他所帶的金玉都變作了成箱的單據,而來出售木材的商戶還是源源不絕。公子忽沒有了現金,但是他已經在瀾州建立了信譽,他手書的欠條一樣的有效,交割的單據還是雪片一樣向他手中匯集。
  等到七日之後褚汶的使者帶著大車登上瀾州的山原時,他們驚恐的發現瀾州來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經是公子忽的了。那時公子忽正坐在晉侯的府邸中飲酒,從容不迫的說這筆豪賭一年之內就能收回利潤。
  確實如他所料,當他掌握了銷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徹底落在了下風,這個主意本是他想出來的,但是有如一把雙刃劍,可以傷到公子忽,也能傷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場無法低檔來自銷金河的木材狂流,僅僅一年間,曾經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將全部的林場出售給公子忽,還背上了無數的欠債。
  公子忽看他木然的遞上林場的地契,也長歎一聲,仿佛這聲歎息已經壓抑了整整一年。
  “隻差一線,”公子忽說,“在這裏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公子忽倒也並不為難褚汶,他將林場兩成的資產劃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為他打理,褚汶從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場的大管事。當時有人勸公子忽說褚汶聰明犀利,讓他掌握大權,將來可能暗地裏作怪。不過公子忽卻隻是笑,說那一戰褚汶已經膽喪,一個折了鋒芒的人不會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離開白水,褚汶都隻是安安靜靜的為他打理林場,以前那個狡猾如狐凶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已經不在世上了。
  公子忽的名聲也相當的不錯。單說財富,他極盛的時候也未必能超過自羽烈王之世稱霸數代的宛州江氏,不過若說豪氣,江氏的主人卻是遠遠不及他了。

