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殺妻
他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是與聲響有關的。
那個晚上,他聽到宮門吱呀一聲,被輕輕地打開了。騾馬蹄子上包了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別人聽不見,他那年幼而純潔的耳朵,可是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想提醒父親:“父親大人,皇上走了。”可是父親那焦灼的目光隻是緊緊盯著地輿圖,看也不看他一眼。隨後,他聽到家中的大門被人砸響了,有那極有風儀的中宮貴人——此刻身上的紫袍卻被汗濕透了——一臉驚惶地奔了進來,邊跑邊喊:“房大人,皇上走了,我們也……”話還未說完,便見平日清雅的父親突然暴怒起來,抽出一把劍,將那男子當胸釘在了地上。那是他幼年經曆的第一次死亡,奇怪的是,他同時感覺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寒冷,與沸騰。大哥用自己的衣袖將他的眼睛與嘴緊緊地捂住,透過柔軟的絲袍,他聽到父親陰沉沉的聲音響了起來:“今後有誰膽敢再散布謠言的,這便是榜樣。”
但是很快就不再有人散布謠言了,因為謠言變成了可怕的現實。陸續有與母親相好的宮嬪敲響了他們家的門,想要在這裏歇歇腳。她們秀美的足踝裹著妍麗的絲履。可是她們馬上就要用這雙可愛的小獸一般的足,去丈量大唐帝國的八千裏地了。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逃出長安,而是流落到了北裏。沒有人能辨明她們的身份,隻有當那些突厥將領把她們的衣裳撕開以後,才能看到她們的雪臂上刻著一方鮮紅的印章——“風月常新”——證明她們是被玄宗皇帝曾經寵幸過的宮人。
接著他便聽到了馬蹄急促的,如鼓點一般的怒號。那是大理寺卿張均大人與他的兄弟張垍,他們縱馬跳進了大門,亂發在狂風中飛舞著,他們的聲音也在風中顫抖,他們喊著:“房大人!房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那逆賊就要進城了!”父親縱身上馬,回身一鞭,就要離開深深的宅院。可是父親的馬韁被大哥抓住了。大哥的臉與他的眼睛一樣,一片灰白。他輕輕地問道:“父親大人,你真的要走麽?要拋妻棄子,什麽都不管了麽?”
盛怒中的父親給了大哥一鞭子,血從頭上涔涔地流了下來。他聽到父親大聲說道:“孽子!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我焉能為了你們,忘了世上的大忠大義!你且讓開,等我陪著皇上從蜀地殺回來,除了逆賊,再說家中之事不遲!”說著便縱馬飛出了庭院。他聽到那馬蹄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如流星最後一刻寂靜的尾翼。大哥雙唇緊閉,左手虎口狠狠地掐著他的胳膊。他想哭,一抬眼,卻發現大哥沒有瞳仁的雙眼像那晚的夜空一般,布滿了陰霾。
但是不久之後,當那些突厥人打進長安以後,他也踏上了逆旅。清油布蒙著的騾車,走在秦嶺陰森森的驛道上。他的耳朵接受到了那麽多豐富的聲響!那些狂亂的馬蹄,那些嬌媚的哀求,那些野鳥不祥的夜鳴,那些老虎驚天的呼嘯,還有大哥房乘輕言漫語地哄他入睡,還有二哥宗偃在他身邊的嬉戲,還有車軲轆滾在戈壁上撲撲的悶響,還有雪花碰撞發出的極輕微的叮咚之聲。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這一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其實充滿了奇妙的樂趣。以至於當他到了靈武,與父親見麵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長大了,長大到足夠用一雙早熟的雙耳,來傾聽這個憂鬱而罪惡的世界。
