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戰神美人顏(7)雲杉拿過杯子,給自己斟滿,見他容色蒼白,我有些擔心:“殿下既在用藥,還是……” 他淡笑如月華澄澈,對我溫柔說道:“我病了二十一年,不也好好地和你說著話?死沒那麽簡單。我饞酒,老忍不住,前次梅花宴,還喝了半盞呢。” 我揉揉眉心,天底下的美人兒若都像他這般溫存多好啊,雲天不行,他有張壞嘴巴,可惱。正想著呢,他就湊上來,笑著說:“人無完人,我就是沒我哥體貼。” “這酒叫梨花白?”雲杉輕抿一口,微歎。 “好不好喝?要誇我啊!” 斯文人出口不俗:“醇香悠長,清潤綿軟,可惜海棠剛走,她應當也是愛喝的。雲天,你這位小兄弟,非常有趣。” 我笑了。雲天瞅我,不笑時眼中也猶帶三分笑意:“我一口氣喝光,用實際行動給了你答案,你卻不滿意麽?” 大戰一觸即發,臨行臨別,我們在月光下喝酒。雲杉喝的酒是小廝剛拿去燙過的,他笑:“偏是離別時,喝梨花釀的酒。” “殿下,離別也有好的。離戰亂,迎太平,離小人,親君子,何樂不為?” 話音剛落,雲天和雲杉同時望向我。難不成這句話很驚豔很上品?可薛十九的人生從來都是在做減法呀,她懶,怕吃苦,不樂意將所有東西全都扛在肩上叮叮當當地向前跑。她頭腦簡單,隻曉得將事物分成好的和不好的,想帶上路的,是好的那些,這之外的,一律不要。 呃,像監獄那種極端環境就另談了,髒饅頭也得吃,保住了命才有下文可言嘛。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則棄之,要講究,不要將就——矯情兮兮吧? 我也是挨過餓挨過打的,哪是海棠公主般的金枝玉葉?但有幸遇見了師父師娘,被養得嬌慣,被善待,這是上蒼對我的恩賜。老七也是孤兒,常跟我說,別人對咱們不好,是他們的本分,對咱們好,是咱們的福分,做人要懂得惜福,懷有感恩之心。第五章:戰神美人顏(8)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的話很多,將往事娓娓道來。我從被收養說起,四歲練功,十四歲執行任務時失手,被關進大獄,幸而逃脫,被皇後設計安插到雲天的東宮…… 雲天喝著酒,眼睛出奇清亮凝靜,一手輕撫我的手臂,笑歎:“夜明珠,碰上我也是你的福分吧?” 我將手臂移開,笑:“對,草民修了五百年。” 訴說時,我就感到雲杉在看著我,此時微側過頭望向他,他的目光仍停在我臉上。我被他看得有絲心悸,興許是麵色發白,他的眼瞳比常人要深黑些,加上喝了酒,更加水汪汪,看的時候心裏跳,忘了我是誰。他美,性子又好,若再像雲天似的,樂於放電,我可招架不住,那豈不是對不住大師兄? 可……道別的燈火中,那一吻代表了什麽呢?我心慌意亂,又想喝酒了,再一看,雲天已連杯子都棄了,直接對著壇口暢飲,還不滿足,嘟囔道:“配上客雲來的八珍鴨下酒就美了。” 正說中了我的心聲:“你也愛吃啊?”我想起越獄當天,在客雲來吃得滿嘴流油的情景。 “嘿嘿,這就是我會放過你的原因。看你吃得開心,就饒了你,同是天涯好吃人,何必一通亂為難,我是很通情達理的。” “我以為你是憐香惜玉。”我袖子一甩,和他搶酒。 雲天擺出友邦驚詫的嘴臉:“你比我好看?哈哈。” 小廝上前奉給雲杉一盞草藥,他接過,一飲而盡,似習以為常。我看得雙眼一澀,他轉而向雲天,眉間有憂色:“近段我和鄭伯翰清查鹽道,收獲不小。單是顧清寧,克扣三江四水的鹽道稅收就數目驚人。” 雲天嘲諷道:“鹽道令可是個大肥職。”他將酒杯重重一頓,透出少見的冷酷,“還涉及到邊塞軍需補給了吧?我真想把秦之川那封奏疏摔到顧清寧臉上去!”————————————————————————————————第五章:戰神美人顏(9)雲杉不語,似倦極地笑了笑,雲天已朗朗地背道:“賊兵日眾,孤城危急,臣不勝惶恐,唯集結眾兵,予以抵抗。又因戶部困難,顧募之兵無所仰給,若拖延日久,不免有兵痞鬧事,不即為控製,必將危在旦夕。臣日望援兵飛至,因難興邦……這奏疏字字泣血,可當日朝堂上,顧某人鎮定自若!哥,朝中碩鼠橫行,該推行新法了!父皇病著,力不從心,我要去打仗,你……” 雲杉的憂戚更重了:“朝中老臣根基深,我會一一肅查。” “首當其衝就查顧清寧,皇後家出了蛀蟲就不管了?”雲天聲線一冷,低眉嫌惡道,“我可從來沒喊過他舅舅,你隻管查。” 我一驚:“連你舅舅都不放過?” 他咧出一口森森狼意的白牙:“一直都是閻王,從來不當菩薩。我是喜好賣弄權勢,但還不至於為非作歹,他無罪我又何必治他?” 沉屙在身的皇子和嬉皮笑臉的另一位,處理政事卻同等強勢淩厲。在推杯換盞間商量了治國方針。我腦門直冒汗,這皇宮水深,不是我能領會的,寥寥幾句就可判決一個人的命運,我一介平民,隻管插科打諢吧,安全些。 “殿下,我還有煙花,放給你看好嗎?”我很喜歡這樣物事,十二歲生日那天,大師兄從西北歸家,給我帶了一大捧,我們把小桌子搬到庭院裏,席地而坐,飲酒,看煙花。 當天也下了雪,白的雪,金色的煙花,以及燈火中大師兄的臉,留在我記憶深處,無法泯滅。我在雪地裏跳著笑著,他卻極靜默,當煙花燃盡,他把手搭在我的頭發上,慢慢地說:“花市燈如晝。” 我不明所以,問他怎麽了,他眼中有一瞬的蒼茫:“我曾經在一戶深宅大院裏,看過煙花。那天是元宵節,落了雪,天空是鐵灰色的。” 我聽不懂,但察言觀色,也知曉他在難過,就不問了。許久後的一年元宵節,銷金窟張燈結彩,我給他盛了一碗元宵,他在練劍,捧著它暖手,笑笑:“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0)我歪著頭想心事,小廝已將煙花燃亮了,雲杉起身,緩步走到庭中央,如漫步在花月春風中。煙花絢麗,他站在那裏,麵容被映照得剔透,讓人想起瓊樓玉宇。 雲天興奮了,跳到台階上:“夜明珠,你的花樣真多!我回宮那天也看過煙花,我還問我哥,這麽美的東西,怎麽一會兒就沒了呢?” “我也問過我也問過!”我去握雲天的手。我是問過大師兄的,他但笑不語。 披重黑披風的雲杉立在璀璨亮光中,恬靜地笑:“彩雲易散琉璃脆,至美且長久,豈非在強求?” 離人心中意,告與春夜知。我和雲天子時才回東宮,梨花白還剩一淺底兒,我殷勤相勸:“來?” 他朗笑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仰脖飲盡,將酒壇擲向清冷的地麵,“哥,小時候我們一起讀兵書,我偷懶不好好學,還找借口,說學了屠龍之術,龍安在?如今龍來了!” 雲杉走過來,伸出拳頭,和雲天的碰了碰:“兄弟既不鬩於牆,又能外禦其侮,我很知足。雲天,我很想跟你共戰沙場,奈何……” “你要處理的事可比我的頭疼,我該走啦。”雲天拎過我空了的包袱,詭笑著一回頭,表情沉痛,“哥,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有雙龍奪嫡軾君殺親的故事可聽嗎?我豎起耳朵。 雲天眼神對著他哥,卻準確無誤地抓住了我的後衣領:“哥,我猶豫了好多年,從不敢開口,今天,我終於鼓起勇氣……” 是更火爆的皇室秘史兄弟癡纏愛恨情深嗎?哇啦啦。 ———————————————————————————————————————— 心情壓抑如常,還是很難受, 要和朋友分別,更難受, 自己卻在寫這樣輕鬆的文字, 所以接下來如果要苦情了, 各位親親不要怪我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1)雲天語氣哀傷,黯然得天地為之變色:“哥……” 誒? “哥,你十歲生日那次,沒能吃上的水蜜桃不是阿花叼走的,是被我偷吃了……” 雲杉啼笑皆非。 雲天大笑著拉著我向東宮跑去,我被他拽得好痛,吱吱哇哇地問:“阿花是誰?” “我養的狗……” “它人呢?”我意識到說錯了,“它狗呢?” 呸,還是不對! “它呢?狗呢?” “它死於我九歲那年……”他牽著我的手,在月亮底下跑,“小奸妃,你越來越愛和我拌嘴,越來越八卦,越來越話多,越來越像我老婆……” 歡樂祥和總太短暫,回到東宮,我就和雲天吵了一架。我提出要隨他去西北,他不同意:“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擄了個小男孩,你就自不量力想救人,還偷襲我……別瞪我,我不該說你自不量力嗎?我手下那幾個人,雖是莽夫,不大通禮數,功夫卻都是好的,你哪有勝算?跑都跑不掉。” 我說過,跟平素的他打嘴仗還行,他一嚴肅我就傻了。我接不上話,怔了片刻:“不,不是,我就是看不過眼。我隻曉得,除暴安良,俠士所為。” 他略一點頭:“哦,我就是那個‘暴’。”挑高了那雙挺秀得像利箭的眉,笑,“眼下又鬧著要上前線,就因你認定了已是我的人了?你們江湖人都是這麽領會‘義氣’和‘貞烈’的?以夫為綱就大可不必了。我不需要你為我丟了命。” “我想去邊關並非是夫唱婦隨,你會錯意了。”叫我怎麽好開口?這皇宮,我監視著他,卻又依仗著他,他不在,我就會慌。這多像皇後與他的關係,也多像君和臣的關係。 “你不忍好人受傷害,但你認為你能保護他們?”他平緩了語調,跟我師父勸我時有得一拚,“我若是你,寧可呆在宮裏摳腳板玩。” 我莫名其妙:“摳腳板?那有什麽好玩的?”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2)他眼底流動著一點燦亮的、仿佛是在笑的光芒:“戰場讓你哭,但摳腳板隻會讓你笑。” 我呼地喝道:“我有武功!我能保護你!” 他大笑:“你有武功?本王倒認為,一無所用的人更要惜命如金。” 我怒了:“我留在宮中才會沒命!” 他淡聲道:“你去找我哥說話就行了,他喜歡和你玩,我看得出來。有他在,皇後不會刁難你。薛神醫,請你量力而為,不可意氣用事,愛惜自己的命吧。你想清楚了?腦袋掉了,你可就見不著你的大師兄嘍。” 我心道,正是為了大師兄,我才非去前線不可,抬眼看他,反唇相譏道:“量力而為?二殿下,那你為何不愛惜你的命呢?你的命可比我值錢。” “它是我的家,我有義務保護它。這和量力而為沒關係,你家出事了怎麽辦?你把房子丟了,人跑了?” “它是你的家,但它也是我的國。國事我不懂,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話我是知道的。我就算沒資格去殺敵,但替你跑跑腿是沒問題的。”這也是實話,去了,不能吃閑飯,力所能及是分內事。 他被我噎著了,翻翻眼睛:“你不許去!” 