  他有古時世家的風範,喜歡在府中蓄養賓客。隻要有幾分才華,願意進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門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蕩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並不拒絕,賓客們勸他擇人,他隻說不至於為了幾個小人敗壞了待客至誠的名聲。
  但他自己對物欲卻沒有什麽要求,雖然家中蓄養著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過他卻終身未婚,這些妖嬈不過是給往來的客人佐酒享樂的。他的衣食也簡單,吃得少而精致,沒有排場,也不浪費。那種什麽水晶饌、鯉唇駝峰席、流杯宴的把戲公子忽府上的廚子都能做得出來,不過也隻是做給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這時候不過飲一杯米酒,在旁邊作陪。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擲千金的時候,而且他花在玩樂上的金錢絕不比別的富商花在女樂上的錢少。
  公子忽喜歡打獵。
  若是尋常獵一獵野兔黃羊,當然不算是什麽豪奢的舉動,一張弓一袋箭一匹快馬而已,能值幾何?偏偏公子忽喜歡捕獵的,確實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的龐然大物。
  夜北有種叫做專犁的異獸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這種異獸,卻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專犁的別名叫做寒獸,有人說專犁每個關節裏都有一粒散發寒氣的明珠,將它全身凍得冰冷。這種寒冷連它自己都無法忍受,隻好藏在有地熱的溫泉裏。好在它們活得很長,又沒有天敵,否則早就絕種了。一般的動物隻要被它接近,以滿嘴的寒氣一吹,連骨骼都會凍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對這種危險的動物有興趣。他從古書上讀到專犁的故事,興奮難耐,和幾個門客商議之後,訂下了捕獵的計劃。其實今天回想起來,公子忽的辦法也並不艱難,隻不過別人卻沒有他那樣肆無忌憚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卻有溫泉地熱。公子忽調集人手,在夜北發掘熱泉。他們發掘的溫泉連在一處,通向夜北一處死火山的山口,而那個死火山雖然不噴發了,山口裏還是滾燙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邊煉鋼,將一鍋一鍋的鋼水倒進那個巨大的火山坑裏,鋼水冷凝之後就結成了一層薄而光滑的鐵壁。然後公子忽的門人們在裏麵灌上雪水,變成一個巨大的溫泉池。
這一切做好之後,公子忽帶著門客們吹響了一種夜北獵人常用的霧笛。傳說這種笛子的聲音最像專犁的叫聲,雄性的專犁聽到這聲音,自然會以為是雌性發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們的預料,藏在溫水潭中的雄專犁誤以為是同伴,興奮的鑽了出來。它尋覓著前行,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溫泉眼,專犁隻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動,這個發現讓雄專犁更加振奮。它在每個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氣後,就追尋著霧笛的聲音進發,最後的目標則是那個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溫泉,當專犁看到這池溫泉的時候,它覺得是找到雌專犁的家了,於是開心的躍進了火山的溫泉中。此時公子忽的門人們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鑿出了缺口,溫泉的水傾瀉而出,專犁失去水的依托,頓時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鋼鐵,憑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這麽捕獲了專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為止了。公子忽並沒有殺死專犁,他隻是收集了專犁流淚化作的寒珠作為證據,而後放它離去。白水城的人們有很多都親眼看見他帶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時候,寒珠上麵都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色,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鄰的瀛海,浩瀚荒遠,迄今為止,誰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盡頭是什麽樣的。有人說海的盡頭是一片垂落萬丈的瀑布,瀑布下麵是黑洞洞永無止境的星淵,雨水從天上落下,最後都匯集到大海裏麵去,海水漲了,就從瀑布落進星淵中。若是人落進去,永遠不會死,隻會在那個無底的深淵中永恒的下落,直到萬億年後天地完全崩壞。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九州諸族和這個天地比起來,畢竟是一些蟲蟻般的小東西。人們看不到大海那一邊,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測。有時候古書上會記載一些關於四野八荒的奇聞軼事,就有涉及遠海奇觀的,不過誰也不能證實,公子忽倒是特別喜歡這樣的傳說。
  那一年宛州的漁家都抱怨說魚少了,以往春秋兩季,總有浩大的魚群沿著洋流從深海而來,經過宛州的海岸去向閩中島,再沿著洋流穿過天拓峽,去向瀾州東麵的寒海。但是那個秋季,該來的魚群卻隻來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魚,整個宛州的漁戶都不曾捕上幾條。
  漁業本不是公子忽的產業,不過他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一次宴客的時候,公子忽傳令上一道綠鰭斑背豚,廚子卻說市麵上買不到,整個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幾條綠鰭斑背豚。公子忽一聽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拋下滿座的客人起身離去。那是正值木材銷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諾大的一攤生意都交給了自己的門客,自己匆匆帶著幾個精幹博學的門客直奔北邙山。
  從北邙山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了河洛打製的巨鉤。世上也隻有河洛的工藝能把公子忽所繪的圖紙變成一件真實的器具,那隻鉤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長的傘骨,一共有十二枚鋒利無比的鉤鐮被機括收在徑尺粗的軸杆邊,但是一旦張開,就是一張直徑二十四尺的鋼骨刺傘。拜河洛的工藝和珊瑚金輕韌的特性所賜,這隻鉤卻不重,兩個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來。
  公子忽帶著巨鉤回到宛州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魚群少得更厲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峽的漁業可供應大半個東陸,而那一年,連宛州市場上都難以買到好魚,至於天拓峽那邊的漁場,近乎毫無收成。不少漁戶惶然失措,覺得是上天之罰,商議著要請星相師長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東陸的人,他到達海邊的第二天,所有漁戶都知道公子忽來海邊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劇毒,卻並非什麽稀罕的東西,似乎不至於引動公子忽這樣的人。漁戶們都放下了打漁的營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驛館看熱鬧。公子忽氣魄很大,當場就給出豐厚的報酬,雇下了所有看熱鬧的漁戶,卻並不說該怎麽辦,隻是要漁戶們都聽從他的調遣。
  漁戶們收了公子忽高額的聘金,都應承了。過了幾日,公子忽親臨海邊,買下一條偶然闖入近海被活捉的鯊魚。公子忽的門客帶著工匠在海邊的峭岩上打下徑圍一丈的巨大絞盤,絞盤上纏著來自河洛的細韌鐵鏈。公子忽傳令善於捕鯨的漁戶各自準備小舟和投槍,剩下的人則負責驅趕公牛拖曳絞盤。那支珊瑚金的巨鉤被裹在整個的一張鯨魚皮中,纏在鯊魚的腹下。公子忽的門客搜集了市麵上所有能見的綠鰭斑背豚,將它們的膽囊提煉出來,吸在一團曬幹的海草中,放在鯨魚的皮囊中。這一切準備好之後,公子忽就讓漁戶們把鯊魚放回了海裏,任隨它遊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細鐵鏈長達百裏,纏在巨大的木軲轆上,隨著鯊魚的遠遊,越放越長。
公子忽做完了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和門客們一起守在絞盤邊飲酒放歌。漁戶們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為,壯著膽子上去詢問,公子忽也不回答,隻是大笑著用酒把他灌醉。這樣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時候,公子忽走在海邊,忽然看見漲潮的水中有無數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著奔向鍵盤,令漁戶和門客們鞭策犍牛。同時五十多艘捕鯨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頭犍牛的拉扯下,絞盤越抽越緊,珊瑚金的鐵鏈被收回三十裏之後,對麵傳來的拉力大的不可思議。河洛打造的鎖鏈果然不同尋常,竟然不斷裂,可是整個絞盤的基礎卻幾近崩潰。公子忽親身上陣,帶領善於建造的門客們以兩尺長的鐵錐和大石固定絞盤,而後帶領漁戶們一起上前推動絞盤。那場真是百年難遇的盛況,附近二十裏的人幾乎都趕到海邊圍觀。隨著絞盤繼續抽緊,人們驚訝的看見遠處的大海盡頭有巨大的水浪翻湧,正是鐵鏈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隻龐然大物在海中瘋狂的掙紮,巨大的水霧把它的身體完全遮蔽起來,人們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不時躍出海麵的黑影。
  捕鯨的漁戶們遵從公子忽的吩咐,將小艇駛到距離那片水霧五百步的地方。他們在滔天的狂浪中幾乎無法支撐,隻能用小艇頭上的小床弩將一丈長的鐵梭投射出去,而後立即離開。前前後後,足有兩百支鐵梭被投進了水霧裏,鐵梭上都塗了麻藥。但是水霧中的龐然大物掙紮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公子忽下令所有漁戶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釘把珊瑚金的鐵鏈訂進了岩石中。自己則點起篝火,徹夜的留在海邊觀察那個東西的動靜。那東西帶著鐵鏈一時東遊,一時西遊,想要掙脫,但是始終不能。鐵鏈崩得就像鋼弦一般,不過顯而易見,時間越長,那東西的勁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開巨釘,繼續抽回鐵鏈。這一次拖動絞盤的犍牛增加到二十頭,雙方的較量堪稱你死我活,鐵鏈每抽緊一尺,圍觀的人心裏都要一緊。靠近海岸的海麵上波濤起伏,仿佛沸騰一般,沒有人敢走近海灘。一直堅持到傍晚,鐵鏈終於帶著那個大東西被抽回到沙灘上,人們驚恐的看見那是一條不可思議的巨蛇在遠處的沙灘上翻滾掙紮,它龐大的身軀痙攣著抽打在沙灘上,細沙像是灰塵一般被激飛起來,黃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龍在怒舞。
  這才是公子忽要捕獵的海蛇。
  不過海蛇畢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掙紮了一夜之後,它沉重的身軀橫在了沙灘上,那雙詭異的紅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機。這時公子忽才帶著門客和漁戶們小心的靠近沙灘,人們清楚的看見那隻珊瑚金打造的巨大傘鉤整個的張開來,卡在了海蛇的喉間,隻有不到一尺的鉤間深灰色的蛇鱗間透出來。這就是說那蛇的身體幾乎有二十尺粗細,而它的身體竟有五百尺之長,每一片鱗片都仿佛桌麵的大小,堅逾精鋼,半數的鐵梭都沒能穿透它的鱗皮。它最後掙紮的時候把沙灘邊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體卻沒有怎麽受傷。公子忽令人張開死蛇的嘴,無數細細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荊棘,那隻作為誘餌的鯊魚的魚骨還紮在蛇牙上,大概是受傷的海蛇無法吞咽吧。
  有人當時就敬畏的要跪下,覺得那就是傳說中的龍。公子忽卻說不是,古史中所謂龍,是極有智慧的神獸,而這種海蛇被稱為“尨鱦”,不過是深海一種可怕的異獸。因為壽命很長,所以它們可以長得極其巨大,像這樣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經有數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的捕食深海的魚群,尤其喜歡綠鰭斑背豚這種魚的膽汁味道。所以聽說魚場減產,綠鰭斑背豚尤其的難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遊到了內海,於是有了捕獵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門客把尨鱦的身體剖開,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裏,據他說這樣蛇血的味道會被別的尨鱦聞見,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獵自己,就會畏懼,自然會退回深海,從此不必擔心漁場的收成了。漁戶們驚喜之餘,對於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極致,所有人點著篝火在海灘邊歡歌痛飲了半個月,公子忽令門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製,尤其的鮮美,它巨大的蛇膽被分給城中的老人,每個老人都飲到了蛇膽酒。尨鱦頭骨下的兩枚細骨被抽了出來,磨製成晶瑩透明的兩柄利劍,被進貢給了燮王,據說雖然是骨劍,卻堪與精鋼的製品相比。
隻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說奇毒無比,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於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個的帶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公子忽剝下海蛇的皮,作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從門口一直普到他家的中堂還有餘。直到現在,有人還說走過那張蛇皮,令人禁不住的毛骨悚然。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薛北客從出神中回複過來。
  “公子忽這個名字,我也曾聽說,可是這些故事多半是後人附會,他離開白水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說三十年,眾說紛紜,當不得真,”這麽說著,薛北客的眼睛卻還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的說來,仿佛遙遠異域的事情,卻真實詳盡的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聲音中,自帶著一股魔力。
  “真實與否,不是我輩能夠追究的,”老人笑了笑,“隻是個故事吧,不過公子忽真正的傳奇,還不是釣尨鱦,而是獵風……”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管家輕聲道:“主人,雨停了,走麽?”
  薛北客愣了一下:“不,你們等在外麵……先生剛才說獵風?”
  老人又笑了:“是啊,獵風,所謂的風,是指大風……”