那一年,房孺複兩歲。
他很快就被大家譽為神童了。父親房綰對這個六十歲上才得的兒子充滿了得意之情。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剛鷙暴烈,與這個孱弱的文人家族形成強烈的對比,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性格是從哪兒繼承來的,可是他卻能聽到父親對門客談論:“清河房家總算出了個能幹的人了!此子能文能武,將來成就或不可限量!”父親喜賓客,好清談,打仗卻是外行。肅宗皇帝給他兵去打安祿山,他卻兩次都孤身跑了回來,也許正因如此,父親才格外看重他的桀驁。他從幼年最初的記憶開始,便覺身體裏似乎隱藏著兩種強大的力量:一種溫文爾雅,一種野性嗜血,一種想要恭順,一種想要破壞。這兩種力量一天到晚爭鬥著,使他幼小的額頭長期疲憊不堪,隻有一樣東西能使他安靜下來,那就是音樂,和諧而悅耳的聲響,董亭蘭的琴聲。
董亭蘭可以在任何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奏響那叫做忽雷駁的古琴。卵色春分天,琉璃夜色水,他聽到霜降的聲音與寒鴉的悲啼,他從琴聲中找到了幼年的回憶:首先是馬蹄與烈火的嘶鳴,接著是突厥人巨大的箭矢發出的咻咻之聲,這喚醒了他的恐懼,可是隨後,涼滑的琴聲卻如大哥的絲袍一般 ,將他裹在了懷中。董亭蘭的琴從來都是冷的,可是那一種冰寒卻叫他身上兩種野獸都蟄伏了。他會將頭倚在父親的膝頭,閉上眼睛,用內心的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那膠結於夜色,或春風中的透明的音符:不能太重,因為它們如最細幼的瓷器一般,一觸即碎。
他隨董亭蘭學琴,也學吹笛。學了沒幾年,董亭蘭卻在一天忽然消失了。家裏人都說,此人琴彈得好,人卻甚是猥瑣,仗著清河公的勢力收了不少賄賂。收錢倒是小事,隻是卻連累了父親。上元元年的時候,父親接連被貶,先是在晉州做刺史,接著又被貶到漢州。父親宦情不得意,唯一的收獲,卻是在漢州,半靠權勢半靠財富,給大哥強娶了一房正妻。新嫂子喚做盧氏,過門的時候,大哥摸摸索索地牽著她的手,他聽到盧氏發出了很大一聲抽泣。
這是父親為這個清貴卻正在走向衰敗的家做的最後一點貢獻。
父親很快便死在了閬州一家無名的僧舍裏。他一生中總有一半時間,花在了走馬上任的旅途之上,這一次他終於徹底停住了腳步。是杜少陵將父親的遺骨運回來的。這個穿著補丁衣服,拈著雪白胡須,不要命的吃牛肉,住在破爛草堂裏的肮髒老漢!父親的骨灰安放在一具涼薄的瓷盒裏,上麵布著流水紋。他覺得那些紋路就好比琴弦一樣,在緩緩歌唱著盒內父親的一生。
那一年,房孺複八歲。在還未跨入少年之際,他已經失去了生命中兩樣很重要的人事:給他以安靜的琴聲,與給他以讚美的父親。誠然他懂得琴韻,也有不少叔伯兄弟,可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他曾經有過的短暫的快樂時光,並且這快樂在與現實的映照之下,使他越發感覺孤寂起來。
他就這樣成長著,到了二十歲,便長成了一個風貌明秀的少年。他的詩做得不算太壞——“來自三湘到五溪,青楓無樹不猿啼”,為他贏來不少風流。可是大家都看不出隱藏在那白皙文雅外表之下真正的房孺複,那個陰鬱的,低沉的,狂疏傲慢,任情縱欲的房孺複。 他如當時所有的貴胄子弟一樣,娶了一房正妻,納了內院有姿色的婢女,接著便開始了漫長的仕途之路:先是做陳少遊的從事,幾年後又投靠了韓滉做幕僚。他的文名與家世很快使他做上了杭州刺史。可是好景不長,二哥宗偃卻得罪了剛繼位的德宗皇帝,由東畿節度使直接貶到嶺南,很快便死在了崇山峻嶺之間。他心中恨極二哥連累他,宗偃的靈柩過揚州之時,他連看都不曾去看一眼。這件事很快引起了時議,他不久便因此獲罪,被貶到連州做司馬。從文采風流的杭州到荒蠻幽寂的連州, 這是對他極大的侮辱——他是一向認為自己有做宰相的資質的——可是他沒有辦法對抗那一紙詔書,隻好收拾起行囊,雇了幾條官船,由揚子江順流飄了下去。
