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在我對麵坐下,兩手攤開,出神地望著我,我白他一眼∶「幹什麽。」
他笑笑,站起身∶「我去拿點東西吃。」
不一會兒,他端來一籠熱騰騰的小籠包,一碗豆漿,一根油條。
我瞄一眼,問∶「你說這油炸鬼,新不新鮮?」
他大方地從中撕開,遞給我半根∶「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接過來,有點熱氣,嗯,還行。
他又站起來,出去端回一杯豆漿放在我麵前∶「吃油炸鬼,喝豆漿才過癮的。」
我道聲謝,兩人默默地吃早餐。
吃完,擦擦手,他問∶「今天有什麽節目?」
我搖搖頭。
他說∶「我今早要去食品廠簽約,如果快的話,下午沒事。你有沒有約人?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我還真沒節目呢。不知如何打發這陌生城市漫長的一天。今天的上海,在我眼中,是陌生的。舊有的一切,都無從尋覓。我老實承認∶「我今天沒什麽事。」
他沉吟∶「如果,你不介意跟著我,不如,陪我一塊兒去辦事,辦完,我們一起逛逛,也好有個伴。」
說到這裏,看看我表情,生怕我誤會地說∶「主要是我一個人,嫌悶。上海這座城市吧,表麵上看,鶯鶯燕燕,好不熱鬧,其實,挺沒趣的。高樓都跟香港差不多,商店裏賣的也都跟香港差不多。基本上,除了她是一座城市,和香港一樣的石屎森林外,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像我這樣來辦公事,本地並無朋友,無聊得很。好在你也是香港來的,大家說說話,做個伴,沒有那麽悶。你放心,我對你沒有企圖。」
我笑∶「你太抬舉我了,要說企圖,也應該是你擔心被我纏上才是。我一個中年婦女,這世界還有什麽是我需要怕的。哈哈。」
他微笑∶「你也不要那麽貶低自己,在我看來,你也就三十來歲,樣貌身材都不錯,很多男人,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斯文淡雅,高貴大方。」
「哎,你不必亂捧我。你看看這四周的上海女郎,個個花紅柳綠,又白又嫩,又嬌又美。我這種阿嬸,就算了吧。」
他故意環視餐廳一周,點頭∶「美女如雲。」
然後壓低嗓音,故做神秘地問∶「你知道她們是幹什麽的嗎?」
我白他一眼∶「不就是一群小資女白領嗎?上海女孩不就是喜歡打扮得美美的,享受生活嗎?」
他坐直身體,低下頭擺弄餐具,一本正經地說∶「她們是出來 食的。」
「什麽?」我吃一驚,想想,也對,早上九點十點,正是工作時間,都在這裏耗,難道波士不生氣。可看她們個個衣履光鮮,穿著套裝,打扮得像辦公室女郎。
他嘴一撇,說∶「你是女人啦,女人怎麽懂看女人。這裏的人很奇怪,上班的人,倒穿得又暴露又性感,不上班的人反而一本正經得像高級白領。」
「真的?你胡說。」
「你不是本地長大的嗎?」
「啊,我出來太久了,25年了。」轉轉眼珠,索性大方點∶「你要搞清楚,你麵前這個嬸嬸,快五十歲了。」
他站起來,伸出一蘋手,拉著我的一蘋手,把我向上一拉∶「好,大嬸,起來,走吧,跟我去辦事,長長見識。馬路也沒什麽好逛的。逛上海,跟逛香港,差別不大。倒是去看看他們本地人工作的地方好了。你這人,好像比我還土。」
我笑,順勢站起來,跟著他往外走。
在酒店門外,上了一輛的士,他用有點口音的普通話,果斷而又大聲地告訴司機∶「去糖果廠。」
我誇他∶「國語講得不錯。連口氣都像本地人。」
他用國語答∶「哪裏哪裏。」轉而又用廣東話說∶「 食嘛。 食艱難呀。我們香港人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轉數快,適應力強。人家隨地吐痰,我們學不來;大聲說話,還是難不倒我們的。你看廣東茶樓,哪一間不是吵得震耳欲聾。鬼佬都怕了我們。聲音大,就是理由大。這叫理直氣壯。」