  大風這種鳥,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從沒聽說過任何一個人見過。各族古老的傳說裏,都說曾在萬裏無雲的天空中,看見鋪天蓋地的大鳥掠過,它飛過的時候風向為之逆轉,雙翼遮蔽了陽光。甚至有一種傳說,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為大風中的帝王在天空飛過,它是一隻雙翼可以覆蓋整個九州的神鳥,飛在極高極高空曠無極的高天上,當它覺得冷了,它就會飛到太陽下去烤火,這時候它遮擋了陽光,黑夜就降臨。等到它覺得燥熱了,就會飛開,這樣又是白天了。
  其他關於大風的傳說還有它們吃大魚和海蛇為生,就是公子忽所釣的尨鱦,所以它們不能生活在近海,因為近海的小魚小蝦沒法讓它們吃飽。它們的蛋巨大而堅硬,像是一個漂浮在海麵上的浮島,需要長達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時候整個蛋上都長滿海草和螺貝,和真正的浮島沒有半點區別。有人曾在海上遇難,在一個浮島上等待救援,浮島卻忽然裂開,巨大的雛鳥掙紮著破開岩石一樣堅硬的蛋殼,振翅飛上了天空,那浮島就是大風的蛋了。
  當然這些傳說沒有人能證實,就像龍的存在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卻沒有人親眼見過。或許隻是人們的臆想,或許是早在遠古就已經滅絕的神獸,或許它們還生活在遠離諸族的神秘所在,隻是不願意讓人見到而已。大風在諸族的傳說中都是雄偉的神獸,又有縹緲莫測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諱就是白風翔,本是期望他勵精圖治,一飛衝天,不過他最後舍棄家國做了一個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們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縹緲莫測這層意味了。
  這個故事甚至關係到公子忽最後離開宛州,那時候他也才三十四歲而已,起因居然隻是一片鳥羽。
  公子忽釣得尨鱦之後,整個宛州都有人不斷的送來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偽造虛托的玩意,但是偶爾也會有些珍品,比如一塊黃魚的耳石,居然有磨盤般大,不知道那黃魚有多麽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還是大風的羽毛。
  有一天,一個背著包袱的年輕人扣響了公子忽的大門,說是有件祖傳十幾世的珍品,想請公子忽幫忙鑒別。公子忽問他是什麽,年輕人卻很是靦腆,猶豫了許久才說是片鳥羽。門客們訝然,而後滿堂都是哄笑聲,公子忽卻令仆役和門客們安靜,溫言款語的請他把鳥羽拿出來看看。年輕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開包袱的時候,人們竟然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那包袱中不是什麽鳥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絲綢,卷在一隻兩尺寬的木軸上。年輕人默默的滾動木軸,那幅“絲綢”展開,青灰色的薄而韌,閃著人們從未見過的粼粼之光。人們上手去摸的時候,並非絲織的感覺,卻異常的滑爽,像是羽毛。當時全部的門客都怔住了,以他們的博學多聞,卻不知道世間有這種怪異的東西。若說是羽毛,即便大鷹翅尖的長翎,一絲羽毛又能有多長?最多不過就是小手指那麽長罷。而那個年輕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長達五丈,而且僅僅是鳥羽中的一絲,扁平的像是片刀形的樹葉。
“風……大風!有鳥曰風,翼比天地……”靜了許久,一個博學的門客聲音顫抖,“是大風的羽毛啊!真的是大風的羽毛啊!”
  消息仿佛驚雷,傳遍了公子忽的整個府邸,所有門客都圍聚來觀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偽造的,有人卻以為確實是真的大風羽毛,最後匯成兩派爭得麵紅耳赤。公子忽素來不對門客加以管束,這幫博物君子們又最好麵子,最後爭不過,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狽不堪。但是那絲羽毛確實與眾不同,有人扯下細細的一條,懸著重達數百斤的鐵椎,羽絲伸長了許多,卻絕不斷裂,刀砍劍削,都沒有用。
  最後還是公子忽止住眾人,要年輕人說出這片鳥羽的由來。年輕人卻說祖上的傳說已經很不清楚了,似乎是先輩曾經當過漁戶,出海捕魚的時候,看見一陣海潮襲來,一隻腐爛過半的奇形巨鳥在海水中載浮載沉,腥臭的氣息衝天而起。先輩惶恐之餘,叩拜而退,隻是裁下了大鳥翼尖羽毛的一絲,一直作為珍物流傳給子孫。
  “如果是十幾輩之前還能看見大風的屍體,那麽不過是兩三百年前還有活得大風,”公子忽沉默良久,“那麽大風這種神獸依舊存在於世上也並非不可能!”
  他的話重達千鈞,令一眾門客熱血沸騰。公子忽這麽說,誰都清楚他已經有了捕獵大風的打算,門客們不再爭論鳥羽的真假,紛紛以自己的所學上前獻策,都說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戰大風的力量,那麽也隻有公子忽了。
  堂上熱火朝天的時候,卻有一個老人忽然站了出來。
  “公子絕不要聽這些人胡說!”老人斬釘截鐵的說,“自古想要捕獵大風的人,還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回來!”
  這聲斷喝令門客們大為惱怒,博物君子們焉能忍受別人對他們的見地橫加指責?更令他們不滿的,是這個姓尚的老人隻是公子忽家中一個喂鸚鵡的閑人。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門客,本來卻是白水城中一個無業的遊民,逢著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湊熱鬧,沒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樹林裏麵采點野菜嚼食。與眾不同的是,他隨身喂著一隻好看的鸚鵡,那隻鸚鵡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給鸚鵡。一次寒冬臘月,公子忽施舍熱粥的時候,看見饑餓的遊民們對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搶奪他手裏的肉饅頭。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裏僅剩一小團飯粒,卻自己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喂給鸚鵡。看他那幅認真的樣子,似乎鸚鵡是他的命。
  “你有什麽所長麽?”公子忽上前去問他。
  “我會養鸚鵡……”猶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門學問了,做我家的門客好麽?”
  當時就有人勸說公子忽不要招攬這種閑人,否則以他遊民偷雞摸狗的性子,會給府裏增加許多麻煩。
  “能夠為一隻鸚鵡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個人都有他的用處,就留在我家裏吧,”公子忽這麽說。
  尚老人就這麽成了公子忽的門客。他的時間還是都撲在那隻鸚鵡的身上,有什麽好吃的,都先給鸚鵡,整日裏嘀嘀咕咕的,不知對鸚鵡說著什麽。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說得再多,那隻鸚鵡卻是一句也學不會。公子忽府上豢養的鸚鵡也不少,統統鎖在鳥舍的一隻細絲籠子裏。尚老人養的那隻鸚鵡和他的主人一樣臭脾氣,不屑於和別的鸚鵡往來,喂食的時候也不知道禮讓,一頭就悶過去搶吃的,吃的又分外得多。

  凡是動物,隻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區別。別的鸚鵡當然也不滿這隻不懂道理的生客,於是聯合起來撕咬尚老人的鸚鵡,也不給它機會搶食吃。這隻鸚鵡一身翎毛弄得散亂不堪,在五彩繽紛的鸚鵡中間,顯得孤獨又狼狽,倒像是飽受其他門客欺負的尚老人。
  不過那隻鸚鵡也倔強,任憑別的鸚鵡欺負它,它並不還手,冷眼在一邊看著,偶爾抓到機會,就上去搶幾口食物,再退回來等著挨打。
  公子忽是喜歡鳥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隻鸚鵡的與眾不同。他倒是頗喜歡尚老人養的那隻鸚鵡,也許是他不太喜歡別的鸚鵡太過諂媚的諛詞,於是覺得這隻不會說話的鸚鵡更加有趣些。隔個幾天,他就回去鳥房看看那隻鸚鵡,特別的帶上一些碎米和穀子喂它。那隻懶洋洋的鸚鵡漸漸的也知道公子忽喜歡自己,一見公子忽來了就上上下下的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飽了它,它翻個身就四仰八叉的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還在逗它。公子忽有時候也笑罵說這個無賴鳥兒,不過他還是喜歡那隻鸚鵡,漸漸的,他就管鸚鵡叫忽忽了。
  “忽”該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隻鸚鵡叫忽忽,誰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歡那隻鳥兒,於是府上門客敢欺負尚老人的漸漸也少了。
  尚老人在公子忽的門下不曾進言一句,他的第一句話,就惹來了大麻煩。
  “先生懂什麽?”
  “先生除了喂鸚鵡還知道古史神獸麽?”
  “今日的鸚鵡先生喂好了麽?就在這裏大發宏論?”

