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楓歌
古詩雲:“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我總是用它來安慰我這顆可憐的孤心。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出門之前,我和丈夫終於把離婚協議簽了。說起來似乎簡單,它帶來的絲絲縷縷的餘痛,卻使我經常午夜夢回,無法入眠。我有時在想,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可以安慰我的了:父母雖親,朋友雖好,卻都不是我,也許隻有故鄉的濕潤,故鄉的炎熱,故鄉的水域,甚至故鄉傍晚時分傳出的燒飯的香氣,故鄉那些被汽車揚起的灰塵,才能撫慰我之疲憊。故鄉具有慈母般的力量,你卻不用擔心當你將自己和盤托出的時候,會傷害她的柔心。因此這次回鄉,除了去民政局把綠本本領回來以外,我還打算在整個故鄉作一次漫遊。我最好的朋友招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隻好拉著我的手說:“海蓮,我去搞輛車,陪你一起轉轉,怎麽樣?”我當然覺得好。於是在一個夏天明朗的清晨,我們便從豫章城出發,由潯陽,經鄱陽湖口,到了浮梁鎮。
浮梁是一座秀麗的城市,與城市的清俊不同的是,市麵上充斥著大量醜陋的瓷碗瓷勺瓷杯瓷壺瓷瓶瓷盆。不過,倘若你耐心挑挑,倒也能挑出一兩件好東西。我和招娣都愛收集瓷器,招娣找到了一套百子迎福的薄胎茶具,淨瓷上燒著各樣嬉戲的童子,色彩憨美;我找到了一套雪溪圖,卻是白雪中掩映的村落。我們一邊逛街一邊聊天,眼看著日上中天,招娣滿頭的長發都被汗濡濕了,相信我也好不了多少。我停下腳步擦了擦汗,卻見不遠處一對情侶正把自己手裏的雪糕塞進對方嘴裏。我望著他們,想著十五年前的丈夫與我。歲月真是一樣可怕的東西,它把所有的美好,都蒙上了一層不堪的灰塵。
招娣拉了拉我:“想什麽呢?我餓了,我們吃飯去吧!嗯……鄱陽湖的銀魚炒韭菜,好吧?”
我們踱進一家小飯館。老板是一個殷勤的挺著雪花肚皮的胖子,他打著赤膊,一手拿一把大蒲扇,另一手操著個魚撈子,裏麵一條鯽魚潑次次地掙紮著,笑著對招娣說:“小姐,這條魚怎麽樣?”我看見他的汗從下垂的乳房裏滾下來,留下一道汗跡,最後滾進了肚臍眼。這讓我忽然覺得煩躁不已,連頭也開始痛了起來,耳邊招娣還在聒噪:“你別把魚給我換了,我認得清的哦!”
這熱死人的瘟老天!
等那條魚端上來的時候,它已經死了,很心不甘情不願地死了,凸著那雙白眼,像八大的畫一樣,冷冷瞠視著它的墳墓。招娣歡呼一聲,小心翼翼地將魚眼摘了下來,一個放我碗裏,一個放她碗裏,然後對我說:“來,你一隻,我一隻,吃完魚眼更聰明,再也不上那幫臭男人的當了!”
我“啪”的一聲把筷子一摔:“我不吃魚眼你不知道麽!”
