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時,我的電話響起來,我接聽,是祈打來∶「你好!我現在還在蘇州工業園的工廠。哎呀,這事,真是,唉,出了工業意外,有個工人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廠長不敢做主了,所以必須我在這裏,真是很抱歉,不能陪你。本來我都安排好時間,打算陪你逛逛上海的。你現在在哪裏?」
聽見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嚇一大跳,難怪昨晚他走得那麽急,匆匆離去,什麽也來不及交代,大約也是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我的心裏,一下子原諒了他的不告而別。
本來跟著戴先生出來,就有點發悔氣的味道。他匆匆走了,把我撇在一邊,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才會答應跟個陌生人滿世界亂跑。倒也沒想到,居然叫我長見識了。
我捂著電話,輕聲安慰∶「你別著急,慢慢來。事情總會處理好的。我跟別的朋友在上海灘瞎逛呢,不必擔心。」
「好,那你逛街,等我回來,我今晚趕回上海,陪你吃晚飯。」
講完電話,我又跟著戴某左轉右拐,去到另一間辦公室。這次門牌上,白底紅字寫著∶「生產供應科 科長室」。這個科的門外,對著一個大天井,光線比剛才那間辦公室充足很多。
這裏的布置,跟之前的大同小異,不過,這次大門敞開著,戴大搖大擺往裏走,我還是忍不住,下意識地在大門上輕叩一下,表示有人要進門了。
辦公桌後麵沒有人。
一個黑瘦的男人,本來坐在沙發上,一見來人,便跳起來,很熱情地上前握住戴某的手∶「戴總,你好你好,剛才卞科長跟我電話裏說了,他那邊給我們下了單,但我這邊卻沒有找到,我再安排人給你找找,按理,沒理由壓在我們這裏的。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辦事多爽快。」
戴某一邊將手提的大包往沙發裏一扔,一邊解開外套的紐扣,一邊忙不迭地向他介紹我∶「這位,啊,是我們總公司那邊董事長太太,我是很少回香港的,這次一直拿不到單子,貨發不出來,老板急了,把太太都派出來盯著了,你看看,周科長,真是不要叫我為難哦,大家一場老友。」他放鬆地和這位拉著手,坐下來。
我忙陪笑∶「戴先生盡胡說,我不是來盯他的,我隻是聽說上海這邊有生意,順道過來跟著他走一走,玩一玩。」
「咦,聽李太太口音,不像香港人嘛。香港人的普通話很難聽的。李太太你的普通話很標準呀。」這人十分精明的樣子,一雙銳利的眼睛射過來。
我挑個單人沙發坐下來,應道∶「哎呀,周科長真厲害,一下子聽出來。我在上海讀過書的,大學沒畢業就被家裏人帶出去了。轉眼二十五年沒回來了,聽說上海變化很大,天天盼著回來看看,一直沒機會。這次巧了,聽說戴先生要來,我就軟磨硬泡地跟著來了。」
我這話裏,半真半假,因為李太太身份是假的,但成長經曆是真的,這是學了韋小寶撒謊,七分真摻三分假,這樣,比較不容易被人揭穿。看眼前這位,是個厲害角色。
果然,他慢條斯理地開腔了∶「哦,二十五年前呀,李太太你走得不是時候呀。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其實留在國內的話,是發大財的好機會呀。我也是那個年代大學畢業的,我學哲學的。馬列主義哲學,李太太應該熟悉的哦?」
這時,戴反倒生怕我的身份被揭穿了,很識相地插嘴道∶「馬列主義是你研究的課題呀,毛思想是我天天捧讀的紅寶書哦。我平時對待生意,也都奉毛思想為至寶的。你看,老毛常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就很信他這一條,我老戴不親自跑一趟上海,單子就拿不到,對不對?」
周科長哈哈大笑∶「戴總你這也叫毛思想嗎?你這是混蛋邏輯。按你這樣說,我們都是灰塵了,你這掃把不掃一掃,我們就不動一動,是不是?」他一邊笑罵,一邊按下手機,跟對方說∶「小王,你去查查看那個某公司的發貨單怎麽回事?」
順手收回手機,他繼續跟戴胡扯一氣。
話題又扯到我頭上∶「李太太,戴總常來上海呀,你以前怎麽都想不到要跟著他來?」
戴緊張地盯著我,我微微一笑∶「哎呀,周科長,我是太太呀,身份是主婦,公司裏的事,哪裏輪得到我插嘴。家裏有老人、有孩子、有菲律賓女傭,也是一屋子人要管的,每天忙得團團轉。戴先生客氣,說我是董事長夫人,走在街上,我也就是一個家庭婦女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中無休,還沒工資,沒病假。這次趁聖誕假期,女傭回菲律賓放大假,老人回老家探親,孩子也放假出國遊玩去了,我才抽出身來,跟著戴總跑一趟上海。回來看看,都物是人非了。」