門客們的譏諷層出不窮。尚老人不善言辭,隻能瞪著眼睛,以他蹩腳的宛州方言爭論,到了最後,誰都覺得他是在胡攪蠻纏了,可是尚老人的聲音越來越高,嘶啞得攪亂了中堂上的規矩。
  “先生不必勸了,”公子忽並不喜歡別人影響他的決定,所以語氣也頗為嚴厲,“沒有大風險,庸庸碌碌的事情並非忽所喜歡的。”
  他的決心向來不容動搖,公子忽就是這樣高才而桀驁的人。
  尚老人沉默良久,於是長歎一聲說:“那麽讓我也為公子盡力吧,其他賓客或許有獵獲大風的辦法,我卻隻知道一個辦法,讓大風不能傷害公子。”
  公子忽有些詫異:“那麽敢問先生是什麽方法呢?”
  “現在還不能說,”尚老人搖頭,“但是我要忽忽一用,還有公子釣得尨鱦時候留下的那隻毒囊。”
  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應了尚老人的要求,他其實有些舍不得忽忽,但是尚老人這麽說的時候,嚴肅得令人無法拒絕。而其他的門客,盡數出動搜集大風的消息了。
  公子忽門下的賓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頗有一些飽學的博士,通曉《海蒼誌異錄》、《韶溪通隱》一類的古書筆記。而關於大風的傳說,恰是這些難以查證的野史筆記中最多。門客們又北上天啟城,在帝朝藏書的《古鏡宮》中借閱民間絕跡的善本。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竟然綜合了所有關於大風的隻言片語,畫出了草圖,在公子忽麵前描述了他們所想像的巨鳥。按照各種古史和筆記的說法,這種鳥已經棲息在大海深處的巨大島嶼或是其他陸地上,有著青黑色的羽毛,長頸,有著修長的曳風尾羽,身長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達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輕易的撕開海蛇堅韌的皮和鱗,它們甚至可能有牙齒,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魚的肉。平時不可能看到這種鳥,因為即使它們偶爾接近大陸,它們也會在極高極高的天空飛翔,在地下看起來像是大雁。它們喜歡帶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討厭樟木的香氣,因為傳說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飛大風,但是大風不敢撲下來攻擊他,想必是畏懼樟木的氣味。
  當博士們在公子忽麵前展開恢弘的畫卷,展示一隻飛翔在高天之上的龐然巨鳥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熱血沸騰。這些賓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樣,有些狂放不羈的性格,想到可以獵獲這隻神話般的大鳥,親眼看一下造物的偉大,怎能不激動莫名?
  “那怎麽才能傷到這種大鳥呢?”公子忽問。
  “射它的翼根。從古史的記載看,大風在翼根是有弱點的,隻要可以打造一種機括,足以貫穿翼根,那麽大風就和一隻野雁沒有區別了,”博士說。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獵一隻大風!”
  公子忽行動仿佛風雷。他首先派門客北上,在羽國以重金訂製了一艘木蘭巨舟,因為捕獵大風,必須深入大海,而整個九州,隻有羽人的木蘭巨舟才敢離岸航行,而羽人絕密的造船之術可以在船艙中造出密倉。這些密倉絕不進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於下沉。然後他又親自進入河洛的地界,請求打造一種強勁的機括,他和河洛們似乎有一種神秘的盟約,河洛們立刻滿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親自下令,指派擁有“神匠”稱號的河洛“鐵錘哈都”監督打造,河洛們收藏的最稀有的礦石擺在鐵錘哈都的麵前任他選用。
  而尚先生卻對這一切毫不關心的模樣,自從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的把自己和忽忽關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經囑咐說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實上也沒有人敢靠近,因為尚先生在熬製那枚水缸般大的海蛇毒囊,誰都清楚那蛇的毒性。盡管公子忽小心的令眾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經慢慢的散發出來。來年石窖上的新草綠得令人畏懼,有人親眼看見一隻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當即就狂掙而死。
  整個準備的時間長達兩年,當羽人所製的木蘭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時候,萬戶空巷,人們在海邊以敬畏的心情看著長達兩百尺的木蘭巨舟破浪而來,精悍而輕盈的羽人水手們在巨大的風帆上扯著棕纜飛縱,三疊的巨帆鼓起風勢的時候,護送的大燮戰船都被遠遠的拋在後方。
與此相反,河洛悄悄運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鐵箱以銅汁和鐵箍封閉,沒有人知道裏麵是什麽。負責護送的河洛武士隻是在公子忽的麵前將箱子打開一線,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黃金和珍稀的煉玉,請河洛們致問候和感激於阿洛克和鐵錘哈都。
  一切都已經就緒,門客們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麵上還鎮靜,可是扣擊著木蘭巨舟堅實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滿是少年人無所畏懼的昂揚氣概。
  在石窖中閉門不出的尚老人終於走了出來,當他帶著忽忽來到公子忽麵前的時候,公子忽這樣山崩於前而顏色不變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膚色不但蒼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見血管在其下搏動,而忽忽竟然從一隻黃鸚鵡變做了滲人的慘綠色,一雙眼睛紅得詭異。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藥的門客說,“這鳥兒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辯解,隻是讓公子忽看忽忽腳爪上的鉛製套子。
  “忽忽已經是一隻毒鳥了,”尚老人說,“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鉛套的,公子不必擔心。隻要把忽忽帶在身邊,至少大風是不能奈何公子的。隻是公子要記住,千萬不能讓忽忽離開你的身邊,它能夠威懾大風,隻是在很短的距離內,和很短的一瞬間。”
  公子忽半信半疑的接過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過了八個月,似乎對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過隻是片刻,它就認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樣歡蹦起來。
  看見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來跳去,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公子忽心頭,令他覺得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隻無賴鸚鵡。他是豪放不羈的人,對於尚老人不抱絲毫懷疑,雖然他也不相信這隻鸚鵡可以震懾大風,不過他還是把忽忽帶在了身邊,不願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蘭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沒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願有太大的場麵,於是趁著星夜帶著精幹的門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人們發現海港邊已經沒有巨舟的身影,隻剩海天空闊。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這趟航行的凶險,而並非僅僅是一場熱鬧。在茫無涯際的大海上,捕獵一隻無人見過的巨鳥,一點點的倏忽,以足以讓他們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許這是公子忽的最後一次冒險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這麽想的。
  不過對於公子忽這樣的人,“最後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讓他熱血沸騰的吧,至於大風,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線貼著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線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卻命令水手和門客繼續保持航線向西。這樣他們就緩緩的離開了眾所周知的航道,真正的開始了深入外海的試探。誰都知道,星辰的運行和測算是一件很複雜的事,要靠星相學來確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個可以準確測算星辰運行的,隻有一百二十年前欽天監的西門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銅瓦殿中龐大的皇極經天儀。所以大概隻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們就開始驚惶了。海圖上標明的礁石和島嶼再也找不到,四麵望去都是碧藍的海水,風極其的微弱,龐大的木蘭巨舟在這裏,也不過像一片小小的枯葉。

