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海的交通,唉,不知道怎麽形容,如果隻有一公裏範圍的路程,走路還輕快的人,還是建議走路吧。的士用龜行的速度,一步一挪地把我們送往目的地。黃埔江邊的交通,尤其堵塞得厲害。我恨不得跳下車來,揚長而去。可惜車中有長輩在,隻能由得它緩慢地挪步。
海霸金閣建在黃浦江邊,在外白渡橋向上海大廈去的方向。這是一座如香港仔珍寶海鮮酒家一樣,建在畫舫上的酒樓。船在水麵載浮載沉,船身描畫著七彩的圖案,說它古色古香也行,說它造作也行,總之大約是想營造古典氣氛,弄了個不倫不類。船上燈火輝煌,笑語傳到江岸上,叫外麵的人羨慕駐足。
師母和老師相扶著,我在後麵相跟,亦步亦趨地踏上船板,報上他的姓名,侍應把我們往船的深處引。進到裏麵,感覺不再像在船上,就和一般的酒樓沒有分別,剛才在外麵看著熱鬧,內裏更是金光燦燦,到處都像貼了金,除了金色,就是紅色,豔俗得叫人眯起眼睛。我想起古人"朱門酒肉臭"的句子,大約是形容這樣的地方,現在的人,把它發揚光大,除了"朱"色,大約還嫌不夠,再加"金",那是財富的色澤。富貴榮華都齊了。
進到包間,桌子、椅子、櫃子、箱子、傳菜的窗格架子、甚至一角的衣帽架,全都用紅木或者仿紅木的家俱裝飾,桌麵鋪的是古代皇帝用的鮮黃的綢布。
我的嘴,從踏上船板那一霎開始,就微微張著,合不攏來。
他早已在座,見我們進來,立即起身,我楞了楞神,才想起先向老師師母介紹他∶「這位是祁誌傑,我中學的師兄。現在開公司,某集團老總,沒拍檔的那種,自己說了算。」老師客氣地伸出手∶「啊,你好!你好!年輕有為呀。」師母在一旁矜持地微微一點頭,我轉而向他說∶「這位是我大學恩師,畢業論文指導老師章教授,這位是師母。」
寒喧一番後就座,老師上座,師母在右邊,他坐左邊,我打下首橫座。他向站在一旁的女侍指一指,點頭道∶「上菜吧。」
然後把菜單遞向我們說∶「這裏人多,上菜慢,所以我事先點了幾個菜,先上著。你們看看有什麽想吃的,再加。我們邊吃邊等。」
老師客氣地推辭,師母老實不客氣地接過菜單本,仔細地看。嘴裏說著∶「章老師,我替你看看有什麽合適你吃的菜,」一邊向我們解釋∶「年紀大了,醫生這不讓吃,那不讓吃的,不是自己嘴挑,實在是身體要緊。」
他笑著點頭∶「是的,是的,不必客氣,請隨意。我跟李楠楠是發小了,大家自己人。」
師母捧著菜單,和老師埋頭研究起菜名來。
轉過頭來,他問∶「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麵了?25年了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三十年都不止了。」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15歲的初秋,我剛上高一,他已是高三,放學路上不期而遇,見到他和同行的男生邊走邊跳,摘一片樹葉,拍一下高處的果實,踩一腳掉地的泡桐果,一路歡聲笑語,陽光在樹葉的縫隙中灑下來,在他身上,點點金光,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一頭鬈發汗濕著,在風中輕揚。嗬,那個陽光的少年,今天,已是大腹便便的中年。
眼前的他,大約是常年喝酒喝多了,大約是看得俗事多了,眼睛再也不閃亮,一圈渾濁在眼框中打轉。
他點點頭∶「嗯,我高中畢業後,去了北京上大學,然後大學畢業留京讀碩士,一路闖蕩,再也沒有見過你這小丫頭了。算一算,該是32年了呢。」
「你怎麽記得我?」我在每天上學放學路上假裝巧遇他的時候,難道,他留心到這麽個黑不溜秋的丫頭片子?
「我記得,你代表學校參加全市演講比賽拿了第二名,很出風頭呀!後來各種作文比賽都有你的份,每次都拿獎回來,對不對?我們男生最討厭作文,所以大家議論了你很長一段時間呢。研究你的腦瓜子是什麽煉成的。哈哈哈。」
哦,我想起來,剛升高中,我確是嶄露了一下子頭角,那時新搞一個「聽、說、讀、寫」比賽,不光比寫作文,還要求「講」,一些本身是講地方方言的同學就吃了個啞巴虧,而我們這種科技單位的孩子,從小講普通話,便占了個巧。有點勝之不武。但在學校來說,還是很值得榮耀的事情。
他叫的菜陸續上桌,我看著一盆盆一碟碟濃油赤醬的菜肴,有點食不下咽。幸好上來一盆象拔蚌,我才暗自高興,能夠吃上幾口。我不解地問∶「你們這裏象拔蚌難道很便宜嗎?為什麽用盆子上?太誇張了!」
我知道在加拿大美國吃這玩意是很便宜的,但到了亞洲地區,就是個稀罕物了。這家店用一蘋洗臉盆大小的金盆,裝滿碎冰,用保鮮膜包上冰麵,然後薄薄地鋪一層片得很薄很薄、薄得半透明的象拔蚌,一蘋小碗裝著醬油、一蘋小碟裝著綠葉形狀的WASABI,我不客氣地在自己的小碟中加入WASABI和醬油,一邊攪拌,一邊問。
祁誌傑笑說∶「你就吃吧,問那麽多幹什麽。」
師母答話∶「李楠楠,你以為便宜呀,是你朋友客氣呀。很貴的哦。巨貴。」
一餐飯吃下來,說實話,除了吃了些象拔蚌,我什麽都沒吃。看著什麽都覺得可疑,不敢入口。
飯局快結束時,師母去洗手間,老師這才悻悻然地跟祁誌傑說∶「我這位太太呀,咳,李楠楠也不是外人,就這麽實話跟你們實說吧,醋勁大得要命,她曾是我女學生,所以對所有來找我敍舊的女學生,都防賊一樣。咳,你們,不好意思,請你們兩位表現得親熱一點,就算為了老師我的家庭平安少點吵架,就當是李楠楠、你,咳,是你們,不是我,好伐?不然,回去又有得好吵了。咳。女人哪。」
我和他互相看看,有點好笑。老師七十多的人了,還要為這種事煩惱。
老師也笑∶「咳,我知道你們笑我,七十多歲的人了,你們看,我腦袋頂頭發都掉光光了,我說她呀,她這叫敝帚自珍。」
我們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這世上,還真有不少這樣的人,就是,敝帚自珍。哈哈哈。
我們那個年代,認字是從讀毛主席語錄開始的,學了些什麽,都不記得了,敝帚自珍這一句,倒是記得很清楚,因為老師費了老大的勁,解釋半天,「有些人呀,家裏的破帚把,再破,也是好的。」
師母從洗手間回來,見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有點莫名其妙,老師拍拍她的手∶「好啦,小祁買了單了,走吧,早點回家休息去。人家年輕人,還有年輕人的節目呢。我們就不要再做電燈泡了。」
我緩緩走近他的身邊,祁誌傑默契地看看我,笑,伸出右手,拖住我的左手,在師母麵前揚一揚∶「師母,很抱歉,我跟李楠楠還有事。」
老師感激地看看我們,互道再見,把他們送上的士。
目送車子揚長而去,祁誌傑鬆開了緊握我的手。
一陣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