「歪理。你這叫胡說八道。」
「喂,我還不知道你貴姓呢。你知道我姓戴了,你有我卡片呀。」
「哦,小姓李。」
坐在的士後座,他又伸出手來,一本正經地說∶「李小姐,你好,很榮幸認識你。」
我也一本正經地伸手握一握,很快縮回手∶「戴生,你好。」
他從手提袋中摸出一些文件,展示給我看∶「我來簽約的。不騙你,你看看。我在深圳開一間小廠,生產塑料薄膜,包裝用的,現在國內的包裝也講究起來,他們很欣賞我的產品質量,覺得我們香港人辦事可靠,都願意跟我們香港人簽約。香港人這一點真的很不錯,名聲好,信譽好。你看,這些全是兩方麵的來往文件。現在大陸發展真的很快,他們越來越向世界先進水平靠攏,學東西也很快。我看香港人再不努力,很多東西要被他們趕上。但是他們有一點是致命傷,就是不講信譽。我們信譽好,是我們唯一的優勢啦。將來,我看,我們要完蛋。等大陸人也講信譽了,我們就沒飯吃了。但是,你要叫大陸人講信譽,也難。嘿嘿。」
他顛三倒四地反覆說著商人的信譽問題。
我好奇的倒是,他一個小小的商人,位處南方一隅,又是什麽契機,拿到上海糖果廠的大訂單的呢,利用了怎樣的關係網呢?
他說∶「哦,這一點,李小姐,大約你想不到,你以為,大陸還像以前一樣,什麽都講關係呀?其實也不是啦。現在他們也很先進啦,開始招標。有些招標是假的,做做樣子,但也有些是真的,他們也想找到質量又好、價錢又公道、送貨又準時、信譽又好的合作對象呀。所以會在網上公開招標。麵向全中國、全世界。我就去投標嘛。當然棉,他們有時也會用自己人,但為了保證不出問題,混一些外麵招標的公司產品,一旦他們自己的關係戶生產出問題,我這樣的"飛來蜢"質量有保證呀,可以用我這種外來廠家的產品提供良好保證。你懂了吧?」
我點頭∶「明白了。關係還是有,後門沒堵死,但外人還是多了一點機會擠進去。」
他笑∶「對的。」
說話間,車子停了,司機回頭∶「先生,糖果廠到了。」
他付車資,我先下車,站在工廠門外,我深深地被震住了∶一座巨大的花園,在我眼前展現。這哪裏像工廠,簡直就是鬧市中的一處綠洲。
他下車來,看我深呼吸的樣子,笑著說∶「不枉此行吧?我跟你說,大陸的工廠,真是香港的工廠永遠也沒法子比的。太漂亮了。他們地方大呀,愛怎麽建,就怎麽建。建成個小王國出來。這就像城中城。工廠有自己的地盤,他們的工人,生活上的一切都被工廠包辦了,很好的呢。他們這工廠,裏麵有托兒所、有食堂、有洗澡堂、有小賣部。來,我帶你進去。」
我的思緒一點點回來。想起來了,小時候,跟著大人去工廠玩耍,到處都是高大的車間廠房,路口總有花壇草地,在小小的孩子眼中,一切都是巨大的。長大後,在香港工作,永遠是一幢又一幢的樓房,樓與樓之間,是天橋。隻見磚頭不見草。早就忘記了,工作環境,還可以有這樣大的綠化和美化空間。
我像個鄉下人進城,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什麽都稀奇。
《一天》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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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看,請繼續。 -1234567H2O- ♀ (0 bytes) () 03/08/2010 postreply 07:1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