  公子忽卻還鎮靜,他讓水手們紮下四支鐵錨,將巨舟牢牢的定在海麵上。與此同時,博學的門客們也開始忙碌了,公子忽離岸的時候,收購了市麵上所有的牡蠣。門客們將鮮活的牡蠣去殼,榨出汁液,而後一桶一桶的傾倒在海裏,牡蠣是海貨中最鮮最腥的東西,對於大風有強大的誘惑。另一些人則在大船的船頭架起了簡陋的工房,依照河洛留下的圖紙,將那隻鐵匣中的機括安裝在船頭。
  羽人的水手們並不知道那機括是什麽,但是看門客們小心謹慎的樣子,也知道那絕非一件尋常的東西。他們偶爾談論起來,隻說機簧已經崩緊了,安裝時候千萬不可劇烈的搖晃,否則機簧會崩斷,雷矢沒準會把船也毀了。
  此時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頭上,持著修長的海杆釣魚,還不穿靴子,挽著褲角將小腿泡在海水中,輕鬆愜意的打著水花。忽忽雖然變綠了,倒是和以前一樣,餓了就跳著要吃的,吃飽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頭上睡覺,公子忽釣到了魚,它就忽扇著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無奈,隻好做了一個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來,為此忽忽有很長時間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頭不看他。
隨行的尚老人卻有些異樣,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邊看著南方,人變得越來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盛。公子忽和門客們都為之驚懼,此時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髏,雙目卻像兩盞寒燈,令人心裏有股不祥的預感。
  時間漸漸的過去了。海上一直是風平浪靜的,公子忽釣魚的技巧竟然高得驚人,總是帶回海虹鱒和黑尾鯛一類珍稀的海魚和水手門客們共享,羽人的水手善於遊泳,不時收獲一些鮑魚和幹貝。船上的清水和米麵又多,大家日複一日的燒製海鮮,自得其樂,簡直都要忘記為何而來了。
  可怕的變化發生在第二個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個天空萬裏無雲,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還是一樣的在小舢板上釣魚,水手們擦洗著甲板,公子忽門下的博物君子們研究著古籍。而此時的尚老人已經不在船舷邊眺望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鎖在船艙裏養病。其實即便不鎖他,他也很難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舊扳著舷窗,死死的望著南方,仿佛那邊有什麽,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釣魚的運氣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時候,一個羽人水手忽然單臂扯著棕纜飛蕩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麽?”公子忽問。
  “要有雨了,公子還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說道。
  公子忽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雲。海上的天氣變得最快,一時朗日,一時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學多聞的人,清楚這種可怕的變化。於是帶著魚簍,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門客們在河洛的機括上鋪設了雨布,就要回艙避雨。此時他們忽然聽見了尖利的嘯聲,那是來自遠方的黑雲。
  一個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艙的門,猛地衝上了甲板,正是沉屙難起的尚老人。
  “來了!來了!大風!大風!”尚老人像是瘋了一樣不顧一切的大吼,恐懼和興奮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麵頰燒得赤紅。
  “大風?”公子忽和門客們一怔。
  仿佛是為了印證尚老人的話,疾烈的狂風忽然襲來,全無任何征兆,利刃一樣割著所有人的臉。那時船帆隻卸下一半,巨大的木蘭船竟然被吹得幾近傾覆。所有人都滾倒在一側船舷邊,隻有尚老人沒有,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鐵爪一樣死死扣著桅杆,眺望著南方的那一小片黑雲。
  當人們再次看向那片黑雲的時候,它已經壓住了小半個天空。它推進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海水仿佛煮沸一樣翻騰起伏,天空中仍有陽光,可是陽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隨著黑雲的襲來,遠處的海上迅速的黑了下去,讓人心裏浮起極其不祥的預感。
  “那不是雲,”忽然間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話,“那片雲就是大風。”
  雲一般覆蓋天地的巨鳥。
  水手們忙著卸帆,門客們急著將準備的貨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時刻終於到來,公子忽緊緊握著腰間的劍柄,雖然明知這劍決不可能傷害倒大風,可是他那樣不畏生死的人此時也需要借助握劍來鎮靜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騰得更加劇烈,南方的半邊天空似乎就要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擊得粉碎,白碎的水花衝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雲漸漸顯出了本相,人們看見海麵上鳥形的巨大黑影,隨著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聲音仿佛要刺穿耳膜,雖然早已準備好了軟木的耳塞,可是每個人都覺得有鋒利的長針一直刺進了腦顱中,滾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陣可怕的聲波中忽然崩裂!
  波濤起伏的海麵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筆直的射向了木蘭巨舟,仿佛是一道隱形的氣刀割開了海麵。
  “是風割!閃開啊!”尚老人狂吼著。
  那道隱形的氣刀掠過木蘭船的時候,“砰”的一聲像是斬擊在船舷上,硬木製成的船舷竟然為之崩裂。此時巨大的黑影在頭頂飛過,陽光完全被它遮蔽。陰風怒號中,人們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那隻巨鳥,長頸青羽,六條巨大的曳風尾羽鋪灑開來,仿佛拖在它身後的六道黑煙。它的翼展不下千尺,雙翼猛地一振,對著天空飛升而起,振起的大風幾乎要將木蘭船壓進海水中。
公子忽的門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開了幾隻箱子,一陣樟木香升起,狂風將箱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黃霧籠罩在周圍。而平時不善言辭的一個門客排眾而起,在船頭端坐冥思,一片火影從他身上騰起,轉而化作一層巨大的火罩將整個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風激起的水花潑在火罩上,發出雷鳴般的暴響,瞬間就被蒸發了大半。這種陽昊之火的秘術極其耗費精神,絕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縱,可是這個門客操縱起來遊刃有餘,並沒有吃力的樣子。
  公子忽並不是魯莽的人,這兩層壁障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大風畏懼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動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鎮定也讓門客和水手們徒然生出了膽氣,膂力強勁的武士們在船頭張開起了三疊的踏張弩,所用的箭純粹以鋼鐵鍛造,而公子忽頂著潑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頭。隨著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洛製器終於暴露在人們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過是一隻長寬各兩尺有餘的鐵匣子,樸實無華。可是當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鐵匣的時候,人們清楚的看見他的手和鐵匣之間激起了微弱的電火。
  大風似乎是對這兩層障礙深有畏懼,巨大的身體在空中懸停了片刻,而後忽然對著天空筆直的升騰,變做頭頂極小的一點,那是它已經騰入了極高的空中。而後它猛地轉身,垂直的對著木蘭船下衝,像是想用身體把整個木蘭船衝成碎片。
  “轉舵!轉舵!它要以風勢把我們擊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們不愧是最優秀的水手,他們扯著棕纜飛縱起落,在狂風中竭力操縱著風帆,木蘭船以巨大的傾角劃了一個半圓。大風激起的風勢重重的擊打在水麵,頓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不出尚老人的預料,大風雖然不敢靠近木蘭船,但是卻還有風割可以作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帶起的疾風本就是不可阻擋的攻勢,若是這樣強勁的風勢落在木蘭船上,整個船都會崩裂的。大風在臨近水麵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雙翼,再次升起,無人可以想像這遮擋日光的龐然大物竟然可以那麽靈活。
  公子忽的門客們卻在此時抓住了機會,踏張弩上的鋼箭化成一陣箭雨飛射而出。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組成的箭陣凝聚有力,“嗡”的一聲悶響,全部投射在大風的頸部,命中這樣大的目標實在太容易了。但是讓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徑圍不過一丈的圓內,就看得出公子忽門客們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是一場血雨一樣。那些鋼箭真的傷了大風,人們看見它的頸部一陣一陣的血霧迸濺。
  門客們歡呼起來,公子忽卻依舊目不轉瞬的凝望遠去的大風。他操持鐵匣的手筋節畢露,一觸即發的模樣。他知道這些鋼箭不過能傷到大風的毛羽而已,同時也會激怒這隻無敵於天空和大海的巨鳥,它一定會瘋狂的反撲。
  大風在遠處猛地折身,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開海水的“風割”再一次直指木蘭船而來,它一頭鑽進了樟木的黃霧中,也不閃避陽昊之火的火障。釋放火障的秘道士大驚,不顧一切的集中精神,陽昊之火的光芒更勝。
  暴怒的大風卻不避開。它似乎不會鳴叫,可是它擠壓著空氣的聲音卻像是風雷,震的周圍嗡嗡作響。公子忽雙手合持那隻鐵匣,冷汗和臉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們沒有再調整船的位置,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杆,大風激起的“風割”和木蘭船的碰撞已經絕不可能避免了。雙方逼近的瞬間,也是決定生死的一瞬。
  穿越火障的時候,陽昊之火在大風的身上產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鮮血倒地。大風全身一振,龐大的身軀幾乎要壓到船上,風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聲的裂響。
  “龍骨……龍骨斷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公子忽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大風掠過頭頂的時候,他將鐵匣死死的抵在胸前按動了機括。仿佛是身在雷雲的正中心,一瞬間,人們覺得耳朵都要被雷聲震聾了,筆直的電光從公子忽手中的鐵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風的翼根,巨大的反力退在公子忽胸口,他狠狠的摔倒在船舷的一角。

