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荼靡梨花白》(完結+番外1、2、3)作者:電線

文案:我發誓: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作者:你當自己是梁山出品的啊!),誓將淑女進行到底。。。事情有一個莫名其妙的開端:我談了3個月零1天的男朋友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突然良心發現決定要拯救地球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崇高革命精神決定義無反顧地向我求婚,也不知道是聽信了哪個笨蛋的建議居然把鑽戒放在我的最愛——蜜桃冰激淋裏。就在他無限期盼的眼神下,無辜純真善良的我用湯勺鏟了一大口冰激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了下去……在迅雷不及掩耳慢動作瞬間,我看到他閃爍期盼的小眼睛突然呈幾何基數倍放大(一般人們稱之為驚恐的眼神),然後眼前一黑……史上最鬱悶之穿越:有人撞車穿越,有人跳樓穿越,有人睡覺穿越,有人生病穿越……而我——居然因為被求婚鑽戒給噎死穿了過來,慚愧慚愧~不幸之中萬幸,據說我穿到了好人家……主角:雲想容 ┃ 配角:狸貓太子,雲思儒,子夏飄雪,桓玨,花翡,等 ┃ 其它:架空曆史,穿越薄荷荼縻梨花白第1節:第一章 緣淺緣深緣由天(1)  第一章 緣淺緣深緣由天  我發誓: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誓將淑女進行到底!  夏天為什麽一定要那麽熱!都已經晚上8點了,溫度絲毫不降。穿著吊帶衫走在熱氣蒸騰的馬路上,我覺得自己是一塊菲利牛排正躺在鐵板中央吱吱冒煙。對氣象學家的“溫室效應”我一向嗤之以鼻,“烤箱效應”還差不多!至於那頭把我約出來當牛排的家夥——我斜眼看了一下他——那個我談了三個月零一天的男朋友,實在懶得理會他莫名其妙的亢奮笑臉,我在心裏大聲詛咒了他一百零八遍!  殷勤的服務生掛著他第一百零八個招牌笑臉把我們領到預定桌位——額滴神啊!明晃晃的蠟燭刺痛我的眼睛,隔著空氣灼傷我的皮膚,居然是燭光晚餐!從小到大我幻想過無數次燭光晚餐,但從來沒有想過在四十二度的三伏天跟人在露天餐廳“享受”此等待遇!  “安安,喜歡嗎?這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surprise!”林程一臉驕傲地向我邀功。  的確是驚天地泣鬼神宇宙霹靂無敵勁爆的surprise!原來非讓我打扮正式,並踩著我最憎恨的細高跟涼鞋把腳摧殘了近兩公裏路程,居然就為了這頓該死的燭光晚餐。  我死盯著眼前五根燒得不亦樂乎的蠟燭,一下子哽在那裏。  “鎮定,鎮定!一定要鎮定!淑女,淑女!一定要保持淑女!”我在心裏默念了十遍之後,才把破口大罵的衝動強硬地壓回肚子裏。  “我就知道你會驚喜,你會感動。”林程無比自豪地拉著我坐了下來,虔誠又自豪地看著我。這廝,敢情把我的沉默理解成感動了。  我一直認為林程是上天派來毀滅我的惡魔,而且深諳殺人於無形之道。他總是在讓我小宇宙呈氫彈爆發趨勢的時候,擺出一副童叟無欺的無辜笑臉,硬生生地把我的怒火壓進肚子裏,最後爛在肚子裏,焚燒我自己。而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憋了三個月零一天已經把我這一輩子的耐心全部揮霍一空,終於憋出內傷來了。  我為了避免被蠟燭引燃小宇宙而用光速掃完一桌子菜想要起身走人,這時,林程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說:“安安,別急,還有一道甜品。”說完朝立在不遠處的服務生輕頷了一下。那個服務生就鬼使神差地端上一杯我的至愛——蜜桃冰激淩。  看來小林子還是識時務的,知道點火以後要滅火。我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操起剛才喝羅宋湯的勺子直接舀了一大口冰激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了下去。我向來奉行不讓冰激淩化掉的最佳辦法就是用盡可能快的速度把它們全部儲藏到肚子裏。  瞬間,我看到小林子閃爍期盼的小眼睛突然呈幾何基數放大,也就是人們普稱為驚恐的眼神,然後眼前一黑……  悶,好悶,喉嚨像有什麽東西卡住了。  “嗬嗬嗬,咳咳咳……”一陣猛烈的咳嗽後,我感覺有一個物體從喉嚨裏咳出,一口氣總算順了過來。  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仔細,就聽著耳朵邊上一陣高分貝女聲驚呼:“六小姐活了,六小姐活過來了!六小姐嘴裏居然含著指環!”  緊接著,一聲柔弱的女聲傳進我的耳朵:“快,快讓我看看。”  我努力睜開眼——這一看差點把我看背過氣去,就見一張倒置的古裝美女臉放大在我眼前,再放眼望去,好像這是在一個倒立的房間裏,一群古裝打扮人全部倒立站著,我的神哪!這唱的是哪出戲?難道地球終於失去引力徹底罷工了?還是我終於踏上了外星不歸途?  思及此,我嚇得閉眼放聲哭了起來:“哇哇哇……”天哪!這是我的聲音嗎?我怎麽哭得這麽幼齒?  一隻冰涼柔軟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替我擦去眼淚:“乖,不哭,娘在這兒。”我被這句話驚得一下子停止了哭泣,睜開眼來。剛才還倒立的人,現在一下子全正立了,太詭異了!還是剛才那個美女,狹長水靈的鳳眼,秀氣挺拔的鼻子,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蒼白透明的瓜子臉。美女,絕對美女!