他是在一個能聽到夜鳥不懷好意的鳴叫的夜晚遇見那個少女的——事實上,那隻鳥跟了他一路,從杭州到浮梁,再南下鄱陽湖,在每一個漆黑的夜晚它隻懂得唱兩個音符:變徵,和變宮,像刺耳卻淒涼的譏誚。那時他的夫人鄭氏剛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產蓐幾日便隨他一道出發,這兩個弱小的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哭泣:從早到晚,從東到西,眼淚和著燕脂撒入揚子江,成了江豚的美食,這讓房孺複經常處在狂躁的邊緣。孺複的保姆是個老得像鸚鵡一般的老女人,她說,這都是那隻可惡的鳥鬧的——其實,那根本不是什麽鳥,而是夜行遊女。有婦人失了孩子,悲痛而亡的,就都會變成夜行遊女。白天,她們在大唐帝國的八千裏河山上透明地飛翔,尋找可吞噬的孩子,到了晚上,她們會飛回終南山,披上她們的羽衣,將那些被看中的孩子帶走:她們先把孩子抱在懷裏,再一點一點地吃進肚子去,今天吃胳膊,明天吃耳朵,後天吃腳趾——因為她們覺得,隻有母腹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保姆說,這是最厲害的一種妖鳥,沒有人能真正地降服她們,哪怕是一行和尚,或者羅公遠,就算是東方朔來了都沒有用。但是有的時候,鄉間的人們的確是有一些秘術的。保姆說,她可以告訴孺哥兒,唯一的條件是,請孺哥兒在她死去的時候,給她做一件五彩的壽衣,她想穿著它,去娛樂在暗河裏等了自己許久的雙親。還沒等孺複答應,她卻又急急忙忙地湊近他,仿佛害怕他拒絕似的。從她幹癟的嘴裏散發出朽爛的棺材板的味道。她說,其實這個方法很簡單,既然夜行遊女對日光無能為力,那麽隻要在保保兒和鄭氏的船艙裏掛上一麵鏡子,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她說,夫人有一麵好鏡子,是陪嫁過來的,她偷偷翻過夫人的體己,那可真是一件寶貝,漆背,銀鏤,青銅鏡麵,可惜現在叫水汽蒙住了。她說,孺哥兒去叫個磨鏡人來磨磨罷!一準有用。說著她衝房孺複睒了睒眼,“磨鏡”,她又重複了一遍,接著嘎嘎嘎地尖聲笑了起來。
“磨鏡”,房孺複也跟著重複了一遍,可是他沒有笑,而是站起了身,走到艙外。當天,便有一個磨鏡老漢,領著自己裹著黑紗,戴著黑冪的孫女,登上了他們的船。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在鄱陽湖轉著。清晨,小船駛在迷茫的水麵上,像一個找不到歸路的句號,可是當太陽漸漸升起以後,水麵就會跳動起風的腳蹤,到了晚上,那又是另外一幅壯麗的景色了,有時月色滿湖,有時江山清寂,有時星垂萬野,有時水蕩波瀾,而岸邊的蘆葦,也總是發出銀山一般的光芒。但是在所有這些風景之中,那隻煞風景的鳥兒一直沒有停歇過寒冷的夜歌——現在,那隻鳥領來了自己的同夥,她們整晚歌唱著那個可怕的和弦。房孺複坐在船頭,對著雲物之外的一塊畸玉,他覺得自己一定要被這聲響壓死了,於是他朝著那群鳥惡狠狠地扔出手中的酒杯,他一定醉了,因為那隻杯子既沒有掉下來,也沒有將那些該死的鳥砸死,他便指天大罵起來。正在這時,臨船傳來一聲嬌媚的輕笑,他一低頭,就這樣遇見了那個叫蜜陀僧的少女。
他還記得那晚的每一個細節——因為一個人在醉中,總是格外清醒的——那少女半挽著青布幃簾,露出一張蒼白的蓮瓣臉兒。她有一雙長長的,長長的眼睛,好像要漫出臉框一般的長,可是真美!又大又黑,目光閃爍,右眼角用青藍色勾著一朵細小的蓮花,像是特別的稚弱,又似乎特別的冶豔,像是特別的狡黠,又似乎特別的婉靜。房孺複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玩過?可是他從沒見過如此奇特的少女。他一定是盯著那女子,怔怔地呆了許久,惹得那女子又是一笑。她對著孺複指了指倒扣在身畔案幾上的鏡子,道:“公子,鏡子磨好了,快給夫人送過去罷!”
