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曆來打仗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但雲天此役艱苦,旱災和雪災導致各地欠收,戰事又急,他的大軍隻得倉促上路,帶的糧食僅夠撐到琿州府。 他原本算好,在此地休整時,邊等雲杉和戶部調集的大批糧草抵達,邊收集敵方情報,製訂相應戰術。但戶部的趙亮在押送這批物資行至雁霞門時出了意外,不知從哪裏冒出數以千計的災民,將糧草哄搶一空。 趙亮等人拚死護糧,饑民卻越湧越多。官兵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於理,掠奪軍糧是死罪,可當場誅殺。但於情,對方均是老弱病殘,又同為大夏子民,殺之不忍。兩難之下,糧食被搶得一幹二淨。 哀鴻遍野,滿目狼籍,趙亮交不了差,一橫心,抹了脖子。他的部下也急紅了眼,既不能回京城,又不能兩手空空來琿州府,呆立在雁霞門無路可走。而雲天左等右等都沒見著人影,便派了檳榔去接應,才得知事態突變。 我在庭院裏擦拭著大師兄的短劍,雲天被人扶出來透氣,眾將簇擁著他,一籌莫展。沒有吃的,別說打仗了,活都活不了幾日。琿州府也受了災,有錢也買不著米,儼然死城。 聽聞雲杉特意多備了些糧食,作為賑災之用發放給琿州府百姓,卻落了空。鴨梨一拳捶在石桌上:“趙亮這小子婦人之仁!千刀萬剮也不夠!” 雲天愁眉深鎖:“我們打仗所為何事?是保一方平安。西北的百姓是百姓,雁霞門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以殺止殺的事斷然做不來,趙亮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被逼上了絕路。橙子攤開地形圖,歎息道:“根據殿下的指令,趙亮一行走的是一條奇詭之路,本應……” 雲天輕喟道:“是敵方掌握了情報,煽動饑民作亂,不費一兵一卒,便斷了我軍糧草,這一計高明。” 司馬常德疾步而來:“殿下,陳啟陽大軍已到!”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2)雲天的傷勢未好,橙子、山竹、鴨梨和哈密瓜便隨同司馬常德代他去迎接,一時間,庭院又靜了下來。我提著劍問:“沒吃的,怎麽辦?” “陳啟陽那邊的糧草還能撐,但也不是長久之策,惟有速戰速決。”雲天斂眉答道,“戰爭耗資太大,早點打完,省錢省力。” “對,錢花在打架上,太不值了。”錢可以換來很多可愛的物事,用於戰資太吃力不討好了,敵人為何想不開呢?多得到一些土地又能怎樣?睡覺時仍隻能占據一張瑪瑙床。 檳榔一雙鳳眼柔和安靜:“殿下,屬下已收到了綠袖姑娘的飛鴿傳書,她將籌備糧草親力送來。” “不行!”雲天截口道,“她身子弱,另派他人吧。” 他嗤笑我太沉,卻心疼綠袖纖纖弱質,嗬,那美嬌娘是他的心尖尖,醉裏醒著都讓他牽腸掛肚。我正要出言諷刺,檳榔已驚呼了:“好劍!” 他矜持得很,慣常是眼高於頂的架勢,我的劍卻讓他在一瞥之下便豔羨了。嗯,大師兄使的劍,差不到哪兒去,我有數:“你個書生倒識貨。” 他走上前仔細觀看,臉色都變了:“是純鈞?” “什麽?”雲天也動容了。 檳榔驚疑不定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劍,難能可貴地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可否借給在下一觀?” 我大大方方地遞給他:“看吧。”指端觸及劍身,心頭一黯,大師兄贈劍那夜的情景曆曆在目,可我們卻已人隔千裏。 檳榔執劍一揮,一道彤紅色的光芒在陽光下閃耀著,像陳舊的血光,而劍刃如壁立千丈的斷崖般巍峨,古意幽冷。雲天也側身細看,驚問:“真是純鈞?” 瞧這二人的模樣,大師兄的劍是個好寶物了,我不大關心武學,問:“那是什麽?” 檳榔急了:“純鈞啊!” 雲天歎:“它是越王勾踐所藏的上古寶劍,相傳有人花千匹駿馬、三處富鄉以及兩座大城與他交換,被他謝絕。世人隻道這是一則傳說,竟真有此物?”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3)“雨師掃灑,雷公擊橐;蛟龍捧鑪,天帝裝炭;太一下觀,天精下之。”檳榔朗聲吟哦,四字短語是現成的,省去了他分段之苦,說得挺利索。 日頭雪亮,他還劍入鞘,莊重地還給我:“拿翡翠碗盛白粥,豪氣!” 他是想說明珠暗投,或是我有眼無珠吧?若曉得我還拿它削過仙人掌的皮,他該作何感想?我頓覺這把劍重如千斤,它是無價之寶,大師兄卻慷慨地送給了我。時至今日,方知他對我的情意有多重,盡管他不曾宣之於口。 睹物思人,我心中百味雜陳,相思之痛直教我恨不能生出雙翼飛到他身邊。但雲豹尚未到手,我還須忍耐,純鈞已讓人驚歎,大師兄念著的雲豹更珍稀吧? 雲天打斷了我的回想:“夜明珠,你會舞劍嗎?” “會。”我心道,昨夜我和刺客交手時,你不已見過嗎? 他笑:“總算有一件會做的事了。” 我的臉垮下來,恨聲道:“你……” 這下他可小瞧我了,舞劍嘛,我還行,這也是拜大師兄所賜。硬拚劍術的話,我練殘了也不配和他交手,師傅說過,他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撈不著跟他並肩行動、一同殺敵的機會,那就玩點花架子吧,隻求他偶爾看到時,會稱讚一句我身手爽利——哪怕是看著而已。 皇天不負有心人,大師兄真的稱讚過。我耳根軟,最愛聽表揚,他一誇我就多加了把勁,挖空心思耍盡花招,舞得花團錦簇,熱鬧紛呈。簡單地說,殺人需要技巧,非得苦練十數年不可,但姿勢好看就好辦多了。就像做菜,紅辣椒和綠辣椒切成絲擺盤,比弄熟後的成品美,再擺到陽光下,就更美觀了。 吃不吃不重要,看上去很美就行,同理可得,功夫好不好都沒所謂啦,關鍵在造型。老七和老十一不約而同地笑我太投機,但人各有誌,就讓我們各有所得吧。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4)碧空如洗,一望無際,我舞劍給雲天看。可能是錯覺吧,收勢的刹那,我竟看到他眼中有淚光一閃,我走近了些,卻一無所見。他閑閑地往樹幹一靠,鼓掌讚許:“小奸妃,你越發讓我喜出望外了。” 檳榔不知幾時已離開了,皇子殿下難得誇我一次,卻沒人見證。又不是情話,犯得著避人耳目嗎?可歎損我時卻當著大家的麵,真鬱悶。 我拉長了臉:“在你眼裏,舞劍是我惟一所長嗎?我又不是你老婆,你犯不著自謙,到處說‘拙荊廚藝粗鄙,招待不周’這類鬼話。” 聯想到昨晚他責備我添亂,我越說越生氣:“我又不是你老婆,憑什麽被你挖苦?你要以我為傲,就像我人前人後都誇你長得帥。” 陽光如金,樹下的人微微笑著,聲調向上揚,輕快地問:“口口聲聲老婆老婆的,小奸妃,你是在向我提親嗎?” “你……”我被他噎住,“我好幾頓沒吃上飯了,都快餓死了,你還有閑情說笑?” 他學我的腔調:“還不許我緩和緩和氣氛麽?” 我顫聲問:“昏迷中你也能聽見我說的話?” “意識是有的,但混混沌沌。”他哀怨道,“你重複了兩遍‘我又不是你老婆’,可見你內心很介意沒有名分的。這個好說,我明天就修書一封,懇請父皇成全。” 坊間八卦有雲,皇族討老婆時,自身是做不了主的,他們講究門當戶對,強強聯姻,想不到叛逆的雲天也不例外。我鄙視他:“你老爹若不成全呢?”他和綠袖的血淚史是前車之鑒,民女想嫁他無異是跳火坑。 他的眼睛更亮了,挺直了背:“哇,我剛活過來,就和你談婚論嫁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真是句至理名言!我這就去找檳榔給我寫幅字,裱起來掛牆上。” 戰鬥就要打響,他卻胡言亂語瘋瘋癲癲,減壓手段還真別致。我打擊他:“你的紅粉知己一堆堆一簇簇,人又輕浮,誰敢嫁你?”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5)他抗打壓能力奇強,不愧是從深宮裏成長起來的:“你敢嫁,我就敢娶。你不嫁,我也敢強娶。我這種人,何嚐把禮法放在眼裏?” “我才不嫁你呢。”嫁皇族多慘啊,他們樂於討一堆老婆,看著她們爭風吃醋,勾心鬥角,好端端的人,全都成了籠中促織,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上竄下跳出盡百寶,也就攢個賣苦力的錢,最多房子住得大點。 先前我也以為皇帝家的日子很光鮮,深入虎穴才看出他們是打腫臉充胖子,靠衣衫亮麗撐著門麵,其實啊,還得靠皇子出去撈錢。 我以我血薦軒轅,薛十九在此奉勸各姐妹,豪門夢隨便做一做,過把癮就行,千萬別動真格,富人家嘛,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分到手裏也沒幾個錢,嫁不得,嫁不得。 他靜了半刻,半垂著臉,輕聲問:“你為何會喜歡你的大師兄?” 嘿嘿,你想知道他長什麽樣嗎?嘿嘿嘿,我知道你想。談到莫念遠我就活了,手舞足蹈地憶起那個遙遠的雪夜,他騎一匹烏黑神駿停在我麵前,揚鞭勒馬的樣子,讓我錯覺是天神駕到,於是淪陷了。 雲天聽得專注,末了卻刻薄了一句:“嘖嘖,哪個少女不懷春。” “你嘴巴太壞了,不大氣。” 他濃眉一軒:“我本是草民一個,小人物,要大氣做什麽。” 他若是草民,天下就沒有刁民了。我摸了摸腰間的劍,心裏一甜,戰爭結束後,我就帶著雲豹刀去找大師兄,我要對他說,走得再遠,我也想著他,忘不了,也不想忘。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不介意千山萬水蹈海獨行,也不懼怕千年萬載焚心苦戀。 守住一個承諾,我可以安然地過一百年。哪怕沒有承諾也不要緊,我總在的。大師兄,我總是在的。我想得入神,雲天喊了我幾聲我都沒聽見,他便推了我一下,我猛抬頭,他看著我的眼睛,靜靜問:“你的大師兄喜歡你嗎?”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6)離得近,他的瞳仁漆黑,清晰地映出我的臉,我盯住那個小小的影象,把頭扭向一邊,小聲道:“不知道,他沒說過,我也沒問過他。但那有什麽打緊?” 那一晚,那一吻,餘味猶存。他握過的劍,他手把手教過的招式,餘溫還在,但他不曾對我說過什麽,我也就不敢相信什麽。 我是個運氣很壞的人啊,我很知道。太美好的東西,我拿什麽和它匹配?幸福過於盛大,那必將是幻覺一場,我承不住的。我分析過,死去的老五比我美,比我聰慧,武功又好,大師兄都拒絕了,我懶,財迷,又懵懂,武功還不怎麽樣,沒道理讓他為我鍾情。 我是個很笨很笨的笨蛋,非要別人親口對我說不可,還得一遍遍地強調,我才敢信。他沒說過,我便不能幻想。但他喜不喜歡我,有什麽打緊呢,能見著就夠了,這一生完結了,還有來生,還有永世,時間多的是。 生若不能與他同行,那就在黃泉路上走一走吧。是人就會死,我和他終究殊途同歸,大不了我先死,等他到來,朝他笑一笑,跟他說聲,嗨,我等你很久啦,這兒我熟,我帶你四處逛逛。當向導沒人比我更適合,我知道最好吃的東西在何方,最好玩的去處是哪裏,我還會埋幾壇梨花白,幾十年下來,滋味一定極好。 活著,我愛著他,死了,我還愛著他。這很簡單,比不愛他簡單。 我撐住額,竟沒發覺臉頰已濕熱成災,原是抑製不住,滴下淚來。雲天徐徐伸出手,為我揩去淚,我縮了縮,他的手便停在我肩上,略略一笑:“明日就要打仗了,贏了我就帶你去蘭溪鄉,那兒有家小飯莊,我想吃它家的糯米飯,是浸了鹵肉汁的,香噴噴……” 陽光在他背後,開出雪亮的花。我搖著頭想,路大將軍真幼稚,滿腦袋就想著吃吃喝喝…… 可是,我也很餓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7)大戰前夜,草木皆兵,月亮圓得像個陰謀。 陳主帥和路副帥勝利會師,兩手一握就談革命去了,副將們也都來參見高級官員了,這場麵可比銷金窟的例會莊嚴多了。 我們是小生意,他們是大戰役,隔行如隔山,我不聽了,出來透透氣,對著蒼天拜拜佛。這仗很不好打,我們長途奔襲,他們以逸待勞;我們快沒吃的了,他們住得近,隨時都能回家吃飯;他們的騎兵很厲害,我們的騎兵人少經驗也不多;最後一點,他們有三十萬大軍,我們才十五萬,哦,號稱了二十萬。 再怎麽兵不厭詐,浮誇作風,敵軍也得有二十萬人吧,還是比我們多。我越想越心慌,這比我偷雲豹刀還難啊,我偷不著就跑,再找機會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一開戰就會死人啊,死了就沒了,一錘定音,長睡不醒,再沒翻身的可能了。嗚呼,可憐的雲天,不,可憐的軍人們。 我把各路菩薩神仙金剛羅漢都求了一圈,他們還沒散會,那就練練武吧,大師兄囑托過的,我基礎不牢,空花翻要勤於練習。 再拿著劍我就謹小慎微了,雲天和檳榔都眼饞的純鈞我哪能不珍而重之?一開始我還有些生疏,漸漸地就放開了手腳,連自己都能感到連步履都輕捷些了。名劍配絕招,上乘的東西能提升人,大師兄的話語又回蕩在耳邊,我心頭酸澀,思念紛亂而來,不可斷絕。 那一日,若聽他的勸,留在銷金窟,是否就有膽問問他,對我的心意呢?他贈劍授功讓我感念,但疼愛和愛是有區別的,僅憑我作為小師妹的身份,他亦會做到這些。他疼愛我,我很清楚,可他愛我嗎?像我愛他一樣? 他什麽都沒說過。 可我們有過親吻。 ……但親吻真的能說明什麽嗎?我和雲天也吻過,可我們分頭另有所愛。————————————————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8)那位司馬大人是個明理的人,昨晚就送來了幾樣禮物,說是我救活了皇子殿下,替他免了災。我心癢難耐,很想據為己有,但這無疑犯了雲天的忌。 遲疑間,司馬大人又說,殿下若有個三長兩短,他連命都保不住,對我私下答謝也是應該的。我一想也是,就收下了,但回屋越想越怕,就去找雲天招了。我這個人很孬,有賊心沒賊膽,連我自己都唾棄不已。 雲天並沒多說,隻讓我把禮物拿給他過目。然後他從中挑了一麵銅鏡,遞給了鴨梨:“這件送給綠袖吧,她會喜歡。” 我怒了,司馬大人說得很清楚:“薛太醫,區區薄禮,聊表謝意……”他憑什麽拿我的所有物轉贈旁人?我想去搶,“這是我的!還我!” 雲天竟也沒和我爭,隻道:“等回宮了,我折現給你。” 那也好,古董隻能當擺設,兜售太費勁,不如元寶用途廣。我轉怒為喜,問:“那是多少銀子?” “這是西漢時期的草葉紋鏡,價值不菲。”他笑,“綠袖喜歡收藏這些東西,送她合適。” 鴨梨很聽話,小心地捧著它走了。我咂巴著嘴,有點舍不得。這麵鏡子樣子挺醜又很舊,但刻於紐座處的銘文倒惹人喜愛,寫的是“日有熹,宜酒食,長富貴,樂無事。”他選了銅鏡贈美人,大抵也看中了這行字吧,很美的誓言,很美的日子。 我本是想送給老十一的,但誰叫雲天是我的主子呢。先前總嫌他對綠袖愛得有所保留,不願為她放棄皇族尊嚴,但一路上他收到綠袖的情信總會愁緒百結,發很久的呆,碰到可心的物事也會想著留給她,他對她,還算用情頗深。 我的生命中,也曾經有人視我為珍寶,去到再遠,也會給我捎回禮物……可我竟生生地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局麵…… 心緒嘈雜,招術卻紋絲不亂,我已記不清我練了多少遍了,但他的樣子,他對我說過的話,像刻在心底,睜眼閉耳,都在,一直都在。 我竟是這樣地想著他……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9)最歡喜,最悲傷,最沉痛,最不安,最平靜……這所有的時刻,都在想著他,想和他說著話,把頭靠在他肩上;想看他在庭前練劍;想端一碗熱騰騰的元宵給他,聽他說起那一年的煙花…… 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愛了他,如果那是愛。 如果那不是愛,也是一些從未給過別人的情意,任何人,我都沒有給過,隻有他。 劍光清寒,我又在想他了……我後悔了嗎?我不該離他千裏萬裏的,雖然是為著雲豹。 見了再多新鮮的人和事,再蒼茫的山水風光,再深邃的人世冷暖又如何,我都隻想和他說,隻想有他陪在身旁,聽我說。他說我內心有驚馬,可如果前行的路上沒有他,這匹野馬不聽話,它橫衝直撞,自行掉頭,要和流星一道踏上歸途。 也許還有別的途徑能弄到雲豹,我該先回家一趟……我是在後悔吧?我怎麽能讓自己離他這麽遠! 我後悔了。我想見到他,一刻都等不及,都不想耽擱。我要回家去,騎一匹快馬,連夜動身,不管不顧奔向他。 再不管不顧,一頭紮進他懷裏。他推開我,我也要抱住他,像從未抱過人那樣,抱住他。 簷角下響起一聲清咳,打斷了我的沉思。一人青衫淡淨,緩步走來,月光下,他目光疏落,尚算有禮。 是檳榔。許是我治好了雲天,水果們對我雖稱不上友好,較之從前倒和善了些,連這冷淡自持的藝術家也不那麽少言寡語了,多了幾分人味。 雲天說他是不善言辭,我看他是另有用意,連寒暄都別出心裁,悶悶道:“你是男人。” “啊?”這沒頭沒腦的話語險些讓我露餡,趕緊圓謊,“啊,是啊。” 他第二句話是:“你挺笨的。” “啊?”他是來打架的?我摸著劍,不怕了。打就打,我跟刺客都膠著了幾十招,他個書生,不是我的對手。 藝術家這是瘋了嗎,第三句話來了:“你貪財。”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0)我嗅了嗅,沒聞到酒氣,他眼眸炯炯有神,直盯著我的臉,也不像喝醉了啊。 沒喝醉你找什麽茬呢?你同夥都在開會,沒人救你。就算雲天來了,他也未必向著你,就衝他和他哥的關係,我也曉得他是個討厭內部分裂的人,極有可能兩不相幫,把你我拖出去軍法處置,各打五十大板。 我怕痛,但你的身板也不結實。這場鬥毆的結果將是,你被我打了一頓,再被板子打了一頓,而我隻被打了一頓,二比一,你虧了。 損人八百,自損一千。你不是個生意人嗎,這種蝕本買賣也做? 除非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可你和我有這等血海深仇嗎?死了都要恨?我不就讓你買了點白粥和草藥嗎?這就傷害了你的自尊了?那你一上來就討伐我,我就沒個自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學無術也明白事理,你算什麽讀書人?戰爭一觸即發,我提了提劍,微弓起腰,搶占率先出招的主動權。 他的第四句話應運而生:“你欺軟怕硬。” 我本來就長得矮,幾頂大帽子重重地往頭上一扣,我便渺小得低入了塵埃。他卻再接再厲:“你沒殿下好看。” 我再不愛聽也沒法否認,可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要被你這樣一一數落和批鬥? 夜涼如水,連環殺手甩出最狠的一句:“你也沒綠袖姑娘好看。” 好了!我該出擊了!他要是一張口就祭出這句撒手鐧,我何至於自取其辱地聽了這麽久?我提劍,惡毒地問:“你對人的鑒賞和審美有待提高,還沒找著相好的吧?”有才有錢還有貌,卻落得無人要,他跟他主子一樣,有性格缺陷。什麽樣的元帥帶什麽樣的兵,他們一丘之貉滿門忠烈。 誇一個女人才高八鬥,冰雪聰明,賢良淑德,都不如誇她貌美如花,不論她十四歲還是四十歲,不論她美不美。銷金窟的女人多,從十九歲的老十一到四十六歲的師娘,有沒有自知之明,都愛聽,是不是真的也不要緊,都愛聽。 讚美不費吹灰之力,女人好容易哄的,為什麽那麽多男人都不知道?誇女人時,請盡情地睜著眼睛說瞎話吧!跟虛偽無關,這叫與人為善,是美德。 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損一個女人,最毒的也是這招,雙刃劍。捧一個踩一個更是毒中之毒,檳榔犯了大忌,他死定了。我奸笑著拔劍,飛掠,一氣嗬成——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1)對手不避不閃,清清淡淡地立在原地,像棵千年老樹,風來雨往他自不動,連眉毛都不抬。我的劍生生停在他的心口,卻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 我殺氣騰騰,他雍容有度,我權衡了半天,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太不光彩了,一橫心,收回凶器。 以強淩弱,勝之不武,非俠女所為,再說我也沒想真要殺他,既然沒嚇住他,那就舌戰儒生吧。喔,舌戰一個說話很費勁的人,我有絕對優勢。 都怪我見識短淺,活了快十五年了,就沒見過長了一張好人臉的人卻陰毒如斯。論刻薄,他不如雲天,但我不怵雲天,反唇相譏便是,縱不能凱歌高奏,也不會一敗塗地,我們的對戰多以互有傷亡,握手言和告終。 檳榔連鋪墊都沒,幹巴巴地罵著人,我都被他弄傻了,張口結舌地聽著,懵了半天才想到要還口。你來鬧事就投入點啊!言語連珠炮,氣勢颶風暴,再配合情緒,表情和舉止,我一定奉陪!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總有一些人不按常理,用你意想不到,聞所未聞的方式鎮壓了你。起先,你以為他來找你聊天,然後,你覺得他在開玩笑,最後,你聽出來了,他是來罵你的。而這時你才意識到,你已經被迫地聽了一大通批評,昏頭轉向丟了第一局。 我要扳回來!變被動為主動,撥亂反正:“首先,你說得對,我現在是男人;其次,我是很笨,反應很慢,所以被你幾棒子打懵了才記得該報仇;再次,我是愛錢,但按勞取酬天經地義……”邪惡地逼近他,“莫非你認為,皇子殿下的命不值錢?” 我雖慢熱但耐力好,能打持久戰:“欺軟怕硬?這說明我有大局觀,認得清形勢,做人有分寸,講原則,有所為有所不為。”再摸著自己的下巴,嘿嘿一笑,“相貌嘛見仁見智,美也好,醜也罷,我都活得挺帶勁,不比你的殿下和姑娘糟。” 皎潔月光明晃晃地落在藝術家的肩上,他不言不語不動,我趁熱打鐵,再下一城:“我認識薛十九比你認識她時間長得多,她的缺點我最知道,幹脆爽快點,知無不言吧:我羅嗦,虛榮,氣量小,花癡,不檢點,矯情,認死理,不思進取,碌碌無為……我的優點比芝麻綠豆還小,就一條,心地善良——卻隻會幫倒忙。”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2)他是斯文人,我就以無賴嘴臉對之。隻有壞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偶爾心血來潮無事獻個殷勤,就會給人驚喜,先驚後喜。 比如說,大善人的前半生都是大壞人,曾經喪盡天良壞事做絕,他的錢都流淌著肮髒的血,但人們卻管他叫慈善家,對他微不足道的義舉善行歌功頌德。 壞變好,是脫胎換骨,金不換,好變壞,是晚節不保,大渾蛋。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體諒他說話慢,卻落了個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的結局,做好人不合算,真悲催啊! 我忘我地置身戰爭中,思想的火花亂墜,檳榔卻誤打誤撞迎合了我,緩緩道:“你醫術高。” 咦?是在誇我?想必他在空白期裏組織語言去了,順便給長句分了段,我喜上眉梢,耐著性子聽。 欲揚先抑太漫長,但人們通常會對改邪歸正的舉動給予鼓勵和寬容,我也是。當一朵烏雲飄過來遮住了月亮,又飄遠了後,他添了一把火:“武功比想象的高。” 嗯,他在陳述事實。我舞劍時,他看了片刻吧?空花翻是本門絕技,能震懾看客不足為奇,我再勤奮點,會讓他對我的看法有改觀的。我要一雪草原前恥! 然而,從一個說話有障礙的人口中聽到表揚太辛苦了,他隻能說幾字短語,一句話要掰三段說,我等得快睡著了他才道:“你和殿下很像。” 這句聽著不像是優點,加兩個字“長得”很像才是。但他才詆毀過我的相貌,說的是性子吧?可雲天此人沒個正形,我才不要和他很像。 漸入佳境,我還想聽,但藝術家竟轉身就走,背影淡如薄暮。 啊?壞話一籮筐,才兩句半好聽的?這不相當於給我六巴掌,再在我垂死的身體旁,丟下一顆糖嘛。我還沒擺好架勢就輸了,也太窩囊了吧?我去扯他的袖子:“別走!” 書生檳榔是個威武不能屈的人,我拿劍指著他都無懼色,對我的拉扯置若罔聞,不掙脫,但也不說話。我急了:“這就走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2)我可不能成了吊睛白額大老虎,連百獸之王的威風都沒抖出來,就被武鬆樸實無華的拳頭一拳又一拳擂死了。日後有人送吊唁回銷金窟,大師兄問:“小師妹怎麽死的?” 答曰:“擂死的!” 不成,強攻對強攻,好戲登台,刺激滿懷。要死也得死個火光四濺!我扯著他的袖子不放手:“把人教訓了一頓就走?暴君啊!” 想走不能走才最寂寞,藝術家苦惱了:“我是來說話的,不是來和你說話的。” 道可道,非常道,我咂摸了兩遍才懂:“你對我不滿大可對著月亮說!”何必當我的麵說呢,太得罪人了吧?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的好不好? “……月亮沒有耳朵。” 他在講童話,我以神話對之:“月亮上住著嫦娥,她有。” “……不關她事。” 戰爭又陷入冷場,衝鋒的號子變作了離歌飄蕩。當雲天出現時,他看到了無比詭異糾纏的一幕:他的醫師和他的搞錢能手混成一團,一個欲走還留,一個欲說還休。 楊柳岸,曉風殘月,古往今來,有多少情侶在明月夜依依話別,難舍難離,其實不想走,其實我不醜…… 隨後出沒的水果跟班一族震驚地停住了腳步,互相丟了個眼色,果斷地拋棄了三角戀成員們,迅速離場。 雲天陰沉著臉,銳目如電,在我身上繞了圈,停在我拉著檳榔的手上,聲如寒冰:“薛神醫對老本行倒是一往情深。” 他在挖苦我是賊,一日為賊就終生為賊麽?被揭了老底,我惱羞成怒:“逢場作戲的新歡而已。” 為什麽被欺負了的,還要被質問呢?我本以為這一路行來,患難相攜,出生入死,他對我也有著自家人的情意,誰料這一眼,竟仍當我是外人。 一有狀況就拿我開刀,教訓我而護著旁人。檳榔是你的親信,那麽我呢?我呢?連別人送給我的禮物,都被你索要了去,轉送你的心上人,我在你心裏,可真不值分文啊。 皇子殿下笑眉如天上初弦,話語卻如尖刀刺骨:“打家劫舍,竊玉偷香,薛神醫,你胃口不小。”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4)你這小雞肚腸的男人! 我本以為…… 我還以為…… 我竟以為…… 我以為我不同於別人,我以為你會對我有所不同。 原來,所謂不同,是不如。 我是綠袖,你舍得這樣待我?你是大師兄,你忍心這樣待我? 你的生命中,有取有舍,有主有次,而我就是那個“舍”和“次”。我怔怔地看著怒發衝冠的他,從未有過的失落和委屈突然間一起湧上來,心底狠狠一痛,什麽話也不想說了。 情事總歸不公平,我是破落戶,但綠袖坐擁廣廈千萬間。我鬆開抓住檳榔的手,搖搖晃晃地向房間走。他前日那句“未奉行軍令,擅自殺敵,等著軍法處置吧”,像驚雷,一再在我頭頂轟隆隆地炸開,炸開。 我想要一個不問原由,隻一心維護我的人。我不知道大師兄會不會這樣待我,但尊貴的皇子殿下是不會了,偏袒意味著目無法紀,但他拿軍紀壓過我,而且也許將來他說的話會是王法。當皇帝要大公無私,他不會對我偏心。 他不會。他不可能。 大師兄卻是我的可能。我要騎一匹快馬,奔向我的可能,我要去問他,清清楚楚地問:“在你心裏,什麽最重?” 老七說,別人對我們不好,是本分。但愛人是不同的。雲天說我不配做女一號,但在我自己的人生裏,我就是至尊紅顏!哪怕一個優點都找不著,男人都得愛我,對我好,以我為重,必須的。 因為,我也會這樣待他啊。 我說過,我對自家人有敝帚自珍的情意,不分是非地袒護。如果你和王法對著來,我就和你一起,與全天下為敵。 幫親不幫疏,幫親不幫理,這才是我的準則。它不高尚,但聖人從不是我的目標。束縛太多,聖人們一定活得鬱鬱寡歡,可我應付不了太沉重複雜的人生,隻想盡量簡單快樂。 我見了一回世麵,我該走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5)一刻也不想多呆,我轉身向馬廄走去,去挑一匹高頭大馬,星夜馳騁,我要回家。 大師兄,今夜我不關心戰爭,我想回家。 才奔出幾步,忽覺一陣柔風拂過,有人淩空而來,翩然落在我身旁,手搭在我臂上,手掌慢慢收緊,又是一句冷冷的問話:“哪裏去?” 我不想看到他,目不斜視,平靜地說:“回家。” 那人箍在我右臂的手收得更緊,頓了一頓,諷道:“你會騎馬?” 他肩頭有傷,力道不如前,我深深深呼吸,抑止怒意,掙脫他,眼也不眨地應:“我有錢,雇得起馬車。” 他管我用什麽交通工具。不會騎馬就寸步難行?笑話。那麽大的夜明珠,買得起五駕馬車和六個馬夫。 “喔,那兩個鴿子蛋。”他麵無表情地斜睨我,“你走不了。” 想留未必留得下,要走一定走得了。他試著拉我的手,我甩開,不卑不亢地駁回去:“我走定了。” 他交握的雙手一顫,一雙眼看住我,啞聲道:“小奸妃,我絕不放你走。” 皇子就能為所欲為嗎?我頓生怒意,反手一挑,純鈞直指他的心窩。有些時候,王法不見得有劍法管用,他會明白。 他一驚,眯了起眼,唇際帶了些笑:“你想殺我?” “我殺不了你,你武功比我好,手下又高手如雲。”我麵不改色,靜靜握住劍柄,瞥著他,“我是想告訴你,我想走的決心。” 兩下裏目光對視,眼前人黑眸如玉,仍是犀利的美貌。他的目光轉向純鈞:“是你的大師兄送的吧?” 月色秀雅,照見了他鬢邊的一縷白,我暗驚,本能地想拔去它。他昏睡那夜,我瞧得仔細,他黑發如夜。 苦戰在即,年輕的將軍一夜愁白了頭發。我望著那一抹白,抑住蠢蠢欲動的手指,抽回劍,慢騰騰地入鞘:“明日就出征了,你早睡。” 他的手握成拳頭,鬆開,再握成拳頭:“你就這麽想離開我?”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6)糧草和勁敵兩塊巨石壓著他,十九歲的皇子殿下已有了白發,我看著他,心底喟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外戰要緊,不和他內鬥了,再說我全身乏力,吵不動架了:“不是離開你,是離開這裏。不過,時候不早了,我明日再動身。” “我也想離開這裏,但不是這時。”他抬起我的臉,兩眼瞬也不瞬地緊盯住我,眸光幽深,“你想來就來,要走便走,那今後我夫綱何振?休想!” 與他隻有咫尺之隔,近得連睫毛的閃動都清晰可辨。我隻覺口幹舌燥得厲害,不忍再凝目細瞧,扭頭就走:“殿下,當我策馬歸去,你將凱旋歸來。” 夜深了,檳榔早消失不見。我提著劍忿忿然,這人莫名其妙地跑來罵了我,又連累我被雲天罵,我得翻翻黃曆去,看看這幾天是否跟我的八字不對盤。 ……可是雪地裏的棄兒,哪知道自己的八字呢?師娘說,翻遍了我的繈褓都找不著紙片,我真正的生辰已不可考,但大師兄堅持說,是十一月初六,我樂意相信這個說法, 四歲那年的這一天,我坐在門檻上看雪,既而看到了他。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天神下馬,披一身夜氣,挾半斛風霜,走向我。 一隻棕色的大頭靴子,從這一刻起生而為人,具有了人的思維和……情感。那時天地尚清,我還是個不識憂傷,情竇未開的孩童,但我開始渴望見到他,每天都能見到他。 我的大師兄,是我夢寐以求的那個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他比五彩繽紛的糖果、白色的薄衫,以及天高雲淡的自在生涯等一切我所渴慕的物事,都更持久,更悠長,也更……難得。 是我太想念大師兄了吧,人暈暈乎乎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似乎聽到風把誰的聲音破碎地送來,對不起,你拉著他,我就氣昏了頭…… 如果不是夢,如果沒有醉,我怎會感到虛渺的眩暈,聽到不切實際的話語?可我不能回頭,我怕回頭隻看到鏡花水月一場空。我不能再讓自己會錯意,再一次陷入無地自容。我得走,一直走,再大的風,我也要走。 曠野之上,黃梁夢中,誰將紅燭高照,引誘著門外徘徊的風?誰在對誰說著言不由衷?誰執戰劍劈開夜空?誰將離去,似天地一孤鴻? 誰的心在鈍痛?誰的淚流得正凶? 誰是誰的情有獨鍾。 —————————————————————————— 各位親親,我每天都更了好多章哦,經常不止8章哦, 大家要多給我留言哦,55555。 接下來兩天有點忙,可能沒法上網, 當然,如果能上,我一定想辦法更新給大家看! 不能上的話,等我回來使勁更一大堆哦! 但我也希望我再更新時,能看到一大堆評論吖!謝謝謝謝~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枕戈待旦的將士們都睡了,夜靜悄悄,我的門上插著一把短刀,釘著一張紙,在晚風中招展。 戰書?想跟我比劃功夫?想對我的夜明珠下黑手?我疑神疑鬼地想著,摘下了它。掌了燈,背靠著牆坐好,耳聽八方攥緊劍,我展開紙箋—— 啞然。 是檳榔寫來的……道歉信。當然,我更想把它稱為降書。 一介書生,搞什麽江湖人的把戲啊?文采竟也跟江湖人一樣爛,我看了三遍,又結合我們對峙了一個多時辰的對白,才大致搞懂了他想表達什麽。歸納中心思想即是,你一身缺點,殿下竟不嫌棄你,我想不通。觀察了你很久,想通了,因為我找到了你的優點! 我對著他的字呸了聲,你會為他搞錢,我會給他驅毒,我們皆是國家的棟梁,半斤八兩。 信中,檳榔向我提了幾個問題,我支著臉在燈下想了又想,隱隱綽綽的,隻覺又似惶恐又似……沉醉,可仍想不出答案。我的心很亂,人又不機靈,扣問靈魂這種事不在我的能力範圍內。 實事求是地說,我還沒長出靈魂呢,很多人都沒有,我也沒有。我隻有一具枯瘦的肉身,讓它長得飽滿點就夠難了,糧食和養料總不夠,哪有餘力再喂養別的。 靈魂要建立在物質豐富的基礎上,它是奢侈品,像銷金窟的珍寶。大盜小賊如老七,老十一和我,我們隻是經手或目睹,從不擁有。 我喂不飽我自己,我總感到餓。我也不曉得是哪裏出了錯,可能我是太笨了。我瞪著檳榔的問題們發呆,才子如你都在發問,我哪兒答得上來? 或許要再多些閱曆,才能回答他吧。我把信折起來,和夜明珠放在一起,往枕頭邊一擱。想睡一覺,但思潮如湧,檳榔的話久久地揮之不去,睡著時已接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穩,外麵人聲一起立即便醒了。 —————————————————————————— 剛才把USB端口弄好了,勉強可以更新了。 各位親親多多原諒! 今天我多更一些,如果明天網絡還沒安好,大家就再等等我吧第八章:何事傷心早(2)歸心似箭,迫不及待,便利落整衣起床。買馬,雇人,都得一一著辦,太醫很忙。背起包袱在屋內踱了幾步,自忖要不要和雲天道個別,被他痛斥讓我傷心,但說實話,認識才半年,心卻有不舍——我無法否認。 但他是皇子,我是賊,我到他家是偷寶物的,哪有小賊和主人結交過深的道理?相識已是緣,卻各有去路,終究要離散。 世事顛沛,天命難違,將來若能再會,我想告訴他,與他相處的半年時光裏,有那麽一些時候,我很快樂。快樂得讓我錯覺自己才是公主海棠,而不是賊窟小蝦米。 但眼下我什麽都不想跟他說。他才凶過我,我介懷。我小心眼,又矯情,我很介懷。相當,很,尤其,特別——介懷。我半點也不想再看到他臉上的鄙夷和惱怒,所以,他出征,我出發,孤身遠走,不須相送。 把包袱綁得結實些,純鈞劍,夜明珠和檳榔的信都沒落下,我拉開門,這就走—— 門外,五個水果齊刷刷地站成一排,齊刷刷的黑衣,齊刷刷地抱著雙臂望著我。 他們連武器都不拿,卻擺明了不讓我走。我屈辱得想仰天長嘯,技不如人,活該有今天吧?他們大部分人的武功我都見過,我誰也打不過。 以弱淩四強,難度太大了,可我非走不可。 今日就要打仗,將軍昨夜還在兒女情長,我還不跑路,等著殉城嗎?我握緊了拳,硬著頭皮闖,橙子攔住了我,客客氣氣:“薛太醫,你不能走。” 我才不跟他客氣呢,想扒開他的手,扒不動,身子便一矮,企圖從他胳膊下溜走。大人物韓信能忍受胯下之辱,我小賊一個,胳膊下逃生,也沒多丟人吧?丟人也不打緊,傳播麵不廣,破帽遮顏過鬧市便可。 竟還是不行,橙子的胳膊就跟捕蟬的網兜似的,能上能下,忽左忽右,我不是對手。我隻好像隻蟬,鳴叫起來:“我跟你們無怨無仇,讓我走!”第八章:何事傷心早(3)橙子仍客客氣氣的:“薛太醫,我等隻是奉命行事。” 我氣得頭發倒豎:“讓你來就來,你的主見呢?” 鴨梨發話了:“哦,那是什麽?”甕聲甕氣很是迷惑,我簡直覺得他下一句會問,“可以吃嗎?” 他沒問,但我想問,我餓了。試問誰不餓?上頓飯是一個饅頭一盤蔬菜,距離眼下已逾十來個時辰。 檳榔說我和雲天很像,他可能沒說錯,找了五個人守著我的門,活脫脫的無賴行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大我四歲,心眼比我足。 水果們不遺餘力地攔截我,連言語都不甘示弱,一人一句,充分地代表了他們的性格。 山竹說:“拿人之祿,忠人之事,還望薛太醫不要怪罪。” 老好人哈密瓜一如既往地有人情味:“薛太醫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也需四日,幹糧是個大問題,沿途恐不易買……” 我是有骨氣的!我餐風飲露! 一夜未見,檳榔說話有水平多了:“傷兵需要薛太醫。” 藝術家掌握說話的藝術很簡單嘛,人懂得反省還是應當嘉許的。我瞅著他:“我沒有靈魂,但我有顆勇敢的心,夠嗎?” 我要走。手腕卻一緊,被山竹牢牢製住,他方正恭謹道:“薛太醫,請恕我等多有得罪。” 僵持間,半空人影一閃,一聲長笑由遠而至:“有勇無謀,傻大膽。” 不用看也知道是雲天,一個急停止住奔行,立在我麵前。黑袍銀甲,寬肩濃眉,颯爽過人,扮相很讚。 人靠衣裝,半分不假,真有少年將軍的氣魄,可行事作風就太幼稚了。大夏子民薛十九位卑未敢忘憂國,誠懇地向路大將軍進言:“生死關頭,將軍卻雅興不淺,跑來為難一個太醫。傳了出去,隻怕敵人會笑掉大牙。” 晨光中,他的笑容裏多出幾許不羈自負:“無情未必真豪傑,陣前與美人話別,又有何不可?”第八章:何事傷心早(4)將軍一笑,眸光如星,張揚勁道,我卻看得莫名一躁,直想打壓他:“豈能婆婆媽媽,誤了百姓安危。” 檳榔就站在他身旁,眼光觸及到他,我一愣。他以烏木束發,眼神淡靜,正目注著我,我便又想起他的那封信了,思之惘惘,難明所以。 想不通就先不想,我隻知道我要回家:“你不能派人攔著我,以多打少,卑鄙!” 他被罵了也不生氣,咧了咧嘴,扮個小鬼臉:“封你做急先鋒,到戰場上跟敵人說這句吧。” “你……” “想單打獨鬥?好啊,你挑對手吧,盡管挑。”大將軍笑得鬼頭鬼腦,“你打贏了,帶上二十錠元寶走,我派三個人護送你,如何?” “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他拍拍我的頭,“輸了,就留下來。要言而有信,別辜負我。” 我腦中急轉,我有把握的隻有檳榔了。藝術家,就你了!我知道撿軟柿子捏非英雄所為,但形勢所逼,成王敗寇,我,我,我顧不得了。 我指了指檳榔。他那兩道清亮眼神一暗,如惋惜如無奈,發人深省,耐人尋味。要動真格了,他終於怕了吧?我心裏有底了,樂得笑出了聲:“你沒兵器,我也不使劍,我們比拳頭,怎樣?” 盜亦有道,我還是很謙謙君子的。 我吃包子有多快,敗得就有多快。 我敗得有多快,檳榔出手就有多快。 我……我連兩招都沒扛過去,就輸得滿地找牙了。要讓我說出這個驚人的事實,多難啊!可我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書生檳榔他深藏不露,是水果中武功最高的那個! 他的身手和大師兄不相上下,幹脆利落得慘絕人寰,跟他說話一個風格,粗暴直接,一擊致命,絕不戀戰。 人不可貌相,斯文靈秀的外表下,是一個鴨梨的心。喔,我是說,他的心長得像鴨梨的臉,紅臉黑大漢,聲如洪鍾,走路虎虎生風。我的眼裏飛出了小飛刀:“你裝瘋賣傻!” 那個性格惡劣得一無可取的人又來拍我的頭了:“是你真傻。他琴棋書畫武俱佳,這種文武全才,三百年出一個。天下沒幾個人能讓他出手,你雖敗猶榮。”第八章:何事傷心早(5)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笨死的,真的。我微側開頭,神醫要捱到最後,高手也不會輕易出手,我竟忘了這一要決了。薛十九,你又栽了,你該拜大神去了。 肇事者這才發表獲勝心得:“……你沒問過我。” 他出手像他說話一樣慢就好了,唔,他說話沒他出手快,菩薩很公平。我問:“你多大?” “二十一。” 我泄氣了,比我大了七歲不到,第二個全才不可能是我了。 “別傷心啦,夜明珠,你也是三百年出一個。” 精神為之一震:“什麽?” “大笨蛋嘛。”雲天握住我的左肩,唇邊逸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你輸了,你走不了。” 如果忽略那一抹可惡的笑,大將軍長得真不錯呀。一時,我陷入了生平未有過的迷惑,進退難以抉擇,默念一百遍,色即是空,空空空空空……挑挑揀揀的摸出了一個最應景的表情戴上,賊嗖嗖地笑:“我不稀罕當好人,言而無信就言而無信。但是……” 有花堪折直須折!趁著他要上前線沒空跟我磨唧,當然要敲詐一筆。金燦燦的元寶多惹人愛呀,用起來又不像夜明珠那麽心痛。將來回銷金窟還能和老十一拚收入! “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地留一陣子吧,但你去打仗,我又悶又餓……” 雲天不負我所望地一點就透,眼眸黑如濃墨,凝視著我:“你是軍中一員,回頭給你發軍餉。”右手在我的肩上緊了緊,掉頭遠去。 淡青色的晨霧裏,那人臨去前,看了我一眼,語聲清朗朗地在清風中回蕩:“等我回來……” 有錢拿,我大樂,抓了抓頭發,衝那個英挺的背影喊:“將軍天人之顏,能破敵三十萬,一定會回來!” 此言一出,本在交頭結耳的水果們齊刷刷地閉上了嘴,齊刷刷地望過來。五個形態各異的人,動作卻整齊劃一,真可怕。雲天是怎麽訓練出來的? 靜寂如死的氛圍裏,我背著包袱,羞答答地向城樓走去。薛十九,你也太不爭氣了,花癡要有個限度! 見笑,在下又被人見笑了。第八章:何事傷心早(6)登高可望遠,城牆下,軍容整肅,十五萬精壯兒郎,士氣正高昂。先是聽到了一通營鼓,如是三次後,主帥陳啟陽在祝天地,他穿著深黑鐵甲,也挺有派頭的。 人山人海,我卻一眼就瞧見了雲天,逆風中橫刀立馬,英姿勃發。穿得那麽豔麗,好教人輕而易舉地瞄準麽?多鮮豔的靶子呀,這才是真正的三百年才出一個的大笨蛋。他的虛榮一如我的花癡,不分場合,引人注目,下次我得說說他,共同克服共同進步。 一切不能給我們帶來好處的缺點,都該扼殺掉,反之就該保留。我堅守著貪財的作風,就因為它使我向更好的生活靠攏,值得發揚光大。 風聲疾起。陳啟陽手握酒觴,眺望著一隊鐵騎縱橫而去。這人的裝扮不怒自威,又很低調,比雲天聰明,老狐狸一隻。 塵土飛揚中,馬蹄如雷漸去漸遠,鼓聲又起,主帥陳啟陽擲杯上馬,領軍疾馳衝出。 千軍萬騎,刀光戟影。年輕的將軍利劍快馬,踏過雲影煙塵,氣勢侵迫,比陽光更烈,我一直看著,看了許久。大師兄說,盼我能看看大好河山,我看到了,他知道嗎? 我在城牆上,望見了金戈鐵馬的景象,它帶給我的震撼是如此遼闊博大,隻感詞窮,無以表達。這,就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江山嗎? 手握軍權談笑伏兵,這就是每個男子從少年時就渴望實現的夢想嗎?我很想問問大師兄,它也是你的夢想嗎? “這仗不好打。”不知何時,檳榔也登上了城樓,遞給我一隻饅頭。 糧草被搶,子弟兵吃飽飯才有力氣打仗,重災之城琿州府傾其所有,把糧食都貢獻給了軍隊。救急不救窮,我們這群不打仗的人都成了窮人,一天有兩隻饅頭吃就謝天謝地謝人了。 家中有美酒,有飽飯,更有知交和至愛。我這麽想回去,私心裏可能也有不想挨餓的因素吧,這挺自私的,我沒臉承認,好在我不說,就沒人知道。 在監獄裏我餓得抓瞎,落下了饅頭恐懼症,發誓不再讓自己挨餓,也不吃饅頭,但……今時今日,唉。言而無信,現世報,來得快。第八章:何事傷心早(7)“哪有好打的仗?雲天說,這是玩命。”我啃著饅頭,這個話題不尖銳,能進行下去。見識到了檳榔的武功後,我破罐子破摔,他說什麽我都聽著吧,雲天一走,沒人罩我。 ……可他真的罩過我嗎?昨夜才凶了我呢,我記仇。 昨夜我拿劍嚇檳榔,他巍然不動,是不屑跟我交手,我還當他不怕死呢。怎料今日一出手就懾住了人,跟他主子的風格背道而馳,不花哨,實用至上。 這點和銷金窟的男人們很像,大師兄和老七都是。小時候我和老七一起學功夫,師父讓我們挑武器,規定了隻能挑一樣,不換不退。我眼花繚亂,磨蹭了一下午,才選中了一柄長劍,劍身修長銀白,劍柄鑲嵌著紅寶石,連劍鞘都秀氣輕靈,賞心悅目。 老七務實,進去轉了轉就選了一把刀,平平無奇,刀把上還有兩塊鐵鏽。我笑他是拾荒者,他反駁說能殺人的刀就是好刀。兩年後,一次比鬥中,我的劍喪身於他的刀下。 劍在人在,劍亡人不亡,我暗喜,順理成章不練功了。師父問了好幾次:“又在睡懶覺?” 我說:“劍斷了,我還沒攢夠錢買新的。”銷金窟的門規是,要愛惜吃飯的家夥,第一件兵器是師門提供,以後就自行購買。我六歲,手頭沒錢,老七大我一歲,也沒錢,他把我的劍弄斷了,很過意不去,提出難兄難弟同用一把刀,直到他能去執行任務,拿到酬金。 我是個傻姑娘,他是個傻小子,他不懂我的心。我沒種給他講實話,但我多感激他呀。 我一個女的,總不好練鐵砂掌和鷹爪拳吧,打著沒武器的旗幟,我提心吊膽地遊手好閑著。熬了兩個月,師父就再也不問了,我就成了個大鳴大放的閑人,幫師娘搓幾個毒丸子,曬曬經文讀讀詩書,下下棋,等老十一休息時借她的劍舞一舞,日子過得很寫意。 ——————————————第八章:何事傷心早(8)老天優待我,成人之美,我不想練功,劍就斷了,我想舞劍給大師兄看時,老七拿到了第一份酬勞,送了我一柄劍。它和我當初那把很像,跟了我四年,入獄時被搜走了,我都哭了。 上次回家時,老七說再送我一把,可我哪裏忍心再用他的賣命錢?我早想好了,再回家時就送幾錠元寶給他。我們約好的,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幼年時命很順,日後就很倒黴,碰到了各種各樣的怪物。像這位藝術家吧,說話吃力偏又扯著我說,說的還是我聽得吃力的戰爭,騎兵啊陣型啊,我們雞同鴨講了幾個時辰,雙雙又餓了。 餓了也得忍著,下一隻饅頭還遙遙無期,最快也隻會在傍晚抵達。照這樣下去,我也能瘦成綠袖了,到時沒人能嫌我沉,會壓壞了他的神駿。 風聲過耳,遠方應有金鐵交鳴。檳榔側頭凝思,陽光給他的臉龐渡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良久後,他把目光落在我臉上,輕聲道:“殿下安危難知,你急是不急?” “他欠我錢,我急。”我掏出純鈞把玩,想起那日舞劍給雲天看,他承諾打完仗就帶我去吃糯米飯,在饑腸漉漉的此時想起,情何以堪,“他還欠我一頓好飯。” “殿下這是怎麽了,真跟欠了你似的,碰到你就沒脾氣了。”水果們喜歡出其不意地嚇人,這回登上城樓的是鴨梨,人未到聲已至,驚飛了兩隻城頭瘦巴巴的麻雀。 在那一刹,我嗅到了險情。這人不是來送食物的,是來報複的,往檳榔旁邊一坐,大著嗓門道:“你就這點瘦不伶仃的小身板,性子又猥瑣,殿下怎麽就會為你轉了性?” ———————————————————————————————————————————————————————————————————————————————————————第八章:何事傷心早(9)攻擊我?雲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懷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個小心眼,跟我一樣愛記仇。他損我,我這就擋回去,再也不吃在檳榔跟前吃過的啞巴虧了:“人們都說,殿下帥、有錢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著,言若有憾心則喜之道,“可他卻遇人不淑,被我纏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嗎?”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個禍害!殿下他,他……”雖不敬,他還是嚷出來了,“他鬼迷心竅!” 我學著老十一嬌媚而笑的樣子,坦陳心跡:“……我有媚藥。”垂下眼簾,作嬌滴滴狀,“是西域傳來的秘方。” 可能學得不大像,鴨梨大愕,紅臉膛更紅了:“你,你,你……” 我替他說了:“妖孽?” 他給了一個更狠的評價:“孽畜!” 聽到這個稱呼,是人都會拂袖而去,我也應該、必須、當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擺出“士可殺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離去。 白日驚魂啊,一氣不歇走到了城牆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幾分餘地,容我再次請出這句話吧,現世報,來得快,哪天我要請檳榔給我寫一幅,裱好掛牆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擊,五個大水果,誰也打不過。這就是大靠山出征後,薛十九的悲慘遭遇。這麽說來,他竟是罩著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對我惡聲惡氣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哎。 不知道幕後的那位正主綠袖會不會被他們找上門,指著鼻子說,你一個卑賤的煙花女,憑什麽被殿下喜歡著,為你飽受相思苦,還因此和皇後母親勢同水火? 綠袖那麽美,又慧黠,她擺得平吧,最難對付的檳榔不都被她收服了麽? 唉,我果然是個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們得罪光了,他們要是一個個地蹦上來,不論是齊刷刷一起上,還是輪番來,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這個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過你,還惡心不死你麽?這可是雲天言傳身教的,他就靠這招擺脫了顧皇後。他扯出我來惡心他娘,我就胡扯幾句話來惡心男人們,青出於藍。 打不過就跑,殿下啊,你知道麽?不該逞能時絕不逞能。你得活著回來,給我發錢,請我吃飯。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0)攻擊我?雲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懷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個小心眼,跟我一樣愛記仇。他損我,我這就擋回去,再也不吃在檳榔跟前吃過的啞巴虧了:“人們都說,殿下帥、有錢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著,言若有憾心則喜之道,“可他卻遇人不淑,被我纏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嗎?”