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戴舉起手中的電話,示意∶「已經是六點多快七點啦,晚飯時間,我出來走走,聽說人民廣場這邊比較多吃的東西,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會碰到你。走,我們一起吃晚飯去。」
我抬頭,四下張望,天空的顏色,一直是灰撲撲,陰沉沉,暗啞啞的,叫人對於時間,完全失去了判斷的準繩,隻有四周逐一點亮的街燈,提醒著人們,天色是真的接近暗夜了。
我猶豫著∶「嗬,但是,我約了朋友晚飯。在等他回上海。」
「你朋友有說幾點回嗎?」
我搖搖頭,有點不知所措。走了大半天,在城隍廟居然也沒吃著名的小籠包,肚子沒有餓,口是渴了。
戴爽快地說∶「這樣吧,你陪我吃飯,喝點湯總可以吧。如果你朋友回來了,你再去跟他吃,他如果趕不及回來,你也不必一直餓著等。」
我想想倒也對。中午對戴說的話相當嚴厲,現在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我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一起坐坐,吃點東西或喝點什麽,也算是化解一下尷尬。他不知是臉皮厚呢,還是故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算了,對這種老江湖,也不必太計較,否則吃虧的是自己。人在江湖,臉皮厚點總沒錯。
我接受了戴的邀請,跟著他,走進人民廣場的一群大廈裏,東轉西轉的,到處人山人海,幾乎間間店都客滿了,一副好不熱鬧的繁華盛世景象。在一間火鍋店門外,他看看裏麵座位沒滿,便問我,「打邊爐,好不好?」
我跟著四處轉悠了半天,也明白一座難求,又走了一個下午,此時巴不得快點坐下來。立即說聲好,跟著他往裏走。
一個白淨細瘦的大男孩,攔住我們∶「咦,慢著,先生、小姐,幾位?」
戴不耐煩地伸出兩蘋手指。
小夥子柔聲細氣地說∶「請等一下,我看看有沒有座位。」
戴立即火大了∶「怎麽會沒座,睜眼說瞎話嘛,這不是一大片空座嗎?」
小夥子大約是見慣了這種場麵,不慌不忙地說∶「您還是請讓我安排座位給您比較好,不然,等會兒客人多起來,我們就沒法控製了,對不對?我一定給你們安排好座位。」
戴回頭望我一眼,大約也覺得自己有點火大,便訕訕地說∶「給我個靠窗的。」
小夥子進去,我們站在門口,隻見近門處,一列長桌,擺滿了各式調味醬料,一群少女,嘻嘻哈哈地在左一羹右一勺地往自己的小碗裏加著醬料,店裏火鍋的香氣氤氳,我吸吸鼻子,心情好起來。
小夥子很快出來,持著兩本餐牌,向我們一點頭,「兩位請隨我來。」
我們跟著他,往裏走,果然帶我們來到一個靠窗的卡座上,放下兩本餐牌,又細細向我們交待,調味料可以自行調配,火鍋湯可以選鴛鴦,火鍋配菜可以在餐牌中任選。然後才輕輕問一聲,要喝什麽飲料。
戴說∶「先來兩罐青島啤酒。瓶裝也行。」然後看向我,問∶「李小姐,你要酸梅湯還是甘蔗汁?」
我還沒開口,小夥子就接腔說∶「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們沒有甘蔗汁。」
我笑笑說∶「酸梅汁就好。」
小夥子轉身離去。
我好奇地打量這家店,裝潢十分精致,比香港的很多大眾化店堂,要漂亮得多。窗外正好望著人民廣場的一角,從這裏看出去,居然燈火輝煌,小孩子們在玩著滾軸,年輕的情侶在相聚、或爭執,夫妻拖著寶寶在開懷大笑,一派和睦祥和的市景。
坐在這裏,慢條斯理地喝杯茶水,細心地挑選著各自口味的調味醬,火鍋的水汽向吊燈處蒸發,把燈光包圍起來,令人聲和人影都變得恍恍惚惚的,繁亂的心事,此時慢慢地平靜下來,人心平和氣的時候,便覺得這座城市,還是美好的。
戴問我吃什麽,我表示自己確實要等待朋友,隨意就好。他便老實不客氣地按著自己的心意,點了些配菜。
我的電話一直沒有響起。他像消失在空氣裏一樣,而我,則像一條遊進了池塘的海魚,呼吸或者擺動身體,都感到不自在,渾不是滋味。一定是哪裏錯了,但有水,有旁的魚在遊動,便不知自己錯在了哪裏。
由於中午的尷尬,令戴和我說話時,總是小心翼翼地望一望我的臉色,兩個人無味地吃著,胡混著時間。
大約,戴本來以為橫是一個人吃著無味,兩個人總是好些,沒想到我又心不在焉,漫應著他。這頓飯吃得很悶。但其實我的心情不錯。隻是覺得不能給戴太好的臉色,不然,他真以為我是輕浮的女人,可以任由他隨便地胡言亂語。像他這種老江湖,給他三分顏色,他就會上臉了,披掛了恐怕還打算上陣,演一場好戲呢。
終於,我的電話響了∶「哎,真是對不起,我剛從醫院出來,現在正往回趕,你一定要等我一起晚飯。」
我說∶「別急,開車慢點。不必趕。我正跟朋友吃著呢。不會餓著。」
「不行,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跟你吃。」他有點著急。
