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牽著我的手,把我拉進暖氣十足的商場大廈中。我們在人流中胡亂地走著,他問∶「想吃點什麽?」
我不好意思地說∶「哎,很抱歉呀,我剛才跟朋友吃了東西了。呃,是這樣,以前工作壓力很大,我的胃弄壞了,不能過了時間不吃飯,必須準點。這樣吧,你隨便吃點,我陪著你,行嗎?」
他略帶遺憾地說∶「哎呀,你看你,都叫你等我了嘛,想請你吃好點兒。」
見他皺著眉,我趕緊說∶「年紀大了,身體毛病就多起來。你別生氣。至於吃,我其實無所謂,好也一餐,壞也一餐,泡飯送鹹菜,是我至愛呢。剛工作時,天天跟著波士出入酒樓飯店,過年回家,姑姑煮了碗泡飯,我捧著泡飯,淚就嘩嘩地流下來,全家都嚇一大跳,突然發現,原來,我是那麽地想念一碗泡飯。嘿嘿。現在我都飽飽了,你不必遷就我,就隨意挑個自己喜歡的,填飽肚子就算了,好不好?我們少把時間花在吃飯上,好好說說話。」
我解釋著,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微笑著看向我∶「好吧,泡飯專家,我們隨意點兒。來,我去吃牛肉麵。」
他拖著我,鑽進一間裝修別致的小店,原來是間bar,供應一些速食和小點。
我一下就喜歡了這裏,裏邊的座椅,全是軟軟的沙發,我把手袋放在台底,把大衣脫下,反麵對折,讓衣服的裏子向外,橫抱在懷裏,身體深深地窩進沙發裏,舒服地歎口氣。
他對趨前的女服務員點點頭,熟練地order∶「給我來碗牛肉麵,要多點筋,不要蔥,要香菜,給我來碟辣椒醬,還有醋。」
他轉過臉來,讓服務員把餐牌遞給我∶「啊,對不起,我先點餐了,你慢慢看,喝點兒什麽。」
說實話,我平時的生活,十分簡潔,習慣喝白開水。因為不運動,就少碰運動飲品;因為怕失眠,中午過後不敢喝咖啡;因為腸胃差,不敢喝奶茶;因為人到中年怕胖,又不敢喝有糖份的東西。
我小聲問∶「可不可以隻喝清水?」
他的眉毛好看地起來,眼睛裏有疑問∶「不好吧?我沒那麽窮,別替我省。」
我訕訕地解釋∶「嗯,你看,人到中年,年紀開始大了,毛病就多了,這不能吃,那不能喝的。」
他想了想∶「對了,我們喝點小酒好不好,叫壺熱的黃酒,好嗎?」
咦,我想想,也不錯,昨晚的失眠,十分辛苦,也許,喝點酒,有助入睡。
「那好吧。」
他招來服務員∶「來一壺燙黃酒、一碟蘭花豆、一碟素雞,對了,再來兩杯清水。」
我感激地點點頭,牛肉麵來得好快,他說∶「那我不客氣啦啊。先填肚子,再喝兩杯。說實話,真是餓壞了。」
我笑著催他∶「行了,客氣什麽,快吃吧。」
他把整碟辣椒醬一股腦兒倒進湯麵裏,把醋也倒進去,撈一撈,埋頭猛吃。
我看著他,笑問∶「你這是哪省人的吃法?」
他邊吃邊答∶「我是河南人,在四川長大,以前大學同屋有個山西人,吃麵老放醋,被他影響,也覺得放醋是有道理的,挺健康的吃法,助消化,宿舍裏八個兄弟,全都養成吃麵狠加醋的毛病。那時,如果我們宿舍的人一塊兒去吃麵,小麵館的老板娘就心疼了,得費好幾瓶子醋呢,嘿嘿。沒法子,讀書那陣子,麵館裏吃的都是陽春麵,不狠狠地加醋加辣椒醬,那就是空口吃白麵,太沒勁了。發育期,飯量又大,大家都跟狼似的。」
他巧妙地回答了我心中想問又不知如何問的問題。嗬,是的,我對他的祖籍、他的來曆、他的學校生活,其實一無所知。
我隻知道,他跟我一樣,隨著父母的工作調動,來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是轉校生,大家都很快地因為讀大學而離開了那座客居的城市。
他吃著麵,我靜靜地坐著,為了讓他吃得自在,我不能老盯著他,我喝一口水,把目光調開,看向窗外,窗邊一對小情侶,在調笑著,燈影昏昏地在他們身上晃悠,我的思緒,飛回到少女時代。
是怎樣留意起那個瘦瘦的腆的男孩的呢?不記得了。
隻記得初夏的陽光曬得人暖烘烘地,放學的路上,男生一群,女生一群地四散走著,他調皮地一躍而起,拍下一樹花果,他在地上撿起一根枯枝,向高高的楊樹扔去,天空中楊花飄散,女生們驚叫著,男生們嬉笑著。他那一跳躍、一揮手,一臉調皮的笑意,在陽光的樹影中,不斷地重複又重複......每次看見他的身影,忍不住望多一眼。有時,與他不知有意還有無意的回望的眼神相撞,心頭便如鹿撞,慌亂地扭轉臉,看向別處。
漸漸地,在學校裏,也會追逐著他的身影。運動會上,看見他跳高的英姿,背臥式倒在軟墊前的瞬間,心會驟然縮緊,眼睛緊緊地閉上,生怕他那樣倒下去,便再也起不來,要聽到全場雷動的歡呼聲,才敢把眼睛重新睜開。看他在軟墊上一躍而起,舉高雙手,興奮地跑向老師同學,汗水,亮晶晶地在他的臉上身上閃著耀眼的光。
有時候,父母們閑談,會說起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便會起耳朵,傾聽關於他的一切。