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個禍害!殿下他,他……”雖不敬,他還是嚷出來了,“他鬼迷心竅!” 我學著老十一嬌媚而笑的樣子,坦陳心跡:“……我有媚藥。”垂下眼簾,作嬌滴滴狀,“是西域傳來的秘方。” 可能學得不大像,鴨梨大愕,紅臉膛更紅了:“你,你,你……” 我替他說了:“妖孽?” 他給了一個更狠的評價:“孽畜!” 聽到這個稱呼,是人都會拂袖而去,我也應該、必須、當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擺出“士可殺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離去。 白日驚魂啊,一氣不歇走到了城牆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幾分餘地,容我再次請出這句話吧,現世報,來得快,哪天我要請檳榔給我寫一幅,裱好掛牆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擊,五個大水果,誰也打不過。這就是大靠山出征後,薛十九的悲慘遭遇。這麽說來,他竟是罩著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對我惡聲惡氣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哎。 不知道幕後的那位正主綠袖會不會被他們找上門,指著鼻子說,你一個卑賤的煙花女,憑什麽被殿下喜歡著,為你飽受相思苦,還因此和皇後母親勢同水火? 綠袖那麽美,又慧黠,她擺得平吧,最難對付的檳榔不都被她收服了麽? 唉,我果然是個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們得罪光了,他們要是一個個地蹦上來,不論是齊刷刷一起上,還是輪番來,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這個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過你,還惡心不死你麽?這可是雲天言傳身教的,他就靠這招擺脫了顧皇後。他扯出我來惡心他娘,我就胡扯幾句話來惡心男人們,青出於藍。 打不過就跑,殿下啊,你知道麽?不該逞能時絕不逞能。你得活著回來,給我發錢,請我吃飯。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1)攻擊我?雲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懷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個小心眼,跟我一樣愛記仇。他損我,我這就擋回去,再也不吃在檳榔跟前吃過的啞巴虧了:“人們都說,殿下帥、有錢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著,言若有憾心則喜之道,“可他卻遇人不淑,被我纏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嗎?”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個禍害!殿下他,他……”雖不敬,他還是嚷出來了,“他鬼迷心竅!” 我學著老十一嬌媚而笑的樣子,坦陳心跡:“……我有媚藥。”垂下眼簾,作嬌滴滴狀,“是西域傳來的秘方。” 可能學得不大像,鴨梨大愕,紅臉膛更紅了:“你,你,你……” 我替他說了:“妖孽?” 他給了一個更狠的評價:“孽畜!” 聽到這個稱呼,是人都會拂袖而去,我也應該、必須、當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擺出“士可殺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離去。 白日驚魂啊,一氣不歇走到了城牆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幾分餘地,容我再次請出這句話吧,現世報,來得快,哪天我要請檳榔給我寫一幅,裱好掛牆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擊,五個大水果,誰也打不過。這就是大靠山出征後,薛十九的悲慘遭遇。這麽說來,他竟是罩著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對我惡聲惡氣的。官大一級壓死人,哎。 不知道幕後的那位正主綠袖會不會被他們找上門,指著鼻子說,你一個卑賤的煙花女,憑什麽被殿下喜歡著,為你飽受相思苦,還因此和皇後母親勢同水火? 綠袖那麽美,又慧黠,她擺得平吧,最難對付的檳榔不都被她收服了麽? 唉,我果然是個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們得罪光了,他們要是一個個地蹦上來,不論是齊刷刷一起上,還是輪番來,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這個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過你,還惡心不死你麽?這可是雲天言傳身教的,他就靠這招擺脫了顧皇後。他扯出我來惡心他娘,我就胡扯幾句話來惡心男人們,青出於藍。 打不過就跑,殿下啊,你知道麽?不該逞能時絕不逞能。你得活著回來,給我發錢,請我吃飯。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2)說到吃的,肚子就又咕咚了幾下。我餓得就快撐不住了,剛才的饅頭除外,我吃的最後一頓飯是十五個時辰之前,雲天在開戰略會,托橙子給我送來的夥食。 我知道橙子也很餓,但我還是當著他的麵吃了個精光,一粒米也沒和他分享。他的臉黑成了烏鴉情有可原,那就恨我吧,恨下去吧。 恨,會讓人比較有力氣點…… 可我誰也不恨,所以我餓得沒力氣了,我得見麻雀去了。 那兩隻被鴨梨驚飛的麻雀激發了我的……創作欲望。烤麻雀,燒麻雀,燉麻雀,煮麻雀……哪種烹飪方法會可口點?對於一個飯來張口的人而言,搞創作真的蠻難的。 琿州府已是死城,饑荒讓這個西北小地方民不聊生,戰亂更是雪上加霜,真不知道敵人打上門來是圖什麽。 老百姓都快要啃樹皮了,一塊番薯能熬成一大鍋粥,一家老小吃三天,逮著兩隻田鼠就算過年了,有肉吃嘛。雲杉特地多備了些糧草,想讓司馬常德發放給百姓,哪料到半路遭搶了,就衝這點,雲天也得幹掉敵人! 讓人挨餓是普天下最殘忍的行為!沒有之一!絕對沒有! 不曾嚐過餓得兩眼發直滋味的人,將永遠認為這個想法太誇張。不曾與愛人生別離的人,也永遠不明白為何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夏蟲不可語冰,咱不和他對話,咱捉麻雀去。 當我施展輕功在光禿禿的林子裏一寸一寸地翻著,卻遍尋不獲時,我回想了十四五年來的人生,發現饑餓是最糟糕的,比……大師兄拒絕我還要無法忍受。 他拒絕我,我一抹脖子了事。殉情嘛,我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前有古人後有來者。人不癡狂枉少年,也算可歌可泣。 餓得挨不下去了,一抹脖子,就會很……荒唐。你不抹脖子也熬不了多久啊,何苦痛上加痛?油已盡,燈將枯,你不用吹滅它,它會自動熄掉的。留下這口氣吧,再看看這個美麗卻無法停留太久的人間,再看看吧,再看一眼…… 沒有什麽能比熄滅更為形象地描述了死亡,難怪人們把垂垂老者稱為風中殘燭。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3)當我還是一支小蠟燭的時候,頂著潔白的線芯坐在雪地裏,我的大師兄掌了一盞燈,牽我的手,帶我回家。我的天地自那時起燈火通明,他知不知道呢? 你來了,我亮了,你走了,我熄滅了,他知不知道呢? 我所見到的兩隻麻雀,是這座小城最後的兩隻嗎?黃昏時,我還沒找著它們,卻已得沒力氣了,索性在樹枝上歇著。我追逐麻雀已遠離了大本營,天都黑了,五個水果吃上了饅頭嗎?我的那隻被誰吃了? 死地後生,絕處逢生,所有大難不死的人都懂得這兩個詞。夕陽中,一隻翠鳥飛了過來,我一伸手就捉住了它。這是個幹涸的大旱之城,土地龜裂,寸草不生,棲息於水澤的鳥類失去了家園,誤闖陸地。 失望太久,原本存了誘捕之心的人,看著自投羅網的獵物,喪失了最初的熱情。我捏著它細弱的腿,它不叫,也不怕,睜著黑豆豆似的眼睛,歪著頭望著我。 一個瘦弱的人,一隻瘦弱的鳥,安靜地對望了許久後,我們都哭了。 第一顆星子升起來了,我放走了我的盤中餐。我想帶走它,養著它,可我的手空空如也,我養不了它。 被你牽過的手,剝過葡萄的手,放過煙花的手,空空如也。 坐在樹幹上,晃蕩著腳,在無邊無盡的幻想中,我吃掉了一隻八珍鴨,兩碗豆沙餡湯圓,三根紅燒排骨,四個雞翅膀,還喝了半鍋青菜豆腐湯。 滿天繁星亮了,我對著浩瀚的星空虔誠祈願。現世報,來得快,母儀天下那一天也快快到來好嗎?冊封大典後的酒宴能提早賜予我嗎? “皇天在上,薛十九願以兩錠元寶換……一隻雞腿。若是貪心,就換……一碗米飯,配兩根辣蘿卜絲;若兩錠元寶不夠,那就……薛十九願洗心革麵,勤於行醫,多救幾條人命,隻為肚子不餓。你若佑我一輩子不挨餓,我就救死扶傷一輩子。” 可我還是很餓…… 壞人才代表了力量和自由!好吧—— “老天爺,你當什麽老天爺啊!你連頓飯都不給我吃,何必讓我出生?” 老天爺跟我一路貨色,欺軟怕硬。因為—— 我聞到了雞翅膀的香味…… 我聞到了白雪的香味…… 我聞到了美夢的香味…… 我聞到了你的香味…… 我聞到了你的香味。 是舊曆年銷金窟裏炸開的爆竹香,是你的小院子裏的梨花香,是你清晨早起舞劍時的發香,是你歸家時屋簷滴落的春雨香,是貼在你的胸膛時,你衣衫上的皂香。 是你的香。 我又在做夢了,但它太美,我隻願長睡不醒,閉著眼向虛空伸出手,卻—— 跌進了溫暖的懷中。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4)“我的小師妹啊,就是餓不得。”一聲輕笑有如清風吹拂,衣袂颯颯,來人伸手替我擦去臉上的淚珠。 我知道是誰來了,但我不相信是他來了。 驀然睜眼,火折的光團跳躍下,黑袍寬袖,劍眉星目,英俊得讓人心折,正是夢見了千百次的那個人。 兩目交接,多少情緒湧流轉,卻被哽在了喉嚨裏。他攏好我鬢邊幾縷散落的發絲,眼中似也起了濕潤,反手從左肩拿下包袱,解開繩結,掏出一個沁著油的紙袋:“餓壞了吧?” 風雲變,天地陷,萬千生靈翹首眺望自天際奔來的救星。我從救星手中接過紙袋,拿出一隻雞翅膀,咬了一大口,想證明這回不是夢。 這回不是夢。 便放心了,心頭一暖,再也按捺不住,嗚咽著去抱他,像夢中渴望的那樣。他也不掙紮,反而回手緊緊地攬住我,我的心砰砰直跳,隻覺這一刻幸福得漫無邊際,像躺在寬闊穀場上,四肢大大攤開,被陽光鋪天蓋地籠罩。 若是以後二十年,四十年,直到死去,都能這樣和他抱著,就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了。 “找了你一路,雞翅冷了吧?有你愛吃的紅豆團子,來。”大師兄鬆開我,雙眸深邃堅定如昔,似又夾了一抹寵愛憂切,“餓了怎的還跑這麽遠?” “捉麻雀,沒捉著。”我抱著包袱,鼓囊囊的都是吃的,笑花了眼。 他在荒野上坐下,一掀袍角,示意我坐住一塊:“夜露寒涼,坐吧。”我樂得膩在他身旁,趕緊恭敬不如從命。 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偷看他的側臉,見他臉色沉凝,似在思索,就一點點地,一點點地,把頭靠近他的肩,再一點點地,一點點地,靠著他的肩。 他沒有拒絕我。星空下,他略一沉吟:“餓的時候別用力氣,悠著點。” “悠不起來,我怕死,急。” “傻,不動就不會那麽容易餓。” 不愛就不會那麽容易痛。是這樣嗎,大師兄? 那人身不動,探過左手輕輕巧巧來握我的右手,兩掌相貼間,暖意源源不斷地傳來,前幾日和刺客交手時那一跌的疼痛,經內力一催,舒緩了好多。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受了點小傷。我想問他是不是來接我回家的,但我沒把握,話到嘴邊就變成:“大師兄怎麽來了西北?” —————————————————————— 各位親親,我在朋友處蹭了蹭網,這就要走啦。我搬家了,網還沒裝好,估計就這幾天吧, 等我裝好了再來一次多更新些喲!請大家一定要給我時間呀! 我會見縫插針地更新的,隻要有機會! 所以如果沒有更新,請大家再耐心地等待,鞠躬!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5)我在他的左側,瞧不見他的眼神,他的臉龐有著刀斧削刻般的線條,唇抿得緊,透著天生的堅毅宏闊。火光在風中跳了跳,他簡潔道:“處理一些事。” 我的心沉下去,隻盼他專程為我來,卻仍隻是順道。但念及於此,腦中一響:“老三老四出事了?” 臨行前師父說老三老四要來西北遼宮執行任務,若順路就護我一程,但他們並未出現,現下大師兄也來了,難道…… “老四受了傷,已返回家中,小師妹別怕。” 老三老四的武功很高,十餘年來從未失手,連他們聯手都無功而返,對手是勁敵。我又問:“那老三呢?” “為掩護老四,沒能……”大師兄喉中一哽,“逃到半途就……” 老三老四是情侶,我不常見著他們,男人高大女人窈窕,都使刀,來去如風,偶爾遇見時,會笑著和我說說話。去年春天時,他們訂了親,筵席上的酒水是我和師娘釀的,老四很開心,送了我一匹綢緞,說等我再長大些就帶我去做幾身衣裳,樣式她幫我選。 我被說不出的淒嗆壓得難受,撫額憂歎:“所以派你來了……有人和你互為照應嗎?” “我一個人來。”他警惕地側臉看我,“小師妹且在夏營裏安著吧。” 這麽容易就被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沮喪死了:“要偷的寶貝價值連城吧?” “價值連城。” 我問了句蠢話,銷金窟接的生意都是奇珍異寶和重要文書,匆忙去摸純鈞:“神器會助大師兄一臂之力,我把它還給你,我先前不知道它這麽貴重……” “小師妹留著用吧。”他抬手拭去我唇邊的糕點渣,定定看住我,倦意如暗影覆在眉間,“物怎及人貴重?” 我堅執把純鈞塞給他:“對,物不及人貴重,我在夏營很安全,用不著它。這次任務太險了,有它在你手上,我,我,我……我會放心些。” 他擋回來:“小師妹,我答應你便是了,我會活著。”語氣裏竟有一份痛切的溫柔,“我會活著回來找你,好嗎?”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6)從前每次分別,他從不言生死,但這一次,他卻…… 分別才數日,他卻清瘦得嚇人,當他擁我入懷時,我有硌痛感。我的大師兄,他肩扛重負,卻一字不提,這些年來,當我在閑適玩耍時,他曆經了幾多生關死劫? 此番前去,比他說與我的,肯定要血雨腥風得多。他這就要孤身犯險去了……到底是怎樣的重擔或隱情,陰狠到連我的大師兄,都憔悴操持至此? 心像被什麽利器一紮,酸楚而疼痛,我拚力抱住他:“我武功不好,我不能拖累你,但我會好好練功,以後我要跟了你去。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大師兄,我不想你獨自背負,你明白嗎?” 老十一對我說,她辛勞攢錢,是想在二十五歲金盆洗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她說過,江湖人不得善終,她要保住小命,逍遙去也。我抬眸,大師兄眉心的憂倦那麽重,卻那樣寧定地望著我,我胸口一陣窒痛,殞身送命就是江湖人最終的結局嗎? 不,如果你有未竟之事,我陪你流血陪你受苦,陪你完成。但是大師兄,生命不是為了受苦而存在的,老十一可以,我們也可以,苦難過後,我們應當有一個揮灑自如的未來,輕裘白馬,征歌逐酒,詩書風流。 走過遍地荊棘,遠方將是我們的梨花山莊。 “我知道我很笨很沒用,我太貪玩,我很後悔,我太笨了,我幫不到你,我會好好練功,我……” 我分不了你的憂,至少不能給你添亂。你等我好嗎,等我把武藝練得好一些,我想跟你並轡遠征,去看這朗朗天地,大師兄,你等我好嗎? 風雨江湖無情天地,他抱住哭得渾身顫栗的我,雙目中悲意深切:“小師妹,你且放心,我要護你周全,我不會死。” 時至今日,我能問出盤旋多時的那句話了麽:“在大師兄心裏,我是小師妹,還是別的什麽人?”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7)這不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抬頭望他,但等了許久,四野隻有風聲。 那人靜如灰燼,靜如深深海洋。 靜得就像此時此刻此地此二人會……海枯石爛。 我鼓起勇氣問了你,你不答。而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死去的老五對你傾了一世的銘心刻骨,哀豔歸去,你為她的死那般痛過,那麽我死了呢,大師兄,你會為我哭嗎? 下唇咬出一排齒印,我站起來,一身冷徹。他沒有回答我,因為他無法給我另外的答案。在他心裏,我是小師妹,他待我,是從小風裏雨裏相濡以沫的自家人情分。 我是他的小師妹。 小師妹這就走了。但你放心,我會活下去。 我死了,你會難過。我不喜歡你難過,所以我會活下去。 那所有的溫柔和關懷,是雪中送炭的情意,是給予小師妹的情意。我背著兩隻包袱,提著劍估摸著向夏營所在地走去,可笑清晨時還一心想逃離的魔窟,竟是我惟一可去的庇護所。 耳中隻聽衣袂微閃,風聲破空,大師兄已到我身側,扶住我的肩,呼吸拂在耳際,他隻靜定道:“小師妹,你多珍重。” 經年不改的小師妹。 如果一開始,我喊的是莫念遠,念遠哥哥,會不會好些?稱謂根深蒂固,從而讓我們的關係止步於同門師兄妹,是這樣嗎? 我拂去肩頭的手,你不要我,我珍重什麽呢?此去經年,我行了再多蒼翠山路,喝到再多好滋味的酒,見過再多妙人兒,又能與誰訴說? 我不該問的啊,大師兄。水落石出後相對無言的蕭瑟,我承不住,你又何嚐會麻木不仁?師兄妹的情誼,隻怕從此會尷尬些了…… 我不該問的。 夜涼星黯,我一個人走在荒野上,越發虛就越撐著一口氣大步流星。身後傳來馬蹄答答,在我身邊停下了。大師兄的出手輕捷如豹,我腳下一空,被他左臂摟住,往懷中一帶,就掠上馬背。 “馬停在樹林外,剛去牽了來,送你一程吧。”他摟定我,另一手一抖韁繩便疾行。第八章:何事傷心早(18)夜涼星黯,我一個人走在荒野上,越發虛就越撐著一口氣大步流星。身後傳來馬蹄答答,在我身邊停下了。大師兄的出手輕捷如豹,我腳下一空,被他左臂摟住,往懷中一帶,就掠上馬背。 “馬停在樹林外,剛去牽了來,送你一程吧。”他摟定我,另一手一抖韁繩便疾行。 夜霧已起,但他聽風辨形本領極好,騎術又佳,在幽沉的星光下竟能找著夏營的方向。快馬如風,一柱香的時辰,我便望見了一城燈火。 離城門尚有數十丈遠,大師兄提韁勒馬:“去吧,小師妹。” 我躍下馬,回望他,他的麵容在黑夜裏看不真切,惟有雙眼爍亮如常,那份我不懂的悲意又浮上來,深濃徹骨卻轉瞬而逝。 “是我負你良多……”他的目光掠過我的麵容,再不多言,撥轉馬頭,迅若驚鳥,漸行遠去。 別走,大師兄,你別走,別走,別不要我,大師兄。 淚水傾落如雨。 你說讓我見見世間大好風光,我便見著了這四通八達,阡陌交錯,但你隻肯送我一程。我的大師兄啊,路的轉角,你向北,我往南,任哪一條路,你竟都不與我走到盡頭。 在前方,你會遇上怎樣的女子?有怎樣的生活?在暴風雪的夜晚,在煙火繁盛的夜晚,在冷雨空寂的夜晚,你會懷念起我嗎? 你的雙臂會甜蜜地圈住誰?你會用那般溫存的目光看著誰? 餘生終成陌路一去千裏,你的未來,我已不能再知曉。 大師兄,你說過要護我周全,但你放手讓我一個人走往後的路。 往後的路,我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 各位親親,我在朋友的電腦上, 她的電腦有點慢, 半天打不開網頁 所以更新得不多 家裏的網要下周才能安好 所以估計未來幾天更得不多 隻要我一有上網的機會,就一定會來更新的, 謝謝大家體諒, 請繼續留言支持哦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1)城門外,兩盞燈籠在風裏輕蕩。 三名守衛踏上一步交戟相向,我還沒吭聲,他們就驚喜地喊道:“是薛太醫?” 這幾天我就沒出過城門,他們竟認得我。看樣子也是普通的士兵吧,我這麽聞名了嗎?隻因我傑出的醫術?我想笑笑,但嘴角一扯,笑不出來。 “剛才我們聽到了馬蹄聲,是大人的嗎?馬呢?”一個高個子士兵跑來接過我的包袱,問了句。 “友人送我回來的,人已經走了……將軍他們回來了嗎?” “回大人的話,他們還未回來,小的們也很焦急,一有消息即刻稟告。”城門已開,高個子士兵提著我的包袱向城裏走,他是個長得像丁丁的男孩子,娃娃臉,愛笑。 水果們都還沒睡,看到我回來,齊刷刷地俱是一愣。鴨梨當下變色,喝問道:“你去哪裏了?” 檳榔扯了扯他的袖子,輕輕阻止:“別問了。” 哈密瓜瞧著我的臉,忍不住歎氣:“讓薛太醫靜一靜吧。” 檳榔低垂著眼睫走到一旁,從方桌上拿起兩隻饅頭,遞給我:“吃。” 真是不打不相識,我們吵了一架,又打了一架,他對我倒比原來好了些。 我吃飽了飯,我被大師兄拒絕了,人生在世,哪有什麽兩全其美?我把饅頭還給檳榔:“我不餓,你們吃。” 橙子詫異地瞧了我一眼。這人記性真好,我不就是那天吃飯時沒和他謙讓嗎?這回我行個善他倒不習慣了? 也就數個時辰不見,我和水果們成了陌生人,可他們卻和我的感受相反,沒那麽排外了。哈密瓜又說:“司馬大人下午來找過薛太醫,說是備了幾個菜,但等到夜裏,還不見你回來。” “那多不好意思呀,我又不打仗。” 怨怨相報何時了,他們對我客氣,我也不便黑著臉。想起小時候,有一回我和老七溜出去玩,跟人吵起來了,當時我們都還小,武功很差,被打得好慘。師父他老人家教育我們說:“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在江湖中,要擅長表揚和自我表揚相結合。” 老七比我大膽率真,問:“什麽意思?”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2)師娘替師父回答了:“給人麵子,予己機會。與人相處要多捧場,不拆台,君子成人之美。” 那時我聽不懂,也聽不進去,沒多久老毛病又犯,又被打得一頭包。師父跳著腳罵我是大公雞,我遍體鱗傷,疼得要死,不懂他安這麽個古怪外號給我是什麽意思,大公雞愛打鳴,吵得我睡不好懶覺,我可討厭它了!居然把我比成它!又氣又不敢問,隔了好些時日,趁他下棋贏了大師兄,捋著胡子笑嗬嗬,才蹭過去解了惑。 後來好長時間,我看到那種大紅冠子的大公雞就會局促地想到自己。它們發怒時,氣勢很猛,毛發倒豎,色彩斑斕的,看上去怪威風,哪曉得真打起來啊,就會比誰跳得高,撲棱了半天,落了一地毛。到現在我還記得師父對我橫目的模樣:“鬥狠卻沒撈著便宜,又把狼狽叫人瞧了去,是世間最愚蠢的行為。” 當著大師兄的麵被批評,我臊得臉通紅,轉身就跑了,隱約聽見他對師父笑言:“小家夥嘛,難免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這個很男人的評價讓我傷心不已,好幾天都不去找他,隻跟老七玩。他倒找來了,給我買了糯米團和山楂餅,我氣憤地問,“我年輕氣盛,血氣方剛?” 他謙和有禮:“對,還孔武有力。” 我氣得活不成,眼含熱淚衝笑得打滾的老七道:“老七,送客!” 大師兄就被送走了,他背轉身時,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立刻就明白他在偷笑了。他一笑,我就不生氣了,他經常出門奔波,那麽累,我為他做不了什麽,能讓他笑笑,我就覺得自己很能幹。 那年我大概是七歲,老七八歲,大師兄十九歲,已長成了英氣俊朗的男子。老十一說他是王謝家子弟般的人物,傲然出塵,但有時我還能逗他笑一笑。不像而今,目光仍明利如霜刃,傲色卻淡去了些,添上了讓我痛徹的蕭索。 那語笑歡愉,胡作非為的童稚年代,再也,再也回不來了……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3)我記性真壞,我怎能又想他了呢。我怎能還想他! 可恨我從不曾忘…… 可幸我從不曾忘。 人要是不長大就好了,活在生命裏最快樂的那幾年,不長大,也不變老,更不會死就好了。但死也有死的好處吧,他是拒絕我了,但我按原計劃執行吧,人都有一死,我先去陰曹地府等他就行了。生不能相守,死卻能相見,也好。 可一想到大師兄也會死,我就又想哭了。大師兄也會死嗎?他說他會護我周全,他不會死,可他又說,他負我良多……他想照顧的,是他的小師妹,不是愛人…… 一陣空茫倦悒頓襲心頭,手軟得拎不動包袱,扶著一旁的桌子想撐著身體,卻全無著力。眼前片片發黑金星璿舞,意識隨即渙散,倒下的瞬間,似有一道青影閃過,抱住了我。 醒時已躺在床上,頭重腳輕眼皮沉重,隱約聽到刻意壓低的人聲,是橙子和山竹在說話:“有殿下的消息了麽?” “派了幾撥探子去了,卻不曾有結果,隻說殺聲慘叫聲不絕,極之慘烈。” “也該回來了……” “殿下肩上的箭傷還未好……” 進門時我就看到五個水果都斂容肅立,一晃我都睡了該有幾個時辰吧,他們還在苦等雲天和大軍的消息。真奇怪,這幾人都有好功夫,為何不隨了他去殺敵?憑他們的輕功和身手,幹掉一大幫敵人也不難啊。我剛想掙紮著坐起問他們,卻聽見鴨梨在說我了:“他倒也不算完全沒良心,瞧那神態也不像在作偽。這都昏了三個時辰了,怎的還沒醒?” 這漢子下午才罵我是孽畜,這下竟關心起我了,該是檳榔教導有方吧?昨晚那封降書就發覺他學會了反省,這麽能文能武的人都謙遜,我也要改改脾性了。小時候多聽聽師父語錄該多好!話糙理不糙,句句都是能讓我活得順利的小竅門啊。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4)我好想回銷金窟,跟他老人家認個錯,他說我頑劣得像大公雞我還不服氣,可我不是大公雞又是什麽?既吵鬧又吃得多,還不能下蛋造福人類的口舌之腹,肉也不好吃,我的缺點跟它一一對應,師父太……善於類比了。 檳榔武功好,人人都服氣,他以身作則要對我好點,剩下的水果們都跟他學,準是這樣!連基本沒和我說過幾句話的橙子也對我改善了點:“那日他把殿下的飯菜吃得個一幹二淨,我直冒火!殿下心疼將士,在夥食上不知多克扣自己,就吃些青菜和玉米棒還讓我端給他,唉。現在想來,他怕是不知實情……” 多少秘密和真相源於偷聽啊。我聽得心潮起伏,那被我挑三揀四的飯是雲天的?怪不得我吃飯時感到了橙子的殺氣呢,我還當他餓急了眼,為兩個玉米棒就想要了我的命,不住地想過,英雄難過美人關,挨餓麵前美人靠邊站呢。 橙子繼續說:“……晚上見他眼睛都哭腫了回來,心知他也在為殿下擔憂,倒叫我這心裏為殿下好過了些。” 咦?這話什麽意思?他們認為我對雲天不好?不對吧…… 換了山竹的聲音,竟是很沉很沉的歎息之意:“雖說貴族子弟中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不在少數,但殿下如此高調無忌,實在……” 又不是在講戰爭,我竟然沒聽懂。懶得裝睡了,睜眼就問:“什麽叫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眾人皆是一愣,見我醒來,鴨梨忙問:“你感覺怎樣?” 橙子說:“軍醫剛走不久,他瞧得很仔細,說你是血瘀氣滯,情誌不舒所致,開了幾個方子。” 哈密瓜則和藹可親道:“薛太醫大可放心,你的身子無大礙,休養幾日便可。” 我衝他笑,道了聲謝,再問:“什麽叫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他白淨的麵皮上閃過一絲赧色,檳榔已接過話了:“你和殿下便是。” “這是官話吧?”這幫人說話艱澀,還老喜歡四個字四個字的說。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5)橙子剛要答,忽聽門外人聲喧嘩烈馬長嘶,眾水果捷如狸貓掠出門外,一個比一個快。冷風驟然卷入,燭光突暗,亂晃了幾下,室內便隻剩我一人了。 我爬起來,眼前卻又發黑,隻得躺下屏息靜聽。窗外火把閃動,越移越近,正驚疑不定,門已被推開,水果們簇擁著雲天疾步而來,兩個軍醫跟在身後。 我猛不丁看了一眼,眼眶一紅,手不聽使喚地抖抖索索。雲天遍身浴血,前胸後背插了三枝箭,山竹和橙子扶著他,他的腳步趔趄,依靠著兩人之力才勉強站直。 這間房隻有一張床,我再乏力也懂讓開,翻了個身滾下床。可雲天已站不住,跌坐在椅上,拂落一片杯盞,勉強壓住喘息,抬手掩到唇邊,一口鮮血便猛然滲出指間。 水果們急促地將他扶到床上躺下,軍醫們搶上前一人一邊,剪開了他的上衣。 銷金窟偶有傷員,我也是見過的,但看到他的傷口,仍不由得呼吸一頓——整個胸膛都是傷痕,三枝箭中,一枝穿過肩胛骨,一枝在腹部,還有一枝,離心髒隻差毫厘! 心底升出顫栗的懼意,他會不會死,他會不會死?撲到床邊,見他連嘴唇都毫無血色,遲滯的眼神更讓我駭一跳,不禁抓住他的手:“你別死!” 他的手好冷,像冰棱,冷得我一激靈。雲天,英年早逝這個詞是形容好人的,你是個浪蕩子,白眼狼,你別死! 你不準死。 可這人居然還能笑,側側頭,直直看住我,揚起唇角,牽強地扯出一個沾滿血汙的笑:“我回來了,言而有信吧?” 他沒照鏡子,不知道還個笑容有悖他一貫的美男形象,我想笑,又想哭,但還是笑了,能說話,大概死不了。可一顆心還沒落回胸膛,鮮血已接連從他口中嘔出來,軍醫急了:“別和殿下說話了!” 哈密瓜上來低聲道:“薛太醫也病著,先回屋歇著吧,等殿下好轉我們再來叫你。” “我沒事,留下等會兒吧。”我再心事重重,也心知大靠山的安危要緊,都睡了幾個時辰了,哪能獨自離開? 檳榔斂了眉,一步一步走過來:“我有話和你說。”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6)我猶豫了一下,低頭看了看雲天,他右手抵在心窩,合了目,左手抓住床沿,用力之下指節發白,顯是疼痛至極,卻哼都不哼一聲。我喉頭泛酸,眩然不忍再看:“好。” 初初見你,人群中光芒四射,漂亮華貴,微笑裏俱是少年得誌的自在飛揚,是多少女子春閨夢裏想了又想的那個人。你這樣的人,怎可在人前受這般狼狽苦痛? 戰爭是如此險惡的事。 你是皇子,是大將軍,但在戰場上你無所依憑,隻是一個士兵,刀劍槍箭,任何一擊,都可能致命。死亡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遙不可及,連這個我以為不會死的人,也會氣息微弱得像個破碎的玩偶,瘦骨支離,無知無覺。 生命是惟一屬於我們的東西,卻也不容我們做主。死亡竟並不遠,老五,老三,雲天,還有大師兄……一路走來一路告別,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嗎? 我的手,空空如也。 庭院外,夜氣氤氳,我和檳榔在石凳上坐下,並無對談。他望著遠方,目光黯寂,半晌才輕聲道:“你在,殿下會極力隱忍。” “嗯?” “忍著不喊痛。” 我手指破了皮都要雪雪呼痛呢,他傷成了一隻刺蝟有什麽好忍的,換了我都聲嘶力竭號啕大哭了。好吧,他是男的不方便太脆弱,可喊痛就喊痛,誰忍心笑他?再說誰敢笑呢。我就知道他虛榮,想法偏激古怪:“他一定覺得自虐是件很深刻很高貴的事。” 檳榔沉默了一會兒:“殿下吉人天相……” 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 許是房內氣氛太折磨人,鴨梨和哈密瓜都出來了,老好人帶了一條薄毯給我:“薛太醫別著涼。” 我謝過他,問:“贏了嗎?” ——————————————————————- 感謝各位親親, 家裏的網絡終於通了 我會努力每天更新的 你們也要積極留言評論哦~ 每天上來看到評論心情都好好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7)哈密瓜這才舒口氣,沉定道來:“贏了,但雙方傷亡慘重。大軍在城外駐紮著,殿下傷成這樣,還強撐著騎馬回來,唉……” 雲天就愛逞能,重傷還騎馬,不要命了。隨隊軍醫也能給他治傷,又何苦舍近求遠?我衝口而出:“陳啟陽沒受傷吧?” “陳將軍倒是無恙。” 我咬著嘴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果然不假,隻怕正躺在城外的營帳做美夢呢,殿下是個大笨蛋。” 鴨梨愛戴他主子,我一說雲天壞話,他就捶桌子。真是不簡單,那麽重且涼的石桌,一拳下去毫發無傷,我瞥他:“他不笨跑回來做甚?留口氣好活命,這都不懂。” 哈密瓜一語解了我的困惑:“……殿下想見你。” 我語塞,我有什麽可見的?難不成這夥人都認定了雲天對我情深意重?他愛慕的是綠袖啊!四個水果不知情,檳榔還不清楚內幕麽?我心念電轉,哦,本太醫的作用很大,既能擋住顧皇後的嘮叨,又能避人耳目,兩全其美。 他苦心孤詣保護的,是另一個女子。 師父說得對,花花轎子人抬人,我不拆他的台:“……他想見我也沒必要回來,我去見他就是了,他還是個大笨蛋。” 男人們自是讚同我了,可又不能附和我,他們都對雲天肅恭得很,便找了個由頭,談起戰爭了。不過也隻有鴨梨和哈密瓜在談著,檳榔的說話障礙注定隻能列席旁聽,我悄悄地看著他,這個人話如此少,怎樣的女子能忍耐他的慢和悶,心甘情願陪他一生? 巳時將過,我的將軍還未醒來。打仗前,他問我:“你對戰爭有何看法?” 我答道:“豪情滿懷!” 他卻笑道:“薛神醫果然膽識過人,本小王倒嚇得花容失色呢。” 我不禁稱奇:“我倒沒看出你很發愁。” “愁啊,可愁有什麽用,又不能落淚成米撒豆成兵。”他撇撇嘴,“我跟你一樣好麵子,又愛吹牛,怕得要死也得硬撐著,多想點辦法。”第九章:天子呼來不上船(8)這人是夠坦白的,傷成這樣不也硬撐著嗎?何苦呢?聽人勸,吃飽飯,他似乎永不會懂。記得那時我們還在皇宮裏,我在給皇帝施針,他在挨訓,見我在場,難堪得很。我就裝聽不懂,其實都聽進耳中。 起因很簡單,他懲辦了一位大員,抄家抄得水深火熱。但這位大貪官是個能人,才識不俗,他的皇帝老爹不樂意了,凶他:“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給他治罪朕不反對,但趕盡殺絕就太過了。” 他不服軟:“朝中又不止他一人能做事,一味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遲早會落到烏煙瘴氣的境地。” 皇帝對這個梗著脖子搶白的兒子無可奈何,微闔了眼歎道:“可以至察,但不可至究。不至察說明缺乏知人之明,但至究起來,也許天下沒有可用之人。天兒啊,你要記住,要有至察之明,更要有容人之量。” 話說得懇切,雲天就垂了手,不爭辯了:“是,孩兒明白了。” 我猜他還是不明白,或是明白了,在執行時,仍按他的想法行事。他一貫這樣,真讓人替他著急,我勸過他好幾次,他眼睛一斜,不屑極了:“天子呼來不上船,何況汝哉?你比我笨多了,還是省省心,聽我的吧,我多通透。” 我再笨也沒被人殺得快斷氣,他竟敢自詡聰明。 滿大街笨蛋。我的所見之中,無人可如大師兄那般令人傾服。事到如今,我若還餘什麽希望,我隻希望他平安。 像此際,我希望雲天安然無恙。 —————————————————————————————————————————————————————————————————————————————————————————————————————————————————————————————————————————————————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惴惴不安地盼到了午後,軍醫才出了那道門,神情甚憔悴,擦著額上的細汗:“蒙上蒼庇佑,托皇上洪福,殿下他……” 皇上自身還難保呢,有何洪福可言?急事急辦,這軍醫講話太不懂抓重點了,但話說半截已然夠了,我們急急奔回屋。 剩下的那半句話,像個肥胖的婦人把自己強塞進了一條裙子,不屈不撓地展現給了世人:“……大致危險是沒有了。” 屋內,雲天半靠在床上,山竹和橙子分坐兩邊捧著地形圖給他看——軍醫不是才走嗎?竟又在費神思慮,還要不要活啊?我張口就問:“贏都贏了還看什麽?” “下一戰,有幾個關卡沒想通。”他不在意地答。 “你們男人都這麽好戰?”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說漏嘴了,水果們都在驚異地望著我,連忙改口道,“雖說投身兵戎是我們每個男兒從小的抱負所在,但……” “哦?我可不愛打仗。”他仍很虛弱,抬眸看我,苦笑著,“我隻愛醇酒美人,山水天下,沒這種奇怪的抱負。” 孺子可教,我瞪住他,劈裏啪啦道:“你娘在搗鼓花草養顏,你妹妹在彈琴,你哥和你爹呆在家裏養病,就你出來餓著肚子去打仗,還差點死了!貴為皇子,有福不享,一心想著為國捐軀,你覺得自己很有內涵吧?” 他不改惡劣本性,又來取笑我:“莫非你有?” 金戈鐵馬,鮮衣怒馬,隻是寫起來好看、說出來好聽的詞語而已吧,它的背後是血光四濺,連他都重傷,屍橫遍地的場麵不難想象。他取笑我,我就頂撞他:“你打了勝仗,我還沒祝賀你呢。”拱手一揖,“用三個血窟窿換了一場勝利,恭喜殿下建功偉業。” “偉業?”他嗤笑,牽動了傷口,眉一蹙,猛咳了一陣,極慢極慢道,“我們不能天真地奢求永無戰亂,它來了,便要拚力擋之。可國中已無良將……這個事情,我不做,那就得讓我哥做。可我做,比他做,要好些。”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2)他在做一件並無多大價值、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或許,這就是責任的全部意義。見他麵如霜雪,連我都不忍讓他說話了,他卻擺手:“睡不著,又昏不過去,陪我說說話。” 五個水果一模一式地安靜,他們已習慣了我和雲天打嘴仗,山竹忍了半天,幫腔了:“國中確實已無良將,若鈞王爺還在……”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上一次是從顧皇後口中,她說自昔年鈞王爺後,再未出過可力挽狂瀾之將,我奇道:“他是誰?” 提到他,眾人都靜了一靜,連雲天也目露憾恨:“帝國的戰神,運籌帷幄,氣宇軒昂。” 本以為鴨梨隻聽命於雲天,不想也有崇拜的人,無限欽佩地歎道:“一人一劍擋三千鐵騎,本朝不作第二人想。” 我惋歎,再神勇威猛,也敵不過百年。瞧雲天一眼,故意帶點看不上的意思:“昨日我站在城牆上,在十五萬大軍都能找著你,頓生不祥的預感,覺得你一心想戰死沙場。” 這話大不敬,水果們俱是麵色大變,雲天大聲反駁:“誰說的?我貪生怕死!” 他否認得很憤然,仿佛這是個很光彩的事情。我欺他難得沒力氣和我吵架,抓住好時機,一鼓作氣說下去:“我在監獄裏連髒饅頭也吃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對麽?你們都愛這麽說,但既然不想死,就得想辦法保住小命,所以……”清了清嗓子,欠身向他,沉著地下令,“下次打仗,不得穿得花枝招展的,被人當成箭靶子使。” 他聞言看定我:“就知道你會擔心……本來是快死了,怕你傷心,就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了。”手指涼如生鐵,輕輕地撫著我的眉,微微眯著眼,眼神讓我有被燙傷的錯覺,“你在的話,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 ——————————————————————————————————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3)他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讓我以為是……雲杉,溫柔得像飲盡了半槲梨花白,是薄薄的醉意,層層疊疊皆悵惘,不可思辨,亦不夠沉溺。他一貫狷狂,我從來沒見過他臉上會浮現這麽深的寂寥和迷茫,語調卻又是這麽的勾魂噬魄,恍恍惚惚中,心裏軟了一下,一時竟無以為對。 呆若木雞不是好體驗,隻一瞬他便繃不住了,似笑似歎:“我說過的嘛,為了醇酒美人,我會惜命如金。” 這人,真狡詐。之前說的又是玩笑了,卻逼真得讓我信以為真,至少信了一半……我臉一紅,血轟的燒騰:“你是皇子殿下,每個人都捧著你,不敢忤逆你,你就不可一世了吧?可你憑什麽認為你死了我會傷心?我心裏的人是我的大師兄!我認識他多少年,又認識你多久?” 他側著頭平靜地看著我,默不作聲的,表情淡淡的,看著我。我昂然對上他的目光,可一瞧著他灰白色的麵容就暗暗自責了,硬不下心腸再對他凶巴巴。 從來隻有他凶我的份,我真的,真的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放軟了語氣:“我是不希望你死。上次你和雲杉殿下說了句什麽?哦,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個道理我懂。” 這句話是現學現賣,我心不靜,雜念太多,很難逼自己精通某一樣才能,所得有限。越有限越愛惜,死死地都記著,就像雲天一定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但我每一厘都有數,天天都要琢磨幾遍,想忘也忘不了。 他已恢複了惡劣品性,笑言惡惡:“夜明珠,我還當你沒讀過書呢,真的,你越發讓我喜出望外了。” 從五歲起我就幫師娘曬書,晴好的午後,一邊曬著,一邊讀上幾句。多多少少也有幾分印象,又喜賣弄,三分懂能誇出十分懂,但碰到真正博學的人我就傻了,他們說起戰爭,我從不插嘴,以不感興趣來掩飾無知:“我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標榜,炫耀自己會的幾下子。大道理我確實不大懂,但盡子民本分,我還是知道的。”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4)他驀的一笑,打起官腔:“處江湖之遠憂其君,我大夏有你這樣的子民,幸甚至哉。” 我循循善誘:“那你答應我,再出征就穿黑,好不好?” “好。” 做好了打苦戰的準備,沒料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一腳踏空的失落感:“這麽通情達理?發誓!” 出爾反爾大有人在,但我們用承諾來安心,安一時是一時。一如再精巧的鎖也能被撬開,可我們仍要鎖門。 “我發誓,穿黑甲。”他莞爾。 門聲一響,進來了兩個小軍士,原是山竹出去了一趟,吩咐做了幾樣飯菜。橙子和哈密瓜接過小軍士手中的水盆毛巾和木製食盒,端到床邊的桌上擺開。 一個小軍士上來欲給雲天洗臉梳理,他轉向我,帶著一點點求懇的意味:“夜明珠,你來,好嗎?” 他聽了我的話,作為獎勵,我也聽一次他的話吧。我坐到他身旁,試了試水溫,拿毛巾輕沾著水,一寸一寸地給他擦臉。他便又像那日梅花宴上急於討父親歡心的拘謹孩童了,大氣不出地、僵著脖子地、愣愣地任我擦拭。 擦到鬢角時又瞧見那抹霜白,心一酸。初遇時,他是那樣一個眉目飛揚春風滿麵的少年,可再璀璨如星,而今也見了憔悴疲憊。 風華正茂,如日當空,而今也見了憔悴疲憊。 了卻君王天下事,可憐白發生。我的手頓住,他低問:“怎麽?” “白發。” 他笑眉一展:“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裏回時仔細量……夜明珠,可是這樣?” “端相?”我推他一把,惦記他的傷勢,手放得輕:“死相!” “這老婆當得……倒是漸入佳境了。” 我又惱得推他一把,他踟躇片刻,跟我討價還價:“黑甲很顯老,我能申請加一樣東西嗎?就一樣小東西,你幫我買。”眼波一閃,補充道,“我出錢。” 虛榮的人改不了本性,我黑起臉:“紅瓔珞?頭盔上插著?” “……長命鎖。”他笑得很猥瑣,“脖子上掛著。” “你!” “你看我多乖,你讓我保小命,我就想法子討個口彩。”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5)恃寵而嬌算什麽,恃病而嬌才無恥,對著一個重傷的人拳打腳踢我下不了手,那樣我會丟掉惟一的優點,我說過,我善良。但言語廝殺還是可行的!我漫不經心地問:“對方主帥長得什麽樣?有你好看嗎?” 他答得認真,絲毫沒發覺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沙沙地磨著:“紅頭發,瞧不清模樣,遠看就知身手很了得。” 月黑風高,飛刀出手—— “也就是說,普通士兵就把你戳得滿身窟窿?” 奪命的刀正中胸膛,雲天眼中慍惱已現,鴨梨聲色俱厲地喝住我:“你懂什麽?那是亂軍之中!” 我自知冒失,噤了聲,縮著脖子去看他的飯菜,胡蘿卜絲,土豆絲,一隻水煮蛋和兩碗米飯,皇子殿下的夥食糟得不像話。天地不仁,不賜給我吃的,我仁!我給他弄點肉吃吧,受了傷要吃好的。 我從大師兄給我送來的幹糧裏,拿出兩隻醃製的雞腿給他,恭謹溫順道:“吃。” “別讓我吃肉,我會吐。”他別開臉,垂眸嘟囔,“我昨天開戒了,殺了人。” 他是將軍麽?沒殺過人就來征戰。我有些好笑,然後就憐惜不已,隻覺心裏有針在刺,他本是白衣公子世無雙,雙手可舉杯邀月,可弄弦聽韻,怎奈風雲變幻,直把風流雅事變作了染血營生。 一旁的橙子浮現猶疑之色,他看著我:“薛太醫自何處獲得食物?” 我雙手合十,麵龐誠摯:“觀音娘娘感我行善積德,下賜於我的。就在城外的土地廟裏,還有好多呢,我扛不動,明*****們騎馬去拿吧。” 沒說出大師兄特意來看我,是不想破壞好容易建設的安定局麵,他們誤會我是躲起來為雲天擔憂去了,那就誤會吧,假象比真相仁慈,沒必要揭穿。但鴨梨不信,厲聲道:“荒唐!胡鬧!城外哪有土地廟!我這幾日……” 雲天黑溜溜的眼瞅著他,糙漢住了嘴。 他沒給鴨梨撐腰,我就不怕了:“你會耍大刀,我不能會弄吃的麽?跟著我,有肉吃,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鴨梨從鼻腔間重重哼了聲,粗獷的麵容抽搐著,手心緊握成拳。 我撇撇嘴,及時調整了來龍去脈:“我夜闖敵營,偷的。” 這個說辭比菩薩施恩還站不住腳,可信度太低,一室清寂,無人應聲。我若是檳榔或他們所說的鈞王爺,就有說服力了,看來還得用心練武,一鳴驚人。 說幹就幹,我雷厲風行地拎起包袱就向外走,雲天以為我下不了台,發了回善心解圍,指頭在床沿輕敲,眸子轉也不轉:“有得吃就吃,羅嗦作甚?”見我要走,他喊住我,“去哪裏?” “投胎。”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6)回到我的房間,將大師兄送的那隻包袱打開,紅豆團子,醃雞腿,桃酥,麥芽糖,鹹魚幹……每一樣都是我愛吃又能保留得久一些的食物。再往裏掏,摸出了四盒小煙花、一隻紙鳶和兩個毽子,喔,他是怕我在夏營太孤單。 還有一隻大盒子,我打開,竟是被江湖人嗤之以鼻稱為下三濫的暗器迷煙。這是銷金窟剛出道的小賊的逃生法寶,待到功力一長,就恥於用它了。大師兄當然也不用,但……我用得著。 他惦著琿州受災我會挨餓,特地送來食物,又怕我呆得悶,給我備了小玩意……既然不愛我,為何又憐我如花,既然愛我,為何讓我的心事成虛化? 是夜,我在庭院裏練劍,能不能陪大師兄天高水遠,我都想練好武功。從前傷心了,總想扯著人哭訴,但到了如今,卻發現事不如意常八九,豈能對人言二三。我能說什麽呢?說與不說,改變不了結果。 或許等到我有了足以在這亂世自保的武藝和一顆堅硬的心,才可細說從頭。說起自幼年起,我的心房就侍奉著有如神祗的愛情,他是我的依戀和驕傲,帶給我最盛大的幸福和最劇烈的哀慟。或許到了那時,我才能夠以淡然的口吻講起這些。 ……我不應該問他的,不問,我始終有要事在身,鬥誌昂然;問了,做了,死氣沉沉。餘生還長,再做些什麽好呢? 揪心疼痛中,我練劍。練了又如何?他不要我陪。 喔,為我自己,為了能從容活著。 但活不活,又有什麽打緊。 他送了我一程,就此別過,留我站在原地。他眼前是遙迢長路,我眼前隻是末日窮途,怎麽活下去?找哪個借口活下去? 罷了,今夜爛醉,明朝酒醒,說不定老天開眼,賞我一條旁門歪道。而你會走在哪條陽關大道,我不知道。——————————————————————————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7)我在風中練劍,水果們在庭院裏談剛結束的戰爭,我沒想去聽,仍有碎語傳來:左路一萬弓箭手以火箭衝亂敵軍騎兵陣型,中路兵馬掩殺,戰至中途詐敗,將敵軍引進埋伏圈,那裏將有數丈寬的陷阱等待著他們。 陷阱的另一端,是早已潛伏的兵士,而引敵的那些,已四散隱匿。一式的裝束,一式的戰馬,一式的刀槍,已無從辨別這是兩隊人馬。夏軍就在陷阱的對麵,引誘著敵軍躍馬衝殺,然跌進了深而寬的壕溝,刹之不住,人仰馬翻,運氣差的便活活摔死。 壕溝裏早就備好桐油,我軍將裹著硫磺等易燃物的箭矢點燃,射入其中,大火升騰,敵方萬餘騎兵成了甕中鱉,壕溝便作埋人坑。 我聽得驚懼,卻模模糊糊覺得這一切似發生過,深深吸氣,回憶如岩漿翻滾。電光石火間驀然想起,臨行前去大牢探望恩公,他附耳對我說的,竟如這戰術有相似之處!他說過以退為進,也說過火箭和兩翼齊飛!我跳起來就往雲天的房間裏衝,我得去問他! 房間內火燭長明,牆上貼著繁複的地形圖,雲天歪在床上,和幾位副將商討計策。我聽山竹說,陳啟陽此人剛愎自用,聽不得進言,現南北兩軍會合後,兵力部署和駐紮調度都係於雲天一身。 排兵布陣虛虛實實講究經驗老道,雲天負荷太大,剛才哈密瓜找我談過,說他不眠不休忙於軍務,頗為耗費心力:“薛太醫對殿下好些吧,別出口傷人。” 我駁斥說我和雲天隻在互相打趣,他歎,隻說:“殿下對薛太醫情深意重,薛太醫莫要辜負。” 炮灰無端地承了這麽大的情,簡直哭笑不得。八卦都是從主角身上衍生出去的,卻跟主角本身關係不大,真叫我百口莫辯。 我的闖入讓眾人皆驚,雲天微愕地看著我,眼中是詢問之意。他的麵色白得隱現淡青,額上冷汗沁出,我心弦緊繃,他有多久沒休息過了?所幸這一戰勝了,若敗了,我怎麽對得起他,對得起恩公叮囑過的話! 我笨得讓我自己的心都碎了,顫著手說:“詐敗時為何追兵者眾?”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8)他不解,但仍耐心地答了我的疑問:“因為我在。” 他是將軍又是殿下,不論是生擒還是擊斃,都可獲巨大封賞,是以敵軍人人趨之若騖。 “你們將他們引來,躲起來也不易啊,他們不會發現你們和對麵的人是兩撥人嗎?” “我們是十餘人的小分隊,方便藏匿。”他言簡意賅地答。 這該是他身負三箭的緣故了吧,對方萬餘追兵,亂射一通都可能射中他。我靈光一現:“所以你要穿得華麗,而對麵也有個人跟你穿同樣的裝束是吧?” 當日,恩公聽說雲天出征,隻說了兩個字:“鉺也。”他竟料事如神!他是誰?思及他千叮萬囑過的:“士兵們的刀,長嗎?” 雲天挑起眉端:“長?” “有個辦法,可讓軍刀在殺敵時更好地發揮作用,你們試過嗎?” 