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眾生 作者: 何夕

來源: 滿地梨花 2010-03-22 12:46:1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574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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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廚房鬧鬼的說法是由何夕傳出來的。
  何夕當時才不過七八歲的樣子,他們全家都住在檀木街十號的一幢老式房子裏。那天夜裏他懵懵東東地溜到廚房裏想找點吃的東西,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鬼。準確地說是個飄在半空中的忽隱忽現的人形影子,兩腿一抬一抬的朝著天花板的角上走去,就象是在上樓梯。何夕當時簡直不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害怕,而是認為自己在做夢。等他用力咬了咬舌頭並很真切地感到了疼痛時那個影子已經如同穿越了牆壁般消失不見了,於是何夕這才如夢初醒般地發出了慘叫。
  家人們開始並不相信何夕的說法,他們認為這個孩子準是在搞什麽惡作劇。但後來何夕不斷說看到了類似的場景,也是那種人形的看不清麵目的影子,仿佛廚房裏真有一具看不見的樓梯,而那些影子就在那裏晃動著,兩腿一抬一抬地走,有時是朝上,有時是朝下。有時甚至會有不止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具並不存在的樓梯上,它們盤桓逗留的時間一般都不長,和人們通常在樓梯上停留的時間差不多。人們憐憫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越來越深地陷入到恐懼之中,他整天都用那種驚恐的眼神四處觀望,就像是隨時都準備著應付突如其來的災難。盡管別的人從來就看不到何夕描述的怪事,但這樣的日子使得每個人都感到難受。於是兩個月後何夕全家就搬走了,他們一路走一路冒著被罰款的巨大危險燃放古老的鞭炮。幾年之後,何夕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了,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有一天傍晚他出於某種無法說清的原因又回到檀木街十號,來到他以前的家。但是他隻駐足了幾分鍾便逃也似地離去。
  何夕看到在廚房上方的虛空裏有一些影子正順著一具不存在的樓梯上上下下。
  (一)
  很普通的一天,很涼爽的天氣,在這個季節裏這是常有的事。大約在淩晨三點鍾的時候何夕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走到窗前打開窗簾,一股清新的空氣透了進來。但是何夕的感覺並不像天氣這麽好,他感到隱隱的頭痛,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就像是有人用繩子在使勁地牽扯。他想起了昨晚的夢境,那具奇怪的隱形樓梯,以及那些兩腿一抬一抬地走動的影子。多少年了,也許有二十年了吧,那個夢,還有夢裏的影子就時常地伴著他。他不管用了什麽方法——比方說拚命大叫或者是用力打自己耳光——都不能從夢魘中掙脫出來。他隻好充滿恐懼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觀賞影子們奇異的步態,並且很真切地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但是昨天的夢有點不同,何夕看到了別的東西。當然,這肯定來自他當年的目睹,可能由於極度的害怕以及當初隻是一瞥而過以至於這麽多年來他都沒能想起這樣東西,隻是到了昨夜的夢裏他才又重見到了這樣東西,如同催眠能喚醒人們失去的記憶一樣。當他在夢裏重見到它的時候簡直要大聲叫起來,他立刻想到這個被他遺忘了的東西可能正是整個事件裏唯一的線索。那是一個徽記,就像是T恤衫上的標記一樣,印在曾經出現過的某個影子身上。徵記看上去是黑色的,內容是一串帶有書法意味的中國文字:楓葉刀市。這無疑是一個地名,但是何夕想不起有什麽地方叫這個名字。
  何夕打開電腦,在幾分鍾的時間裏他對所有華語地區進行了地名檢索。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何夕按捺不住地感到緊張。許多年來由於那件事,在家人的眼裏何夕不是一個很健康的人,盡管他們並沒有因此而嫌棄他。何夕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正常的,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隻有自己才看得到那些影子。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家人都非常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但還是有一些傳言從一個街區飄到另一個街區。當何夕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會很真切地感到有一些手指在自己的背脊上爬來爬去,每當這種時候何夕的心裏就會升起莫名的傷悲,他甚至會猛地回過頭去大聲喊道“它們就在那兒,隻是你們沒看到”,一般來說,他的這個舉動要麽換回一片沉靜要麽換回一片嘲笑。
  當然,還有琴,那個眼睛很大額前梳著寬寬的流海的姑娘。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何夕的心裏滾過一陣絞痛。她離開了,何夕想,她說她並不在乎他的那些奇怪的想像但卻無法漠視旁人的那種目光,她是這麽說的吧……那天的天氣好極了,秋天的樹葉漫空飄灑,真是一個適合離別的日子。有一片黃葉沾在了琴穿的紫色毛衣上,看上去就像是特意作出來的一件裝飾。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真是美極了,令人一生難忘。
  檢索結束了,但是結果令人失望,電腦顯示這個地名是不存在的。不僅沒有什麽“楓葉刀市”,就連與它名稱相似的城市也是不存在的。
  何夕點燃一支煙,然後非常急促地把它吸完。他不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那個城市它應該存在,他明明看到了它的名字。它肯定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由於海市蜃樓或是別的什麽很普通的原因使得何夕看到了在這座城市裏生活的人,一定是的,何夕有些發狠地想,我是正常的,和別人一樣正常,我會證明給所有人看。但是,那座城市究竟在什麽地方,那座楓葉刀市。

  (二)
  天亮之後何夕沒有去上班,他開始在電腦上寫一封信,大意是向每一位收到這封信的人詢問關於楓葉刀市的任何線索,同時希望他們能夠把這封信發給另外一些他們認識的人。同時何夕還在多處電子公告牌上發出了詢問信息。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何夕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堅信自己能夠達到目的。
  何夕曾經設想過那封信會招致的各種後果,但他從沒有想到那封信竟然會招來警察。發出信後的第二天下午有二十名武裝到牙齒根部的警察衝進了何夕的辦公室,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帶走了他。當何夕眼前蒙著的黑布被除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處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裝飾相當豪華,但同時也相當有品位。何夕正想仔細探究一番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來人是一位四十出頭的男子,衣著樣式考究做工精良,目光中顯露出隻有地位尊貴者才具有的非凡氣度,整個人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下午好,何夕先生。”來人彬彬有禮地點點頭,“我是郝南村博士。是我請你來的。”
  “你找我有事。”何夕小心地問。
  “是為你發布的消息。我在互聯網上的公告牌裏看到了那則消息。”郝南村眯縫著的雙眼給人的感覺像是兩把鋒利的刀,“你在找一座城市。”
  何夕來了精神,他甚至忘了自己當前的處境,“難道你有那個地方的線索?”
  “你還是先說說你為什麽會想到去找這個地方?”
  對真相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何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交待了一個徹底。說到興頭上的時候就連那個離他而去的姑娘也抖落了出來,他實在是太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麽了。
  “從小時候……”郝南村喃喃地說,“隻有你能看到那些影像?”
  “那些影像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它們一直在那兒,隻不過別人看不到而已。”何夕說著話有些出神,“我覺得它們仿佛就生活在那裏,那座叫楓葉刀的城市。”
  “是嗎?”郝南村笑了笑,“可是並沒有那樣一座城市。”
  何夕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說,“這不是真話,一定是有那麽一個地方的。”
  “這隻是你的想法。”郝南村搖搖頭,“世界上並不存在那樣一座城市,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周遊世界來求證。你的古怪念頭是出於幻覺。忘了告訴你,這裏是一所醫院,負責治療有精神障礙的病人。不過,我們願意為你支付治療費用。”
  “你的意思是……”何夕倒吸一口涼氣,“我是個病人。”
  “而且病情相當嚴重。”郝南村點頭,“你需要立刻治療。我們已經通知了你的家人,他們聽說有人願意出錢給你治療都很高興,並且他們也認為這是有必要的。喏,”郝南村抖動著手上的紙頁,“這是你家人的簽字。”郝南村摁下了桌上的按鈕,幾秒鍾後便進來了四名體形彪悍的身著白大褂的男人。
  “帶他到第三病區。他屬於重症病人。”郝南村指著何夕說。
  何夕看著這一切,他簡直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自己轉眼間成為了一名精神病人,他感覺像是在做夢。直到那四個男人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麵走去時他才如夢初醒般地大叫道,“我沒有病,我真的能看到那些影子,它們在上樓梯。它們就住在那裏,住在楓葉刀市。我沒有病。”
  但是何夕越是這樣說那四個男人的手就握得越緊。走廊上有另外幾名醫生探頭看著這一幕,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郝南村笑著聳聳肩做了一個表示無奈的動作,然後他回身進屋關上了門。幾乎與此同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刻便消失了,代之以陰騖的神色。