話說到這份上了,再有理也講不清,我撂下話,轉身就走:“二殿下,我去定了。我收拾行李去了,告退。”照理說,他貴為皇子,生殺予奪,我囂張沒好處,但我一急就會說話。 他拉住我的胳膊,不放我走。我掙紮著,腰被他製住,去路也被他封住,我瞪他,他冷冷的,簡短地說:“你就是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我能依恃什麽?還真費思量。我木著臉問:“我說過我要與你同行嗎?不錯,這國土都是你家的,但腿在我自己身上,我來去自由,你攔不了我。準你打仗,就不準我體會北國風光?” 他怒極反笑,惱怒地嚷:“聽你說句你想跟我生死與共,就這麽難?” 一語驚人。 我怔住,迎上他的目光,他亦是一愣,我們麵麵相覷,相顧無言。他眼裏有驚痛,笑了笑,鬆開我,廣袖一拂,靴聲橐橐,決意而去。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3)一夜睡得不安生,清晨便醒了,聽蚱蜢他們說,雲天徹夜未歸。又回畫舫了吧?我瞧他和綠袖你儂我儂的,臨別之時還不爭分奪秒地廝守?他打著好男色的旗幟招搖撞騙,也是為保護她吧? 皇室難容煙花女,這對有情人的故事太淒美了,找個有文采的人寫成詩,該多蕩氣回腸啊。 顧皇後早早地來了,給雲天送來了幾包幹糧,我翻了翻,沒幾樣合口味的,頗失望。她又去吩咐蚱蜢他們給雲天挑幾套輕便的衣裳帶上,還特意囑咐:“厚的也要備著,邊關夜裏寒。” 到了離別時,她倒有一二分真心,但究竟利益關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還是母愛驅使,不得而知。可她何必呢,依我看,縱使雲杉得天下,她的境況也不會糟。 我把出宮的事匯報了一通,單單隻說雲天去了青樓看美人跳舞,搞錢軍團的事一字不提,她尚算滿意。我趁勢提出想上前線,她也應許了,還承諾等我回宮就將雲豹刀交給我。 進展順利,我鬆口氣,看來我執意要去西北是對的。想到馬上要離開皇宮了,得搞點好吃的帶在路上吃,我又摸進了禦膳房。從前每次都是夜裏來偷,但挾太醫身份,打著皇帝的名義堂而皇之進來豈非更妙。總不至於有人多嘴去問:“皇上啊,薛太醫從禦膳房給您要了幾味點心走了,您吃得可還好?” 撐死膽大的,我賭賭吧。一來本人不會老走背運被抓住吧,二來皇帝若是老被人問起這個,煩都得煩死。 打著皇帝的幌子太有效了,禦廚們聽從我的指揮,將我看上的點心裝進食盒。我瞅著做蜜餞的小夥子怪眼熟,多看了兩眼就笑開了:“嘿,丁丁!” 我老納悶雲天將他擄來,我卻找不著他,整個東宮都不見他的人,卻是在禦膳房啊!丁丁是個娃娃臉的男孩子,並不認得我,我大致說了說:“二殿下……帶你回宮時,我在場。你還好吧?” 他笑了:“托殿下的福,我挺好。” 我問哪位殿下,他說:“二殿下啊,他對我很好,知道我娘年紀大了,準我每晚都回家照顧她,清晨再進宮。” 這麽說,雲天沒欺負他?我把他喚出來問了個仔細:“他……沒對你不利吧?”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4)他又笑:“哪會呢?多虧了他呢,進宮確實是比我當挑著貨吆喝強,上次梅花宴就是我一手包辦的,他給的賞錢可不少呢。” “那你當時還垂死掙紮,急得我!” 他臉都紅了:“我……我以為男人進宮就得當太監,寧死不從,殿下的幾個手下就怒了。”得知我就是拿夜明珠擲雲天,想救他的人,他對我很信任,連掏心窩的話都說了,“我進宮也有小半年了,收入也強了些,還……和宮女春秀好上了,我和她尋思過,等攢夠了錢,就出宮開間店鋪。” 命運真玄,人家過得順順當當的,我卻一挫再挫,永不消停。我拎著食盒垂頭喪氣,他跑進去拿了好些點心一股腦地塞到我懷裏:“以後常來啊,我給你多留一份!二殿下天天來吃的。” “好啊好啊,將來還要去你的店捧場呢!” 他憨厚地笑了:“一言為定!我做夢都在琢磨這個事呢,就專營蜜餞和糕點吧,我連店名都想好了,就叫徐福記,你看怎麽樣?嗬嗬,我大名徐誌定。” 臨行前,我想去大牢裏探望監獄奇人。這素昧平生的獄友給我開啟了一扇窗,像我這麽個運氣慘淡的人,活到如今,托了他的福。 我當奸細小有成就,顧皇後賞了我不少錢,我拿上三錠元寶,先是去買了酒肉和各種熟食,再找了一間客棧換了行頭,對著鏡子照照,也還挺人模狗樣。這華服是偷雲天的,錢得緩著用,我沒必要自己買,他的衣物多,少幾件必定察覺不出。 雲天的身量高,我穿得太大了,隻得將袖子挽了好幾道,用針別上,昂首闊步地出了客棧,再去市集雇了兩名小工,將一籮筐食物背到牢獄門口。 身為越獄者,要想殺回來,必須多留神。人在江湖,吃虧太多,我也學了乖——小心行得萬年船嘛,人哪能蠢一輩子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5)我大搖大擺地對看守說明來意,他露出為難神色,但所謂先敬羅衣再敬人,單是看這華服公子哥的派頭,他們也知道得罪不起,話沒說絕。 那就好辦多了嘛,世路難行錢作馬,將錢財往他們手心一拍,前路就暢通無阻了。 暌違數月的牢獄依然穢氣逼人,幽暗陰冷,幾名獄卒迎麵走過,看了看我,擦肩而過。 他們認不出我了,誰會想到八個月前蓬頭垢麵的小女賊跟眼下的貴公子是同一個人?嘿嘿。 但我還認得其中之一,他扔給我半個白饅頭,我沒接住。饅頭滾到角落,我痛苦地抉擇了半個時辰,撿起來把麵皮剝掉,把裏麵吃了。 到了後半夜,餓得受不了,摸到丟在牆角的麵皮,狠狠心塞進嘴裏,咽下去。那會兒我含著淚發誓,此生不會讓自己再挨餓。不久後我就混進了宮,日子過得挺美味——連皇帝吃的食物我也吃過,盡管是偷的;連皇子穿的衣服我也穿過,盡管還是偷的,但誓言成真,也挺可喜可賀。 富貴而不能還鄉,是為錦衣夜行。真盼望他們能認出我啊…… 袖子又鬆了,我再次將它挽起來,好吧,我不能太虛榮了,我得承認,我現在還不是真的富貴,以後再說。 瘋子還在堅持不懈地打著蒼蠅,別的獄友或坐或躺,我帶進來的小工可能從沒見過這副景象,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我吩咐他們將籮筐放下,取出食物分給大家。 屬於瘋子的那一份由我遞給他,隔著鐵籠,我衝他笑:“恩公……” 許久沒人對他這麽客氣吧,我呆在大牢時對他也稱不上多好,想起來挺慚愧。 獄友們分到食物都笑逐顏開,顧不上說話,狼吞虎咽聲響成一片。隻有一人在百忙中抽空問了聲:“你們是誰?”——————————————————————————————————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6)瘋子旁若無人地打著蒼蠅,聽我喚他,才朝我看看,我遞過酒壇:“上好的竹葉青,恩公請!” 他嗬嗬笑,抓過壇子,拔開塞子,拎起來就往口裏倒,一氣喝掉大半才停:“老夫快十六年沒喝酒了,小兄弟,多謝你啦!” 小兄弟?他不認得我了?我低聲道:“恩公,是我……” 他定睛一看,縱聲笑了:“女娃娃,你倒是個有心人哪!老夫困在這裏多年,除了頭兩年,後來竟沒有一個相好的來看我。” 那聲“女娃娃”叫得太響,旁邊鐵籠的獄友聞聲向我看來。暗光中,他吃力地辨認著,壓低嗓門:“蒼蠅公主?” 真是人各有命,人家海棠公主聽上去多麽美不勝收,擱我身上,就是蒼蠅公主了。我啊,巴不得眾人對我山呼“薛大神醫”,比公主有麵子多了。 認出是我,大牢變成了歡樂的海洋,眾人紛紛撫胸道:“嚇死我了,這麽多好吃的!我還以為是要送我上路呢。” 瘋子也笑,咬著油汪汪的雞腿問:“有牛肉嗎?老夫愛吃那個,饞壞了!” “有有有!”我將紙包拿給他,“恩公,大牢太苦了,你不如出去走走。” 他嚼著牛肉,含糊不清地說:“還不到時候。” 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名看守氣喘籲籲地跑來:“探監時間到!快走!不然大人回來我們可兜不住!” 我將食物塞給瘋子:“恩公,我得走了,等我下次再來看您!” 他頭也不抬:“下次來,給我帶燒刀子吧,老夫最愛喝它。” “燒刀子?是西北特產吧。我這就要啟程去那裏……” “那邊山路險阻,你一個女娃娃家去幹什麽?” “那邊打起來了……”——————————————————————————————————————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7)他停止了咀嚼,疑道:“戰亂?” “是啊,說是遼人作亂,二殿下親自掛副帥出征,我是隨隊軍醫。” “統帥是誰?”他更關心這個。 “陳啟陽,江北提督。” “朝中無人了嗎?盡派些無知小兒上戰場!”他竟怒氣衝衝。 “恩公有所不知,陳某人三十有六了,倒不算什麽‘小兒’……”他竟激動了?在我印象中,除了打蒼蠅、冥想和睡覺,世間萬物在他皆不放在心上。 他搖頭:“女娃娃,你不懂。帶兵打仗跟年紀無關,他六十歲我照樣說他是黃口小兒!” 看守又來催了,麵露難色:“公子,你看……” 都是仰人鼻息之人,我也不想他難以交差:“好好好,馬上就走。” “副帥是當朝二皇子?他自己要求的?” “對,他自己要求的。” 瘋子笑道:“鉺也。”略一思索,招招手,“女娃娃,你過來……”我湊上前,他附耳和我說了一些話,看著我的眼睛問,“可記清楚了?” “嗯。” “去吧,給我帶燒刀子……” 他是在祝我凱旋呢,暗沉鐵籠裏,他右手食指輕彈,又震死了一隻蒼蠅,我倉促地回頭去看他,眼角微濕。 我回宮時,仍沒見著雲天的人,便向蚱蜢問起,他是宮裏的小靈通:“大軍已在太和門外聚集了,這時辰約莫著該出發了吧。” 我急了,他真不帶我去啊?那可不行,我不識路啊。可我在他房間亂搜一氣,竟也沒能找著行軍地圖。 這時,窗外有人聲,負責東宮清潔的人列隊走過,我靈光一現,試試看!——————————————————————————————————————————————————————————————————————————————————————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8)然後—— 堂堂薛太醫降尊紆貴去翻垃圾,竟真找著幾個紙團團。 雲天有這習慣,煩悶時趴在窗前寫啊畫的,紙團丟一地。我湊過去看過幾次,字體像我的眼睛,圓溜溜的,又大又空洞。雲杉寫得出類拔萃的柳體,他卻懶得要命,最煩練字,至今還是一手狀如稚童的臭字。 我滿懷憧憬地將紙團展平一看,全是廢話,什麽“壯誌饑餐胡虜肉”啦,什麽“牆裏佳人牆外道”啦,別提多裝了! 