雖然有些病態,但瑕不掩瑜!  此刻,她正抱著我輕輕搖晃,好嫩的肌膚,我不禁伸手想要觸摸。就在我快要觸到她的臉時,一個發現讓我一下子驚呆了——我的手,好小!天哪!我變成了嬰兒了,麵前的美女還是我娘。  難怪剛才看人是倒立的,看來生物老師沒有欺騙我們的感情。科學研究表明剛出生的嬰兒看到的世界是倒立的影像,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大腦啟動了自我修改功能,所以就又是正的了。  正當我在回想的時候,一陣咳嗽把我給震了回來:“咳咳……奶娘,把……咳……孩子……咳……抱給……咳……老爺看看。咳咳咳……”古裝美女在完成一係列高難度咳嗽後,終於把我重新交給剛才那個軟軟的懷抱——估計是F Cup的,傲視群雌啊!  奶娘抱著我領命而去,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地動山搖之後:“老爺,恭喜您喜得千金!四夫人生了位小姐。小姐出生之時口中還含了枚指環!奴婢以為此乃大吉之兆!”女帕瓦羅蒂一串抑揚頓挫。  就在我琢磨著怎麽說服她,做她經紀人,給她開個唱,鈔票滿天飛的時候,“抱過來,我瞧瞧!”一個威嚴的男聲插了進來扼殺了我飄滿¥¥¥的冒泡美夢。哇!這個聲音,絕對有磁性,堪比楊宏基他老人家。  於是,我又被二傳到另一個懷抱,終於可以順暢呼吸了。  我深吸了一口空氣。氧氣在肺部轉了一圈,轉化為二氧化碳以後從嘴裏奪門而出。好可愛的娃娃臉!趁他端詳我的時候,我也順便把他看了一遍——圓潤櫻紅的唇,俊俏挺拔的鼻,深邃清澈的眸,奶油般柔滑的皮膚,看起來19歲上下。這娃真好看,就是表情嚴肅了些,雖是微笑著,但那眼眸裏透著絲絲涼意。不怒而威的氣勢,令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相爺,六小姐想是有些受涼了,妾身讓下人們多取件小毯來,可好?”這時我才發現大廳裏坐滿了人,剛才說話的是娃娃臉右邊的一位少婦(姑且稱做少婦A,都叫美女多沒新意)。少婦A溫婉地欠著身子,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臉,隻能看到一片光潔留著美人尖的額頭,盤著一個很複雜的發式,上麵綴著瑪瑙,斜插一隻金流蘇粉色珍珠釵,古樸不失莊重大方。聽她的話估計她是娃娃臉的夫人。娃娃臉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少婦A便喚帕瓦羅蒂奶娘去取毯子。 第2節:第一章 緣淺緣深緣由天(2)  娃娃臉抱我的手收緊了些,想是怕我著涼。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直覺告訴我這個娃娃臉不大可能做這種體貼人的事情,於是伸手撫著他的臉報以一笑。  我估計娃娃臉可能是我哥,既然我是六小姐,那我哥十九歲左右應該也是正常的,古人真是能生養啊!  “六小姐朝老爺笑了,六小姐定是歡喜爹爹。”少婦A語出驚人!  “嗬!爹?!”我不禁喊了出來,這娃娃居然是我爹。  我的聲音聽著有些怪,估計是剛出生沒長牙齒的緣故,但我一聲“爹”就像平地驚雷,炸得全場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娃娃臉先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繼而是奇怪地凝視,後又轉為寵溺的笑意。所有這些表情都在一瞬間一氣嗬成,如果不是我挨得這麽近,恐怕看不出他的表情曾經發生過變化。  “六小姐居……居……居然開口說話了!”底下不知道是誰終於還魂,張口就是這樣一句。居什麽居,我還居裏夫人嘞!真是沒見過世麵的人,本小姐說個字就把你嚇得變R&B了,要說句話不得讓人詐屍過來啊!  “六小姐出生口銜指環,開口能語!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定是大富大貴之命!恭喜相爺,賀喜相爺!”是誰這時候還能這麽利落地說話,我不禁聞聲望去。隻見開口之人足蹬方頭黑靴,一身青色錦緞,腰束灰帶,手搖折扇,麵貌清朗,發髻上紮一青灰發帶,一副書生扮相。  “謝方師爺吉言!”娃娃臉伸出手攏住我的小手,一絲溫暖隨著他的體溫傳遞到我心裏。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擺在一旁紅木方茶桌上的戒指。  “稟老爺,這指環就是六小姐口中所含。”帕瓦羅蒂取來了毯子,見娃娃臉看戒指,馬上邀功似地稟報。  娃娃臉爹爹一手抱著我一手拿起鑽戒端詳……啊!這戒指……我想起來了——林程神秘兮兮地八成是要向我求婚,把鑽戒放在蜜桃冰激淩裏想給我個驚喜。沒想到我這人向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用湯勺舀冰激淩一口下肚,估計就是這藏在冰激淩裏的戒指把我給噎死,穿越到古代來的,所以說偶像劇害死人哪!不幸中的萬幸,聽他們的話這個娃娃臉好像是宰相,以後跟著他肯定吃香的喝辣的,衣食無憂……但是,我想我媽,想我爸,還想家裏廚房陰暗角落裏的小強他們一家啊!  不過,話說回來,小林子這次倒是下了大血本,這個鑽戒有夠大,撇去指環周圍鑲嵌的一圈碎鑽不計,光中間那顆母鑽粗略估計應該有1.5克拉,值錢哪!  “相爺,六小姐想必還沒有取名吧?”方師爺道。  娃娃臉爹爹看了鑽戒半晌。完了,他不會是想用這個戒指給我命名吧。當年賈寶玉就因為出生的時候口中銜玉,才變成賈寶玉的,該不會給我取個名字叫戒指或者指環什麽的吧?比起叫戒指,我寧願叫“指環王”!  “此指環剔透天成,天地萬物皆起於因而終於果,輪環交替,生生不息,有容乃圓,就叫想容,雲想容!”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娃娃爹已經徐徐道來。  “好名字”,“相爺好文采”,“祝六小姐福祿雙全”……廳中逢迎溜須此起彼伏。  我怎麽沒有看出這是好名字,明擺著“雲想衣裳,花想容”,這“雲想容”不就變成非分之想了嗎?我抗議地抬頭瞪了娃娃爹一眼,可惜他沒有看到,他正接過帕瓦羅蒂手上的毯子,然後生硬地把我像包粽子一樣打包起來。再看看周圍一幹人等下巴掉地上的吞雞蛋表情,我估計他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心裏不禁有些微酸的感動。娃娃爹微笑地抱著我輕輕搖晃,那笑容裏有父愛,有驕傲,有寵溺,有溫暖,有氮,有氧,還有氫……呃,職業病,純屬職業病,學化學學慣了,抓著個東西就喜歡分析化學成分!  不得不承認,娃娃爹不板麵孔的時候真的很好看,就像初春的第一縷陽光讓整個雪山都因這傾城一笑而融化。  “想容,叫聲爹爹。”娃娃爹誘惑我開口。  “爹……”唉,我就是受不了美色的誘惑,反省ing。  “哈哈哈哈哈!好一聲爹!雲相爺果真好福氣!”一聲爽朗的男聲從廳外傳入,聲如洪鍾,透著自信、狂傲和放肆。娃娃爹聞聲,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表情立刻又恢複了剛才初見時古井無波的樣子,我不禁猜測來者何人,能在相爺府如此囂張。  隻見來人約而立之年,發色如墨,眉如飛劍,目似朗星,鼻如刀刻,嘴角微翹,身著紫色錦袍,上用銀色絲線繡著淡色錦繡花紋,腰束黑色緞帶,緞帶上別一玲瓏鏤空玉佩,看不清花紋,足蹬黑麵錦靴,通身顯示著高貴。  娃娃爹在來人踏入花廳的瞬間抱著我迅速跪下,一下,整廳人跪成一片:“微臣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微臣不知聖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聖上、太子殿下恕罪!”  哇!居然是皇帝!難怪這麽囂張。“愛卿平身,諸位平身,不知者不怪罪,是朕特意不讓下人們通報的。今日本欲攜太子一同出宮查訪民情,誰知剛走到雲相爺府門口,就聽聞相爺喜獲千金,且令千金口銜指環降生,如此喜事,朕定要登門道賀!”  “聖上登門道賀,微臣實是不敢當,微臣不過得一小女,不足為外人道。”  “雲相爺若不敢當,放眼此天下便無人敢當了,今日倒是來得齊全,文武百官朕看有半數做客相爺府上。”語畢,皇上大步踏至花廳首座端坐下來,眼睛微眯,寒光迸射,掃了一圈廳內眾人。  “諸位大人與微臣正在商討北方旱情的對策。”娃娃爹抱著我不緊不慢地回複。皇上聞言,不語,端起手邊青瓷茶碗,低頭吹了吹,緩緩地品了口茶。  這時,我才發現這黑壓壓一廳人果真大部分身著官服。個個低眉順眼立於兩旁,噤若寒蟬。有什麽貓兒膩?不就是個皇帝嘛,至於這麽可怕嗎?看來隻有我這個“無齒”之徒來打破沉默了,“阿嚏!”我抽抽鼻子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噴嚏。  “哈哈!想必這就是雲相爺剛得的指環千金吧?抱來朕瞧瞧。”  “是。”想必是太監,把我從娃娃爹手中接過,躬身抱到皇上麵前。  “嗯,美目顧盼,頰似晚霞,雲愛卿此女將來必是傾城之姿啊!”據我所知,所有小孩剛生出來都跟個麵團似的,怎麽就看出傾城之姿了?  “謝聖上誇讚。”娃娃爹鞠了一躬,語氣平淡,聽不出起伏。  “讓朕抱抱。”皇上從太監手裏接過我抱入懷中,看來我真是做排球的命,一生下來就被人傳來傳去。  “朕才剛聽見有人喊爹,可是這娃娃喊的?”皇上研究地看著我。我研究著他的眉毛。  “正是小女!”娃娃爹的語氣聽得出些許為人父的驕傲。  “哦……”皇上玩味地看了我一眼,天哪!他不會把我當成妖怪了吧?看來我得管好自己這張小嘴了!  “可有名字?”  “回稟聖上,小女名喚雲想容。”  “想容?好名字!這剛出世的娃娃竟能言語,朕倒是聞所未聞。來,想容,說句話來朕聽聽。”  完了,這下糟了,說什麽好?我盯著他發愣,在場所有人都盯著我,能不能裝傻充愣?反正剛出世的孩子沒有義務能聽懂大人的話,眼觀鼻,鼻觀心,我奉送了一記傻笑。  疼!哪個混賬在掐我?一扭頭隻見剛才抱著我的太監著急地掐著我的屁屁,不打算鬆手的樣子,再看看皇上,一臉期盼的樣子,好像我不開口,他就打算讓時間靜止在這裏。  唉,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歹命啊!這下出名了,看來隻有開口了。  “爹!”  所有人聞言都驚恐地看著我!看什麽看,為了挽救我的屁屁,我隻有開口說話,但是為了不被皇上當成妖怪,又不能多說話,所以幹脆裝傻,從頭至尾隻用一個字,這樣應該可以和妖孽撇清關係了吧!  “微臣請皇上恕罪,臣女年幼無知,出言不當,萬望皇上海涵。”娃娃爹撩起衣裳下擺下跪,家丁也紛紛下跪,隻有大臣們都惶恐地立著。  “哈哈哈!愛卿平身,何罪之有?想容這一聲叫喚倒甚是合了朕的心意。” 第3節:第一章 緣淺緣深緣由天(3)  娃娃爹站起身來,臉上掃過一縷陰沉之氣,低眉站在一邊。他生氣了?為什麽呢?皇上的話裏有什麽玄機?  “太子今年已滿十歲,朕與皇後正愁為太子立妃之事,看來想容甚得朕意,一句‘爹’倒是為朕解了這燃眉之急。雲愛卿以為如何?”  這皇上也太瘋狂了,我才出生耶!這個世界這麽美好,將來還有大把美男等著來誘惑我,這麽早就把我標上所有格,這不是讓我的人生徹底失去目標,生活徹底墜入黑暗了嘛!太邪惡了!  娃娃爹眉頭一鬆,既而又稍微皺了皺,“微臣以為不妥,太子妃將來乃一國之母,母儀天下。事關國體,臣女尚幼,恐將來容貌德行不足以與太子殿下匹配,有損國體,望陛下三思。”  “愛卿過謙了,雲丞相之女,大家閨秀,朕意已決,雲愛卿無需推讓!太子、雲愛卿、雲想容聽旨——”  “封宰相雲水昕之六女雲想容為太子肇黎茂之正妃,欽此!”  “臣!(兒臣!)領旨謝恩!”  “平身。”  “皇上英明!恭賀太子、太子妃!”