他被我弄傻了,一位副將手邊正好有軍刀,呈給我看,我按照恩公教過的方法,比劃給雲天看:“在這兒,還有這兒,加個連接,這兒封閉起來,它就能可長可短,收放自如。碰到距離稍遠的敵人,也能揮刀,敵人離得近,它就變成砍刀,不會因為過長而影響威力。” 他一愣,拿起刀凝神想了一會兒,眉尾微微上挑,喜道:“夜明珠,你真是……”詞窮得又拋出那句話,“越來越讓我喜出望外。” 我不確定在座的副將裏會不會有敵軍的奸細,說書人講的故事裏,不都有這一出嗎?我使了眼色,讓雲天下令使他們回避,才將恩公告訴過我的戰術一一向他道來。 時隔多日,我記得不完全,又不懂戰事,磕磕巴巴地傾其所有,心下很忐忑,不知是否將恩公的意圖表達得精確。雲天少有的嚴肅聆聽,陷入默想。 空氣靜滯。他失神了許久,忽而半傾身體,將我圈進懷中,顫栗地在我的右臉落下一吻,頭埋在我的頸間軟聲如囈語:“有你真好。小奸妃,別走,別走。”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9)別走,大師兄,別走。我一震,如啻雷擊,心頭淒苦婉轉,慌亂地掙脫他,別過臉囁嚅道:“他們說我對你不好,以後我會對你好點,但……但不是這樣。” “你哪天變和氣了,我倒覺得你要離開我了。”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離開你?”又凶了嗎,好吧,溫和些,“你是殿下,我是草民,能同行一程已是前業,怎能……” 他扯住我的一撮頭發,將我拉到他床邊,用食指撐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著他:“我不會放你走的。” 霸道的人!他傷得重,我甩頭掙開,向後多退了幾步,言下恨恨:“沒有人喜歡被脅迫的,殿下身份貴重,不會懂。” 他看著我,眸中升起冰涼的寒意,冷聲諷道:“真的是脅迫嗎?你不曾婉轉承歡,與我唇齒相依?” 他又凶我了,伴君如伴虎,我突地想到了這句話,打了個寒顫。再怎麽融合,他終是皇族,他是天,我是地,我為所欲為,他是容忍了,但容忍是有界定的,皇家尊嚴,如何經得起侮辱?五個水果跟了他多年,態度和言語上仍極盡恭謙,我怎能糊塗至此? 我移開眼:“殿下誤會了,在下也誤會了……在下隻不過將殿下當成了在下的大師兄。” “哈哈哈!”他笑得很愜意,聲音卻冷如冰錐,霍然拔高,“你再提你大師兄,我就讓他來參軍。” 我嗷地叫了起來:“你敢!” 他眸光如寒刃般,肅殺之氣委實驚人:“我敢。” 他出征時,我見過他眼中睥睨天下的狂傲,久違了,殿下,你又讓我見著了它。 大師兄武功再高,也敵不了十萬禁軍。殿下,你是榮耀皇族,我們是升鬥小民,我揚起頭,冷聲道:“悉聽尊便,大師兄若死了,我也不獨活。” 再不看他,優雅地彈彈衣袖,像彈掉很髒的東西一般,大踏步出門。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0)雲天,你並不知道,大師兄若死了,我就自由了。是鬆了口氣的自由,你懂嗎?他死了,就不會屬於任何別的什麽人了,如此甚好。那之後,我是活還是死,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在,我陪,他死,我殉。 僅此而已。 雲杉和海棠一行是清晨抵達琿州府的,他們親自押送了救命的糧草,半途收到了前日的捷報,便調了花紅美酒,盛宴全軍。 午時,我見著了他們。哪怕和雲天鬧得再僵,看到雲杉我仍很高興,明明是脆薄雪玉似的人,竟能像一道光,帶給人溫暖和力量。我問道:“朝中何不另派他人?殿下的身子如何撐得住這一來一往的辛苦?” 他不在意,語笑自若:“不礙的,薛醫師,走這一趟見著了世情,隻有好的。” 已是初春,西北地寒可也隻須穿單衣了,他還是裹著豐狐長裘,日光映襯著他的臉色分外透明,美得無可挑剔。海棠公主作男裝打扮,一甩披風,笑著坐下,她扮男子也俏麗,身量纖細,麵容慧黠,誰都能看出是個出身富貴的女公子。不像我,我扮男裝天衣無縫,連嗓音都壓得粗,無人慧眼識英雄,可悲可歎。 這兄妹三人並排坐在我對麵,漫天光華都折射其間,直教人感歎,芝蘭玉樹,生於階庭前。雲天尚不能行動,司馬大人主持的接風筵席便在房間裏舉行,水果們都不在場,山竹、鴨梨、橙子、哈密瓜陸續到得遲,先是向殿下和公主跪地拜謁,然後就附耳對雲天匯報了一些事。 自始至終,我都不正眼看他,他也不看我,但喜逐顏開,比往常還鬧些。他鬧也是正常的,醇酒美人和義烈弟兄都團聚在他身旁,他不幸福誰幸福?拿根筷子敲著酒杯唱: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隻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海棠巧笑嫣然:“二哥,我帶了琴來!” 雲杉拿過雲天手中的杯,溫聲道:“身體好些再喝吧。” 四隻水果一齊勸:“二殿下有傷在身,日後屬下陪你一醉方休!” 那邊廂弦樂已起,如訴如慕,斷腸人在天涯。 “掃興掃興!”雲天耷拉著眉眼,“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你們都不成全我。” 海棠操琴的手停住了,低問:“強樂還無味……二哥,何事不痛快了?”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1)他不痛快?我看他樂得很,不痛快的人是我,失節失戀還失態,除了兩顆夜明珠,一貧如洗,該借酒消愁的人是我。一時間隻覺五內俱焚,探身去拿酒,兀自一杯,再一杯,為誰沉醉不成泥。 借了三分醉意,直將惆悵變作了十分,我撐著下巴,將傷心艱辛克製。聽到雲杉與那人和之:“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這兄弟二人真讓我失望,不上演豪門恩怨給我看,兩人相視一笑,回環反複地唱這一句。可是,死心如鐵的豈止男兒,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筵最有情? 酒是個好東西。上一回行軍途中,雲天和我共飲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那時春風長好,他說相逢攜酒且高歌,人生得幾何。記得我們喝的是燒刀子,太烈太辣太嗆口,大大不如梨花白,我不大喝得慣,仍興興頭頭地喝了不少。在半酣中,想起大師兄,在我心間,“莫念遠”是三個甘美的字,此際卻皆成苦楚。 似心有所感,雲杉朝我舉杯:“這酒是半路買的,不及薛醫師釀的梨花白,實為憾事。” 我笑:“殿下愛喝,在下實感榮幸,將來再釀上一些,給你拿去。” 唱反調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會跟我過不去,並不看我,硬邦邦地說:“意到何須縱美酒?一壺濁酒喜相逢。”夾一筷子野竹筍吃了,言若有憾道,“門外蒼天蕭瑟,屋內輕衫勝雪,應該有個女子赤著足歌唱。” 他又在想綠袖了。 雲杉讚同他:“絲竹雖悅耳,卻少了曼舞輕歌,確實不暢快。”他說話很慢很溫柔,輕輕地,像茉莉花茶慢慢地在熱水中漾開,舒展而柔軟,“少年時夜讀詩書,很喜愛柳三變那句‘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當初隻覺讀來餘香滿口,客途蒼莽的如今方覺出妙處來。” 他們富貴唾手可得,便可倨傲地笑它千鈞如發,名利是囊中之物,便能拿去換了淺斟低唱。草民如我,先填飽肚子再說,吃吃吃,喝喝喝。正奮力地大嚼一盤蕨菜時,門被推開了,是檳榔。 手握一把軍刀長身而立,一襲輕衫飄蕩,麵容清冷,未向雲杉和海棠行禮,一徑朝雲天走去,隻說:“刀好了,不大對。” 其時,《廣陵散》曲轉低婉。 人生十五六是最好的歲月,又貴為金枝玉葉,卻不知為何,海棠會偏愛這支寂寞的古樂。我不通音律,聽不出來音符中會有小小的疏誤,但雲杉突地一愕。 檳榔回過頭,輕輕地望了海棠一眼。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2)人們用“曲有誤,周郎顧”來稱讚周瑜在音樂上的天分,但又能知道,也許是“周郎顧,曲有誤”呢。當他翩若遊龍而來,她的眼波自此流連,方寸大亂,曲不成調。 有些愛,要用去十載時光爭取,而另一些,驚鴻一瞥就夠了。 一室的喧囂化作無聲背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他要遇見的人,在這裏。 雲天拔刀,刀身寒光爍然,摁動彈簧,可長可短,他試了幾遍,交給司馬常德:“試試看。” 檳榔竟是按我說的方法找工匠去打造新式軍刀了,獻計被采納,我喜滋滋,卻也很快瞧出了問題,機關裝置是不錯,但一彈一收間速度差強人意。 戰場上瞬息萬變,快才意味著生機。司馬常德道:“確是妙策,但……” 雲天轉手把軍刀給了我,木著臉道:“有勞薛神醫指點一二。” 我接過刀,相敬如賓地答道:“煩請殿下稍等,在下先看看。” 檳榔將目光從海棠臉上移開,投向我,含著不解,含著了然和一點點憐惜,看得我直發麻。 我拿著刀,裝模作樣地顛來倒去看了又看,然後就閉眼沉思起來,恩公那天說的是純理論,實踐後,大體是做出來了,但一個小關卡不對就全盤盡毀。 要改進哪兒呢?我一頭霧水。雲天發問了:“未知薛神醫受何人指點,想到要改良軍刀?” 君子不掠人美,但我是小賊,偷的正是好東西,大言不慚道:“在下自己琢磨的。” 雲天一旦不站在我這邊,手段就分外狠辣,環顧四周道:“哪位見過薛神醫手中拿過軍刀?” 這就是得罪強權的下場。是,我摸都沒摸過軍刀,在座又都是他的人,哪會有人替我遮掩?恩公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我自己的主意,可這麽多天下來,大家對我知根知底,想瞞也瞞不住。 我隻得招了,一五一十,從頭說起。聽到一半,鴨梨的眼睛熠熠發亮,欣喜若狂道:“是鈞王爺!一定是他!” 戰神雷霆鈞,一個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名字,他是先皇時期的國之柱石,文韜武略,算無遺策。十七歲奪下大夏朝武狀元,同年為左先鋒隨隊北伐,射殺敵寇統帥,二十四歲拜征西大元帥力克遼軍,雙方交戰多次,夏軍戰無不利,逼得遼國簽下城下之盟再不來犯。他為大夏朝立下不世功勳,被封為帝國首位異姓王。 我聽他們滿懷感傷地論起他,還以為戰神已作古,原來竟被困在大牢!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3)英烈氣華、冠蓋滿京的戰神,是我的恩公。他為何入獄?功高震主,先皇忌憚?手擁兵權,意欲謀逆?腦中快速盤旋著說書人的故事,可不論罪名是什麽,越獄對他來說是信手拈來,再嚴防死守也困不住他,他何以甘心待在大牢裏? 司馬常德先我一步問道:“二位殿下的意思是?” “還能有什麽意思?請他出山!烽煙四起離亂正苦,國家需要他。有他坐鎮,將士的傷亡會少些。”雲天仰起頭,往嘴巴裏丟一粒花生米,一丟沒丟著,二丟沒丟著,我暗笑,他似有感應,轉頭對上了我的目光,板著一張石雕臉,雙眼被怒火燒得亮晶晶的。 不曉得為什麽,我就是喜歡看他發窘的樣子,他越氣我就越悲憫,啊不,越……歡樂。 穩重的山竹眼露憂切:“可那件事太……連聖上都謹遵祖訓,不曾違逆先皇的意圖。” 那件事是什麽?我伸長了脖子,哇哦,我這就要聽到皇室大亂鬥的故事了嗎?但是沒人滿足我的求知若渴,雲天不以為然,又丟了一粒花生米:“祖訓難違,但祖宗的基業呢?” 保祖訓,就不保祖業。雲杉淡然道:“祖訓難違,然人命關天。” 酒餘人散,雲天又窩在床上看起了地圖,司馬常德和副將們留下陪他,剩下的人作鳥獸散。 樂莫樂兮新相知,檳榔和海棠執琴去了庭院,水果們錯落地坐在石凳上,我便離得稍遠些,繼續練我的劍。 頗喝了幾杯,醉裏挑燈看劍,腳步淩亂,心也淩亂。萬物都有去處,雲在青山水在瓶,我在這裏,你在哪裏? 我何必問呢。你在我心裏。 大師兄,縱然你去往天高海闊碧落黃泉,你總在我心裏。 思慮間,身後傳來腳步聲,溫和的聲音響起:“薛醫師今夜神思不屬,所為何事?” ——————————————————————————————————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4)是雲杉,披白裘,施施然從暮色深處走來,披散而下的發絲輕輕飛揚,千裏萬裏的奔波,竟也無損他的素潔。 我收了劍,悶悶答:“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他溫雅一笑,如映月梨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薛醫師是和二弟起了爭執罷?他的性子就是那樣,越壓製越反彈得厲害,你不要計較才好。” 連他也堅信我和雲天有染,眾口爍金哪。但瞧上去他像是不反對,我便扯著他談起了天。喝多了的人難免話多,我從出征之日說起,沿路上是如何被水果們連諷帶刺,眼下又是怎樣維係著同僚之交。說到檳榔和鴨梨的言論時,雲杉瞳眸裏有洞悉一切的安詳:“武人心粗,書生心細,他們一個在問為何,一個卻說難怪,都是在關心你和二弟。” “殿下為何不阻止呢?他們都說這是不對的。” 他容顏白如蒼雪,有溫潤美玉之感:“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一輩子能歡喜幾年,已是上蒼的眷顧。” 望著他,無端地想起一句詩,名花傾國兩相歡,他天生就該站於花叢中,入詩入畫。這世間總有些人,讓你毫無緣故地心疼他,想待他好,想讓他不那麽寂寞。雲天說,他來打仗,比雲杉打仗要好些,我老和他逆著來,但對待雲杉,我們竟奇跡般地心照不宣。 我一看到雲杉,就會很難過,忍不得他受委屈,舍不得他受苦,這與風月無關,但傷他的心我是萬萬不能。有一次我和雲天說到他,他說,哪有人配得上我哥?我問,所以他就隻得心字成灰了? 多希望他也能擁有活潑潑俗世的熱鬧,識得一位可友可妻的好姑娘,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同銷萬古愁。我輕聲問:“殿下,你喜歡過誰嗎?她是個怎樣的人?” ———————————————————————— 今天又更新了好多喲,各位親親多多評論,留下你的建議和意見呀。 感謝大家閱讀,我會繼續努力地!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5)雲杉的眼神瞬息千回百轉,唇邊浮現一絲渺茫的笑意:“她……天真稚氣,有種倔強的清新質感,像個穿綠衣裳的小花仙。” “真好啊!你會和她在一起吧?我也能見著她吧?” “不能夠在一起的。”他眸中似籠罩了一層悠遠的霧氣,又說,“不能夠。” “是你對我說的,浮生須盡歡。哪怕世皆不諒,又有何妨?” 我還想聽他說更多,但海棠拉著檳榔的手跑來了,豔若明霞,未語先笑:“大哥!” 光影裏,檳榔廣袖輕衫,本是沉靜容顏,卻在見到海棠後化為一池春水。海棠流目明麗地望向雲杉道:“我找了我的那個人。” 從相識到定情,也就數個時辰,但我半點不吃驚。第一眼就確定和後知後覺恍然大悟,都是愛。它不是打仗,非得權衡利弊,左思右量,猶猶疑疑才作出決定。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哪有那麽多時辰可以浪費? 悲憤出詩人,失了一場戀,我比從前機敏多了。換句話說,這叫多愁善感,像個春閨女子,情思不斷。用雲天的話來說,就是——太醫薛十九,少女情懷總是詩。 於是黯然了,幾年來,我對大師兄的情意如司馬昭之心,敏銳如他,我不相信他看不出來,可他從來都顧左右而言它,遲遲不吐露心聲,真相根本一目了然。我又何苦再搪塞自己,他也不得已,他也有苦衷呢?把自己哄到哄不下去的地步時,我問出口了,便生生地把胸膛刺了個鮮血淋漓。 愛或不愛,麵對本心,哪有那麽艱難,要用十年去考證推敲?他不愛我,他沒愛過。我何嚐不知道?我何嚐想知道。 我想給自己一個不死心的機會,卻終究被逼到了盡頭。 再堅持又有何益。 有何益。 與君同飲金杯,飲餘相取徘徊。遠遠望去,檳榔和海棠在月下奏琴,飲酒,笙歌此夕歡。他們年少豐茂,愛情得其所哉,卻勾起了多少人的相思意。我問雲杉:“為何不能夠?我對我在意的人,會念念難忘傾心以求。”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6)被打斷後,他不欲再重拾舊話題,如一湖凝冰的水,無波無瀾道:“想念無法克製,但能隱藏,它永遠是個緘默的秘密。” 我回屋將煙花拿出來,在庭院裏燃放。上一次放煙花還在宮中,我是個揣著希望和生機的人,今日卻滿目凋敝事事休。 煙花盛放,淒美無匹卻消逝得壯闊,我又想起那日雲杉說,至美而長久,是在強求。一院的人都圍攏來看煙花,但都一語不發,在至美麵前,失語才是最隆重的褒賞。那就讓美自己說出它的美吧,如果它不說,那就如雲杉說言,讓它緘默。 惟有緘默不將原狀打破。 但真的沒有被打破嗎?那一地的碎片又是什麽? 大師兄,我不該問你的。 雲杉第二日就將返程回京,我和他談到很晚。說來奇怪,他帶給我的親近感和雲天不同,也和大師兄不同,盡管交往不多,但什麽心裏話都想掏心掏肺地和他說。 他的溫柔是一種力量,他比大師兄更像我的兄長,一個讓我感到安心的兄長。我羨慕海棠,她可以撒著嬌,聲音軟軟地喊他哥哥,而被我稱為大師兄的那個人,他是江湖人,目光中有殺伐氣,我不懼怕,但靠近時會心悸。 她們說,心悸是愛情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呢……雲天卻也讓我心悸過。 我問雲杉,像海棠公主那麽鮮妍趣致的人,如何能適應檳榔的寡言,我注意到他們在一起時,是海棠在說,而檳榔仍在簡明扼要地對答。 “不說話豈不是很悶?”我話多,理解不了。 濃黑長睫在雲杉雋秀的麵容上覆下陰影:“人和人的交流中,說話是個輔助手段。花葉皆能殺人,眉目亦可傳情,我們可以有很多方式來說話,用畫筆說,毛筆說,舞蹈說,兵器說,倒不見得非得用嘴說。” 我想起了大師兄,他蒼冷如青山,總是在庭院練劍,不言不語,他是在用劍說話吧。十歲那年的初春,我和他在亭邊看雪,彼此無話。回家時我問他,在想些什麽,為什麽不說話,他回答說,說不說話都沒什麽,也不在乎有沒有人聽,聽不聽得懂,懂了又如何,總歸是寂寞。 我把這段說與雲杉聽:“我聽不明白,就問大師兄何為寂寞,他說,野渡無人舟自橫,是天地的大寂寞。” 他略微抬頭,目中現出惻然:“懂得寂寞的人,必是在長夜枯坐過的人,你的大師兄並不快樂吧?”第十章:道男兒到死心如鐵(17)夜色中響起裂帛般冷峭的語聲:“你的大師兄是被你拴在腰帶上的麽?走到哪帶到哪說到哪。” 是雲天,帶著他的三個血窟窿,拄著長劍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了。我對他冷傲一睨:“你落拓得真不像個皇子。” 他譏誚地笑:“皇子是什麽樣?你想說我哥這樣的吧?那是他先天優勢,比不得,可我來自民間。” 我順口接上:“你來自民間,你是夏朝人民的兒子。” 雲杉一笑,如春日陽光般溫煦,像在看自家小弟小妹頑皮,帶著愛縱的包容搖頭不語。 雲天冷喝:“我是我爹的兒子!” 我被他的幼稚相逗得一樂:“天下盡知啊。” 一絲窘意極快地從他臉上冒出了頭,閃電般縮回去,氣勢洶洶道:“我是想說——我爹快三十歲還在當皇子,跟你以為的白衣俊秀美少年也有出入吧?”眼中冰火交融,眨了眨,“人世間百媚千紅,你、海棠和綠袖也大不同。” 好極了,就等這個名字:“你的綠袖是被你拴在腰帶上的麽?走到哪帶到哪說到哪。” 他笑出了聲:“我拴得動她,你拴得動你的大師兄麽?” “你——”我怒吼,饑不擇食地找了個詞,“你仗勢欺人!” “很不幸,我偏偏有勢可仗。” 雲杉打圓場:“二弟知道麽,海棠和檳榔在一起了。” “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雲天說,“好事一樁,飯桌上我就瞧出來了。” 我不如他們有信心:“這樣的兩個人,在熱情耗盡後,又能維持多久?” 雲天衝我淺淺笑,目中澄定:“人生須好不須長。” “嗯,先快活了再說。” 我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和好了。但我們和好,卻不如初,我對他已心生疏離,再不敢像從前口無遮攔,打破後再修複,總是會難些的。 其實是會有淒惻的,罅隙已生,哪及當初。 煙花易散,恩寵難回。很久後,我一再地回想起這一天,銘心鏤骨,不能釋懷。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風過汗血,時光如鹽,次日傍晚,我們送別了雲杉一行。 整個下午他都在和雲天談政事,一個在外征沙場,守疆土,風風火火;一個在內肅朝綱,懲佞臣,有聲有色。這樣兄友弟恭的皇族,戲文和說書人的故事裏,我都不曾耳聞過。史書洋洋萬言,可堯舜以下,並無不爭奪的皇位,他們竟做得到。 送行的人很多,陳啟陽、司馬常德和副將們都來了,一一握別後,雲杉對我說:“我在宮中等待薛醫師歸來,把酒相迎。” “當以梨花白奉陪殿下。”我笑。 重逢時,該是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夏末秋初了吧,雲杉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時節,他的人也是,溫和朗然卻不灼人,最適宜著薄衫賞花飲酒。 海棠和檳榔執手相看,再會是可期之事,眉間俱無輕愁,這一對璧人如清風朗月仙樂離塵,是畫中仙子般的人物。我看著海棠,不禁又自慚形穢了,她卻笑得如琉璃珠玉般可愛,歪著頭喊我:“姐姐釀的梨花白我還沒喝過呢,大哥說我會喜歡。” 這個稱呼讓眾人盡皆變色,目光如亂箭嗖嗖嗖射來,海棠奇道:“姐姐,你不也是嫌女裝不便才換裝的麽?他們都不知道?” 雲天咂咂嘴:“瞞不住了吧?” 檳榔唇邊有淡淡笑容,他是昨夜才成為知情者的吧?可連雲杉都在了然的笑,也是海棠告訴的吧?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公主殿下也不例外。可她是怎麽知道的呢? 海棠明眸一轉,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姐姐有耳洞啊。”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準得多,也挑剔和細膩得多,這是本能。 我奇窘,這下連狡辯都不能夠了,特意把頭發梳得亂些,留出幾縷發垂在鬢邊,竟也沒藏住。或者我可以編個故事,就說我家男丁興旺,我上頭有四個哥哥,娘親做夢都想要個女兒,我的出生讓她再一次失望了,沒奈何,便將我從小作女兒裝扮,穿花裙紮耳洞?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2)海棠的一聲呼喚,結束了我作為孌童那罪惡的一生。雲天猿臂一伸撈過我,笑得疏朗:“她就是個賭氣大王,又美又凶,永遠傻倔。” 這是他第一次誇我長得好看,心跳頓時漏了半拍。他扯著我的衣袖,我掙了兩次沒掙開,就由他扯著,接受一幹人的注目禮。吃飽了飯的傷員力氣比我大,我練武得再用功點。 雲杉他們走後沒多久,我們也離開了琿州府前往宸陽關。據雲天說,下一場惡戰就要打響了,敵軍卷土重來,發誓要一雪前恥。 第二天淩晨,我們就到了宸陽關。守將秦之川是個又高又瘦,麵目黝黑的漢子,比一團和氣的司馬常德不苟言笑多了,鴨梨說他剛烈善戰,是西北邊疆一帶作風最硬朗的將軍,麾下軍隊以頑強著稱,在糧草不繼的形勢下,仍力保城門不失。 大軍在城外二十裏處駐紮,離敵軍的營地不遠,他們議論時我聽到了幾句,陳啟陽的看法是打突擊戰,在城外重創敵軍,不給予他攻城的機會,雲天眼尾斜挑,抱著雙臂不置可否。 勤能補拙,我又提著劍去練習,還得到了鴨梨、哈密瓜和檳榔的指點,受益良多。當我使出空花翻時,哈密瓜凝了凝神,問:“薛太醫自何處學來這套劍法?連環進擊,輕靈和凝重兼而有之,倒是上乘路數,教你的人武功定是出神入化了。” 一旁的橙子道:“琿州那晚刺客凶猛,我瞧了一眼薛太醫,當下便心忖這幾招使得頗不壞。舉重若輕,似有真氣護體,步法輕捷剽悍,甚是了得。” 經他一提,我立時省悟,大師兄當初將它授予我的用意了。他說暫時尚不能護我周全,就傳授了空花翻,原是仍在護著我。心中柔情頓起,但下一刻便悲意大作,他待我好,或許與師父師娘對我的好並無二致。老十一不無酸意地說過,我是銷金窟的最小偏憐女,受寵是顯而易見的。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3)海棠也是皇族的最小偏憐女吧,瞧雲衫和雲天對她的態度,再想到皇上,便也明白了。原來大師兄待我正如雲杉待海棠,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我默默地練著劍,鴨梨耿直義氣,定說先前多有得罪,硬是教了我幾招。我側頭瞧著這漢子,心想他麵惡心慈,比起橙子和山竹可親多了。 午飯前,我去找雲天。雲杉親力押送的糧草已被五千精兵運往此地,秦之川上午便拿去賑了災,老百姓排起了看不見尾的長龍,熬過了這些時日,等地裏長出莊稼就會好些吧,但願戰亂早些結束。 我裝了幾塊雞肉想拿給雲天,調整了幾日,他總算沒那麽排斥葷腥了。剛走到拐角,我就聽見鴨梨那個鑼鼓嗓了:“薛太醫這人小脾氣是有的,但大心機卻……” 我放緩了腳步,走近身去,傾耳細聽。橙子說話了:“殿下,屬下越想越不對,先前你說起她是為偷取雲豹入獄,我就留了心,但觀察了數日不見她動靜,也就按下不提,不想竟……” 說到雲豹了我當然要偷聽到底,幹脆連呼吸都壓得低,隻聽雲天道:“不錯,那日她初出茅廬,失手碰到了雲豹,還來不及有所動作就被機關所製……”輕笑了聲,“她那個性子哪會服氣?出獄後就跟這雲豹較上勁了,失過手就一定要得手,否則難消心頭恨。若說她是衝著雲豹的來頭而來,我是不信的。” 雲天所說的確是我告訴他的,我隻道大師兄想要的東西自是好東西,不能提醒了別人也去打它的主意,但通過種種蛛絲馬跡來看,它大有來頭,雲天的話語更證明了這一點。 橙子不服氣:“但偏偏是雲豹,屬下疑竇叢生,今日見她使出奇招,回想起那晚在琿州與刺客交手時,以薛太醫的武功,對方竟也不曾太為難她。加之前幾日她又不知從何處弄來在琿州地界難尋的食物,且不能自圓其說,我想……” 雲天打斷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憑這些就判定她是奸細,也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隻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奸細?我?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4)鴨梨道:“薛太醫就是個小姑娘,哪有你說的那麽複雜?老二,你想多了。” 橙子卻執意地往我身上澆髒水:“還望殿下三思為好,那批糧草走的是秘路,也就數人得知,連押送士兵都是臨時接到任務的,敵軍怎會截獲情報,在雁霞門煽動饑民哄搶?” 我咬緊了牙齒竭力忍耐地聽著,連糧草丟失都是我所為?雲天說得還真沒錯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照我往常的脾性,我早衝進去搶駁了,但如今人人知道我是女兒身,收斂點好,被人稱為瘋丫頭可難聽得緊。再說我很感興趣,奸細薛十九還幹了哪些偉大的壞事。 “糧草失手一事會追查下去的,是不是她所為,自會見分曉。” 什麽?雲天竟沒有撇開我?他對我也是有懷疑的?但我哪知道糧草要走哪條路啊!我直想衝進屋,他停頓了一下,又道:“那些食物確然來路不明,我……” 夠了!虧我還從牙縫裏省出好吃的送他呢!好心卻被當作惡意,像有把剜心利刃直插進了胸膛,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騰身而起,砰的踢開門。 向三人橫眼一掃,我指著橙子的鼻子道:“我再怎麽視錢如命,也明白通敵是死罪,莫說我連通敵的門路都摸不著,就算有,我又怎肯與大夏為敵?我是大夏子民!你這樣疑心我,真比罵上一百句‘以色事人’還侮辱人。” 以色事人這句罵辭,我沒聽過一千遍也聽過五百回了,而且我是當讚美聽的,這證明我有“色”可事,但奸細真是誅心之論啊。 雲天側頭,雙眼充滿了驚佩似的:“夜明珠,好風骨!” 四目交投,我隻昂頭問道:“你——信是不信我?” 他哈哈笑:“那得看什麽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隻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胸口如要迸裂,他是不信我的!他是不信我的! 他對我,竟也疑雲不減。 怒意未複,我把食盒砸在地上,袍袖生風出得門去。 任何事情,隻要你親口一聲,我一定信任,比任何人都甚。 可你對我,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5)怨念如刀,我在庭院坐了很久。當中雲天出來看了我一回,哄了幾句:“我信你還不成麽?我信,我真的信,成麽?” 非得等我發脾氣不可,你才哄一哄嗎?何必哄呢,你心裏分明是不信的。 “殿下請回吧,殿下的信任,薛某敬謝不敏。” 他望住我的目光煙波浩淼,似還想說什麽,但秦之川和陳啟陽找他議事來了。倉促中他說:“我真是信你的,你相信我。” 你不信我,卻要我信你,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待到夕陽西下,我已作出了決定,你們不是疑我是奸細嗎?那好,我去殺了敵軍的主帥給你們瞧。既能一洗冤屈,又能助你一臂之力,擒賊先擒王,殺了對方主帥,軍心必定大亂,你也就不用費心想戰術了,直通通地殺個片甲不留。我們也能快點回京城了,多好。 我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暗自尋思了半天。論武功,我大概打他不過,但我有空花翻護身,連日來我的功夫略有進步,隻要他不是檳榔和大師兄的身手,我也能抵擋一陣。但這是下下策,還是偷襲勝算大些,我先幹掉一個守衛,換上他的衣服,摸進主帥的營帳,剩下的事就不難辦。 能下毒的話,就下毒,避開正麵交鋒;若下毒不成,就用純鈞殺了他,它削鐵如泥,把人剁成肉泥更沒問題,但我也沒必要逗留那麽久,隻往他心口紮個洞就跑。 當然了,我對我的武功不自信,刺殺是件冒險的事,但我可以等啊,等到他入睡再手刃之。鐵打的人都得睡覺,我等等怕什麽!我要把他的頭割回來,扔給那幫人看,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當下就起身回屋把用得著的都帶上,發力奔行,不出一頓飯的功夫就趕到了夏軍營帳。雲天說話算話,當真給我發了軍餉,我拿著它買通了一個士兵,讓他騎馬將我送去敵營附近。 ——————————————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6)托了雲天的福,我在軍中的知名度很高,那士兵認得我。好聽的說法是德高望重,難聽的便是臭名昭著了,我總不能認為好事傳千裏。這世上真是能人輩出,不用走南闖北見世麵,也知曉天下事。 士兵既不接銀子,也不帶我去敵營,我曉得他怕,寬他的心道:“是殿下的吩咐,派我執行密令,你幫了這一回,必有重賞!” 他心存疑懼,不肯答應我。眼見天黑了,正是行事之機,我一急,眼露凶光道:“軍令你都不聽?那也罷了,我這就回去稟明殿下,按軍法處置!” 挾天子能令諸侯,挾皇子還令不了一個士兵?他果然就不吭聲了,臉白得可怕,騎上馬帶我向敵營奔去。 三個時辰我就到了敵營附近,隔著數十餘丈距離,已看到被晚風吹得鼓囊囊的帳篷。我讓他停住,躍下馬背道:“多謝!事成後會給你賞金!還會記功!” 他苦著臉作揖:“大人放過小的吧,小的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看見。”把銀兩遞回來,“這錢我也不能受,大人放過小的吧!小的隻想殺敵,即使死,也要死在疆場。” “你什麽意思?” 他歎道:“小人……小人雖不知大人想幹什麽,但心知這不是將軍的意思,不不不,小人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大人就饒了我吧!” “為何不是將軍的意思?” “若是將軍派大人執行任務,定有高人暗中相護,怎會找上小人?”他直起身,穩定著情緒,“大人一定是瞞著將軍出來的,小人盼大人能平安回來。” 被他一言點破了,我窘得很,幸好夜色下什麽都看不出來,我道了謝,目送他騎馬回營。待得手後,我仍故計重施,穿了敵軍的軍衣,同樣以主帥之名要挾,找個人送我回夏營便是。 我不會騎馬,這點很麻煩,我想過要學,但學了又如何,我不識路,總不能憑借“老馬識途”這四個字行天下吧,它識的也是舊時路,哪能次次幫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學了。我說過,偷懶我很在行,且偷得心安理得,我有很強大的思想體係,隻服務於我,輕易不動搖。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7)匍匐著向營帳潛行,向目標前進!住最大那間營帳、穿得最威風的紅頭發男人就是敵人頭子了,好認! 結果快爬到了我傻眼了,目之所及,是大小相仿的營帳,連守衛都是紅頭發……這下要糟,我叫苦不迭。情報!情報何其重要!我就奇怪那五個水果為何不上戰場呢,問起雲天才知他們肩負著刺探敵情的重任,到這下才發覺,他們疑心我是奸細,其實是對我的能力的迂回讚美。 但事已至此,隻能硬扛了。拿著純鈞的劍柄啪啪兩下,拍暈了兩個士兵,麵前的營帳就無人看守了,撩起一角一望,裏頭沒人!大喜,拖了一個昏厥的士兵,溜進去換上了軍衣,拍一拍跳得很慌的胸口,對自己說,隻身闖敵營是勇者行為,有朝一日說與大師兄聽,他也會讚一聲吧。 可我怎麽還想著他呢。 敵軍莫不是真有三十萬人吧?上一役死了不少,但總數依然很大,密密麻麻的營帳讓我苦不堪言,一間一間地尋去,真不知天亮前是否能找到。 行動過程中,我被無數守衛問了很多聲“你是誰,為何四處走動”,均以“將軍吩咐我來查營”對之。但想來這個差事有人做,他們都表示了懷疑,然人微言輕,卻也沒怎麽追問下去。 還有一點,他們也沒見過這麽堂而皇之在營帳裏走來走去的刺客吧,摸不著頭腦也未可知。其實,是因為我不曉得怎麽以隱藏身形的方法來找尋。 他們的防範也不怎麽嚴密嘛,要是有數十個百個好手都換了他們的軍衣,一通亂砍,會不會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殺來殺去要簡單點?回去後我得問問雲天。 不,還是不問了,連我都能想到的辦法,他們一幫人不會想不到,估計不可行。對於打仗我是個門外漢,但江湖經驗我多少有一些,以江湖對軍事,會不會收到奇效?我曾經對雲天說過,我要當奇兵,這一天這就到來了嗎?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8)在雙腿走斷前,或者說,在被盤問得要露餡前,我終於找著了壞蛋頭子。 確切地說,是他們。格局和夏軍差不多,大約也是主帥、副帥和副將們的構成,圍在一起商討著怎麽夏軍。 他們人多,我不能下手,隻好苦等。等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散場的意圖,戰術卻被我聽到了些,但聽到也沒用,他們的語言很奇怪,根本就聽不懂一個字。但這麽大半夜還緊張嚴肅地討論,必是戰術了,我急得心都焦了,我若是通譯該多好!哪怕殺不了他,也能把戰術帶回去啊,知道了對方的戰術還怕勝不了? 天下當將軍的人都日夜不分也就算了,居然連水都不喝一口。又等了很久,仍沒瞧見有人端茶送水進去,若有人來,我就再接再厲也拍暈他,把毒藥下在茶水裏,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端給他們。 不出半個時辰,敵軍的軍事要員們先後七竅流血而亡,死有餘辜。我看這仗也不用打了,士兵都回家過日子去。 偏偏老天不成全我,這一計是行不通了。我握緊了純鈞,為暗殺作準備。他們一幫人擠在一起,瞧不見主帥的模樣,我耐下性子繼續等。 當天空現出魚肚白時,散會了。而我困得頭都暈了,強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來的那個,當是主帥了。紅頭發,披猩紅戰袍,像一團火。如果雲天是個豔麗的箭靶子,他則是個妖麗的箭靶子——既豔麗,又妖嬈。 天下的將軍都這麽虛榮?還是說,美人自負美貌,會格外虛榮?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膚是透了明的白,眉間朱砂奪目,容顏美如鳳凰。 美男都跑來打仗了,真教世間女子情何以堪。 還好,大師兄和雲杉讓人留點了念想。可他們一個謝絕了我,一個心有所屬,讓正適齡婚配的我實難自處。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9)———————————————————————————————————————————— 當天空現出魚肚白時,散會了。而我困得頭都暈了,強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來的那個,當是主帥了。紅頭發,披猩紅戰袍,像一團火。如果雲天是個豔麗的箭靶子,他則是個妖麗的箭靶子——既豔麗,又妖嬈。 天下的將軍都這麽虛榮?還是說,美人自負美貌,會格外虛榮?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膚是透了明的白,眉間朱砂奪目,容顏美如鳳凰。 美男都跑來打仗了,真教世間女子情何以堪。 還好,大師兄和雲杉讓人留點了念想。可他們一個謝絕了我,一個心有所屬,讓正適齡婚配的我實難自處。 我想得肝腸寸斷,可妖媚將軍還醒著,端坐桌前,注視著跳動的燭光,鳳目微微上挑,顧盼生姿。他不困嗎?不困嗎? 熬夜傷身子呀,將軍。 熬夜有損花容月貌啊,美人。 念力發揮了作用,當我快睜不開眼時,他總算!終於!睡覺了。 我把劍握得再緊些,探頭窺去。長明燈亮著,映照著那個紅衣如火的人,那句詩忽地浮上心頭,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死命地揪了自己一把,花癡是要分場合的!本朝的路大將軍可以無限時地被欣賞下去,但這是個敵人!是要一殺了之的敵人!是要替我洗脫罪名的敵人! 等了將近兩柱香的時辰,營帳內靜謐得像一場死亡,我該動手了。天已微亮,再不砍他的頭,我就會被守衛們發現,抓起來砍頭了。哪有在大白天當刺客的?除非我身負絕學。 探進營帳,高燭下,花已睡去。可海棠春睡圖再美也不能多看了,我提劍,對準他的心口刺下去——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0)按照薛十九一接近目標就會失手的鐵律,我失手了。 美男一躍而起,扣住我的手腕,鳳目一瞪,呱拉啦問了一句什麽,根據情勢,他應該在問:“你是何人?” 我身子一弓,脫離了他的鉗製,腳下按著空花翻的步形,忽左繞、忽右旋,霎時間將他裹在垓心,一路急砍猛斫。身為主帥,他當然不是草包,靈巧閃躲,居然避過了數十劍。 砍削斬劈,仍未得手,手臂漸感酸麻,而他的救兵們已聽到動靜,跑步列隊而入。 一切便毫無新意,像一些時日之前,我在宮中被顧皇後拿下的場景。 大刀長劍指向我,紅發將軍翩然立在眾人中央,容色如夢幻空花。唉,宿命製約,我的生命之中,越美麗的我越不可碰觸。 他走近我,又問了一句什麽,我聽不明白,嗖地橫劍在胸前,他若想殺我,我就自刎。落到敵人手中了,還能有何念想?正好大師兄不要我,我找個理由死了,還落了個民族女英雄的美名,舍身取義,何其壯烈! 美男長眉入鬢,灼灼其華,像童年時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我問了句廢話:“你會殺了我吧?” 他嗚哇嗚哇又是幾句話,我們雞同鴨講了一陣,放棄了交流。我把純鈞抬到頸邊,作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說道:“不勞煩你們動手。” 他盯住我,臉色突地一變,眸中陰晴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番,揮了揮手,那幫士兵頃刻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接下來就該是動刑了吧,找個通譯來威逼利誘,把我折磨慘了再砍頭?不,我會在那之前了結自己,一刀下去,痛快!又痛又快!比十大酷刑好多了。 花樣美人就在眼前,可我好困,晃了幾晃,栽倒在地。橫豎跑不掉,本刺客睡覺去也。 ————————————————————————————————————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1)海棠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一覺頗不舒暢,迷糊間隻聽著有人在營帳外說話,但倦得睜不開眼,便放任自己接著睡。 醒時天已黑透,我該睡了有十個時辰的吧?竟無人潑我一盆冷水將我激醒,亦無人把我拖走嚴刑拷打。仍躺在地上,但身上莫名搭了一條毯子,咦?敵軍優待戰俘? 純鈞仍在手邊,我爬起來握住它,想出去瞧一瞧,剛一掀帳角,幾杆長槍就擋住了我,定睛一看,黑壓壓不下三十人將這個營帳團團圍住。跑是跑不了了,得想個辦法才行,我盤腿坐下,美人不知去了哪裏,他在打什麽主意? 不一會兒,竟有兩名士兵給我送來了飯菜,白生生的大米飯,犛牛肉,幾樣小菜,這日子可比夏營好多了。喔,此處離敵軍地盤不遠,他們靠山吃山,比長途跋涉的我軍便利。 確是餓了,我狼吞虎咽起來,滋味竟還不錯,這待遇也太好了點吧?當我幹掉了一盤莧菜後,驀然意識到了什麽,不由打了個寒戰。在獄中時,常有獄友突然被賞賜了一頓好飯,他吃得麵如土灰,因為那是上路飯。 吃完了,就該被砍頭了。 我悻悻地把筷子一丟,雖然我想砍他的頭沒砍成,但他哪兒能饒我?這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美男顧及自身形象,想做個溫柔殺手而已。 飯也吃了,走也不成,那就閉目等死吧。可等了好久,好久,也沒有人來。我按捺不住,衝到門邊問:“你們想怎樣?” 士兵們紛紛地和我說著話,但又是雞同鴨講,好不荒涼。我歎氣,坐了回來。沒片刻,有人走了進來,是個鼠目獐麵的幹瘦老頭,拱了拱手道:“閣下吃得還爽口?” 是自己人?我來勁了。但他也是個紅頭發,哦,是通譯先生。我不予多理會:“要殺要剮,利落點!” “閣下且安著吧。”他笑了笑,又道,“門口有五個士兵為你所用。”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2)啪啪啪拍著手掌,應聲走進幾個士兵,通譯努努嘴巴,五人步伐一致地走到我身邊,微彎下腰,作了個“請”的手勢。 我驚疑至極,通譯隻說:“閣下如內急,他們會帶路。”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去吧。五人帶路,我跟著出了營帳。為我所用?看牢我才是真,連上個茅房都沒尊嚴。 茅房很小,剛夠一個人蹲下,上天入地都跑不了。我飛快地想計策,但發現,除非一聲不響地把這五人都打死,否則沒有活路。可我的純鈞在營帳裏,剛才想抓拿在手裏時,他們拿劍阻止了我。 他們對我不凶,甚至算得上禮貌,但很有距離感,冰冷疏離。就像去有錢人家做客,他們自恃身份,不會對你不客氣,但那種友善絕對是沒有溫度的。 我手無寸鐵,要對付五個高我一頭不止的男人們,是拿雞蛋跟石頭碰了。力敵不成,隻能智取,但手上的銀兩不怎麽多,語言還不通,如何買通呢?戰爭還沒打完呢,夏朝的貨幣對他們來說也不算什麽,還能怎麽辦呢? 想不出來辦法,但我在茅房待得憋悶,隻得出來透氣。五個人見我出來,迎了過來,將我帶回了營帳。 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不論是在夏營還是敵營,我總是有貼身護衛相陪,將來我回銷金窟有這派頭就好了,但此刻我多想自己是孤家寡人啊!難怪皇帝都自稱孤或寡人呢,走到哪兒都有一大幫人跟著,能不煩惱嗎?像個普通人一樣來去自由,了無牽掛,一定是他的心願。 如同功成名就後,我也能垂著眼皮懇切地說,其實,我好想做個平凡人。而當我是個平凡人的時候,出人頭地是多麽撓心抓肝的事呀。 揚威立萬後,誰又真的肯回到微時? 除了我。 對,除了我。我現在是為國家安危隻身涉險,欲取敵寇項上人頭的刺客薛十九,成了,將留名青史,不成,則留名野史。可我多想重新做回銷金窟的小靴子,武功低微,飽食終日,漫應錦年。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3)我發自肺腑地想回到微時,什麽太醫,什麽母儀天下,什麽忠義刺客,都不要了,我隻想回家,我隻要回家。 平時總在說死就死,沒什麽了不起,眼一閉心一橫劍一抹,一了百了。但死到臨頭,我才覺得,活著也不壞。 但誰說我一定會死呢?我連監獄都能逃得出來! 可那時有恩公…… 然而,既沒死,就還有機會。 想到這一層,心一凜,是,我沒死,大師兄也沒死,他是拒絕了我,但一生還長,誰能預料今後會否變亂叢生呢。 我和他都沒死,我還有機會。 我竟從未給過自己死心的機會。 我不肯,我沒有真的肯過。 是不是要親耳聽到他說“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別人”才能轟然死心,徹底離去呢?我不知道。誰知到那時我是否又能給他安個理由,他身不由己啦,有不欲人知的苦衷啦,雲雲雲雲。 是我想要給你原諒。 薛十九!不愛就是不愛,愛就是愛,哪有那麽多廢話,瞧人家海棠和檳榔,打一照麵就情深意篤。我真沒用,都快被砍頭了,還在這兒為感情唧唧歪歪。 雀占鳩巢,夜已深,不知美人今夜下榻何方,也不知另一個美人雲天在幹什麽。我失蹤了,他會找我嗎?他會不會認為我逃跑了? 都怪我,既動真格跑過,還數次揚言要離開,像那個喊狼來了的孩子,把人糊弄得團團轉。狼真的來了,反倒沒人救,被叼到一邊吃了個精光,屍骸無存。 皇室會為走失的皇子公主大動幹戈地尋找,而半吊子太醫丟了也就丟了吧。誰叫我不辭而別的,連線索都沒給他們留,把境地弄到如此被動,薛十九頭大如鬥。 雲天評價說,我有情有義,沒頭沒腦,我看還得加一條,笨手笨腳。————————————————————————————————————第十一章:不如緘口度殘春(14)我後悔了。 連檳榔那樣的高手都不走刺殺路線,我卻是哪兒來的自信和膽量?我後悔了,誰來救我? 誰也沒來救我,我被軟禁在營帳裏,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著,像隻金絲雀。若無視死亡陰影,想來跟深宮裏的嬪妃差不離吧,怪不得顧皇後要派一幫人監視雲天呢,因為花草美容外,她沒多少事可做。 母儀天下也沒什麽好的,遠不及銷金窟的小靴子自在。念及此就自嘲地笑了笑,一個偶遇的算命先生的話,我竟然好好地放在了心裏,放了這麽久。母儀天下必然先有人君臨天下,那個君是誰?雲天?雲杉? 以骨頭發涼的處境,做我的千秋大夢。 罷了,我得打住這些無聊的念頭,趕緊想脫身辦法,即使我想了三天也沒個頭緒。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第四天午後,我又見著了紅發美男了,仍是紅衣,幽灩眸光掠過我,側臉向五個侍衛說了句話,他們就朝我看看,示意我隨他們出門。 —————————————————————————————————————————— 行文寫到這裏,已經過半, 可能已經過了大半, 感謝這些天來各位親親的鼓勵, 這使我十分高興和感激, 嗬嗬,我來寫,有人看,如此就值得被記住, 雖然女主被我寫得挺傻, 但如果你們還算喜歡, 我就覺得很知足 不知道男性角色你們更喜歡誰呢, 會是雲天嗎, 因為顯然我對大師兄的著墨比較少, 不曉得有沒有人會喜歡他, 你們更希望靴子和誰在一起呢 多提寶貴意見,寫下你的看法, 我好繼續往下寫哦, 祝大家一切都好, 我會繼續寫的!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被侍衛們帶著,穿過營帳,沿著長路走了一長段,我心中那微弱的火苗在大風中抖動著,這就要熄滅了。 上路的時刻到了,要不要大喊一聲“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呢?說書人的故事裏,永遠會有人在最緊要關頭挾聖旨而來,一句刀下留人語驚四座。但薛十九顯然不夠好命,認識皇帝都白搭。 走到腿軟時,他們停下了。扭頭一望,紅發美男深瞳墨黑,遠山眉黛間一抹愁思,好似一陣風來就會捧心而碎。戲文裏說漢代的張良麵貌如好女,我瞧這人隻有過之無不及。 突然,嗒嗒的馬蹄聲響徹山路,近了,再近些,是我所熟悉的人們,檳榔、橙子、山竹以及……雲天。他們身後,是數千數萬的夏軍縱馬前馳,劍若流星,刀趕日月。 有光,燃亮了自遠古走來的黑暗。 萬人雲集,卻萬籟俱寂,我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倚在風裏,遺世而孤立。 紅發美男看了我一眼,向雲天走去,我緊跟上去。而雲天已躍下馬背,步履輕如鴻羽向我奔來。 橙子和山竹分列左右,陪同一個紅發男子也走了過來。紅發美男雙眸神光驟現,飛也似地掠起,紅衣翩翩欲飛。 他接過他,而他接過我,自始至終,兩人一言未發,錯身而過。 他來救我了,帶著千軍萬馬來營救我了。 心中又何止是四時歡歌,六時驚雨,在被他牽起手的瞬間,我眼圈一紅,哽咽道:“我,我想為你……做……件事,沒……沒……沒做……好。”忽然雙膝一軟,頭一歪,暈倒在他懷中。 這句半假半真,前假後真,還有一句就爛在肚子裏吧——我受不了你們冤枉我。 我怕他罵我,他走來時我就想好了,我得暈過去。老十一說,女人一扮嬌弱,男人就沒了主張,在監獄時,我靠這招換來饅頭,很靈。——————————————————————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2)壞了,我越來越滑頭了,怎麽辦。 當不想麵對現實時,誰都隻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咱不費那個勁,咱暈,省時省力。女人要愛惜自己,盡量不幹力氣活,當然了,有夜明珠可得就另當別論。 閉目躺在雲天懷裏,“昏迷”中的我被他策馬帶回夏營。大風呼嘯,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是我不好,讓你流落在外……那麽多天。” “還好,還好,你沒走,還好……我還能把你找回來……”他深深歎,直教我魂飛魄散,心中瞬時流進一股溫暖的痛楚,卻又那麽那麽惘然,“還好,你回到了我身邊……” 無從分辨這潮水般湧來的話語是真,是假,是夢,是幻,隻覺它們變成了一縷縷銀絲漫天飛舞,紛紛揚揚地下成了紛紛揚揚的雪。 仿佛看到天地間有個穿小棉襖的幼年時的我,在茫茫滄海中沒日沒夜地泅渡著,心底頓時有個傷口被撕裂開來,悲傷難抑,由心髒散至四肢,再也不能自持。 