招娣瞪了我一眼,將魚眼一口一個放進嘴巴裏:“那我吃兩隻,今後我比你聰明,你可別嫉妒。”
饒是我一肚子無名火,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哭,所以到後來,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吃完飯以後,我們又在飯館裏吹了好久的空調,才懶洋洋地蹭出了門。那些樟樹撒下的廣闊的濃蔭,與夏蟬催命般的嘶鳴,領著我們穿街過巷,白花花的太陽烤著遠處的荷塘,蒸發出一陣一陣的浮萍氣。“這麽腥,該往裏麵放點老酒了,”我昏昏沉沉地邊走邊想,正在此時,招娣拉了拉我,指著路右的櫥窗說:“海蓮,你看那個壺子,可愛不可愛?”還沒等我定睛看個清楚,便將我拉進了商店。
這鋪子小而整潔,一進門,便見一室白淨孤膩的瓷器,滿眼濃豔淡雅的青花,卻是一家專賣青花瓷的小店。店四周皆為博古架,正中單擺著一個粉彩蓮花大瓷缸,內養一金一烏兩條尺餘長的鯉魚。我走近架子,拿起一具扁壺細看,那釉色細潤晶瑩,上麵單燒著一株碧楓,下餘四隻小杯,繪著幾筆遠山,甚是崇邃,落款卻是沒頭沒腦的“柱上鬼”三字。我心中一動,抬起頭,卻瞥見店北牆上懸著一麵漆背銀鏤小鏡,鏡中正巧映出了門口的雕花門扇,其上刻著的圖案倒有點不尋常,乃是一隻夔龍與一隻丹鳳。夔龍隻得一足,看起來甚是古拙,卻活靈活現,仿佛隨時要掙脫門扇的束縛,飛回天上去似的。正呆呆傻看的時候,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便聽有人笑吟道:“爺娘送我青楓根,不記青風幾回落。當時手刺衣上花,今日為灰不堪著……小姐,我看你的樣子,可是喜歡這碧楓壺?”
我嚇了一跳,手裏的壺好險沒栽在地上。回過頭去,卻發現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者,拐著一隻腳,曳杖而行,著白衣,穿黑鞋,容貌清臒,舉止俊逸,使人見而忘俗。我正想著該如何回答,卻見身畔的招娣站了出來。她將我手中的壺放回博古架,朗聲說道:“老先生,您這店可真有趣,青花錦鯉,古鏡遊龍,再加上您如此風采,所有的青年才俊與您一比,那都是庸脂俗粉,都得靠邊站。”她不動聲色地先拍了一通馬屁,為待會殺價做準備,我忍不住在肚中暗笑起來。
“哦?”老者一聽果然臉色一亮,正待謙虛幾句,我就慢悠悠地截過了話頭:“隻是……隻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幾多識貨之人,且就算識貨,又有幾個願意將您這些寶貝請回去,那還是個未知數哩。”說著將頭一搖,顯出甚是惋惜的樣子。我和招娣是前門大柵欄西單勸業場一起長大的,我還能不知道怎麽配合她?
“喔?”老者一聽,卻不上當,隻將手往店裏一指,嘿嘿笑道:“小姑娘莫使激將法。我辛道遠做生意的規矩,全浮梁誰不知道?不對我脾胃的人來買我這些寶貝,給一千萬我也不動心,若是投了我的緣,就倒送我也情願。我看你們兩一個口吻甜似蜜,一個口氣大過天,倒像有點門道的,來來來,你們且說個子醜寅卯出來我聽聽。”
我見那老者明白若此,便也不好再嬉笑下去,隻緩步踱到牆西的一溜博古架旁仔細看了起來。那牆上掛著 “瓷辭”二字,每件瓷品上都燒著極細的落款,有“雨霖鈴”者,有“踏謠娘”者,有“箜篌引”者,有“蒿裏”者,皆是褚遂良筆法,甚是腴潤豐麗。每件瓷品都釉著不同畫麵,有峻嶺裏的孤驛,有且歌且哭的美女,有欲赴河自沉的老丈,有正提劍自刎的將軍。我便指著那隻“箜篌引”酒壺,笑道:“老先生的心血自然與市麵上的俗品不同,我說無人願買,隻是覺得它們有些不祥而已。您燒的是各種詞牌,曲子雖已無跡可尋,老先生卻想以辭入瓷,確實有一番玲瓏心思。隻是這幾件瓶缽壺盅,繪的不是失誌,便是死亡,不是悲怨,便是諷諫,且人物看來皆有冷峻之氣,非人間氣象,就算釉色再甜,畫工再美,又有幾個人肯買了回去,徒增晦氣?——不過老先生剛才也說了,不靠這個養家糊口,純粹以瓷會友而已,隻是老先生的待客之道卻叫我們寒心——您那麵鏡子正對著門扇,可是將我們都當作妖怪鼠狗之流,要照出原形麽?”
老先生先還怔怔地聽著,待我說到那照妖鏡,眼中精輪一閃,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可別多心,那鏡子是用來給你們這些小姑娘用的,卻不為照妖——小姐你叫什麽名字?果然有點意思!”