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附和之聲。  封建社會害死人哪!完全不征求當事人的意見。我才不要當太子妃,進了宮肯定完全沒有自由可言,太子肯定不會允許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的!(誰都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好不好=_=!)我的未來,我的美男們啊!我就這樣活生生被無視了……哎,世風不今啊!  “黎茂,來,看看你的太子妃,想容!”黎茂?我還狸貓嘞!果真是狸貓換太子啊!誰取的名字?這丫太有才了!  可恥的皇上坐在太師椅上抱著我召喚他們家狸貓過來參觀我。  一眼撞進一雙邪媚上翹的丹鳳眼裏,飛劍入鬢眉,攏秀俊挺鼻,深刻的人中,殷紅薄情唇,光潔微褐的皮膚,下巴驕傲地略微上翹,仿佛在向人昭示不容觸犯的皇室威嚴。  “兒臣謝父皇賜婚!”但那不屑的眼神和緊抿的嘴唇表明他心口不一。  哼!不就是一個十歲的小P孩嘛,要不是看在你將來有百分之九十九概率發展成美男的大好前景,我立馬把你給休了,看在作者的分上,暫時把你定為我的太子妃(咳咳,指正一下,你才是他的太子妃,他是太子!)  “黎茂,你抱抱想容。”  “兒臣遵旨!”狸貓僵硬地一把接過我,完全不知道要憐香惜玉,有待改正。  “朕今日就將這龍鳳玲瓏滴血玉佩賜予太子妃。”說完,皇上解下腰帶上的玉佩放入我懷裏,一陣溫熱立即從玉佩上傳遞過來。  “微臣替太子妃領旨謝恩!”  “此玉乃先皇之遺物,冷暖一對,冷玉鳳求凰,暖玉凰求鳳。太子持冷玉,太子妃持暖玉,今後夫妻和睦,也不枉朕一番心意。”  看來這玉佩很值錢,我立刻兩眼放光,這時狸貓正好用膀胱,錯了,是用旁光掃了我一眼,那不屑的眼神仿佛讀懂了我的愛財心切。  “微臣謝主隆恩!(兒臣謹遵父命!)”  “特準許太子妃十歲前居於雲相府,十歲中秋月圓之日入宮與太子完婚,及笄之日圓房!”  “微臣領旨,謝主隆恩!(兒臣遵旨!)”哎,跟皇上對話就是麻煩!  “微臣亦將此指環奉予太子,此指環乃容兒出生之時所銜之物,寶石晶瑩剔透,想來必是祥物,佑太子左右!”心痛啊!娃娃爹居然把我用生命換來的鑽戒給了那狸貓。  “謝雲丞相!”那癟三居然麵不改色目無表情地收了下來,收完還看了我一眼,估計是得意和示威。  穿越之教訓:爹是不能亂叫滴,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從此,我的太子妃生活就此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第4節:第二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1)  第二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  好濕,下雨了嗎?好癢,什麽東西,軟軟的。  睜開矇矓的睡眼,一張稚嫩可愛的臉放大在我麵前,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輕輕刷過我的臉頰,晶亮清澈的眼睛興奮地緊盯著我,柔嫩Q滑的喜之郎牌櫻桃果凍唇微微嘟起,並努力地在用口水糊著我的臉,我的哥德巴赫啊!怎麽又是口水醒夢大法。  “娘,快看!妹妹醒了耶,妹妹好可愛哦!”罪魁禍首雲思儒沒有一絲愧疚,還無比興奮地拉著姑姑參觀我的慘象。  雲思儒是我表哥,長我四歲,是我爹爹堂妹的獨子。我爹的這個堂妹初嫁三個月時,丈夫便過世了,留下遺腹子,爹爹憐他母子二人孤苦無依,便接他們到雲府長住。爹爹有四房妻妾,育有六女,僅有三女存活,其他均早年夭折,人丁稀薄,遂將其堂妹之子過繼了來,更名“雲思儒”。  而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娃娃爹其實已經二十有六了,跟我當初猜測的十九歲相去甚遠。  雲家早年從商,靠販售香料起家,早先隻是一般商戶人家,至我爹曾祖父輩始發跡,逐漸壟斷全國香料行當。爹爹自幼不好商賈,隻好習文,學而優則仕,十五歲時便在殿試中一舉奪魁,從此平步青雲,二十歲便任左相,權傾天下。  此國名喚“香澤國”,因其水路縱橫(類似威尼斯,出門交通工具皆為船),盛產香料、水果、蜂蜜而得名。當今聖上姓“肇”,下設文武百官,有左右二丞相,以左相為尊,右相為貴。  就在我一臉無辜的時候,一塊溫熱的絲帕襲上臉來。“是呀,妹妹很可愛,讓娘給妹妹清洗之後,思儒再抱妹妹,可好?”姑姑拉開壓在我身上的八爪章魚,溫柔地用絲帕幫我把臉上的口水擦幹淨,再取出枕下的滴血玉掛在我的胸前。青蔥玉手輕柔地捋了捋我還未燎原的頭發,給我穿上棗紅銀絲滾邊壽童襖,係上玉蘭香囊,香囊上用金線雲體繡一“容”字。據說這雲體是爹爹所創,筆意瘦挺,體勢勁媚,翰墨灑脫,獨創一格,世人稱之為雲體書。  姑姑的手很輕很柔,有媽媽的味道,我依戀地蹭了蹭,露齒一笑(雖然隻有五顆=_=),“姑姑,吃飯。”  “好。不過姑姑要先帶容兒去雲羅廳,你爹爹還等著容兒去抓周呢。”姑姑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子,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思儒,後麵還跟了帕瓦羅蒂奶娘和兩個小丫鬟,浩浩蕩蕩殺向雲羅廳。  所過之處皆盡張燈結彩,“壽”字隨處可見——是啦!今天就是我雲想容響當當的周歲生日啦!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時間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這一年我熬得可真是不容易呀,簡直度日如年。  首先,我是整日口水洗麵,雲思儒對我有特別的興趣,一見到不是狼吻就是熊抱。