回到夏營,我被安放在雲天的床上,三隻水果和他沒有離開,壓低嗓音說著話。先是山竹:“她還太小,有些道理得花上時日才能真正明白。這世間,人人都懂趨利避害,大家都不讚同的事情,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何必太固執己見?” 然後是橙子的聲音:“她生成那模樣,偏又是這麽個脾氣,隨時都會惹事,殿下周全得了她一世?” 雲天說話了:“她啊,非要撞個頭破血流不可,才會明白一二。老裝得冷麵冷心的,其實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護著她就會出事。” 聽上去他們並沒有太責備的意思,反是一片苦心,算算時辰,再裝下去就誇張了,我“艱難地”醒轉,轉動眼珠,模糊地道:“殿下……” 雲天三兩步撲到床邊,剛拉起我的手就變了臉,語聲低抑道:“有何不滿你直說便是,甩袖闖敵營是為何?我還真沒說錯,你啊,有情有義,沒頭沒腦。” 他的語氣中帶了點欲蓋彌彰的寬容,顯是那句“我想為你做件事”發揮了作用。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啊不,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的心落定了些,抬眸望去:“他們為何會放人?”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3)“那麽多場親熱戲不是白演的。”他閑閑雅雅地笑,“你是我的奇貨可居。” “嘎?你做給大家看的啊?”出征當日,我們同坐一騎,可叫五萬將士都瞧了個清楚。這些天來,他也從不避嫌,隨時隨地攬住我,我當是他的浪蕩本性呢,“所以我落到敵軍手裏,他們也沒殺我,就是為了以我來要挾你?” 他語音淡淡,笑意不減:“難得頭腦清楚了一回,不簡單嘛,夜明珠。” “他們拿我能向你要到什麽?” “他們認為你很值錢,派使者送來的密信,想交換五座城池。”他將燭火撥亮一些,麵上浮起一朵輕笑,“這也太讓我沒麵子了吧?我不同意。所以嘛……他關我老婆,我抓他相好,一物換一物,把損失減到最少。” 皇子抬了抬貴手,太醫撿回了小命。我假笑:“殿下英明,斷做不出拱手河山討我歡的事來。小的在殿下眼裏不算什麽,又何必大費周章將我解救?” “很簡單,欺負你是我的個人專權,我不會和別人分享。”他的眼睛在燭光下明亮得像星辰,像風停雪住時夜空的星辰,“閣下貴為本朝太醫,價值不菲,切勿妄自菲薄。但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我很窮,錢要省著花,用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 身為搞錢軍團的團長,此人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盤:“商人重利輕別離!若是綠袖呢,你就顧不上多想吧?不惜一切代價,傾家蕩產也要救她回來吧?” 他忍俊不禁:“她隻會為我賺錢,從不叫我賠錢,誰像你啊,盡給我找麻煩。” 被他梗得臉紅耳赤,我臭著臉道:“我以後會學聰明點,你放心。” 他心裏,綠袖高出我好幾個層次,我望塵莫及。在馬背上,他那幾句讓我心湖漾起波瀾的私語,究竟有幾句是出自真心?一個人怎麽會在深愛著另一個人時,還能對旁人言說曖昧? 喔,莫說他是皇子,就算隻是個有錢人,娶好幾個老婆都不稀奇,是以才處處留情吧。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4)“夜明珠,見過笨的,沒見過你這麽笨的。連荊軻都辦不到的事,你憑什麽以為自己能行?” “我有劍有輕功有空花翻。”我沒好意思說,我還有迷煙和暗器,可惜沒用上,“你們說我是奸細,我就想殺了敵人頭子,提頭來見,沉冤昭雪。” “你若是奸細,真不足為懼,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笑得暢然,“他既不是一隻鴨也不是一隻兔,頭可以啃著吃。我要他的頭做什麽?”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句太殘忍了,殘忍得我要吐血,但他救了我,我抹不下臉罵他:“我這麽沒用,你為什麽還救我?” 他的手指輕巧地把玩我鬢邊的一縷發,笑了一笑:“你說的對,你是我的擋箭牌。有你晃著,皇後讓我娶不想娶的人我就有理由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找著了一個,哪舍得輕易丟棄?” 喔,半分不假,他一直在拿我當幌子,暗中保護他真正心愛的綠袖。我泄了氣,本以為依他的言行,對我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其實根本無關情愛,我的用途跟五個水果是一樣的。他們為他操勞正事,我為他抵擋情事,不同之處僅在於,他們肝腦塗地,而我不那麽專心。 一再會錯意,被推到真相麵前時,尷尬和失落總不可避免。而且,竟然還是會有些,有些傷心的啊。心沉落下去,話卻說得再平靜不過:“一個擋箭牌算什麽奇貨可居?殿下一聲吩咐,投懷送抱的人隻怕前仆後繼,個個比我聰明聽話,不幹蠢事,也不頂嘴。” 他眼中的光亮燦若星辰,突地靠近,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有你就夠了,我誰也不要。” 這流連於十丈軟紅的浪蕩子,我還能信他什麽?我把頭一側,避過他的目光,好奇道:“怎麽不見鴨梨和哈密瓜?” 他沒有答話,臉色黯淡,我等了片刻,他仍沒有答話。 一室噤若寒蟬,被愁雲慘霧籠罩,檳榔、橙子和山竹都垂了頭,無人應聲。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5)不安的感覺像水麵的漣漪,一圈圈地越漾越大,我又問:“他們人呢?” 沉默…… 時間仿若靜止了,像結了冰的大湖。 我隻好點名了:“山竹大哥,鴨梨和哈密瓜呢?” “那一戰真慘烈……”話音渺渺,默了許久,山竹道,“損兵折將,死傷無數,他們……” 他語聲微哽,說不下去,我卻已懂了,鴨梨和哈密瓜都…… 在敵營裏沒有被澆上頭的冷水,原來等在這裏。如被晴天霹靂擊中,我沉痛難言,回頭望雲天,他寒了臉,額際青筋隱露,突地發作,疾言厲色道:“閣下是用尊臀想問題的嗎?你能做點能體現你智慧的事情嗎?” 他罵得再凶我也該受著的,眼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了:“智慧……我沒有智慧這樣東西,你是對的,我沒頭沒腦,連累了鴨梨和哈密瓜,我,我……” 那個橫眉怒目罵過我,卻在得知我是女兒身時,第一個道歉的人,他瞧我不起,卻在我和大師兄道別後,哭著回夏營時,擔心我餓不餓;他粗聲粗氣,不解風情,卻肯教我功夫,隻說亂世艱難,多會幾招會安全些…… 他為我的愚蠢送了命,我卻沒和他說上一聲對不起。由始至終,我沒對他賠過不是,連他致歉時,都刻薄了他。我連一聲對不起都來不及說,他卻已枉送了性命…… 還有那個涵養極好的哈密瓜,隻有他以寬厚的心來看待太醫薛十九和皇子雲天的畸戀,從無鄙夷。連我執意要離開夏營時,山竹和橙子都在公事公辦,他卻一徑隻記掛著我缺衣少食…… 這樣的好人,我是否對他說過謝意?發自肺腑地說出感激?我本以為,未來還長,還有很多很多機會,能夠告訴他,遇上你,是件很溫暖很溫暖的事。 我想過的,我若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戶人家,父母雙全,家族人丁興旺,他會是我和氣的大伯,每次來家裏做客,都會給我帶禮物,誇我的功課做得好,誇我又長高了些…… 我多想有那樣一個家庭,有他那樣的大伯,可我再也沒有辦法告訴他,讓他知道……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6)長久以來,我心安理得地享用了他們待我的好,冷麵熱心也好,慈眉善目也好,卻從未親口說出謝意,這就是我嗎?一個自詡善良的人的所作所為? 如果我知道我的蠢行會連累了他們,如果我知道我的笨拙會讓這麽多人流血犧牲,我…… 雲天,你錯了,你應該讓我在敵營自生自滅的。你該知道,我不值得讓你痛失愛將,我不值得你這樣做。大大超出預算的事,你為什麽要做? 我的愚蠢若是自作自受也罷了,但我卻讓一幹人等受傷斃命……我理應被懲罰,被施以極刑的。 我不快樂。 我沒法快樂。在得知背負了兩條人命,不,是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人命時,我的心理負擔很重。吃飯時,想著我要吃仙人掌時,鴨梨給我洗勺子,而遇刺時,哈密瓜救過我一把;練劍時,想著幾天前還笑著給我指點劍法的人,如今都已赴了黃泉時,我沒法快樂。 先前,我抱怨自己命不好,今年尤為倒黴,經曆了太多無妄之災。但回過頭想一想,哪一件不是我自己辦壞了? 一直以來,在很笨和運氣不好之間,我從善如流,將一切後果都推給了後者,因為這樣會讓自己心裏好受些。但我還能把自己哄到何時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砸了鍋,而我運氣卻是那樣好,經過的路上總會有溫暖我冰冷的好人。 我可不可以說,我還是個孩子,請大家原諒我呢。可我已過了十四歲生日,師娘在這個年紀已和師父訂了親,而十四歲時的蘭妃進了宮,兩年後生下了雲杉。太多例子擺在前頭,我沒臉以小賣小。 我賴著不長大,但賴不下去了。 更加努力地練劍,休息時就看醫書,我的莽撞讓多少人命枉送,我沒法淡漠。當我用針灸又治好了幾個士兵的急症時,這種愧疚並沒有少減輕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7)雲天見我太低落,就帶我去了一趟蘭溪鄉,他許諾過會請我吃香噴噴的糯米飯。那裏離宸陽關不遠,騎了幾個時辰的馬就到了,饑荒的緣故,我們沒能吃上好飯好菜。但高山巍峨雄渾,風沙撲麵,登高望遠見到遼闊而寥落的北地景致,鬱意也排解了不少。 他給我講了不少皇宮秘史,以他皇帝老爹的情史最為好聽,我們逗留到夜深才返程。在山上看風景時,我問:“我真能換城池?”心念電轉,“哦,他們認出了我的劍是純鈞吧?它的確是無價之寶。” 他恨鐵不成鋼:“他們既拿得下你,還拿不下你的劍?不關它事。你為什麽總會把複雜的事情想簡單了,又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 我回敬道:“你為什麽在應當相信我的時候不信?” “你呢,你信我嗎?”他全神貫注地看住我,眼神澄明如水,“你信我嗎,我對你說過的……一切。” 我被他看得不安,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得看什麽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隻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於是在回程的路上,我們發揮彼此畢生絕技,吵得不可開交。等到口幹舌躁時,我住了口,他下馬去農家小院討了一碗水,旱災年間,水很金貴,所以他以貴金相換。 一碗水倒有半碗是渾濁物,但也沒法嫌棄,我喝了幾口,遞給他:“你也喝。” 男人嘛,騎馬很累,這點禮數我懂。他接過喝了一大口,嘴角一勾,雙目裏含了幾分春意:“小奸妃,我們算不算同甘共苦?”陽光下,他的黑眼睛忽閃忽閃,讓我以為他喝醉了,又或是我喝醉了,竟有些微酩酊,“本以為對你的尖刻領教得夠多,也該麻木了,今日聽在耳中,依然新鮮如故。” 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識的前塵舊事吧。 ————————————————————————————————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8)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識的前塵舊事吧。 “再新鮮的東西都會壞掉,野果、飯菜和人。”我對他說起老十一,“師娘問過她,心上可有人,她想為她尋個好婆家。我師娘雖是江湖人,但難得極天真,像個街坊大娘,操心關愛的人的終身。老十一笑著回絕了師娘,她說,我不信那些,我隻要萬貫家財,不求裙下不二臣,情到濃時情轉薄,不可信。” “你啊,被消極的言論影響至深。”他稍彎下腰,白瓷般的手指輕撫我的眉,低聲道,“他*****我成親,我必將終生待你如新婦,永不相負。” 他唱作俱佳,我笑笑不作聲,誓言太宏大,堪比家國天下,再說他已有綠袖,我不是很相信,也不敢。但女人都虛榮,愛聽好話,能從他口中聽到它,心裏還是很甜的。 太多前車之鑒,我若信了,他會讓我知道,它依然是個玩笑。 傾聽和相信是兩碼事,你說,我就聽,但你說,我未必深信,如此而已。 練了幾遍空花翻,再來練鴨梨教的刀法,秦之川將軍特地給我找了一把輕便的軍刀。他和鴨梨是同一類人,外冷內熱,耍刀時我總會想起鴨梨,時時走神。 在宮中的時候,幾多達官貴人在背後議論得難聽,但當著我的麵就笑臉逢迎,還生怕我不多看他們一眼。更怕我記不住他們誰是誰,總會一遍遍地跟我強調他的姓名和官銜,以期多日不見,他的官銜更上層樓。 我和雲天的關係很可恥,朝臣們涇渭分明,一幫巴結,另一幫討好。雲天問過我,哪一幫的人多,得知聲討的一方占了絕對優勢就笑道,本朝還算有希望。 武者鴨梨剛直不阿,正氣凜然,他是真性情,半點不掩飾對我的惡感,衝這一點,我本該欣賞他。他大概永不能理解,他的殿下為何會“迷戀”一個“男人”。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努力改善對我的觀感,隻因我的表現令他覺得,我對殿下也不是完全沒有情意。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9)那些時候,我何必要出口傷人,激他發怒? 我怎能讓雲天失去這樣的忠心的屬下。 他又何苦花這不必要的心思,白白抬舉了我。 我坐在樹下,把刀放在膝蓋上發呆,我的殿下,你有沒有想過,我不值得你為我衝鋒陷陣?我——不配。 坐了好久,聽得遠處傳來嘈雜的馬蹄聲,過了一會兒,淩亂的腳步聲紛擾而至,接著,是熟悉的大嗓門:“屬下倒忘了,這大西北……” 像暴雨夜的閃電擊中了窗邊的大樹,心底一響,白光一晃,我跳起來向外奔去。軍刀跌落在地,我隻覺得內心激蕩,大喊道:“鴨梨,鴨梨,是你嗎?” 這是白晝,我不會是在做夢。他沒死?他沒死? 日頭正盛,我眼冒精光地看到麵前站著三個人,當中一人我不認識,左右的人卻是連日來縈繞在心頭的罪。鴨梨仍是去年秋天我出獄時所見的模樣,身材魁偉,聲若雷震,滿腮虯髯,而哈密瓜穿淡灰色布衫,正滿麵笑容地望著我。 我跑過去,捶一下鴨梨,又捶一下哈密瓜:“太好了,你們都活著!” 久別重逢的寒暄真不像話,鴨梨喝道:“我這不好端端的嘛!” 我抹了抹眼睛,不和他吵,他們還活著,我就高興了。哈密瓜溫厚地笑道:“薛太醫,你看看是誰來了?” 這才想起除了他二人,還有個陌生人把我的傻相都瞧在眼裏,我窘得抓頭發,臊眉臊眼地看過去。來人四十餘歲吧,腰板筆挺,英氣蘊於眉宇,兩鬢雖已灰白,但麵目仍是極為疏朗,想當年定是位美男子。我搖了搖頭,他很眼熟,但我不認識他。 來人笑了:“女娃娃,認不得我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謝各位親親的追看,所以這3章是免費給你們這些老讀者看的. 願意繼續追的,就接著支持我吧. 不願意繼續看的,也感謝你們!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0)一聲女娃娃叫人我淚眼婆娑,是恩公!是我的恩公!他們所說的鈞王爺!一直以來,我擅長在憎惡的人跟前表達憎惡,但怯於在喜愛的人跟前表達喜愛,可恩公是不同的,沒來由地就是感覺跟他親,我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恩公,你真的來了啊!” 他大手一伸,我已被他抱起來,扛到脖子上坐著。幼年時溜出去看戲,人又多,我個子又矮,怎麽都看不見,大師兄就把我扛上肩,讓我看完了大半場戲。那一出是蕭何在月亮底下追趕韓信,到現在還記得,忘不了。 多年後,我的恩公扛起了我,像扛著女兒,大步前行。我不適應,又急又怕但……開心,被他們說的大人物這樣對待,我很幸福,這幸福像我夢想過太多次的……真正的家,讓我有很深很深的暈眩感。 戰亂饑荒讓一切都很粗陋,但接風宴是不可少的,這帝國的戰神給數萬受苦受難的百姓帶來了希望。他是象征,是福音,也是定海神針,雲天說,有些人天生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受命於危難之時,但締造了多少奇跡。我笑他:“會襯托出你和主帥的無能的。” 話說出口就後悔,實在不明白,心裏明明沒有這麽惡毒,為什麽說出口的會是如此。他倒沒和我搶白,笑道:“你小瞧了我,我雖然愛麵子,但有時還是能正視不足的。退位讓賢,救百姓逃出生天,豈不是更妙?” “我瞧著你有撂擔子的意圖。” 他仍笑:“好馬配好鞍,糊塗妃配快活王。”拍拍我的頭,“人盡其才,我們各就各位。” “誰糊塗了?你還沒告訴我鴨梨和哈密瓜是怎麽回事呢!” 他不理我後半截話,隻道:“看來你很認可你的名位,好說,回宮我就……” “誰是你妃子了?他們怎麽還活著?” “我哥去大牢找了他,跟他傾談了半宿,我派他們去接他,順便嘛,給你上堂課。”他低喝,“反省得如何了?” 他們是還活著,可那場戰役卻讓將士們…… 他又道:“哦,那天沒打仗。能和平解決問題,就絕不動用武力。” 他騙了我,但我頭一次覺得心裏很好過。但太好過也記著,他說的那些也不是沒可能發生,我的確是個蠢貨。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1)那一晚,我帶了一壇燒刀子去找恩公談天。分別並不太久,卻恍然已過了三生,我有好些話想跟他說。 有月有風的夜,恩公以蒼涼的往事佐酒。他說:“老夫已有十六年沒曬過太陽了。”在他說的所有話裏,這一句叫我最難過,而十六年前,他是何等快意縱橫。 一騎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六年。是在夏天,恩公剿賊凱旋歸來,受封受賞,人生光明燦爛。有個夜晚,他去宮中找好友留山喝酒,留山是他童年的玩伴,十歲時被送進宮做了宦官。 宮廷太大,天又熱,他走了一陣感到口渴,路過亭台花榭,宮女們正端著瓜果和茶水款款而行。他急渴,就去要了一碗水。 是冰鎮過的酸梅湯,剛從陶罐裏取出來,加了桂花和蜜糖,分外解暑。他一口氣喝完,問:“還有嗎?” 觀賞著曇花盛放的盛裝女子鬢發如雲,語聲柔婉得像能滴出水來:“王爺喜歡的話,多喝幾碗再走吧。” 她識得他是誰,但他常年征戰在外,並不認得她。他想,大抵是公主妃子吧,又喝了一碗,道了個謝就走了。 那夜的月色皎皎,女子端坐在亭間,花影在投在她的臉上。他並未來瞧清她的模樣,隻依稀記得她腕間戴了一串紅燦燦的石榴花,襯得皓腕如玉,是她親自給他倒的第二碗酸梅湯,是以留意到了。 她很嫻靜溫婉,身上有極淡的馨香,這便是他對那個月夜全部的記憶了。但對她來說,並非如此。君王最寵愛的顏貴妃自偶遇了他之後,日益消瘦,捱到了第二年初春就鬱鬱而終了。彌留之際,她已神誌渙散,喊出了他的名字。 ———————————————————————————————————————————寫這一章的時候心裏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麽, 冬天情緒難免糟糕些, 不過這並非是個悲苦的小說, 我會一路寫下去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2)他少年揚名,以武狀元大魁天下,誇官當日,十裏長街擠滿了傾慕他的女子。而他早有婚約,遠房的表妹是他的良緣,十四歲就嫁給了他。他眼中沒有別的紅顏,但他無法阻止顏貴妃愛上眾人傳誦中的英雄。 一個寂寞的婦人在夏夜萌動的心思,給恩公招來了殺身之禍。他全然不知,但厄運滔天般卷來。君王震怒於顏貴妃的臨終呼喚,置他赫赫戰功於不顧,將他滿門抄斬。群臣跪了一地,也扭轉不了君王的心意,反倒更激起他的怒火,他將他打入天牢,即日問斬。 但兩日後,君王做了噩夢,夢見祖宗指著他的鼻子怒罵荒唐,他冷汗涔涔醒來,決心留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恩公便在大牢裏枯坐了十六年。他的父母妻兒都已死去,他力拔山兮卻救他們不得,他還活著,但天下再無去處,所以他哪兒都不去。 大獄奈何不了他,但他哪兒都不想去。 他助君王開創了清平盛世,堪稱國之神器,但飛鳥已盡,良弓被藏。他的君王自負不再需要他,他鞠躬盡瘁卻敵不過貴妃的一句話,這就是戰神雷霆鈞的前半生。 皇族的一怒一顰,斷送了多少錦繡前程。皇帝將明裏暗裏去探望將軍的人一一斬殺,偏執地,殺殺殺。 大獄光線昏暗,將軍用捕捉蒼蠅來維持眼力和敏銳,他在等待,等他的帝國再一次需要他。任何地方他都不去,他就等在這裏,等著君王回來懇求他,請他出山,求他諒解,在他的親人墓前焚香懺悔,告慰亡靈。 他知道會有那一天,但他不知道那一天來得有多慢。君王在四年後駕崩,留下的遺言是,永不赦免。 他至死都恨著鈞王爺。 殺戮決斷的君王,在愛情上隻是個善妒男子,是被嫉妒衝昏了頭腦的可憐蟲。或者他也沒有那麽愛顏貴妃,但他認為鈞王爺挑釁了他的尊嚴,他恰好具備鎮壓的權勢;而下一任君王雲天之父,是個愛而不得的失意男子,在雲天講給我聽的故事裏,他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酒鬼,他收集了若幹和所愛容貌相似的女子,但她們都不是她。到了雲天和雲杉呢,他們會不會好運一些? 或許,惟有愛情麵前,眾生平等。 然而,傾天之權絕世之功,會不會較為容易留住一個人?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3)風涼夜沉,我和恩公相顧無言。幾杯酒後,我問起《華佗針灸經》的來曆,他說那是多年前一位獄友之物,他是一方名醫,但他未能救活禦史大夫的愛妾,對方就編排了理由將他推進了監獄。 醫生醫生,能醫得了的,是那些有望生存下來的人,而另一些則是回天乏術。強權者未必不懂,但他們更懂得遷怒,恩公這麽對我說。那位獄友剛進來時就受了重刑,恩公救不了他。沒拖幾日,名醫就死在了大牢,臨逝前將祖傳的醫術下落告訴了他,後來,他告訴了我。 “為什麽會告訴我?會助我越獄?” 恩公放下酒壇:“小姑娘有夢想,為何不成全她呢?不過舉手之勞。”他撫了撫我的頭發,眼中像是有一滴水光,久久不落,但久久不走,“我的小女兒活到現在,也怕是有你這麽大了……” “我用那本醫書救了人呢,恩公,你放心,我將來啊要懸壺濟世,做個真正的醫生。” “它被埋在地下就是一些廢紙,拿去救人,才是我那位朋友的心願啊。” “恩公,醫書之外,還有兩顆夜明珠。”我拿給他看,“能值不少錢吧?” 恩公也怔了一下,笑了:“他倒沒同我說起這個,他的用意莫不是讓獲得者不為俗世生活操心罷?一個人在衣食無憂的環境下,才能更隨心所欲地做事情,女娃娃,你收好。” “二殿下也對我說過,有時金錢會使一個人清白高貴。” 十六年前的熱血,在十六年後憶及,是一壇苦酒,喝了,滄桑就在全身遊走。就著酒,我們用歡天喜地的語氣緬懷了監獄風雲,他說十六年身陷囹圄不算太糟,最壞的是幼時,洪水泛濫,饑荒肆虐,餓得抓觀音土塞肚子。他最好的朋友被父親送到了宮中,做了宦官而幸存下來,他則背井離鄉成為采石匠,在勞作中練就了開碑裂石的臂力。第十二章:負盡狂名十六年(14)十六年前的熱血,在十六年後憶及,是一壇苦酒,喝了,滄桑就在全身遊走。就著酒,我們用歡天喜地的語氣緬懷了監獄風雲,他說十六年身陷囹圄不算太糟,最壞的是幼時,洪水泛濫,饑荒肆虐,餓得抓觀音土塞肚子。他最好的朋友被父親送到了宮中,做了宦官而幸存下來,他則背井離鄉成為采石匠,在勞作中練就了開碑裂石的臂力。 恩公說,前幾日,雲杉返回京城就去了大獄找了他,一席懇談後,恩公聽從了他的勸說。國家有難,他早就想來了,但如山的仇恨讓他卻步。 十六年過後去,但家破人亡的陰影仍不能淡去,他想對那個君王及他的後代的江山冷眼旁觀,但又不願對黎民蒼生的危難袖手旁觀,於是十六年來,矛盾日夜刺痛著他的神經。 直到雲衫的出現。他們素昧平生,但那仙露明珠般的人的談吐折服了他。 他發現當今的大皇子仁厚無欲,而二皇子機敏果敢,主動去了前線,能力足不足尚在其次,但有這份以一己之身補天塹的心,已讓他動容。他問:“女娃娃,老夫當了十六年的困獸,太狹隘了吧?” “恩公抹不下臉,卻蹉跎了好時光。”這是雲天給予他的皇帝老爹的評價,等哪天我要講給恩公聽。 恩公許許悵然,忽道:“是抹不下臉,更記得他們的哭喊,慘聲不絕。” 戰神執戈斬敵,冷了眉目硬了心腸,所向披靡。但在戰場之外,他是父親,是丈夫,是兒子,有家有室,有妻有女,他的心不是鐵打的。 這風刀霜劍,鐵馬冰河的命運,讓人如何言說? “恩公,他們是到天宮去了,少受了人世幾十年的苦。但沒關係的,百年後,一家終將團聚。”我果然沒頭沒腦,用來勸慰人的言語,總是拾人牙慧。小時候,老十五染了天花死了,師娘這麽對我說,老五死了,她還這麽說,我記得牢。 恩公一震:“我這把年紀了,卻要個女娃娃來教我。”怔然地重複道,“他們去得早,便少受了人世幾十年的苦了……” 燈花落了一地,天亮了。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血色山河萬裏傾,新一輪硬仗一觸即發。我聽橙子和山竹說,雲天又要上戰場,午飯時他在和恩公議事,我沒去煩擾。夜裏練了數個時辰的劍法,正待回屋時,卻瞧見了他。 月華如練,他背月而站,我去踩他的影子。他回過頭,單手撫著下巴,嘴角噙著笑:“小奸妃,明日我又要上戰場了,你擔憂嗎?” “殿下真是高風亮節,大事小情都親力親為,不負萬民,草民實感欽佩和擔憂。” 我自認答得頗有見地,不癡不傻,對得起連日來的反省,他卻目光一沉,趨步向我欺進,突然單手從我腋下穿過,捏住我的肩頭,將我帶向身前,望著我的眼睛:“如果不曾生在帝王家,我寧可負盡萬民,卻不負一人。” 我被迫直視著他,幾成鼻息相對。他的語調很輕,如情人間的耳鬢廝磨,很空茫,也很惑人。我將身子向後移去,肩膀向右一側,想擺脫他,他將我攫住,往懷裏帶了一帶,調笑道:“小奸妃貞烈,吾甚愛之。” 他見慣了國色天香,卻不知為什麽對調戲我有這麽大的癮。而我明知他另有牽掛,仍在被他戲弄時感到心慌意亂。這算什麽?心念大師兄,卻和旁人糾纏著,這算什麽! 他的傷還沒全好,那三枝箭有一枝是射到了他的腹部,我把雙手頂在那兒,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發狠似的推開了他。 目的是達成了,但力道猛得我自己也後退了兩步,晃了一晃才穩住:“殿下莊重些吧,夜深了,我先回了。” 他對我是有誘惑力的,我在逃避他。他的爺爺——那位因了一句話就滅了恩公滿門的君王,以及他的爹爹,空有皇權卻讓最愛的女人死於心碎,他們都讓我害怕。 我一個布衣平民,跟皇族糾葛太深,是極度危險的。 雲天,你是引凡人墮入阿鼻地獄的修羅,我不是你的對手。趁還來得及,我不能放任自己,我得走。 我逃也似地向房間跑去,殘月如鉤,春色滿庭,身後那人的聲音像高天上的流雲,飄飄渺渺:“我這就要去打仗了,你卻不願多陪我一會兒嗎?告訴我,你是希望我做春閨夢裏人,還是無定河邊骨?”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我的殿下,你有權有勢,有才有貌,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醉,夜不能寐。但春閨夢再美,最終她們仍會墮入生活,嫁給劉員外趙郎中王裁縫。那位愛上你爹爹的平民女子,她的收場多淒涼,而愛上你的綠袖,和你相思相望不相守,她的內心又該多荒涼? 恩公說,在帝王家最奢侈的就是“情”了,為了所謂的天家尊嚴,先皇對他心生閑隙,竟將少時情誼磨得精光。何止是先皇?雲天和他爹爹又哪有例外?他們將心愛的女子放逐,置情愛於不顧,不外乎也是皇族顏麵。 而小人物如我,既安分守己又貪得無厭,我渴望自己的夢裏人,心上人,枕邊人是同一個,才會安心呢。 殿下,請你好好地活下來,再活下去,萬民景仰,洪福齊天。 落了雨的天色裏,夏軍再一次踏上征程。 比起上一回,少了數以千計的士兵,多了兩個人,恩公和我。我本不具備上戰場的資格,但大嘴鴨梨纏著山竹問起我去刺殺敵寇的蠢行,又把它複述給了恩公,他便要帶我看看到底何為戰爭:“娃娃,且隨了老夫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雲天和五個水果都來反對,怕我連累了恩公壞了事,我也覺得不妥,但恩公爽然道:“昔有趙子龍在陣上七進七出救阿鬥,我倒想效仿效仿。”大手一撈,將我抱上馬背,靠坐在他懷中,他將韁繩一緊,似在給我寬心,“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娃娃,單憑想象是不夠的,你確是見過了它的殘酷,日後才不會想當然地辦事。” 淅瀝瀝的細雨落著,十來萬大軍鐵甲披身,騎馬掛刀,主帥陳啟陽環顧四周,抬高聲音:“敵軍上一戰已元氣大傷,我們乘勝追擊,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士氣高漲,吼聲如雷。 陳啟陽的目光橫掃過去,向大軍介紹了恩公:“這位將軍,是帝國的戰神雷霆鈞。有他坐陣,大家信心足不足?”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殺機蔓延間,恩公揚起馬鞭反手一揮,駿馬嘶鳴,蹄下生風,衝入雨簾。 千軍萬騎聲裂過長空,我在馬上坐得放心又穩當,新奇地左顧右盼,問:“恩公,怎麽連你都穿得這麽……這麽……” 恩公騎馬持弓,金甲煌煌,坐騎的鬃毛火紅,烈如赤焰,刺人眼盲。他朗朗大笑:“娃娃,將軍的行頭須得有威懾力。” “那……不是很危險嗎?” “既上戰場,自是將生死置之度外。” 本來我不解戰役為什麽要打得這麽頻繁而迅猛,清晨時問起,恩公說敵人緩得起,但我方緩不起,十餘萬人常駐不打,又是饑荒年頭,糧草補給是大問題。而敵軍可趁這段時間重新布防,調整戰術,安插奸細,侵擾百姓……所以必須速戰速決。他擇要訴來,樸實無華,我一聽就懂。換了雲天,就又會拿他的生意經來搪塞我:花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比我還功利。 大半個時辰後,我們就來到了戰場。放眼望去,敵軍黑如烏雲,而我身後,大軍亦如潮。人聲鼎沸間,我老遠就瞧見了那個紅彤彤的身影,隔得遠,看不大清,但必是他無疑。 喊殺聲震耳欲聾,鐵槍勁戟森寒立天,隨著旌旗一搖,裹著著火棉絮的百箭齊發如蝗。我的恩公披玄金戰甲,身先士卒,縱馬殺向敵軍叢中,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湧泉,我在他懷中坐著,直瞧得眼花繚亂。 說不怕是假的,好幾次,敵軍的刀光一閃,我往馬頭上一趴,才險險避過。再抬頭時,那人已被恩公斬落馬下,血濺當場。 正瞧著惶然,突有一人騎著馬從旁斜躍而來,軍刀刷地指著我的臉,俊顏上笑渦一閃:“喂!” 是穿了黑甲的雲天,他倒是聽了話。可竟在戰場上還有興致玩樂,我恨鐵不成鋼,咬碎了銀牙幾多顆,斥道:“幹什麽?” 他的瞳眸亮如燦星,言笑晏晏:“人約黃昏後!”隻喊了這麽一聲,就夾著尾巴逃跑了。沒兩步他就遭遇了當空一刀,刀尖閃著銳光,差半寸就能將他劈成兩半。那一瞬我看得愣住,尚未發出驚呼,右耳便感到一陣透寒的風,就又一趴。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聽得一聲慘呼,便知恩公又滅了一人,心才緩慢地回落。再向雲天看去時,心就又咚咚咚直跳,既著急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定了定神才敢張望,但亂軍中哪還能望見他的人影? 地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殘軀,無從辨別。而恩公且戰且進,人擋殺人佛擋弑佛的氣勢迸然而外,冷厲卓絕,根本不容我的目光多作停留。我有些悔意,雲天穿得顯眼也有顯眼的好處,起碼能讓我知道他還活著。 鮮血浪頭一樣湧上來,浪頭一樣退下去。我並非沒見過血,但我沒見過這麽多死人,前一刻還是歡騰的馬凶悍的人,頃時就成了刀下鬼。還有的人沒死,缺了胳膊斷了腿,或趴或躺,在泥汙裏翻滾哀號慘叫,或拚了力爬起身,以兵器相向,以肉身相搏,與敵人偕亡,森森奪人,寒得發瘮。 又一道濃烈殺氣掠風而來!刀劍相撞,寒聲錚然,不看就知恩公的長劍行走如靈蛇,貫穿了敵人的咽喉,下一刻,血腥氣泅散。 血肉橫飛,淩亂屍體橫陳一地。冷汗滲透脊背,我抬起頭,用袖子擦了擦濺到我臉上的血,無意識地向前望去。 這毫厘間的回眸,竟使我看到了一個人,臉上覆了個青麵獠牙的麵具,黑色風氅當風獵獵。雖看不到其容顏,開闔間卻自有威儀,氣勢之壯,使我神為之奪。 戲文裏說,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麵美,常著假麵以對敵,此人也是美姿容嗎?連那位紅發統帥龍澤都不戴麵具,莫非他比他還美? 我大感興趣,盯著他使勁看,突然心下驚窒,幾疑是自己花了眼。雲天說過,敵軍並非遼人,而是遼境內的一脈異族,人人皆紅發,而這人卻是一頭黑發,他是誰? 滿地鮮血如流光飛散,心神俱顫之時,我認出了他是誰。 自四歲起,我就看熟了他騎馬馳騁的樣子,看了十年,我不會認錯。 大地無聲,蒼天不語。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烽煙彼岸,荒草蒼茫處,那黑衣將軍是我的大師兄。天旋地轉間,眼前的景象悉數悄然摒退,而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在風中一一曆現,在一刹那洞明。 他總在出遠門,卻兩手空空,從不曾竊回珍寶文書;老五死後,他說,我的事還沒做完;那夜他第一次說起他答應我,會活著回來…… 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這就是令他心體煎熬的重負,這就是他一日日退去傲色換以悒色,廿五年華就鬢生銀霜的原因,這就是寒厲真相。 是誰的鐵刃墜地,摔出聲響?而我心頭寒意漫生,他是誰?他當真是我的大師兄?他也是大夏朝子民,他為何要這樣做? 思想間,一杆長矛已直刺向他,他身形銳動,劍光瞬若流星,鋒白劍刃上眨眼便添了血色。 突然,一排怒矢冷不防從四麵八方撲至,他去勢不變,揚劍一劃,一劈,嗆啷啷地將幾十枝鐵棘刺全都擋落,直如斷了翼的鳥兒墜入山澗。 劍光爍爍如驚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側軍刀緊迫而至。眼看避無可避,他長劍略頓,袖中飛刀倏然齊發,白光閃過,馬背上的夏軍已仰麵栽倒。 與此同時,三羽箭如風雷呼嘯,後發先至,直襲他各處要害。大師兄仗劍飛起,縱躍挪閃,借力閃過,堪堪躲過兩箭,但肩背那一羽卻是避不過。 瞬息萬變,重箭已直直穿透他的肩胛血肉,戰衣盡染殷紅,半裂半碎。 我汗出如漿,側眸去尋覓箭的來處。森亮的槍戟叢林晃動,白馬上那展弓怒射的黑甲將軍正是雲天,他弓開如滿月,箭簇冷冽如急雨,破空飛至。 雨越落越大,那人血流披麵,仍揮劍抵擋銀光飛閃。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我好像看不清他了…… ——————————————————————————————- 各位親親,我一般是每天下午2點左右更幾章 然後5、6點或者晚上10點多再更幾章, 總之每天都會更新8章,或者更多, 嗬嗬,希望大家多點擊,讀得愉快!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人影亂紛紛地在眼中晃著,我腿發軟,搖搖欲墜,頭頂是恩公的聲音:“娃娃,你承不住了?” 他說著便掉轉馬頭,將長劍往馬身一刺,烈馬悲嘶,放開四蹄狂奔。許是動靜太大,在倉促回首間,我看到大師兄已望過來,便呆住了,像被這漫天雨水釘在了原地。 但刀劍清脆不容喘息,隻一瞬他就又持劍迎擊,招式寒厲,身法綿密。 四目交會,隻一忽兒光景,他已避開了去。而我被恩公帶至一旁,沉聲道:“丁俊傑,接著!” 他右臂一送,竟將我從空中拋了出去,眩暈中我已穩穩落入一具胸膛中。又聽到恩公道:“你護送她回營!” “末將遵命!” 副將丁俊傑策馬帶我回了夏營,春雨仍在下,這是近一年來的第一場雨,宸陽關的百姓俱歡顏吧? 一天一地滂沱的雨落著,傷心人隻得我一個。縱使驚愕,大師兄,我依然想替你擋下刀光箭雨。我不問你的原由,那不重要。 不那麽重要。 天黑時分,恩公和雲天才回來。對方派出了鐵甲馬,這一役勝得艱苦,當初的十五萬人馬,已減了近半。 雲天又受了傷,身上大小傷口密密麻麻,但好在不是箭傷。軍醫給他上了藥,稍作包紮他就下了地,白著一張臉來找我。 我懨懨縮在床頭不想動,大師兄竟是敵軍,我驚痛過度,不得不蜷縮著身體來抵抗胸口的疼。從回營到現在已過了數個時辰,我幹嘔了好幾回,卻嘔不出來,但仍有什麽東西如鯁在喉,那會是什麽? 大師兄,那是什麽? 我想不通。 “夜明珠,你嚇傻了?”雲天見我板著臉,有意逗我開心,“曉得戰爭是怎麽回事了吧?還敢不敢再獨自跑去敵營?” 雲天,你莫笑,也許我還將再去敵營,並——不再回來。 可我真的要去嗎?我是大夏子民,對方是敵人。但敵人當中,有我的大師兄……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我愛他,但我怎可叛了國?當日為他們疑我是奸細,我敢豁了命去證明清白。可我如何能料到,自見著了大師兄,我竟在想,我要陪他刀山火海,哪怕他是敵人。 可我怎能叛國?我怎能! 秉持的心念轟然倒塌,腦中的思緒比這春雨還要連綿濕潤,一絲絲,一道道,一滴滴,莫可停駐。 雲天湊過身來,黑瞳裏滿滿都是笑,有些討好地說:“小奸妃,我們打贏了仗,你居功至偉,我要給你賞金,重重地賞!” 我心中動了動:“重賞?為什麽?” “你為我朝找回了鈞王,收複河山指日可待!”他刮刮我的鼻子,像哄孩童,“我聽了你的話,穿了黑,沒上次那麽慘吧?” “你打算賞我什麽?元寶?”顧皇後指使我監視他,賞了十錠,輪到他,我得坐地起價。 他坐得更近些,攬住我的肩,在我耳邊說:“等殺光了敵人,我就……” 殺光了敵人…… 血,刀,屍體,殘肢,震地動天的厲聲慘呼……驚怕猶存,似永不會結束。大師兄浴血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躍動著,如濁浪翻卷,我抬手放在雲天唇邊,製止他說下去,隻問:“你百步穿楊,這一仗殺敵無數吧?” 他就勢在我的掌心輕輕一吻,麵露得色:“百步穿楊?戰場上,我隻想萬箭穿心!”唇邊彎出微弧,笑道,“我今日還重創了敵軍副帥呢!也算一洗上次你挖苦我被普通士兵射中的恥辱!” “副帥?” “對啊,本來想射龍澤的,但瞄了幾次,他那個相好老擋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帥下手了,就是戴麵具那個,你看到了嗎?我連射了好些回,廢了幾十枝箭才得手。”他說得興起,喜形於色,“他武藝驚人,但也躲不過我最後那三箭,算算時辰,怕是捱不過後天了。” “為什麽?”他吐字甚快,卻如驚雷滾過我的耳邊,我抓住他的衣襟,一迭聲地問,“為什麽?” “雖則隻有一箭射中他,但也夠了,那箭上淬過毒液。”他指了指自己的肩頭,笑道,“從刺客那兒學來的,我的經驗不是白得的。”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字句如刀,剜上心口,我眼中猝然團起水霧,往事朦朦朧朧,似走馬燈交錯出現。四歲時我在雪地裏見著大師兄;五歲時他為我出頭,幫我教訓欺負我的人,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六歲時我被掛在樹上快要餓死,他找遍了山路救下了我;七歲時他給我在山間搭了一隻秋千,此後無論銷金窟搬到哪兒,他都會給我在當地搭隻秋千;八歲時我說最愛的花是梨花,他的院落裏就種滿了它…… 種種種種,早已刻入心扉,永世不忘。 他對我是對妹妹的情意,依然令我感激。老七說得好,別人對我們不好,是他們的本分,對我們好,是我們的福分,是,他是我的福分,而今他在受難,我怎能不聞不問! 血染征袍透甲紅,我的大師兄他就要死了…… 他不是我,我了解他,他練刀劍卻不涉獵毒物,他就要死了,死在一枝毒箭下。而我竟要和殺害他的人分享這“勝利的喜悅”嗎? 胸腔裏像有重錘在一下一下地擊打,我被雲天搖晃著,他臂間發力抱我入懷,暗啞著嗓音驚亂地追問:“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小奸妃,你怎麽了?” 喉中湧上腥甜,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大師兄,蠟燭熄滅了,風雪太大,它滅了…… 黑。 暈厥的時間很短,雲天的呼喚敲打著我混沌的意識,我睜開雙目,對上那雙泛著紅絲的雙眼,喘出一口濁氣。 雲天的下顎繃得緊緊,望著我,喃喃道:“小奸妃,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他的衣袖上有血跡,是我的還是他的,已分不出。 “小奸妃,等打完仗,我要帶你去江南,去嶺南,去川南,去世間最美的南方……”他眸中閃著一簇星亮,抱我的手收了收,“再也不讓你見這殘酷的場麵了,再也不讓你見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親愛的們,今天更了8章, 以後大家多多來捧場喲, 記得我一般是下午更新,從2點到6點不定。 每天都會更8章左右的。 如果寫得順,會多更一些的,但一定不少於8章。 祝大家閱讀得快樂,多寫評論喲。 你們的評論是我的動力,我很愛看。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刺痛漫遍全身,這殘酷的場麵裏,有我的大師兄,一杆浸了毒液的箭裂破他的肩,裂破了這風中之燭。右手握成拳,指骨間泛出青白,我想告訴雲天,我不要安定無虞,無人能傷,我想要回到大師兄身邊,可張了張嘴,說不出口。 見我好了些,雲天放下心來,拍手召來鴨梨和哈密瓜:“你們陪她說說話吧,她嚇壞了……” 雲天,我不是被戰爭嚇壞了,可我能說什麽? 他和陳啟陽去犒勞三軍了,而恩公素不喜繁文縟節,我起身下了床去找他。不出我所料,他又在幹喝燒刀子,我嫌太過辛烈,便回屋拿了最後兩隻醃雞腿給他:“恩公,若有牛肉就好了。” “簡單!遼境草原肥美,耗牛多的是。”他嗬嗬笑,“滅了敵軍還怕沒有牛肉吃?” 滅了…… 我扶住額,十指插入發中,腦中翻攪,顛來倒去的都是大師兄遍體鮮血的樣子,抹之不去。雲天的話語又回響起來:“箭上淬過毒液……他捱不過後天……” 電閃雷轟,豪雨如注,血肉模糊的屍骸中,我的大師兄長劍疾舞,火星交迸,血汙和著雨水滾落。徹骨的涼意將我浸透,心口如被尖刀磨礪,又如萬針齊紮,我仰臉問恩公:“殿下說,他殺敵的箭上淬了毒,這對不對?” 恩公哂道:“戰場上何來情麵之說?” 換了雲天,他定當振振有辭道:“下者鬥勇,上者鬥智,贏了就是贏了,廢話少說。” 可是,戰場無情人有情。我抱住雙腿,把頭貼在膝蓋上,恩公收了笑容,疑道:“娃娃,你有心事?” 我有心事,我的他孤掌難鳴。 “……想射龍澤的,但瞄了幾次,他那個相好老擋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帥下手了,就是戴麵具那個……” 大師兄沒有金鍾罩,也沒有人替他擋一擋,他孤掌難鳴。 而我卻在這裏。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我眼眶發熱,泫然淚下:“恩公,我覺得敵人也很可憐……” 恩公仰脖灌了幾大口酒,陶醉地眯上眼睛回味了番方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戰場啊,成全的是少數人的利益,屈死的都是老百姓,是孩子的父親,婦人的夫婿,老嫗的兒子,敵軍我軍都一樣。但交戰時,就顧不了許多了,要保衛國土,就得屠殺敵眾。天下之大,人口稠密,我們能盡心去保護的,隻有我們的自己人啊……” 那汙血橫身肩負劇毒的,是我的大師兄。 於大夏朝,他是敵人,但於我,他是我的大師兄。我不管他為何要這樣做,我隻曉得,他是我的大師兄。 大師兄,是我死心不息,總被往事裏那長夜相依的暖意蠱惑。在你心中,我是小師妹,但在我心中,你是我愛慕的人。你在火裏,我就去火裏,你在水裏,我就去水裏。 我放不下希望,我也放不下你。你愛不愛我都沒有關係,是我放不下你。 誠然你是敵人,但在你成為敵人之前,你是我的大師兄,在你成為敵人之後,你依然是我的大師兄。 恩公說得對,我們能盡心去保護的,隻有我們的自己人。他是我的大師兄,是我的自己人,撇開國仇家恨,他是關愛我寵護我的那個人。 這就夠了。 童年時,他在暴風雪的冬夜為我掌燈,在暴風雨的深山為我撐傘,該換我為他掌起明燈,撐一把大傘了。人死不能複生,燈滅可以再燃,大師兄,不要熄滅,不要滅,請讓我去,點燃這盞燈。 點燃這盞燈。 ———————————————————————————————— 今天晚上有場演唱會,孟庭葦的,我會去看。 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就蠻喜歡她了, 你們有沒有中意的明星呢, 恩,今天我心情還可以, 但願你們也一樣 加油吧 彼此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捱到深夜才等到雲天回來,老遠就聽見他的笑聲,近了些又聽到夾著低低的女聲。藉了簷下晃動的燈籠看去,他右側是鴨梨,鴨梨旁邊是位青衫女子,本是作男兒裝扮,但腰如尺素,體態風流,女兒身能瞞得過誰? 竟是綠袖來了,通身素淨,隻用一根黑玉筷子將烏發隨隨便便一挽,就已透出風情流落。這般活色生香,我是女人都看得呆住,何況是男人,無怪雲天如沐春風,傻笑得像朵喇叭花。 綠袖儼然軍中作派,衝恩公一揖見禮,將男子禮儀做得大方自若,別有意趣。她轉而向我,擠擠眼:“薛兄別來無恙?” 雲天自是向她揭露了我的本尊,喔,或許她和海棠一樣早就識破,女人嘛,眼睛都毒。我這點小伎倆,隻在不拿正眼瞧我的顧皇後跟前才能蒙混過關。我也向綠袖一揖:“綠兄遠道而來,請。” 兩個女人稱兄道弟,雲天看著又傻笑不止,他的心上人來了,高興成這樣也是情理當中。我摸了摸下巴,想必我見著大師兄也是這樣一副傻到家的臉孔吧,是人都看得出來。 當了太久的擋箭牌,享受了“殿下的愛人”這一身份帶來的諸多好處,某些時候我會混亂,真把自己當成了綠袖。但正主來了,心裏的酸意就冒出頭了,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個替代品。旁人也許不知,但我如何能再將自己哄下去? 由奢入儉難,她來了,我就該遁形了,可心裏真酸……又酸又落魄。他們向房內走去,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端過酒杯一飲而盡,也回了屋。這燒刀子真辣,嗆出了淚花,恩公啊,你為何會喜歡它? 梨花白多好…… 喔,我還沒讓你嚐過它呢,等日後我釀給你喝。可是,我的恩公,還有以後嗎?我這一走,就成了大夏朝的敵人,你鐵血俠骨,可你能容我嗎? ——————————————————————————————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我的行李很少,也就是一柄劍一本醫書一封出自檳榔之手的信,兩顆夜明珠三套換洗的衣裳,以及大師兄送給我的迷煙暗器、紙鳶和毽子,三下兩下就收拾好了。我無事可幹,靠在窗邊發呆,這夜太深,我不識路,又不會騎馬,得熬到天亮再走。 還有,我得問問雲天,箭上的毒是什麽,解起來會快捷點。大師兄的傷刻不容緩,生命一點一滴地在流逝著,我卻還在這兒蹉跎,一想到這個,我再也待不住了,這就去問雲天! 長燭高照的靜夜,隔窗而望,他和她分坐在棋盤兩端說著話。一旁還有個不識趣的鴨梨,抱著大刀打瞌睡,頭點得像雞啄米。雲天轉過臉看了他一眼,撈過一條薄毯給他搭上:“這個人啊,叫睡不去睡,又不愛看,笨!” 綠袖纖纖玉指落下一粒黑子,笑盈盈地望著雲天。他眼中是殷殷笑意,語聲如軟絮輕拂,嗔愛的意味:“你啊,滴水不漏八麵磨光,數日未見,又精進了不少,比起那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閑敲棋子落燈花,我和他也曾經坐在月夜下手談,宮女小廝提燈靜候。原本,這是屬於他和她的消遣,我隻是,隻是他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啊…… 同樣是對弈,他從未這樣愛縱淺笑地看著我,低徊地與我說話。那所有的溫柔和似是而非的情話,也隻和他的皇帝老爹一樣,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愛屋及烏。 隻可惜,芳草如茵碧連天,也不是心中那位穿綠羅裙的姑娘。她不可取代,所以當她蹁躚而來,他眼中就沒了別人,沒有替代品。 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她明豔,他英氣,很美很俊的兩個人,怎麽看怎麽般配。即便是我看了,也得承認,他和她在一起,舒服了看客的眼睛,而我和他在一起,蜚短流長,人人喊打。————————————————————————————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儷影雙雙,我何必壞了他們的情致,明日終歸是要向他辭行的,到時再問不遲。我若有所失地回到屋內,想養好精神睡一覺,卻怎麽都睡不著,夜是如何深去,天是怎樣變幻色彩,一分一毫,我都瞧得分明。 晝短夜長,捱到卯時我提劍出了門。雨後的清晨,空氣格外清馨,五個水果中,除鴨梨外,都已起來練功了,恩公也在,我和他說了說話,便也練起了劍。 讀書人瞧不上耍刀弄棒的,可他們自詡的十年寒窗苦,習武人何嚐例外?上次我問雲天,首戰中那麽深的壕溝是何時挖的,我完全不知道,他自負地說,一個人的時間花在哪兒是看得見的,又伸出手給我看,指著趼子說:“你當我的箭術是老天賜的?我從六歲練起,練了十多年,起初連弓都拉不動。” 但今時今日,他沒出現。喔,孤身千裏夜奔情郎,最是銷魂美人恩,他能早起才怪。 我想促狹地笑笑,但笑不出來,便練劍不休。理所當然了,恩公看到我的純鈞,驚訝如檳榔,要過去看了幾回,嘖嘖歎:“好東西!娃娃,你是自哪兒弄來的?” 我對他說起大師兄:“恩公還記得嗎,我喜歡的人叫莫念遠,是他送的。” 恩公拿過劍舞了幾個招式,還給我:“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娃娃,要愛惜才是啊。” 