一桌的紙團,我愁眉苦臉。 不死心,又摸過紙團們細心看了幾遍,皇天在上!有個小紙團的背麵畫了一連串特別幼稚的圈,模糊的字跡依稀是“潼門”、“雁霞門”和“赤崖關”。潼門我知道,有一回老七去那裏偷過東西,沒猜錯的話,這是雲天要經過的地方! 蚱蜢已聽從我的吩咐,弄來了一架馬車。雖然我“以色事人”被他鄙夷,但他是個明白人,怕我對雲天吹枕頭風,再不情願也得聽我的。 剛想走,猛不丁想起師父讓我告訴他路線,好讓老三老四照看著我,我衝去找丁丁,他出宮容易,我將紙團給他,讓他交到臨海軒老板手中,他應得很爽快。 我牽著馬,快步跑出宮門,招手叫過一名侍衛:“會騎馬嗎?” 他認得我是雲天一夥的,點頭如搗蒜:“會!” “帶我去太和門!”我將一錠元寶塞給他。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不,是有錢能使磨推鬼啊!我催他快點,他就將馬車趕得都快飛起來了,很合我心意。 不多時,映入眼簾的便是人山人海。陽光下旌旆逶迤,甲兵鮮明,而最前方的,正是雲天! 謝天謝地,他還沒走! 場外擠滿了大臣、商人和百姓,摩肩接踵長街相送。我讓侍衛將馬車停在離雲天稍近的地方,隻等他們一開路就伺機混進去。 薛十九的處世哲學就一個字:混。 上天保佑這次也能奏效。第五章:戰神美人顏(19)很多年後,我還能想起這天。風很大,旗幟獵獵飛揚,雲天身披黃金甲,頭戴紫金盔,正坐在高大駿馬上,俯視著眼前排列整齊的五萬將士,容顏美如神。 我偷笑,這家夥真虛榮,都什麽時候了也不忘打扮得隆重。未及多想,人群一陣騷動,緊接著,從一乘烏黑步輦裏走出一個人來,竟是病中的皇帝! 兩側立即有人攙扶著他,他向雲天走去,步伐慢而堅定。病痛磨人,皇帝的氣色不好,但氣度終是端莊貴重的,威儀堂堂,尊榮不凡。 頃刻,整裝待發的將士們發出了震天的呼聲。頭一回身臨大軍出征的現場,擠在人堆裏的我,被這莊嚴鋪張的任將送行儀式逼出了淚花。 見皇帝近了,雲天將駿馬生生勒住,那高頭大馬前蹄微抬,再也動不了。他輕盈躍下,迎向皇帝。 隔得有點遠,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看情形是皇帝向雲天授予印信。站在我右側的是兩個衣著貴氣的人,商人模樣,顯是對政局有所了解,便悄聲議論開了:“二殿下力撐大局,此舉算是代父出征吧?” “此役關係到天朝安危,江北的陳大人不從京師繞路,直去西北,二殿下的出師自是隆遇。”穿藍衫的中年人的聲音更低了,“若二殿下大捷回朝,就衝這平遼的榮譽與功業,儲君之位也大有可能。” 個頭稍矮的絳衣人不讚同:“難說。別忘了,道阻且長。” 前者通俗明了,後者我不大懂,得記著問問雲天。 帥印在握,皇帝和雲天說了幾句什麽,呈上送行酒。雲天便笑了,轉過身麵向將士,亮一亮酒杯,一飲而盡。 刹那間,旌旗蔽空,鼓角齊鳴,將士們傳喝著一壺用羊皮袋盛裝的烈酒,踩著鼓點,重複高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振奮人心的場麵讓我受到強烈感染,雲天說得對,這是我們的國家,江山如畫,我也不由自主地舉起拳頭,跟著喊:“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第五章:戰神美人顏(20)烈酒三千擔至軍前,軍歌聲中,雲天返身拿過近旁一名軍士手中的弓箭,微眯起眼,屏息將重弓拉成滿圓,搭上三枝箭,對準幾十丈外的太和門,激射而出。 長箭疾風破空,射中了宮門前的三隻紅燈籠! 百步穿楊誒! 將軍勇猛過人,歡呼頓如海潮四起,士氣更為高昂:“共赴國難,退逐外敵!共赴國難,退逐外敵!” 雲天總叫我意外。他手擁兵權,睥睨世間,竟有幾分君臨天下的氣勢,像個非凡的英雄。我隻當他是個投機倒把、隻會搞錢的繡花枕頭,不想還真有兩樣子。便也因此弄懂了為何陣仗聲威浩大了,想必是為了威懾入侵之敵和叛亂,又表明了皇朝維護民族疆域一統的決心吧。 隨著雲天縱馬從軍陣前跑過,五萬將士齊聲高呼不止。他揚眉一笑,拋弓翩然遠去,我措手不及,慌忙讓侍衛追上去。 追了幾裏地才靠近雲天,我扯著嗓子喊:“喂——” 千軍萬馬中,一架馬車分外惹眼,將士們不住回頭望我,驚疑聲不絕於耳。 那人聽到動靜,停住了,遠遠地看清是我,就笑了。 那一笑,寒傲全消,我呼吸為之一滯,似乎想不起才和他吵過架。或許,是那樣一雙含著笑的眼睛,讓我對他惱不起來吧,我暗罵自己,又色令智昏了! 侍衛趕著馬,將我送至雲天身側,他端詳著我,一樂。 我這才發覺,追趕他太匆忙,竟還穿著他的衣服。臉臊得通紅,一想不妨將錯就錯,借機賴上他:“我都與子同袍了,你還不帶我退逐外敵麽?” 他大笑著拎住我的衣領,將我提上他的馬背,損我:“那次抱你入洞房時就覺得你怪沉的,我的馬是神駿,我心疼。” ——————————————————————————————————————————第五章:戰神美人顏(21)我長得矮,他一隻手就快能拎起我,居然還嫌我胖。他當人人都是趙飛燕啊,能在掌中起舞。 也許……他是在遺憾我不是綠袖吧,那娉婷單薄的舞娘,必然身輕如燕。 我不會騎馬,上次坐在大師兄的馬上就嚇出了汗,這回也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臉色煞白。雲天登時就明白了,唇角勾出一抹笑,也不避嫌,將我抱在懷中,策了一鞭,絕塵而去。我們誰也沒提起昨夜那場嘴戰,裝和平誰不會啊。 一路飛馳。 我怕得想嚎啕大哭,說什麽鮮衣怒馬,純屬扯淡。馬背上的滋味別提多難捱了!屁股硌得好痛……再好的鞍也沒用…… “馬車呢?你為何不弄輛馬車?” 風聲呼嘯中,他欲推我下馬:“我們是在經曆曆史大事件,嚴肅時刻!薛神醫大人若是想下江南遊玩,就請便吧,好走不送。” 我嚇得連眉毛都直跳,嗷嗷叫。他不滿:“靠我近些!坐直!我騎術一流,你怕什麽!” 於是五萬將士都親眼看到,他們的副統帥路大將軍就連西征時,都抱著太醫薛十九上戰馬,兩人卿卿我我,共騎一乘。 烽煙滾滾,夜風帶走了多少思念,又將多少八卦傳遍了軍營—— 皇子殿下好男色,貨真價實…… ———————————————————————————————————————— 感謝各位親親的厚愛,一路追看,本小王深深鞠躬~ 寫到這裏已經九萬字了, 各位親親的意見和建議,請猛烈地砸來吧! 今天一會兒要出門去, 估計會回來得很晚, 更新的話可能是晚上10點或以後了, 看完這幾節 請親親們等到晚上再來看吧 我一定努力寫 爭取多更新些! 天氣冷,各位多保重,多加衣服哦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戰事燃眉,五萬將士急速行軍,夜深才支起帳篷,就地休息。我從行李裏摸了一盒丁丁做的點心遞給雲天,他拈起一塊鳳梨酥往我嘴裏一塞,自己拿了一個梅花糕,就把食盒交給我見過的那位叫檳榔的畫家,讓他傳給眾人吃。 我直跺腳,笨死了,這人!總共就幾盒好吃的,要珍愛啊!亂擺什麽闊氣呀,接下來就隻得啃幹饅頭了…… 他卻不解風情,奇怪道:“烤糊了嗎?你好像不開心……” 我不是好像不開心,我是真的很不開心。我對他咬耳朵:“好吃的不多,念在我背得很累的份上,將軍你就別大手大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了。” 他灑然一笑:“據我所知,馱行李的是馬,不是你。” 他不識時務,我識。我背轉身,慢條斯理地將鳳梨酥吃完,又摸了半隻燒雞坐到稍遠處咬著。隨便他嘲弄我自私自利,沒有集體榮譽感吧,我有饑餓後遺症,就怕虧待了肚子。 忘了說,雲天沒和大部隊混,單獨組織了精良小分隊行動。成員有我,有初識時見過的一個紅臉黑大漢說是叫鴨梨,還有三個陌生的中年人分別叫山竹、橙子和哈密瓜,再就是搞錢軍團六號成員檳榔了,前四個水果一望就知功夫不錯,檳榔嘛,我猜是留著畫軍事圖用的。 我們人少,次日清晨就將五萬將士甩下了近百裏。雲天重壓在身,不怎麽和我嬉鬧了,連歇息時也在對著地圖推敲。正午時,他收到了綠袖的飛鴿傳書,看得很專心,連我喊了他幾聲都沒聽見,這對革命伴侶鴻雁傳情,好感人。我暗自發笑,拿出《華佗針灸經》看,和他背靠背地一口饅頭一口水,互不打擾。 我沒他耐性好,嫌悶,去找我惟一認識的檳榔說話。可藝術家是個靜水深流般的人物,性格很孤僻,口齒又不清,我說上二十句他才回一句。我隻能擴大交際圈,挑了最為麵善的哈密瓜公關:“嗬嗬嗬嗬嗬,大哥你好,我請教你一個問題啊……”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不敢當,太醫請講。” “為何我們不和大部隊一起走?那麽多人可不好管啊,有人看著他們嗎?” 這問題挺白癡,但他涵養好:“大部隊由副將們管理。” “那我們何時抵達潼門?” “潼門?我們不走潼門。” 什麽?那個紙團上有潼門的呀!糟了,若是老三老四特意為我而繞去了,耽誤了任務可怎麽辦!趁雲天起身舒活筋骨時我問他:“怎麽沒走潼門?” 他莫名其妙:“去那兒做什麽?那是往東,我們要去的是西北!” “那你在紙上亂畫什麽?” “明知我是亂畫你還亂問什麽?” 我跌坐在草地上,路線有誤!等我一回銷金窟,老三老四還不得找我麻煩?我打不過他們呀!連老七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這下可慘了。而大師兄本領是高,可他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向著我嗎? 他是個不徇私情的人,不會為我撐腰吧…… 可他為救我都劫過獄,是會為我撐腰吧……再說,他都……他都親了我…… 我七上八下地想著,大師兄這人太讓我捉摸不透了,自古紅顏多薄命,我情路好坎坷…… 但更坎坷的還在後頭。 未時,午飯時間,我正愛憐地啃著最後一隻豬蹄,雲天在嚼饅頭,一夥劫匪從天而降。 之所以用了“從天而降”這麽神氣的詞,在於他們走到我麵前我還沒發覺。以我的功力本不應該嘛,實乃疏忽。 他們拿著刀指著我的頭,我一抬眼,手一哆嗦,豬蹄哐當落地。在皇宮裏養尊處優慣了,刀光劍影的,竟不適應了。 豬蹄隻剩最後一隻了…… 劫匪們說話時,我還緊盯著豬蹄不放,上頭還有好大一塊肉呢,雖然沾了點黃土,但洗洗也還能吃吧……可我貴為禦醫,該不該撿起它呢,若被雲天瞧見了……——————————————————————————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3)劫匪中相貌最凶,狀如畫像中的張飛的那個粗著嗓子道:“交出錢財來!