一根被閃電包裹的鐵色長刺紮在大風的毛羽中,僅僅留了半尺在外麵。
  “雷戟!是雷戟!”一個羽人水手喊了出來。
  羽人們是秘道的行家,看出了這件武器的本質。那是河洛以工藝製造的雷戟,在那件可怕的武器上,有秘道所施的咒印,有如一件極其強大的法戒器,即使不通秘道的人也可以使用。不必冥想,不必耗費己身的精神,隻是用於一次必殺的攻擊。
  雷電沿著射出的雷戟包裹了大風的全身,千千萬萬的雷火在爆炸和串連,紫色的電光組成了碩大的光球。那隻巨鳥雙翼痙攣,毛羽炸開,痛苦的擰著脖子。它撞斷了桅杆斜斜的飛了出去,完全失去了風的依托,僅僅滑翔出一裏,就栽進了大海中。巨大的水花鋪天蓋地的飛揚起來,大風無力的沉進了水中。

  每個人都驚心動魄的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已經在死亡的大門邊走了一圈。公子忽擦去嘴角的血跡,艱難的站起來。雷戟的反力幾乎要了他的命,那真是一件非人類力量可以操縱的可怕武器。他沒有管受傷慘重的門人,卻是凝視著肩上的忽忽。他有些訝異,不知怎麽的,他有種感覺,大風撲近的瞬間,本是可以一舉撲殺所有人的。但是那隻大風看見了忽忽,所以它忽然拔高,這才給了公子忽以一擊命中的機會。
  難道大風真的是畏懼忽忽?可是忽忽隻是隻小小的鸚鵡,忽忽在他肩上扇著翅膀跳著,似乎又餓了的模樣。
  “公子!”門客們都圍聚過來。
  “我沒事,”公子忽擺了擺手,“尚先生在哪裏?”
  門客們轉身,才發現尚老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鈍器猛地其中,整排的肋骨都已經斷裂,人早已昏迷過去。那是大風激起的風割打中了他,連龍骨都能震斷的力量,當然不是一個老人可以承當的。
  “是我的固執害了先生,”公子忽說,“快去拿藥品,快去拿繃布!”
  他親自上前托起尚老人的身體,此時尚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眼中滿是恐懼的光芒。
  “還沒有死!它還沒有死!”尚老人噴出一口鮮血大吼。
  話音還沒有落,整個船身劇烈的顫抖起來。羽人水手們跑到船舷邊,手指遠處的海麵,驚恐得說不出話來。海麵上並沒有大風,可是忽然有了一道近十丈高的狂浪。除了海嘯的時候,即使水手們也不曾見過如此可怕的浪峰,憑空高出周圍的海麵十丈,像是一堵水的牆壁!
  這次連公子忽也不知道該如何了。這樣長達千尺的浪頭,根本無從躲避,他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道水牆帶著雷鳴般的聲音撲近,最後把自己完全的吞噬掉。
  可是就在水牆距離木蘭船不過半裏的時候,整個水牆和周圍的海麵一齊裂開了。巨大的水花中,白茫茫的水霧衝天而起,青灰色羽毛的大鳥振翅衝出水麵,淩空翻轉著撲下!
  這時一切都清楚了,大風根本沒有死,這是一種會遊泳的大鳥,它落入海水,海水立刻導走了電火,而後它撲殺回來,那水牆是它巨大身體排開海水的結果,它就是這樣在海中張開大嘴吞食大魚和海蛇的。公子忽深恨自己的倏忽,可是已經太遲了,這種鳥既然是以尨鱦和巨大的海魚作為食物,它怎麽可能不會遊泳呢?有一本筆記曾經說到大風翱翔在海上,找不到可以棲息的大島的時候,它們就會站在較淺的海底睡覺,將頭浮在水麵。它們的鼻孔有瓣膜,可以擋住海水,可是公子忽和門客們卻沒有留心。
  巨大的風壓下,大風張開了鋒銳的長喙,公子忽麵對著它,甚至可以看清這種巨鳥口中的牙齒,牙縫中似乎還塞著巨大的魚骨。大風要吞噬他們,尤其是公子忽,這群傷害它的人類它絕不會放過。這一次它撲近的速度慢了許多,像是知道公子忽已經沒有第二發雷戟了,它沒有帶起凝聚的“風割”,而是緩緩的逼近,憤怒的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獵物。
  那是地獄一般的場景,覆蓋天地的大鳥緩緩懸停在公子忽的頭頂,深紅色的鳥瞳直徑甚至超過了公子忽的身高,仿佛一麵巨大的幽深的鏡子。公子忽在其中可以照見自己的影子,也可以感覺到那種瘋狂的憤怒。大風猛地加速,對著公子忽直衝過去……
“忽忽,忽忽,”巨大的風聲中響起了忽忽的叫聲。
  這是公子忽第一次知道這隻小鸚鵡其實也是會說話的。它猛地從公子忽肩上騰起,化作一道綠瑩瑩的光。公子忽看向自己的肩上,隻剩下忽忽的鐵鏈和爪套。忽忽竟然自己甩脫了鉛套和鏈子,筆直的射向大風深紅色的可怖眼睛,又快又猛。
  “撲”的,像是一顆石子落進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大風的眼珠,消失在其中。大風身體一振,猛地擰頭,騰空而起。人們看著它在空中瘋狂的掙紮,像是要用翅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它不顧一切的飛上飛下,痛苦的直插天空,然後又倒栽進水裏。再從水麵上騰起,扭曲著翻轉著飛翔,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它那種疼痛,像是有無數利刃在身體裏挖開它的血肉。
  雖然它不會叫,可是看著它張開大嘴,每個人都能想像那是一種何等可怕的無聲的哀嚎。整個大海被它翻騰得仿佛地獄,海水飛上天空,木蘭船在漩渦中飛轉,分不清什麽是天,什麽是海,世界仿佛倒懸過來。
  最後,大風終於失去了力量,它舒展開雙翼,無力的栽進水中,青灰色的背脊一如海水的顏色,那隻被忽忽撞破的眼睛裏流出了碧綠色的血。
  天空水的水打在它的屍體上,一切都安靜下來。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公子忽和門人們呆呆的站在船舷邊,許久都不知身在何處。
  “那……那是……”一個門客指向遠處。
  難道是大風的同伴?公子忽的腦袋裏嗡的一響,幾乎要站不穩了。當他順著門客的手指看去,卻是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跡,都向著大風的屍體匯集,落日下,忽然有巨大的黑影騰空躍起在水麵上,而後又鑽進海水中。隨之是更多的黑影在海麵上翻騰,不知道多少條尨鱦顯身了,這些劇毒的海蛇大的和公子忽捕獵的那條一樣長,小的也有近百尺。整個海麵上處處都是海蛇翻滾,身體互相摩擦,有的糾結在一處,有的仰頭吐出烏黑的巨大蛇信,最後它們都圍繞在大風的屍體邊。
  尨鱦們都豎起頭彼此吐著信子,形成一個巨大的蛇圈,圍著大風的屍體緩緩遊動,像是一種儀式。許久,仿佛有一聲號令。這些海蛇不顧一切躍出水麵,撲上去撕咬大風的屍體,將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的撕扯下來。小的尨鱦更是鑽進大風的身體中,咬穿了從另一側鑽出來。
  整個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在血海之中魚龍狂舞。雖然隻是蛇類,可是尨鱦對於這隻巨鳥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
  僅僅片刻,巨大的大風被尨鱦們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尨鱦們再次圍聚成蛇圈,其中最大的那條尨鱦遊到中央,仰天對著西垂的落日,像是一個思考的人一樣。許久,人蛇都不發出半點聲音。蛇圈中央的尨鱦猛地一抖鱗片,沉回了水下,靜悄悄的,所有尨鱦都慢慢的潛下,一痕一痕的水跡向著南方而去。最終隻餘下一片寂靜。
  公子忽和門客們靜靜的看著那具大風的骨骼,仿佛死而複生的感覺。大風空空的眼洞黑得令人心悸,轉瞬這個極盛的生命就化作了枯骨,如此的荒涼而悲切。
  忽然,一隻碧綠的鳥兒從大風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來,它綠得剔透而詭異,渾身都是血汙。它站在大風的頭骨上左顧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見了遠處船上的公子忽,那隻鳥兒蹦了起來,對著公子忽忽扇著翅膀,像是一個高興的孩子。
  “忽忽,忽忽,”公子忽也喊了起來,那真的是小鸚鵡。
  雖然是名震宛州的豪商,可是此時忽然見到這隻鸚鵡死裏逃生,公子忽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忽忽聽見公子忽的呼喚,跳得更歡了,它距離公子忽很遠,也不飛過去,隻是在那裏扇著翅膀跳啊跳,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開始垂下綠色的血絲,它跳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低,最後它再也跳不動了,站在那裏看了公子忽一眼,倒在大風的頭骨上。
  夜色降臨了,月光如此的淒冷,照在巨鳥的屍骨上,還有森然白骨上一隻小小的綠鸚鵡。寒冷的風像是從每個人的胸口裏吹過,公子忽和門客們看著忽忽和那架巨大的鳥骨一起,緩緩的沉入了大海。有人說是平生第一次看見公子忽的眼角濕潤了,而後有淚水滑落。
昏迷的尚老人在第三天的時候睜開了眼睛,眼睛還是很亮,卻沒了那股瘋狂的氣勢。他請人叫來公子忽,在床上握住了公子忽的手。
  “公子。我就要死了,我還有三句話要告訴公子。”
  公子忽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也隻能點頭。
  “第一,公子喜歡冒險。是自以為富可敵國,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見了,大風那樣的巨鳥也有死去的一天,何況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麽麽?”
  “第二,公子有才華。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輕時候的揮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過多,其實是耗損了自己的壽命,就像忽忽的一擊可以殺死大風,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換回的。”
  “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忽忽也願意報答公子的恩情,我們並無後悔。”
  尚老人合上眼睛之前,悠然的笑了笑:“其實我知道公子所以喜歡忽忽,不過是為了令我和這隻可憐的鳥兒在府中能有身份,不至於受其他門客的欺淩。微賤的人鳥也隻能這樣報答公子的深恩了,從此風逐世家大概再也沒有傳人了吧。”
  一個月後,公子忽在宛州登岸。他親手抬著尚老人的屍骨,門客們都穿白衣。
  從此以後,公子忽就變了,他再也不遊獵,隻是一人靜靜的在書房中讀書,直到深夜,他在街頭和貧民家的孩子說話,嘴角微微帶著笑意,他種了很多的花,久久的看它們。
  又兩年後,他忽然下令門客們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錠贈給白水城的百姓,據說那筆黃金之大,足夠任何一個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黃金被連夜送到每個人手裏,人人都知道公子忽要走了,這個來曆不明的商客終於還是要遠去。
  公子忽離開的那天,感激他的白水城百姓都在府門前等候。公子忽從府裏出來,隻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來到白水的樣子,騎著一匹毛色斑駁的小驢。不知道為什麽,人們都覺得公子忽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揮斥千金的豪客,卻更顯得高不可攀。