辰時已過,雲天才偕綠袖和鴨梨同來。我拎起包袱,徑直走向他,開門見山道:“殿下,我要走了。” 他黑眸一閃,亮得直如長河星辰都跌進了他的雙目,懲戒似地輕擰我的臉:“喔?夜明珠,你吃醋了?” 我擋開他的手,正色重複道:“殿下,我要走了。” 綠袖眼尾斜挑,不解地望著我,她換了藍衫,翦水雙瞳裏似有水波流淌,使人瞬間意為之奪。雲天交疊起雙手,眉間輕蹙:“夜明珠,綠袖……” 我搖手:“殿下,我要走,因為我要去救你射中的那個人。” 那雙寶光流動的眸子黯淡了一下,驚問:“他就是,難道他就是……” “他是我的大師兄。”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語驚四座,連恩公都愣了:“娃娃,你在說什麽?” 闔起眼,思緒飄得很遠很遠:“昨日在戰場上,我見著了那個戴麵具的人,就知道是他了……你們盡可以罵我,罵我是奸細,是叛國賊,我都承受著。” 信誓旦旦大夏子民,能明辨是非,我真可笑。說過的話,像一記記皮鞭,抽打在背上。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樁笑話。 鴨梨炸雷般地吼道:“薛太醫!你的心是鐵打的嗎?吃裏扒外!” 綠袖為我說話了:“薛兄自有她的想法,你何必出口傷人?” 女人和女人總會同仇敵愾些,我睜開雙眼,感激地衝她笑笑,手按心門,轉眸迎上鴨梨的怒目:“鴨梨兄,我的心是血肉做的,知冷熱,識好歹。但我得去救他,無論如何,我不想他死。” 雲天的語聲裏盡是冷意與傷慟,像在對眾人說,又像在自言自語:“他是敵軍的副帥,你是我的老婆,可你卻要去找他……” 當著綠袖的麵,何苦說這些呢?你們皇族大可三宮六院,但我隻要一心一意,她是你的老婆,我就不能是,雲天,你不懂。心裏禁不住酸楚起來,有淚漫進了眼眶,隻好別過臉:“殿下,我是你的擋箭牌,你是我的聚寶盆,我們的關係止於此。” “哦?在薛神醫心中,就這麽定義你我的關係?” 我淚如雨下,拭了一把臉,手心手背皆是淚:“殿下對我的好,我都有數。我也不想背叛大夏,但我這一去,就已背上了叛國通敵之罪,我……” 生離和死別,哪種更痛些?佛家七苦裏,它們均在其列。誰更痛些?“殿下,今日一別,你我生離,但我若不去,將和他死別。我本想問你箭毒的名稱,但事已至此,我無顏再問。我不見得救得了他,但我要盡力一試。” 他竟笑了:“薛神醫至情至聖,本王佩服。”略略一頓,又道,“你總在和我作對,先是小打小鬧,如今大刀闊斧,薛神醫,你出息了。”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殿下,我不求你的諒解,隻是,我從未想過要顛覆你的江山,卻始料不及。殿下,你恨我嗎?你有理由恨的,你是皇子殿下,我卻要去做草莽反賊。可是,殿下,那是一個我做了多年的夢想,今天它迫在眉睫,你說我是抓住它,還是不抓? 落木蕭蕭,黑發深瞳的容顏在眼前漸漸退化,時光荏苒,仿佛隨了這清風沿著來時路折回,幼時溜到市集去看戲,是正月間,連唱三天大戲,都是《思凡》。 是被大師兄扛在肩膀上看的,看了三天,他也就扛了三天。我好熱鬧,戲曲不換也樂此不疲,於是聽得熟了,連小尼姑的唱段也牢牢記在了心: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掛。 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 就是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 把那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 唉呀由他!隻見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 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想說的話太多,但語無倫次,無從表達:“殿下,我,我……” 我的殿下,那個風雪夜,他縱馬歸來,我抬頭望去。 自那一眼,我再也不曾舉步往前。 他陰魂不散,我矢誌不忘;他五內俱傷,我心神全失;我放不下他——不肯,不舍,不能。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因他而叛國……” “好一對野心勃勃的同命鴛鴦!夜明珠,你這就要與我為敵了嗎?”雲天冷誚地笑笑,“你當真是我認識的那個小笨賊?我路家的江山,你會挖出幾個坑,敲出幾個洞?好,他日江湖重逢,我這大好頭顱,你來砍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刀利,還是我的頭硬。” ————————————————————————————————————————————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我不砍你的頭,那樣血濺一身,洗衣服好麻煩。我一刀捅進你的心髒,不讓你太痛。”話一出口,自覺尖銳,真的是說多錯多,本意絕非這樣,可夫複何言? 他嘴角噙著笑:“哦?看來我是要感激薛神醫的恩威並重了?” 吸一口氣,想要忍住眼淚:“如果能夠,我永不願與殿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越忍越決堤,淚水湧了出來,恍如昨日,遇見他,在那個明暢的店堂裏,他笑得肆意,是眾女子傾慕的玲瓏美意少年郎,像柔亮的金光投進了我心裏;又恍如在蘭溪鄉,他對我說起他爹爹的故事,指著莽闊天地對我說:“生後事,我看不見,管不著。我隻要此生江山大好,美人笑。” 歲月彈指而過,我竟成了他的仇家了…… 我的殿下,我是小賊,你是皇子,我到你家中就是竊取寶物的,多日後,我竊取的是你家江山,我……終是改變不了命定的結局呢…… 風撩起他的衣襟他的黑發,他眼中是暗紅的跳動的火,突地張開雙臂將我摟在懷裏,那麽緊,那麽那麽緊,說的卻是:“女人的睚眥必報真不容輕視,你的大師兄沒能使你如願,你就花畢生精力向他追討。我欠你的也不少,你怎麽不來討?” 我是想討的,但不能夠了。你的笑,你的擁抱,還有你口中世間最美的南方,杏花春雨江南,火紅奔放川南,白牆黛瓦皖南,荔枝飄香嶺南……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鴨梨又暴喝道:“殿下這是怎麽了,真跟欠了你似的!你好高騖遠、貪新念舊,殿下卻都不計較,你還不識抬舉?” 這話真耳熟…… 喔,雲天出征後,在城牆上,他這麽說過。他還評價我是孽畜,他說得對,我以怨報德,作孽太甚。手心徹徹痛著,我一甩頭,極力推開雲天:“是我欠殿下的,殿下照拂我,容忍我的壞脾氣,還以身為我擋箭,我……” 趁他驚躅的片刻,我忽地出手如電,將純鈞換到左手,倏地反腕刺入自己的右肩,齊刃而下。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一蓬血雨噗地便噴了出來,比預想的更痛,捂著傷處退了兩步,灰衣被血染了個透,勉力朝他笑:“殿下,我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腳下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我以為對自己下不了手,但這是把削鐵如泥的神器。雲天無措地愣怔著,恩公已掠上前,撕下衣角為我包紮,又衝眾人道:“還愣什麽?金創藥!” 哐當一聲,手中的劍落了地,我哭著問恩公:“你為什麽不罵我?恩公,你為什麽不罵我?” 恩公看著我,隻道:“傻孩子。” 傷處的血滴滴答答淌落著,我望了望雲天,他的嘴唇翕動著,半晌才道:“我對哪位美人不是手到擒來?你這條漏網之魚,真是我的奇恥大辱,畢生敗筆。”猛一頓首,狠厲道,“我說過,我絕不放過你。你是反賊,我大可斬立決!” 濃濃的絕望侵占了我,我全身抖如落葉,咬牙道:“殿下想讓我死在你麵前?動手吧。” 雲天,世事太惡,我也不曾想過,你我會將局麵弄成這般慘烈。在最初的時候,我隻是拿夜明珠暗襲你的刁民,到了這一天,我竟是要拿了劍去挑釁你家江山的反賊了…… 他陰鷙地瞪著我,我看著他,他眼中熾火甚盛,一雙黑亮瞳仁裏有兩個驚惶的我。許久後,他唇畔冷笑張狂,聲如堅鐵:“沒有誰的江山能千秋萬代,但祖宗的基業不能在我和我哥手上完蛋,就衝這個,我得跟你們死磕,寸土不讓。” 說罷,他不再看我,目光停在某個虛無縹緲的地方,既悠遠又虛散,像積了厚雪的深山,萬徑人蹤滅。 寂寂無聲中,檳榔走過來:“我送你。”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三章: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他知道我不會騎馬,願意送我這一程。我朝他深深彎下腰道謝,直起身子,強忍疼痛,挨個向水果們行禮,最後是恩公,撲通跪到他腳邊:“我不想使恩公為難,以後,以後各為其主,恩公見了我不必手軟,這是我應得的。” 我看過戲文裏的割袍斷義,他們割衣裳,我以血祭。寶劍如雪,斬斷眷念,此生此世,一心如鐵。 恩公扶起我,用指腹替我抹去眼淚,哀然長歎:“娃娃,去吧。” 檳榔牽來了馬,先將我抱上去,再飛身躍上,一控韁繩,淡漠道:“該走了。” 去意再徊惶,也得收回心神。是該起行了,我生死一線的大師兄在等我。 我坐在馬上,漫天風沙擾亂了視線,視野之內,景物模糊不清。 我說過我走定了,總有一次會成真。然隻有去路,已斷退路。 白馬向敵營飛馳,身後那人的聲音破碎如斷弦:“你走得……狼吞……虎咽,比你吃東西還快。” 殿下,我不是急不可待,是不能多留。 我這樣做,為的是斷了念想。你的,我的。 我是很笨,但我沒有那麽木。朝夕相處多日,你對我有情意,我對你也有情意,但它是多麽飄忽的東西,也許一陣風來就散了。 你有綠袖,我有大師兄,我們的緣,開不出長盛不衰的花。對不起,我這就背叛了我的大夏朝和你了,可是,做對手也還好吧,至少能讓我知道你的消息。 對不起。 對。 不是你。 起初我的遇見,不是你。 對不起。 闔上眼簾,一任淚水潸潸地披了滿麵,誰也不會再帶我去南方了,我的殿下。————————————————————————————————————————————-昨天的演唱會很動人,問你們好。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檳榔把我送到了敵軍大營,迎麵刷刷亮起一層刀戟,陌生的語言衝我們喊著話,我又是一頭霧水,檳榔卻俯身用他們的語言回了幾句。為首的侍衛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我下馬,問檳榔:“你說的是什麽?” “副帥之弟求見。” 他搞情報工作,能說幾句異族語言也不是罕事,他自己不也是個番邦麽。我說了聲謝,轉身想走,他喊住我,說了三個字:“剪刀樹。” 我一愣,轉念就明白了:“毒藥之名?你為何告訴我?” “不想殿下難過。” “嗯?” 跟他對話太費勁,要等半天。他眉眼半垂,沉如深水,聲音略暗了幾分:“他死,你難過。” 這話不難理解,他想說的是,大師兄死了,我會難過,我一難過,雲天也會難過。但連他也會錯意了嗎,綠袖就在雲天身邊,美人如花妙語連珠,他的難過不會太久。 “檳榔兄,你弄錯了,他對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跟了殿下七年。”他不欲多說,掉過馬頭,揚鞭就走。 “哎……” “不能玉石俱焚。”這是他丟給我的臨別贈言。 我被侍衛們拿刀戟架著,向軍帳走去。走了幾步回頭望,風煙滾滾,那藍衫白馬的人已遠去。兒女私情若都能簡單如他就好了,隻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海棠和他能聞歌知意,但我不是他的良人,他走了一會兒我才咂摸出他的意思。他是在說,他跟了雲天七年,比我更了解他的心思,雲天做不到玉石俱焚,就隻能放我走。 ……換了我,我也做不到對雲天痛下殺手啊。從皇宮到前線,從對付顧皇後到敵軍,我跟他有種同仇敵愾的心氣,本該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可誰知走到了後來,竟從戰友變作了仇敵。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2)那時說什麽與子同袍,如今成了笑柄。當我是酒館食客時,我是拿夜明珠襲擊他的路人;當我是小賊時,我是顧皇後安插在他身邊的奸細;當我是大師兄的小師妹時,我是狼子野心的叛賊,一生竟都用來與他作對了…… 在過去的那些時光裏,我不是他的對手,可命運再一次將我推到了和他敵對的境地。 我甩甩頭,踢踢踏踏地走著,想甩去一切關於他的回憶。 檳榔說的不見得有奇效,侍衛們也不盡然聽信,但若真是副帥的兄弟,他們也惹不起,拿刀架著歸架著,並無別的舉措。 他們那麽多人,我打不過也跑不脫,聽天由命地被他們帶著走了老遠,總算停在一個營帳前。一名看上去像小頭目的侍衛掀簾進去通報了,我心神不寧地等在外頭,心跳很快。大師兄,我就要見著你了嗎? 你在冰冷的水裏等了我許久嗎? 你在熾熱的火裏等了我許久嗎? 當你要忘記我了,而我卻來了。 帳簾一掀,侍衛作出“請”的動作,將我迎了進去,這一遭自是客套有加。 營帳裏是我並不陌生的布局,高燭下,床邊有兩人側身坐在椅上,我心一抖,緊步走了過去,竟真的是師父和師娘!我沒看錯! 師娘來了,我的心就放下來了。 她是唐門掌門的愛女,身為解毒聖手,天下哪有她解不開的毒?再說剪刀樹不算奇毒,連我都有七成把握呢。 燭光下,師娘笑了,我飛撲到她懷中,大叫道:“師娘!” 床上的人睡著了,我和師父師娘小聲說著話,卻忍不住一望再望。 他睡得一絲不苟,筆挺挺地平躺著,被衾蓋到胸前,雙手微握成拳。 那一箭傷到了他的左肩,箭已被拔出,他的嘴唇現出虛弱的灰白色,雙眉緊鎖著,他一定很痛。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3)師父在說什麽,我聽不大下去,目光停留在大師兄的臉上。這冷硬的輪廓,堅硬的下巴,斜飛的眉,刀片似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真想伸出手,一一去觸摸他,但怕吵醒他,也怕……師父師娘笑話。 師父為他點了睡穴止痛,我們換到營帳外說著話,至此我方知,大師兄另有身份。他是前朝的皇族,複國大業代代相傳,多年來,他和師父勵精圖治韜光養晦,這一年大夏朝逢上了旱災洪災民不聊生,恰是舉事之機。 師父則是前朝的忠臣之後,擔負著輔佐皇族起誓的大任。換言之,打鐵匠和古玩商都是幌子,連銷金窟也是。大師兄一趟趟地離家到西北,是為了戰略部署,操練兵力,以及囤積兵器和戰馬,而師父的銷金窟則提供了最初的軍資。 那把雲豹刀,在大師兄夜探皇宮時就已得手。前朝太宗留下了一批寶藏,藏匿於遼境的山洞,這把刀是開啟的鑰匙。而紅頭發的將士,是負責守衛這批寶藏的青羽族後裔,他們世代歸順於皇朝,永為所用。 寥寥數言,竟是轟天滾雷,我聽得目瞪口呆,從未想過戲文裏的故事,竟與我有著密切的關聯。我最親近的師父師娘和大師兄,都是局中人,我問:“老七呢?老十一呢?他們知道嗎?” “銷金窟已解散,既已舉事,官府遲早會查獲。他們都是好孩子,沒必要受到牽連。” 就在我隨夏軍出征的第三天,師父師娘就給他們發了遣散費。這些年下來,師兄姊們的酬金足以讓他們能安排像樣的生活了,江湖人若懂得見好就收,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銷金窟已人去樓空。當日,大師兄和師父都不曾力勸我回家,我還暗暗傷心,原來他們恰恰是不想讓我傷心。若滿懷欣喜歸家,卻撲了個空,我該何去何從。師父說,大師兄說過,不能讓小師妹有被遺棄感,不若讓她待在皇子身邊,安全穩妥。我心一酸,問:“你們怎麽都不跟我說實話?”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4)師父歎氣:“事關重大,你又小,能說什麽?不把你拖進來,也是你大師兄的意思。” 我登時想起大師兄的“漩渦”之說了,他拒絕了老五,就是這個原因吧,可老五不知道。心念一轉,我又問:“那老三老四呢?” “他們年長些,入師門也早,倒是自己人。” 漸漸地,太多我想不通的事都有了答案。前往琿州府的一路碰到了幾撥刺客,那逃走的幾位裏,必然是有他們的。甚至連下榻於琿州府時,那八名刺客,也是自己人。所以他們劍尖的毒,我恰好有藥可解。 ……莫非連那個與我交手的刺客,竟不是和我鬥得難舍難分,而是瞧出了我是銷金窟的人,不忍傷我?但我並未執行過任務,這幫人又不是同門中人,他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道念遠將純鈞給你作甚?”師父搖頭不已,“他可比你更用得上它,還不是想保護你?程咬金程咬金尚有三把斧,你抓著一把石灰粉就衝進了江湖,讓德高望重的老朽我情何以堪。” 純鈞是大師兄的信物,刺客們見著了它,自然就會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他贈劍於我,又哪裏是什麽“你使得順手,拿去用吧”那麽簡單?他的苦心,我到今日才懂。 這樣待我的人,我為他成了反賊,也在所不惜了吧……我的師父師娘和他,都站在這一邊,我怎麽能站到另一邊,成為他們的對立麵? 我做不到。 “那老七和老十一呢?將來我上哪兒去找他們?” 師娘道:“江湖兒女如浮萍聚散,你隻須知道他們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就好了……” 這就是他們刻意瞞著我,不想拖我進了漩渦的原因吧。 苦難由他們擔當,安穩留給不知情的人。可我既已知情,就不會走。 我哪兒都不去,我要和他們共遞相擔。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5)“你大師兄特地戴了麵具,就是怕你看到。我和你師父還懷了僥幸之心,想著你哪會上戰場,但偏巧還是……” “第一戰他沒打吧?” “龍澤挑落了七座城池,勢頭甚旺,我們又剛趕來,就讓我們休整幾日迎接下一戰,豈料……”師娘大搖其頭,“後來的事你不是知道了麽,念遠給你送食物去了。” 他們口中那個溫和體貼的人,真的是我所熟知的大師兄?但按檳榔的話來說,就是他們認識他二十五年,而我認識他才多少年?他們比我更了解他。 師父嗤一聲:“念遠就是婆婆媽媽!那日聽到你將隨夏軍出征,我讓他去說服你從內部策應,提供夏軍的行軍路線和戰術,他死活不肯答應,生怕會害了你,直說你做不好這件事,萬一失手,可就會被砍頭嘍。”他嚇唬我,“小靴子,你怕不怕?” “我不怕,為他……”改口道,“為了複國,死得其所!”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能幫到他,死又有什麽可怕的呢。我是很笨很笨,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隻要能幫到他,我什麽都願意。 我所謂的是非觀,我的原則,我的心,統統隻以他的意誌為準繩,為轉移。念及此,我一怔:“那……夏軍的糧草?” “多虧了小靴子提供的情報,我們才提前做了準備。”師父捋著胡須笑,“你那個紙團團,三個地名隻有一個是有效的,但也很有價值哪。” 冷汗倒流,橙子的疑心竟都事出有因!我不是被冤枉的,而是……確有其事。不是惡意為之,但也不算枉擔了虛名。我支起額,苦苦思考著,糧草丟失,斷了援頰,挨餓的是兵士和災民,卻不曾給大師兄這邊帶來好處,那場戰役,是夏軍贏了。 為什麽苦的是流血犧牲的士兵呢?為什麽苦的是忍饑挨餓的百姓呢?這樣的算計和圖謀,得到了什麽好處呢? 我隻知道那一戰敗了,死了很多士兵,也有很多百姓在第二批救濟糧抵達之前,再也撐不住而倒頭死去。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6)恩公帶我上戰場時我的所見又在眼前晃動著,血,箭,斷腿,死不瞑目的頭顱……我抱住頭,蹲到一邊用力吐,但什麽都吐不出來。 使我想要嘔吐的,到底是什麽?是血,還是屍體?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要打仗,複國?那就是吧。我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大師兄的心願,這就行了。 午飯時,大師兄醒了,我進去看他。自別後,憶相逢,但真正看到他了,卻隻惶恐仍在夢中。 我一步步走向他,心急切地跳動著,咚咚咚咚咚,會不會,讓他也聽得見?摁住心口,我走向他,像多年前,他跳下馬走向我。 自他將我送至夏營附近那一晚後,我對他竟有了難堪。那種難堪使我慌張,不是近鄉情怯的慌張,而是……赴死一樣的慌張。 我怕。 我怕等待著我的,是比沉默更為可怕的言辭和麵對。那一晚後,我已成驚弓之鳥,終日呆若木雞,一陣微風一陣細雨的動靜,都像萬馬奔騰隻為取我首級而來的聲響。 嗬嗬,我真說笑,我一個小草民,哪值得這麽大的陣勢。 ……我的生命中,竟真的有過萬馬奔騰隻為營救我的場麵。那是我一生的榮光,卻已不能夠被回想。 為了不讓他對我說話,我得先下手為強,所以我一直說,一直說下去:“大師兄,我來了。” “大師兄,你有傷,你別動,我喂給你喝吧。” “大師兄,現在我能把純鈞還給你了。” “大師兄……” 我不敢看他,搜腸刮肚找著話題,隻想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最好是把他想說的無情的話,都擋住,全都擋住。 因為是低垂著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隻是—— 他突然一手橫過我的肩膀,用力地攬我入懷,我被他一帶,臉貼住了他的胸膛,心一橫,就自暴自棄地環住他,不再動彈。左耳貼在他心口的位置,如同從前有過的擁抱,我們在一起。 我們再在一起。 他緘默了那樣久,我聽入耳中的第一句話竟是:“還是沒能瞞住你。”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7)可我不怕呢,大師兄。我做不到與你為敵,又舍不得離去,就隻好——隻好和你站在一起。 偷東西是偷,偷國家也是偷,從小生意到大買賣,我們的生活步步高。 偷金竊銀算什麽,我們偷天換日,鬧一鬧這天與地。 你要這天下,我就和你一起,反了這天下。 想說的話太多,卻隻能挑了自認最平常的那一句來說,隻因我不想再被他拒絕:“我竟從未想過不再等你……” 等待有很多種啊,苦守寒窯是等,等一樹梨開也是等,等捷報傳來還是等。若是他肅容說:“小師妹,我給不了你一個未來……”又或是,“小師妹,我對你隻有兄長之情……” 我都能對答如流:“我說的等待,是指等你待我如從前。” 悚然一驚,我竟把對付雲天那一招用到他身上了…… 每回和雲天說話,都不忘找他的漏洞,以堵得他張口結舌為樂。我從未想過,對大師兄我竟也會如此。那一日,我在雲天眼皮下裝暈時就想過,我絕不會對大師兄耍心計,因為不舍得,也不願意。但今時今日,我到底這樣做了。 或許這真是個辦法,即使可恥,卻很有效。很久後,我聽到了一聲輕喟,他說:“我會待你如從前。” 從前?從前我是他的小師妹。大師兄和小師妹的塵緣,雕欄玉砌猶在,朱顏不改。 他抬起手來輕撫我的頭發,氣息就在我耳邊,他低低道:“你……竟還是來了。” 我來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終於等到和你並肩作戰的機會了。前路不管是好是壞,是福是禍,總之要和你一同擔當。 燈火中,四目交投,身外之事全不縈懷。仍能在他懷抱,上蒼厚待了我。 —————————————————————————————— 謝謝各位願意繼續支持我,鞠躬。我會好好寫。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8)龍澤是在傍晚時到來的,當時我正撩開大師兄額間被汗水淋濕的發,為他擦洗。雲天那一箭力猛勢沉,雖已被拔除,但痛感仍很強烈,他們男兒又不肯服輸,死死強忍,變作了滿頭大汗。 哪像我,往自己肩頭刺了一劍,早就躲在茅房裏叫喚了半天。拚命想遮掩,但血跡仍在,卻是瞞不住,先是打算找個借口漫對過去,但哪個說法都不好用,沒人信,隻好招了:“給自己來了這麽一下,他們才放了我。” 生了病受了傷的人都會變得脆弱,反正我是這樣,大師兄大概也是,他看著我的目光裏有濃鬱的疼惜,語聲柔和道:“小師妹吃了這麽多苦頭,將來我會好好待你。”又歎道,“我曾經說過,隻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不會讓人傷害你,可我一次次食言了。” 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我還是很知足的,心坎上酥甜不已,不自禁地又去環著他:“大師兄對我一向很好啊。” 忽地聽到笑聲,回頭一望,是龍澤,披紅衣款步而行,再熾烈的火光都在那張美豔的容顏下暗了光芒。他見著是我,用帶笑的語氣說了句話,大師兄已向我解釋:“他問你這回是否還會夏營。” 我被他抓獲,他優待了戰俘,而今又成了同道中人,我笑道:“大師兄,你幫我告訴他,若能換十座城池,我就回去,將來再想辦法跑回來。” 一言剛出就愣了,今時不同往日,我在雲天眼裏,不再是當朝太醫也不是他的擋箭牌,隻是個反賊,哪裏還值什麽錢?莫說十座城池,十錠元寶都不可能。我晃晃頭,聽大師兄和龍澤用陌生語言說著話,又一句句複述給我聽:“他說那會兒想用你換五座城池,路雲天也沒反對,但他手下的那幾個人太厲害了,用了更好的辦法。” “真的可以換那麽多?” ————————————————————————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9)大師兄深邃的眸子裏泛開淺笑:“我是不同意的,但我不想被你看到,留你在這邊不方便。而龍澤認為,不如換些城池,若換不回,也會找個由頭送你回去。” 這人的思路倒和雲天異曲同工,都不肯做蝕本的買賣。我一頭汗,若五個水果沒能拿下他的戀人,雲天會用什麽辦法呢?用五座城池換我,他怎麽會同意? 他們在專心致誌地說著話,我在專心致誌地發著呆,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些事。雲天說我被敵人抓起來了也不會丟了小命,隻因我是他的奇貨可居,他們會拿我跟他換,但龍澤沒殺我,是看到了那把純鈞吧? 我記得清楚,當我把劍橫到胸前,他臉色大變,然後就出去了,是去找大師兄求證的吧?蓋在我身上的薄毯,會是誰送來的呢,師娘還是大師兄?我轉眸去看大師兄,卻對上了龍澤那雙盈著水光的眼瞳。 豔光妖嬈,傾城絕色,這樣的男子,普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匹配他吧?雲天和雲杉都是美男,但那種美是男人的美,不像龍澤,是要動用“杜鵑”、“芍藥”、“鳳凰花”這類紅豔豔的花朵來形容的,所以他的戀人隻能是位男子。 老十一曾經笑我說,我看到美男時,眼睛自己就會笑,跟浪蕩子看美人似的。但前幾日,雲天說我打量美男的眼神,像一個年老的婦人看著自己的乖兒子俊女婿,笑得很慈祥很安分。他說的是我連看雲杉和龍澤,都隻是看看而已,眼中失卻了光亮。 見過滄海後,自是已過盡千帆,人間酒水三千俱為等閑。 我的大師兄,他知道我的心意嗎?但他知不知道又如何呢,我的非分之想還在,但我已不可教他知曉。 想入非非,心中有鬼,我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像雲杉說的,想念無法克製,但能隱藏。 隻可惜,我和他再無素酒淡宴,執樽言歡的時候了。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0)大師兄的箭傷稍一好轉,就下地去練劍,我把純鈞還給了他,自己用上了他最近用的那把。他和師父師娘都對我的勤奮很不解,但我不打算說。 已連丟兩局,接下來的戰役,不能再丟下去了,我想助他一臂之力。 即使我若出現在戰場上,將直麵雲天和恩公,這是很難逃避的。分別三日了,他們都還好嗎?會議論我嗎?雲天送走了綠袖嗎,還是……她留了下來?她比我聰慧,不會給他惹麻煩,五個水果都會喜歡她的,沒人會責備她。她那麽美,又那麽冰雪聰明,可我呢…… 我被雲天從這邊解救出來後,橙子狀是無意地說了一句,你惹事,他受罪,當初聽得不入耳,但而今有綠袖比著,更是高下立判。我不如人,本該服氣,但越想越難過,也許是為了我自己的笨,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吧…… 倘若我還有尊嚴可言。 在夏營時,我把臉麵都丟盡了。我咬著嘴唇,把不該出現的心緒拋諸腦後,專心練劍。但綠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我氣哼哼地把劍往箭鞘裏一插,坐在地上發愣。 有天當著雲天的麵練劍,不小心把腿給劃了一下,他嘲笑我蠢,我頂嘴道,這是純鈞,不是別的,一劍下去難免比別的狠些。我舞了那麽多次劍不都好好的嗎?他就沒再多說,其實在我看來,舞劍的意義在於“舞”字,姿勢花哨好看就行,力道隨意,於是從未傷到自己。可一旦動真格練劍,就都是殺人的招了,力氣一加上,就會手忙腳亂。 不知道為什麽,空虛和悲哀突如其來,檳榔曾誇過我有三個優點,醫術高,武功比他以為的高,和雲天很像,我被他蒙蔽了,細細想起來,它們又算什麽優點呢? “小師妹有心事?” 是大師兄來了,我回頭,是他在風中笑得盎然的樣子:“跟我來。” 不論是哪裏,我都願意跟了你去。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1)走出不多遠,我便望見了——秋千架。用粗繩搭成,垂著絲絲縷縷的藤蔓,藤蔓上拴了一隻紙鳶,在微風裏搖曳。大師兄語聲裏有憾意:“天已久旱,找不到枝葉青翠的了,來年春天興許就有了。” 我坐上去,他從身後扶住兩旁的繩索,為我輕輕地搖著。 一如我們的少年從前。 星空無垠,一輪春夜圓月將清輝靜謐灑下,他的手就在我的鬢邊,近得隻要稍稍側頭,一叢黑發就能挨到他的手。 那就這樣做吧。麵對他,我總會……總會聽到心內有些動靜。 他沒有抽開他的手,我便一直賴著,在微微的蕩漾中,我問他:“大師兄,我蠢笨得要命,我的優點像二十層天鵝絨被褥下的小豌豆,微不足道,難以察覺。你會愛惜一粒豌豆嗎?即使你快餓死,它也救不了你的命。” 月濃影斜,他的手停在繩上,就當我在擔心他又將沉默如那晚時,他說話了。語調不疾不徐,似句閑語:“它硌得我整夜無法安睡。” 眼前一恍,舊時光乍現,如海浪拍打著心房,拍打著這無邊的夜。在驟靜的星月下,他說:“你如何是豌豆?你是我心裏的一匹小野馬,日行千裏,夜奔八百,馬不停蹄,至死方休。” 有烈火,又或是白雪,在我的世界轟然升騰或落下。一股磅礴的溫柔和恍惚吞噬了我,像個溺水之人,口中耳中不斷有湖水侵入,瞬息就沒了頂。 四麵八方,一天一地,都是茫茫萬頃的水。在窒息的空白裏,他蹲下身,從身後把我擁進懷裏,臉埋在我肩上,輕喚:“小師妹……” 我低低地應著:“我在。” 天地間,誰的氣息紊亂?我的,他的,還是……我們的? “我想等到事成後,再去找你,告訴你我的心意,但我沒能忍住……”他的語聲像綢緞,那麽柔軟,“我忍不住,小師妹,我沒能忍住……”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2)水落石出—— 水沉落,金石出—— 這麽多年來的眼淚,形成了一汪湖,將我心頭的巨石打磨得圓潤光亮—— 水滴石穿,總有雲開日出—— 走了這麽久,終於聽到你對我說,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我回過頭,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胸腔快樂得像要炸開。當我為他顛倒神魂時,他在壓抑進退兩難的愛意,世上還有何事能比君心似我心更為幸福? 熏神染骨的惦念一一落到了實處,所有的思念和彷徨,盡付這相依的繾綣。 他的心意來得迅疾而猛烈,我卻信了。遙遠的歡笑童年,分離的日日夜夜,還有,讓我第一次心動的男子,都團聚在我身邊,這太像幻夢了,但我信了。 我所失去的都已團聚,現在我的人生,萬事如意了。 銷金窟的遷徙過程中,總與青山有關,與梨花小院有關,風來雨靜,樹葉沙沙,我總在等他,等他那雙如野獸般孤厲的雙眼在看到我的時候,添上了笑意;等他給我買零食,聽我說話,和我共飲;等他在多年後的這天,交給我他的心。 彼此心事已知,生命中再也沒有哪一刻,能比此際更貼近。 眼中心底麵前隻得這一個人,其餘種種,都似浮光掠影。這一晚,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像我在夢中都怯於思及的那些:我要嫁與他,要在紅燭高照的夜,披著紅紅的蓋頭,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地等著他,等著他,等著他。 連烈焰都壓不住的火辣辣的羞於去想的情,就在我的掌心。 拉扯了許多年,光陰已遠逝,但又似乎仍靜止在初見的那天。他說,愛得太純粹太克製,以至不敢越雷池半步。是,我也不敢說,總將心思隱瞞了再隱瞞,假裝了再假裝,因為不想使他為難,不想讓他難過,不想—— 聽到最痛的答案和沉默。————————————————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3)當那晚和他分別,我清楚地知道,我最應當做的,就是將事關他的所有,都遺忘。忘不掉的,藏起來,藏不住的,挖個坑,埋起來。 不管不聞不問。 可是,到底是什麽,使我還是找了來?我為你翻山越嶺東奔西跑,我走了那麽遠,我還是忘不掉忘不掉,像喝過的酒,越陳越香,我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 好吧,我忘不掉,你贏了,我哭了。 奇怪的執念總在扼住我的喉嚨,讓我在半夜三更,在晨與昏,在無緣無故的每一時每一刻,都將你想起。 我不找你,我放過你,我不吵你。我給你你想要的,收回你不想要的,我不能強塞給你,我走,我不找你,可強裝的勇氣和傲氣,在看到你的一刹那,灰飛煙滅。 你是我走火入魔的障和劫。 你永不知,在我走回夏營的那幾十步,我想就此倒下,與世長辭。再也不見任何人,再也不應付任何事,隻想徹底的,永別於人世間。 可我沒能倒下。我按著劇痛的心,一遍遍地立誓,我要忘記你,永生永世,都不想起你,也不打擾你。 然而,再多的誓言又何益。我的傷疤還未好,但在與你對視的時刻,已全然忘了痛。 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羅衣到死香。 整晚都在和大師兄說著話,離別將我們的情意釀成了濃酒,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說那次他沉默,是因為他不知道,與我在一起,是守護我更多,還是拖累我更多。他的背負太險惡,他沒有把握。 若事成,則立我為後,算命先生所言不虛;若戰死,則陰陽相隔,我的悲慟僅在於痛失了大師兄,痛失了愛人,而非夫婿。以戀情失敗的身份過下半生,總比未亡人過下半生,要稍微好過一點點。 所以,他不說。 但我的大師兄啊,生離和死別,區別很大麽?身死和心死,誰又更痛些? 你了解嗎?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4)相擁而眠,他一宿好夢,我仍無眠。往事紛遝而來,那個落雪的夜,我初見他;那個落雨的夜,他在黑暗的雨水中奔走找尋我;那個豔陽天,他砍回幾棵小樹苗,次年春天,我便重逢了我的梨花;那個共飲的夜,我們同衾同眠…… 到了今日,我的夢中人,心上人,終成枕邊人。在一夜之間,我成全了自己所有的夢想,心滿意足。我側過臉去看他,在睡夢裏,他亦絞著濃眉,殘燭下,他的眼角滑落細碎水光,我伸出手,小心地替他拭去。 我的愛人啊,當真是你在我身邊嗎? 這不真切的場景,像是夢中夢。我舍不得將目光移開,摸過一縷發,連同他的,打了一個小小的結,心才稍定,才稍稍讓自己相信,夢裏遙遠的幸福就在我的身旁。 暗香浮動的月夜,與你結發。 是在晨曦中醒來的,他起床,扯得我一痛。睜開眼,是他春風般的笑容,吹綠了江南岸,映紅了瓊花路。 結打得太死,解不開,隻好雙雙起身,尋了剪刀,將交纏的發剪斷,藏在木匣裏。或可藏到白發蒼蒼,而你我的青絲依然如故。 隻有我們自己,才能剪斷它。沒有人會使我們分開,隻有我們自己。 但我,不願和你分開。 我問過大師兄,對我的感情是從幾時開始,他說無從想起,隻是從某一日悚然發現,再也不能將我丟下,但他以為,那是親情,不是愛。 他以為,愛就像母親對父親,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激烈。他不懂愛上一個人其實不過是隻想照顧她一生一世,教她快快活活,隻想讓她健康平安,讓她笑,隻想聽她生氣勃勃地說著話,在院落裏種上她喜愛的花,在山間為她搭秋千,使她不那麽孤單,隻想讓她再也不記得別人怎麽欺侮她,虧待她。 他以為自己對小師妹不是愛,但他從未愛上過任何別的人。而那雙一看見他就彎成了小月亮的眼睛,深鎖在心底最深處,他才驚覺,他對小師妹的種種討好嗬護之舉,原就是最純粹最簡單的愛。 “愛使我誤會過,但我終於了解,但願還不遲。”他附耳輕言,“這份愛,年年月月,至死不渝。”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5)仍不敢信,對牢他的星眸,問道:“你沒有哄我?沒有怕我傷心,所以……哄我?” 他眼角眉梢無一處不是柔情:“我說的都是實情,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認,那一定是我在說謊。” 心這才定下來,一湖山色如碧空,萬裏無雲,隻有叫人濺淚的藍,藍得像遠古的傳說。但仍不夠啊,不夠聽,聽不夠,每天要纏著他問上好些回:“大師兄對我,像我對大師兄那樣嗎?” “隻多不少。”他說。 千萬次千萬次地問,卻永不落空,淒傖不再。我問多少次,他就回答多少次,不厭倦,也不嫌我膩歪。他一次次地說,我就一次次地聽,像幼童,口中吮著糖果,兜裏裝著糖果,家中的五鬥櫃裏滿滿的還是糖果,那才叫富有,才安心,才底氣十足。 我那酷冷的大師兄,自吐露心聲後,變成了放低姿態軟言好語的溫存男子。我不大習慣,但很幸福。這是最難得的好時光,那些分別的日子,孤獨的日子,煎熬的日子,想念的日子,在他的懷抱中,全都煙消雲散。 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我已生活在自小希翼的小城裏,和我的愛人相守。花木扶疏,石徑整潔,再無缺憾和蹉跎。 此中滋味,妙處難與君說。 但陰影仍在。連敗兩場,士兵低落,他和龍澤越來越嘔心瀝血,更不妙的是,龍澤已萌生去意。據師父說,龍澤自上回戀人被擄了去,心誌皆失。他能號令部眾贏得城池,卻保護不了所愛,空有神力有何用?再多功名利祿卻失去了他,又有何意義? 我便想起那晚雲天和雲杉的對談了,雲天說,天地不仁,叫蒼生受苦,雲杉則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連天神都佑不了萬千黎民,何況所謂天子,或天子的後代。 “沒有人有能力兼濟天下,不如獨善其身,我隻盼能守衛我所關愛的人。”雲天說過。 雲杉卻搖頭:“比起很多人,我們能做的事會多些,能力範圍也大些,是我們的擔子,我們推不脫,那就放手好好做吧。”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6)誰不想理想化地生活呢,青山綠水姹紫嫣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但他們不能夠。那次他們談到夜深,我在旁邊聽著,平生頭一回覺得,都說皇室無親情,帝王無恩義,也不盡然。兄友弟恭的皇族竟也是存在的,大位隻有一個,可他們誰都不想坐。 然而重任無法卸下。 雲天和我說過,他很羨慕哪吒,經受割肉剔骨的痛苦後,在這世間自由如風。但他不忍心讓哥哥獨力支撐大廈,他走不掉。 在龍澤偕戀人辭行的夜宴上,我很想和他說起雲天,但語言不通,作罷。倒是師父邀我喝酒:“小靴子,你可要效仿大將軍王,和你的大師兄共進退啊。” 我和大師兄的事一點兒都沒使他和師娘稱奇,他們臉上全是了然的神色,好似這是天經地義。我半遮半掩地問過師娘,她說:“我是過來人,早看出來了,比你們自己知道得還早些。” 我簡直氣惱,早知如此,在那些和自己的心事較勁的難熬時日,我該找她訴苦的——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我連老十一都不敢說,怕她笑話,師娘更讓我難以啟齒。 其實師父不說這話,我也會做到。我和大師兄必然悲歡合,生死同,彼此的生命早就連在了一道,是親人,是愛人,是相依為命,是一切不能辨別的羈絆融合,猶如骨血至親。 沒有什麽會使我們分開,即使死亡也不能。 死亡隻是暫別。 碧落黃泉,終能再會。 龍澤和戀人走了,隱居山林,與子偕藏,以另一種方式死生契闊。他們走後,大師兄和師父徹夜長談了好幾次,某一日,他跟我說起,要離開西北了,我心頭一喜:“不用打仗了?” 他眼底蘊一抹蒼涼:“龍澤走前說,不忍見青羽一族滅亡,而硬與雷霆鈞抗衡,恐大業難成。我和師父商量過,放棄西北,轉戰西南,會同那裏的一支精銳之師,另辟蹊徑。” “那已攻占的城池呢?”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7)師父接茬道:“以雷霆鈞的性格,必製訂了光複計劃,我們不和他硬碰,撤兵便是。” 恩公令人震懼,我早就心知,這令我驕傲。但當我與他為敵後,心態有了變化,大師兄和師父為避其鋒芒而將戰果拱手相讓,讓我覺得很心酸。 大師兄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眸心一暗,卻仍溫言道:“小師妹,壯士斷腕以全質。” 他心中也有隱痛吧,硬與我的恩公交戰,也不見得輸,但搭進去的兵力和財力太龐大,兩敗俱傷的話,重創的是我們。他們依托了強大的帝國,待緩過饑荒,有的是軍力,但我們的有限,冒不得險。 對方戰神回歸嚴陣以待,我軍卻大敗兩場,且大將軍王已解甲歸田,在大挫士氣的情形下倉猝起事,倒不如以迂回手段退避三舍,保全了實力再作圖謀。 入夜後,我們摟抱著說了許久的話。大師兄的兩鬢起了隱隱霜花,我想替他拔去,卻驚覺已無從拔起。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我的愛人,你總使我心中淚如雨下,但看著你,我卻隻能笑臉相迎。 你的人生太沉重,我不忍再讓你憂心,可你竟還是看出來了:“小師妹,那年我去雷公山找你,你被人掛在樹上,滂沱的雨水打在你身上,你的嘴唇白得沒有血色……” 四目相顧,他眼中深深淺淺的情緒複雜交錯,那些回憶漫上心頭,竟一絲一毫都清楚如刀刻:“師娘說,挨了打,淋了雨,又餓了太久,你的身體會變差。那時我就在想,等我有能力了,必然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苦。” 酸澀湧上心頭,兒時漆黑的暴雨夜,火折熄滅,他摸著黑在山上奔走,喊啞了嗓子,摔了無數跤,帶我回了家。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他抱住我,肩膀顫動:“我想過,再也不讓你嚐到人世的酸楚和艱辛,可是,當我們在一起了,我竟還是讓你不快樂。”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8)“我要舉事,不能帶你在身邊,那太危險。而銷金窟已不能回,所以想著,不如讓你留在夏營,你在皇子身旁,多多少少會安全些。但你遠涉千裏,路程苦累,你怎麽受得了……我做錯了,我讓你過早地懂得了滄桑,你怎麽受得了……我放手讓你一個人去麵對那些,你怎麽受得了……” 我扶著他的肩,堅定地說:“我不能賴著一輩子不長大。”看著他的沉黑雙眸,好像望去了極遠極深的地方,滿院的梨花香,漫漫地繁盛地開著,氤氳了整個少年時光。 如果回憶有顏色,必定就是梨花的白,風雪的白;如果回憶有氣味,必定就是梨花的香,風雪的香,蕊寒香冷,永永遠遠…… “懂得戰亂離苦,就是好事嗎?”他的眸中泛起冷寂的悲鬱,“明明是想一輩子照顧你寵愛你,偏偏卻是負了你,負了你……” 負了卿…… 他覺得不能帶我入了這漩渦,和他一起背負鏗鏘沉重的人生,便硬下心腸,不給予承諾。但他的沉默本身,已是鏗鏘沉重:“我不該那樣對你,你還不到十五歲,我卻一再讓你落淚離去……何苦那麽殘忍地逼你成長……” 世俗的小滑頭小熱鬧再好,若不能在你身旁,它隻是空。大師兄,別說你不該那樣對我,別說,別說。我有辦法化解,我的梨花山莊,隻有在你這裏才能找到,我比誰都清楚。 比你還清楚。 離開西北前夕,長夜清寒。大部分兵力已陸續悄然撤走,留守在已得手城池的駐軍並不多,當夏軍發覺時,我們的大部隊已遠在西南。 這就要走了,可我想再看看恩公,想再看看雲天,可已不能夠。 我們的緣,像一朵梨花辭樹梢,落了,也就落了,會有更明媚的花朵將那枝頭春意鬧。他會忘了我吧,很快,會很快忘記我,像忘記夏夜的風,秋季的雨。 當初和他約定,回宮後要邀雲杉和海棠飲酒,竟也是幻夢一場…… 盟約輕負,我和他終是同來不同歸。第十四章:舊恩恰似薔薇水(19)當我為雲天背上心債時,大師兄也為我背上了心債。要用去多久的時間,才能將一切苦痛抹殺?要用去多久?用什麽辦法? 我側過臉去看那個瘦頎寂靜的人,他閉目而睡,眉間那抹愁傷,撫之不平。燭光跳蕩,他似乎又瘦了些,薄衾下的軀體,如若剪影般清臒。 在夢中他的憂慮也揮之不去,常常無意識地伸過手來尋找我,像在確認什麽,確認我是真的就在他身邊,而不是池中漣漪,瞬間就散了碎了——這種不安我也有,總要一遍遍地碰觸著他,看到他,才會稍稍放下心來。 前世今生,落葉歸根。但不懂得為什麽,太滿足卻反而會生出絲絲淒苦。是太愛了,才會患得患失嗎?燭光將盡,我去察看他的傷口,雲天射中的那一箭留下的深痕仍栩栩可怖,忽然間我不敢相信,這傷痕累累身心俱疲的黯沉男子,就是多年前那個神武有力、飛馬馳向漫天殘陽的我的英雄。 雲天問過兩次:“怎麽會是你?”當時不解其意,如今才會稍稍明了,是,當大師兄向我陳明心跡時,我隻覺狂喜難禁,怎麽會是我?他愛的人怎麽會是我?竟真的是我?到了今日,我輕撫他肩上傷痕,又會想,怎麽會是你,而不是別人? 命運讓我遇上的人,就是這個人,我們像前世種下的冤孽,因果報應,九道輪回,被拖到今生繼續癡纏。 我的手又被大師兄抓著緊緊地握住了,思潮蕪雜間,天亮時分才睡去,迷迷瞪瞪地,竟夢見了雲天。夢中他對我說,“那些話,我沒有騙你。” 夢中我在追問,“哪些話?哪一句?哪幾句?” 我站在原處,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下文。 醒後我不敢看大師兄的眼睛,他的夢中是什麽,我不得而知,但我的夢中不是他。同床異夢真可怕,我的幸福是他,怎麽能夢見別的人?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卻一無所知,仍來抱我,溫熱的氣息拂在臉龐上,他說:“小師妹,陪我去西南,好嗎?” 換了雲天,他會說,小奸妃,跟我去西南。沒有商量的餘地,說一不二,軍人作風。哈哈,可能是皇室風範,這個人向來專橫得很討厭。 ……我真該死,我竟會想起他。 他說要帶我去看世上最美的南方,我總算去了,但是以隨軍家屬的身份,而不是遊客。世事真無常,能相信些什麽才好呢?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朔氣金拓,寒光鐵衣。前往西南的征途中,我意外地看見了老四老六老八老九老十,除了已死去的老三和老五,銷金窟排名前十的高手都齊了。師父說,這幾位再加上龍澤的副將們,分頭鎮守那幾座城池。現既已放棄戰果,他們便趕來會合,共赴西南邊陲。 我問:“為何單單沒有老七?” 師父笑:“那小子太單純,又和你要好,肯定會告訴你,你們兩個一吵鬧,全天下的人都得知了。” 我不服氣:“我有那麽不懂事?該守口如瓶時我有分寸的!” 抵達西南後,我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了三座城池。那位我幾乎沒怎麽見過的二師兄,早在九年前就派駐到了西南,暗中招兵買馬,秘密集訓。盡管隻三千人,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對本地地形頗為熟知,再連同青羽族的五萬步兵一齊作戰,便輕取了幾座西南小城。 失落的士氣在勝利的感召下,漸漸地回來了。連大師兄的愁悶也一掃而空,當我們拿下了第五座城池時,旌旗上的“龍”字已換成了“林”字。“林”是大師兄真正的姓氏,在幾十年前,它是大雲朝的國姓。 凱歌高奏,大師兄的軍隊厚積薄發勢如破竹,整個西南都已是我軍的囊中之物了。自上次被恩公帶去了戰場,我就有了深重懼意,隻要他一出征,我就擔心得手腳冰涼,一整天心神不寧,直到他歸來。 好在他從未讓我失望過,再晚也會回到我身邊,即使是一身鮮血,即使是滿目傷痕,他都會回來。他甚至說出了雲天也說過的那句話:“你在,我就會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 為他擦洗傷口的手就頓在那裏。 雲天雲天,我竟仍會聽到你的消息。你回了京城,恩公留在了西北處置戰後的安民之業,幸虧大夏朝隻有一位像他這樣的將軍,戰亂頻起,但他沒法四處奔襲,否則大師兄的大業會更艱辛些。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雲天在數日前就回到京城,手持尚方寶劍,推行新法,懲責奸佞,抄家抄得疾言厲色,鐵腕果決。如此一來,他在民間的名聲是起來了,人人都說當今皇子一心為民,鐵肩擔天下,但在名門望族間就樹敵重重了,他逼他們交權力削領地,將錢財充盈國庫,誰能不恨他? 分別後,那個浪蕩的皇子整肅朝綱橫掃貪官,成為帝國的鐵血重臣。 得了民心,卻失了人脈。我真為他捏一把汗,若非他權勢滔天,那幫貪官根基太深,聯手對付他的話,慘然下野的人必然是他。那時他對我說,他有勢可仗,我氣得頭痛欲裂,到如今想想,也幸虧他有勢可仗,縱然四麵楚歌,他仍有個向著他的哥哥。而無論是他還是雲杉做了皇帝,大夏朝的百姓都有福了。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對眼下的所作所為感到疑惑,為何要推翻這樣的政權?喔,它是大師兄的祖業。當然,我也不懷疑,如果他當了皇帝,也會是個好皇帝。可我已不能多想,我的立場注定隻能有一個,有得有失。 隻是,看到大師兄的身影,我會難過。當他帶兵操練時,我就去城頭坐一坐,讀讀詩書,曬曬太陽,偶爾會有路人的對談飄進耳裏,說的向來是京城裏的情況:“二皇子有無可能是皇帝?若是他該多好!他向著百姓,嫉惡如仇,是我大夏的福。” “依我看,這儲君會是大皇子。