  (三)
  牧野靜出門的時候顯得很慌張,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衝到地下停車場的。進到車子裏後她立即撥通了可視電話,屏幕上歐文局長的臉色相當緊張。
  “第三十六街區一百四十八號,華吉士議員府邸。知道了。”牧野靜大聲重複著歐文的話,“我立刻趕過去。還有別的人嗎?”
  “這件案子暫時由你一個人負責。”歐文強調一句,“根據初步情況判斷這件案子可能與‘自由天堂’有關。”
  牧野靜悚然一驚。自由天堂,新近崛起的神秘組織。與別的一些組織不同,這個組織簡直就像是警方的盟友。因為它隻幹一件事情,那就是鏟除別的恐怖組織。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它接連不斷地顛覆了不下十個警方也一直束手無策的恐怖組織,但是誰也不知道它用的什麽辦法。總之在這一年裏警方的日子真是好過得很,每天都有好消息傳來。但是這樣的情形沒有永遠持續下去,警方很快發現這個神秘組織的勢力越來越大,那些被顛覆的組織實際上是被它吞並了,而它後來的幾次行動更是讓警方認識到真正可怕的對手出現了。
  應該說這些都隻是警方的猜測,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個組織與近來發生的幾起恐怖事件有關。人們隻是發覺凡是與“自由天堂”作對的人或組織最終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打擊。兩個月前的一個雨夜,主張對所有非法組織采取更強硬態度的劉漢威議員突然死於家中。一個月前與劉漢威持相同觀點的另一位議員也暴斃街頭。而現在輪到了華吉士議員。
  “那我原先負責的那些CASE怎麽辦?”牧野靜問道,“尤其是我最關心的那件。”
  歐文皺了下眉,“你是說撒哈拉沙漠發生雪崩的謠傳。”
  牧野靜忍不住插言道,“我不認為那是謠傳。我相信那些當地人的說法,他們不像是在編故事。我已經花了近一年的時間來調查這件事情了,現在可不想半途而止。”
  歐文淡淡一笑,“還有比熱帶沙漠雪崩更離奇的故事嗎。”
  “可我當初去過現場。我親眼看到在沙漠裏有大麵積的水漬,而且當時那裏冷得讓人打哆嗦,這肯定是冰雪融化造成的。”牧野靜幾乎是在喊叫了,“雪崩還壓死了兩個當地人。”
  歐文皺眉道,“我不想同你爭。這樣吧,你自己選擇,要麽負責調查眼下這件事情,要麽繼續調查雪崩。”
  牧野靜懂事地閉上嘴,露出無奈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說,“那好吧,雪崩的事情以後就算是我的業餘愛好。我現在就去三十六街區。”
  三十六街區是一片環境優美的居住區,有不少成功人士都住在這裏。整個街區都籠罩在翠綠的樹影裏,顯得幽靜而舒適。
  “請讓我進去。”牧野靜一邊舉起自己的證件一邊往裏擠。
  這時一名體形彪悍的警察走過來非常負責地查看她的證件,他有些遲疑地看著牧野靜的臉說,“好吧,你可以進來。不過裏麵可能有危險。”
  “什麽危險?”牧野靜問道。
  “我們接到華吉士議員家人報警,稱華吉士議員被劫持了,我們立即趕過來。現在我們正在想辦法和對方談判。”
  “是什麽人幹的?”
  “不知道。”警員指著不遠處的一扇門說,“那是衛生間。華吉士議員就在裏麵。我們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
  牧野靜朝門的方向走過去。有幾名警員正用槍指著門,大聲地朝裏麵喊話。從門縫裏可以看到燈光的閃動,說明裏麵還有動靜。同時可以聽到一些沉悶的聲響不時從門裏傳出來,像是有人在掙紮。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員一遍接一遍地喊道,“立即放下武器出來投降。”
  這時突然從門裏傳來一陣很大的響動,之後便再沒有了絲毫動靜。牧野靜心裏暗暗叫了一聲糟糕。幾乎與此同時,警員們立刻開始了行動。他們開槍打掉鎖衝了進去,但立刻便僵立在了當場。
  牧野靜緊跟上前,她立即明白警員們何以會呆若木雞了。因為衛生間裏麵居然隻有華吉士議員一個人。窗戶緊閉著,其實就算窗戶打開也不可能有人能夠從那裏逃逸,因為窗戶上打著鋼條。華吉士議員麵朝上倒在血泊中,身上穿著睡衣,一柄樣式古怪的小刀貫穿了他的右胸。牧野靜冷靜地看了眼華吉士議員的傷勢,然後搖了搖頭。很顯然,他的傷已經不治。這時華吉士議員的嘴唇突然翕動了一下,牧野靜急忙將頭埋下去想聽清楚他最後的遺言。
  “……那個男人……朝那兒走了……”華吉士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掃過衛生間,牧野靜知道這就是那個人離去時的路線。但是華吉士的目光斜向了衛生間的上方,最後停在了天花板左上角。華吉士的目光漸漸迷離,“……他兩腿一抬一抬地……走上去了。”
  “然後呢?”牧野靜大聲問道,她感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冒汗。
  “然後……”華吉士議員的嘴裏冒出了帶血的浮末,“然後……不見了。”他的頭猛地一低,聲音戛然而止。

  (四)
  “2074,來拿藥。”胖乎乎的格林小姐扯著大嗓門叫道,她推著一輛裝滿藥品的小車。躺在床上的男人立時條件反射地彈起,伸出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接過格林小姐手中的小口袋。
  格林滿意地點點頭,在她的印象裏2074還算進步的比較快,剛來時他不僅拒絕吃藥,並且和每一位醫務人員都像是仇人一樣。第一次給他喂藥還是是憑著幾個壯漢才成功的。 “把藥吃了。”格林柔聲道。其實格林也並不清楚2074到底吃的是些什麽藥,感覺上都是些沒有見過的奇怪的小丸子。
  2074把藥倒進嘴裏,然後接過格林手上的水杯。他吞下藥丸之後以一種討好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腹部對格林小姐露出笑臉。“吃了。”他說,“都在這裏了。”
  格林小姐心裏滾過一陣柔柔地感情,相比之下2074算是那種比較好侍候的病人,用非專業的話來說他是一個“文”瘋子。一般說來像這種病人都是住在集體病房的,但2074卻一直一個人住,並且禁止他與別的病人交談。 “乖。”格林很少有地拍拍2074的手說,“吃了就好。”
  2074受了表揚之後有些臉紅,露出幾分害羞的神色憨憨地低下了頭,一縷口涎順著他的嘴角流到了被子上,與原先的那些汙跡混在了一起。他對口涎拉出的亮線顯然有了興趣,伸手攬住那道懸在空中的粘液,一牽一牽地把玩著,兩眼笑得發癡。
  格林小姐看到2074一邊玩一邊在念叨著什麽,她注意地聽了幾秒鍾,那好象是一個詞。
  “樓梯……那兒有個樓梯……”
  格林小姐歎口氣,樓梯,又是樓梯,從2074入院開始他就不停地在告訴每個人有一個樓梯。格林小姐撐起身,推著小車向準備出門到下一個房間去。這時突然有一個男人拿著一頁紙衝了進來,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何夕,誰是何夕?”
  格林攔住來人,“馬瑞大夫,你找誰?”
  來人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四下裏搜索著。然後像是有大發現般地叫道,“2074,對啦,就是你。”他衝到床前對著那個正在玩口水的男人說,“恭喜閣下,你的病全好了,可以出院啦。來,簽個字吧。”
  何夕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格林小姐身後躲去。“吃了。”他露出討好的笑容指著腹部說,“我吃過藥了。”
  馬瑞不耐煩地把一支筆朝何夕手裏塞去,“你已經病愈了,該出院了。”他厭惡地皺了下眉,“我就知道免費治療隻會養出你們這些懶東西,好吃好喝又有人侍候,這一年多可真是過的好日子呢。別裝蒜了,檢驗報告可是最公正的。”
  何夕不知所措地看著手裏的筆和麵前這個嗓門粗大的男人,象是急得要哭。過一會兒他突然調轉筆尖朝嘴裏塞去。
  “這不是藥。”格林小姐急忙製止了何夕,她轉頭對著馬瑞說,“你是不是弄錯了,雖然我隻是一個護士,但我一直負責看護這個病人。我能夠確信他還不到出院的時候。”
  “那我可不管。”馬瑞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反正上麵安排這個病人出院。如果是病人自己出錢的話他願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這可是免費治療。現在上邊讓他出院,以後也不會給他撥錢了,你叫我怎麽辦。”
  “可是他的病真的沒好。”格林看著何夕,“他這個樣子出去隻能是一個廢物。”
  “這不是我管得了的。給他收拾一下吧,病人的家屬還等在外邊呢,以後自然由他們來管他,可沒咱們什麽事。”
  格林小姐不再有話,馬瑞說得對,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情。格林將何夕的手放到馬瑞的手裏說,“你跟著他去。”
  何夕害怕地想要掙脫馬瑞的手,但是格林小姐用嚴厲的目光製止了他。片刻之後這間狹小的病房裏便隻剩下了格林小姐一個人。她低頭理著床褥,但是卻靜不下心來。走了,那個病人。格林有些神思恍惚地想,他還是一個病人,誰都能一眼看出來。可我們居然讓一個根本沒有痊愈的病人出院,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五)
  牧野靜剛剛走進會議室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抑。在這間足以容納一百人的房間裏隻坐了不到十個人,但是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是令人無法輕鬆麵對的人物。此次她受命將華吉士議員遇刺案向國際刑警總部專程前來的高級官員匯報。
  牧野靜注意到她的聽眾都很認真,其中大多數是她的同行,隻不過他們之中每個人肩上的徽章都令她不敢喘口大氣。另外有幾個身著便裝的老人看不出他們的身份,但從另外那些人對待他們的態度上看他們的地位似乎極為尊崇。麵對他們牧野靜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怎麽說呢,他們舉手投足間都有種令人無法漠視的威嚴,就像是——法老。法老?牧野靜愣了一下,為自己心裏突然冒出的這個詞。
  “等等。”這時一位頭發雪白的老人打斷了牧野靜的發言,“我是江哲心博士,我想問一句,那個叫華吉士的議員真是那樣說的嗎?他當時的神情是否清醒?”
  牧野靜點點頭,“他的確是那樣說的。至於說他是否清醒我很難判斷。從我的感覺出發我認為他的話是可信的,因為當時他簡直是拚盡了全身的力量來告訴我那些話。我覺得他正是為了說出這幾句話才硬撐著沒有立刻死去。”
  會議室裏的幾位老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接受了牧野靜的說法,但是他們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了。
  另一位樣子慈祥的老人開口道,“我是崔則元博士,我想知道華吉士議員是否提到那個人的性別。”
  牧野靜想了一下,“我記得他說那是一個男人。”
  “看來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江哲心博士小聲地對旁邊的幾個人說,“可怕的幾率數,我們有大麻煩了。”
  牧野靜迷惑不解地看這群人臉色嚴肅地議論,她不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不過從直覺上她能感到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忍了一下但還是開口問道,“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正在討論的人們停了下來,注視著牧野靜。過了一會兒江哲心博士說道,“對不起,這件事涉及到高級別的政府機密,我們不能對你說明。”
  牧野靜不再有話,這裏每一個人的級別都能夠叫她乖乖閉嘴。她左右看了一眼,然後便知趣地退出了會議室。不過還是有一些低低的絮語鑽進了她的耳孔。 “以前的那個人現在什麽地方?”一個嘶啞的聲音問道。 “讓我查查……唔,就在本市。四十七街區六十一號。” “能否與其聯係上。” “這……恐怕沒有什麽意義。” “為什麽?” “因為當時按照五人委員會的指示已經作了常規處理。” 牧野靜隻聽到了這些,因為當她剛剛退出會議室的門就關上了。但是這幾句話已經在她的心裏埋下了一個很大的結。她回到辦公室,想要稍微整理一下近來這個案子的進展情況。但是電話響了,她拿些聽筒,是歐文局長打來的。
  “什麽?”牧野靜大叫,“要我交出這件案子。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就讓我交出來可不行。”
  “這件案子以後不歸我們管了。上邊另有安排。你把卷宗整理一下,準備移交。”
  牧野靜放下電話,咬住下唇怔怔地站立了半晌。“這件案子是我先接手的,我不能就這樣交出去。”牧野靜突然說出了聲,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但是她的決心就在這一刻下定了。