  公子忽隻是對眾人微笑,大家就閃開了一條路讓他離去。他跨在小驢上吹著他的笛子,那調子是所有人都不曾聽過的,高寒而悠遠,忽然間很多人都有一種感覺,就是公子忽再也不會回到白水了。沒有人上來跟他說話,他的笛聲令每個人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經錯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錯在那裏。
  最後人們擁上城頭,看見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公子忽的小驢消失在山野間。

  “他……就這麽走了?”薛北客搖了搖頭。
  老人笑了笑:“這還不算結束,關於公子忽的結局,還有個更加神奇的傳說。那時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業的大局,燮王也對公子忽的勢力頗為倚重,天啟城聽說公子忽散盡家產出走的消息,生怕沒有了他宛州商業的局勢會陷入混亂。於是燮王下旨,令內監奉著公侯的服飾封賞公子忽,務必留下他繼續經營白水。內監緊趕慢趕,趕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驛的時候聽到了公子忽的笛聲。這時他心裏才放下大石,於是在平水驛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過一群人等著等著,聽著那笛聲就在遠山間回蕩,卻是越來越遠。”
  “怎麽會越來越遠?”薛北客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驛隻有五裏,隻有一條山路啊!”
  “是啊,這就是不可思議之處。後來笛聲就消失了,公子忽再也沒有到過平水驛。無論是白水城的人,還是在平水驛恭候的內監,都聽見那笛聲越去越遠。白水城的人以為他去向平水驛,平水驛的內監以為他轉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卻在那隻有五裏的山路上永遠的消失了,人們找去的時候,隻看見那隻雜毛的小驢在路邊吃草,而公子忽一直吹奏的那隻翡翠笛子,就掛在驢背上的革囊中。”
  茅舍中安靜起來,老人看著沉思的薛北客,挑了挑燈芯:“薛先生……”
  薛北客忽的抬起頭來,猛地拍擊在小桌上:“我明白了。你不過是借這個故事勸說於我!可是這種道聽途說的故事又怎能讓人信服,公子忽?誰有知道這人到底有多少家產,又為何離開白水?這種陳年的舊事,不必再說,返還商鋪的事情更是不用提起!”
老人並無詫異,靜靜的聽他說完,溫然道:“舍下簡陋,特意買了新瓷招待貴客,現在倒是沒有新的器皿了。”
  老人扭頭對著廚下的妻子喊,“把舊年那些碗盞拿一個出來為貴客盛酒吧。”
  老人的妻子在圍裙上擦著雙手走出來,抱怨道:“都滿是灰塵,許久不洗的東西,一時怎麽好拿出來?”
  “叫你拿你就拿,我還是一家之主不是?”老人有些怒氣。
  妻子無奈,起身去了後麵的柴房,許久取回一隻滿是灰塵的酒盞,去廚下洗刷了。片刻,老人的妻子將洗好的酒盞奉在薛北客的麵前。當他伸手去拿那酒盞的時候,手卻像被電了一下,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忽然發現那酒盞竟然是翡翠的,玉色和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般無二,龍血翡翠的玉色!
  “貴客見諒,隻買了幾件新瓷,隻好拿這隻舊器皿充數了,”老人的妻子並不退下,卻在一旁靜靜的說。
  她在廚下忙碌的時候就像一個鄉間的農婦,可是此時薛北客猛一抬頭,卻覺得這個年老色衰本又其貌不揚的老婦卻有一種王妃般母儀天下的氣度,不施脂粉的眉宇間自有一份華貴的氣宇。
  “龍血翡翠,薛先生所說的就是這種吧?”老人淡淡的說,“先生那枚戒指我不曾見過,不過當初我請玉工磨製這套舊器皿的時候,還有些散碎的玉料,被那個小人偷走了。有一些流落在燮王宮中,或者也有一些被磨製成了戒麵。”
  薛北客再看老人,還是那件葛布的長衣,老人整個人卻完全的不同了。
  “先生……你,你,難道你就是公子……”此時的薛北客和那個看見龍血翡翠戒指的老朝奉一樣,完全止不住聲音的顫抖。
  老人微微的笑:“我哪裏有他的豪闊,不過年輕時候也賺過一些錢而已。”
  老人靜靜的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的拿起一枚鐵筷子,將龍血翡翠的酒盞敲得粉碎。
  “不要!”薛北客要去阻擋,卻已經遲了。
  老人拿起自己的粗瓷杯飲了一口,悠然歎了一口氣:“年輕的時候喜歡金玉古董這樣的東西,一心隻是要賺錢,要富比王侯,攬盡至寶。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白發蒼顏,而我收集的金玉古董卻還依舊,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傻子。再過許多年我化成一具枯骨,這些金玉還是依然故我,到底是金玉歸我所有,還是我為金玉所有呢?我短短一生的數十年,盡數都耗費在這些沒有生機的死物上麵了。”
  老人看了看薛北客目瞪口呆的模樣,微微搖頭:“世人說翡翠珍貴,可這種不可穿不可食的東西。在我看來用來做便器也不為過,何況是作為盤盞?你覺得可惜,不過是還未真正擁有不可計數的金玉珍玩,更不曾領會那富有天下背後的孤獨而已。”
  “人能活幾何?你要做什麽?你可真的清楚麽?你的誌向和抱負?開國的羽烈王從一介布衣而有天下,卻自謂平生所錯其實太多,你的誌向和抱負,敢和他相比麽?”老人起身撣了撣袍子,攜著妻子的手緩步走向門邊,“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有他的不容易處,別人一生的積累,你何苦要奪之而後快呢?”
  油燈忽的滅了,老人、婦人和薛北客靜靜的坐在黑暗中,薛北客雙手抱住了頭,無力的靠在了小桌上。