否則畫花你的臉!” 刀更近些了。 開場白真不專業!有沒眼力勁兒啊!最有錢的最好看的不是我啊!是我旁邊這位啊!穿得比我貴,臉也比我美,要搶也該搶他啊!要毀容也得毀他啊!指著個太醫放話幹嗎? 咦,莫不是我母儀天下的貴氣自內而外地散發,辨識度極高,達到了銳不可當的地步?可是,準皇後也沒現皇子分量足啊。這笨蛋劫匪,是新人剛練手吧? 我兀自歎息,強作鎮定地去摸腰上的劍—— 完了,空的! 都怪我太大意了,我老覺得吃飯是件享受的事,若還得抓著武器,東張西望,眼觀四路就太淒涼了,便把劍放包袱裏了。 江湖路步步驚心,防不勝防,師父說得一點都不假。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倒黴倒黴。我一路都在盼著和老三老四不期而遇,可他們並未出現,這說明我們不同路,天要亡我也。 四周靜謐,雲天和他的手下們人手一隻饅頭,齊刷刷地、安靜地望著劫匪們,並無替我出頭的意思。世態真炎涼,我惡狠狠地剜了雲天一眼。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呸呸呸,什麽亂七八糟的,我通體冰涼,強壓下怒意,假裝沉穩地起身,故作溫文地笑:“這位兄台,不瞞你說,在下也缺錢花。不如我們打一架,我贏了,你就放我走,你贏了,也放我走,我把剩下的這幾個人交給你處置,如何?” “啊?”他一頭霧水。 晦氣!竟碰著個腦子比我還不好使的家夥,我得多費點口舌了:“我真沒錢,但他們人多,兜裏湊湊,你的收獲會更大……” “少聽他廢話!”劫匪們沒耐心,圍成一個圈,將我包圍。 張飛如巨靈神飛撲而來,大刀揮動。他塊頭大,隻怕那衝力就能撂倒我,我躲! 他一刀劈空,又是一刀!我再躲! 雲天你個渾球!你還不發話!再不救我,我會死的呀!我…… 我還躲! 張飛怒極,再來一刀!這回我迎上去,身子一矮,和他撞到了一起。這大漢骨頭真硬,我的頭被他的胳膊肘撞得金星直冒,仗著輕功連退數步,大叫道:“兄台住手,我有話說!”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4)眾劫匪一喜,尖嘴猴腮的那個狂笑道:“怕了吧?快交出錢財,饒你性命!” 我隻衝著張飛:“兄台,你胳膊痛不痛?” “啊?”他低頭亂看,我友情提醒道,“左邊!” 相撞時,他的左臂被我用銀針劃了一個小口子。吃飯前,我在看醫書,順手把半包針塞進口袋裏,剛才躲來躲去,好容易摸到一根。 “兄台也是久經江湖的人,想必是聽過逍遙七步倒了?你若還想活命,千萬別亂動。” “啊?”大個子男人竟是個膽小鬼,一聽就癱了,額上豆大的汗珠直冒。 劫匪們又抽出刀,層層將我圍住,尖嘴之人喝道:“你耍什麽詭計?快把解藥拿給我哥,繞你不死!” 我抱拳施禮,不失時機地給他也施施壓:“兄台,在下深知你的武功造詣也不淺,可這逍遙七步倒你卻不盡其然了解,它是四川唐門不外傳的奇毒,每兩柱香即發作一次,三個時辰後則奇癢難耐,肝腸寸斷,血盡人亡,其形其狀好不淒慘……”我閉目歎息,“在下的師父跟唐掌門交情甚好,這趟出門前,唐掌門送了半瓶給在下防身……” 張飛涕泗橫流,哀號著磕頭:“好漢!小人有眼無珠不識高手,請好漢大發慈悲,賜我解藥,小人……” “大家都是黑社會,理應和為貴,這樣吧,在下把解藥給你,咱們各走各的路,怎麽樣?”我踱到駿馬前,從包袱裏摸了摸,回身道,“張開嘴。” 半枚蛋黃彈入他喉中。他戰戰地爬起,道了聲謝,招呼同夥:“走!” 這隻水煮蛋已在我包袱裏躺了四天了,老不舍得吃,看情形也該變味了。張飛若腸胃不好,就會拉肚子。不過,沒發作也沒事,等他悟出上當了,我已離此地五十裏啦。 要知道,我的老本行是賊。剛入行時,師父他老人家就讓我牢牢記住脫身口訣:“一詐二嚇三胡鬧,趁人不備拔腿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的所學派上了大用場,天不欺我也。 上回我若不鬥狠,客雲來的老板就會私吞了我的夜明珠,此番草原驚魂記又一次向我敲響了警鍾,武裝得強大些,欺負你的人就少些。女子擅武,防狼有術!當務之急就是要練練功夫了,誰都靠不住,我得學著自救。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5)等劫匪們走遠了,我也心生去意。亂世紅顏野外苦苦求生,幾個男人冷漠木然觀戰是為哪般?真齒冷啊,真寒心啊!自始至終,是我在單打獨鬥,雲天的手下不都是高手麽?連拔刀相助都不肯。 我的心涼透了。 我投錯誠了,大師兄若在場,才不忍撇下我呢,自家人就是實在。 激戰中,那半隻豬蹄被踏得稀巴爛,我憂鬱地注視著它,自憐地捂住嘴巴。花花公子路雲天讓我失望透頂,不,是從頭到腳的失望。他再好看,我也不想看了,一眼都不想看,一眼都不想看了。 沒有一個人幫我。 像站在人潮萬千的街頭,舉目竟無一相識。我難過得快要哭出聲,雲天卻大大咧咧地晃來了:“夜明珠,你演技精湛,本將軍佩服之至!” 事後獻媚,無聊小人,我不接茬。他依我而坐,又想捏我的臉,我怒不可遏地躲開,倏地起身:“將軍少年英勇,心懷天下,卻獨獨沒有在下,在下心灰意冷,再見。” 這幾天吃啊喝啊,包袱快空了,往肩上一掛也輕便。我吐出一口怨氣,揣一顆支離破碎的心,晃晃悠悠朝前走。 “慢著!”這人怎麽跟長臂猿似的,撈我易如反掌,“這茫茫草原,你又不會騎馬,要靠腳力嗎?” 生死你都不操心,還管我走路做甚?我若是你的綠袖,你定然想揣進兜裏,連太陽也不讓她曬著吧?我沉著臉,悶悶不樂:“靠腳力又如何?我非得走出個未來給你瞧不可。” 他毫無預警地從背後大力抱住我,動作太快,我掙不開。他雙臂將我箍得緊緊,唇貼在我耳邊,幾近呢喃道:“小奸妃,你想扔下我?” 他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我耳朵瞬間一麻,身子不聽使喚地軟下去,像記憶中的那個夜晚。但不能想,不能想。————————————————————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6)我抑住體內莫名的燥熱,一心一意地生著氣,嚷道:“你少含血噴人顛倒黑白了,分明是你等見死不救!” 他扳過我的肩,輕輕一帶,我便跌到他懷裏,嘴唇差點與他的胸膛相抵。仰頭一望,他長眉軒動,霎了霎眼,笑聲閃閃發亮:“給你一個展示才華的機會,你倒怨我了?” “機會?我快嚇死了!”惱恨狂湧而上。我在河中浮沉,都快淹死了,岸邊人駐足觀看,指指點點,還當我在花樣遊泳,世事真顛倒,輿論太荒謬。 和雲天挨得極近,他額前的一綹發絲晃來蕩去,我撩起它,捏在指間一扯:“殿下,你心憂蒼生不假,可我不正是千千萬萬黎民中的一個嗎?你要去保家衛國,就不保護以一擋五的我嗎?” 他疼得一閉眼,長睫毛撲閃撲閃,在眼窩投下淺淺陰影,幹脆不睜開了:“夜明珠,你對自己太不自信了!我見識過你的武功,我很看好你!就等著你能偶露崢嶸,震住我那幾個手下啊!” “此話當真?”我盯著他,他睜眼,黑白分明的雙目與我對視著,真誠懇切,“當真!你都不知道,當你揮針時,身姿有多帥!更難得的是,你還這等年少,假以時日,絕對是武壇上的奇葩!” 他以捉弄我、挖苦我為樂,現在肯這麽認為我,真是太好了。想不到我薛十九初出茅廬就技驚四座,我破涕為笑。當局者迷,當局者迷!我既縱橫過天牢,又遊走於大內,幾個*****算什麽?我最多是實戰經驗不足,對氛圍和心態的控製還不老練而已,雲天說得對,我得自信點,從容點。 天道酬勤啊!想到此處,我朝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那自然了,殿下,你將會發現,我連奇兵角色都能勝任!” 我才不要矜持呢,草原一戰充分表明了當今流行暴力美學,淡定不吃香了! 雲天眉頭展開,一瞬不瞬地低頭看我。陽光悉數被他擋在身後,他眼裏閃著兩簇咻咻的光芒,臉越湊越近,我直對上他的眼,腹中不覺一熱。那股莫名的灼燙感又來了,漲鼓鼓地在四肢百骸裏衝撞。 麻癢無力中,被他拉入懷中,我想偏過臉,想逃,但身子已軟如泥:“殿下……” 再發不出聲音了,蓋因唇舌已全被雲天的封住。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7)他放開我時,我訕訕地背轉身,走向馬匹。這可不是那夜的東宮,而是光天化日,在他的一幹屬下眼皮下!我的臉真不知往哪裏擱了,轉念又思及方才口舌相交的情景,真是不願想,也不能去想。 才和大師兄分別,卻又和雲天……我心中紛亂如麻,平素老笑話雲天風流,可我呢?我這不是水性揚花,還能是什麽?真沒立場! 腿上如綁了千斤墜,我默不作聲地枯坐著,又是羞慚又是茫然,像這荒草凋敝的草原,無地自容,直想避去。 雲天喚我啟程時,我還在發怔,他卻已恢複鎮定,眸子湛然生光:“前方就是琿州了,我們將在那裏休整一日,不露營了!” 我呆呆地直起身,呆呆地問:“這幾日為何不穿你的黃金甲?若穿了,那幫劫匪就不會衝我來了。” 他苦著臉:“它好重……”咧開嘴快樂地問我,“知道為何衝你去嗎?” “當時不知,後來想通了。”我喪氣了,“你們在吃饅頭,我在吃肉。” 五個水果齊聲爆發出爽亮的笑聲,加上雲天,一共六個,數他笑得最歡暢。我極沒麵子,默默地爬上馬背。水果們錯落站著,離得不算太近,耳力眼力卻不凡,想是我和雲天那一幕也都盡收眼底了,卻都作不著痕跡狀,背地裏不曉得會抖落幾身雞皮疙瘩。 我早就知道他們都看不起我,有一次雲天閉目小寐,我內急,就去求哈密瓜帶我去找茅房。咳,女人嘛,生理期,事多。 茫茫草原,他騎馬找了十餘裏地,才找到一處破爛的茅房,我打發他站得遠遠的,半晌才出來。連老好人都有點不耐煩:“你一個大男人,找處背風的山坡不就解決了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8)回到駐地時,我又被討伐了一頓,就在我和哈密瓜離開的大半個時辰裏,雲天他們遭遇了刺客。對方很明顯是衝著皇子殿下來的,一行六人都是高手,步步殺招。水果們撂倒了四個,還有兩個逃跑了,但也撐不了多久,鴨梨的翠羽刀可不是浪得虛名。 趕路要緊,眾人就沒有去追。見我和哈密瓜好半天才回,鴨梨道:“多一個人護駕,殿下的安危就更有保障。