  (六)
  牧野靜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了四十七街區六十一號在什麽地方。那是一片行將拆除的老式院落。牧野靜打聽到這裏有一個叫何夕的人患有精神疾病,曾經有不明身份的人出資給他治療過但是沒能治好。當時牧野靜立刻就直覺地感到自己要找的就是這個人。
  牧野靜推開沒有上鎖的門走進院子。院子左方的牆邊坐著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他正半眯著眼愜意地曬著太陽,一絲亮晶晶的口涎從他的嘴角直拖到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洗過了的衣領上,在那裏濡濕出一團深色的斑塊。有一些散亂的硬紙板擺在他麵前的地上,旁邊還有半桶漿糊和一些糊好的紙盒。
  這時一個老婦人突然從一旁的屋子裏走了出來,猛地朝那個正在打瞌睡的男人的肩上搡了一拳,“死東西,就知道吃飯睡覺,幹一點活就曉得偷懶。”老婦人說著話不覺悲從中來,眼睛紅紅地用力擼著鼻子,“三十多歲的人了,就像個廢物。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老天爺叫你來磨折我。”
  那個男人從睡夢裏驚醒,萬分緊張地看著老婦人揮動的手,一旦她的手靠近自己的身體他就會驚懼地尖叫。過了一會他確信老婦人可能不會再打自己了,於是便慌忙火急地拾起地上的家什開始糊紙盒,但眼睛卻一直緊盯著老婦人的手絲毫不敢放鬆。
  “請問……”牧野靜小聲地開口,“這裏有沒有一個叫何夕的人?”
  老婦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牧野靜,“你找他有什麽事情?”
  牧野靜一滯,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找到何夕又能作些什麽。
  “何夕。”老婦人念叨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樣年代久遠的事物。一些柔軟的東西自她眼裏泛起,她的目光投向那個被她稱作“死東西”的男人,“何夕。”她輕聲地呼喚了一聲,然後轉頭看著牧野靜說,“他就是何夕,他是我的兒子。他本來是很好的,最多隻算是有點小毛病……”老婦人悲傷地揉了揉眼睛,“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
  院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聲,象是有大群人在朝這邊走來。“就是這裏。”有人高聲叫嚷著。過了一會院子的門被推開了,不下二十個人一湧而進。牧野靜驚奇地發現這些人她居然認得一些,比如說江哲心博士,還有國際刑警總部的幾名高級官員。另外一些人居然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你怎麽在這兒?”江哲心博士意外地看著牧野靜,“你知道些什麽?”江哲心博士衝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樣問反而顯得事情複雜,“我是說你來這裏做什麽?”
  牧野靜心念一動,她有一種直覺,這件事會跟“自由天堂”的案子有關。“我隻是在同何夕聊天。”
  “聊天……”江哲心博士狐疑地看著牧野靜的臉。“那我不得不打斷你們了。現在我必須帶走這個人。”
  牧野靜緊張地在心裏打著主意,“剛才我們正談到關鍵地方,這件事情可能會和‘自由天堂’有關。”
  江哲心博士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無奈,“好吧,看來我們還必須連你也一塊帶走。”他做了個手勢,然後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圍攏過來。站在一旁的老婦人這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擋在兒子麵前說,“你們不能帶走他。”士兵們不知所措地回頭看著江哲心,等他下命令。
  江哲心博士放低了聲音說,“我們隻是帶他去治療。”
  老婦人警惕地看著那些士兵,眼裏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的態度影響了何夕,他站起身,不信任地看著每一個人。這時牧野靜才發現何夕的身材相當高大,如果要強行帶走他肯定會費上一番周折。
  江哲心博士想了一下,然後回頭拿出對講機低聲說了句什麽。過了十來分鍾一個胖乎乎的婦人從門口進來,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那個仍在糊紙盒的男人身上。 “2074。”她說。 何夕稍微愣了一下,然後便露出討好的笑容攤開手。

  (七)
  這是格林小姐見到過的最為漂亮的病房。超過五百平米的麵積,設施齊全應有盡有,整間病房隻住著一個病人。何夕正在吃藥,品種花色相當複雜。他現在越來越變得煩躁,有時卻又長時間地沉默著發呆,像是在想什麽問題。現在的何夕已經與一個月前判若兩人,格林小姐如果不是一直陪著他的話肯定認不出現在這個時時眉頭緊鎖眼睛裏含著深意的英俊男人竟會是當初的那個白癡。今天何夕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吃完藥之後立刻休息,而是點起了一隻煙。過了一會他像是下了決心般地對著麵前的空氣說了句,“叫他們來。”
  “你是說……”江哲心博士擦拭著額上的薄汗,房間裏隻有他和何夕兩個人,“你完全想起來了。”
  何夕冷冷地看著麵前的這個老人,,“是的,我想起來你們是怎樣把我抓走,又是怎樣宣布我是一個瘋子。”他的聲音漸漸變低,“當然,我後來的確成為了瘋子和白癡……”
  江哲心博士沉默著坐下,他的腿有些軟,“我知道這件事傷害了你,但是你現在必須幫助我們……”
  “幫助你們?”何夕打斷了他的話,“我為什麽要幫助你們?”他大聲吼道,“你們毀了我,是你們把我變成了一個廢物。我的天……”淚水漫出了何夕的眼瞼,“而現在你居然要我幫助你們。”
  江哲心尷尬地笑笑,“我隻能說抱歉。我知道沒有什麽能夠彌補你的損失,但是你真的要幫助我們。”
  何夕平靜了些,“這樣吧。如果你們對我做的一切能夠說出正當的理由的話我會考慮這個問題。”
  “這件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做主的,同時這個地方也不安全。除非‘五人委員會’集體同意,否則我不能告訴你真相。”
  “那好吧,我跟你走。”何夕點點頭,“還有件事,我希望見到那天比你們早幾分鍾找到我的那個女警官。”
  “為什麽?”
  何夕歎口氣,“因為我實在不想那麽漂亮的一個女孩變成白癡。”

  (八)
  “五人委員會”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機構。它的成員是五名年齡從四十幾歲到八十有餘的著名的專家。它實行的是終身製,如果某一位委員去世了才會由另幾名委員推選新的成員。誰也不知道這個機構到底是幹什麽事情的,同時誰也沒有聽說這個委員會隸屬哪個部門。
  何夕一直不肯走進密室,直到他見到了江哲心帶來的牧野靜。密室的門在人們身後緩緩關閉,屋子裏隻有七個人——何夕與牧野靜以及“五人委員會”。這些人裏頭何夕認識兩個人,江哲心和郝南村。當何夕的目光落到郝南村臉上時久久都沒有移動,令得郝南村有些不自在地左右四顧。
  “我知道你的感受。”江哲心用規勸的口吻對何夕說,“當年郝南村博士隻是盡自己的職守,有些事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坐在左首的一位滿頭銀色卷發的老婦人開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員會’的凱瑟琳博士。”她又指著坐在她旁邊的兩位身著黑色西裝的瘦高個男子說,“這是藍江水博士和崔則元博士。也許你不一定相信,出於安全原則,我們五人以前從未象今天這樣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現在由我來解答你的問題。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向別的委員提問。”
  何夕想也沒想地就開口說,“我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麽地方。你們誰來答都行,喏,”他指著藍江水說,“就是你吧。”
  藍江水沒有立即回答,並且反過來提問道,“我想問你知不知道‘新藍星大移民’。”
  何夕想了想說,“那好象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人類已經發現了宇宙中有眾多適宜生命存在的行星。於是他們挑選了一顆和地球情形差不多的,讓許多人接受了冷凍,出發移民到那顆新行星上去了。我記得那顆行星同地球的距離是四十光年,以光子飛船的速度算起來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經到達很久哪。”
  藍江水博士搖頭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讓人不起一點疑心。天知道我們哪裏來的什麽光子飛船。而且就算是有什麽新藍星又有誰能保證上麵不是已經被其它生物所占據,難道準備去打星球大戰嗎?”
  何夕立時打住,“你說什麽,你不會是在告訴我那隻是一次騙局吧。這可是載入了史冊的偉大事件。”
  凱瑟琳插話道,“如果說那是一次騙局的話它也不是出於惡意,最多算是一種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氣把某個蠻荒星球描繪成一片充滿生機的新大陸,以此來吸引人們自願移民。說實話,當時的地球確實已經相當糟糕了,超過兩百億人居住在這顆最多隻適宜居住一百億人的星球上。”
  “如果這是騙局的話那麽那些人都到哪裏去了。”何夕倒吸一口涼氣。“難道……”
  江哲心博士在一旁擺擺手說,“‘新藍星大移民’計劃雖然是場騙局但不至於那麽恐怖。至於說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圖上深黃的一隅,“他們就生活在類似於楓葉刀市的城市裏。和我們生活的城市並無什麽不同。”
  “楓葉刀市。”何夕念叨著這個名字,這個城市已經與他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甚至於改變了他的人生。但是他又的的確確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
  “他們生活在許多像楓葉刀市那樣的城市裏。”藍江水的語氣像是在宣讀著什麽,“他們一樣地呼吸空氣,一樣地新陳代謝,一樣地出生並且死亡。和我們沒有什麽兩樣。隻除了一點。”藍江水直視著何夕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組成他們的世界的磚和我們不同。”
  何夕覺得自己越聽越糊塗,他打斷藍江水的話,“你還是沒告訴我楓葉刀市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凱瑟琳博士笑了笑,“我來告訴你吧。楓葉刀市是海濱的一座中型城市,人口約九十萬,大部分是華人。”
  何夕有些惱怒地補充道,“我沒問這個,我是問它的地理位置。”
  凱瑟琳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它大約位於東經105度北緯30度。”
  “等等。”何夕打斷她的話,他的目光看向牆上的地圖,“這不可能,那個地方是內陸,而且,”他倒吸一口氣,“就在我老家附近。”
  “不對。”凱瑟琳執著地說,“楓葉刀市位於楓葉半島南端,麵臨楓葉海灣。”
  何夕有些頭暈地看著凱瑟琳博士一張一合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兩個要麽是你瘋了要麽是我瘋了。”
  “你們都很正常。”是郝南村的聲音,“凱瑟琳博士說那裏是海濱,這是對的。你說那裏是內陸丘陵,這也是對的。你甚至還可以說那裏是雪山或是負海拔的盆地。這全對。” “你……你說什麽?”何夕扶住自己的額頭,他看不出郝南村有開玩笑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與他同樣吃驚的還有牧野靜。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郝南村毫不遲疑地點頭,“你們隻要聽完其中的原因就會明白我為什麽這樣講了。” “知道什麽是普朗克恒量嗎?”凱瑟琳博士輕聲問道。
  何夕在自己的腦海裏搜尋著,“以前學過,那大概是一個常數,所有物體具備的能量都是它的整倍數。”
  凱瑟琳頜首,“你說的不算離譜。那的確是一個常數,具體數值是6.626乘以10的負34次方,單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學的基本觀點,世界並不是連續存在的,而是以這個值為間隔斷續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物質的能量和質量——你應該知道按照質能方程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都是這個值的整倍數。如果我們把這個常數看成整數1,那麽這個世界上任何物體所具備的能量值都是一個很大的整數。比方說是一萬五千,或者是九億四千萬零七十六。這些都可以,但是決沒有一件物體會具有諸如八點五四這種能量值。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妨把普朗克常數看作一塊最基本的磚,整個世界正是由無數這種磚堆砌而成。”
  何夕很認真地聽著,他的嘴微微翕開,樣子有些傻。應該說凱瑟琳講的很明白,但何夕不明白的是她為何要講這些,何夕看不出這些高深莫測的理論和自己會扯上什麽關係。 “等等。”何夕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凱瑟琳博士的話,“我隻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麽地方。你不用繞那麽多圈子,我對無關的事情不感興趣。” 凱瑟琳博士歎口氣,“我說這些正是為了告訴你楓葉刀市在什麽地方。”她的目光環視著另外的幾名委員,似乎在作最後的確認,“楓葉刀市的確就位於我說的那個位置。” “這不可能。”何夕與牧野靜幾乎同時叫出聲。 “這是真的。”江哲心博士肯定地答複。 “你是說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們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還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遲疑地問,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推測過於荒謬,他的聲音很低。
  凱瑟琳搖頭,“我說了那麽多你應該想得到了。我看得出你很聰明。”
  何夕心中一凜,凱瑟琳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還有一種可能……但那實在是——太瘋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額上沁出了汗水。
  凱瑟琳的表情變得有些幽微,她的心思像是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銀白的須發在她的額頭上顫巍巍地飄動。她的目光停在了地圖的一隅,那裏是一片深黃色,“楓葉刀市就在那裏,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
  凱瑟琳頓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種磚砌成的。”