我知道我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葉見葉綠,但是長此以往,我懷疑我的死因不是被口水淹死就是悶死,我已經不記得我的初吻是在什麽時候被他終結掉的。  其次,最恐怖的就是爹爹秉著母乳喂養的科學精神,堅持讓帕瓦羅蒂奶娘一日N次對我進行非人道摧殘——摧殘我的視覺,摧殘我的味覺,摧殘我的心靈。成天對著一副F cup的偉岸胸膛也就算了,因為我可以選擇閉眼,但是,還要我品嚐……額滴哥倫比亞啊!真是人神共憤!剛開始的兩周,我是喝了吐,吐了喝,周而複始惡性循環,把爹爹急得呀!成天讓方師爺給我把脈下藥。方師爺好像是萬金油,雲府裏家人生病從來不請外麵的大夫,都是方師爺一手料理,據說他還通曉八卦五行之術!爹爹朝政上不少事情也都是他出謀策劃的。他還會測星象,跟現在的天氣預報站差不多,雲府人從來不會因為天氣突變而措手不及,因為每天都有方師爺未來三天的天氣預報帖。當然,方師爺還有很多功能有待我們的進一步開發利用……綜上所述,一句話——萬用牌方師爺,哪兒痛貼哪兒,立馬見效!對比萬用牌的苦藥和帕瓦羅蒂的母乳,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我終於屈服在母乳下,熬了五個月才推翻了壓在勞動人民臉上的兩座F cup大山!  再後來,就是學走路啦。短胳膊短腿外加軟綿綿,努力了一個月以後,我終於從爬行類兩棲動物(床鋪和地板兩棲)進化成為直立行走的人類,完成了由量到質的裏程碑飛躍,曆史從此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終於今日,迎來了我華麗的抓周禮。“爹爹!”人未到,聲先到,我鉚足一口勁,衝進廳內,撲向娃娃爹的雙臂,“啵!”附贈一記響亮的香吻!  “嗬嗬嗬!還是這麽頑皮,一點也沒有壽星的樣子。”口裏雖是不讚成,臉上卻很是受用的表情,寵溺地輕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恭祝太子妃殿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喜相爺!”下人們滿滿當當跪了一廳,三位娘親和兩位姐姐則微欠身行禮。  為什麽是三位娘親呢?因為我可憐的娘親在生完我後就大出血,終因失血過多而去世,自古紅顏多薄命。爹爹當時聽到下人稟報時,頭也不抬,隻事不關己地一句:“厚葬四夫人!”讓我不禁忌憚他的無情薄幸,真是——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不知道這個國家其他家庭是什麽樣,至少在雲相府女人地位都不高,而且家教嚴格。除了重要節日,我幾乎都見不到其他三位娘親和兩個姐姐。白天爹爹上朝,晚餐一般也隻有我、姑姑、雲思儒、大夫人朗月(就是我出生那天見到的那個少婦A)和方師爺陪爹爹吃,其他幾位夫人估計在自己院子裏吃。  “免禮,起身吧。”   我從爹爹懷裏輕一扭頭就看見方師爺在一邊一臉喜氣寵愛地看著我,投桃報李,我也朝他做了一個豬頭鬼臉,他無奈地搖頭輕笑出聲。  “又淘氣了,你這孩子……”爹爹揉了揉我的頭發,抱我坐到廳首紅漆桃木八角圓桌前。  據觀察,娃娃爹隻有在對著我的時候才會有發自肺腑的微笑和無可奈何的表情。雖然他長了一張娃娃臉,但是多數皮笑肉不笑,發起火來也是冷冷的,臉一沉,即使三伏天也讓人感覺耳邊有寒風颼颼地刮過。懲罰起人來也從不心慈手軟,所以自從我會走路以後,府上的人已經自動自發地把我當成應急燈使用。我則經常忙於奔赴各災區現場,察看災情,安慰民眾……言而總之,總而言之,隻要我一出現,爹爹的怒火指數立馬急轉直下。我的親民舉措已經為我在相爺府贏得了大片執政黨、在野黨的民心。  話說爹爹把我抱到八角圓桌前,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代表各色前程的東西,有書、筆、墨、尺、元寶、算盤、胭脂、佩劍、笛子、筷子、絲線、印章……爹爹大手一揮,方萬用從大廳左側走上前來,立在一旁,姑姑和思儒也湊上前來坐在一邊。雲思儒礙於爹爹抱著我,暫時放棄了拿口水洗我的打算,鼻子微皺跪在凳子上看著我。爹爹愛憐地撫著我的臉對我說:“容兒,這許多東西可有歡喜的?挑出一樣來。”  據我所知,書代表文學家;筆和墨代表書法家、藝術家、文人;尺代表製定法律者、規範製度者、革命家;元寶代表富有之意;算盤代表商家或生意人;胭脂代表美女;佩劍代表習武之人;笛子代表音樂家;筷子代表廚師;絲線代表裁縫女紅;印章代表官位或官權……  唉,這麽多東西讓我怎麽挑啊!我這個人好財好色好吃好權……反正什麽都好就是不好思考和選擇。不管了,我半跪在爹爹腿上起身,趴在桌沿,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兩手往桌上一攏,勉強剛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攏在麵前,吃力地仰頭燦爛一笑:“爹爹,容兒全要!”  “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我雲水昕的女兒!”爹爹笑得胸腔隆隆作響,我貪戀地看了一眼他少有的明媚爽朗笑容!方師爺、姑姑、諸位娘親、姐姐和下人們全都笑得花枝亂顫(成語啊,成語=_=!),雲思儒則是佩服地看著我,“妹妹好厲害哦。”  抓周儀式就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結束。之後,皇上和皇後差人送來一對玉如意、一條西羅國進貢的霓裳裙,估計我得到十歲才能穿得起來,還有珠寶若幹。其他官員和嬪妃也都送來賀禮,不外乎金銀瑪瑙翡翠琉璃……看得我眼冒金星。  所以說物以稀為貴,奇珍異寶看多了也就變成垃圾了。  