周科長微笑點頭∶「那就是全職太太棉。在我們這裏,能夠當上全職太太,是很多女人的夢想呀。我太太就常常吵著想回家做全職太太,專心帶孩子。哪有那麽容易呀,我一份工資,可養不起這一大家子人。兩邊老人,一個孩子。現在老人的醫藥費又貴,孩子的學費讚助費又驚人。你能當全職太太,是福氣呀。」
戴忙接口∶「就是,就是,李太太可享福了,你看她細皮嫩肉的,哪裏像個操持家務的主婦呢。」
三個人沉默下來,我順手拿起一份當地晚報瀏覽。他們兩人聊起了下棋。我覺得又悶又厭,又不明白幹坐在這裏幹什麽。偷偷伸手到手袋中翻看手機顯示,已經中午十二點多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手中的報紙都翻完了,這時,一個胖胖的年輕人推門而入,(這裏的人,好像都不習慣進門要敲門。)他來到周和戴的麵前,畢恭畢敬地說,「周科長,我全查遍了,我們確實沒有收到下單紀錄。」
周揮揮手∶「好,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年輕人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戴緊張地望著周,氣氛有點凝重。我假裝不在意,繼續盯著報紙。
周沉吟了一下,對戴說∶「戴總,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待會兒跟卞科長通個電話。你下午再去找卞,你請他重新開一張單子,你再拿到我這邊來,我立即給你出發貨通知。」
戴跳起來,握住周的手猛搖∶「周科長,我就知道你是個知書達禮的真君子!名牌大學高材生,辦事周到,滴水不漏。我明白你這邊一向辦事妥當,中間肯定是哪裏出了妣漏。所以非跑這一趟不可。周科長,下次跟你喝酒。這次老板娘在,不行。」
周也笑說∶「好的,好的,我請客。」
戴一招手。我跟著他出了大門。
戴領著我一直向工廠門外走去。
我疑惑地問∶「他們這樣推來推去,目的不是想要你請客送禮嗎?現在正值午飯時間,不是請吃飯喝酒的最好時機嗎?聽說在大陸辦事,都是這樣,灌一肚子黃湯,什麽難事都好辦。」
戴搖搖頭∶「那是老黃曆啦。你不懂。現在他們這些人,哪裏稀罕吃你一頓半頓飯哪。好處費也不會直接跟你要,都在買賣簽約時搞掂啦,兩張單子,兩個價錢。中間的回扣就落入某些人手中了,神不知,鬼不覺。大家不吃飯喝酒,還免了旁人的閑言碎語呢。
「你看他們,都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早就要錢有錢要房有房,孩子長大了,工作上軌道了,權力有了,退休有有長俸。一切都安安穩穩,妥妥當當,他們有必要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打爛自己的鐵飯碗嗎?沒必要。他們這一代人當權,倒是中國的福氣了。這代人,不愁吃、不愁穿,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小恩小惠他們也看不上。貪汙這種事,都是窮孩子幹的。你看台灣的前總統阿扁,那嘴臉多醜惡,聽說他小時候上學都沒鞋穿哪。你看香港的前特首董建華,雖然被人罵老懵懂,但他是好心辦壞事,特首工資分文不取,人家那是金窩銀窩裏長大的,根本不屑幹這種貪小便宜的屑小行為。
「香港高薪養廉,就有高薪養廉的優點所在。現在大陸很多東西在學香港。我看他們這一代,就有希望。我從來不請他們吃飯,你沒聽見周科長說嗎,都是他請我吃飯。反正出公款的嘛。他們現在富裕了,吃得起了,天天在外麵吃,還吃壞身體了呢,你看他們個個,不是胖,都是精瘦的,為什麽?吃怕了。你請他吃,他覺得你在害他!發財了,人家現在不吃請了!」
我聽得一楞一楞的,好像舊時聽到的傳聞,完全被推翻了的感覺。以前聽說,必須請客吃飯喝酒送禮送錢,才能在內地辦成想要辦的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或牽涉上億金錢的大事。
戴某笑咪咪地搓搓手,說∶「李小姐,我要謝謝你剛才跟我唱了個雙簧。走,我請你吃午飯去!」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工廠區,到處都被工廠的圍牆圍起來了。馬路寬大,但四周靜謐。
戴與我站在路牙邊,一招手,截停一輛奔馳而過的的士,他讓我上車,然後跟著我鑽入後車座,大聲地對前座的司機說∶「挑最近的一間"外婆家"。」
他轉臉對我說∶「李小姐,我請你去吃清蒸(魚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