  (九)
  “量子力學的基本原理給了我們一個強烈的暗示,那就是我們並不象自己通常認為的那樣占滿了全部空間。實際上即使這個星球上已經看不到一絲逢隙了它仍然是極度空曠的,因為在普朗克恒量的間隙裏還可以有無數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到“二”之間還有無數的小數一樣。”凱瑟琳博士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楓葉刀市所在的那個世界裏普朗克常數有另外的起點。如果把我們的普朗克常數看作整數一的話,楓葉刀市的普朗克常數的起點大約是一點一六。”江哲心語氣艱難地開口道,看得出他每說出一個字都費了不少勁,“這就是答案。”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墜迷霧,“這意味著什麽。”
  “你不妨想像一下一隊奇數和一隊偶數相遇會發生什麽事情。”江哲心像是在啟發,他注視著何夕的神情,“你應該想到那其實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因為它們都將毫無查覺地穿過對方的隊伍。而我們與楓葉刀市之間正好相當於這種關係。如果你和生活在楓葉刀市的一個人相遇了的話……”江哲心作了一個停頓,“你認為會發生什麽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發傻,“發生……什麽事情。”他用力思索著,“我是不是會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博士緩緩搖頭,“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麵前隻是一團虛空。”
  “可是他總會反射光線吧。”何夕插話道。
  “問題是他所在的世界的所有物質都和他具有同樣的普朗克常數偏移量,光也不會例外。”包括光線在內的那個世界的所有物體都可以毫無阻礙地穿越你的身軀,對它們來說你也隻是一團虛空。你們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數學裏的平行線,永遠延伸但卻永遠不能相交。”
  “你的意思是想告訴我就在我身體的周圍還生活著另外一些奇怪的東西。”何夕神經質地伸手在空中抓撓著,“它們可以任意穿過我的身體,就像是我並不存在。”汗水自何夕的額頭上沁出來,他頹然地扶住牆壁,防止自己倒下去。牧野靜的情形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何夕籲出口氣,“好吧,我相信你們了。雖然從理智上講我難以接受這一切。”他轉頭環視著屋子裏的另一些人,“我想你們花這麽多功夫告訴我這些不是為了讓我長見識吧。說實話,你們要我做什麽。”
  江哲心博士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有件事情我還要告訴你,記得郝南村博士說過在楓葉刀市所在的位置上還有高山和盆地嗎。”他停下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何夕想了一下,“難道說還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兩百多年前的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裏,由於人口問題以及對自然的過度開發,我們的地球已經不堪重負。”江哲心的語氣變得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是怎樣看待我們這些以科學為職業的人,不過我倒是覺得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良知的奴隸。當我們目睹人類的苦難時內心裏總會感到極大的不安——哪怕這種處境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就在這時候我們的一位偉大的同行出現了,他是一名華裔物理學家,他叫作金夕。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種他稱作“非法躍遷”方法,可以將物質躍遷到另一層本來不可能的能級上。在他的方程式裏總共找到了六個可能的穩定解,我們原有的世界隻是其中的一個解。”
  “那另外的五個解呢?”何夕插話道。
  “當時的世界已經無法承受人類的重負,金夕博士唯一的選擇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了,政府全力支持了這項計劃。楓葉刀市所在的世界也隻是其中的一個解,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現在的世界其實是由六重世界構成的。”
  “六重。”何夕喃喃而語,似乎有所觸動。
  “的確有點巧合。”江哲心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當年佛陀把欲世界分成包括地獄道,餓鬼道,畜牲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在內的六道,它們在業力的果報下永無止境地流轉輪回。”他稍停一下,語氣變得像是宣判,“此所謂六道眾生。”

  (十)
  “眾生門”國家實驗室位於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島。從外表看這隻是一座平常的熱帶島嶼,但是附近的漁民都知道這裏是不能隨便靠近的。而每天都有一些行蹤不定的神秘船隻和直升機從島上駛向外界。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啟用過‘眾生門’了。”江哲心走到何夕的身後,他的思緒顯然已經飛到了往昔的年代,“我的前輩們設置了這個裝置,用來將當時過多的人口發送到另外五個新創的世界去。它的原理並不複雜,你應該知道,如果一個電子吸收了光子的話它就會躍遷到某個新的能級軌道上去。在‘眾生門’裏有一種具備特殊能級的粒子將會輻射你的軀體,其能級不到普朗克常量的十分之一,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這種能級的。通過控製其強度,我們可以讓你到達其餘五個新創世界去。好啦,我還有事。”說完話江哲心急匆匆地朝忙碌的人群走去。
  牧野靜若有所思地看著江哲心的背景,“我覺得有地方不對。”
  “你說什麽?”何夕吃了一驚。
  牧野靜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同時壓低了聲音,“你不覺得這裏有些事情不能解釋嗎?”
  “解釋?解釋什麽?”
  “你知道我是個警員,我是因為調查‘自由天堂’的案子才牽涉到這件事情裏來的。”牧野靜說得很認真,“如果把這些事情同那件案子聯係起來想的話……”
  何夕愣了一下,他是從牧野靜口中知道了整個案子的詳情。當他聽到華吉士議員死前描述的場景時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以前目睹的怪事,但他並未從中悟出什麽來。現在牧野靜突然提到這一層倒是讓他心中一動。
  “我甚至還有個更大膽的想法。”牧野靜興奮地說,“大約在一年前我調查過一件發生在撒哈拉沙漠的離奇雪崩事件。你想想看,這裏邊會不會有聯係。”
  “你不會是在說……”何夕欲言又止,他覺得這個想法太荒唐了。
  牧野靜卻點頭道,“也許那就是真相。”
  “我還沒說呢,你怎麽知道我說的什麽。”何夕禁不住笑了。
  “這就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嘛。”牧野靜得意地跟著笑,以何夕的眼光來看她這副自鳴得意的笑靨真是動人極了。“哎。”她突然輕叫一聲,雙頰泛起紅暈。
  “怎麽啦?”何夕問,但他立刻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因為他想起了牧野靜剛才的那句話裏可以包含的另一種意思。這樣想著何夕也不禁有些訕訕然,“你別多心嘛,說錯了就說錯了,我們不是沒事嘛。”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錯了,遇上這種場麵隻能裝糊塗,哪能有意賣弄明白呢。
  “誰說錯了。”果不其然,牧野靜當即白了何夕一眼,“要你多事。”
  “還是說正事吧。”何夕換了話題,“如果把雪崩看作是位於另一層世界的物質由於某種原因突然進入了我們這層世界的話也就好解釋了。同樣的,如果把那個人的突然消失解釋為進入了另外一層世界的話也就沒有什麽奇怪了。”何夕的眼中放著光,“可是那個人根本沒有憑借什麽‘眾生門’之類的裝置,難道,”何夕的臉色有些變了,“他能夠在六個世界裏自由往來。”
  牧野靜的聲音有些發抖,“而這個人居然還是個——殺人凶手。”
  何夕倒是很平靜,他重複著牧野靜的話,他覺得這一切簡直令人發瘋,“是的,他是個凶手,來無影去無蹤執掌六道眾生生殺大權的自由的凶手。”

  (十一)
  江哲心博士頹然坐倒,過了好半天才幽幽開口,“你們終於還是想到了。不錯,這就是我們眼下的處境。我們剛剛聽到‘自由天堂’的案子時就知道什麽事情發生了,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五人委員會’本來就是一個管理層疊空間的組織。”江哲心注意到了他的聽眾的茫然,“層疊空間就是指包括我們這個世界在內的六層空間,‘五人委員會’成立於兩百多年前,當時世界剛剛憑借人類智慧的偉大力量分化為六層平行的物質空間,其後又花了數十年的時間使得另外五層世界變得適宜人類居住。我想強調一點,我們說到空間分層的時候其實是指物質與能量分層。站在我的觀點上看,空間和時間都是並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空間隻是對映著物質的存在,而時間則對映著物質的運動。當物質世界分層的時候空間也就自然分層了。我們的這個世界看上去並無變化,而另外五個世界則是全新的。整個空間範圍是以地球為中心半徑約六千五百公裏的球體,包容著整個地球生物圈。如果區域之外的物質進入該區域的話也將被分層。比如說太陽光照射進這個區域時將分化為六層,並分別被每一層世界所感知。在這個空間範圍內的所有物質元素都被分出了新的五層。新的物質元素層次在新的空間裏組合出另一層世界。那些世界和我們這層世界相當類似,它們在初創之時擁有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比如水和空氣,適宜的溫度,以及土壤——雖然相當貧脊。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因為它們是行星,是和地球同樣規模的巨係統。對於一顆行星級別的係統來說,這些條件已經足以承載宇宙間無與倫比的奇跡,那便是生命。由於出自同一原始物質,所以這六層世界在位置上始終是大致重合的,但效果上卻是我們仿佛有了六個地球。當時成立‘五人委員會’是為了應付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應該說在兩百年來這個組織雖然地位崇高但卻是無事可幹。不過金夕博士倒是預言,由於按照量子力學的觀點這個世界本質上是按幾率存在的,故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隻是幾率大小不同。所以不排除可能存在某些可以穿梭於不同能級空間的自由物質,比如說某一個質子,或是某一個光子,其幾率按方程式解出的值都小於十億分之一。”
  何夕心念一動,“如果是一個大的物體呢,比如是某個人?”
  江哲心的身軀顫抖了一下,“以人這樣大小的物體來說,出現某個可以自由穿梭層疊空間的人的幾率數不到百萬億分之一。你知道,六重世界的總人口也不過七百億,所以這種幾率可以認為是不可能。但是……”江哲心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們中彩了。事實上出現了這樣的人,而且是兩個。當然,我想也不會再多了。其中一個是那個可怕的凶手,而另一個人就是——”江哲心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你。”