你撒泡尿怎的那麽婆媽,還得專程找茅房!” 我斜他:“你個大男人,沒臉皮。” 他的臉漲得紫紅,雙目幾欲噴出火來:“你難道不是大男人?事真多!” “……我是小男人。小身板,小心眼,還小人得誌。” 鴨梨討了個沒趣,不吭聲。雲天靠在行囊邊睡著了,臉上蓋著一張信箋,又該是綠袖寫給他的吧。明月千裏寄相思,她會對他說什麽呢?我好想拿過來看一看,但鴨梨製止了我,自己拿走了它,看也不看就折成四折,揣進兜中。 粗漢子不解風情,我直搖頭。當晚我聽見山竹勸他:“別跟他鬥,他太放肆,真不知殿下為何容他。” 我晃過去,撐起臂,作煩惱狀:“唉,可能是殿下識貨吧。” “你!”鴨梨又怒了,抓住了他的翠羽刀,恨不能生啖我肉的樣子。 量他也不敢動手,我是雲天拿來對付顧皇後的擋箭牌,他暫且不會廢了我,我才不怕這幾個水果呢。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人生最風光的事,我可不能浪費機會。 轉臉見山竹將我打量得頻繁,我和顏問:“可是見本太醫妝花了?” 我成心惡心他,他就上當了,眼中嫌惡之情更甚。我腆著臉感歎:“想來爾等對殿下獨寵於我頗不解,但說穿了也簡單,正是傳聞所言的那樣,是我的‘狐魅之氣’和‘狠辣心計’令他為我傾倒。”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9)這一路我受夠了奚落的眼神,當著雲天的麵他們未有動作,隻要他離場,他們就齊心協力地製造緊張空氣。連那個書生檳榔也不理我,永遠一副意態閑逸,對萬事漫不為意。 初見時我將他當成了小廝,勢利眼就沒多看他。重逢時才發現他長得很秀麗,眉目間隱然有書卷清氣,如明珠生暈,算個才貌雙全之人。想起出征那日聽到陌生人說,他不認為儲君之位必然是雲天的,隻因“道阻且長”,我就去問檳榔:“這是什麽意思?” 他答得艱難:“趕不回來。”停片刻,又道,“宮中隨時事變。” 我琢磨了好一陣,才懂其意。遼境距京城數日之遙,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雲天耳中,他再連夜趕回,或許在半途就被那留在宮中的人奪了大位,昭告天下。 木已成舟,回天乏術。他若還想再坐皇位,就隻能賠了人力財力征戰連年,將兄弟間的友愛麵紗扯落。 但雲杉會是這樣的人嗎?他對我說過,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長琴,一壺酒,一溪雲。我想他對大位從無期許,皇位會是雲天的嗎?但江山付於頑童,真危險啊。 這人比我還愛玩,對什麽都不在意。臨行前,顧皇後特地把幾位王公大臣的女兒叫到宮中讓他選一位,隻等他凱旋就完婚。他卻看也不看,顧皇後就氣急了,指著我問他:“你莫不是想娶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吧?她們可都是身家清白的貴族!” 他笑嘻嘻地摟著我,胡亂地親了親:“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薑?” 顧皇後就被他氣出了門。她一走我就推開他:“我真是你的擋箭牌,你可要打賞我!” “好說,好說。”他擦擦汗,“她啊,可真不怎麽會做娘親。”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0)從平原到丘陵,前往西北的路途上隨處可見災民。他們從北方的幹旱或南方的雪災裏逃出來,盲目地尋找新的生息之地。路邊的樹林裏,或坐或臥的都是瘦骨嶙峋的人們,一家幾口人睜著無神的雙眼,嘴唇幹涸,奄奄一息地等死。 隻要見著災民,雲天就會將我們的幹糧勻給他們,但這無異於杯水車薪,解決了他們這一頓,但下一頓又沒著落。我看見孩童們爬上樹啃著光禿禿的樹皮,還有人餓瘋了,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嘴裏塞,那景象真惹人哭,想到被我浪費的食物,我很羞愧。 幫得了一個十個,幫不了這千個萬個啊…… 琿州是重災區,越靠近它,災民就越多。有孩童在母親的懷抱裏悄無聲息地死去,母親已餓得沒有力氣嚎哭,做父親的把頭往樹上直撞。而老人們麻木地躺在地上,分不清是睡著或是已經死了。 水果們都是硬漢子,也都默然地背轉身子不語。我們的幹糧都送給路人了,但仍不夠,雲天的眉皺得緊,卻還來安慰我:“夜明珠,餓了吧?到琿州就會好些,我哥派來的人會送來大批軍器與後勤物資,約莫這一二日就到了。” 我拍拍空空行囊,衝他笑:“沒事的,咱們落魄江湖載酒行。”但轉頭一見這哀鴻遍野就急了,“你不是說國庫空虛,大部分錢都拿來賑災了嗎,可百姓卻還是餓死了……” 我的語氣太不友善,鴨梨率先橫了我一眼,雲天緊抿著唇,不再往下說。水果中最為老成持重的山竹開了腔:“朝庭已放糧賑濟,所見如是,當地官員辦事不力……” 哈密瓜跟了一句:“萬裏河山皆是治下疆土,最高統治者無謂貪,蛀蟲通常是中間的一撥人。” 正說著話,一個臉膛黑黑的漢子突的跑上前,左右手拉扯著衣衫襤褸的三個孩子,撲通跪在雲天腳下:“軍爺!你們是去打遼人的吧?帶我去吧!我能殺敵的!”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1)站在雲天右側的橙子上前去扶他,漢子哀號著不起身:“軍爺,我能幹力氣活,扛刀也行啊,軍爺,隻要能給我兩個銅版,不,隻要能給我孩子幾口吃的,我願意上前線殺敵!” 我們一行連最後的口糧都送給了一路上的災民,我餓了幾個時辰了,雲天他們幾個大男人更是勒緊了褲帶往前趕。他苦笑著讓鴨梨拿出僅剩的碎銀子遞給漢子:“拿去吧……” 漢子遲疑地接過去,想了想,又還給他:“軍爺,我,我沒力氣走到集市上了,孩子們又不識路,這有錢也買不著吃的……”他抱住頭,嗚嗚地哭了,“辛苦了一年,地裏卻刨不出糧食,三張大餅就夠了啊,軍爺,軍爺……” 饑餓使大夏朝陷入了瘋狂的境地,兩日前,我們曾經見著一個矮小的中年人以六個銅板的價格賣兒鬻女。而這個漢子明知打仗危險,仍想投身軍營,說到底,也隻是想填飽孩子和自己的肚子。 橙子拉起大漢,見雲天正忖思,他替主子發言了:“這樣吧,我們快馬加鞭趕去琿州府,你和孩子們且再撐三個時辰,等人將糧食送來。” 雲天朝不遠處的田野眺望著,眼色森冷:“我四歲那年,也是個饑荒之年……” 他年長我四歲,那一年,我被逃荒的父母丟在路邊,被師父收養至今。往事如悲歌,在經年後,曆曆再現。再太平盛世,國力齊整,也經不起災難連連,惟有天命是不可違的吧…… 從京城到西北的長途跋涉,災民數以萬計,大軍已接到雲天的命令,將糧食勻給災民,但這些又能挽救得了多少人多長時日呢?或許不過是延緩了死亡到來的腳步而已。駿馬飛馳如星,我被雲天抱在懷裏,向他提出疑問。 片刻沉靜後,他歎:“你的舉手之勞,卻是他人的救命口糧;梟雄的一念之差,卻讓多少生靈成了亡魂……” 自相識以來,他總教我意外。我以為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高人一等,受人捧奉,不可能曉得人間疾苦,但他居然懂。 他居然懂。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2)當我們距離琿州府還有十裏地的時候,守將司馬常德親自率領八百衛士前來迎接。大軍抵達後,琿州府的鄉紳們組織了大規模的勞軍,舟車勞頓後,他們總算能吃頓結實的飽飯,睡個踏實覺了。 琿州府距秦之川守衛的宸陽關不遠,按計劃,雲天在琿州府等待大批糧草和兵器,和陳啟陽會合後,即商討克敵之術。 根據早上來報,遼軍已破宸陽關之前的尤縣,接下來沿路的小縣城最多隻能阻擋一二日。盡管遼軍甚怵秦之川,特意繞行,但今時已不同往昔,他們已占領了天朝十座城池,士氣大增,主帥已放話勢破宸陽關。 宸陽關是國防重地,一旦被攻破,遼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接進軍中原,這一關必須守住。戰役隻能勝不能敗,顯而易見,雲天的壓力極大。一到琿州府,他不是在帶兵訓練,就是悶在房子裏研究地形圖。我也知道不能打擾他,又閑得沒事幹,便去了軍營。 我對大師兄號稱自己是隨隊軍醫,但其實沒我什麽事,軍醫一大幫,哪輪得上我?他們正忙個不停,風塵多日,加上水土不服,不少體質弱的軍士生了病,在加緊治療。 我也加入了救死扶傷的隊伍,軍醫頭子趙清宜一見是我,禮遇有加:“薛太醫的心意我們領了,但這兒傷員多,若是薛太醫累倒了,恐怕,恐怕我們不好向二殿下交差……” 雲天和我共騎一乘實在太無所顧忌了,影響太不好了,連累我被人看成了他的禁臠,百無一用。我苦著臉:“正因為傷員多,在下才更要……” 趙清宜的臉比我還苦:“薛太醫是二殿下的醫師,萬一累壞了身體,二殿下……” 擺明了不讓我幹活唄,好吧,我識趣,這就走。心念一轉,何必拘泥通過官方認可呢,病號多,他不見得看得過來,我不教他發覺便是。————————————————————————————————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3)趙清宜的臉比我還苦:“薛太醫是二殿下的醫師,萬一累壞了身體,二殿下……” 擺明了不讓我幹活唄,好吧,我識趣,這就走。心念一轉,何必拘泥通過官方認可呢,病號多,他不見得看得過來,我不教他發覺便是。 《華佗針灸經》真是本千古奇書,我研讀了一路,也算小有斬獲,再給人看病就熟練了多了。有個兵士發熱引起腸炎,腸炎導致痢疾,整個人都虛脫了,連趙清宜都苦無對策,我的幾副針灸下去,兵士竟有了好轉,到了晚飯時,還吃了半碗粥。 這下連趙清宜都意外了,又和我客氣上了:“趙某不才,多虧了薛太醫施以援手,妙手回春……”痢疾不算難治,但這名兵士的症狀格外猛些,我治好他未必沒有歪打正著的成分,但我沒必要跟他說,便客氣了回去,“趙兄謬讚了,兵士們保家衛國,在下力所能及,也是份內事,份內事。” 文謅謅的對白拗口得要命,哪有跟雲天鬥嘴來得快活。我治好了幾個人,肚子餓,高高興興地找吃的去了,卻聽見某間病房裏傳來議論聲:“真看不出來,他的醫術竟不俗……” 我氣餒了,我不光隻會打打殺殺的,我內秀著呢,哼。晚上就去敲雲天的門,向他討來尚方寶劍,我要給兵士治病,一展平生所長!一屋子都是他的手下,他卻不當回事,當著他們的麵,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發,我一躲,他仍在笑:“好樣兒的,忙去吧。” 