自古立長不立幼,若不是三皇子天姿驕人,當初也……” “我倒有些替二皇子擔憂哪,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處事應對不夠圓融,傷人之餘必傷及己身。” 他們討論的永是執政黨,而我和大師兄是在野黨,見不得光,也未有人心所向。可這是他要做的事情,我必須堅決地站在他身邊,也許這是唯一的意義。 可我一天天地,都在思念雲天。————————————————————————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我想和雲天說話。說很多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至於說些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說話。我想告訴他,萬事周全些,慢些來,利器太尖銳,難免會傷到自身,像我使用純鈞,有時會劃傷了自己。等揮灑自如時,再從容行事不妨,但何必說呢,我這麽笨,他自有主張吧? 可我擔心他。 他是皇子,但他隻是一個人。他麵對的,是官官相衛的朝臣,殘酷詭譎,並不比戰場平和。 沒幾日,師父和大師兄商討戰術時,我無意聽到大夏朝有幾個官員主動向我方投誠。其動機都如出一轍,他們的老師、親戚和上級,都被雲天查辦了,他們為了自保,見風使舵,立投新主。 至於被策反的夏朝官員,更是不在少數。官職雖不大,但能耐卻不小,至少在我軍攻打時,他們暗裏提供便利,贏得也較從前輕鬆些。我不大懂這幫人的想法,師父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氣節的,對於一些人而言,有奶就是娘。” 我臉上臊得厲害,這話何嚐不是在說我? 我是大夏朝的子民,但我是大雲朝的人養育大的,我的身份很尷尬,我應當三緘其口才對。但我做不到。 我很想告訴雲天,出招太猛烈,後背將留下大大的空門,更是危險。他在清君側,但更多的人在暗地裏對他磨刀霍霍,他在為大夏子民造福,但他身後,多少大夏子民在聯合敵人蠶食他的江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好意思笑我笨?他才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上次我去行刺龍澤,他訓誡過我:“你殺了主帥有什麽用?頂多會讓軍心浮動幾日,但他們會再派一個人來。有國界線就會有戰爭,你以為殺主帥就能解決問題?” 我問:“為什麽?” “人難免有貪念,有的人是賭徒,比你還傻。”他說。 他說我傻,我不樂意,但而今想來,他說的有道理。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雲天評價過我,說我對我想要的東西孜孜不倦,對不想要的則有種嬰孩似的蒙昧。我吃著東西,很是讚同:“我一向這麽辦事啊,有什麽不對嗎?” 何苦為不感興趣的事情浪費時間和精力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準備知道,我頭腦簡單,想多了會把自己饒暈,沒必要。 可是,離開他以後,我想的事竟格外多些。就連夢境也不放過我,那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了雲天的娘親。夢裏我和她是初見,但兩相熟悉。我站在城樓,她在城下,我俯視著她,她迎望著我,以堅韌不馴的情懷,像個身懷青鋒的劍客,千裏單騎來見我。 雲天的娘並不是顧皇後。那日他帶我去蘭溪鄉吃糯米飯而不得,我們坐在山上時,他給我講了一個會在靜夜裏流淚的故事,是他的往事,也是他皇帝老爹的往事。 四歲前,雲天生活在蘭溪鄉,它距離京城一千餘裏,當年尚是山清水秀的北方小城。但這個故事的最初,發生在南方,春天,雨絲紛飛,那年,皇帝還隻是太子,下到民間微服私訪。案牘勞形,絲竹亂耳,他心煩意亂,便悄悄地獨自出去走走。 鬧市人頭攢動,以往他被告知,越熱鬧的地方越隱藏著危險,他貴為儲君,理應離這些汙穢的叵測的草民越遠越好。這一回,他是一個人,懶得搭理隨從們關於“凶險叢生”的說法,好奇地擠進去看。 縱使緣隻一麵,他就愛上了人群中央的那女子。她披鮮亮紅衣,黑發編成長辮,隨著她舞劍的姿勢,發辮翩若驚龍。 她生得美,且是英氣明麗的美,雙眸極靈動,黑白分明,顧盼生輝。掌聲雷動中,她忽地一個側轉,揚眉還劍入鞘,虎虎生風。 那一刹那,應當是個意外——她的發繩倏地無故斷裂,黑發頓如瀑布般傾落,像一束光,筆直地灼亮了他的眼睛。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隔得那樣遠,他仿佛也聞見了她玫瑰般的發香。 他閱盡繁華看慣佳麗,卻在南方細雨的街頭,被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賣藝女打動。 那美得驚心動魄的紅衣黑發勾了他的魂。 她以極快的速度摸出一方帕子,將委地的長發紮起,卻仍不忘拿梳子一小綹一小綹地將發絲梳通梳亮。然後她拿著瓷盤過來,看客們挨個向其中投入銅板和碎銀子,無論分量多少,她都報之以笑,明晃晃的笑容讓世間都有了光。 太子在長劍的寒光下,愛上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子。 她走向他,他卻感到喉中一滯,忙去摸口袋。但他既是儲君,萬事都被人打點周到,哪裏還需要自備銀兩? 穿得闊綽,但身無分文,他窘透了,臉都紅到了耳朵根。她睜著清澈的眼眸看著他,仍是在笑,眼裏甚至有體諒之意,怕他會更窘,旋即走開。 他望著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膽怯,囁嚅著問:“明日,明*****還在嗎?” “在!這幾日都在的!”她答得豪爽,亦不同於他在宮中常見的那些曲意承歡溫香軟玉,倒有種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痛快,他的心又是一動。 他回去後,一眾隨從的臉色才恢複常態,太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全都要掉腦袋。因此第二日,隨從們對他亦步亦趨,弄得他哪兒都去不了。惦記著她,他按捺不住,發了脾氣:“我非出去不可!” 他執意不肯被人跟著,但那幫隨從還是跟了上來,他隻能假裝不知道,對方則假裝他真的不知道,彼此心懷鬼胎。這便又和她不同了,她的簡單直接,讓他能放鬆心情,不必提防她話裏有話,也不必猜度她下一步的舉措和埋伏。 她當真還在,他在她的瓷盤裏放了三錠元寶,把她嚇了一跳,圍觀的看客也震住了,不住地打量著他,議論開來。她大笑闊朗,將元寶推回:“小女子可承不起閣下的大手筆,快快收回。”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他全無金錢的概念,昨日他回去後,對隨從說:“我想拿點錢用。”他們忙不迭地給了他這些,但究竟能買回多少東西,他是不知道的。 他不收,她不要,僵持了一陣,他在人群中發現了隨從們的身影,他們比他想象的要能幹。他繞了幾條路,竟也沒能擺脫他們,他想了一想,道:“你值得的。” 但他不能久留,人多口雜,他不能授人以柄。這幫人裏麵,有他三弟的親信,添油加醋一番,傳回京城勢必變了樣。 三弟對皇位虎視眈眈,賊心不死,他的儲君之位尚不穩,若被人以“體恤民情卻沉浸溫柔鄉”為由諫言,那幫刻板的老臣又有話說了。這倒不會對他的位置造成絕對影響,但一想到要麵對那些,他就頭疼。 父皇近來身體欠佳,他不能在這種關頭自亂陣腳。再留戀,他也得走,她明日也在吧?等到夜裏,他會手書一張紙箋,明日見麵時就交給她,他想和她單獨廝會,在小橋流水的酒家,就著半盞清茶。不,和她會麵,還是飲酒吧,她是江湖女子,和她痛飲三百杯又何妨? 他把元寶留給她,轉身就走。沒走出多遠,腿上一麻,像被什麽擲到了似的,他吃痛,捂著腿回頭望。是她,抱臂在胸,發辮盤成髻,笑容比美酒還濃烈,輕拍著口袋,歪著頭看他。 那三錠元寶使他的錢財露了白,被賊人盯上了,她擲出一枚核桃提醒了他。隨從們都是有身手的,立即反應過來,將那三個賊人製住,扭送去衙門,又留了四人護送他回去。 她也知曉自己有一頭美麗的黑發,專注地寶愛著它,兜中常裝著核桃,沒事就敲開兩隻來吃。核桃養發,是她的好夥伴,後來他就買來很多給她吃,一隻一隻地敲給她,用那雙在日後批改奏折的手,細致地摳出果仁喂給她吃。 她就笑,特意為他披散的黑發閃動得像黑夜的河流,波光粼粼,有水草的清香,有水流的脆響。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他和她是必然相識的,當他送出了約定的紙箋,而她如約而至後。 是在夜晚,她劃著小船,點幾盞燈籠,在朦朧的月光下,和他說著話,飲著酒。他不善酒,沒兩杯就目眩神離,她笑他:“你這個書生!” 搶過他的酒,哧溜溜地飲盡,炫耀地亮一亮杯底。燈光下,她微醉的容顏像桃花紅,眉目瀲灩,一雙大眼瞧著他:“書生,你叫什麽?” 父皇為他取名為路蒼茫,這聽上去不像皇家子弟的名諱,但也許在帝王眼裏,皇族的路途注定了蒼茫寂寞吧。他說:“我叫……蒼茫。”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此後她一直叫他阿茫。這一生,他都將是她走在茫茫荒野和茫茫地府裏念起的那個名字,阿茫。 她沒有嫁給他,嫁不得,不可嫁。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短暫卻熱烈的日子,分開時是在南方的仲夏,她紅衣烈烈,不辭而別。 她存心不想讓他找到,京城有多遠,她就要走得離它有多遠。她執命向北,終是停在了桃紅柳樹的蘭溪鄉。此地甚好,既像南方,又不是南方,可以停下來了。 在舉目無一相識的蘭溪鄉,她做了農婦,開懇了半畝地,種了瓜果蔬菜,在初夏時節生下了雲天。她沒給他取過名,按故鄉的習俗,喚他為“毛頭”。小毛頭一日日地長大,輪廓裏有那個人的影子,她端詳著他,哭一陣,笑一陣。 逢上雨天,她就會更失常,雨下得越大,她就越暴躁,穿刺目的紅衣,在雨中舞劍不止。但她不願教他武功,有一次,小毛頭對她說:“娘,我想學劍。” 她劈手就給他一巴掌,不許他再提。他以為娘不疼她,委屈地抽噎,她卻又做了蜜餞和木瓜水哄他,喊他:“阿茫,哦,毛頭,來吃。” ———————————————————————————————————————————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她是南方人,做的蜜餞味道極美,若幹年後,他嚐到丁丁拎籃兜售的蜜餞,眼眶一紅,想盡了辦法留下他。他們是同鄉,食物若有烙印,該是摻雜了鄉愁吧? 我問雲天:“為什麽你爹和你娘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角有淚光:“他是太子,日後是皇帝,他不可能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但她忍不了與鶯鶯燕燕共享愛人。” 他能夠為她散去千金,但散去妃嬪卻不可能,為皇家開枝散葉延綿血脈是他的義務。尤其是在他尚未登上大位前,他不能出任何紕漏授人以柄,他給不了她承諾,也給不起。 她本是朗然女子,他不願與她攜手自由,她也不願為他枯守後宮。既不忍互相難為,就隻得遠走,況且那般桀驁剛烈的魂靈,深宮大內怎麽容得了她?容得了舞刀弄劍的女子? 她離開他,切金斷玉,幹脆利落。 做不得他身畔的惟一,那就做他內心的特例。讓他永生難忘那個美貌而邪氣的少女,永留念想,又永不再得。 雲天說,娘長得美,十裏八村看上她的漢子不少,也不計較她帶了個孩子,但她誰也不嫁。雙手在墾地時磨出了血泡,在收割時背上重重的草垛,碾米舂米,一聲不吭。無人知道,她本是能留在皇宮,斂了豪情,做一個低眉順眼的貴妃。 鄰居好心的嬸娘來勸過:“你一個女人家太辛苦了,找個男人搭把手吧,這田地的農活……” 她回絕了。年輕時遇上的那個人,能有多好呢,他的風華,是否值得她傾卻此生?已不可細考。隻是,既然得不到真正想要的,連榮華都能拋,又何必在許多時日後,用平庸來麻醉自己,委身於破敗現實? 日子再苦,她一力擔當。雲天記事時,娘就老了,她還年輕,才二十一歲,卻有了皺紋。她在喂雞時低聲問自己:“為什麽這麽多年我隻能在地上走去走來?走來走去?”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愛,就走不開。 心已受製於人,何來大自在? 她本是一隻鳥,但遇見了他,飛鳥折翼。像鴿子被主人剪斷了翅膀,從此藍天白雲和成群的鴿哨,都一一退去,成為隔岸的風景,雖曆曆在目,但再無小舟泅渡。 那條河流上,橋梁盡毀。 她仍然珍愛著她的長發和劍術,隻因她清楚地記得,那個人固執而強橫地,愛她散發清歌,在月色下舞劍的姿影。 不曉得在她臨終前,她會不會想起舊日的那一幕,在鬧市的長街,她留給他生生世世的驚豔? 她死於二十二歲。 那一年雲天四歲,九州俱饑荒,有錢也難買糧食,辟遠的西北小鎮就更難了。村落裏的人陸續死去,起先尚有人為親人的亡魂哀泣,漸漸地連哭泣聲都沒有了。他們已失去了力氣,或是下一刻就已在悲痛中倒斃,將哭號帶去了冥界。 她不教小毛頭武功,也不教他識字,事實上她自己識字也不多,惟一願意看、且尚能看得一知半解的書是《論語》。那個人說過,《論語》裏有大智慧,她不大明白,但會囫圇給小毛頭讀上一二則。 識不識字,會不會武都沒什麽了不起的,她覺得,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病無災到公卿。但死亡來襲,她終是服輸了,那個人欠了她一個家,但她不能欠他一身的骨和血,她得把孩子還給他。 他找不著她,但他的消息,她都知曉。他的兒子都文弱多病,像他,可她多自豪,她的兒子健康愛動,一雙眼睛骨碌碌,多像她。 他會喜歡嗎?會的吧。 她不能讓孩子餓死,就隻得送走。她帶上最後的幹糧,雇了一匹馬,向京城飛馳。在皇宮外,她把當年情講給孩子聽,雖然小毛頭聽不大懂,但死死記在心。 她將當初那人送的一塊免死金牌塞給小毛頭,又抓出僅有的一枚核桃,對他說出了遺言:“帶著這個小牌牌,去找爹爹。爹爹穿黃衣服,你見著他,要下跪,要磕頭,要喊他。”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去吧,毛頭,記得將來要愛護百姓,要娶自己喜歡的女子。”小毛頭的娘親親他的臉,眼中汪著好大兩滴淚,卻沒讓它掉落,隻說,“娘不帶你去了,今後的路,你好好地走。” 四歲的雲天懵懂無知,隻道娘會在宮外等著他,像差他去買村西的雜貨鋪買一瓶醬油那樣。他舉著免死金牌,在愕然的目光中,暢通無阻,被侍衛帶到了皇帝跟前。 隻有這個人是穿黃衣的,他的臉很白,但長得不凶,他就不怕了。記著娘的囑托,跪下就磕頭,叫道:“爹爹!” 身世在這一刻陡然翻覆,原來他不是蘭溪鄉無名無姓的草民毛頭,他有了個新的身份,是當今皇帝的二兒子。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他都不懂,隻曉得被迎進了皇宮,住了好大的房子,有個長得細眉細眼,身上很香的女人跟他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娘,你喊我母後吧。” 他不依,他死也不依,他要找回他的娘。娘穿紅衣,比這個陌生的婦人好看一百倍,還會做好吃的甜食,可他們都告訴他,你的娘不在了,皇上派了幾千人在京城裏尋找,也沒能找著她。 那個人曾贈她免死金牌,但他免不了她的死。饑餓奪去了她的命,她再不能陪在小毛頭身旁,給他講故事,做美味的食物給他吃。 小毛頭有了新的稱謂,人們都喊他二殿下,或是路雲天、雲天和天兒。但他總會在醉酒後,向這世間攤開掌心,喊著餓。可是再也沒有誰,會在他的掌心裏,放上一顆蜜餞兩塊梅花糕,笑著問:“毛頭今天又去捉蝌蚪了?” 沒見到她的屍首,皇帝不死心,找了許久,未果。七年後,有幾個漁民在護城河裏遊泳,撈出了一柄劍,見劍柄上有官家的鋼印,就送了來,她的下落才大白於天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七年前,她將孩子送回皇宮,已餓得再無氣力,就撿了幾塊大石頭綁在身上,靜悄悄地投了河。她的身邊隻有那柄他贈送的劍,是定情時的信物,陪伴她天高地遠碧落黃泉。 皇帝下令抽幹河水,但她已身化枯灰,她的紅衣已破碎難辨,隻餘幾縷紅在石縫中殘存。雲天說,娘尊嚴剛烈了一生,厭惡一切不潔的東西,最後卻以這樣的狼狽呈現在眾人的眼中,但是,好在她不知道了。 她已不知身後事,不知她的毛頭住進了東宮,不知她的愛人在萬民的注視下,掩麵號啕,痛不欲生。 她也不知,這一生,路蒼茫和路雲天父子倆,都見不得紅色了。 而皇帝知道嗎,無論他興建了多少樓閣,收集了多少像她的女子,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謝廣陵。 是的,她的名字是廣陵。皇帝因她愛上了那首寂寞的古曲,他的子女都以它來取悅他,但他們都不知道緣由。 隻有毛頭知道。或者這就是他原宥了爹爹的緣故。他把欄杆拍遍,千呼萬喚也挽不回他年輕時的愛人,他在風聲中趔趄遠去,帝王淚,帝王罪,誰解其中味。 雖然雲天長得太像他的娘,爹爹總不想見他。但那有什麽關係呢,爹爹終是忘不了娘了,那個驕傲得執拗的紅芍藥般的女子,是他的磨心之痛。 謝家姑娘手起刀落斬情緣,孤身向天涯,好過留守皇宮無盡忍耐,刻骨深情寸寸磨蝕,終成怨偶棄婦。他們的愛情,比白發來得快,比青春去得快,但讓他用一輩子來懷念追悔,她該暝目了嗎? 娘已無屍首,雲天在蘭溪鄉為她修了衣冠塚。很多年過去了,那個在水底長眠的倔強女子是否睡得安穩?聽故事那日,我靠著他的肩頭,他輕聲說:“當皇帝有什麽好?我連打仗都要自掏腰包呢。我啊,要是喜歡了一個江湖女子,我就帶她走,她想去哪兒,我就帶她去哪兒。”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你有責任,你做不到。”穿越了背叛與信義,穿越了十多年的風霜路程,穿越了那個剛烈磊落女子的素顏,我似乎能夠了解她的內心。 她萬般計較,羈旅天涯,不肯苟全的,無非是四個字,心無旁騖。愛人給不了她,她再難舍,也將遠離。 愛我,就請隻愛我一個。午夜夢回,右側大師兄的呼吸平穩,我在微弱燭光下睜著眼,想起夢中謝廣陵在暴雨中舞劍,一襲紅裳豔烈入骨。她對我說,我隱姓埋名,終是不悔,你呢? 我後悔嗎?嫦娥應悔偷靈藥,我悔是不悔呢? 雲天對我說,他入宮十五年來,經常會想,若不是饑荒,娘親是否願意他留在宮中,做一個身不由己的皇子? 他自幼在鄉村長大,性情像他的娘親,是大鳴大放的野性。比起江山天下,他更愛他的村莊,原野和馬。我和他說:“特權是有好處的,你若不是皇族,你敢這麽飛揚盡興嗎?” 他偏頭向我一笑:“英雄不問出處,布衣亦可笑傲王侯。這偌大禁宮,你不也是想闖就闖?你是達官貴人麽?”摁摁心口,續道,“聽這兒說話就好啦,我娘說,人生短短幾十年,隻求不負我心。” 那年大災,他進了宮,能吃飽穿暖了,就覺得宮裏是最好的去處。何況有那麽美的哥哥教他識字,有武功高強的侍衛長授他騎射,他很快活。成年後,他已不舍離去,大位屬於誰都不緊要,他已將此地當成了家,是家中一員,就要保護它。 他挨過餓,他生於民間長於民間,這便是他能體恤民生百態的原因了。我問:“你娘要你愛護百姓,可你愛的女子呢?你卻是要辜負了。” 說的是綠袖。他和皇帝老爹是一樣的,愛上了民間女子,但無能為力。他和他的父親,負盡平生約。他卻笑著攬過我的肩,在我頰上親了一口,靜了一刻,道:“本小王什麽也不怕,偏偏隻娶一個,對她好,誰也管不著。”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親昵情分,去難再返。在靜夜裏,我將往事一樁樁地想起。謝廣陵拿核桃擲了路蒼茫,我拿夜明珠擲了路雲天,曆史驚人相似。這一路行來,情意是有的,但能有多少呢,他有綠袖,我隻是他的歧路桃花。 ……可五個水果都說,不是我以為的這樣。 我想得頭疼,起床去做早飯,剛把清粥小菜端上桌,大師兄就起來了。他從背後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還好,你還在。” 我當然還在,可他卻總也不能堅信似的,生怕所有的這些都會來得急去得快,像雷雨和颶風。他的擔心我也是想過的,不曉得為何,越是在意,就越怕抓不住,再快樂的時候,也有恐慌,不能全情地篤定和安樂。 兩情長久,朝朝暮暮,為何會這麽難。如果我們在相遇的時候錯過了,這一生無緣結識,那麽陪在他身邊,陪在我身邊的,分別會是誰和誰? 命運到底是個怎樣的東西? 大師兄出門後,我翻出檳榔的信,許多日子以來,它在我心頭縈繞,我想再溫習一次。 信很短,實錄如下: 殿下遇刺,你替他奮勇殺敵,他替你擋劍負傷,你為他竭力驅毒——你們明明關愛有加,卻為何惡語交加?明明自視甚高,卻為何自我貶低?明明靈魂大好,為何刻意歪曲? 你和殿下很像。 所以現在,我看著你,像看著殿下。 你們的舉動太坦蕩,瞞不過世人,卻騙住了彼此。少作思量會快樂些,願你善加珍攝。 荏苒華夢,風幹消弭。我和他們已遠到了一個客觀的距離,昨日才能被歲月逐字逐句推敲。書生檳榔啊,身在局中之時,我無從剖析當時的內心,但五個月後,我明白了些。 即便事到如今,我已懂得,隨他出征的理由不能自圓其說,我對他或他對我,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淡薄,但路已被我們走壞了,就不再走了吧。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還能怎麽辦呢。他有他的綠袖,我有我的大師兄。我合上信,拎了一隻水壺向外走去,大師兄和師父今日在前廳與人議事,我去給他們斟幾杯熱茶。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人在說話,句句直指雲天:“那二殿下啊,為人殘暴得很,先師已被他查辦了,上個月就……”聲音一哽,頓了頓才道,“在下恐受到牽連,這才連夜投奔。不瞞將軍和軍師,二殿下近來又掌管了吏部和刑部,專橫跋扈,其作為已震驚朝野,人人自危……” 他在說雲天的壞話,可他究竟做了什麽?我進去倒茶,他沒注意到我,但我認出了他。哦,原是故人來,初春時,我住在皇宮,他給我送了幾隻瑪瑙碗,故作隨意地說是給我喝粥用。事後我問過雲天,他對此人甚不屑,稱之為“雞鳴狗盜之輩”,靠裙帶關係才在朝中謀了個小職。 聽此人的意思,他的大靠山被查辦歸西了,他惶惶不可終日,想投靠大師兄這邊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卻說成:“當朝皇子犯下血債累累,民間傳聞他的名字……”壓低聲音湊近師父,“傳聞他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啼。皇子暴戾寡情如斯,哪會是萬眾祈盼的仁君明主?遲早國之不國……” 越說越離譜,雲天是怎樣的人,我還能不清楚麽?他是在中傷他,跟民間對他的看法完全迥異。我打斷他:“金剛怒目,菩薩心腸,我認為二殿下不是你說的那樣。” 雲天從前說自己一直都是閻王,從來不當菩薩,但他隻是奸佞們眼中的閻王吧,不施霹靂手段,哪顯菩薩心腸。百姓愛他,這就夠了。 但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不該做聲,他那樣的人,有沒有人懂得,他才不會在意呢,我何必為他辯解? 那個人抬眼望來,神色有些慌張,衝大師兄道:“這位是……” 大師兄緩聲道:“這位是內子。”他拉過我,緊了緊手上的力道,朝我笑道,“這位是夏朝張大人。” 張某起身施禮,我回禮,強言道:“見過張大人。” 目光對上,他一愕,抿著嘴唇兀自思揣。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我冷了臉,轉身欲走,卻聽見他在問:“尊夫人好生麵熟,敢問……敢問貴姓?” 我在夏庭隻以男裝示人,但和大師兄一重逢就換上了女裝,借了師娘的衣裳穿了幾日,被他帶去市集做了幾身新衣裳,張某斷想不到薛太醫和林將軍夫人是同一人吧? 大師兄替我答了:“姓林。” 林門薛氏。我聽得心裏很甜,回屋的腳步也輕快些,張某再說什麽,我都不往心裏去。卻甚為雲天憂心,朝中像張某這類人不多,但冒出幾個也很要命。他查辦的是張某的老師之類的大蛀蟲,本是敲山震虎,卻敲出了一幫貪生怕死之輩,沒兩下就倒戈向林軍了。 上一役就有個姓曾的,官職不大,但頗能鑽營,竟買通了守城將軍,裏應外合大開方便之門。林軍就勝得輕鬆至極,屬於大師兄的城池又多了一座。 他不讓我上戰場,我就在後方待著,給他補補衣裳,熬幾碗湯藥,讀讀詩書,有時也去幫軍醫照看傷員,前線的事我知之甚少,但每每要打仗了,一顆心就繃著,得等到他回來才落地。 那天他沒多久就回了,倒叫我心驚:“怎麽了?” “勝了。”他指給我看,遠方的城樓上,已是一麵麵林字旗。然後將原委給我講了一遍,我這才放下心來。坦白說,比起流血犧牲,我更願意看到和平解決問題。雲天對我說起的南方,是四季如春的南方,百姓安居樂業,卻不是烽火連天戰亂不休的南方,百姓顛沛流離。 五個月來,我跟著林軍東奔西走,他們去打仗,我就留守營地。望見老百姓挑著破舊的家具,趕著孱弱的家禽,拖兒帶女地遷徙時,心裏不是滋味。安營紮寨時的見聞也很悲苦,常有兵士捧著飯食沒吃兩口,已困得一頭栽倒,而打完仗後,傷殘軍士的痛號更是聽不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我隻親見過一次戰爭現場,但天下的戰爭都一樣,閉上眼就能想起,殘肢斷體,血流如河…… 連夢裏也時常見到這一幕幕,但大師兄也很累,我不能同他說起這些。 他軍務繁雜夜不交睫,要忙到後半夜才能入睡,我給他端碗湯過去,他喝了幾口就又埋首在地圖中,我望向他,苦苦壓下惶惑。 我很清楚自己在他身邊,但不清楚我身在何方。 輾轉了若幹城池,所見所感全都雷同,血,軍刀,慘號,血戰至此的守城將軍,背井離鄉的黎民百姓…… 我不清楚身在何方,銷金窟也老在搬家,但它是家。可如今,隻有無窮無盡地飄零。 人生如寄。 送走那位張大人後,大師兄就來找我了,溫柔攬了我的肩,替我拂過額前的亂發,輕喚道:“小師妹……” “我在。” 他的聲音沉靜如一湖秋水,忽問:“你……後悔嗎?” 風波惡,行路難,但回到他身邊,我並不後悔。 他問過我,在被他放逐的歲月裏,我是否恨過他,我回答說,我怨過,但不恨。 怨是因為失望和灰心,但我能恨他什麽呢?他有更重大的事要做,我理解的。 他的抱負裏有我,以前我不知道,但後來我知道了。 他說過,他會娶我,隻要他活著,就會娶我,有生之年,不舍不離。 師娘則對我說,他日大師兄問鼎天下,我就是皇後,且不會有別的什麽人,妃子昭儀,一律不要。他們一早就說到這些,但我知道得很晚。 很晚卻也不遲,對嗎? 我抬頭看著大師兄,十餘載看熟了的麵容,再看上幾十年也不夠,我永不能忘,他指著林字旗說:“小師妹,你看這個‘林’字,是兩個並排站在一起的人。獨木難支大廈,我何幸,有你伴在身旁。” 我嘻嘻笑:“兩根傻木頭。”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他也笑:“若有一天,能將林字旗插上皇城的城頭,我會許你安穩和富足,與你共看江山。” “我相信會有那一天,若沒有,你仍許了我安穩和富足,我很高興。” “我總在想,這半生再跌宕,隻要仍能見著你,人世濁難就全不在話下。” 我攥緊手心,像怕冷似的鑽進他的懷裏,清晰地告訴他:“我不後悔。” 他笑,眉間卻不見喜色,隻問:“……當今大皇子是個怎樣的人?” 我驚異於他提起雲杉,想了想才答:“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人也很溫和,像神仙。我生到這麽大,就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誰喜歡到那個地步,總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潔淨更金貴的東西了。”怕他誤會,又道,“不是對男人的喜歡,就是對人的喜歡,一想到他可能活不太久,就會很難過,甚至不忍心多看他。” 為什麽說到雲杉,心頭會痛呢?我們有過杯酒之盟,在最美好的夏末秋初,如今正是時候,卻不能赴約了。 我還記得呢,殿下,你有沒有忘?我不能去,你會傷感嗎?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你不開心的。行來幾許山水,不勝人生一場醉,我們曾經當庭暖酒,漫步清談,那是我最喜愛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呢? “還有呢?” “說不上來,我對二皇子熟些。” “那麽,他又是怎樣的人?” 我咯咯笑了起來,雲天啊雲天,你做人好失敗,你的臣子在說你的壞話,我也要說上一通:“他是個神經病,嘴巴很壞,喜怒無常得很,很擰巴地幹著好事,偶爾被人抓住,還會嘴賤,死不承認。” 這些都是我近來總結出來的,跟他在一起時,從不覺得。口是心非四個字,說的就是他,我舉了好幾個例子來證明我沒有中傷雲天的意思,大師兄也笑了:“他像個平民,無帝王之姿,卻有赤子之心。”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這個評價真恰如其分,我拍手道:“沒錯!他就是個草民!我問他活了十九年,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是什麽,他說是小時候,住在蘭溪鄉,天天盼著娘親帶他去市集。去市集時,就能吃到‘銀鳳樓’,掌櫃姓丁,是個胖乎乎滿麵紅光的伯伯,他親手做的糯米飯是加了秘製鹵肉汁的,香得他能吃掉兩大碗。雖然丁伯伯闊了,不大下廚了,但他愛吃雲天娘親做的蜜餞,隻要她來,他才去做,一般客人都嚐不著的。” 那次雲天帶我去蘭溪鄉,但我們沒能吃著,饑荒大災,還能活著就是萬幸,哪有資格挑三揀四?我沒吃過它,但說著說著口水就要流下來了:“雲天說,盡管四歲後他成了皇子,吃遍了山珍海味,但最懷念的,還是童稚時吃過的糯米飯。對了,說這話時雲杉也在場,他說幸福就是天公作美,吃穿不愁,還有閑情去茶樓酒家點幾樣愛吃的東西,聽聽小曲。” 大師兄麵有疑色:“……我很意外皇子們會懂這些樸素的願望,它本該隻屬於黎民。” “很簡單啊,他們一個罹患重疾,有一顆仁心;另一個來自民間,胸無大誌。”我恍然又回到了月下清酌的夜晚了,他和他都在我身旁,談起少年初發的夢,“雲杉說,每個老百姓都能實現類似雲天說的那種小幸福,那麽我們的國家就會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大師兄慢慢點頭:“所有的小幸福加在一起,就是國泰民安了。” 我看住他又黑又深的眼眸,忽然有個荒謬的想法,他和兩位皇子若不是敵對關係,會不會結成金蘭,燕山夜話? 多惋惜,本該成為知己的人們,失之於交臂。 入睡時,大師兄攬我入懷,在耳旁低語:“我總感覺,一個閃身你就會消失。” 我枕在他的臂彎,食指拂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明明就在身旁,何以我也有這樣的感受?第十五章:明月如鉤,稱江山幾重…幸福得很淒涼,就會透出不祥。但我不能說,他承載了太多太多,多得讓我想起來,心尖上就泛著疼。我不能說啊,大師兄…… “小師妹,能得你相伴,是我荒謬人生中的大幸。但我真怕有天再也找不到你……” 他的歎息像一把寒刀,劃在我心上。我看多了詩詞,自小就向往悲歡同生死隨,但我發現,我在質疑他做的事,我不讚同。 我曾忘我地回到他身旁,那並非一時衝動,而是長久的渴望。但回來後,我才逐漸了解,祖訓歸祖訓,但攻城拔地這件事本身,有悖我十五年來的觀點。 不能愛得全心全意渾然忘我,我對自己很失望,但隻能回應他:“我在的,大師兄,我在這兒。” 他也曾是劍膽琴心的輕衫華美客,卻被祖命遺訓磨練得寸心變作寒鋼。眉心鎖著愁鬱,心腸綁住仁善,在睡不著的夜晚,他會不會痛感蝕骨? 我抱住他,這被我牽念了那麽多年的男子,就在我枕邊。我抱住他,盡我最大的力量,去抱住他。 愛或不愛無從考量,我們之間的糾纏,已是情濃如血。 打了幾場戰,換了幾座城,釀了幾壇酒,一載光陰過去。 打玉香洲很慘烈,隻是一座小城,卻久攻不下。林軍就駐紮在城外,將小城團團圍住,師父說,玉香的災情雖不嚴重,但圍上十天半月,城中之人必坐以待斃,到時就可輕取之。 近一年來,林軍所到之處,除了被投誠之人收買的那兩座外,剩下的都是一場場硬仗打過來的。夏朝的軍民團結一心,林軍的每一戰都勝得艱難。 但從未有哪座城像玉州這麽難打,守城將軍姓梁,是朝廷從山西調來的,他的隊伍也是臨時收編的,但抵抗能力很強,攻了幾次城都未能拿下。 夏庭對林軍極為重視,派了不少戰將過來,但大師兄和師父有備而來,又仗了財力雄厚、兵力齊整和糧草富裕的優勢,跟國庫空虛的夏庭高下立判。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去年的大旱拖垮了這個國家,今年雨水尚足,卻還不到收割之時,他們尚未緩過來。照這個態勢,隻要奪下玉香州和接下來的幾座城池,林軍就可突入中原腹地了。 梁家軍堅決不降,與林軍苦戰數日,想等援軍到來。但他不知道,夏庭派來的幾撥援軍,均已在半途遭到狙擊。於是,林軍一枝枝火箭射入城中,當了十二天困獸的梁將軍出來受降了。 不降,可苦守至死,以傾覆小城的代價換到“忠烈”名節,在死後獲得追封;降,則意味著一世英名盡毀,但不累這一城百姓。 將軍選擇了降,在城頭上射過降書,惟一的懇求便是善待百姓。隨後,他立即靜穆地橫刀自盡。 守城十二日是為報皇恩,受降則是顧念百姓,如此剛猛盅義的將才是不可輕辱的。大師兄飛出短刀,攔截了他手中長劍,以禮待之,朗聲道:“我等敬慕梁將軍愛民如子,不損風骨,何不……” 將軍聽出他的意圖,沉聲答:“梁某寧死不為貳臣。” 師父上前遊說:“梁將軍,天下並非隻有夏庭才值得你盡忠盡善哪。” 梁將軍仍不為所動,死誌已決:“梁某是粗人,行事隻憑心頭熱血,而非腦子盤算。既拿了夏庭之祿,便要忠於夏庭之托,投敵之事斷不能為。” —————————————————————————————————————— 承蒙各位親親支持,這個小說已經被出版方看上了,會出版它。 所以我會快快寫完,大家也多多支持喲! 願意看V文的,就繼續多點擊多留言吧。 不願意看的,就等紙書出版好了,不過紙書怎麽著也得20多塊吧,在當當上買會便宜些。 恩,我現在努力地寫著,在這邊也會更新完。 大家多多給我評論喲,我好喜歡看評論的,這是最大的動力! 為了答謝各位親親的支持,等紙書出來,我會給評論得最熱情的幾位送書,算是謝意吧。 所以接下來,大家評論時,請保持固定的ID名喲,這樣方便我找到你們。 加油!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梁將軍死於半個時辰後,而百姓中殉城者也大有人在。願意留下來的,好生相待,不願留下的,絕不難為,這是林軍所到之處遵循的原則,對玉香州也不例外。但林軍顯然低估了梁將軍的影響力,不出兩日,玉香州幾成空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隻剩些孤兒遺老留在城中。 聽說梁將軍的遺體運回京城後,夏庭以國葬之禮厚待了他。當大師兄對我講起這些時,一個念頭從我腦中冒了出來——這算不算在作孽?可它是大師兄的祖業,對錯已不容我深思和細想。 沙場上征途中,大師兄如長風卷秋雲,一劍光寒十四州,但我不去看。他是用兵如神的統帥又如何,我隻知道,這是我的夫婿,再多暗礁險灘我都跟隨他去闖,他打仗,我等,他回來,我陪,無須多言。 卻會想起雲天,一再一再地,將他想起。從前和他在一起的經曆都一一回想起來,細節已記不大清,但言猶在耳。知道他的身世後,我感歎道:“怪不得你和皇後不親。” 他笑:“她啊,是個不懂得做娘的人,被這深宮嚇傻了。”說著說著搖頭晃腦道,“牆有茨,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我娘是對的,當初她若留在宮裏,隻怕也被整得好慘,一幫人成天監視著她,表麵一團和氣,背地就下絆子。” “她躲過了劫難,可你在受難。皇後不也派了人盯著你嗎?但好像沒成效,是被你收買了嗎?” 他淡淡地答:“不,我用強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們,他們就改投至我的麾下了,你不也投懷送抱了嗎?我就是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幹什麽,送上幾條假情報哄哄她,皆大歡喜。” 這人真大言不慚,我笑他:“我看你是用錢財收買了眾人,誰出得起價,大家就聽誰的話。” “我這人愛錢如命,能不用錢解決問題就一定一毛不拔。”他嘲諷我太稚嫩,“皇後是個可憐人,我爹喜歡的人不是她,她早就無權無勢了,大家給她麵子而已。但我不同,我可是有望當皇帝的,當不了皇帝也能當個王爺,你說人們會怎麽選擇呢?自然會投靠我,糊弄她,總有些東西比錢重要。”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那是什麽?” “命啊。活著,才有可能。” 我趁機教育他:“知道命重要還來打仗?” “你也知道命重要啊,為何還混進宮?”他嘴角一勾,笑得快意,“你倒是真關心我。” 我語塞,怔了一下才道:“你是我的主子。” 他摟住我,樂得飛飛的:“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活寶。” “你是在說我笨。” 他一副懊悔難當的樣子:“起先想著,宮裏勾心鬥角太多,我就想要個活寶,才不找心眼多的人呢。但發現你缺心眼缺到了一個可怕的境界時,已然來不及了……” 我的殿下,當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比我以為的要深時,也已然來不及了。 不能夠,不可以了。 但我終究是個幸運的人吧,見不著的人總會在夢中出現,雲天、雲杉、謝廣陵……甚至還有死去的老五和活著的老七。 夢中的老五仍冷冷的烈烈的看著我,不說話,像渺茫的空氣。而老七還是少年時的麵孔,和我手拉手地跑去屋後的山上玩,我們沒完沒了地說著話,他吹樹葉時,我就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曬到臉發紅也很高興。 等夕陽西下,大師兄就來找我們,牽住我和老七的手,一隻手一個,微笑地說:“又調皮啦。” 哪怕到了今日,我仍能記起他那柔軟到心間的笑容,像亮光,照亮了我的世界。在以後的很多年裏,我對大師兄的回憶,仍是兒時那個黑衣少年的笑容,每每看到他對我笑,我就會很高興,像升天了似的高興。 那時他喜歡喝酒,喜歡好馬。雖然不是爽朗樂天之人,但比現在愛笑,沒有白發,沒有重重心事,也不會把眉頭鎖成了“川”字,疲乏得像洪水中的浮木。 他十九歲生日時,師父送了一匹純黑的大宛馬,他興奮得騎上它跑了五裏路,才耀武揚威地回來。 重逢後,每晚抱住他的時候,像抱著荊棘,那麽瘦,那麽那麽瘦。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鼻子很酸,死死忍住淚意。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那日他抱著劍,坐在大雨下的簷角發呆,我給他端去一碗參湯。他草草喝了幾口,伸過手抱我,雖是在笑,卻掩不住眉端鬢角的倦意,低聲道:“小師妹,你瘦了。” 瘦的人是他,他疲累,意興闌珊,城池一座座地攻克,可他仍不快樂,竟不如他練劍時來得意氣風發。最得我心的,是劍客莫念遠,而不是被稱為追月王的將軍林念遠吧。我素不喜戰爭,但每當他練劍時,我都會觀看。他出招大開大闔,利若猛獸,我很愛看。 從小到大,我就愛看,看了十年了,還會再看多少年?被他抱住時,我總在想,這世上隻有我和他,互為血肉,不依不饒。 對,不依不饒。他是我惟一的親,惟一的仇。我靠上他的胸膛,默默地想著與己無關的事,那些在戲文中,在說書人的故事裏,總會聽到的事: 十年磨一劍,今朝霜刃試。慘遭滅門之禍的幸存少年,日日苦練,夜夜磨刀,我很想知道,當他將刀刃刺進仇敵的胸膛時,是否會有幻滅感? 十年的日思夜想,竟隻換取了揮刀的一刻。 日子是用來消遣的,不是用來受苦的。要有多強韌的意誌和心力,才能將恩怨清算?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師兄身邊,他將依然是我的仇家。我知他的住處,知他的作息,知他何時舞劍,何時縱馬,何時飲酒,何時與人夜話,而他對我一無所知。 我出沒在他的近旁,暗暗窺探,暗暗思量,製造不期而遇,碰掉他的銀袋,再親手奉還;哄了他的幼子,給他買糖果買風車,送他回家;和他的妻子在布料店裏相識,贈她華美的綢緞……處心積慮,參與他的生活,終成知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尋仇本身刺激迷人,知道他在那裏,不必再焦急。在和他的全家圍爐夜話時,含著笑將動手的時機、對白和武器盡情拿捏,再三推敲。 戲弄甚美妙,得手後很寂寥。麵對美人和仇敵,原本都相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家多給我評論吧,我會選五位一直評論支持我的親親贈書的,絕不食言~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報得大仇又怎樣,嚴父慈母,華庭闊院,都不會再回來,失去的鮮花和白雪也不會在烈火中重生。 虛擲的,是自己的芳菲韶華,桃李春夏。 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師兄身旁,而是另一個女子,奔放趣致的女子,會不會比我更容易讓他快樂? 我想得悵惘,說不出話來,大師兄心痛地抹掉我額間的汗水,眼中的憂色很深:“小師妹,你為何不說話了?” 記得雲天說過,生命裏常會有不想說話、不能說話和說不出話的時刻,對檳榔而言,這些時刻比旁人多了一些而已。他習慣了靜默,又比大多數人都驕傲,隻願說精神和心聲,俗世生活從不贅言。 我疑惑不已:“那就太悶了,海棠公主受得了嗎?” “他不是你的良配,但有可能是別人的。就像你使劍,他耍刀,你重辣,他嗜甜。” 雲衫則說過,人和人有很多方式都能說話,未必要用嘴巴說,各有各的溝通辦法。那麽,我和大師兄呢,到底是什麽,讓我和他日複一日地相對無言? 這兩年來,做飯洗衣舞劍讀書,剩下的時光我都交給了等待和冥想,可我想來想去,心如亂麻。 “說了一籮筐話,也不能使對方明白,那就懶得再說了。”雲天道,“能心心相印不須過多對白的伴侶畢竟是少數,可大多數夫妻說的又是什麽呢?身上衣口中食,孩兒長了個頭,鄰人家做生意發了財,大家各說各的,努力維護著熱鬧氣氛。至於跟鄉鄰的寒暄就更沒意思了,問些家長裏短看似熟稔,但不是真的關心,需要維係關係而已。” 和大師兄重逢後,在很長時間內,我都有種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不真實感,被他吻上發間就會有無窮無盡的甜蜜,會一次次地回味,一次次地想,我真的在他懷中嗎?這一切,可是真的? 但如今我越來越不想說話,很多時候都會失語,覺得已無話可說。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我問過雲天:“綠袖用舞說話,我大師兄用劍說話,你呢?” 他哈哈笑著說:“我不特立獨行,我就用嘴巴說,我是大眾,怎麽簡便怎麽來。我的嘴巴用途很多,吃東西,說話,和親你。” ……我又在想他了。 但想念是多麽不合時宜。就像初識時,雲天教訓我的那句話:“把嘴裏東西嚼完再說話。”一心不能二用,在一個人身旁,思念另一個人,這毛病太罪過。所以我隻能對大師兄說:“帶我去城頭看看好嗎?” 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被人讚為神仙眷侶的兩個人,竟都這樣的不快樂。心胸既不開闊,就該去看看遼闊河山,會不會有所幫助? 可我看到了什麽呢?衣衫襤褸的老者、哭號的幼童、麻木邋遢的漢子和蓬頭垢麵的婦人,肩挑手扛,或趕著驢車,成群結隊地從這座換了主人的城池撤離,而留守的人們要麽大門緊閉,要麽蹲在路邊抱住頭,瑟瑟發抖。 這就是雲天許諾要帶我來看的南方嗎? 他說的南方桃花開,燕子來,丹桂飄香,秋天像老虎一樣金黃。但我隻看到了凋敝,破爛的招牌東倒西歪,絲竹靜婉,客似雲來的往昔,均已不再。天空沒有紙鳶飛舞,隻有旌旗蔽日,原野上沒有歡笑,隻有紙錢飄散,這就是“世上最美的南方”嗎? “大師兄,你快樂嗎?我知道父命難違,但你快樂嗎?”夕陽西下,我問身邊的人,而他沒有回答我。 “這是你想做的事情嗎?” 他仍然沒有回答我。 這會是他不快樂的原因嗎?他沒有回答我。 我的大師兄從不是個會將傷害視為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人。當初老五死了,他很消沉,眼下多少無辜的人死了,他不可能無動於衷。人命不是草芥,是不是自己人,都一樣。 我側眸望向他,他一帶素衣在如血的殘陽中單薄孤寂。在這時,他不是那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近十步內無一生還的將軍,而像苦思佳句的詞人。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若沒有如山的背負,我的大師兄一生都將籍籍無名地度過,詩酒劍簫,揮灑自得吧。何來摧折冷厲,舉步維艱? 多希望眼前這些都是噩夢,醒來後,我的所見還是梨花小院,他在舞劍,我抱了一壇酒去看他。 他已和從前酒到杯幹、烈火紛飛的自己判若兩人,豈有豪情似舊時。 我說起那夜雲天和雲杉的對談:“雲杉說,若能使百姓安樂,江山交與外姓人也無妨,我想想也是,依他和雲天的性子,誰當皇帝都不好受。這不是榮光,是負擔。但雲天說,江山不過是暫時姓路,前朝的林姓江山被碾碎,幾百年後,這種際遇也必將輪到路家。” “他這麽說?” “他橫行無忌,什麽話都敢說,還說本朝太祖殘暴,對前朝趕盡殺絕太過殘暴呢。” 大師兄目中流露出愴痛:“是很殘暴,祖父和父親無法釋懷,痛在心頭。”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他很高,我要踮一踮腳才夠得著:“那天他們談了很多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雲天說,他憎惡打仗,覺得用萬千人的性命去保短短幾十年的和平,無甚必要。但放手的話,諸侯並起,亂世動蕩,受苦的是百姓,所以隻得去做,以暴止暴,把損失減小一點。” 大師兄的眼圈黑沉如墨,笑得很淡:“他果然很有赤子之心。” “以前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人性很是閃了點小光輝。” 認識雲天那年,我十四歲,是個很傻很吃癟的姑娘。兩年後慢慢回憶起那些往事,竟能逐漸看出許多在當初被忽略和淡漠的東西來。 他比我以為的善良,但當時我不知道。 我比他以為的更在意他,但當時我和他都不知道。 我和大師兄立在城樓說了好多話,很多天來,我們各自沉默,各自消瘦,但今天又能盡興交流,我很快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前兩日,我從書上看到一個句子說,灰掩之火長時保暖,深得我心。我和大師兄的感情,恰似燭光,我要做的,是小心保護火種,不讓它熄滅。我應當積極些,多想些辦法,讓我們的蠟燭能燃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說了一堆關於雲天的事,從最初入宮講起,他和顧皇後奇異的母子關係,他愛下棋但沒什麽人陪他下,雲杉的水平太高,他完全擋不住,但旗鼓相當的對手難覓。每次我看到他在棋盤麵前獨坐時,就會感覺他是個很孤獨的小孩子,沒人跟他玩,他想發火,但越發火越沒人跟他玩,很有意思。 對了,他是有情人的,住在宮外,名叫綠袖,同時還是他的搞錢軍團成員。不過搞錢軍團另有名頭,被他稱為馬戲團,第一次聽到時我大笑,他卻自若極了:“馬戲團多貼切,使出渾身解數搏看客一樂,賣把苦力賺點錢。” 可他終是有優越感的,我諷道:“你把為你賺錢的人都比作動物?那你自己呢?馬戲團團長?” “我?我是鑽火圈的猴子,身後有鞭子趕著,不鑽不行。”他揚手在虛空裏劃了一個圈,“本來我可以住青山,吃野果,吊在樹上蕩蕩秋千,跟我的母猴子攤著肚皮曬曬太陽,互相捉捉虱子,自由自在過一輩子。但有天我被抓到馬戲團了,是火圈也得鑽了。” 這比喻既猥瑣,又酸楚,當時的我聽得有絲恍惚,情不自禁地去捏他的臉,像他捏我似的,沒大沒小。他就勢把我的手抓住,放在臉頰上蹭著,他鬢角的胡茬兒剛長出來,刺得我的掌心微癢,微麻,卻又……很石破天驚的甜蜜。 我大概是那時,才徹底愕住,才昏頭昏腦地意識到,我對他是有情意的。是被他誘惑了也好,是情難自控也好,我不能否認的,是在那個黃昏的庭院裏,我的心為他跳得那樣劇烈。 或許懷念加深了這種劇烈感。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他看出來了嗎?我無從得知,隻記起那天他靜靜地說:“那是個災年,隨處都是逃饑荒的人,我生活的青山也荒了,別說果子了,連樹皮都啃不著。人們不是說,某個人瘦得像猴子嗎,你想啊,那猴子中的瘦子,就更沒法看了。有一天,我家的母猴子餓得奄奄一息,我也幾天沒吃上東西了,在樹林裏找了好久,忽然看到前方有一枚青澀的小果子,眼睛一亮……” 他說的是娘親送他回宮那段,但當時他還未帶我去過蘭溪鄉。我問道:“是陷阱吧?” 他跟我推杯換盞:“明知是陷阱,也顧不上了,我拿根樹枝去扒拉,可還是掉進去了……”一杯燒刀子下肚,我臉上泛起紅暈,他捉過我的手,在手心啄了啄,笑,“從此我就被抓進了馬戲團,成了一個賣藝的猴子,連火圈也要鑽。” 我嗤笑:“你若是猴子,我們草民是什麽?” “在老天爺看來,誰都是螻蟻。” 我小聲說:“可你有可能是天子,老天爺對他的兒子會網開一麵的。” 他學我嗤笑的模樣:“天子又與庶民何異?就算是我爹,我祖父,生老病死,他哪樣也沒能逃得掉。” 這話他說得不敬至極,我不敢附和,縮著腦袋看著他。他揪起我的發絲轉著,笑了笑:“好啦,不同你說這些啦。我是想啊,我現在有這麽多錢了,可再也買不著從前的歲月了……” “馬戲團?他的比喻很有意思。”大師兄說,“人世是個大的馬戲團,我們都在各顯神通,看客是老天爺。你所說的這位二皇子,是個妙人兒。” “對啊,雲天說過,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場,你所求的,未必是他人的心願,所以人世才好玩。”我笑,“我不理解海棠公主怎麽會喜歡一個沉默得像冰山的男人,他說,那七仙女為何會下嫁董永呢?很簡單啊,她是玉帝的女兒,什麽都有,隻缺平常。”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城樓下,是黯淡的小城景象,三五盞燈,追月王的旗幟像林中的蒼鷹。