我們那個年代,三十多年前的中學裏,男女生是從不交談半句的。奇怪的是,他高考完的某個夜晚,由他父親領著,來到我家,他靜靜地坐在一角,他父親跟我父親,絮絮地交流著關於他報讀大學的細節。我坐在陽台上,捧著書本,望著滿天的星星,側耳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但他們到底說了什麽,我也無從知曉。父親事後說,他沒能考上心儀的一流大學,後來怎樣,便再也沒了他的消息。
別的男生女生,大學的寒璁假,都會回來,熱鬧地開著舞會,把青春圓舞曲教給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學弟學妹們,隻有他,去如黃鶴。
「在想什麽呢?那麽入神。來,喝酒喝酒。」
我被他的聲音拉回了現實中。眼前的他,胖了,壯了,眼睛還是那麽好看,柔和,很難叫女人看了不心動。事業成功、又高又帥、溫柔體貼,他這樣的男士,如今一定是青春少女們崇拜的偶像,我這樣的明日黃花,何德何能去吸引他呢。我暗笑自己的傻勁。
他的麵吃得很快,服務員已經撤走麵碗,桌上擺著兩蘋青花小碟,一碟是煮得酥爛的 豆,一碟是五香素雞。兩人麵前各自一蘋精致的白瓷高腳中國酒杯,所謂的高腳,也不過一寸高,僅容一指輕捏,一蘋黃銅雕花尖嘴酒壺,他用白毛巾包著壺把,小心地替兩人的酒杯斟滿了酒,我伸手去觸碰,酒壺果然是燙的。酒杯裏的酒,微微地冒著熱氣。
他舉一舉杯,說∶「來,喝一杯,燙黃酒隻要適量,養人的。」
我點點頭∶「哎喲,這一點我還懂,我好歹在上海上過學呢。」
他歪著頭∶「第一杯,祝點什麽,慶幸我們愉快重逢吧。老朋友嗬。很難得。真沒想到,會再見麵。」
兩人輕輕碰杯。他一仰脖,幹了。我猶豫著,輕抿一口,他表現出大陸人喝酒時的豪氣來∶「不行,不行,第一杯你一定得幹了。」
我隻好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整杯酒喝了。然後坦白∶「呃,我不喜歡被人灌酒。不如我們隨意一點好不好。」
他點頭∶「行,後麵的,你就隨意喝點好了,多吃菜。」
我想,大約,他會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沒趣吧。常常聽說,現在的大陸,喝酒吃飯,都是十分奢華的事情,大家猛灌別人,也猛灌自己,飯菜也是要多奢侈就多奢侈。而我久居香港,習慣了一簞食、一瓢飲,點菜按人頭多寡,夠飽便行,有剩的也打包拎回家去,不論是下餐熱一熱吃了,還是送給了看門人,或者給家中老人拿到山上去喂流浪狗,總之是不肯浪費食物。現在人到中年,開始喜歡清淡的食物,大約看在習慣了奢華應酬生活的他的眼裏,我會是很別扭的一個人吧。
「來,這一杯,祝,健康。我幹,你隨意。」他又勸酒。
我笑笑,接受了這個提議,酒杯跟他的輕輕一碰,兩人的眼神,終於,也碰到一起。互望著,吞下這口酒。
我放下還剩半杯的酒,把話題拉到眼前來∶「公司的事情,怎麽回事?」
他簡單地說∶「哦,是這樣,一個夜班工人操作失誤,另一個工人不慎摔一跤,摔在還在運轉的機器旁,差點被劇成兩半。幸好有個老師傅及時關掉機器,但一條腿是保不住了,今天做了一天手術,我昨晚趕回去,讓工廠負責人處理傷者送院,車間停產,通知家屬,今早趕過去,先給家屬二十萬現金,堵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鬧,然後又要跟醫院方麵協商治療的事情。唉,說實話,如果人死了,也就賠個幾十萬。這傷,恐怕一輩子都得工廠養著了,手尾很長呀。我這生意,攤子鋪開太大,管的雜事太多,有時,也覺得煩,很累。想一想,生活簡單點好,像你,多快活。可是,回頭一看,養著這麽多的夥計,他們背後,又是那麽多個家庭,現在不是我自己要不要發財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責任的問題。唉,累。」
他的眼神黯下來,一臉的疲倦。
我伸出一蘋手,撫摸著他放在桌上的手背。
他合起掌,把我的手包在掌心,輕輕地柔柔地慢慢地摩索著。他的掌心,厚實而溫暖。
p.s.
謝謝前麵一位妹妹的鼓勵。很感謝你的讚賞。
要應付一個考試,所以偷了兩天懶,請原諒。
答應了的,我一定要寫完這個故事。
多謝大家!!
《一天》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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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複:《一天》18. -vivsnest- ♀ (13 bytes) () 03/18/2010 postreply 20:5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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