昨日一吻後,我已發誓不能再與他曖昧,不然有何顏麵見我的大師兄?我還想說點什麽,雲天已和副將們談論開了:“出發前,我方戰報已探明,敵軍並非遼國王族,而是邊境上的一脈異族。” “對,說是青羽人,主帥是其族長龍澤。可青羽人素來和我國井水不犯河水,起兵不知何意……”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克製他們,敵人勢頭正旺,不可小覷。”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4)他們個個神情肅穆,我對軍事不感興趣,踱到院子裏曬月亮。水果們提著各自的武器警覺地站在門口,隻有檳榔悠閑,負手望天,我便也望天。結果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沒看出個名堂來,就問他:“你在看什麽?” “天。”藝術家硬邦邦地吐出一個字。 “天空一無所有,有什麽看頭?” “給我安慰。”他淡淡地答。 天空有什麽可安慰他的?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我看得出來,他不喜歡我,但越如此,我越想挑戰極限,沒話找話說:“哈密瓜他們都一臉緊張,如臨大敵,難不成這裏也會出現路上那幫劫匪似的人物?” “路上的劫匪?”這回他總算多說了幾個字。 “對啊,他們還拿刀指著我的頭……”說到這段我就來氣,“你們居然沒有一個人救我!” 檳榔唇邊挑起半抹諷意:“草原上的饑民……病急亂投醫……” 啊?輪到我驚訝了。這麽說,我和那幫人是相互嚇唬,裝腔作勢,就看誰演技更高了?我拿一根針糊弄過關,還當他們是羞於承認武功太弱,不料…… “殿下說,你是俠女。”藝術家往我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我欲哭無淚,這就是雲天沒給我搭把手的原因吧。他大概以為,憑我的江湖經驗,對付幾個饑民沒問題。哎,皇子殿下你真抬舉我了,我衰到家,第一次闖蕩江湖就被抓到監獄去了,哪有實戰機會啊……我向你吹噓的俠女生涯,是老七的經曆!他事無巨細都會跟我說,我就順手牽羊,安到自己頭上,但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實情啊…… 皇子殿下啊,你在穿衣打扮上很虛榮,挖空心思鶴立雞群,就不許我也虛榮虛榮,捏造幾樁先進事跡動人篇章麽?我,我,我…… 我真被你氣死了,你連女兒家的心思都不懂! 草原一戰後,我被他們看出破綻了麽?不,雲天沒瞧出來吧,他還說我身姿很帥呢! ……莫非,他是在哄著我?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5)可他以捉弄我為樂,幾時會哄我?他沒看出來吧?那我就扛到底!剛想開口,檳榔又道:“你倒是有兩分有趣。” 他的表情很正經,一點都不有趣,說話更是急死人。我問過雲天,這樣怎麽能跟人談生意,雲天說這是小問題,他家裏人多,打點周到,最重大的事件才找他。 藝術家恃才放曠,態度強硬,一手遮天,對自身不足聽之任之,不克服,不改善,活成了一個惜字如金的人。像傳說中絕世劍客,清冷孤傲,對著自己的倒影舞劍,寂寞成雪,無話可說。 在草原上太丟臉了,我後知後覺,臉皮臊得緊,便怏怏地走開了。路過雲天的房間,瞄了一眼,隻剩他一個人了,我便闖了進去:“我武功怎樣?” 房間隻亮著一盞油燈,他站在窗前,玉白的麵容散發著淡淡暈光,凝視著我,慢慢地綻出笑容:“很不錯啊,否則我帶上你幹嗎?” “真的?”我半信半疑。 都怪這雙該死的眼睛,這個該死的笑渦!他一衝我笑,我就本能覺得他是個好人…… “而且你長得不賴。” “你在誇我武功高,長得好?”我腦中浮現出老十一的臉,心裏樂開了花。 “是,大眼睛,白皮膚,圓臉,福相。”那人還在笑,“出征嘛,總歸是要討幾分口彩的。” 我腦中的老十一迅速變成了江浙一帶出產的喜眉喜眼的大阿福,沒好氣:“你不如買隻福娃掛床頭,事半功倍。” 他嘖嘖歎:“女人!就是容易自怨自艾,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嘎?” “並且你還會下棋,能給我解悶。” “你要打仗,沒空下棋。” 他走過來,正色擁住我的雙肩,令我看向他:“下棋也是正經事,圍死你,堵死你,幹掉你,跟打仗一個道理。” ——————————————————————————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6)“我可不止會下棋。”腰也被他摟住了,跑不了,但打嘴仗可得贏回來! 他又問:“會騎馬嗎?” 我被他戧住:“你知道不會。” “會做飯嗎?” “不會。”我氣惱,但這非一日之功,裝也裝不像。 “你除了把人紮了去睡覺,還會做什麽?” 這話太狠了!我下午才治好了你的兵士呢!忘恩負義!我氣得想咬他的胳膊:“你會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疾不徐道:“哦,我會點睡穴。” 我緊閉住唇,不理會他半個字。他挑起我的下頜,輕笑道:“你越擺出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我就越想欺負你。”他手指微用力,悄聲道,“不,是……是想蹂躪你……占有你。小奸妃啊,誰教生得滿身香?” “你汙穢!下流!”我動彈不得,恨恨地咬住唇,但心中卻不知哪處徑自一蕩,又酸又軟。言辭機鋒上,我和他勢均力敵,機變百出,可他一旦輕薄起來,我就會變得分外拙訥。 他眼神更亮,手中也越發挑弄:“我從不以君子自居,也不想學他們,明明心猿意馬,卻裝成柳下惠。” 全身的熱潮越積越高,那股難以名狀的酸軟又來了,再不逃,隻怕又會……對不起大師兄。一想起他,心就銳痛難當,驀然掙紮:“放開我!” 雲天湊近我的耳廓,不等我回神,一張口,他已輕咬住我的耳垂,像隻小獸,細細啃齧。我一僵,隻覺半邊身子酥麻無力。怔忡間,咬緊了唇,竭力壓製微微的喘息:“不要碰我!” 他手腕一緊,低啞喚道:“小奸妃……” 情不自禁地應了他:“哎?” 嘴唇剛張開,他已趁機用強探入,唇舌幾近狂烈的侵奪之下,我如墜雲裏霧裏,軟如一灘泥。朦朧中,隻瞧見他麵上露出得色,氣便不打一處來,待他放開我,就凶惡地罵:“你真惡劣!淫賊!”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7)“賊?”他湊到我耳邊,氣息危險而誘惑,“偷走了你的心麽?” 最恨他這副篤定的模樣了,我把頭扭向一旁,冷聲道:“你偷不走。” 他嗤了一聲,笑了笑:“你說過,你的大師兄光明磊落,頂天立地,那好——”他頓了一頓,“小奸妃,你且瞧著吧,英雄好漢多得是。” 一語既出,兩人俱驚。燈火中,他的語聲竟有幾分惆悵,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哪有英雄像你這樣,軍機如火,你卻在這裏永浴愛河!” 他笑得打跌,哪還有失落之意:“我是該歡喜呢,還是難過呢?小奸妃,你信不過我也會是英雄,卻說了……愛……”語聲未了,他的笑意己有些凝固,眉稍一動,身形拔空而起,向門外掠去。 我嚇了一跳,跟著他奪門而出。院子裏亂成一團,水果們和幾名蒙麵的黑衣人正大打出手,我方站位精準,將黑衣人悉數圍住。我留神看了看,包圍圈很好看,眾人各據一方,形成了一個很完美的圓。 雲天縱躍而出,步法輕靈,幾個起落便已加入了戰鬥。水果們刀光一閃,出手更快,顯是在護主,動作行雲流水,當是高手手段。我鑒賞了幾招,手也癢癢,飛奔回屋從床墊下摸出大師兄送我的劍,嚎叫著向離我最近的黑衣人撲去。 那人大刀颯然一劈,鎮定不迫接下來勢,我衣袖中的手腕輕翻,短劍已握掌中,迎向他的刀。師父評價我是傻大膽,我看他錯怪我了,我分明是個競技選手嘛,見招拆招,與他鬥了幾十個回合,遊刃有餘。 刺客們是衝雲天來的,這一目了然。他是副帥,又是皇子,總沒人想殺我這一介平民吧?除非我偷了誰家的珍寶。 可他們腦子壞掉了吧,夜半偷襲琿州府能有什麽好下場?盡管我們幾人特意住得清淨,離大部隊稍遠,但打架的動靜怎會小得了?加上雲天是皇子身份,司馬常德哪敢怠慢?不多時,他就帶著數十人的援兵匆匆趕至。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8)大敵當前,我倒忘記了害怕,再仗著人一多,更有底氣了,揚手又是一招,直向對手怒卷而去。既當上了刺客,對方功夫自是了得,可我和他鬥得難舍難分,他也沒能傷到我。 雖然我也沒擊斃他,但大師兄送的劍還真好使,我舞得稱心如意。他教的空花翻我還沒用上呢,隻單憑自己學到的那些,已可克敵,真是功力見長啊,我高興得幾乎連胡子都要一翹一翹——假若我有。 對手身經百戰吧?我卻初出茅廬,與人交手的機會不多,但一切將如雲天那日所言,假以時日,我絕對是武林的奇葩! 一激動,就顧不上周遭,冷不防斜刺裏殺出一劍!我奮起一擊,短劍卻被對方的內力震得脫手,哐當落到石板地麵。我慌亂地躲過那一劍,但他出手極快,隻聽得又是一聲劍氣,斜裹著風聲而至,卻無論如何也避之不過。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藍光飛旋而出,硬生生地迎上了那一劍!我被衝力一撞,震翻了去,狠狠跌至橙子腳邊。激戰中,耳畔隻聽衣袂微動,風聲破空,我已被人撈起來,帶到一邊。 石板地太硬,我這一跤跌得狠,兩眼昏花了半晌,才看清來人是哈密瓜。心頭一喜,我第一眼就瞧著他是善人嘛,我眼光真好! 我的胸口被震得發痛,鼻腔腥甜,我舔舔嘴角,啊,是血!哈密瓜不容多說,一手按住我的背,隨著內心源源不絕地傳來,我的傷痛舒緩了些。 “多謝恩人。”老七說我傻人有傻福,我還不服氣呢,但接二連三遇上了恩公和哈密瓜等人,他們爭先恐後地救了我的命,我不得不信了。 再看場中,八名刺客身手滯礙,體力明顯不支,已是強弩之末。而我方人多,又如狼似虎,他們縱武藝再高,也插翅難逃。又過了半柱香時辰,他們便被逼得束手就擒,數十把兵器陰沉地指著他們,氣氛凝重。