  (十二)
  “我?”何夕驚奇地反問,盡管他心有預感但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觸動,“你是說我是那種可以自由穿梭層疊空間的人?!”
  江哲心鄭重地點頭,“不到百萬億分之一的幾率讓你遇上了。”他補充道,“你可以將自己連同周圍小範圍的空間一起躍遷到另一層世界去,比方說你自己連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的東西。”
  “如果我是那種人,你們又何必花這麽多精力來啟用‘眾生門’。”
  “通過‘眾生門’你可以盡快發現自己的全部潛力,‘眾生門’起引導作用,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夠憑自己的力量自由來往於層疊空間了。”
  這時凱瑟琳博士在不遠處招手道,“可以開始了。”隨著她的話音,大廳中間的地板開始朝兩邊分開,半分鍾後一個樣式古怪的箱子從下麵升了上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電梯。
  何夕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他對江哲心說,“你們很自信嘛。憑什麽就認為我會願意做這個實驗呢?”
  江哲心吃了一驚,他看著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是什麽意思。我們不是有約定嗎?”
  何夕臉上仍然是那種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憶一下,從頭至今我何曾說過一句同意的話。我隻不過想知道真相罷了。正是因為你們的研究,我從小就被認為是一個怪人,一個神經病。我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當我想要弄明白這是為什麽的時候你們甚至真的讓我變成了一個白癡。”何夕的臉變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猙獰,“我看過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塊麵團似地靠在肮髒的床頭,嘴裏牽出幾尺長的口水,臉上卻在滿足的笑。我的天——”何夕閉上眼睛,“那是什麽樣的笑容啊,就像是一頭吃飽了的豬。可那就是我,的確確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為現在你們有了麻煩,需要我的幫助的話,我的一生都將那樣度過。這就是你們對我所做的一切,而你們全部都心安理得。”這時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靜的臉上,她的眼裏有瑩瑩的淚光閃動,“還有她,你們當初是不是也打算讓她成為那樣的白癡?”
  江哲心的語氣變得很低,“我隻能說抱歉,為了保守秘密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何夕粗暴地打斷他,“那是你們的事。自始至終我有什麽過錯嗎,我根本是無辜的。如果現在要我去選擇的話我寧願去做另外那個人。”何夕捉弄地看著江哲心,就像是一隻貓看著一隻老鼠,“你不覺得那個人比我聰明的多嗎。他沒有像我一樣傻乎乎地到處去尋找答案,也沒有寄希望於別人。現在他能夠自由往來於六道眾生之間,在每一層世界裏他都是一個不受拘束的人,而這在實際上就相當於——神。”何夕注意觀察著江哲心的臉,對方的表情讓他的心裏湧起陣陣快意,“他掌握了對六道眾生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主宰這個世界。而這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何夕大笑起來,“如果說他是魔鬼的話那麽你們就是造就並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還有件事。我想清楚了,發生在赤道沙漠的離奇雪崩也是你們造成的,來自另一層世界的冰雪——對了,你們管這叫自由物質吧——壓死了兩個人。”他殘酷地笑了笑,“那次你們運氣好,如果雪崩發生在某個上千萬人的大城市的話,比如說紐約——”何夕凝視著江哲心的眼睛,“是的,這種幾率很小,可是別忘了,你說的幾率裏沒有考慮時間。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機會將越來越多,直到成為一種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時刻發生地震的幾率很小,但若幹年之中卻終究會發生地震一樣。”
  江哲心的臉已經變得蒼白如紙,何夕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割在他的內心。何夕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情,你是幫凶,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縈繞著,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穩,他緩緩地癱倒在地。而與他的身軀同時倒塌的還有他自己的全部世界。

  (十三)
  郝南村憤怒地瞪著何夕的臉,他的語氣冷得像冰,“按照章程,現在由我接替江哲心博士執行委員的職務。他是我的老師,如果他有什麽不測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說到做到。”
  何夕滿不在乎地看著麵前這個麵色陰沉的中年人,“我是不會合作的。”
  “也許你對我有成見。”郝南村不緊不慢地開口,“老實說我並不想為自己辯解,誰讓我當年是一個執行者的角色呢。你要是恨我盡管恨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違背自己的意願。” “違背自己的意願?”何夕重複著這句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郝南村洞若觀火地笑笑,“何苦強撐。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江哲心博士根本就是同一種人。”他稍稍停頓了一下,“也就是那種對世界的關心勝過對自己的關心的那種人。我知道你會同意的,隻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何夕的表情有些發呆,郝南村的話讓他有異樣的感覺,就像是被人說中要害。
  “這次反複隻是你內心不滿的表現,你隻是記恨當年我們那樣對你。”郝南村悠然開口,“實際上你早就已經妥協了。不過我覺得與其說是向我們妥協,倒不如說是你向自己的內心深處潛藏的某些東西妥協了更為恰當。我說的對不對你自己知道。”
  何夕有些驚恐地看著郝南村,在這個人麵前他有種被人剝光了衣服的感覺。妥協,他回味著這個詞,然後他極不情願地發現郝南村說的居然是對的,這個人的目光竟然完全看透了他的內心世界。
  “老實說我從不認為科學家們應該為這個事件負什麽責任。”郝南村用目光製止了何夕想要反駁的舉動,“你先聽我說完。我知道你想說這是我在為自己開脫。但這是我內心真實的想法。人類缺乏能源,於是我們找到了原子能。人類缺乏糧食,於是我們又找到了轉基因作物;人類缺乏生存空間,於是我們找到了層疊空間。我們許身科學以求造福人類,難道能夠對人類的苦難不予理睬。不錯,我們同時給人類帶來了核爆炸,帶來了新變異的可怕物種,帶來了自由物質和‘自由天堂’,可是這難道是我們願意的嗎。我們就像是一頭在麥田裏拉磨的驢,為了給人們磨麥而轉著永無止境的圓圈。同時因為踩壞了腳下的麥苗還必須不時停下來想辦法扶正它們。這就是我們的處境。”
  何夕歎口氣,“好啦,我認輸了。我們出去吧,他們可能等不及了。”
  ……
  箱子的門正在緩緩關閉,發出咯咯的聲音。突然間何夕覺得一陣心慌,他有種不對勁的感覺,仿佛有什麽地方讓他覺得不放心。別緊張,他安慰自己說,這個玩意兒傳送過上百億人呢。但是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覺得渾身都不舒服起來,而那關門的咯咯聲就像是一把很鈍的鋸子在鋸鋼條,讓他起雞皮疙瘩。
  就在大門快要關上的時候何夕猛地衝了出去,他的外套卻被鉤住留在了裏麵。
  直到麵對凱瑟琳博士的眼睛時何夕才醒悟到這件事多麽難以交待,他訕訕地笑著說,“可能是裏麵有些熱。”
  郝南村倒是沒有說什麽,他看著何夕隻是搖了搖頭,然後對其他人擺手示意行動取消。
  “別忙。”何夕突然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見識過這種實驗,心裏有些不踏實。反正我的衣服留在了裏麵,不如先拿它作個實驗。”
  郝南村輕蔑地哼了一聲,不知道是針對這個想法還是針對何夕剛才的舉動,“你知不知道作一次躍遷要花多少精力和費用。請不要總是用實驗這個詞,在兩百年前可以這麽說,而現在已經不是實驗而是實用了。”他轉頭對著另外幾個人說,“關閉電源。”
  何夕不依不饒地攔住他,“我隻是一個俗人,不敢相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就當是給我點信心。”
  “我看就依他吧。”藍江水沒好氣地說,“否則他是不肯合作的。”
  箱子的門再一次合攏,控製台上的提示燈開始急促地閃爍。不知過了多久箱體的門緩緩打開,何夕第一個衝進去。身後傳來凱瑟琳平靜地話語,“裏麵什麽都不會有的,你的衣服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但是何夕轉過身來,他的手裏拿著一樣東西——是他的外套,隻不過上麵已經是千瘡百孔。“看來——”何夕古怪地笑笑,“實驗是部份成功。”
  “我的上帝,有人破壞了‘眾生門’”,凱瑟琳博士低聲驚歎。郝南村警惕地環視著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了大廳左角,那裏堆放著一些很大的儀器。這時從那裏突然傳來一聲響動,郝南村立刻衝了過去,藍江水緊隨其後。
  兩聲槍響。
  人們這才反應過來,亂糟糟地朝著那邊趕去。但是一個奇景出現了,有一個影子淩空朝著大廳的天花板走去,兩腳一抬一抬地就像是在上樓梯。等到警衛們想起來開始朝這個影子開槍射擊時那個影子已經越來越淡,然後他消失在了天花板的一隅。
  人群愣立著,槍聲還在回響著。過了好一陣何夕才猛地想到郝南村。他急步朝前走去。
  郝南村倒在一台儀器的背後,他的肩上中了一槍,人已經昏迷。藍江水倒在幾米之外,子彈穿過了他的頭顱。