老者的手極重,我被他拍得忍不住往後一退,便苦著臉小聲說道:“老先生,我叫應海蓮,你也可以叫我甄英蓮,因為我最近很是倒黴,急需各種安慰。”
老者一愣,便聽他自語道:“海上哪有蓮花?真是胡鬧!”說完一個轉身,卻將剛才被我細看的那青楓壺連同四隻茶杯取了下來,又從櫃台後麵掏出一隻細瓷茶荷,對我們說道:“我輕易不飲這青楓茶,今天遇到二位,心裏高興,來來來,你們都來嚐嚐,看我這茶味道怎樣,可合不合青楓杯?”
招娣大眼珠子一轉,我知道她想到了加拿大那種酸溜溜的楓樹茶,便踢了她一腳,警告她不許亂說話。正拳打腳踢之際,卻聽老先生說:“你們怎麽不過來啊?快來品品!”招娣連忙收了伸到我胸前亂摸的手,老老實實地走了過去,邊走邊說:“老先生,我看我喝的不止是青楓茶,還有嚇煞人香,嗯,好香啊……”
老者將泡好的茶倒入杯中,奇的是那茶卻是冷茶,茶葉棱棱支在湯上,在嘴裏一轉,但覺冷冽清寒,如一塊凍石一般,待那極峻澀的感覺一過,卻有一股幽絕的芳香膠住口舌唇喉,使人欲罷不能。我還未覺怎樣,便聽招娣大聲讚道:“哎呀,老先生,您這茶簡直絕了!依我看茶還是其次,您哪兒搞來的這好水?告訴我,我也去弄點來?”
老者得意地笑道:“哈哈,叫你笑話了,我這店後院有一口井,這水便是從井裏打上來的,雖算不得絕佳,泡茶倒也夠了。”
我因不懂品茶,便不覺得那茶水有多麽奇絕,隻把茶在嘴裏涮著(罪過,罪過!),一邊聽招娣一句一句馬屁遞過去,一邊在店中隨意踱著,不經意卻走到了那粉彩瓷盆旁,那兩條鯉魚見有人來,便有些人來瘋的樣子,遊得越發歡快了,兩條長須左右搖擺,倒沒有尋常寵物魚癡肥的樣子。我看他們遊得有趣,便忍不住打斷招娣說:“辛先生,您這兩條魚倒養得好。”
老者便道:“嚇,兩隻不中用的東西,隻配在盆裏當當寵物罷了。”
“您這養魚的水,可也是井水?”
“沒錯,”老者說:“雖然有自來水,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是喝不慣,平常洗衣做飯,澆花養魚,都是用的井水。”
招娣一聽,便過來湊趣道:“那魚倒是比我們逍遙許多,它們一天到晚能喝這麽好喝的水,真是有福之魚。老先生,您說這魚吃起來,會不會格外的鮮美……”
老者哈哈一笑,道:“魚喝水?哈哈哈!小姑娘,這你可就不懂了,這水對它們來說和我們的空氣一樣,你隻好說它們住的地方空氣格外清新罷了。至於吃魚,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看來兩個丫頭對我這水感興趣得很。怎麽樣,我帶你們過去看看?給你們裝一瓶帶走?”說著便推開北牆上的一道門,那門一開,便見裏麵框著好豁朗一個院子,院中種著玉蘭、梔子、美人蕉、牽牛、金桂、葡萄、枇杷等各色植物,一片花團錦簇,院子正中散放著瓷墩瓷桌,旁邊一口古井,還沒走到那井邊,就覺得一股冷氣撲麵而來。我背後是炎陽,前胸是寒水,再加上肚內的魚片肉片與冷茶,內外交加,便覺不好受起來,耳邊隻聽招娣一聲歡叫:“哇!海蓮,這井水真清澈,你快過來,咱們洗把臉吧,我都要熱死了!”
我忍著不適,勉強走到井水前,探頭一看,卻見那井水極是平靜,如一麵銅鏡一般,反照出天上白花花的日光與我的臉。那井水將日光一吸,倒好像越發的冷了,井中的那個我,卻又不太像我,少了眉宇間的暮氣,多了許多跋扈的神采,讓人十分向往。我探頭想將那個年輕時代的我看個清楚,卻猛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忽的背後有人輕輕一推,便直挺挺地栽入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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