這眾多禮品中,隻有一件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那就是狸貓太子的禮物之一——豬!  狸貓這娃兒真是深得我心,他咋就知道我的摯愛就是豬呢!以前我是屬豬的,而且就在眾美女高喊減肥口號將素食主義進行到底的時候,隻有我堅守陣地,日啖豬肉三兩半,堅決支持國家養豬事業,推動了國民經濟的持續快速發展。  太子送來的這隻豬據說是番國貢品,體型小巧,耳朵圓潤,通體透著粉紅色光澤,還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很像荷蘭小香豬。太子差來的人說太子送這隻豬給我想讓我嚐嚐鮮。我激動地一把抱住這隻小豬,求爹爹不要送去廚房。爹爹訝異我一堆金銀首飾看都不看就命丫鬟收置起來,見了這豬倒是激動起來,便笑嗬嗬地讓我抱回住處去了。  不過,哇哈哈!我從來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我堅信,豬,隻有吃進人肚子裏才發揮了它的自我價值。之所以不殺他,是因為我有更加宏偉的目標,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人要有長遠的計劃嘛!這小香豬的肉……口水要流出來了……哇哈哈哈!(太邪惡了,難怪會被戒指噎死=_=)  為了紀念它的上一任主人並答謝他的好意,我決定將這隻豬正式命名為狸貓!  從此,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養豬專業戶生涯!  我兩歲,雲思儒六歲,太子十二歲,狸貓(豬)年齡不詳。  “雲思儒,我們玩跳山羊!你做山羊!”  “為什麽總是我做山羊?”  “我屬豬,你大我四歲,屬羊,你不做山羊誰做山羊?”  “什麽是屬羊?什麽是屬豬?”  “吃的是草、產的是奶的是羊;吃了睡、睡了吃的是豬。”  “但是為什麽我沒有奶?”  “多吃木瓜就會有了。”  ……  從此以後,雲家大少爺最愛的水果就是木瓜。  我三歲,雲思儒七歲,太子十三歲,狸貓(豬)年齡不詳。  抓住男人的胃等於抓住男人的心!  為了以後抓住更多美男,我決定開始練習廚藝。  實驗對象:雲思儒  實驗用品:牛肉、麵條、食鹽、柴火、油、蔥花……  實驗步驟:  (1)生火。火太旺了。  (2)滅火。錯把油當成水。  (3)廚房燒掉半邊。牛肉被烤成焦炭。  (4)換個廚房繼續煮麵。但是牛肉沒法用了。  (5)清水撈麵,撒上小蔥。  實驗結果:  “雲思儒,這是我煮的牛肉麵,你是第一個嚐的哦。爹爹都還沒有吃過呢!”  雲思儒眼眶裏泛起水蒸氣,感動地接過麵條……  整碗消滅完畢。  “容兒,這就是牛肉麵?”  “是啊。”  “為什麽我沒有吃到牛肉?”  “你吃過老婆餅嗎?”  “吃過。”  “裏麵吃到老婆了嗎?”  “沒有。”  “那不就結了。”  ……  實驗結論:  雲想容: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孫中山十次革命才成功!  雲家大廚:隻要不讓六小姐進廚房,刀山火海我都去!  雲思儒:以後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  我四歲,雲思儒八歲,太子十四歲,狸貓(豬)年齡不詳。  “雲思儒,你教我射箭,好不好?”諂媚地抱著雲思儒的手臂。  “你叫我哥哥,我就教你。”雲思儒揉了揉我的頭發,溺愛地笑了笑。  “好嘛……”深吸一口氣“小白……鴿!”  “為什麽是‘小白哥’呢?”  “因為小白(‘鴿’字四舍五入,省略不計)穿白衣裳最好看!容兒最喜歡啦!”  後有史學家記載:香澤國源朝左相之子雲思儒,雌雄莫辨之姿,嗜白,所見之人無不傾心,世人後常以“思儒”喻美男。  看我彎弓射大雕!人間大炮!一級準備!二級準備!發射!  “嗷——”  一聲淒厲的慘叫。  哈哈!看來射中啦!  不過——天上還在飛的那個是什麽東西?怎麽沒有掉下來?疑惑,不解。  低頭一看,狸貓倒在地上打滾,一邊耳朵鮮血淋漓,嗷嗷直叫喚,慘不忍睹。  唉,可惜了一支好箭啊!  小白哭笑不得地抱起狸貓,細心地幫它上藥,包紮好被我射斷的左耳。從此,狸貓一見到我出箭必定撒腿就跑;從此,狸貓就把小白當成了它的恩公,小白一來它立馬撲上去熱烈迎接,就差以身相許了。 第5節:第二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2)  “兩隻狸貓,兩隻狸貓,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不久,一首動人的童謠在香澤國傳唱開來,家喻戶曉,街知巷聞!  當然,沒有尾巴的就是狸貓太子,沒有耳朵的就是我家狸貓豬啦!  我六歲,小白十歲,太子十六歲,狸貓(豬)年齡不詳,傷齡1年。  太子納兵部尚書之女姬娥為側妃。  我怒了。  想當年,我可是在諸多一女N男美文中熏陶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傳統女性,向來隻有我負天下男,不可天下男負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姑奶奶我長大以後定要讓你拜倒在我石榴裙下,再用力踏碎一顆玻璃心!嘿嘿……  “阿嚏!”東宮裏正在讀書的太子忽覺一陣陰風吹過,後背有些涼颼颼的。  “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差人送來賀禮!請殿下過目。”  “呈上來。”一雙亦邪亦媚的美目仍專注於字裏行間,疏離而淡漠。  “此乃太子妃為太子專門晾曬的十三兩花茶,據說不似一般花茶取花瓣入茶,此茶僅取花蕾,甜美非常!”  “傳我的話,謝過太子妃。”雲淡風輕的語氣沒有波瀾。  “是。太子妃還為此茶取了個別名。”  “何名?”  “偉歌。”太監低頭彎腰恭謹地回話。  