  (十四)
  清晨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慷慨地將噴薄萬丈的光芒傾瀉在大地上。雲彩被陽光染成了火紅的顏色,幻化出無盡的變遷。
  何夕走在一條已經廢棄不用的道路上,在他的正前方已經可以隱隱看到一些高大建築的身影,這使得他受到了鼓舞。
  這時旁邊的一塊路牌吸引了何夕的目光,他停下來注視著這塊朽爛不堪的牌子,並且點燃了一隻煙。何夕一直等到到這隻煙燃完他的兩指間產生劇烈的灼燒感時才如夢初醒般地扔掉它,他重新把手抄到褲包裏,朝前走去。
  何夕的身影漸行漸遠,隻留下一塊朽爛的路牌在風中顫抖。這時一陣風將路牌吹得變換了方向,陽光照在了上麵,顯出一行已經不太清晰的字跡:
  四公裏,楓葉刀市。
  …… “實驗對象沒有按期返回。”凱瑟琳博士注視著‘眾生門’,時間顯示何夕離應該返回的時間已經超出了近六個小時。
  牧野靜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咬著下唇一言不發,但眼睛裏的焦急卻是人人都看在眼裏。她想知道何夕會不會出事,但卻不知道該問誰。
  江哲心博士坐在輪椅上,才短短幾天他看上去蒼老多了。那天與何夕的爭論引發了他的心髒病,如果不是因為郝南村博士正在治療人手不足的話他本是不用來的。
  “有沒有重點觀測楓葉刀市所在地區。”江哲心博士輕聲問道,“我認為何夕是足以信賴的,他的晚歸一定是因為到那座城市裏去了,如果換成我也會這樣做的。”
  但是何夕突然出現在了‘眾生門’裏,“我回來啦。”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輪椅上的江哲心,顯然他聽到他們的對話。
  江哲心博士直視著何夕的臉說,“你感覺怎麽樣,現在如果沒有‘眾生門’你能不能穿梭層疊空間?”
  何夕遲疑了一下說,“還沒那麽快。我想起碼還需要兩三次實驗吧。”
  江哲心竟然笑起來,“你不要想騙我,我是相信理論的人,通過‘眾生門’獲取經驗一次就足夠了。” 何夕有些尷尬地點點頭,“看來瞞不過你。我隻是不願意看著你們高興的樣子。” 江哲心歎口氣,“如果我是你的話也不願意看著我們這些人高興,甚至我還巴不得這些人撞得頭破血流整天哭喪著臉才好。”
  何夕也學著歎口氣說,“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
  江哲心笑笑,這使得他臉上的縐紋越發地溝壑縱橫,“這不關聰明的事,而是近不近人情的問題。我站在你的立場上自然就能夠猜度到你的心思。”
  何夕稍愣,過了一會他幽幽地說,“看來你真的是一個好人。”他環視了一眼四周,“有件事情我想單獨同你談。”
  ……
  “我這次實際上去了兩層空間。”
  “為什麽?”
  “因為我在楓葉刀市看到了很不尋常的事情。你知道‘自由天堂’吧。在我們這裏它還是一個沒有被正式承認的非法組織,但是在楓葉刀市的那個世界裏它已經合法化。”
  江哲心的臉色陰沉了,他望著牆角一語不發。
  何夕繼續說道,“在那一層世界裏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成為會眾,而且人數還在急速增長之中。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談過,據他們說‘聖主’是受命拯救世界,力量無邊,可以操縱世間眾生的生死禍福。他們中的一些人還親眼目睹過‘聖主’顯靈。”何夕歎口氣,“你不知道他們有多麽虔誠,我覺得即使‘聖主’要他們馬上去死他們肯定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因為他們相信‘聖主’將令他們永生。自由天堂主宰那一層世界隻是遲早的事情了。”
  “你不是說你還去過另一層世界嗎?”江哲心插話道。
  何夕艱難地笑笑,“情況更糟。‘自由天堂’在那個世界裏的影響更大,幾乎所有人都陷於狂熱了,站在教堂的神壇上接受禮拜的已經不是上帝,而是一個影子一般的雕像,他們說那是‘聖主’。我覺得並不是那些人愚昧,因為他們目睹的的確是超出想象的事物,不由得他們不陷入狂熱。”
  “還有別的事情嗎?這次你還有沒有別的收獲?”
  何夕的身體抖動了一下,江哲心的問詢觸動了他。這次他違反了計劃私自到楓葉刀市隻是順應了內心裏的一個聲音。當何夕麵對著楓葉刀市那宏偉壯觀的城市風景時,當他看到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出萬丈陽光時,當他的手真切地在粗糙的建築物表麵劃過時,當他的眼睛被滾滾紅塵帶起的喧囂所灼痛時,他清楚地聽到自己內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地說:我看到楓葉刀市了,我親眼看到楓葉刀市了,我不是瘋子。他的心思飛回了檀木街十號那幢老式的建築,耳邊回響著母親的歎息,眼前劃過漫天黃葉和黃葉裏大眼睛姑娘離去的背影。兩行滾燙的淚水順著何夕的臉龐滑下來,滴落在異域的土地上發出清越的聲音……
  “你怎麽了。”江哲心關心的詢問驚醒了何夕。
  何夕擺擺手說,“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喝口水,平靜了一下心緒,“你有沒有發覺事情不對。我是說關於上次‘眾生門’被人破壞那件事。”
  “我知道的,看來‘自由天堂’的確勢力龐大,我覺得那個影子——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的——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問題是他怎麽會進來的?”
  “你這樣問反倒讓我奇怪。對能夠穿梭層疊空間的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透明的,他可以天馬行空往來無礙。”
  “問題是他怎麽知道我們那天剛好要進行躍遷實驗。他還不至於能跑到別人的腦子裏去吧。”
  “你就直說懷疑誰吧?”
  何夕遲疑了一下,“躍遷實驗那天崔則元博士為什麽沒有來?”
  江哲心悚然一驚,“你懷疑他?”

  (十五)
  送走客人之後崔則元獨自走進書房,他的神情顯得很疲憊,自從三年前過了七十歲生日之後他自感精力已經大不如前。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已經站在他的背後很久了。
  “你好。”何夕大方地打了聲招呼。
  “你來做什麽?”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現在我懷疑五人委員會裏有‘自由天堂’的人。”
  “這麽說你懷疑我。”崔則元環顧四周,“這沒別人了,你直說吧。”
  “我隻是覺得隻有作這個假設才能解釋一些事情。”
  崔則元博士歎口氣,“你是不是因為實驗那天我不在場所以才作出這種推斷的。”他指著桌上一疊厚厚的文件說,“兩個月前我正式因為身體原因提出退出五人委員會。你知道以前我們一直是終身製,所以這次的變化應該算是很大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忙於這事情,不想反而惹得你懷疑。江哲心博士知道這件事的,他沒有告訴你嗎?”
  “江哲心博士?他沒有說過。”何夕苦惱地回憶著,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時間他幾乎站立不穩。
  ……
  何夕駕著小車一路狂奔,窗外的景物飛一樣地朝後逝去。走過兩個街區突然道路被阻斷了,一些拉著橫幅的遊行隊伍魚貫而過。所有的橫幅上都寫滿了“自由天堂”這幾個字,橫幅下邊是無數表情狂熱的人。他們喊著口號喧嘩而過,更多的路人加入到其中。何夕知道近段時間以來自由天堂的活動已經日趨公開,在政府裏也有不少人支持。這個日益龐大的組織取得合法地位隻是遲早的事情。
  遊行隊伍好不容易才過去了,何夕急不可耐地踩下了油門。現在一切都清楚了,五人委員會裏很可能有“自由天堂”的人。因為在另五個新創空間裏根本沒有“眾生門”,而如果沒有“眾生門”作引導的話沒有人能夠達到自由穿梭層疊空間的境界,所以這個人一定來自這一層世界。更為關鍵的一點是,如果有這麽一個人那麽他一定也會同何夕一樣從小就目睹到一些奇怪的現象。從人之常情出發他也一定會發出詢問,想要找到答案。但是他卻沒有這麽作,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利用這種能力的方式。這就說明他很可能是一個知道內情的人,而且很可能知道何夕的悲慘遭遇。除了五人委員會之外還有誰能具備這些條件。五人中藍江水已經不用懷疑了,而江哲心何夕是怎麽也想不到他頭上去的。凱瑟琳在實驗出事時一直沒有走出過何夕的視線。現在如果崔則元沒有嫌疑,那麽就隻剩了一個人。當天在實驗室他第一個朝大廳左角跑去的,他和藍江水到底看到了什麽事情已是死無對證。他那天如果不那樣做的話人們很容易會想到“眾生門”被破壞是內部出了問題,他那樣做便可以引開人們的視線。他可以先打死藍江水之後再故意顯出一個身體的影子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等到影子消失的時候他可以從另一層空間裏返回原地,再給自己補上一槍。當時保安們一直在外麵開槍,槍聲是根本無法區分的。何夕感到一陣陣的心悸,郝南村陰騖的臉在他眼前晃呀晃的。