河山逐寸喪失,夏庭並非毫無作為,但我的大師兄和師父,以及他們的軍隊,哪裏會是泛泛之輩。這座城池,已是林軍名下的第二十七座。 我們已在中原腹地。 但大師兄的疲憊越來越重,像濃茶,化之不開。我們向城下走去時,他不住地回頭張望,像怕我憑空消失了似的。近來他常會如此,不練兵不打仗的時候,就會讓我坐到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何苦擔這種心呢,除了他身旁,我根本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樣。哦,中途有一段,距離此地七百三十裏,有個地方曾經有我的棲身之所,那時我說,我要回宮了;距離此地二千一百裏,也有個地方曾經有我的棲身之所,那時我說,我要回營了。 但如今,我無處可去。 回房間前,我舞劍給大師兄看,是他教的空花翻,我練好了些,我想讓他高興高興。他如我所願地笑了:“很像樣了。”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到的!”我得意極了,上回我熬了很好喝的雞湯,師父和大師兄誇我時,我也這麽說。 我熬失敗了三回,總得成功一次吧!在砂罐前守了六個時辰不是白守的,熬出了一鍋奶白的好湯,還背了幾闕詞,我很滿意。 不想麵上輸了人,那就在背後下功夫吧。我的功夫越好,大師兄會對我更放心吧,我不想做他的菟絲子,隻能依附於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這幾天看的人好少列,一定是我寫得不好, 一頭汗,我會努力好好寫! 你們多給我評論喲!多多支持我吧! 紙書等我寫完差不多就能出了,記得喲,我會給評論得最勤也最有針對性的幾位贈書的, 一定要保持固定ID呀!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離開大師兄是在兩個月後,我被迫地接受了生命中的當頭棒喝。後來的許多光陰裏,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問出那個問題,他的開口會不會來得遲些? 可是,哪有什麽如果呢。 那天夜晚,是我們極為難得的安寧時分,我歪坐在床頭讀一冊詩書,他則凝視著牆上的軍事地圖。我不忍打擾他,但已兩天沒看到師父和師娘了,沒人和我說話,我悶壞了,終是按捺不住,問道:“大師兄,你最愛的詩句是什麽?” 他仍然凝視著地圖,說出了一個渺茫空切的句子:“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我心悚然一驚,那年雲杉說過,我的大師兄並不快樂,這一直是真的。可如今他已射落城池無數,卻仍不快樂。尤其是這些時日以來,他終日神思困倦,衰憊已無可掩飾。 隔一會兒他轉過頭,臉上有深思熟慮的神色,溫和地看住我,明明白白地說:“小師妹,我得離開你了。” 沒有鋪墊沒有猶疑,簡短明了的九個字,讓我耳際轟鳴,如臨深淵。我想這一定是夢,不然我不會聽見他這樣對我說,我命懸一線地望著他,我希望接下來他會說:“我要去鄰縣一趟。” 但他沒有說。 漫天霜雪侵上心頭,這一刻我眼中的他無比清晰,卻似隔了煙塵迷霧,瞧不真切。我隻曉得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準說話,不準問他,偏執地警告著自己,不理睬他說的話,這一切就不是真的。 然而他靜切的聲音就在咫尺:“小師妹,我想對你好,但我發現,我沒法像對待愛人那樣對你好。” 也許,我真的是個活了九百多年的愛捉弄人的鬼怪,他的一席話就是震散我靈魂的天打雷劈。一瞬間,我像置身於海浪之上,深海中有萬隻帆船在搖晃,我死死地望住他,不懂他在說什麽。 我不敢懂得他在說什麽。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但他顯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讓我不好過,徑直地說了下去,宣判了我的死亡:“我本想找到老十一,拉她做戲,哄你相信是我負了心,但這太牽強。對你,我從不願欺騙,我得說出我的想法,即使它很殘忍。” 他的眉宇微蹙著,已瘦成了一根獨自立於四野八荒的荊棘。天地間,似隻有這一根枯木衰藤,斑駁、帶刺,如利刃,割我血肉,刺中心髒。 我被拋落在六歲那年荒山黑夜的凍雨中,寒氣襲入心肺,被動地聽他的聲音在繼續:“對不起,小師妹,我又叫你傷心了。我總想著不傷你的心,卻總是隻傷著你的心,對不起,我……” 我走上前,伸出手指,撫過他瘦削倦意的臉。他就在我眼前,他的麵容是溫暖的,像我從不會與他失散的樣子。 但他終於決定和我失散了,他對自己再也哄不下去了。我看著他,他額上現出淡淡青筋,雙手摁在椅背上,骨節凸顯,我的心頓被碾成齏粉——他瘦了,老了,我窮心盡瘁地讓自己成為了他的身邊人,可我何曾帶給他真正的幸福與快樂。 他日複一日地衰敗下去,可這本不該是攻城掠寨的追月王所具備的狀態。 他心裏有事,而我,竟也是讓他憂心的一環。他願意善待我,卻無法愛上我,這成為戰爭之外,他的另一樁心病。 “都怪我太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了,不能善始善終對你好。小師妹,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吧,如果早些明白他的不快樂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我會早些放手,讓他不再受這些折磨。哄別人,耗心力,哄自己,也耗心力。他是多麽不肯糊塗的人,卻強迫自己哄了下來,隻因他不想讓我傷心。 我的心隻剩黯然,無論我做什麽,都不能使他愛上我。我的大師兄,原來,你並不需要我。 我不是解你煩憂、使你快樂的那個人。第十六章:六軍不發,生死無話(…大師兄,我令你覺得寶愛和可貴,但我隻是你的小師妹。我滿心篤定的,與你廝守的一輩子,在一刹那,就已不翼而飛。 我竟沒能走出琿州城外,那個饑餓的月夜。我向你索要了一個答案,而你沉默了。當我離開夏營投奔於你,你收留了我,也收留了我的心,但這,不是你的本心。 你隻是,不想這傾畢生執著的一無所有的小師妹再次傷心。 你咬著牙,應承了她。 你想應承一生,但你發現,一生太過漫長。 我們之間再無緩頰的餘地。 大師兄,你的一生還長,我的卻像是完結了,世事已成虛妄,我能回予你怎樣的對白呢?或許我應當感恩,隻為那平白獲得的,你所贈予的共度歲月。 我應當感恩的。 這之後的事情用數言似已可交待,直如江河潰堤,瞬時橫摧。這絕非乏善可陳,隻因我並不能從容憶及,隻想將萬事摒棄於眼簾腦海之外。 師父和師娘在次日向我辭行,說年歲已大,想趁還能走動前,攜手看看人世美景。一夜間,我的好時光迷離掠過,俱已凋殘。我拉著師娘的手,哭得說不出話,她撫著我的頭發,想說什麽,最終卻隻長歎:“小靴子,你最讓我心疼。” 師父搖著頭:“小靴子,你大師兄……”哼一聲,頗不以為然的模樣,“你大師兄,以後會後悔。” 師父師娘都向著我,覺得我被大師兄辜負了,齊齊對他沒有好臉色。但細細想來,他有什麽過錯呢?我有愛他的自由,他也有不愛我的自由,我們都是好人,卻沒有結為愛人的緣分,僅此而已。 他卻依然成全了我的心願,和我在一起,如果能夠,我知道他會將一生送給我。 但他沒能做到。 ——可我仍然感激。我識好歹懂分寸,他對我好,我心裏有數。我想要的,是他的一顆心,而不想要禁錮他,無視他的情緒,不顧他的心聲。 他給不了他的心,我也不要他的一生,這是我們對彼此最大的仁慈。 我被他厚待過,該回報了。 你說你得離開我了,大師兄,既然這是你的心願,我全力配合。 你說什麽,我都依你。 我聽你的話。隻要是你想的,我就不違逆,過去現在,都是。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輩子來哄我,你心頭不好受。而我不想給你再添一份不好受,所以我不哭,怎樣我都不哭。 我想讓你離開得放心些。 雖然沒有能力使你開心,但我不會讓自己再加重你的不開心,赴湯蹈火,也要努力做到。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師父師娘走後,大師兄騎一匹黑馬,和我回了京城。此地距京城已不遠了,他的大計進展順利,複國並非幻夢,但他竟放棄了它。 他將一紙降書射上天辰殿門楣,歸還城池,理清恩怨,了斷情仇。然後,他和我說了再見。 我的大師兄像師父師娘一樣,想好好地行走於世間,看望風雨過後的花紅柳綠。這幾年來,國仇家恨使他成為一個愁苦之人。征戰連年,斬獲無數,他如冷月孤霜,甚少有開懷的時候。 在一個起了風的秋夜,我和他探討過,報仇的意義何在,該毀的早已盡毀,無補於事。他回答說,是想過放下的,但放不下,他的夢中有家破人亡殘垣焦土,有破碎衣襟焦黑殘骨,有先祖的亡靈們咆哮拍窗,他能聽見。 他不能漠視祖先們的錐心恨意,尤其是祖父和父母的殫精竭慮夙夜不眠。說這些的時候,他著意看我一眼,意似安慰又是歉疚。我便無言與他對飲,直至聽見軒外雞鳴。 戰爭越來越頻繁,他的精神日益不濟,常常會在軍書中盹去。通明燈火中,我拾起他的書本,眼中總會濕潤,依稀有預感,我和他相倚相攜並不會長久存在。 這一天終於來到,上蒼在冥冥中警示了我。我問過大師兄:“究竟是什麽,使你決心放下?” 他說:“顛覆仁君治下的江山,有何必要?”燭影迷亂,模糊了他的眉眼,他隻淡淡道,“我想通了,奪下了江山,我也做不了好皇帝,將來隻怕會被人反了去,而後再讓我的孩兒孫兒跌進複國的漩渦,像個詛咒,生生世世不可擺脫?” 他是對的。 時當寂寞清曉,霜風吹鬢影,我為他送行:“你會孤苦一生嗎?” “不會,我會娶妻生子。”他說,“小師妹,你知道嗎,放棄意中人太愚蠢,隻有極少數人才會這樣做。” 他會是聰明人,我笑著答:“這樣就好,總有一天,我將不必再為你擔心。”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誠然,他不會放棄意中人,但我已不得不放棄了。我的意中人,他將變成夢中人,一再相見,卻再不可及。 這是命數使然,我不怨天尤人,我認命。最後再凝視他一回吧,這浮生幻夢中的男子,我莫逆於心的愛人和親人。 是的,自他提出,我並沒有激越地挽留他,也沒有哀懇地央求他——我很明白,他有多努力想照顧我一生,可他心不由己。 所謂經脈俱損,勉力將碎骨縫合也隻是苟延殘喘,權宜之計能維持得了幾時?我不留他。 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我從不阻擋他,這次也如此。他要走,我不留。即便留得住,我也不留。我總覺得,我舍不得他難過,寧可自己難過,那樣倒還好些。 從前我無數次去找我的他,看他釋卷抬頭,眼底有淺淡笑意,比燈火還讓我溫暖。我自認這情分會持續一世,但陪他一世的,將是他的愛人。 不是我。 馬蹄聲遠去。他走了,從此跟我各安天命,各度餘生。 將來,他會有嬌妻愛子,必然如此。但我的三月梨香九月秋庭,再不會有了。不用等待什麽將來,現在我就知道,再不會有了。 他曾經說過,國仇家恨未了,他盡過最大的努力勒令自己,不和我在一起,但他沒有做到。 不,他盡過最大努力不愛我,他做到了。他隻是,他沒有盡過最大努力來愛我——他做不到。 可我能怪他什麽。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他有什麽錯。 腳步如神智般虛浮,我茫然地走在市集裏。我沒有哭,我隻是在想,為什麽大師兄離開了我,天上仍然膽敢有明晃晃的太陽。 他有什麽錯呢,他隻是不愛我,我能找誰訴苦去? 我記得他,如同記得一盞明燈。或許,是火苗太大了,蠟燭燃燒到了盡頭。 我太用力了,燭火熄了。————————————————————————————————————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人死如燈滅,燈滅了,人也將死了。我想成為謝廣陵那樣的女子,求不得,毋寧死。但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 有人不讓我死。 我坐在一家館子裏,點了一大桌菜,我想吃飽一頓飽飯就去死。我一向是個膽小鬼,比雲天還怕死,隻要能夠不死,我一定涎臉活著,但我已不想再活著。 在珍饈佳肴前,我寂然踞坐,萬念生廢。酒館巨幅玻璃窗外,三三兩兩的路人走過,有人走了幾步,忽又折回來,仔細看了看,就匆匆奔進館子,喊我:“薛太醫!” 我失神地看著她,這久違的稱呼,是我?她晃著我的肩,臉上升起亮光:“你穿裙子的模樣真迷人,他還沒見過吧,走,我帶你去見他!” “誰?”綠袖那麽美,我不可能忘記她,可她在說誰? “二殿下啊!”她拉著我的手,“他在找你,你不知道嗎?你回京城,不就是為了他?” 我被弄暈了:“啊,綠袖姑娘,我想你誤會了。雖然你不計較二女共事一夫,但我介意。” “啊?”她看著我,秀眉輕皺,下一刻就明白了,笑道,“我想是薛太醫誤會了,我和二殿下不是情侶。” 雲天扯了我當擋箭牌,隻為保護她,她自己也不願和我交心,說真心話呢。我也笑:“綠袖姑娘還是信不過在下,你為了他不惜犧牲名節,隱匿於煙花地搞情報,他卻忌憚你失了名節,如此令人心寒。換了我,隻怕也不想承認呢。” 她橫波流眄斜睨著我:“薛太醫的這些話若被我夫婿聽到了,隻怕又要凶你了。” “你和殿下已成婚了?” “這誤會大了,我的夫婿是羅非文。哦,你們都管叫他鴨梨。” 我聽得冷汗直滴:“鴨梨?” 鴨梨是綠袖的夫婿?這莽漢不僅有豔福,竟還有個雅氣的好名字。————————————————————————————————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可是,綠袖明明是值得一個王侯一樣的男子,將她視為珍寶的呀。我仍不願置信:“怎麽會是他?真的是他?” 她麵露不悅:“出征前夕,你不告而別,殿下在畫舫裏等了你一夜,也說過怎麽會是你。” “哪天?”我竟想不起來。 “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天,他帶了你來畫舫,後來你跳窗走了,還記得嗎?” 我頓時想起來了,我跳窗是因為看到了大師兄,第二天才趕回畫舫。當時雲天凝神瞧著我,還撫著我的眉毛,自語道:“怎麽會是你?” 我認為這句話是他把我錯認成綠袖後,說出的失望之語,卻原來,他想表達的是“我愛上的人怎麽會是你?”這太驚悚了,放著絕色綠袖不去喜歡,卻喜歡我?難怪他百思不得其解。我問:“殿下還說了什麽?” “他說沒想到他會愛上你。怎麽,他沒和你說過?” 我想了又想:“大約說過,但我不信。我以為他喜歡的是你,又以為,他同時喜歡兩個,喜歡你多些,但對我也有點小喜歡。” 綠袖問:“為何不信?我表哥對我信任得很呢。” 他們在一起,真是美女和野獸,這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是親戚,還是夫妻。我大為惋惜,一激動就口無遮攔:“你不是退而求其次吧?” 她不高興地噘著嘴:“你的二殿下再出色,也不是人人都心向往之的。我表哥有那麽糟嘛,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他武功高,對人好,又受殿下器重,待我更是百依百順,長得雖然不英俊,但也挺男子氣概。” 我忍住笑:“好極了,你肯維護他,說明對他情意不淺。鴨梨兄,哦不,翠羽刀羅非文大俠確實一表人才。” 她學著我的腔調:“好極了,你肯吃我的醋,說明對殿下情意不淺。走,跟我去見他吧!他知道你在京城卻不現身,都急瘋了。” “他知道?” “你大師兄不是投誠了嗎?你必然也跟著來了。”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她提起了大師兄,我心頭一痛,暗自傷神,搖搖頭:“我哪兒都不去。” 綠袖訝然:“不去?你喜歡殿下,殿下也喜歡你,你不去見他?” “我不知道他有多喜歡我,不去。” 她歎氣:“這人放蕩表皮下對你心懷摯心,你卻為何不知?” 我想,是我不肯知,便聽之任之,從不深究。那有違我要走的路,也有違從小的教化,老七和老十一都反複告誡過我,做人要知進退,懂取舍,知道什麽東西才是自己一路的,更要知道什麽東西是不能去爭去覬覦的。我這麽對綠袖說了,她反問:“他們因此獲得了幸福嗎?” “……他們獲得了安詳。”一想到我還沒見著老七和老十一,我如死灰般的心又活泛了些,我得想辦法找著他們。我的兩顆夜明珠,他們一人一顆,我計劃了多時,得送出去才好。 可綠袖不依,執意要帶我去見雲天,我連連推卻:“我背叛了他,我沒臉去見他。” “他說過,隻要你回來,就比什麽都重要。” “真的?” “是啊,他什麽都對我說過。”頓一下,她補充道,“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和他認識好多年了,要愛上早就愛上了。” “可你這麽美,他怎會不動心……” 她笑得花枝亂顫:“大殿下比二殿下美,你愛的卻是誰?別拿杯弓蛇影嚇自己,得不償失。”朝我擠擠眼,“女人嘛,找個把自己寵上天的人,會自在幸福,你若恰好也喜歡他,那就是完美了。二殿下獨寵於你,人人都看得出來,你還不信他?” “我……” 她點著我的額頭道:“你啊,分明已把二殿下收服得服帖,自己卻沒膽量信了?浪子的忠誠,多珍貴。” ————————————————————————————————————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師娘曾經說,浪子的忠誠、政客的許諾和*****的真心,是一碼事,都不應該相信。老十一更極端些,她說,是男人的忠誠。我問綠袖:“浪子的忠誠,你敢信嗎?” 她一怔:“殿下對你的忠誠,我敢信。” “可我不敢,我驚魂未定。”雲天對我說的話和做出的舉動,向來虛虛實實,我不能深信。我那樣深信過大師兄,他使我有錯覺,堅信他的愛濃鬱而堅定,最終卻也使我落了空,我還能再相信什麽? “信也好,不信也罷,薛太醫不妨想一想,和殿下在一起的感覺如何。若是夠快樂,也值得在一起,不是嗎?”綠袖頑強地當著雲天的說客,“好男人會使自己的女人一輩子都過得像小女孩,天真單純,無憂無慮。你不能否認吧,跟殿下相處,是件很有樂趣的事情。” 這話我信,隻消想想師娘就明白了,她到老都保有童心,愛著芬芳的花朵、甜食、漂亮的花布以及一切精致花哨不實用的小玩意兒。所以,她比同齡人要年輕得多,幸福得多。 可盡管如此,我也不想跟了綠袖去找雲天。聽她說了這麽多,我明確了他對我的心意,也明確了我們之間不存在有第三個人,但這不夠,不足夠使我回到他身邊。 我對他不起,對於他和他的國家,我是背信棄義的罪人。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沒能讓我覺得他深愛著我並且非我不可,我不能以冒險的心態和他相守。 大師兄和我,縱然那不是愛,也是等同於愛的深情,近似骨血至親,可也沒能走到最後,我還敢信任什麽? 兩年多的分離,讓我已了解,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雲天刻在了心底。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諒解當日離開他的那個自己。城池歸還,但亡魂已逝,於事無補。我不信彼此都能徹底忘記過往,心無芥蒂地從頭來過。 ——————————————————————————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我們的溫情,被這如刀歲月斬得七零八落,重拾太難。我無顏,也無言以對。對於感情,我是個怕了的人,以後會不會好一些,我不能預料,但現在,我隻想躲開它。 可綠袖不能理解,一味要帶陪我去皇宮,甚至想找人去通知雲天趕來見我,我推脫不得,隻得糊弄道:“久別重逢,我想穿得漂亮些去見他,不若這樣,你去約了他,我們在臨海軒碰麵如何?那裏離畫舫近,菜色也挺好。” “差人去宮中喊他出來就好,換行頭就交給我了!我對各大布料店都很熟!” 她太友好了,我再拒絕就不像話了:“好啊好啊,你幫我挑自然好極。” 半個時辰後,我借口說要去內室試衣,以羞澀為由,將綠袖攔在了門外。其後,我從後門逃之夭夭。 從銷金窟出來的人,對逃脫都有一套,在極短時間內對地形了然於心是第一要訣,像我這種武功平平的人,怎會不鑽研它?於是我瞥見了後門所在,於是我趁亂逃跑了。 我找了間僻靜館子,花了一點碎銀子,找小二買了他的舊衣服和帽子穿戴齊整,對著鏡子搗鼓了半晌,確定無人能認出我,才敢出店門。 師父說過,起事後官府會查明林軍底細,銷金窟必然不保,便事先就遣散了眾人,連房屋都賣給了他人。我再回銷金窟是沒有必要的,可我仍想看看我的故園,那裏寄放了我的諸多好時日,有師父師娘,有大師兄,有老七和老十一,以及疼愛我的師兄姊們。 人海茫茫,要打探兩個下落不明的人談何容易,銷金窟是惟一的可能。可當我回到舊地時,才深切地懂得什麽叫物是人非,那裏已變成了一座綢緞莊,出入的都是商賈,門口有家丁看守著,笑容可掬地迎來送往。 師父說過,為防止官府追究,被遣散的人一律不得向別人透露行蹤。但如今已可解禁了吧,我湊上前去問:“我從前住在這兒……”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被我問話的家丁看著我:“主人家買下這處園子已有兩年多了,小的對它的前身並不清楚。” 倒是另一名家丁接茬了:“咦,前幾日不也有位後生哥來過嗎,也說從前住這兒。” 我喜道:“他長什麽樣?是不是虎頭虎腦,長得很結實,下巴上有顆小黑痣?” 直覺告訴我,會是老七。銷金窟被遣散的多是園丁和廚子,年歲都不小,後生嘛,也就隻有老七了。 “對對對,我也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個後生哥。幾乎每個月都會來問的,說是如果有位圓臉愛笑,長得很好看的姑娘問起*****的從前,就告訴她,在那家賣梅花糕的老字號去找他。” 喔,這裏被稱為*****了。多貼切,它留住了我的記憶,竟還留下了尋訪老七的線索。這家夥挺機智的嘛,那家老字號是賣甜品的,梅花糕並不出名,但味道絕佳。我們在無意間發現了,都樂不可支,手裏一有點小錢,就去買來吃。 老字號在七彎八扭的巷子深處,知道的人不多,但於我是熟門輕路,很快摸上門去。幾年了,它還在,生意一如既往地平平,但仍在營業。嗚,我希望我愛吃的店鋪都門庭若市,財源滾滾,這樣他們才能一直開下去,我也就能一直吃下去。 我向夥計打聽老七,他笑了:“哦,你是找漆捕頭吧?他啊,每天傍晚都來找掌櫃的喝酒,你稍等一會兒就好。” 捕頭?我家老七竟跑到衙門裏謀了公差。可我聽師父說過,這些年他的酬金不少,小錢發給他零花,大頭由師娘代為保管,起事前連本帶利都給了他。照說那筆錢讓他開個店做做買賣,或是購幾處房產,當個富貴閑人都綽綽有餘,他何必還讓自己過得辛勞?不行,待見著麵了,我要數落他。 我急不可耐地等到了傍晚,才聽到門外傳來老七的聲音。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剛想迎上去,卻忍不住想逗他,躲在門後學師父說話:“小七啊,你又偷酒喝了!當心為師三年不派你執行任務!” 這是我捉弄他的小把戲,屢試不爽。他回回上當,我次次得逞。可這回他愣住了,笑聲戛然而止,忽地大叫:“小靴子,你給我死出來!” 霎時間,我的心高高提起,幾至不能呼吸,飛奔出門,和久違的我的兄弟抱住,一任洶湧的淚水迅速地在臉龐奔走。 他沒哭,但眼角泛著淚光,臉被驚喜所映亮,手擱在我的肩上,卻隻無言。 心潮狂翻,萬千感慨,卻不知揀了哪句來話說從頭。我渴望向他傾訴分別後的所有,但我竟已失語。 可我知道他會明白,從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是最為要好的兩個。 與他重逢令我感到無比親近和熨貼,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回憶中,都有他在,直至今天,他仍在。 我的人生已經過幾度巨變,但他沒有變,從來沒有改變,依然如昨地聽我差遣,任勞任怨。 我家老七有著最寬厚的肩膀和笑容,從沒對我說過半句重話,也從沒讓我失望過。我問:“變聰明了啊?竟聽出是我。” 他捧出梅花糕給我:“隻知道呆坐,卻忘了吃東西,來。”他替我拿著它,我就著他的手吃著熱乎乎的食物,“怎麽聽出來的?” “我一直都聽得出來啊,除了最開始的幾次。” “啊?” 他笑得很開心:“是啊,我哄你的。你以為我上當了,但上當的是你。” 我作勢要打他,他也不躲,任由我捶著他的胸膛,嘿嘿笑:“人人都喜歡逗你玩,我也是。” “老實人竟也學了壞,逗我玩很有樂趣嗎?”我黑著臉。 他還在笑:“我不知道別人為什麽要逗你,可能你比較容易上當,逗起來有成就感?”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說著他又看了看我的臉,“我嘛,就是覺得你一笑就像天放晴了,看得人心情好,就多逗逗你笑笑唄。” 我真氣憤:“你裝上當裝得可真像!” 他很謙虛:“沒你裝師父說話像。” “那你也沒上當。” “很簡單,師父沒那麽多閑功夫盯著我。” 我們並肩坐在長條椅上,你一塊我一塊地分享著美食,似乎分離從不存在,我還是銷金窟的小靴子,他則是那個進步最快的後起之秀。而大師兄,仍是被我仰望的、被我以為會仰望一生的偉岸男子。 那些年,我堪堪是個小姑娘,還來不及與雲天相識,來不及和命中的辛苦遭逢相識。 我總是記得的,從前在原野和山穀中玩耍,黃昏時,老七來接我歸家,拉我的手走過小路,天邊有明豔的晚霞。他的武功比我好太多,沿途中,我想要哪朵花,他就躍上枝頭幫我摘下哪朵花。蝴蝶和蜻蜓更是裝了滿兜。 有個雨後的傍晚,我們還看到了彩虹,歡呼著向它跑去,然後在開滿紫雲英的田梗上,和大師兄相遇。他剛從西北歸來,手中拎著我愛吃的零食,至今我還記得,就在那一天,他在山上給我搭了一隻秋千,它陪伴我度過了許許多多靜寂的詩書時光。 我凝望著我的老七,仿佛重又見著了童年時的我們,在很深的夕陽裏,吹著很響的口哨,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朝前走。 朝著我們的前方走去。 我們誰也不會去想,未來會碰見什麽,會不會有離別,有變故,有傷痛,有滄桑。 寒來暑往,我和他懵懵懂懂一同朝前走,漸漸成長,漸漸經受朝暮晨昏,快樂與哀愁。 可我終究是要離開他了,離開我受人愛戴的漆捕頭。他說拿到酬金時,師父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小七啊,不得開鏢局。” “為什麽?”他想開的正是鏢局。 開鏢局太危險,是拿命換錢。他是個有錢人了,何苦來哉?師父不屑回答他:“讓你別開就別開,除非你忘恩負義,不再把我當師父。” “徒弟不敢!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師命難違,徒弟不開就是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親親們,今天更了10章哦! 評論,評論在哪裏???嗚嗚嗚,在零下九度的北京寫著文,我實在很需要熱情的評論!!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師父樂嗬嗬:“這才聽話嘛,要是小靴子在,準得慫恿你當個土地主,土老財,娶八房姨太,終日欣賞她們爭風吃醋,熱熱鬧鬧,永不寂寞。” 老七賠笑:“嗬嗬,小靴子最恨男人花心了,我看這更像師父的主意。” 師父瞪他:“胡說!我是小靴子最敬愛的師父!我隻有你師娘一個,跟花心有關聯嗎?” “……這才會……想入非非啊……”在師父祭出他的必殺技前,老七已抱頭鼠竄。 既當不了鏢頭,又不想當地主,閑不住的老七就找到了官府,自告奮勇當了個編外捕快。他功夫好,又助人為樂,協助衙門破了不少案子,在街坊百姓中口碑很好,人稱七爺。七爺的功績很受知府大人的賞識,他報批上去,經層層審閱後,七爺的閑職變成了正職,名正言順地為民服務。 當然,老七不在乎這些,但這是一種認可和榮耀,他因此對朝廷的評價很高:“連我這種江湖草莽都肯收編,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他不知道,當今皇子殿下們就愛跟江湖草莽混在一起玩。我笑:“在官場上混的人說話都挺有水平嘛,既肯定了皇族開明,又肯定了自己是人才。你啊,給點甜頭就歌功頌德。” “沒錯,做人要知足,有吃有喝有活幹,生活多好!” 生活多好,活著多好。我是想過不活了,但捫心自問,此時還不到一了百了的地步。我有吃有喝,但還沒幹過活,不能死;我還有想見的人,不能死。 對這人生,我竟仍有念想和餘勇。 “老十一呢?” 老七垂下眼:“分別那天,她說她要回南方,她打聽到她失散多年的娘親在那邊。她說等安定下來就和我們聯絡,但一去杳無音訊,我找了很久,還沒找著。” “老十一這人死強,做事全憑自己的主張。她若不想聯絡我們,我們就找不著她,還是等她自己出現吧。但你放心,我走了以後,一定會再回來找你玩。”第十七章:後身緣,恐結他生裏(…他轉臉望著遠方:“我這人就喜歡吃吃京城的小食,喝喝酒。我哪裏都不去,你要找我,總是找得著的。” “我知道。”我掏出夜明珠給他,“若是我幾年之內還沒回來,你又娶親了的話,這個就當賀禮了。” 老七會遇上怎樣的女子呢?她最好婉靜眉眼意態柔順好嗎?如此才會襯得起他,才懂得體貼他。我家老七值得好生活,且是最被世人豔羨的那一種,妻賢境順,富足美滿。 他的眼中有波光飛逝:“我娶親,你會不來嗎?” “隨叫隨到。” 我把手放在老七手中,和他握了一會兒,輕輕抽開。就算人生常有孤寂和蒼寒,至少還有一個人,永遠會讓我找得到。從孩童到少年,再到將來,他從來都會是讓我深信不疑的那個人。 朔風初靜,衰草織煙,我安心地和他告別,向我要去的地方走去。從此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走了這麽遠,已無人再為我掌一盞燈。我的大師兄,再不會在燈火闌珊處,回頭向我張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天上來一看,評論才多了四條,5555,傷心ING。 但還是感謝紫薔薇、FAY、JEAN,盼,以及一貫支持我的親親們, 我心裏都有數哦。 此文寫到這裏,已經過了一大半了,離收尾不是太遠了,可能也就幾萬字吧, 我會把文文在這裏貼完的,但你們千萬不要轉載到別的地方去哦, 因為它要出版,編輯很怕盜版現象發生。 所以捏,我們關起門自己樂嗬就好啦! 寫這個文我覺得很開心,能得到你們的支持,十分欣慰, 紙書的封麵已經在製作中,如果大家覺得夠收藏的分量,記得一定要買一本支持哦! 不想買的親親們,就在這裏看好了,多多留下你們的評論,我會送五本。 謝謝。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1)十六歲的初夏,我回到雷公山南麓的槐樹灣。 六歲時我曾經住在這裏,以小女鬼的身份結識了溫厚善良的小姐弟小翠姐和阿牛哥。十年後,我發現那是我人生中最甜美的時光,有親切的玩伴,有慈和的師娘,有對我百依百順的老七,有每次歸家都會給我捎回小玩意小零食的大師兄。 那時的我,還未經世事人情。生命沒有一絲一毫淩亂的陰影,沒有崩潰過,也沒有愛上哪個人,隻是一個初具人形、腹中空空的淘氣小女鬼,日子都用來混水摸魚,山山水水、吃吃睡睡。 事隔多年,我回到槐樹灣。 九歲前,銷金窟每年都會遷徙,我和師兄姊都像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但在我心目中,槐樹灣是故鄉般的所在,我終是要倦鳥知返。 畢竟地處偏遠,槐樹灣仍保留了舊時風貌,屋舍儼然,雞犬相聞。大災的烏雲已散去,在田間勞作的人們臉上都有欣悅的笑容,孩童們在原野和山穀裏恣情奔跑吵鬧,好似就算城頭變幻了大王旗,也與他們無關。 我很容易就打聽到了阿牛哥和小翠姐的下落,小翠姐嫁得早,夫婿也是槐樹灣村民,孩子已五歲了。阿牛哥去年春上訂了親,是他遠房的表妹,說是後年就嫁過來。我沒有和他們相認,既然決意將往事清空,我更樂意開始嶄新的生活,至於那些不可愛的事,一樣也不需要再提起。 但他們竟然對十年前的小女鬼記憶猶新,不住地盯著我看:“我小時候認識一個小鬼,她會法術,還會騰雲駕霧呢,你長得和她很像!” 回憶會美化一個人,不,一隻鬼。騰雲駕霧?我若有這等本領,就能去執行刺殺敵寇任務了,盡管雲天說,殺人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小翠姐笑言:“阿牛啊,小女鬼早就去投胎做人了,你可別亂說話!人家馬姑娘會不高興的!” 他們還記得我,我高興著哪。對了,如今我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就改姓馬了,大名馬小野,小野馬是也。你姓路我就姓馬,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翻身草民把歌唱。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2)將小翠姐家的瓦房租了一間住下,我的錢財有限,總不能坐吃山空吧,又不會種田,就開了個小診所,替鄉鄰治治病。萬事開頭難,一開始乏人問津,但自我治好了村西肖員外的風寒後,來問藥的人慢慢地多了起來。 活廣告比什麽都有效,我的生意稱不上門庭若市,但謀生是不成問題的。在鄉下吃住都極便宜,瓜果蔬菜從不間斷,小翠姐隔三差五會送些小食過來。十年過去了,她的手藝更好了,會做的花樣越來越多,繼白糖切糕後,我迷上了栗子酥和香蕉鬆餅,天天都想吃。 雷公山一帶人口不多,病人自然就更少了,不忙時,我就到山上去采藥,仍像六歲時,讀讀詩,曬曬太陽。隻要有陽光,我就覺得生活還大有希望,還值得我賣把力氣;如果是雨天,我就會想起大師兄;如果在落雪,我仍會想起他。 無法掙脫揮之不去的空蕩感,讓我一再地想起過往的路途中,我們對彼此極盡所能的支撐、愛戀和珍愛。 但命運已不再給我們相守的機會。 我理解不了,但隻得接受。像他放棄複國接受庸常,像我接受童稚時代永不再來。 他是我命中的濃墨重彩,將來,他會和怎樣的女子在一起?過怎樣的人生?我將不再知道,卻願意祝福他們安好。 我和他走不下去的路,有別人陪他走下去,若能使他不孤單,就該說一聲感激。 我不讓自己想起雲天,因為我會難過,但我一向不忍心讓自己不好過。 我僅有一部醫書,全憑自學,醫術不算昌明,當不了神醫自然出不了名,出不了名就不會被外界的人知曉,有跡可尋。謝廣陵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她讓自己逃得那麽遠,隱姓埋名,不讓愛人找到,我亦可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3)另外,慚愧地說,我並未懸壺濟世分文不取,該收的錢還是得收,幾個銅板幾隻雞蛋都好,總之不做大善人,使聲名遠播。 而且山民很樸實,你若治好了他和家人的病,卻不收錢,他會良心難安,過意不去。 欠人情是很痛苦的,大師兄老以為他欠了我的情,拚命補償我,把自己委屈得好慘,我不想再這樣了,倒不如隨便收取一點,兩全其美。 既不是神醫又不是大善人,隻做山溝裏的赤腳醫生,不會有人不遠千裏慕名而來,把我的消息帶去了京城。天下之大,雲天的爪牙也找不著此處,因此我很自在。 有個下午,小翠姐的孩子寶頭腸胃不適,我就去給他紮了幾針。小翠姐在旁邊篩著糯米,不時和我閑話著:“馬姑娘,一晃你來我們村也有幾個月了,會走嗎?” “不啊,我哪裏也不去。”我笑,“我想住一輩子,跟你做鄰居,頓頓都有好吃的,才不舍得走呢。” 寶頭附議:“對對對,我娘做的菜肯定比禦廚還棒!香啊!” 他是個黑眼睛的小家夥,有阿牛哥當年的神韻,和我很親。我摸摸他的小臉道:“別亂動,當心痛!那禦廚做的東西啊,哪有你娘做的好吃?” 很想對他說起當年大鬧皇宮的情景,禦膳房的食物我偷吃了個遍,有印象的卻不多。 這大概是我的口味執拗吧,就愛那固定的幾樣,吃順口了,便不再輕易更換,誰給我做一輩子,我就吃一輩子。 但丁丁做的蜜餞和木瓜水確實是一絕,幾年過去了,不知他的糕餅甜品店開起來了沒有?他娶到了他心愛的姑娘嗎? 正浮想聯翩時,小翠姐又說:“昨日劉家嬸娘跟我說了說,想替肖員外向你提親,我不能替你表態,想先聽聽你的意思。”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4)來到槐樹灣後,我向小翠姐編造了我的來曆,馬小野,十六歲,中醫世家出身。父親在我十歲時上山搜尋藥材,失足跌下山崖,母親和他伉儷情深,噩耗傳來即病倒了,纏綿病榻半年後就鬱鬱而終。她頭七當天,我被未婚夫婿林家退婚,遂變賣了房產,四海飄零。 倒黴鬼馬小野的故事使我自己也覺頗為感人,很是激賞。小翠活了二十四年就沒出過槐樹灣,生於斯長於斯又嫁於斯,她的生活清貧但平穩。 自聽說了馬小野的淒涼身世後,同情心大起,當下就和我結拜了姐妹,又暗地為我張羅婚事,熱心快腸得我愧疚至極。 肖員外住在小翠家東邊,走上幾十步就到。他是槐樹灣最有錢的人,我治好了他的風寒,有一回缺一味紫草,我讓他等半日,我得去山上現采。他說正閑著,幹脆陪我去好了,我沒答應,獨自背著背簍上山了。 我不大想看他的眼睛,像那個背棄了大夏投靠大師兄的張某的眼神,市儈渾濁。它會讓我想起皇宮,但想起皇宮意味著五個水果、海棠、雲杉以及雲天都會一一出現在腦海裏,人太多,驅趕太費勁,我不願意。 荒原之中,要忘記他還需要幾個山頭?我不能預料。但現實告訴我,若不準備孤獨終老,擇良木而棲是必定的結局。肖員外讓我不想多看,但前路自會有一個人吧,讓我欣然接受。然後將大師兄和雲天都小心地藏起來,再不去碰觸,以決然的一整顆心,交給我未來的夫君。 我們的餘生,隻有相對的兩個人,閑雜人等,全都要拒之門外,這樣才對得起他,才對得起我自己。 但他會是誰?何時出現? 我想得入迷,連小翠姐喊我都沒聽到,她就起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順便把手上沾染的糯米粉拍到簸箕裏。 “你看不上肖員外吧?他托劉家嬸娘說,雖已有兩房妻妾,但你若嫁了過去,必然會待你好,你若想讓他休妻也是可以的……”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5)做人家的三姨太,就為了圖良田百頃和金銀五百兩?那未免太對不起我這一路行來的風雨了。 我側頭去和小翠姐說話,那一瞬間,餘光中似乎有人影閃過,但當我定睛望去時,卻一無所見。四周隻有天幕低垂,風定寒凝,可我分明感覺有人來過,會是誰?我揚聲道:“是你嗎,大師兄?” 若不是你,我為何會有不期而遇的喟然?為何眼底迅速浮上淚意?為何會聽到你的歎息聲簌簌翔回? 若是你,你為何不現身相見?為何比天上的白雲散得還快? 是你來了嗎,大師兄? 淺月濕霜野,回答我的隻有噬人的幽靜。寶頭問道:“姨,你在跟誰說話?” 我替他拔針,順勢揚起袖子抹掉淚水,穩住聲音道:“姨在說夢話。” 真的是在做夢吧,天光尚存,彎月剛升起,我總在這半暝半滅的時分夢見你。有時是你在為我挽發,在髻間端正地插上一支白蘭簪,像我們結發定情後的那個清晨;有時是你在耳旁低語,訴說著縱然風平浪靜你我泛舟遠行,你此生仍欠了我一段幸福;有時是你在為我搭秋千,我被你抱上去,你輕輕地搖,我輕輕地蕩…… 在夢裏,你始終與我同在;在夢裏,你始終在一步之內。我看不看得到你,你都不走開。 原來直到如今,我仍不能接受與你今生離散的事實。 你告訴我,是你來了嗎? 我又在做夢了,大師兄。 我回絕了肖員外,員外家的三姨太,這名頭太駭人了,我不能夠接受。 劉家嬸娘巧舌如簧:“馬姑娘,員外雖然年紀大點,但曉得疼人,知冷知熱的,家裏傭人又多,你嫁過去是不吃虧的。”她拉著我的手,顯是極誠懇的樣子,“你是外鄉人,沒家沒底的,可要想清楚了。女人嘛,說到底不就圖個依靠嗎?嫁了員外,不愁吃喝也不操心,不比嫁個種田漢強?”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6)我不落痕跡地抽回手,強笑道:“嬸娘的心意我領了,但我有這雙手,也能自給自足呀。” 她咳一聲:“馬姑娘現在是仗著年輕,再過幾年呢?女人嫁得早又嫁得好,就不會老得太快。”她指指自己的臉,“我做姑娘時也跟你一樣強,非要嫁自己喜歡的人不可,結果幾十年下來,麵朝黃土背朝天,過夠了苦日子。我是看你能幹,長得又好看,心裏疼你,不然這些話可就不說了。馬姑娘,聽聽過來人的話吧,女人何必讓自己過得太苦呢?” 她說的其實也沒錯,但那不是我的向往,也許到了四十歲捱窮時,我會後悔。但我如今才十六,有的是時間未雨綢繆,大有機會杜絕老無所依的可能。 謝廣陵拖著孩子也不願折墮,我又何苦逼自己委屈?我笑:“嬸娘待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性子不好,員外怕是吃不消,他家裏人多,我又應付不來,你看……” 她以為我口風鬆動,眉頭都舒展了:“馬姑娘是擔心跟大夫人和二太太合不來嗎?這個好說,員外說了,隻要你點頭,嫁過去就把你扶正。” 越說越離譜,我急了:“嬸娘,我不想嫁給他。” 她瞪圓了眼睛:“馬姑娘,他有錢,又肯扶正你,你這還沒答應嫁呢,他就替你都考慮好了,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就是還沒嫁,才會被人拿言語哄著呀,我想笑,但表情愈發懇切:“嬸娘啊,我命中沒這個福分,你和員外的盛情我無以回報,但願將來能幫得上你們的忙……” 她長長歎口氣,怏怏地走了。我在房間裏看了一會兒書,小翠姐來了,進屋就問:“劉家嬸娘又來找你了?” 我如此這般地說給她聽,她的眉皺得緊緊:“肖家很霸道,你被那老頭看上了不是什麽好事,但他們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可怎麽辦?” 我不想嫁,他還能強娶不成?我安慰她:“我死都不同意,他就無話可說了。”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7)真是氣餒,人怕出名豬怕壯,我還沒出名呢,就被五十二歲的老頭找上門了。在行衰運這一領域,薛十九是百年難遇的奇女子,唉。 肖家在第二天就沉不住氣了,員外自己跑來了,三個禮盒往桌上一擺,盛氣淩人道:“馬姑娘,你無父無母,我就直接把聘禮下給你吧!” 他看準了我是無依無靠的異鄉人,諒我也不敢得罪他嗎?我瞅都不瞅禮盒,盯著他的臉道:“孤女馬小野實在配不起員外大人的抬愛,還望……” 他怒了,桌子一拍:“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槐樹灣可是我肖家說了算!” 我好容易才找到一處桃花源,怎奈連這兒都有惡霸,他既放出狠話,我走人便是:“我無牽無掛,天下之大,哪裏都能去。” 這句話更加激怒了他:“你一走了之,但阿牛和小翠呢?他們也隨著你走?” 他是拿他們來要挾我,逼我就範。我望著他那雙凶光大盛的眼睛,搖了搖頭:“我不值得員外如此大費周章,何況他們與我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你以此為威脅,恐怕起不了作用。” 他嗬嗬笑了:“我倒聽說你們感情好得很,那個小孩子,是叫……寶頭吧,好像才五歲?” 寶頭是小翠全家的心肝寶貝,也是我的。我嚷道:“你想幹什麽?” 這人竟活脫脫的雲天口吻,笑得很陰險:“那就是我的事了,馬姑娘大可不必知道。” 虎落平陽被犬欺,想當初欺負我的盡是些皇親國戚,而今連山溝裏的員外仗了幾個臭錢也來抖狠,真叫勢利的我哭笑不得。他幾步上前,把禮盒往我麵前推了推:“馬姑娘不看看?我是很有誠意的。” 我在靜想閣見夠了稀世珍寶,連拒之門外的禮品都是尋常百姓難得一見的好貨,他一個小員外又能有什麽寶物?我可不稀罕看。 見我不搭理他,他惡狠狠地將它們拆開,扳過我的肩,迫使我正視它們:“我家中的寶貝,比這多幾十倍,你點個頭,它們就都是你的了!”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8)珍珠鏈、紅玉鐺和紫金釵,差不多值兩錠元寶吧?看不出這員外倒是挺把我當回事的。小翠說她出閣時的聘禮是兩匹綢緞和一籃雞蛋,我跟她比起來,大概算是富貴命。 母儀天下是妄語,但我也曾是手執無價之寶純鈞之人,也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區區首飾並不放在眼裏。大師兄常說讓我見見世麵,這就是眼界開闊了些的好處吧,起碼不會為了幾樣珠寶就嫁給老頭子當三姨太。 “員外的厚愛我心領了,但我福薄,承不起這些。員外請回吧,你和家人如有病痛盡管找我,我定當效犬馬之勞!” 他冷笑:“肖某若娶了馬姑娘,那肖家上下老小何愁生病找不到大夫醫治?” 我心裏哆嗦了一下,他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雲天。天高皇帝遠,他要是施手段,我和小翠全家都得遭殃。 見我無語,他料想已起到威懾作用,趕忙再添上一句柔和的:“肖某對馬姑娘的醫術很是佩服,願出資建一所醫館。再配備幾個下人采藥搗藥,減輕你獨力應付眾多雜事之苦,你看如何?” 他軟硬兼施,擺了兩條路給我,要麽成為穿金戴銀的體麵醫師三姨太,要麽成為連累好友全家慘遭橫禍的罪人馬小野。這招夠絕,我的心很亂:“容我再考慮幾日。” 他放聲大笑,抖抖擻擻地出門去:“三天後,肖某再來找馬姑娘說話。” 我跌坐在椅子裏,一個來曆不明的外鄉女人,粗布大卦,脂粉不施,挽了平常的髻,是最平常的村婦。我隻會給人看看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等同於廢人,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麽。 但他瞅準了我勢單力薄。 晚上小翠回來,我把情況略略地跟她說了一遍,她和她那老實夫婿都傻眼了。阿牛聽了也愣住,我羞慚難安:“我本想離開此地息事寧人,但他不會放過你們,我連累你們了,真對不住……”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9)小翠拉過我的手,安撫道:“這事不能怨你,別說是你這麽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是我,我也不願嫁的。” 阿牛憤憤道:“馬姑娘你別急,大不了我們全家跟他拚了!” 小翠夫婿試探著問:“要不然我們連夜逃了?” 但槐樹灣是他們的根基,世世代代都在這裏過活,遷徙是下下策。小翠不吭聲,阿牛也沉默了,寶頭已被小翠哄睡了,我俯身看看他的睡態,替他掖了掖被子。橙子說過,我惹事,雲天受罪,沒料到,我走了千裏路,又使人因我受罪…… 就是因為我的到來,就讓這和睦穩定的一家喪失家園,背井離鄉嗎?我把夜坐到很深,雙手抱膝地想了又想,仍一籌莫展。 以我眼下的武功,是能殺掉肖員外的,但他罪不致死。他是無良,但他的子女、妻妾和重病的老母親都是無辜的,我不難想象失去主心骨的老弱婦孺該多麽淒涼。 魚死網破和舉家逃亡之外,還有什麽辦法嗎?雲天說過,能和平解決,就絕不動用武力。我得再想想清楚,或許另有解決之道。 天光大亮時,我仍無頭緒。權勢讓人變得驕橫,可我既不想成為甕中之鱉,也不想做個濫好人,自古官逼民反,雖然不到怒而拔劍的地步,但你別欺人太甚。 以暴製暴,大約是最簡便最有效的方法,一了百了。至於善後的事,屆時再說。主意已定,我倒頭睡去,本是想好了隱居在此,再不問紅塵,連劍器都沒要,不想竟還是會有這一天。 一入江湖路,終生江湖人,這就是宿命嗎?還是說,我習慣了用江湖規矩對付惡人?可我真想不出別的對策了。 肖員外食言了,他連三天都不等,下午就找了十來個家丁,將小翠家團團圍住。領頭的是個壯漢,衝我喊話:“馬姑娘,你聽好了,你若從了我們老爺,我等尊你一聲夫人,若不從……” 刷地亮出一把長劍:“那就由不得你了!”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10)寶頭隻是個孩子,從沒見過這陣勢,扯著他爹的衣角發抖。阿牛跳出來:“你們不是說好了三天嗎?” “我家老爺怕夜長夢多,馬姑娘,你可不要辜負了他一番心意啊。” 我凝神觀察那把劍,算不得好兵器,但我奪下它,就可成為殺人的利器。鄉下員外養的家丁,能有什麽身手?這十來個人我都不怵,但我要針對的是肖員外,貿然露了功夫則大不智。 員外是粗人,看上了得不到就搶,我也是粗人,推三阻四仍擺脫不了就想殺人。這樣的兩個人應當直接對話,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家主子呢?有話讓他來說吧。” “他去縣城了!縣太爺是他舅父,馬姑娘,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壯漢道,“我家老爺說你是城裏的姑娘,不可唐突,便專程去請縣太爺來下聘禮,他對你是很看重的,你看……” 肖員外倒也不十分壞,我殺是不殺?我打斷他:“我看你年紀也不小,有女兒麽?你願意把女兒嫁給五十來歲的員外當三姨太?” 他默了片刻,咬牙道:“馬姑娘一看就和本村人不同,想必是出身於富貴之家,斷不懂我等卑賤之人的處境吧?挨餓時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哪有資格去挑挑揀揀?” 他說的沒錯,但挨餓畢竟時間短暫,挨不過去就蹬腿氣絕。可為了一口好飯,就讓自己挨幾十年屈辱苦楚則太漫長了,也不值得。我冷言道:“我是孤兒。” 此人的口才不輸劉家嬸娘,順著我的話道:“前半生受了苦,後半生就讓自己過得好些吧。” 我突然有一些明白,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我認為重要的東西,他隨時拿出來犧牲掉,換取他認為更重要的東西。既如此,再費唇舌也沒用,我不吭聲,和他們僵持著。他又道:“馬姑娘要把握時機啊,跟縣太爺家攀上了親,可就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以後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11)我很想厚道一點,但還是不小心暴露了笑意,他就怒了:“馬姑娘連縣太爺都瞧不起麽?” “嗯。”我很客氣地答複他,“算命先生說我會母儀天下,我在等待我的殿下騎著白馬來找我。” 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驚道:“馬姑……娘,你說……瘋……話吧?” 見他們並沒有出劍,寶頭也沒那麽怕了,走過來笑我:“姨,雖然你長得是挺好看的,但要當皇子妃還是再過五百年吧!” 我抱不動他,就蹲下來刮他的鼻子:“好樣的!姨最愛聽別人誇她好看了,等姨多掙點錢,就帶你殺回京城,給你買徐福記吃!” 徐福記是我惟一能想出能媲美小翠姐做的點心了,這孩子的嘴被養刁了,我得說個厲害的,可不能丟了京城食品的臉。 寶頭真不是我做夢生下來的麽?一聽到有東西吃,眼睛就亮得像啟明星:“那是什麽?” “我一個老朋友開的,專營蜜餞!以前可是隻做給皇子吃的呢,他心情好才會分我兩塊。”