劍眉略微抬了抬,斜睨了太監一眼:“何解?”  “歌頌殿下英偉神勇。”  我九歲,雲思儒十三歲,太子十九歲,狸貓(豬)年齡不詳,更名“一隻耳”。  又是一年柳絮紛飛時。半池柳絮輕如煙,淡淡雨絲零星飄落,四月春光似逝非逝。  若隱若現罥煙眉,似嗔似喜含情目,嬌俏玲瓏挺秀鼻,不點自紅櫻桃唇,膚若凝脂,頰似粉霞,不盈一握的柳腰娉婷嫋娜地倚在水亭雕花木欄旁。水光瀲灩之中,傾國傾城之貌隱約幻現。  撐著紙傘,信步走到緣湖邊,初映入雲思儒眼簾的便是這樣一幅安靜唯美的畫麵,不禁駐足呆立,沉醉其中。  但是,“阿嚏!阿嚏!阿嚏!……”  一串噴嚏聲打破了魔咒,雲思儒無奈地輕輕搖頭淺笑,拾級而上,行至水亭中央:“容兒,可還好?”輕柔淡雅的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關切。  “嗯!積勞成疾。”我揉揉通紅的鼻子,擤了擤。  “哦?容兒何勞之有?”小白握住我的手,阻止我繼續虐待自己的鼻子。小白的手很溫暖,剛好可以把我整隻手包容住,春風一樣舒適的觸感讓我不知不覺中安定了下來。  “腦力勞動就是累人,我在這裏念你念到一千零八遍你才感應到。”  “容兒想我了?!”語氣裏滿溢欣喜和雀躍。  “那可不!我想念你粉嫩的皮膚,柔滑的觸感讓我愛不釋手;我想念你水靈的眼睛,深情的凝視讓我深陷其中;我想念你柔嫩的嘴唇,微微嘟起的唇型讓我想一親芳澤……啊!我太想你了!”我熱情地張開雙臂。  “容兒……”小白的雙眼立刻盈滿水霧,臉微紅,緩緩張開雙臂,迎接。  “我實在太想你了!我的最愛一隻耳!MUA!”我一彎腰,熱情地摟住躺在邊上午休的一隻耳,一口親了下去。  一隻耳從噩夢中驚醒,抬頭看了看雲思儒悵然若失、略含妒意、忽青忽紫陰晴轉換的臉,再看了看一臉興奮摟著它的雲想容,惡寒,莫名。  “阿……阿……阿……阿嚏!”一隻耳頓時被橫飛的唾沫糊滿全身。  “你呀!唉,方師爺配的藥可是又被你給倒了?”小白一邊歎氣,一邊掏出絲帕給我擦了擦臉,再順道幫一隻耳擦了擦。  “太苦了呀!哥哥最好了,不會和爹爹告狀的是吧?”我吐了吐舌頭,一臉淒苦地挨著小白的身子蹭蹭。  “唉,良藥苦口利於病。”雲思儒歎了口氣,伸手攏了攏身邊可人兒的肩。他心裏清楚,隻有想容有求於他的時候才會叫哥哥,才會像貓兒一樣溫順地靠近他。雖然明知是她別有用意,卻甘之如飴,隻求這一生能夠這樣為她遮風擋雨,默默守護著她。隻是,想到明年想容就要進宮,心下一片煩亂,手無意識地緊了起來。  “小白,疼!”我掙開小白的懷抱,拿絲帕擤擤鼻子,隻覺得氣管裏麵一陣癢,都是這該死的花粉過敏症!  七歲那年,我患上了花粉過敏。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就開始不停地打噴嚏,氣管喉嚨瘙癢不止,隻有喝了方師爺配的藥才能緩解一些。方師爺試過不少配方,但都不能根除,隻能暫緩。爹爹憐惜我身體不適,便讓家丁把雲府上下所有能開花的植物都斬草除根,換上各式綠葉植物,但收效甚微。這香澤國最大的特點就是鮮花種類繁多,且花期長,四季不分明,春夏季極長,爹爹總不能讓人把全國的花都給拔了,所以一到春天,花粉便從空氣裏緩緩散播到這相府中來。  “對不起,都是哥哥不好。”小白心疼地揉著我被他抓疼的肩膀。  “給我畫幅畫,我就原諒你。”  “好呀!隻要容兒喜歡,莫說一幅,就是十幅哥哥也畫給容兒。”  “雪碧,速去書房取來筆墨丹青。”穿過來以後,我十分想念趙忠祥!錯了,是十分想念原來的垃圾食品,但是,大廚水平有限,吃不到,沒有辦法,隻有把下人的名字全改成我最愛吃的垃圾食品名,想吃的時候叫叫他們名字YY一下,嘿嘿。  “為何隻取筆墨?沒有紙張,容兒讓我畫在哪兒呢?”嘿嘿!我一把抓住邊上想伺機開溜的一隻耳。一隻耳不知死活地在我懷裏垂死掙紮,妄想逃脫。  “一隻耳,你最近好像又長膘了,來,讓你容大爺摸一把!”色咪咪地掐了一把一隻耳的屁屁,“不乖乖聽你容大爺的話,嘿嘿,明兒帶你去見見趙大廚的菜刀……”抹了一把快要滴下來的口水。  一隻耳聞言,立馬閉眼,四腿一蹬,挺直身子,放棄掙紮,配合作僵屍狀!哈哈,我就知道我的一隻耳最識時務了!  “就畫在一隻耳的身上!”我豪邁地一揮手。  小白無限同情而又慶幸地看了一隻耳一眼:幸好容兒今天沒拿我開涮。  一襲白紗袍,衣袂飄飛,臨風而立,眉目舒展,手持玉杆紫毫筆,時而遠眺,時而低頭潑墨揮毫;發髻上束的銀絲帶隨著他的身姿,時而揚至耳後,時而順垂在白皙剔透的臉頰,仿佛依戀那美好的觸感,來回擺動。  不愧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白,如今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了!我不禁看著他的側影發呆。食色,性也!  “好了!容兒看看,可還滿意?”小白微笑地回過身來,看我一臉呆相,不解,“容兒在看什麽?”  “小白真好看。”還未回魂的我脫口而出。  小白先是一愣,臉微微一紅,略有赧色地說:“再好看也沒有容兒好看,容兒是這全天下最美的人了!”  “那是!”收起口水,我不屑地甩了甩頭,走上前。  隻見這午後初雨乍晴的緣湖春色在小白的巧手下躍然紙上,錯了,是豬背上,我不禁讚歎了一句。聽到我的誇讚,小白笑得像抹了蜜一樣。唉!這娃兒好看是好看,就是傻了些,隨便誇誇就樂成那樣兒。看來以後對待男人就是要恩威並重,平時盡情虐待,關鍵時刻誇上兩句!  好畫當然得配上好文才能相得益彰,我大筆一揮,在豬背另一側題上四句詩:“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緣湖比想容,淡妝濃抹總相宜。”(希望蘇軾他老人家不會被氣活過來。)  就在小白探頭想要看清詩句的時候,我突然玩心大起,拿著毛筆就往他臉上畫去。誰知小白經過我長年累月的鍛煉,身手敏捷,一個側身躲過毛筆。我不甘,提筆追去。  小白總是在我快要追上時回頭朝我促狹一笑,然後又輕巧地躲開攻擊,氣得我牙癢癢。  