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19)鴉雀無聲間,雲天走出,藍衣寬袖,微笑抱胸:“各位兄台均是高手,不妨……” 話音未落,刺客們先後微一側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住右側衣領,哈密瓜臉色一變,叫道:“不好!” 老七對我講過,死士即是如此,失手即吞毒自盡。重傷仍堅持到最後時刻的刺客們,一個接一個地毒發身亡,無一生還。而一個時辰前,他們還生龍活虎。 院子裏沒人吭聲,司馬常德臉色極難看,欲跪下:“二殿下,屬下……”他是武將,眼銳得很,已瞧見雲天肩頭的血跡,大驚道,“殿下傷了?” 哈密瓜也是一驚,起身奔向雲天。我背靠著樹,掙紮著看向他,似心有靈犀,他恰好回頭找我,目光一對上,我心中呯然一響,他的臉色比往日要蒼白許多,右肩已有血滲出,我心中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直如驚濤駭浪般翻騰不休。 皇子殿下若有閃失,一百個腦袋也不夠司馬常德和這一幹人掉的,人群都圍攏了去。雲天卻將他們一一推開,徑直走來,黑玉般的眸光冷然無波,我與他對視,他突地暴怒了,箍住我的手腕:“我手下俱是高手,你添什麽亂?” 他當眾嗬斥我?還瞧我不起?我芒刺在背,急怒攻心:“他們是高手,你還跳出來添什麽亂?”傷痛本深,又強行壓著,再被他一罵,怒氣激傷經絡,我喉中一腥,咯出了一大口血。 他神色變得更冷更深,俯身將我抱起,冷淡道:“你是軍醫,未奉行軍令,擅自殺敵,等著軍法處置吧!” 人聲寂滅,尷尬得叫我想暈厥過去。他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此際又是氣勢強盛的大將軍,動不動就能拿王法軍規壓製我,就因我是草民嗎?他擠兌我,我還不懂搶白麽:“路大將軍莫要忘了,在下不過是半路殺來,也有編製?若不算你的兵士,你的軍令無效,我不受。” 他右肩受傷,左臂卻擁住我不放,臉黑得像鍋底:“你欺我記性太壞是嗎?方才是誰說自己是軍中一員,懇求我準你為士兵治病?”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0)一地的屍體,滿院的活人,我們卻一意孤行地吵著架。他森然瞪視著我,我被他緊擁在懷,為他疾速的心跳聲所驚,詫異地仰頭,他臉色雖寒,眼中卻是殷切之色,簡直叫我惘然——他對我原是看重的?抑或,花花公子的處處留情,當不得真? 我怎可忘懷,他以浪蕩薄幸聞名,也自詡過隻愛醇酒美人。他心愛的姑娘是綠袖,他為她醉酒,一趟趟地溜出宮和她相會。 可我想這些做什麽?我有大師兄啊…… 萬念紛轉,卻忽覺雲天身體一僵,他嘴角已逸出一口黑血,眾將的驚呼聲紛遝而來:“劍上有毒!” 毒?我師娘是四川唐門掌門的愛女,我則是她的掌上明珠,自小就熟知各類奇毒。我掃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刺客淬在劍尖的是綠雲散,是從千年蠍子、眼鏡蛇和孔雀膽裏提煉出的劇毒,中毒者在八個時辰後就會七竅流血而亡。 我懶,不喜練功,但長於銷金窟,耳濡目染,具備豐富的理論知識。先前在草原上露了怯,被水果們暗地裏輕視,這回可輪到我揚眉吐氣了!我胸有成竹地傳道授業解惑,將綠雲散的毒性和發作慘狀詳細道來,不出我所料,聞者為之色變,隻有幾個水果麵上還有疑色,我神定氣閑:“這可不是我信口胡謅的退敵之計。” 這話純粹是說給他們聽的,他們還敢當我是草包一個?他們不是武功高嗎?在毒藥方麵,可不如我見多識廣。單看雲天的氣色,便知我沒有胡說八道了,他肌膚原本白皙,中毒後已如宣紙般慘白,雙頰卻透出異樣的紅,抱住我的左臂力度漸弱,我便輕而易舉地掙脫了。 目之所及,是清一色麵如死灰的臉,惟獨他仍很淡泊,用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看著我,道:“薛神醫醫術高明,又慈悲為懷,必不忍本將軍早死吧?”他湊近些,氣息並不穩,喘促的呼吸直撲到我麵頰,偏還有絲絲笑意,“你舍得麽?” 狂妄自大若斯,還不顧場合地調情,這個人的惡劣本性可見一斑,我不勝唏噓:“綠雲散是奇毒,屬下無能為力。”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1)鴨梨是個火爆脾氣,但礙於雲天,眼中雖殺氣如火,卻未有動作。我被他瞪得一凜,你恨我有何益?又不是我投的毒,我隻是教授了一個知識點而已。再一看雲天,他靠意誌撐了半天,終於不行了,身子晃了幾晃,在昏倒前,被哈密瓜和山竹架住。 呆滯的司馬常德忙率人跟過去,接到通知的軍醫們全都趕來了,每個人都有張焦急的臉,像欲雪的天。 訓練有素的軍人們撤得幹幹淨淨,我在銀色月光的院落裏,孤獨地拾起大師兄的短劍,橫七豎八的屍體讓我有點怕,趕緊快步離開。 無處可去,我回屋休息,可抱著大師兄的劍也睡不著,披衣坐在窗邊,留意著敲門聲,但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也沒人來。我性子急,就跑去雲天的房間找他。 明燈爍爍,裏頭手忙腳亂,軍醫們在給雲天施術,針刀聲和濯洗聲不斷,昏沉中的他自齒縫迸出疼痛的呻吟聲。水果們和司馬常德麵露憂慮地注視著床上的人,我擠進去一看,倒吸口涼氣,,刺客使出的是奪命之招!他左肩上的傷口深長猩紅,毒液混著血水,已看不出皮膚的底色。 地上衣間血跡斑斑,煞是觸目驚心。我看了一會兒,雲天的臉在光影閃動間忽明忽暗,雙目緊閉,唇薄而色淡——師娘說,薄唇之人都無情,他浪蕩成性,驗證了這個說法不假。 軍醫們對江湖奇門異毒哪會有解法?有的猛翻醫書,有的細察脈象,有的呆在一角冥想,有的隻得歎起了氣,好一通忙碌後,他們悲戚地魚貫退出。軍醫頭頭趙清宜哭喪著臉,乞求地看向我,我愛莫能助地攤了攤手。 夜氣寒重,我在庭院裏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遍,沒有一個人來找我,連哈密瓜也沒來。我困惑地抱住頭,薑太公釣魚,他是如何沉得住氣的?我怎麽就是不行?————————————————————————————————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2)此地距川中足有千裏之遙,快馬加鞭也來不及,而且,唐門的解藥並不易討來。天下之大,這荒涼小城就是皇子殿下的葬身之地了嗎? 又等了半柱香時辰,仍沒人來和我說話。我快悶出毛病了,罷罷罷,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這條命是哈密瓜救的,我就去找他道個謝吧。 房間內,雲天還未醒來,司馬常德和水果們都在,我的到來無人理會。我哼了聲,我若能救活雲天,你們就該跪成一片夾道歡迎了吧?真勢利。 雲天在昏迷中,鴨梨就無所忌憚了,對我怒目而視:“殿下對你……一片真心,他為護你生生受了一劍,如今生死未卜,你卻幸災樂禍,這太讓人齒寒了!” 我不理他,向哈密瓜拱手:“我的命是瓜哥救的,多謝多謝。” 溫和的哈密瓜也對我沒好臉色:“那一劍是殿下迎上去的。” 啊?我這才驚了。混戰中我看不真切,隻道是哈密瓜救了我,卻不知雲天中毒皆因我而起。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俠骨柔腸的薛十九?我俯看人事不省的雲天,長歎一聲,轉向水果們:“在下有個提議……” 眾人睜大了期待的雙眼。 “在下提議,鋸掉他的右臂以防毒氣攻心,興許還能活命……我瞧殿下功夫不錯,日後練成左手劍法也未可知,說不定若幹年後,江湖上崛起了新一代劍客,他神出鬼沒,人稱獨臂大俠。”我信口開河,為自己卓越的口才沾沾自喜。 這幫人的臉變得真快,司馬常德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鴨梨刷地拔出刀,我想跑,但瞥了他一眼,還是站住了,哼,量他也不敢。 山竹摁住他的刀,直視著我,怒意驟增:“我早已將殿下的穴道封住了,毒不會擴散……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調笑,置殿下的生死不顧!薛太醫,你的恃寵而嬌也該適可而止吧?” “無人能救他,還不許我緩和緩和氣氛麽?”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3)鴨梨的聲音已帶了哭腔:“難道我們隻能看著他……” 唉,雲天何德何能,有如此忠誠的部下,為他日夜懸心。好吧,薛神醫我被這主仆情深感動了,就勉力一試吧。 養精蓄銳,厚積薄發,好鋼用在刀刃上,從來高手來壓軸,輕易蹦出來的,都不中用。瞧他們都一大把年紀了,竟比我還無知。我向眾水果抱拳:“死馬當成活馬醫吧,在下試試看。” 在鴨梨再一次拔出大砍刀之前,我溜出門去,回到我的小屋裏拿出銀針和已在火爐上煨了大半個時辰的仙人掌汁,連同小砂罐一起端來。北地大旱,植物們都枯死了,隻有這仙人掌耐活,我一到琿州府就看到它了,若是在鄉下,定被饑民們吃了個精光。 還有四個時辰不到,將軍大人皇子殿下就該一命歸西了。水果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司馬常德的臉徹底苦掉了,看來他們都對我的醫術持懷疑態度,我從包袱裏掏出一隻瓷瓶倒了兩粒丸藥,指使鴨梨:“你,過來。” 我憎惡饑餓,寒冷和被輕視,偏偏水果們都很藐視我。當著雲天的麵還好,他一走,他們就明目張膽直抒胸臆,眼神厭惡舉止冷淡。 我又不是他們家的蒼蠅! 不,在他們看來,我比蒼蠅還讓人煩心,賣身求榮也就算了,還以男人之身委身於男人,突破了他們道德的最低點。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本神醫要抓住機遇,好好出口惡氣。 鴨梨鼓著眼睛來了,我瞅他一眼,普天下隻有我能救活你家主子,對我放尊敬些吧,命令道:“掰開他的嘴,我要灌藥。” 丸藥灌進去了,我拿出銀針,連紮璿璣穴、靈墟穴等多處穴位。反正他昏著,我下手分外狠。尊貴的二殿下,你不是說我施針隻會把人紮了去睡覺嗎,我讓你開開眼界,我還能把你紮醒呢!一邊紮,一邊默念:“看你還想軍法處置我?軍法處置我?歇了吧?” 施針完畢,我抓過小砂罐,繼續指使鴨梨:“找隻勺子給我,洗幹淨點啊。”