等我有勇氣回京城時,丁丁的店鋪也該開張了吧。 再一看,壯漢持劍呆住了。我笑笑:“各位還是打道回府吧,我不會逃的。你說的話我會仔細考慮,能攀上縣太爺,確是小民的造化,我會再想想。” 肖員外是縣太爺的親戚,我殺他就太冒險了。殺人償命,本就罪無可赦,得罪的是官府中人就更慘些,他們人多勢眾,我不易逃掉。為解開一個麻煩,卻帶來了一堆麻煩,殺人是不可行的,我得哄住他們,天黑就攜小翠全家跑路,等躲過這一段再做打算。 逃到鄰縣就不在肖家勢力範圍內了,我們再逃得遠些就是。我手上還有一顆夜明珠,本是想等阿牛成親時拿去換些銀兩回來,一部分給他當賀禮,剩下的就留給寶頭讀書用。看來得提前用了,我們去了外縣,人生地不熟,得靠它來安排生活。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12)肖家的家丁們將信將疑,不肯走,我給他們一顆定心丸吃:“各位好漢,先前是小女子太孤高了,但這位英雄說得對,員外有錢有勢,待我又真心實意,我……答應嫁。請大家撤了吧,鄉裏鄉親的,拿刀弄棒多傷和氣啊,孩子又小,看了害怕。” 壯漢舒了口氣:“馬姑娘是個明白人,我們也不想讓你為難,但老爺的話又不可不聽,這樣吧,我留下四名家丁值守,怎樣?” 四名就好對付多了,捱到夜間,點點穴就能撂倒。我朝他一揖:“大家互相行個方便,如此甚好,多謝英雄。” 他點了四個人,吩咐了一二,回了個禮就走了,估計會趕到縣城通知肖員外吧。他不見得相信我,但我既具有成為員外小妾的可能,他也不便得罪我,就選了個折中的方案,正合我意。 他們一走,全家人就鬆弛了些,躲進屋裏,大門一關,把那四人留在院外。小翠憂心道:“馬姑娘,你真打算嫁他?” 阿牛是急性子,濃眉擰成疙瘩:“馬姑娘,我們不能見你跳火坑啊,他再有權勢也是個糟老頭,你千萬不能嫁!”壓低聲音道,“他們是四個人,我們也是四個,天色一黑就衝出去拚了!” 小翠也讚同:“他們有功夫,但咱們乘其不備興許有勝算!” 她夫婿扶著她的肩,接口道:“我們連夜就逃,明日亥時就該到縣裏了,再雇架馬車去鄰縣,躲幾日再想別的法子。” 我累他們顛沛流離,竟無人怪責。我喉頭一哽,眼睛都紅了,卻不知該說什麽,小翠笑了:“你就跟自家妹子似的,你的難關就是一家人的難關,見什麽外?” 才未時,天還晴得好,小翠和阿牛分頭去收拾行李了,我和寶頭說著話。這孩子還念念不忘徐福記:“姨,真的有那麽好吃嗎?” “是皇子最愛吃的呢,你說好不好吃?”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園無此聲(13)小翠聽著抿嘴笑,當我在說瘋言瘋語,我就和寶頭自娛自樂:“皇子他長什麽樣?” “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時嘴角有個笑渦。”我在自己臉上比給他看,“就是這兒,左邊——” 猛地住了口。 我有多久不曾向人提到雲天?我敢於夢見大師兄,但雲天已成我夢境和唇齒間的禁忌,絕口不提。我連直麵的勇氣都欠缺,但在這個冬日,僅僅因了不相幹的人提到了縣太爺,我就把他搬了出來,讓他隆重地、轟烈地為我撐足顏麵。 殿下,我有多虛榮,就有多難忘你的成全。敢於在皇宮與群臣對罵,皆因有你;敢於跟武功卓絕的五個水果內訌,皆因有你;體會千軍萬馬接我回營的風光,皆因有你…… 那時我竟不懂,我的橫行無忌,是恃寵而驕。在我的思維尚蒙昧時,我的行為已堅決地貫徹了它。 我把自己的心哄睡了,因為我不能承認,我知道你喜歡我,而我很喜歡被你喜歡。 我不能承認,也不敢。 但我的行為比我的心更敏銳,一如人類的死亡,身體最先感知,先死牙齒,它鬆了,落了,接著死眼睛,它混濁了暗淡了,再死耳朵,它聽不清了聽不見了……烏亮的頭發死去,矯健的步伐死去,靈動的雙手死去,五官四肢一樣樣地死去,最後才輪到心。 心死得最晚,感受的也最遲。我的殿下,我是個很笨的笨蛋,我最不肯麵對的,就是自己的心。在你身邊時,我紮了幾針下去,讓它睡覺去了;我來到槐樹灣後,我又紮了幾針,想讓它睡得更死些,卻事與願違。 它餓了。 餓了的人睡不香,餓了的心,要被喂飽,我怎麽辦? 我牽掛大師兄,但我怯於牽掛你。 我連想念你的膽量都沒了,殿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謝各位的評論,雖然JEAN說寫評論隻是舉手之勞,但還是讓寫的人心頭很暖和.謝謝是一定要說的.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門外一陣嘈雜,仔細一聽,是爭執聲。我當是肖員外回來了,但小翠夫婿說過,照那壯漢的說法,他最快也得到明日下午才能返回槐樹灣,來者必另有其人。 我扒在窗邊一望,是十來個侍衛裝束的人,正和肖家的家丁推推搡搡,他們的馬就栓在門外的樹下,嘶聲一片。站得稍遠的,是個穿絳衫的中年人,點頭哈腰的,但看起來跟侍衛們倒像是一起來的,可我看了半天,也猜不出他的身份。 若是縣太爺派來的,就沒理由發生糾紛,正想著,最高大的侍衛和他們說了句什麽,那幾人俱是一驚,立即就換上了巴結的笑,彎下腰向他們行禮。侍衛們不欲多言,徑直向大門走來。 電掣雷鳴間,我似乎想到了什麽,但不能確定,下意識地衝進了廚房。而門已被敲響了,阿牛去開門,嗡聲問:“你們——” 一看到他們的裝束就噤了聲,一群氣勢震人的黑衣侍衛次第而入,絳衫人跟在最後也進來了。高大侍衛不失禮數,帶著笑對阿牛說道:“小哥,你是否見過此人?” 他說著就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像,徐徐展開之際,我已有預感,畫中人會是我。果然,阿牛湊近看了幾眼,臉色就變了,我搶在他開口前出了廚房,飛快地截住他的話:“阿牛哥,你去給灶裏添把柴火吧。” 阿牛被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背對著侍衛們衝他使眼色,他愣了一下,小翠就大聲道:“柴火不多了,我們去後院抱些回來吧。” 在離去前,她向我投來擔心的一瞥,她比阿牛更機敏,看出我想支開阿牛的意思,就順水推舟,和他一同去後院。 “慢著!”高大侍衛喊住了小翠,“大姐,請到這邊來。” 小翠沒說話,靜靜地走了過來,他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她的臉,比對了幾次後,和氣道:“大姐去吧。” 不光是小翠,連一旁的我都看清了,畫中人是我。是男裝裝扮的我,穿暗灰長衫,左手扶住下頜,眉目皆是笑意。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2)畫得非常像,比我被通緝時的那張畫像逼真幾十倍。雲天還戲言衙門的師爺畫功太糟,理應讓檳榔來畫—— 心念陡轉,我的頭腦已再明晰不過,這畫像必定出自檳榔之手。隻有熟悉我的人,才能捕捉到我的細微神情,並絲絲入扣地摹繪出來。 是雲天在找我了。 就在那一瞬,如煙往事長驅直入,令我和自己的命運默然相對。 我看清了它,不必贅言就都明明白白。和他相擁時,渾身流動的顫栗感,至今仍如電火般,傳至心尖每一處褶皺,將它們一一撫平,軟化。 風吹霧散,昭然若揭。 我的心事在畫像前纖毫必現,逃之不開。那被我稱為殿下的少年郎,是我心之所係,比大師兄更讓我的胸腔有窒息感。 我愛上了他,在不被料到、不敢承認、不肯直視的光陰裏,我愛上了他。 卻已太遲。 我那樣地背叛過他,背棄了盟約,背離了故國。我斬釘截鐵,與他為敵,又有何麵目再和他重續前緣? 殿下,我寧願見你是尋常浪子,狂歌爛醉依紅偎翠,也不想見你徒勞尋訪。 即使是在看清內心的此刻,你仍讓我覺得深入骨髓的歉疚,羞愧,無奈和珍視。 我化解不了心魔,你又何必在千萬人中尋找我的下落? 先前,總怕你對我的情意不夠深濃,所以不肯與你重遇,但我更怕的,是背離。 我曾經背離過你,我記得,你也記得。 你我的宿緣,在來生再結,如何?曆經輪回後,我們終會把前塵都忘卻,隻餘你的容顏刻在心間,成為相認的憑借。 到那時,我定會去找你,即使你不複記得我。 而今生,我沒有臉麵和你相認。————————————————————————————————————————————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3)我以血還血,我跟隨你的仇敵走了,我使你家的江山蒙羞蒙難……我做不到若無其事。 我不敢。 我怕你仍會介意我離開你的日子;我怕隻能和你攜手同行一段……我怕極了,寧願保持最遠的距離。 我是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膽小鬼,我怕極了。 小翠的雙眉鎖得很緊,但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寶頭他爹沉默地收拾著東西,寶頭則坐在高腳凳上好奇地看著我們,大眼睛轉個不停,他想說話,我悄悄地對他擺了擺手。 高大侍衛應該是侍衛長,他已注意到我了,彬彬有禮地道:“姑娘,請你轉過頭來。” 我無奈,轉頭迎向他,隻一瞬就低下去。 腦中急轉,卻想不出應策,臉上抹了一層鍋灰,卻不知能否瞞得過這十來雙鷹眼。 “姑娘,請讓在下再看看吧。”侍衛溫和道,“我等是奉命行事,失禮之處,還望大家莫要見怪。” 我隻得再抬起頭來,對視的一刹那,他眼中精光一閃,朝右側的侍衛努努嘴,那人也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像,展開給他。 畫中人還是我,穿白衣,在樹下舞劍,揚眉回眸,笑得很快樂。 畫的下方是句詞,簪花小楷寫著“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我側過眼去看上一幅,也有句詞,是“好知她年年苦樂,與誰相依。” 是他在對我說話嗎? 可我能回應什麽?自那回在夏營躬身一辭,我已親手斬斷了我和他之間的前路,再無回旋餘地。 分別後,我在昏夢中,與誰夜夜纏綿,醒後隻有冷月掛在天邊。我的殿下,我負你太多,你不該找我的。 侍衛將我和畫中人比對了良久,劍眉軒動:“姑娘,可否將臉洗幹淨再讓在下看看?”——————————————————————————————————————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4)這下要糟,我擠個笑出來,躲閃著那探究的眼色:“官爺是在尋人吧?但這畫中人是男人,可我……” 他沉聲答:“這畫中人實乃女兒身,姑娘跟她很像,請洗淨了臉再讓我看看吧。” 洗了臉就會被識破,檳榔畫得太像了,不行,我得賴下去:“官爺,草民容顏粗陋,哪可與畫中女子比?草民生來就膚色發暗,就算洗淨臉也沒這女子白淨,草民……” 他微皺眉頭,又道:“在下也深知冒犯,但重任在身,不得不穩妥行事,請姑娘見諒。” 我負隅頑抗:“既想穩妥,何不帶上幾名認識這女子的人一道尋找呢?這樣就不會指鹿為馬,連我這等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都會被盤查。” 他點頭道:“姑娘言之有理,這半年來,我們獲得的線索不計其數,和這位女子的相熟的人也跟著四方查訪,但都一無所獲。近來他們又另有任務,就隻留我們一行繼續查訪了。這幾幅畫是熟知這女子的高人繪製,辨識度極高,我等若看到了她,就不會錯過。” 我沒話說了,隻好扯謊:“不瞞官爺說,草民右頰上有塊綠色胎記,很是驚怖,若洗淨了臉,就像連最後的遮羞布都被人扯了去……” 他竟笑了:“若非姑娘連言辭都和畫中人相似,在下也不至於一再懇請姑娘幫這個忙……”扭頭吩咐近旁的人,“替姑娘打盆清水來。” 完蛋了。我問:“言辭相似?” “對,話多,自作聰明,羅嗦,抵賴,擅編造,都是畫中人的特點。姑娘的言談也一一符合,在下這才……” 真是倒黴到家,早知就趁阿牛嚷出“我認識她”時,就從後院逃走了。不,我是能逃走,肖員外一回來就會找小翠全家的麻煩,天意如斯,我連逃走也不能夠,活該走到了這困頓的地步。 ————————————————————————————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5)清水已被打來了,我徒勞地再作掙紮:“官爺,若我不是她呢?” “我等繼續找下去。” “找不到呢?” “那就找一輩子。” “你大好年華,就浪費在找一個女子身上了?”我想遊說他及時放棄。 他不為所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的天職是服從。” 打水的侍衛插嘴道:“殿下說,你眼中的小事情,或許是他人命中的大幸福。” “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就耗費你們諸多人力物力財力,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慢悠悠地洗臉,洗得馬馬虎虎,妄想捱一時是一時,最好突然間靈機一動,對策應運而生。 侍衛長道:“姑娘此言差矣,畫中女子若不是皇後也將是王妃,找尋她絕非小事。” 心裏有什麽聲音一響,雲天,你不明白,我無法麵對你。在對你和國家那樣酷冷的拋卻後,我隻能與你背道而馳,你越大度,我就越愧對。 腦中千回百轉仍沒能想出辦法,但一盆水被我洗成了墨色,拖延不下去了,隻得抬頭道:“官爺,請恕草民將右頰這一塊保留,胎記太大,很,很……” 我不能洗去它,一洗就會被他們得知我在說謊。而留住它,也許會讓他們不那麽確定我就是那個人。隻要他們猶豫,我就獲得了喘息的契機,按原計劃,我和小翠他們晚上就會離開槐樹灣,就算他們細想不對,再來看個究竟時,已找不著我了。 我得抓住這惟一的可能。 這一回他盯住我的時間格外長,還拿出了第三幅畫求證。這幅的我隻有一張臉,眉、眼、鼻和嘴都是我此時的樣子,像得如照明鏡般,無處遁形。照例附了一句話,是吳越國王錢鏐寫給遠行愛妃的情信,“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6)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段史實,一個鹽販出身的馬背國王,在王宮裏惦著遠在臨安的妃子,囑她隻管憐惜柳,享受春色,不必急著回宮,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據稱,他是“不知書”的,但這九字書信,卻姿致無限,盡得風流。 娘子,你在娘家夠久了,路上的花都開好了,你一路賞著花,慢慢地回來吧。粗如張飛的男人柔情起來,真會要了人的命。 想必千年前那位華蓋簇擁的貴妃在收到信後,會有一顆似箭的歸心吧。 好清甜的九個字,甜進了心裏。看著它,像在和那雙長河星辰般的黑眸對視著,幕幕前塵翻卷,如飛矢冷箭射中我的心髒,往事的碎片四分五裂,使我無路可逃。 侍衛長開口了:“姑娘,你和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我看……” 我心咯噔一沉,冷汗遍出,還未答腔,寶頭突地跳下凳子,朝我跑來,拉拉我的衣襟,撒著嬌道:“娘,我餓!” 這孩子來救場了,我大喜過望,看來平時沒白疼他。我將他摟在胸前,他眨眨眼,不失時機地敲詐我:“我想吃麥芽糖!還要吃徐福記!” 真是深得我的遺風,我揉著他的小腦袋,任殺任剮地哄道:“好好好,娘都買給你。” 轉而向侍衛長:“官爺,天下長得相似的人是不少,但我的兒子都這麽大了,怎麽會是你們要找的人呢?” 他回望的目光有一閃而過的迷惑,我警戒地繼續敲邊鼓:“官爺,草民雖然和畫中人長得頗像,但確實不是我。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槐樹灣,我連市集都沒去過……” 他做了個“製止”的手勢,語聲平緩道:“姑娘,那就恕我等多有叨擾了。隻是我等長途奔襲頗為勞累,想在貴宅歇息兩日再上路,可否行個方便?” 哄騙過去了!寶頭是個大功臣!但怎可讓他們留下來,壞了逃亡大事?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7)我拉著寶頭的小手,笑道:“天已不早了,本應留宿各位官爺,但草民家隻有這幾間廂房,鋪蓋也不大夠用,實在太委屈你們了。草民想,還是給官爺們指條路吧,你們都有馬,天黑前就能到縣城了,找間客棧舒舒服服地住一宿,總比在草民家安適些。” 侍衛長定睛看我:“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我等已備下行軍帳篷,在貴宅院落裏歇息即可。”薄唇一抿,笑道,“我等奔波勞頓,疲怠不堪也就罷了,連馬匹都須休整一番,還請姑娘諒解。” 我心下一突,他把話都說絕了,沒法再趕他們走,便錯開視線道:“山野人家招待不周,萬望官爺們恕罪。” 他們出去後,寶頭小小聲地問:“姨,我幫了你吧?” “幫了大忙了!等咱們到了縣城裏就給你好買吃的!”我親親他的小臉,“寶頭真聰明!” 他背起雙手賣著乖:“姨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吧?我看出來了。” 躲在廚房的小翠和阿牛也出來了,小翠透過窗欞朝外頭看了看,扭頭看著我:“馬姑娘,可能還是沒瞞過他們。” “嗯?他們沒再追問了,休息休息就走,還會橫生枝節不成?” 寶頭爹神色凝重:“容貌相似倒可狡辯,但漏洞卻出在你自己身上。”他猶豫著澀聲道,“你說了太多話,不像我們在官爺麵前的表現,可我又不便出聲提醒你。” 我這才意識到心裏隱覺不妥的原因何在了,我最大的問題是話太多,哪有草民像我這般大無畏地侃侃而談,和他拉鋸戰? 小翠他們的舉止才是草民的分寸,我為了脫身,反而演得過了。 但好在家有後院,熬過了今夜就萬事皆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8)寶頭爹去收東西,阿牛和小翠在張羅飯菜,我留心聽著外麵動靜。來到槐樹灣前,我把劍和暗器迷煙都給了老七,連毒丸也沒留,鐵了心要遠離江湖紛爭。 但書到用時方恨少,毒物也是,若我還藏了幾顆,往飯菜裏拌一拌,撂倒這些人,讓他們在三五時辰內喪失氣力,跑路就輕而易舉了。 可我什麽都沒有,連去後山采藥配置的時間都不夠。小翠把我喚到廚房去,顰眉道:“馬姑娘,你初來我就覺得你和我們是不同的,你身上有貴氣,方才聽寶頭他爹說,你是當今殿下要找的人……” 我笑容僵住:“小翠姐,我……我得罪了殿下,他要追殺我。” 寶頭爹拆穿我的謊言:“他們說,殿下找了你半年,是想迎你回京城當娘娘。” 寶頭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姨,你真認識皇子殿下啊?”他嘟著嘴,“姨,你說你是窮人,你騙我!” 我是騙了他們,我騙了這麽善良這麽好的一家人,負盡了他們的信任和愛護。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小翠咬了下唇道:“馬姑娘,剛才我和阿牛商量了,不管你有多大來頭,但我們認得的,是行醫看病的馬姑娘。我不曉得你曾經經曆過什麽事,要躲到我們村裏來,但連殿下派人找來了,你也不想回去,肯定是有難言之隱。不過,你不想說,我就不問,我們還是一家人。” 我聽得大慟,深深看著她,將她的雙手緊緊攥住,喉中一滯,呐呐說不出話。阿牛走到我身旁,大手往我肩上按了一按,強自一笑:“馬姑娘,你連娘娘都不想當,是受過欺負吧?那就不當吧,咱們一起逃了就是。” 不是被他欺負,而是欺負了他,欺負得我無顏以對,也無言以對。我目光掃過這幾張誠樸的臉龐,我累他們遭蒙大禍,使他們成為被損害被侮辱的無家可歸之人,他們卻依然為我著想,頓覺心痛難擋,不由跪下來,哽咽難言。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9)在我成為槐樹村的不速之客的初時,是他們給了我一個棲身地,一張柔暖可安歇的床;在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小翠特地把針線活帶到我房間裏做,和我說著話; 在我生病臥床不起時,阿牛去挑回幾桶水,寶頭爹燒好,讓小翠端給我喝; 在我被員外逼婚時,他們陪伴我,鼓勵我,甘願和我出逃…… 我不曾為他們做過什麽事,心安理得地消受了同甘共苦的美好,到頭來,還要他們甘冒性命之虞陪我逃亡……我是天煞孤星吧? 所到之處,隻會讓人橫禍頻來。我淚流滿麵,胸口湧起劇痛,小翠也哭了,大力拉我起來:“你這笨姑娘,一家人當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連少言寡語的寶頭爹也說話了:“你一個人流落到小山村,之前也吃了好多苦頭吧,連娘娘都不做,那一定是受過大磨難的。” 我更羞慚了,我不過是在感情上遭了一點殃,何嚐受過大磨難? 比起大多數人,我已足夠幸運,識了好人,遇了貴人,卻一再給他們添亂,無以為報。 小翠又道:“今天兩撥人都在,我們是走不掉了,明天員外回來,你姑且應著。他就算要迎娶你,也得請人算個良辰吉日,我們也想些由頭拖一拖。” 阿牛皺起眉:“這幫軍爺不大好應付,他們兩相一搭話就知道被你騙了,怎麽辦?” 小翠想了片刻:“我看這樣吧,我們教寶頭說。然後你把他帶出去,跟軍爺們閑話著,讓寶頭說的話打消他們的疑慮。”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了,試一試吧。差不多都說給寶頭聽了,他學了一遍,我就牽他的手帶他出去了。 侍衛們的動作很快,帳篷都已搭好,有鄰人驚疑地朝這邊望來,但沒人敢敲門探聽。 肖家的家丁也是,懼於和侍衛們說話,離得並不近。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0)侍衛長背靠槐樹而座,左肩上停了一隻鴿子,手裏也站著一隻,正專心地注視著它。太陽快落山了,夕陽給他的輪廓鑲上了金邊,竟讓我有種奇妙的錯覺,以為他是那日在蘭溪鄉對我訴說謝廣陵的那個人。 那天,他側身坐在金黃的夕陽裏,雙目像溪流,轉動著透明的光。我跟他說:“你娘被你爹一生惦念,他為她哭,在大病前,年年還會來這裏看她,她泉下有知也會略會寬慰吧。我要是死了,哭我者是誰?誰來埋我?你會幫我嗎?” “你要敢死在我前頭,我就讓你曝屍街頭,千人踩萬人唾!”他猛地低喝,下一刻卻把我攬進懷中,直要將我揉碎般地噬咬親吻。待放開時又變了臉,咬牙切齒道,“我說了,欺負你是我的個人權利,等我膩味了,才輪到閻王接手。” “那是多久?” “以本小王的體質,再活五十年不成問題。你得給我養老送終,料理了我的後事,再還你自由。” 幾句別扭情話刺穿了層層封存的記憶,令我想起當天,坐在我身旁的那個英氣得可隨時一展身形,禦風而行的摘星少年。 我以為那些話隻是他的玩笑,符合他一貫的語言風格。要到回想時,才發覺惡狠狠的語氣背後,是他隱匿的真心。 他的話語像粗笨的鐵錘,在我心頭狠命錘著。我痛得想哭,卻在痛中明白,許久以來,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起關於他的大事小情,反倒加劇了……思念和渴望。 回避,是強調的另一種形式。我的心裏,有那麽一大片地方都是他,我一趟趟地搬運著沙子,將他深埋,一遍一遍一遍,直至看不見。 看不見,我就以為當真不存在。 然而,一場颶風肆虐而至。 沙堆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漫天飛沙過後,我便又看見他了,正抱著雙臂望著我,擠眉弄眼的,讓我很想揍他。 過了這麽久,他仍全須全尾,原封不動地看著我,也被我看著。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仿佛蒼蒼世間,我們已一無所有,隻有彼此。 並不同於初相見時,漫不經心的對視。 我們都不能預料,那一天會逆轉了此後人生。 他不是我的意中人,但他是我的意外之喜。可當時我怎麽會知道,怎麽肯知道。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1)寶頭已和侍衛長搭上話了,他把那隻灰色的鴿子給他玩,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咕咕地學著鴿子的叫聲,它走兩步,他們跟著走,它低低飛著,他們就跳幾跳。 我看得有趣,進屋去抓了幾把小米,小翠緊張地問:“怎樣了?” “寶頭和他交上了朋友。” 阿牛道:“我看他們這些人不壞,比員外家的人強,官越大竟越客氣。” 我出來喂鴿子吃小米,寶頭已和侍衛長說上話了:“叔叔,你們找的這個姨姨是要做娘娘嗎?” “對,殿下要娶她。” “她和我娘長得像,但我娘命不好。”寶頭嘴巴一癟,眼睛紅了,“娘生下我那年秋天,我爹爹就過世了,娘就帶著我搬來和大伯一家住了。上個月,員外托人到我家說媒,想娶我娘做姨太……” 侍衛長的手一抖,歎了口氣,拍著寶頭的背道:“你娘答應了嗎?” “我娘說,不能老指望大伯家的救濟,我又還小,她是得改嫁了,員外年紀大點就大點吧,對她好就行。”寶頭淚水鏈鏈道,“那個姨姨能嫁殿下,我娘卻要嫁個老頭子,她要真是你們找的人該多好啊。” 侍衛長也很遺憾,朝我看了看:“大姐,過來說話吧。” 他改口叫我大姐了,寶頭說得會聲會色的,起到了作用吧? 我依言走上前,牢記小翠的叮嚀,他問一句,我就答一句,謹言慎語。 “大姐長得和畫中人真像,命卻如雲泥之別。”他長歎一口氣,“這半年來,我等遵了殿下之命,訪遍了五湖四海,竟也沒能找著她,甚至沒能找著像你這麽像的人。大姐,不如你隨我們到京城走一趟,或許殿下看到了你的容顏就愛屋及烏了,你也不必嫁老頭當姨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2)我眼露悲切:“草民的兒子都這麽大了,哪兒配得起殿下?官爺說笑了。” 他沒有回答,半晌才應了句:“皇後娘娘說那女子配不起殿下,殿下說,那個小渾蛋好吃懶做,人又羅嗦,武功差、嘴巴壞,還愛耍賴,完全是百無一用,但他就是喜愛她。” 雲天對我的了解程度倒是盡善盡美,我垂下眼:“殿下倒是個癡心人,草民隻怨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寶頭幫腔:“娘,你那年要沒嫁給爹爹就好了……” “那也不會有你啊,小鬼頭。”我假意打他一掌,“哪有這樣說你爹爹的?咱們是窮人,沒富人的八字,認命吧。” 侍衛長替我們怨天尤人:“可歎殿下就認準了那一個人,不然大姐來個李代桃僵多好啊。既能解了自身窮困,又能解了殿下相思。” 一個長臉侍衛接了一句:“殿下自己也找了許久,但國事纏身走不開,我們這回又失望而歸,再下次啊,說不定他也要親自尋找了。” 這幫人當中惟一穿絳色衫子,一看就不是侍衛的人也過來了,衝我看了又看,嘀咕道:“那位壯士明明說見過畫中的姑娘啊……” “哪位壯士?”我問。 他摳了摳頭發:“我不認識,前幾天我在城樓前看到告示,正盯著那句賞黃金五百兩尋畫中人愣神呢,旁邊有位壯士說他見過畫中的人,我聽進耳裏,就報了官,這才跟來了找。” 我啐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真見著了,能不自己去找,要透露給你?你被戲弄了。” 他一拍腦門:“哎呀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但大姐你和畫中人太相似了,若不是有這麽大個孩子了,那必然是你了。” 我憾恨地苦笑:“真是草民就好了,那是草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3)正說著話,小翠推門招呼道:“各位官爺,進屋吃飯吧。”又朝那幾個肖家家丁看了看,“你們也進來吃吧。” 家丁們推讓了一陣:“我們……我們不餓。” 他們是怕與這些佩了械的侍衛們為伍吧,一輩子都沒出過山溝,山民們看到官爺就很膽怯。小翠心知肚明,道:“那你們餓了就喊我一聲,我讓當家的端給你們。” 晚飯時,寶頭跟我膩得很,一聲一聲地喊著娘,我給他夾菜喂飯,自然而然。平時他就和我親,刻意為之隻會更像母子,連侍衛長也不疑有他了:“大姐獨力把兒子拉扯大,受苦受累的,真不容易。” 我給寶頭舀了一勺湯,吹了幾吹喂給他:“鄉下人身子骨不嬌貴,我八歲就能挑草跺,養個孩子算什麽。” 話裏話外都透著我自小就是山民,成心讓他明白,我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皇子妃。幾經轟炸後,他已徹底信了:“日後我們若是找著了畫中人,對她說起你,隻怕她也想來看看你。殿下說,她隻精於吃喝玩樂,看來大姐你就是皮囊和她像,境況截然相反。” 周旋大不易,我按了按額角,頭很痛:“她是富貴命,我是勞碌命。” 第二日中午,肖員外就趕回了,見這滿院的人,吃了一嚇,馬上有家丁附耳說了幾句。他是趨炎附勢之徒,當下就向侍衛長行禮:“既是貴客,怎可在戶外露營,大人們不妨去鄙人家中歇上幾日再回皇宮吧?” 侍衛長對他攀關係這一套毫不接茬,冷言道:“員外誠心相邀,我等感激不盡,但出行前,殿下就製定了不得擾民的規矩,實有不便,請員外體諒。” 肖員外還想說什麽,一轉臉看到了我,問道:“馬姑娘,我已將舅父請了來。待看好日子,他就會親自登門替我提親,你意下如何?” 我垂首肅立:“員外美意,縣令盛情,豈敢不從?” 他的家丁們必是早就將我的態度匯報給了他,他雖有喜色,但不顯驚愕,拊掌道:“好極!我這就去安排了,這兩日就該是良辰佳日了,馬姑娘且安心等著罷!”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4)見我已表態,他把家丁們都帶走了。侍衛長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轉身歎道:“想到大姐要嫁與這麽個人,我這心裏真不好受。” “他也不大遭人痛恨,雖想著老牛吃嫩草,但舉度並未失了分寸,絕無輕薄之舉,尚算尊重人。”我實話實說,“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些,就請了他的縣太爺舅父來提親,也算是個補償,讓我掙幾分麵子吧。還承諾我嫁過去就把我扶正,我帶了個孩子,能嫁到這樣的人家,也不算虧。” 這席話是小翠教我說的,昨夜她怪我說話太文氣了,不像農婦,就教了一通。但睡了一晚我又忘了,大體意思倒還有印象,語言還得我自己組織。侍衛長卻是很信,同情地點頭:“人各有命啊!若不是我等還得回京複命,倒真想留下來喝杯喜酒。” 絳衫人問道:“大姐,你既有個兒子,為何員外喊你馬姑娘呢?” 此人心真細,我飛速地編瞎話:“大人問得草民麵子裏子都丟了……”做戲要做足,臉一紅,低聲道,“草民是未婚有子,還未出閣,孩子的爹爹就,就……” 他連聲道歉:“大姐,在下太過冒昧,見諒,見諒。” 剛才他聽到肖員外喊我馬姑娘,眼睛就亮了,滿以為找著了漏洞,我偏不成全他。昨晚他把我叫去問了話,到後來都成了威逼利誘了:“大姐,你明明就是畫中人,卻百般胡扯,就不怕惹怒了殿下嗎?” 他多希望我就是畫中人啊,那就能得到五百兩黃金了。我撇撇嘴:“我若是畫中人,何以會放棄享不盡的榮華,甘嫁老員外?” 侍衛長耳力好,隔了幾個帳篷揚聲道:“殿下說,畫中人是有抵死不認的臭脾氣。”他語鋒一變,學了雲天的口吻說,“被你欺負的人都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然斤斤計較自我責罰,也太矯情點吧?我都諒解了你,你憑什麽還不諒解你自己?因噎廢食,蠢行!”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5)他學得惟妙惟肖,我頓有錯覺,仿佛真的望見了雲天,自清霜鋪地的蒼蒼綠地中走來。他眉間傲意不減,眼中波光凜冽,言辭刻毒:“夜明珠,你若不跟我相認,我就將你的這些朋友大卸八塊,明白嗎?” 整個世界陷如死寂的黑,我抖得魂不守舍,但他的聲音已消逝在深寒的夜露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侍衛長的語調:“臨行前,殿下是這麽說的。他讓我找人,讓我捎話,我照辦就是。” 他是雲天新提拔的心腹之一吧,知曉他的私事,對他言聽計從,我裝傻:“殿下真這麽說?他對畫中人一往情深,我真羨慕畫中人的好命啊。” 侍衛長笑了笑:“我真不明白,城池已完璧歸趙,那姑娘什麽都不曾偷走,何苦給自己身上潑汙水,還把自己當賊看?殿下都不計較了,那姑娘為何還跟自己過不去?” 他真會為主子說好話,我笑道:“她可能是害怕吧。” “害怕嫁與心上人,就不怕委身心頭惡?害怕當娘娘,就不怕當村婦?害怕成為棄妃,就不怕成為棄婦?怕,會比愛強烈?” 這侍衛長的口才比檳榔的劍術還狠,刺得我一哆嗦,我和他道了別,回屋睡覺。然而,我要盤算的事情太多,夜那麽長,數羊到天亮。他們要到後天才走,員外那邊還得虛與委蛇著,等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惕,就是我們舉家出逃之時。 我把一切都思慮妥當,除了侍衛長說的話。它太狠了,我暫且不敢回味。我摸出夜明珠,壓在枕頭下枕著,今後的日子就靠它維持著,等避過風頭,我再把診所開起來,他們被我牽累,沒了田地,我得把全家的生計扛在肩上。 心緒繁亂,睡不著,我下床翻出當初檳榔寫給我的書信,他問我,你們明明關愛有加,卻為何惡語交加?明明自視甚高,卻為何自我貶低?明明靈魂大好,為何刻意歪曲? 分離太久,我想我終於能夠回答這三個“明明”。它是別扭死小孩們的人生寶典,跟檳榔那幫陽光美寶是不同的。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6)我習慣了逆心而為,隻在於我太容易認真。而一旦認了真,就會導致黃昏臨界萬劫不複。你們都說他在乎我,但我不敢,也不能信。多些玩樂心態,遊戲人生,會更自如些,不是麽? 不希望,不相信,也就不會傷心。你不會理解我多麽想要穩妥,想要讓我更篤定信任的東西。雖然信任本身,不值得篤定。 所以我選擇置死地而後生。把自己踩扁,才會給人帶來驚喜;把期待踩扁,才會給自己帶來驚喜。我以為,貫徹這樣的想法,人生會比較容易些。 我的人生從不要雨得雨,要風得風,總在不斷地落空。但我想索要一點小甜頭,得以更好地活著。那麽,請別拆穿它,即使它不是彌天大謊,你們心知肚明就好。 殿下,你消失在,我的夢中。 那時我真傻,誤以為我對你的感情不關風月,但總會被你一句話一道眼神傷得入骨入髓,痛徹心扉。十多年來,哪怕是麵對大師兄,我也不曾有過那樣痛切的心情。 要到孤身獨行的後來,才發覺那萬箭穿心的悲慟和萬馬奔騰的歡喜,其實已經就是愛了。最極致的感受,都源自於你,是你,不是別人。 我的殿下,你對我的評價入木三分。我被自己的雙眼和心所蒙蔽了,我連真愛是何人都遲鈍若斯,我沒頭沒腦。 你是皇子,我是庶民,你是我眼中的浪子,我是你眼中的烈女,我不敢相信這樣的兩個人能夠緣定此生,便從不過問自己的心,隻聽憑它在那裏。 我不敢呢。你我的差距,何止雲泥之別。不是每個人都要得起愛情的,當溫飽都成問題時。 我夠幸運,不為生計所累,但我的良人,是青梅竹馬的大師兄——在揭曉身份之前,他和我是一個階層的人,這是我根深蒂固的潛意識。 我怎麽能對你有非分之想? 綠袖問過:“你分明不是安分的人,為何內心竟這般保守?” 我反問她:“換了你,你敢想嗎?” 她說:“你自卑。” 是的,我自卑,表現出來的卻是自傲。她說過,我是個癡情的騙子。或許她是對的,我騙過了雲天,騙過了自己,卻獨獨騙不過這四麵八方的眼睛。 別人都說,殿下鍾情於你,別人都說,你愛著那皇子,一看到他,就笑開了花。 別人都說,我和你像得很,是天生一對。 我們自己,卻都沒有信。殿下,我們傻不傻? 你真的不計較我曾經離開過你嗎?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7)一大早,肖員外就帶了一個比他更老的老頭來了,穿得很闊氣,派頭也大,非縣太爺莫屬了。 這老頭子耳聾眼花,侍衛長的答話要靠肖員外大聲重複給他聽,昏聵至極竟還在為官。 他一進門就找上了侍衛長了,又是有失遠迎又是要給他們接風洗塵的,這官場老油子見著了皇子殿下的親信,直如見著了皇子殿下本人。 他把大袖子一擺,掏出一樣物事就往侍衛長手裏塞,我猜他下一句要說:“大人可千萬要在殿下跟前替我美言幾句。” 他果然就說了,盡管侍衛長執意不收受他的賄賂,也不答應去肖家赴宴。 他碰了一鼻子灰,臉苦得像霜打的紫茄子,我側過臉暗自發笑。 連脖子都埋到黃土裏去的人了,還這麽想不開,在比自己小了幾十歲的人麵前*****,比那“未婚有孕的風流村姑馬小野”還丟人現眼。 許是我的動靜太大,他投來刀割般的目光,我不懼地迎視他。 他眯眼看了看,問他的老外甥:“這就是你要娶的人?” “正是。”肖員外答道。 他就又盯著我的臉看,就在我疑心我的畫像連縣城的城樓都貼上了,被他認出時,他卻極無恥地笑了,對老外甥道:“你真有豔福。” 耳背之人嗓門都很大,他聲音大得震耳欲聾還自以為在竊竊低語。 當眾說出這等傖俗的話,這位縣太爺為老不尊,比肖員外淫邪多了。 我剛到槐樹灣沒幾日就聽鄉親們說,縣太爺剛娶了九姨太,是個抱琵琶唱小曲的姑娘。肖員外有這樣的舅父,五十多了還想納妾也不稀奇。 侍衛長聽了縣太爺的言語也大皺眉頭,他們走後,我說:“百姓窮苦,治安混亂,這就是狗官治下的甯縣。朝廷放著沉迷酒色、貪贓枉法的狗官不管,卻大費周章尋找紅顏,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話音剛落我就發覺又說錯話了,這種義憤熱血的話不該出於村婦之口。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8)我該想個什麽借口彌補一二呢,看來又得請出我那莫須有的亡夫了:“官爺有所不知,孩他爹就是被這狗官拉去修園林活活累死的,草民一時氣憤,說話沒個留神,請官爺……” 他深深地看著我,兩眼如鷹隼般有神:“我等確是肩負了收集民意的職責,大姐快人快語,正中我等下懷,多多易善。” 我就說嘛,這才符合雲天的個性,他連射箭都要三枝齊發,手下的人更是人盡其用身肩數職,不把他們榨幹他就不罷休,偏偏這些人都惟他馬首是瞻,真讓我看不懂。我就又撿了幾樁從鄉親們口中聽來的事說了說,這縣太爺沒為百姓做什麽事,但對他每一個姨太太都很好——剛迎進門時。 修園林也確有其事,那是他娶六姨太時。對方是江南人,他就找了上百個勞力日夜修建出一座和她家鄉相似的園林,想趕在她生辰時博她一笑。工期短任務重,活活累死了七個工人,傳出來後,民憤滔天。 工人的家屬們本是寫了狀子去省城喊冤的,被他一一攔了下來。不曉得花了多少錢當封口費,總之知府大人派人調查時,家屬們都改了口,事情就不了了之。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是王三家的小女兒,她的好姐妹就是這起事故的寡婦之一,她問過她:“怎麽不告了呢,姐夫死也不會瞑目啊!” 姐妹哭道:“縣太爺在甯縣一手遮天,我們小百姓怎麽扳得倒他?胳膊擰不過大腿,就不能擰下去了啊。孩他爹死了,可孩子們和他爹娘都還活著,要吃飯穿衣,沒錢怎麽辦?人死不能複生,但活人還得活下去啊。” 類似的事例我還說了好幾起,侍衛長的雙眉越皺越緊。真搞不懂,官員們拿的俸祿都是百姓交納的賦稅,為什麽拿得心安理得,連件實事都不給做?造福於民本是分內事,但不欺壓百姓竟就會被稱為好官。而那位戰至力竭的守城將軍在生前得不到重用,死後的極盡哀榮又算什麽?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19)暮色中,我看著侍衛長的臉,突然覺得他的主子很可憐。 國家百廢待興,他和他的兄長任重道遠。有那麽一刻,我很想跟侍衛長開口說,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不是為著和雲天相認,而是想去看看他。 看看分別後,是否有秋霜爬上了他的鬢角。 他本不該有白發的。 侍衛長的聲音比琴弦的餘音還低:“大姐,你究竟是何人?談吐和見識不像是村婦。” “那麽,像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嗎?” 他搖搖頭:“也不像,殿下說她沒頭沒腦。”複又道,“這可不是我對未來王妃的大不敬,而是殿下親口之語。” 他挺有意思,我笑:“你叫什麽?” 他的肩頭停著一隻灰鴿子,他笑得像個幼童:“在下秦鴿。” “歌聲的歌?” “不,鴿子的鴿。” “好名字。” 而我是誰呢?我是個跟著大師兄走南闖北的迷糊鬼,是個在槐樹灣親曆最慘淡世情的村婦,是個劫後餘生被後怕魘住的人,我心有餘悸。 分別以來,我逐漸學習思考,雖然還不夠。我的殿下,你呢? “殿下說過,他想要的,絕不遲疑。但那姑娘吃過太多苦頭,心性敏感,多思多慮,太過死心眼,凡事不易看開,他若不逼她,她就隻會躲匿。既然她不敢做決定,那就由他來好了,當個惡人,使盡手段,逼她就範。” “你的殿下是個閻王。” 秦鴿笑得溫善:“大姐,殿下這可是為了那姑娘好,難道為了她的那點心結,就要白白地錯過彼此一生的幸福?該過去的就得讓它過去,世上有太多事讓人身不由己,能自己做主的事就要多多珍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20)巧言善辯的薛十九也有詞窮的時候了,寶頭及時出來了,揉著眼睛道:“娘,你不哄我我就睡不著。” 他又一次給我解了圍,我匆匆地跟他們道了別,和寶頭回了屋。 寶頭進了屋就現出原形,滑頭滑腦道:“姨,我幫了你,你要報答我!” “好好好,姨要報答你!”我要報答的人何止他一個?他爹娘和舅舅,我都欠了人情,理應要還,“姨會對你好,對你的親人好,你懂嗎?” 他用力點頭:“懂!你會對我好,買好吃的給我!” 也許對一個人好,就是使他如願以償吧。在自己願意且能力允許的情況下,滿足他的心願。 即便能力不足,也要想方設法滿足他的心願。 那麽,殿下,你對我好,我該怎麽回報呢? 我該怎麽對你好呢?你的心願是什麽? 我可能知道,但不那麽知道。我總在會錯意,請你親口說與我聽吧,我願聞其詳。 縣太爺第二日又來了,被他那哭喪著臉的外甥攙扶著,先是和秦鴿一眾客套了一陣,轉臉就向屋內走來,點名要找小翠。 肖員外生怕縣太爺的嗓音驚動了秦鴿,小聲道:“小翠啊,我舅舅想……”看了我一眼,表情複雜,一咬牙道,“想托你向馬姑娘……” 他說得吞吐,但小翠和我都聽明白了。 這老小子也挺冤,一大早就趕去舅舅家,想讓他幫忙上門提親,哪曉得舅舅看上了他想娶的人。 他昨晚頗接受了一連串教導吧,作何感想? 命運滑稽得使人發笑,前不久還為被大師兄拒絕而悲痛欲絕的我,竟接二連三地被老頭子們看上了,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哭吧,或許有不少姑娘會羨慕我從此衣食不愁呢,笑吧,可我為什麽碰不到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樂意八抬大轎娶我回家?第十九章:恁淒涼,肯來麽(21)綠袖曾打趣說我天生魔力,吸引王者,但後來看上我的人每況愈下,竟淪落到被又老又色的糟老頭子提親,說出去真丟臉,盡管他們一個比一個有錢。這並不意味著我年輕貌美豔光四射,隻能說明我孤立無援任人宰割,我哭笑不得地被縣太爺那雙渾濁的眼睛亂瞟著,隻想罵聲晦氣。 但肖員外尚得罪不起,何況是父母官大人?不知哭著求秦鴿,他會不會幫我去跟雲天告告狀,端掉縣太爺的烏紗?他幹的壞事,完全夠上發配邊疆了。 連皇子的親信尚在就強娶強搶,這老頭子真是色膽包天,猴急猴急的。一邊腹誹著老人家,一邊還得賠笑臉:“承蒙縣太爺看得起,我再考慮考慮吧……” 考慮什麽呢?這回是真的要跑路了,憑這幾日和秦鴿談天建立起來微不足道的關係,他會不會伸出援助之手?隻要幾個侍衛答應和我們共乘一騎,就能逃離這是非之地了。 不,槐樹灣冬雪秋月,四季花開,本是桃花源似的所在,哪裏算得上是非之地。可惡的是這幫是非之人,都是被人叫作爺爺的人了,還想著娶媳婦。 我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心全意地想要自由。 打定主意我就起身去開門,我得去求秦鴿,別無他法。剛拉開門閂,一道輕笑已清晰傳蕩開來:“哦?本小王的女人也有人敢搶?” 我拉開了門,和我餘生的幸福撞了滿懷。亮光如潮水,霎時湧進屋子,那個人就站在院落中央,陽光落他一襟,拂了一肩還滿。 他攜帶著芳草連天的清香,攜帶著風塵仆仆的倦意,向我走來。 也許,孤身走過的所有悲歡長路,都不過是為了換取這一刻,聽到你謔笑著對我說:“本小王今夜要翻你的牌,小奸妃,侍寢吧。” 你自天地間的光明裏向我走來。 (全文完。) —————————————————————————————————————————— 正文部分到此全部結束。在今天結束,也可以說是一個給自己,也給各位親親的聖誕禮吧。 希望你們能喜歡這個故事。 也希望到時候有人願意買書支持我。 當當網上應該有銷售。 鞠躬。 接下來是番外,大概有萬把字,願意看的人就繼續跟下去吧,我會很快寫完。希望等到寫新文時,你們來會來看。 感謝這一路的陪伴。番外:異鄉人(1)[壹] 二十七歲前,我有許多名字,莫念遠,東主,追月王,大師兄……不勝枚舉。 二十七歲後,人人都隻叫我鐵匠。尤其是冬天,村裏人凍得唏溜溜的,雙手籠在襖子裏,老遠就跑過來,搓搓手,衝掌心嗬著氣,再湊到火爐前烤著火,樂嗬嗬地扯幾句:“鐵匠,吃飯了吧?” “鐵匠,我跟柱他娘趕集去啦!你缺什麽說一聲,我給你捎回來!” “鐵匠,幫我打柄鍬!” 這個世上,很多人漸漸地被頭銜和職業取代了本名,陛下或繡娘,貨郎或和尚。頂多再冠以姓氏,劉掌櫃,陳太守,張裁縫。 在這個小村落,我是惟一的鐵匠,沒有人會稱我為莫鐵匠,那顯得多餘。況且,我其實不姓莫。 [貳] 我姓林,在六十一年前,它是大雲朝的國姓。 一切結束於那個秋天,月明星稀,四野大風。新君的部下簇擁著他攻破皇城,逼得我的曾祖父走投無路,偕皇室宗親闔宮舉火殉國,以死謝天下。 而其時,我那荒唐成性的祖父正流連於一名清媚的歌姬香榻,幸免於難。 大火從亥時燒到了卯時,焦臭氣味綿延數十裏。死去的人裏,囊括了祖父在人世所有的親眷,父兄妻母,叔侄弟妹,以及他一雙年齡加起來不超過九歲的幼子幼女。 斬草除根,是繼任者對前任最為必須的手段,政治從不是個講人情的東西。一夜之間,從錦衣玉食的太子淪為東躲西藏的欽犯,我的祖父曆經了大起大落的人世浮沉。 父母慈愛,幼兒活潑,俱往矣。故園已成他人安樂鄉,笙歌達旦,歡慶無雙。 一邊是改朝換代,新皇登基,鼓瑟吹笙;一邊是國破城傾,親眷橫死,破廟棲身,我的祖父收起了浪蕩的一套,判若兩人。皇族的驕傲和最樸素的不甘心,迫使他咬牙一扛再扛。 困境通常會使人折墮或奮發,而誰能小覷仇恨的力量呢。 夜夜夜夜,是誰的怒火嘹亮。番外:異鄉人(2)[叁] 踏著一地骨灰,新崛起的王朝是大夏。 忠臣莫自滿冒死找到我的祖父,他家代代忠良,能人輩出,到了他越發青出於藍,征西數十年,戰功彪炳。新君欲將其招安,他擲杯離席,錚錚誓言在殿堂回響:“莫某寧死不為貳臣!” 朝臣或死或降或逃亡,帝國的孤臣孽子在這一晚商討複國大計。西北遼夏邊境居住著數萬眾的青羽族,他們曾屢為遼人侵略迫害,險遭滅族之禍,幸始帝西征時大勝遼人,將其收至麾下。青羽一族自此便歸附於天朝,世代侍奉皇族,並守衛著太宗時期留下以備後患的一座寶藏。 這些人力和財力將是祖父複國的資本。國破山河在,人猶在,心猶在,血脈猶在! 十個月後,歌姬誕下皇族幸存的骨血,我的父親林興雲。然而,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背負,在生下我父親的第三天,找了個機會逃之夭夭,於亂世不知所終。 寶藏的鑰匙是一把名叫雲豹的武士刀,本應藏於大內,但幾經輾轉,下落不明。莫自滿和我的祖父多次夜探皇宮,始終一無所獲。 他們在小村落住下來,韜光養晦,騎射陣法兵書史學都諸多涉獵,同時伺機廣開財路。我父親林興雲從小習武,人生惟一的目的即是他的名字,興複大雲。 我的祖父另娶鄉野女子,然一生再無所出。他嘔心瀝血,憂慮成疾,卒於五十一歲,留下黃金白銀及產業若幹,遺言隻有兩個字:複國。 祖父的遺言亦是我一生的使命,我極年幼時就不常見著父母,被莫自滿的後代莫輕離帶著習武,研讀兵書,後來我尊他為師父。無數枯燥的黃昏,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書,等父母歸來,有時有夕陽,有時有月,有時有星,有時無所見。 五歲那年,我被父親送去塞外絕世高人處學習忍功。臨行那天,怒雪伴著寒風,多時不見的父母雙雙歸來。雪還在落,父親抱起我,在簷角放了一場煙花給我看,母親為我端出元宵,豆沙餡的,很白,很糯,很燙。番外:異鄉人(3)那年元宵節,花市燈如晝,師父莫輕離騎馬將我送到塞北。沿途從繁華到荒涼,滿城燈火一盞盞地亮了,又滅下去。母親殷殷的叮嚀響在耳畔,她說:“你要記得,你的名字是念遠。” 林家的皇子皇孫啊,請你們時時刻刻念著啊,遠方是我朝的大好河山。 我八歲時,母親過世,但我不被告知。 我那年輕的祖母一逃了之,而我的母親,她以夫為天,父親要奪回這天下,她就陪他走這一趟。 師父說,我的母親是他見過最聰慧機敏的女子,擅劍,精奇門遁甲,博文強記,天下軍事地形圖直如刻進她腦海中一般。 她幫父親料理繁雜事務,連各種收支進項也均由她一手打理。 慧極必傷,母親死於二十九歲。 她想給我父親再生個孩子,也想讓我多個幫手,但難產讓她沒能活過那個黑沉的夜晚。 我的父親林興雲是累死的,戰備物資軍需用度,要處理的瑣碎煩事極多,他常常夜不安枕,數枝高燭燃到天明。 我則坐在他身旁,翻看一卷兵書。那日天將明未明,他籲了口氣,放下筆,搓著手看向我:“遠兒,爹爹今——” 一語未完,他已一手按上胸口,在我麵前一口血噴出,仰麵向後倒去。 我肝膽俱裂,一個箭步扶住他,可再也來不及。 瘋子兩鬢插滿了薔薇,在墳墓上的舞蹈。從此這世上的孤兒又多了一個。 或許就是從那時,我對自幼被灌輸的信條產生了一絲動搖。 但林家付出的代價太慘烈,我不能任性,惟有握緊刀鋒,挑釁這蒼穹。 [肆] 父母死後,師父幫我賣掉舊宅,帶我遠走他鄉,這之後,我改名為莫念遠。 滿目山河空念遠,名字有時荒謬地印證了一生軌跡。 莫念遠。憐眼前。 我是在十五歲那年認識小師妹的。 風雪傍晚,我從西北返回家,說是家,實則是師父操縱的銷金窟,幹的是盜竊行當,竊回雇主指定財物,按勞取酬,所得將全部用於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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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謠3 作者:蘭陵王
所有跟帖:
• 唉,從博客過來的格式可真醜啊,大家湊合著看吧 -畫眉深淺- ♀ (0 bytes) () 03/18/2010 postreply 09:58:27
• 謝謝班長 -多少- ♂ (0 bytes) () 03/22/2010 postreply 17:55:37
• 介個啥都好說,就是作者太囉嗦鳥,感慨啊啥的一大堆 -愛到荼蘼- ♀ (56 bytes) () 03/23/2010 postreply 13: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