  (十六)
  江哲心博士微微喘息著,他感到自己的心髒一陣陣的緊縮。自從何夕同他談過對五人委員會內部的懷疑之後他就知道什麽事情發生了,他幾乎是直覺地想到了郝南村。但是要他怎麽能正視這一點,郝南村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心愛的學生。
  “這麽說你承認了。”江哲心低聲問,他臉上的肌肉止不住地哆嗦。
  郝南村目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腳,江哲心的詢問讓他心煩意亂。什麽地方出了差錯,他仔細地回想著。他並不怕江哲心發現這個秘密,實際上這也隻是遲早的事,在他的計劃裏他遲早會露麵的,因為他將主宰六道眾生。問題是他不想這麽快就和江哲心攤牌,畢竟他是自己的老師,而且可以說是恩重如山。
  “你不會明白的。一個人從小就被迫目睹無數說不清來處的奇怪的影子,它們無時無刻不在你的眼前飛舞。我不敢對任何人講自己親眼看到的東西,我怕他們把我關進瘋人院去,我怕極了。”郝南村捂住了頭,他的眼睛裏充滿痛苦,“你不會明白的。”
  江哲心的神色平靜了些,他輕撫著郝南村的肩頭,“我知道你受過很多苦。在整件事情裏我們都是有責任的。隻要你解散自由天堂,放棄那些荒唐的作法,你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前程。”郝南村仿佛有所觸動,他直愣愣地望著牆,目光像是癡了。叫他怎麽給江哲心說得清楚,江哲心知道站在神壇之上享受億萬人的頂禮膜拜是什麽滋味嗎?知道自己腳下的塵土被人親吻的滋味嗎?可他知道,那種感覺真是令人永遠難忘。如今?在六道眾生的世界裏已經到處都建起了“自由天堂”的神龕,當他降臨其上的時候四周狂熱的歡呼聲響徹雲霄。他的一笑一顰一喜一怒都可以左右億萬人,他們願意為他生為他死,無數人願意為他奉獻金錢,無數少女願意為他奉獻貞操。在自由天堂的世界裏他的話就是聖典就是金科玉律,那個時刻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億萬人的主宰——而現在江哲心居然要他放棄這一切。
  江哲心的神情有些恍惚,“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們和金夕博士都錯了。我們實在是過於遷就人類的意願,總是想盡辦法滿足他們。六道眾生,”江哲心悲歎一聲,“佛陀本來就隻給人類準備了‘人道’這一層世界,我們挖空心思做的這一切根本就是逆天而行,隻能是飲鳩止渴。何夕說的對,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由物質出現的總體可能性將越來越大,如果那次雪崩或是某一次火山爆發發生在某個大城市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江哲心閉上雙眼,顯出痛苦的神情,“倘若如此,我們的靈魂將永墮地獄的底層,我決定了一件事。”
  “什麽事。”郝南村有些緊張地問。
  “我決定由我們這一屆委員會來終止‘眾生門’計劃。”江哲心睜開眼,“我已經和凱瑟琳博士和崔則元博士談過,他們已經同意了。”江哲心凝視著郝南村,“現在,就差你的一票。”
  “如果我不同意呢?”郝南村幽幽地說。
  江哲心臉上顯出決絕的神色,一絲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蒼老的眼睛裏浮動著,“那我們隻能恩斷義絕。”他拿起桌上的電話。
  但是江哲心立刻捂住了胸口,一柄樣式古怪的刀子貫穿了他的右胸。他看著殷紅下滴的鮮血,臉上的表情像是麵對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不——”何夕突然從牆角現身出來,剛好目睹了弑師的一幕。郝南村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驚恐地朝後退去。
  何夕看了眼江哲心的傷勢,他憤怒地瞪著郝南村,“你還算是人嗎?”他悲憤地問,“他是你的老師。”
  郝南村鎮定了一些,他神經質地叫喊著,“他要阻止我。無論誰要阻止我都是死路一條。我是神,是至高無上的神——”
  “你是魔鬼。”何夕狂怒地打斷他,與此同時他的手裏多出了一把槍,“你該下地獄。”
  郝南村突然笑了,他滿不在乎地盯著何夕手裏的槍,“你應該知道這沒有用。我們倆人都是上天憑借幾率之手選中的人。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傷害我們。等你的子彈打過來時我早就到另一層空間裏去了。”
  “我相信報應,報應啊——”何夕虔誠地大喊,似乎想讓上天的力量幫助自己除去這個惡魔,幾乎就在同時他手裏的槍噴出了長長的火舌,震耳欲聾的槍聲充斥了整個密室。
  硝煙散盡,對麵的牆上布滿了彈孔,但是郝南村不見了。沒有報應,也沒有上天的力量,什麽也沒有。何夕扔掉槍絕望地跪倒在地,掩麵長泣。
  “你是……誰?”是江哲心的聲音。他蘇醒過來,迷茫地看著何夕。
  何夕急忙迎上去,“是我,何夕。”他握住江哲心的手,感覺生命正一點點地從這個老人身上消失。“我該怎麽辦?”何夕痛苦地呻吟,“他是超出六道眾生的惡魔,任何力量都奈何不了他。告訴我,我該怎麽做?還有什麽能阻止他?還有什麽?告訴我——”
  一絲淡然的近於徹悟的神色自江哲心蒼老的臉上漾開,他低垂著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的頭猛的一低。
  何夕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他的心中麻木得沒有一絲感覺。沒有人進來,密室向外隔絕了剛才的一切。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何夕抓起聽筒。
  “江哲心博士,”聽筒裏是一個焦急的聲音,“幾分鍾前凱瑟琳博士和崔則元博士在實驗室裏遇刺身亡。據郝南村博士分析這很可能是一名叫作何夕的恐怖份子所為,政府已經發出了通緝令……”
  何夕不禁哈哈大笑,這太荒唐了,自己居然成了通緝犯,而真正的惡魔卻依然正人君子般高高在上。他大笑著對著聽筒說,“我就是何夕,江哲心博士就在我旁邊,他已經死了,來抓我吧。哈哈哈……”
  何夕扔掉聽筒,繼續放聲大笑。密室的門打開了,荷槍實彈的警衛衝了進來。但是何夕的身軀漸漸變淡變空,最終消失不見,隻有淒厲的絕望到極點的笑聲還在四處回蕩……

  (十七)
  牧野靜穿過擁擠的人群,她的目光須臾都不敢從前方那個身影上滑落。四周充滿了男人的汗臭與女人的香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氣味,讓人呼吸不暢。天知道這麽多人怎麽會突然聚攏來,看上去也許超過十萬。所有人的精神都健旺之極,一個個紅光滿麵就像是過足了癮的吸毒者。四下裏的火堆照亮了天空,辟辟啪啪的木頭爆裂聲清晰入耳。鬆枝燃燒淅出的油脂“滋滋”地往下淌,恰如人們高到極點的情緒。在廣場的前方搭有一個幾米高的高台,台子正中是一具十字架。在十字架的中心處懸空掛著一張座椅。在高台的四周都牽著條幅,上麵書寫著血紅的大字——“自由天堂”。
  牧野靜不知道何夕為何一到晚上就到這裏來,自從十天前他突然失魂落魄地找到自己之後每天都要到這裏來。當時何夕的樣子就像是剛剛走了幾十裏路似的,人一倒在床上便人事不醒了。那一覺足足睡了將近二十個小時,醒來後便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臉上是一種大徹大悟的神情。牧野靜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政府現在要通緝他,他是不是真的殺了人。對於這些問題何夕的回答隻是一個,那就是一語不發。不過他每天都會消失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總是麵色蒼白疲倦得像是散了架,有時身上還帶著青紫的傷痕。
  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聲,牧野靜知道準是快到那個時刻了。往日裏也是每到這個時候人群都會像炸鍋一般地掀起震耳欲聾的狂喊,直到那個什麽“神”突然出現在高台上的椅子上時卻又立刻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而接下來便是更加狂熱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和掌聲。那時的人群就像是要瘋了一般且歌且舞,無數人朝那個高台衝過去,口裏嘶吼著“帶我走吧”,“你與我同在”,“我願意為你死”。片刻之後“神”卻悄然逝去,就如同他的出現一樣的神秘。牧野靜感到這裏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她記得十來天前隻有幾百人而已。聽別人說以前這裏的神是極少顯身的,但是近段時間以來卻從未讓人失望。
  牧野靜心裏有一個猜想,雖然她實在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每當“神”顯身的時候她就會發現何夕不知上哪兒去了,而當“神”離去之後何夕卻又會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臉上是一種極度滿足的神情。那種神情讓牧野靜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她疑心那個“神”就是何夕自己。她甚至想如果何夕真的想要去當一個“神”的話自己應該怎麽辦。她知道何夕不是常人,甚至他本身就可以說是一個神。這樣想著的時候牧野靜覺得何夕就像是一個令人不安的陌生人。
  牧野靜咬咬牙,她快步向前幾步,拽住了何夕的手。她輕聲歎口氣說,“你今晚一直陪著我好嗎?”
  何夕怔了一下,他低頭看表,“等一會兒吧。我辦完事情就回來陪你。”
  牧野靜盯著何夕的眼睛,“什麽事情?是不是比我重要。”
  有一絲亮光自何夕的眼睛裏閃過,但立即就變暗了,他緩緩地將手從牧野靜手裏掙脫,“比什麽都重要。”他停一下,眼裏滑過一絲無奈,“包括你。”
  說完這句話何夕就無聲無息地從牧野靜麵前消失了。周圍的人群都狂熱地盯著高台的方向,沒有人注意到這奇怪的一幕。
  但是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脖子都拚命地伸長了,朝著高台的方向望去。牧野靜擦幹順著臉龐流下的淚水,她的心已經碎了,她終於知道一個女人的柔情在男人的所謂理想麵前是多麽的渺小可笑。她真想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但是她還是本能地望向了高台的方向,她知道“神”就在那裏,不,應該說是何夕就在那裏,享受著萬眾的膜拜。
  但是事情變得有些古怪了,因為高台上突然憑空出現了兩個身影——兩個“神”?!他們居然還在說著什麽,隻是無人能夠聽清他們的話。其實就算聽得見也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麽,因為那是神與神的對話。