房孺複一定回答了什麽,可是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女子鬆開簾子,房孺複以為她一定要出來了,可是不,她躲在那幽黑的船艙裏,像一顆埋在淤泥中的蓮實。出來送鏡子的是那老者,著青衣,腿微拐,他將鏡子遞了過來,說:“喏,公子。”那麵鏡子果然被磨得晶瑩雪亮,將藍溪一般的夜空一照,似乎月光也黯淡了幾分。房孺複茫然地接過鏡子,想說點什麽,卻聽見“咻”的一聲,抬頭一看,那些遊女遠遠地驚飛出去,有一根羽毛打著轉飄落下來,落在鏡子上,變成一片幼小青碧的槐葉。
這是房孺複第一次知道,什麽是——什麽是一種近乎痛苦的歡樂,近乎童貞的肉欲,和近乎神聖的激情。他一天到晚都想著那少女,這思念使他如幼年時代一般,再次變得筋疲力盡。“蜜陀僧”,他會甜蜜而苦澀地念著這個名字,品嚐著這名字如同突厥人的箭矢刺入心髒一般的訝異,與狂喜;“蜜陀僧”,像風吹過聖善寺的鐵馬一般的短促和清脆。可是她的爺爺說,蜜陀僧是有病的,她比瓷器還要嬌弱,比蝙蝠還要怕光,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裏,她必須安靜地呆在黑暗中。隻有一種方法可以治好她的病,就是吞食眼珠,各種各樣的眼珠。蜜陀僧已經嚐過了大部分走獸與飛禽的眼珠,這使她可以偶爾在陰雲密布的夜空下散散步。現在,蜜陀僧正在吃遊魚的眼珠。這個時期特別的危險,因為水麵是會反光的。那一夜,她對著公子你,做出那樣大膽的舉動,實在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可是公子你不該再去招惹她,她必須吃完所有遊魚的眼珠,再……老者沒有說完,因為有什麽東西正在夜空下輕輕觸碰他們的船舷。房孺複低頭一看,是數條尺餘長的鯉魚。此刻老者突然身形暴起,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便將鯉魚操在手中,隻一扣,便將雙目扣了下來,不一會身邊就多了一小堆滾圓的魚珠。 他將那珠子隔著船簾遞給蜜陀僧。房孺複在門外默默傾聽著,似乎聽到了那些珠子在蜜陀僧可愛的唇齒間迸裂的聲音。
蜜陀僧,蜜陀僧,你這 黑暗中吞噬眼珠的,神聖而邪惡的處女!
船漸漸南下,離連州越來越近,而房孺複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蜜陀僧離開了。他每個白天都徘徊在少女的船艙外,每個夜晚都被自己瘋狂的想象與肉欲搞得虛弱不堪。有時,他聽到她在睡夢中發出一聲呢喃,有時,她也願意隔著簾子同他說上幾句話,到了晚上,他偶爾能被允許將手伸進簾子,靜靜地觸碰她那長長的,長長的眼瞼。每天他都會拿同一個問題問那老者:“老丈,蜜陀僧的病何時能治好?”老者總是撚著胡須,似笑非笑地答道:“還早哩!等到了連州,我們還要繼續南下入海,等從海裏回來,這世上還有……”他將嘴湊到房孺複的耳邊,輕輕說道:“還有人……還有人的眼珠,是世界上最好的補藥。”
“人眼?”
“沒錯啊,沒錯啊!”老者在夜風中搖蕩著自己的身體,說道:“人乃天地之靈物,吃一雙人眼,抵得過百顆魚目。隻可惜,隻可惜我搞不到人眼,沒有人願意給我他們的眼睛。”他轉過頭,將一雙小眼緊緊盯著房孺複,悄聲問道:“大官人,你可搞得到人眼珠子?”
房孺複搖了搖頭,那老丈卻輕輕地笑了:“大官人又何必不承認呢?我辛道遠心裏清楚得很,你是搞得到眼珠的……”他將下巴朝房孺複住的官船抬了一抬,低聲道:“你家大娘子,聽說要不好了呢,大官人,蜜陀僧若是能吃一對人眼珠子,怕是夜間與你見麵已無礙了——隻是要快,若是那已死的眼珠子,可就沒效了。”
蜜陀僧,蜜陀僧,你這吞噬眼珠的,如幻夢一般隱秘而貞潔的處女! 像野桃花一般豐肌弱骨,就連你的名字,都帶著來自異鄉的野性與端莊。
在船到連州的最後一晚,房孺複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揭開鄭氏的紗簾,這個蒼黃臉色的女人吐著帶有死亡臭氣的呼吸,靜靜地躺在那裏。在長久傾聽遊女的歌唱之後,她似乎鐵了心要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從此以後她便拒絕一切湯藥,日複一日地躺在那裏,等待著死亡的召喚。 房孺複不無厭惡地想著:可是她怎麽還在苟延殘喘呢?隨後他取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像剔荔枝肉一般將鄭氏的一雙眼珠子剝了下來,那懸在帳中的青銅鏡子反照出他手上的兩朵眼珠,在黑暗中它們像鮮紅的楓脂中包著的兩汪水,又寒冷,又沸騰。他將眼珠子放入懷中,隨後抱起鄭氏,一腳踹開艙門,將她遠遠地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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