  薛北客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和老人辭別,又如何回到府中的。等他回到宅邸,隨從已經來通報,說是有人送上巨額的黃金,要求買回薛北客強行收購的所有小商鋪。薛北客一生都不曾見過如此多的黃金堆在一起,誇父族的男子高舉著鐵箱魚貫而入,每一箱都是足赤的金條,從門口一直堆到中堂。
  薛北客明白這是老人要以黃金贖回那些小商戶的產業,他沉默良久,長歎一聲,隻願意收下了金條的一半,表示願意將收購的商鋪全部返還,剩下的一半金條請那些誇父帶回,並對老人致以問候。誇父們卻說自己無能為力,他們根本不認識什麽老人,隻知道有人托他們送來了這筆黃金。
  薛北客派人在去嵐山中尋覓老人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找到那間茅舍,仿佛消失在嵐山的霧氣中了。
  半個月厚,薛北客離開了宛州。

再兩個月,晚春,花都開盡了,嵐山上一片深綠。
  山崖下的碧草間,一塊大石上坐著白發白須的老人,一身的舊袍,拿著一支竹笛悠悠的吹奏。他背後是一間不大的小屋,被絨絨的黃花圍著,幹淨簡潔。
  山道上忽然傳來的腳步聲。穿過霧氣,一架沉香木的大輦由八名魁梧的誇父武士肩荷而來,大輦裹著墨綠的繡金緞子,流蘇間一枚玉佩寶光流溢,竟然是薛北客那日配在腰間的玉佩。悄無聲息的,誇父們將大輦停在老人的麵前,簾子一掀,有從人早已灑上了花瓣,一隻纖纖的細足踏在碎花上。
  這是所謂的淨足,富貴人家出行的一項禮儀。
  自大輦上下來的,竟然是黑臉疤麵的老婦。可是她已經換了衣著,月白色的水裙裹著纖細修長的身段,顯得幾分窈窕動人,遠不像她的年齡。老婦款步上前,在從人敷設好的錦褥上坐下。老人吹完了笛子,也跪坐了一側的錦褥上。
  兩人對麵一笑。老婦緩緩的伸手在臉上揉搓,那層黑色被她漸漸的揉去了,化作一些機稠的黑泥,白淨的肌膚漸漸顯露出來。當她再次抬起頭,已經是年紀不過二十明眸善睞的少女,明珠白玉般細致動人,也不見了那條眉間的疤痕。
  “江宛然多謝先生了,先生出這一計的時候,老實說我並無十足的把握,”少女點頭致意。
  “我這一計極險,不成就是笑柄。也隻有宛州江氏的少主人,才敢信我這個老朽吧?隻是可惜了那隻龍血翡翠的盞子,”老人淡淡的笑。
  “那隻盞子也不可惜,它固然是龍血翡翠,但是其中所蘊的精魂,早已為前輩的秘道大師所汲取。可憐薛北客哪裏看得出用過的龍血翡翠,和沒用過的差別?不過薛北客的財力果真驚人。後來他離去,我的門人查了他留下的賬本廢稿,若是以他現在的資產,即使我們江氏傾盡全力,也未必可以取勝。這些年我們自以為在宛州坐大,四處置業散錢,手頭的活錢捉襟見肘,才有這場磨難。”
  “江氏根基還在,薛北客即使一時取勝,也未必能持久。”
  少女笑了起來:“北客空豪,卻不知道行商出世微妙處,終究是必敗的。他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已經堪稱數一數二的豪商,世上哪裏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不過是市井鄙俗人的傳說,倒是虧得他信。”
  “是啊是啊,”老人笑,“哪裏又真有公子忽那樣的異人和大風那種的神獸?都是傳奇軼聞,不足為道。”
  “那麽按照事先的約定,我已經支付先生四萬金銖,其餘的事情還請先生好自為之,這棟屋子我要拆了,也不希望先生再回來。總之,我不希望這件事泄漏出去!”少女微一抬頭,眸子間精光閃爍。
  “自然,”老人起身,長拜而去。
  早有從人為他牽過一匹馬,老人翻身上馬,走入了山道盡頭渺渺茫茫的霧氣。
  少女獨自端坐在錦褥上,眺望著一側的山澗,深深吸了口氣:“總要重振我江氏的聲威,讓我江氏的傳奇蓋過那不知所謂的什麽刹那公子!”
  她忽然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大輦:“把那棟小屋也拆了,不要留下痕跡。”
  “是!”從人們得令之後,起步奔向了那棟黃花間簡潔淡雅的茅屋。
  少女起身登輦,不再回顧。
  “大小姐……”遠處忽然傳來的從人驚詫的呼聲。
  “怎麽?”江宛然猛地回頭。
  “這裏麵……”從人手指著茅舍中,結結巴巴。
  江宛然微一思索,提起裙裾疾步跑了過去。當她猛地推開茅舍,她猛地怔住了,屋頂投下的依稀陽光中,她奉給老人作為酬金的四萬金銖原封不動的封在鐵箱中,懸停在茅舍的正中。
  而懸掛那隻鐵箱的,是一縷細細的青灰色的絲羽。

所有跟帖: 

不錯!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0:07:08

好看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0:38:49

讚! -尕尕- 給 尕尕 發送悄悄話 尕尕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1:48:42

好文 -addd- 給 addd 發送悄悄話 addd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1:53:44

很好看,還有沒有? -888+++- 給 888+++ 發送悄悄話 88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2:02:36

江南,好! -- 給 梓 發送悄悄話 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30/2010 postreply 14:50:09

一口氣看完,超讚! -小熱帶魚兒- 給 小熱帶魚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31/2010 postreply 20:54:08

超絕! -風行水上- 給 風行水上 發送悄悄話 (50 bytes) () 04/01/2010 postreply 10:10:13

其他 九州係列作品 作者:江南 -山水月- 給 山水月 發送悄悄話 (302 bytes) () 04/01/2010 postreply 21:07:34

good one. -ecnanif- 給 ecnani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10 postreply 11:00:35

超讚。 -唯厚- 給 唯厚 發送悄悄話 唯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9/2010 postreply 17:46:49

回複:九州·刹那公子 作者:江南 -第三種人- 給 第三種人 發送悄悄話 (24 bytes) () 05/13/2010 postreply 18:28:12

鼓掌! -- 給 健 發送悄悄話 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6/2010 postreply 21: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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