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4)一晚上都沒瞧見檳榔,要不我就使喚他了,誰讓他最傲慢。 沒錯,小人我就是睚眥必報,你奈我何?雲天說他不以君子自居,我也不稀罕當好人。我知道自己很討人嫌,但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也不敢拿我怎麽樣。我老被他們看不起,終於等到他們巴結我了,這感覺太妙了!做壞人才是大快活。 鴨梨怒衝衝地把勺子一遞:“給。” 我接過,拿紙巾擦了又擦,男人都幹不了細致活,我不放心。他惡形惡狀:“你……” 諒他也不會拔刀。雲天的小命還攥在我手心呢。我看了看被紮得滿身銀針而毫無知覺的他,貴為皇子又怎樣?在死亡跟前,無人逃脫,或遲或早。人啊,拿什麽跟天意死磕?跟死亡死磕? 仙人掌的溫度剛剛好,我一勺子舀下去,撈出一塊,在眾目睽睽下,塞進了自己嘴巴,水果們都看傻了。打了一場架,你們不餓嗎?我可餓了。這都十來個時辰沒吃的了,我餓慘了。 缺乏雨露滋潤,這仙人掌幹巴巴的,我拿大師兄的劍削了半天皮,還紮破了手,犧牲了兩大盆才削出了七塊果肉。仙人掌加冰糖燉一燉是很美味的,再蘸點蜜糖就更棒了,不過,非常時期,我就因陋就簡吧。 別瞧仙人掌不起眼,但美容功效是顯著的,好東西。連日沙風塵滿麵,我得補補我這張臉。 我小口小口地吃著,鴨梨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大,山竹和橙子一額汗,司馬常德心慌意亂地踱著方步,哈密瓜更別提了,時光一點一滴地逝去,他的臉越來越白,風采直追床上的病號。 恐懼如影隨形,但無人催我。人命關天呐,他們都是老江湖了,得罪我就意味著大禍臨頭,我一句話就能拂袖而去,喜怒無常誰不會啊?這又不是雲天的專利。 誰說這年頭拳頭硬的說話?一技傍身,勝過萬金,我才代表了最先進的生產力哪。我學著雲天的樣子,伸出雙手,愛憐地瞅了瞅。這雙手雖然小,但掌管著多少人的命運啊。水果們,背地裏你們沒少議論我狐魅惑人吧,那我就一展絕學,以正視聽。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5)高燭明耀,門被撞開,檳榔披一身夜氣奔進來。他顯然已聽說雲天中毒負傷了,見一室束手無策,問了句廢話:“怎麽救殿下?” 好極了,就等你了。我抬了眼,吩咐他:“白粥一碗。” “啊?”藝術家多半不食人間煙火,他沒聽懂。 我環顧左右,笑道:“你們都不餓嗎?仙人掌有點幹,我沒吃飽,嗬嗬。” 檳榔怒道:“你!” 想發火是嗎?好啊,加足火力吧,我就借故翻臉,撂擔子不幹唄。天知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多久啊! “我得守他一宿,我很餓。你們沒有消夜的概念嘛?” 檳榔雙手已緊握成拳,但藝術家的心智過人,一推究便已看清局勢,強壓住憤懣,背轉身就向門外跑。 “慢著——” “你去抓些草藥吧,三錢桑寄生,一兩菟絲子,四錢紫蘇,半錢紫蘇,二兩陳皮。” 藝術家學識淵博,質疑道:“你說的藥材——”停頓了片刻才道,“多作安胎之用……” “你是大夫嗎?”我不跟一知半解的人辯駁,“奇毒還需奇藥治,快去快回。” 他沉下臉,山竹已將我要的藥材抄在紙上塞給他:“聽……就聽薛神醫的吧。” 檳榔恢複了小廝風貌,拔腿就跑,我追出去喊了一嗓子:“有鹹鴨蛋最好了!” 鴨梨大惑不解:“鹹鴨蛋也能治病?” 我送給他一個“你白癡啊”的眼神:“配白粥吃啊。我今天有點饞,不想吃鹹菜。” 藥材買回後,眾水果和司馬大人都熬藥去了。為使人盡其才,我特將藥材分成若幹份,讓每個人都有事做,管理人也沒什麽難的嘛。 ——————————————————————————————————————————— 今天又更了8章哦,各位親親請多留言評論吧,寫下你們的意見和建議,,,鞠躬!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6)人都走了,房間裏隻剩我和病人,我籲了口氣。那撥人走了好,氣場太陰鬱了,我不喜歡。 趁雲天還沒醒,我揪揪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頭,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沒人敢這樣對待他吧,我喃喃低語:“殿下啊殿下,你可別怨我心腸壞,誰叫我奇貨可居呢……”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款任人揉捏的雲天不好玩,我很快就索然了,他還是生動點比較像樣。我將仙人掌汁端來,一勺勺地喂給他。給昏迷的人喂藥很費勁,他不知吞咽,大半都漏了出來,但還得硬灌,才不過一刻時分,我就一身是汗,幸好師娘說過,隻消半盞汁液就夠了。 綠雲散是劇毒,無藥可解,但它有個漏洞,在中毒後第五個時辰時,毒性最弱。這跟梅雨季的雨類似,雖連綿多日,卻不可能保持同一節奏,必是緊一陣疏一陣。我對解綠雲散沒把握,但等到疏時再下手,勝算大些。 我怕師娘擔憂,出征之事是瞞著她的,手頭沒能拿到唐門的諸多解藥。自己倒是能配,可一時半會藥材弄不齊,所幸臨行前,老七塞了他防身用的藥丸給我,再輔以仙人掌汁,夠用了。 仙人掌耐旱,性寒,克綠雲散的陰毒有奇效,天下毒物大同小異,找對了克製之法即可。我算了算,再有兩柱香的工夫,雲天就該醒了,注意,隻是醒來而已,身體卻動不了,得再過幾個時辰。 我還有話跟他說呢,先整整他。 手指撫過他的傷口,繃帶下,他的肩頭很硬,雙目緊閉,眉頭微皺,黑發被冷汗沾濕,我找到紙巾給他擦了去。美人不同凡響,中了毒也不減貴氣,睫毛細密,嘴唇彎出淺笑的弧度,看著他,就像在看一棵搖錢樹,真是越看越提神。 ——————————————————————————————————————————————————————————————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7)我拍拍他的臉,獰笑道:“你也有今天?你求我啊,你怎麽還不求我?你不怕死?” “是啊……我怕死,怕得要死。”病號突然開腔,虛弱地回應了我,我始料不及,被他唬了一大跳。 他低低地呻吟了一下,雙眼緩緩睜開,和我的視線對上,想衝我笑,嘴唇剛咧開,傷口就被牽動,五官都疼得錯位了,還有心思油嘴滑舌:“神智裏……早就淚流滿麵地……求了你一夜。” 水果們聽到聲響,衝進屋,像幾隻大鳥,呼啦啦收住翅膀,停在雲天床邊,表情似悲似喜,一個勁地問:“殿下,你醒來了?” 這幫人練武都練傻了,盡說廢話。睜著眼,還能說話,哪有死人是這個形狀? 大功臣被晾在一旁,無人搭理。我的存在感就這麽微弱嗎?草原悲劇又乍現眼前,我黑著臉,將檳榔往旁邊一扒,問司馬常德:“藥呢?” 他們這才回過神:“哦哦哦,還在熬著!” “你們的大將軍的毒還未解盡……”發財良機到了。 如我所願,眾人一聽又慌了,眼巴巴地瞧著我。 “司馬大人,你手下可有文官?” “有有有。”他不知我的意圖,卻點頭不止。 “皇子殿下大難不死,總該有人親書回京,向皇上報喜吧?”我救了皇子一命,皇上該給我賞點錢,加官進爵吧?當官我不在行,就委托老七全權代理,但神醫的名頭,我是要定了,我想要個封號——大靴子。 大廚,大管家,大將軍……冠以“大”字才夠神氣。我專門挑人多的時候開口,不怕他們賴賬。 當官的全是人精,司馬常德心領神會,對我大唱讚歌:“薛神醫實乃絕世高人,本官這就……” 我保住了雲天的命,也就保住了他的烏紗,等私底下再敲他一記竹杠,搞些錢財回銷金窟。我得讓老十一知道,賺錢不隻是賣命這一種方式,人生苦短,我不想活得太辛苦。第六章:今朝江山又風雪(28)雲天已被橙子扶起,背後墊了兩個枕頭,半靠在床頭,虛軟地笑:“薛神醫本事不小,在座諸位有目共睹,可謂無冕之王也。” 我要打他老爹的算盤,他就把我往外推。想不認賬?沒那麽便宜。你還沒好利索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我回敬他:“本太醫不成器,就愛真金白銀,好不荒唐。” 殿下,這話耳熟麽?醇酒美人你所欲,真金白銀我所欲,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我們各取所需,多實惠。 眾水果為之側目,檳榔更是深深地瞧著我。稟承和氣生財的原則,我不準備反擊。我從賊窩來,從未自詡正人君子,他們齒不齒我無所謂,達成目的就好。 水果們恭恭敬敬地將他們熬的藥呈上,學富五車的檳榔又發問了:“這……這藥真能治傷?” 藐視神醫的權威麽?換你來治治看?我不欲多說,一門心思地攪著藥汁。雲天憐他們守了一晚,命令水果們和司馬常德回去睡覺,他們都不走,他揮了揮手:“養好精神,以大局為重,去吧。” 草藥苦澀的氣味在房內飄浮,人一走,我就將它們都倒掉。雲天凝注我:“倒了?” “他們礙手礙腳的,我就找了個借口支開。” 燈下看雲天,豐神秀骨,麵色煞白反使雙目亮得如同燃燒一般。在這樣的目光中,我的心沒來由地一跳。他輕輕笑了起來:“我是否能理解成,你想與我獨處一室?” “錯!我不想讓他們知曉我是用什麽治好了你。”絕活哪能讓人學了去?我的必殺技用途廣泛,絕不外傳。 “真陰險啊,小奸妃。”他抿唇一笑,“本將軍給你講講鬼門關曆險記如何?坐過來吧。” 有故事聽,我依言坐到他身旁,他擁住我,將我的發絲捋到耳後,語聲中有一絲歉然:“連累你了。” “嗯?”他一溫柔我就不知所措。 “你也傷著了,卻還為我驅毒……”他的雙唇緊貼在我的鬢邊蹭了蹭,呼吸氣息不絕如縷,“我中毒後,你擔心嗎?” “你手下高手如雲,哪裏輪得到你出手?”他說過要軍法懲治我擅自行動,我還在生氣,“你自己找死,活該!” “嘖,真是人情冷漠。我找死不就是想讓你活著嘛!” 光線遊移裏,他的聲音近乎夢囈,卻帶著奇異的牽引,我心一蕩,可腦中卻模糊地浮現出大師兄的臉龐,未及思索就落荒而逃:“你的毒已解,我好困,醒了再來看你。” 天已發白,我剛跑出門,就望見檳榔站在庭院裏,見我出來,他揉揉眼,閃身進了雲天的房間。 咦?他還不去睡?我把耳朵貼上窗,正聽到檳榔在說:“殿下,糧草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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