  (十八)
  “怎麽你會在這兒?”郝南村坐在高台上的椅子上,一條長長的披風斜拖在地。他居然化過妝,使得他的麵容看上去更加威嚴和神聖,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認不出他是郝南村。他突然笑了,“我聽說這裏每天都有神在這個盛大的聚會上現身,原來是你。你終於想通了。其實你何必冒我的名來偷偷享受這種無上之福呢?”郝南村陶醉地呤聽著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想想看,造物主待你我不薄。世界就在我們的掌中,六道眾生也在我們的掌中。這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覺。”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何夕淡淡地說。
  “這有什麽難懂的。”郝南村輕慢地指著黑壓壓的人群,“我和你屬於另類,相對於這些人來說我們是神。人生短促如朝露,何不利用上蒼的恩賜享受。”他誌得意滿地大笑,“我和你都將有精彩的人生。這些人心甘情願地供我們驅使,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將屬於我們。”
  “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個世界是不穩定的。”何夕插話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六層空間的世界將麵臨越來越多的問題,也許就在下一個時刻災難就會降臨。”何夕指著狂熱的人群,“這裏有十萬人,如果地下突然冒出火熱的岩漿來會是怎樣一副情形。”何夕顯出恐懼的神情,“就算是煉獄也不過如此罷。”
  郝南村稍稍愣了一下,可能何夕的話讓他有所觸動,但隻一瞬間之後他即恢複了常態,“這對你我都是沒有影響的,我們可以馬上穿梭到另一層安全的世界去。”
  “可他們呢,你就看著他們死嗎?”何夕激動地大叫,他的臉漲得通紅。過了幾秒鍾後他平靜下來,用同樣平靜的口吻說,“不過我倒是很滿意你的回答,簡直可說是滿意透頂。”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滿意?為什麽。”郝南村問道,他隱隱覺得什麽地方有些不妥。
  “因為這使我永遠都不必為自己以下要做的事情感到後悔。”何夕的手指微微一動。一道亮閃閃的金屬圈從椅子上彈出來,箍住了郝南村的身體。
  “你這是為何?”郝南村迷惑不解地看著何夕,“你要做什麽?”
  何夕的手上多出了兩樣東西,那是一根足有兩尺長的鏽跡斑斑的鐵釘和一把同樣鏽跡斑斑的鐵錘。 “這根釘子是我特意委托一位牧師替我找的,據說曾經釘在魔鬼的胸口。”何夕認真地說。
  郝南村啞然失笑,他覺得何夕可能是有點神經不正常了,“不要玩這些噱頭了,你知道這不會有用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能夠傷害到我,子彈不能,你手裏的玩意兒更不能。”
  何夕沒有理睬郝南村的話,他一臉虔誠地朝前逼近,“你沒有試過怎麽就知道不行。等到鐵釘的尖鋒刺進你的胸膛裏你就不會這麽說了。記得我說過一句話嗎。”何夕的眼神迷蒙了,“我說過我相信報應。我知道你是不信報應的,這正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不過快了,你馬上就會知道什麽是報應了。”
  郝南村有些驚慌地盯著何夕,就像是看著一個瘋子,“你準是瘋了。我不想和你糾纏。我奈何不了你,可你也同樣奈何不了我。你慢慢玩吧。”說著話郝南村的身體開始變淡,輪廓也開始消失。隻一瞬間的功夫何夕的麵前便隻剩下了一團虛空。
  但是何夕的姿勢沒有變化,他依舊一手執錘一手執釘,臉上滿是虔誠地望著蒼穹,目光裏有希翼的光芒閃現,他的口裏念叨著什麽,就像是在祈禱。
  大約隻幾秒鍾的時間郝南村突然又出現在了何夕麵前的金屬圈裏,他的臉由於極度的驚恐已經扭曲變形,看上去令人害怕。
  “你做了些什麽?”郝南村掙紮著大叫。
  何夕低歎口氣,“你終於知道害怕了。你知道你的老師江哲心博士臨死前對我說了句什麽嗎?”
  郝南村麵色變得像紙一樣白,額頭上冒出汗水。“他……說什麽?”
  “他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夕指著那個金屬圈說,“我給它起的名字就是天網。其實很簡單,它並不是單一的,在六道世界裏的同一位置裏都有這樣的一個圈,所以無論你逃到哪一層世界都會發現自己剛好仍然被它牢牢地箍住。這就是天網。”
  “天網。”郝南村麵無人色地重複著這個詞。
  “你以為我每天到這裏來就是為了享受這種令人作嘔的狂熱崇拜嗎。”何夕鄙夷地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我承認那種滋味的確讓人飄飄欲仙,但是它不值得我留戀。你想主宰這個世界可我不這麽想,我從不認為哪個人有權那樣做,而且我說過的,我相信報應。我每天來這裏隻是為了等你。如果你想避開我的話我是毫無辦法的,所以我設計了這一切。我知道這樣的盛會對你的誘惑力是不可抗拒的。你不是喜歡萬眾的膜拜嗎,你不是喜歡坐在寶座上麵高高在上的感覺嗎,我全給你。當然,還有天網。為了布置好這些,我在每一層世界裏費盡周折。”何夕撩開衣袖露出傷痕,“這個位置在其中一層世界裏甚至是火山口。”何夕掃視台不過——”何夕露出冷酷的表情,“他們將親眼看著你死。”
  “還有這根取自魔鬼身上的鐵釘。”何夕將手裏的器物高高舉起,“它也不是單一的,在六道世界裏都安排有一根這樣的鐵釘。你無處可逃了。”
  郝南村徹底癱軟了,他的身體劇烈地哆嗦著,汗水從他的臉上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你放過我吧。”他呻吟著哀求,“我不是人,你不要殺我。”
  何夕用更高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到現在才說這些已經太遲了。”他的眼裏有隱隱的淚光閃動,他的眼前晃過一些故人的麵孔。“想想為你而死的那些人吧,想想你將把世界引向的去處吧。這就是你的報應。”何夕突然舉起了鐵錘,“納命吧——惡魔。”他高聲喊道。
  全場嘩然。
  “以聖靈的名義——”何夕擊打著鐵釘。
  血光飛濺。郝南村在慘叫。人群發出驚呼。
  “以聖子的名義——”何夕睜大了雙眼,汙血濺得他滿臉都是。
  郝南村喉嚨裏發出咕咕的響聲,他已經說不出話。
  “以死難者的名義——”何夕繼續揮動鐵錘。
  郝南村的身軀扭曲著忽隱忽現,他在六道世界裏左奔右突但是卻無路可逃,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要暴突出來。汙黑的血順著鐵釘往下淌。
  “以正義的名義——”何夕的神色已是極度的亢奮,他的心裏升起一股嗜血的快感。
  郝南村抽搐著,口裏吐出血沫。
  何夕停下來,但是立刻又補上一下,“以我的名義——”
  鐵釘貫穿了郝南村的身體,直達背後的十字架,他的身體已經以鐵釘為支撐懸掛在了上麵,有如某種象征。
  何夕朝郝南村的屍體上啐上一口,他已經精疲力盡。但是他還是強打精神轉向已經驚呆了的人群。一時間何夕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人們解釋發生的一切。也許是該讓人們知道真相的時候了,盡管這個真相並不美好,裏麵浸透了人類的瘋狂與貪婪,但是,它是真實的。
  “這就是你們的‘神’”何夕走到麥克風前,他指著郝南村的屍身大聲說,“但是他死了,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會死,所以他也不再是神了。”何夕扔下手裏的鐵錘,打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音,“我來告訴你們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吧。這個故事實在太長了,它從兩百多年以前蜿蜒至今,而幾乎所有人卻對它一無所知……”
  ……
  四下裏的火堆已經燃盡,收斂了曾經喧囂直上的妖冶的火光,有氣無力地冒著煙。而東方的天空已經現出了淡淡的天光,預示著真正的光明就要來臨。
  何夕還在講述著。
  周圍安靜極了,所有人都靜靜地站立著,就像是一座座雕像。
  “……後來的事你們都看到了。”何夕輕聲歎口氣,他像是要虛脫了一般。“這就是真相。也許你們現在還不願意相信我,但是遲早你們會明白的。”何夕呲牙笑了一下,目光慘淡,“有時我會忍不住想人類真是偉大,能夠憑借智慧發現那麽多自然的秘密,用以造福自己。而有時我卻又想,如果大自然是一位母親的話那麽人類就是她最聰明但也是最可怕的一個孩子。這個小家夥頑劣不堪卻又自以為是,他總是不斷地向母親要這要那。母親疼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她並不想縱容他。可是這個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他總能夠變著花樣地從母親那裏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有些東西是母親本不願意給不能給同時也給不起的東西。但是因為孩子的聰明,他總是如願以償。他每一次背著母親偷偷地火中取栗都是有驚無險,每次都自以為得計地享受著自己的聰明,卻不知母親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後,默默地為他將來的命運暗自垂淚。”
  何夕說不下去了,他的眼中淌出了淚水。淚光中他見到一個人走上高台,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胸前——那是一個姑娘。這就是結局了,何夕想。

  (尾聲)
  微風掃過無人的城市,藍色天幕上巨大的雲影緩緩移動。
  一百三十四歲的何夕已是白發蒼蒼,他站在寬大的街道上,環視著雄偉壯觀的楓葉刀市。一座高大而荒涼的過街天橋橫亙在他的麵前,昔日人流上下奔忙的景象已是蒼狗浮雲。周圍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有人的跡象,就像是一座死城。死城,何夕回味著這個詞,是的,這裏是一座死城。“重歸”計劃是從一百年前啟動的,也就是郝南村死後不久。何夕想著這個時間,他在心裏驚歎自己居然活了這麽久,也許是因為他的身體異於常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確實老了,他已經能夠看到死亡的身影。在這個計劃裏人們用了一百年的時間返回故裏——誰能想到回家的路竟然有這麽長。
  牧野靜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在不太遙遠的未來的某一天何夕自己也終將離開這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將繼續存在下去,連同他們的子孫。何夕想到這一點時內心充滿寧靜。
  陽光還在,反射萬丈光芒的玻璃幕牆還在,但是人們已經歸去了。這片異域的土地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它也不應該存在。它隻是空中樓閣,就如同鏡子的反光。但是它畢竟存在過,並且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承載過無數人,連同他們的愛與悲哀。隻是,現在不需要它了。
  再有幾分鍾,當“重歸”計劃結束之時,位於另一個世界的一些人將啟動巨大的儀器湮滅五個新創的世界。何夕周圍的一切將消逝無痕,就如同它們根本就不曾存在過。這個時刻何夕想了許多,無數思緒在他的腦子裏匆匆而過。他仿佛看到了百餘年前那個驚夢的童稚少年,仿佛看到許多故人向他微笑著走來。
  何夕抬起肩,做了個揮手道別的動作——向往昔的一切,也向這座令他永世難忘但卻終將在繁華落盡之後歸於虛幻的城市。微風吹過來,掀動著他的白發。當何夕的手還停在空中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陣亮到極點的白光,他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眼,他知道,那件事情發生了。
  等到何夕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剛才的一切都已消逝不見,他發現自己身在一間亮著燈光的屋子裏,腳下是真正堅實的大地。何夕跺跺腳,享受著沉悶踏實的聲音。不會有雪崩了,也不再有離奇的大災難,這很好——他想。
  這時房門突然“悉悉索索”的被推開了,一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鑽了進來,那是一個七八歲的長得胖乎乎的小男孩。
  男孩見到有人先是一驚,但是立刻問道,“你在我家廚房做什麽?”
  “廚房?”何夕一怔,他環視了一圈,這裏果然是個廚房,“我……路過這裏。”他來了興趣,“那你到這裏又是做什麽?”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指著肚子說,“我餓了,想找東西吃。我媽媽隻要過了吃飯時間就不準我吃東西。”
  何夕心念一動,他這才發覺周圍的景物是那樣熟悉。時光的流逝終止了,窗外小園子裏花草們的身影隨風搖曳。“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他輕聲問道。
  小男孩打開冰箱,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他的臉上立刻寫滿幸福。“檀木街,十號。”男孩咽了口唾沫,嘟噥著說。

  (完)

  後記
  向來沒有寫後記的習慣,主要因為我一直以為作者想說的話應該通過作品裏反應出來,除此之外不必多言。不過寫完《異域之六道眾生》(不知道編輯會不會用這個俗套而奇怪的名字)之後倒是有寫點東西的想法。這篇小說可以看作發表於《科幻世界》1999年8期的《異域》的姊妹篇。《異域》發表後我常覺得還有些話想說,因為自己比較喜歡《異域》表達的主題,而此次的作品應該說對這個主題有所深化。這兩篇作品都是反映了人類對自然的過度索取帶來的後果,《異域》裏的“異域”是在時間上的,而《異域之六道眾生》裏的“異域”則是在空間上,能夠在時空兩個方麵寫出自己心裏假想的“異域”,我個人是感到愉快的。順帶在這裏和讀者諸君討論一下文中的科幻成分。《異域之六道眾生》的幻想比較大膽,一眼看去有點神怪的味道。不過我隻想申明一點,就是我沒有打算寫怪力亂神的東西,因為我不願意給讀者講述我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幾條原則之一。關於物質空間可否分層這個思想在我腦中存在已久。當代科技麵臨的難題之一就是物質的連續與斷續。相對論作為一種場論,所描述的世界是連續存在的。而與它同樣偉大的量子力學卻認為世界是按照普朗克恒量斷續存在的。而這也是兩者至今無法統一的根本分歧之一。問題的關鍵在於兩者都是正確的,它們在各自適用的領域內都可以得到無數現象的證明。像這樣富有挑戰意味的帶有某種“終極”特性的謎題永遠都能給人以激情和靈感,而我也一直認為正是因為宇宙間有這些偉大謎題的存在所以才有科幻的存在,而科幻的魅力也如同這些謎題的魅力一樣永恒。
  順便以此文紀念三天後將要來臨的“世界六十億人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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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好看的小科幻,謝謝^^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5: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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