「好好好,我一定等你一起吃。我隻是怕你心急,開車小心,別趕。我等著你。」
收了線。戴看看我∶「別管他,先吃飽肚子再說。」
我笑∶「謝謝。我的胃不好,必須按點吃飯的。我才不跟你客氣呢。我會吃飽的。等會兒看著他吃就是了,沒問題的。」
不知不覺的,我已經放下了。他什麽也沒有做,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情真意切,但是,我卻終於在冷淡的這一天,放下了三十年的情感包袱。我如釋重負。
奇怪。
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大和尚和小和尚,某天出門,在河邊,見到一位美嬌娘,愁對河水。大和尚毫不猶豫地彎下腰∶「來,小娘子,我背你過河。」
大和尚把美嬌娘背過了河。美嬌娘道了聲謝,互相道別,各自上路。
大和尚和小和尚繼續趕路。小和尚心事重重。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問∶「我們佛家,不是不能近女色嗎?剛才,你怎麽背那個小娘子過河呢。」
大和尚嗬嗬大笑∶「咦,剛才過了河,我就把她放下了。怎麽,你還沒放下?」
對於戴這個陌生人的插科打渾,我有點感激。其實他不算是什麽好人,也不是壞蛋。這世界,沒有什麽好人和壞人之分,在爭戰雙方,敵對的人,便是壞人;在俗世的人群中,自私貪利的人,便是壞人。而在旅途中,戴隻是另一個寂寞的人。他看懂了我的寂寞,所以找上我,兩個寂寞的人,並不能解除寂寞。隻能更加寂寞。
我在電話裏告訴他∶「我在人民廣場一帶,你來這裏跟我會合,可以嗎?」
他說∶「好的。我很快就到。」
戴和我吃完飯,走到廣場去,在人群中,散漫地晃著,說著些香港的富豪八卦,明星秘聞,各自拚著誰知道得更多更徹底,渾笑著,我問∶「戴先生,謝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等我的朋友,大家接著聊?」
戴很直接地拒絕了∶「不,你不必讓他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哎呀,你別誤會,就是老朋友,我跟他,什麽關係也不是,你別想歪了。」
戴意味深長地說∶「好,沒關係有關係,都不必把我扯上關係。你就當,從來沒有在上海,遇到我這個人。我們香港見。再會。」
戴大踏步地走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楞在當場,看著他的身影,向地鐵車站走去。他大約是要搭地鐵回酒店。他走出老遠,突然回轉身,望見我仍在冷風中呆站,風掀起大衣的一角,我的頭發被從後向前吹拂,遮住了我的臉,但視線,還是看見了戴轉身,定在那裏,大力地向我揮手。
我舉起手,揚一揚。順手把頭發往後撥。
一把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怎麽站在風裏等?」
他來了。
這是他的聲音。淳厚、磁性、溫柔、一口標準的京腔。
我轉過身,抬頭,凝視著他。
他把我的頭發理順,伸出右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左手。
《一天》17.
所有跟帖:
• 謝謝。 -川辣妹子- ♀ (0 bytes) () 03/15/2010 postreply 19:49:21
• 謝什麽? 撫弄你黑發的我的手? (微笑。) -刁康- ♂ (0 bytes) () 03/15/2010 postreply 22:15:20
• 啊,想起來了,那首歌是"穿過你黑發的我的手"。 -刁康- ♂ (0 bytes) () 03/15/2010 postreply 22:18:45
• 永遠也不能實現的夢 -刁康- ♂ (690 bytes) () 03/16/2010 postreply 17:38:16
• “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本來就是首情歌啊,羅大佑的 -愛到荼蘼- ♀ (78 bytes) () 03/20/2010 postreply 20:52:16
• 刁康 - 你為什末不繼續寫了呢 -vivsnest- ♀ (58 bytes) () 03/18/2010 postreply 13:55:45
• 蘋---在這裏怎麽讀? 蘋果的蘋? 還是別的發音? -尕尕- ♀ (47 bytes) () 03/20/2010 postreply 12:31:45
• 蘋---隻。繁體。 -刁康- ♂ (0 bytes) () 03/20/2010 postreply 20:1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