一隻耳不明白我們在幹什麽,看我凶神惡煞的樣子以為我又要捉它上廚房,嚇得撒腿就跑。結果,水亭裏,一男一女一豬,前前後後,追打得不亦樂乎。  “痛!”哪兒來的柱子,看見姑奶奶我也不讓路!我捂著鼻子,正打算開罵。  一抬頭,就撞見一雙邪媚狹長的眼睛,微眯著,那高傲的眼神竟讓我有似曾相識之感,薄唇緊抿,透著被衝撞的不悅和不耐。切!不就長得帥些,跩什麽跩!被撞的人可是我,要是以後長成扁平鼻,我還要你付整容費和精神損失費呢! 第6節:第二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3)  “太子妃年幼,無意衝撞太子殿下,還望殿下恕罪!”這時,我才發現爹爹也在,正拱手俯身站在一旁,看不清臉色,語氣清淡沒有起伏——等等,倒帶ing……太子也來了?哪裏?啊嘞!不會就是我撞到的這頭吧?難怪覺得眼熟,想當年,我們可是有一麵之緣,就是這倒黴的一麵之緣把我變成太子妃了,這麽多年不見,我都快忘了有這麽個人了。  爹爹這一開口,我才發現我正趴在太子胸前,兩手撐著他的胸膛,一個人仰頭看,一個人低眼睨,姿勢甚是曖昧,趕忙把手拿下,微彎膝蓋,兩手交疊在左腰側做了一個福身,“想容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  “雲思儒參見太子殿下!”身後小白兩手一抱拳,不卑不亢作了個揖。  “免禮。”隻見狸貓身穿白色銀絲繡龍錦袍,衣襟和袖口是黑色錦緞拚接,上繡金絲盤龍紋。他兩手背在身後,胸前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正彰顯我的罪證,看來毛筆最後是招呼到他身上去了。狸貓從袖子裏掏出絲帕,嫌惡地擦了擦那團墨水,墨水居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哇!這衣服不知道是什麽航空材料做的,墨水上去居然也可以擦掉,我不禁在腦袋裏搜了一圈,隨後定論,肯定是類似於雨衣的材料。聚四氟乙烯(PTFE)防水透氣層壓織物,具備阻燃、防靜電、抗油拒水、易去汙、防酸堿等功能,總而言之一句話“居家旅行之必備物品”!不過狸貓這家夥也真是的,大晴天穿身雨衣到處跑,也不怕被人抓進精神病院住院觀察!到時候可別怪我不給你送飯!  “太子妃好雅興,賞湖?”不疾不徐,仿佛在問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回稟殿下,容兒與我在此作畫吟詩。”就在我對狸貓的語氣憤懣不滿的時候,小白替我回答了狸貓的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小白對狸貓有絲敵意,說話時候還特意加重了“容兒”兩個字。奇怪,小白最是親和,怎麽就這麽討厭他?看來狸貓這種隻拿鼻孔和膀胱(旁光)看人的剝削階級確實不能贏得廣大勞動人民的好感!  “哦……素聞雲公子丹青妙筆,今日不想得此良機可略窺一二,隻是,這畫在何處?”聽見小白的回話,狸貓也不惱,隻是斜睨了小白一眼。  “畫與詩均在此處,請太子殿下過目指點!”我抓過一隻耳一把塞進狸貓懷裏。  突如其來的溫香暖玉抱滿懷讓狸貓有一瞬間詫異,繼而很快又恢複了雲淡風輕的表情,掃了一眼一隻耳背上的畫和詩,媚眼微挑,“好一句‘欲把緣湖比想容,淡妝濃抹總相宜’,好詩!好畫!看來愛妃甚是謙虛!”小白在聽到“愛妃”這個稱呼的時候,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一般一般,謝殿下誇讚!想容向來謙虛得近乎自卑。”我噎不死你個小樣兒!  狸貓一時語塞。  “雲丞相,素聞府上緣湖渾然天成、風景別致,今日一遊,卻發現這盎然春綠中竟無點紅,不知何故?”狸貓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啟稟殿下,這全是想容的過錯。”低下頭作小媳婦狀,裝可憐。  “哦?”  “殿下難道不曾聽聞‘閉月羞花’一詞?”抬頭不屑地看了眼狸貓,哼!  “容兒,不得無理!”爹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臉上卻是淡淡的笑意。  狸貓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嘴角微微抽動,唉,可憐的孩子,要笑就笑嘛!幹嗎一副便秘的表情,你忍得痛苦,我看得也痛苦!  小白寵溺地看著我,在場隻有他笑得最自然。  而後,狸貓在水亭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和爹爹討論了一些朝政上的事情。我聽得懵懵懂懂,不甚明白。不過,他們這樣不避諱我和小白在場,說的估計應該也不是什麽國家機密。隻是,我發現,像狸貓這樣狂傲的人對爹爹說話居然存了三分敬意,足見爹爹確實了得!心裏對爹爹的崇拜不免又加深了幾分。  狸貓臨走前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背上寒毛直豎。 第7節:第三章 錦繡年華誰與度  第三章 錦繡年華誰與度  小白最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常常凝視著我憂鬱地歎息,就像當年高二,我在自己房間貼了一牆袁隆平的照片,發誓要報考中國農業大學水稻育種專業為中國雜交水稻業再創新高的時候,老爸的表情。  “小白,你再歎下去我腸子都要打結了。我長得是比你好看,你也不要太自卑,勤能補拙,晚上記得多敷幾次麵膜。”說完,用右手食指頂起自己的鼻子,再用手把兩邊臉頰橫向扯開,吐出舌頭,朝小白扮了一個豬頭臉。  “嗬嗬,是是是,就容兒最美了。”小白總算收起西施捧心的樣子了,明媚的笑顏竟讓我有一瞬的迷失。  “小白,我們出府去玩好不好?”拽著小白的袖子,晃啊,晃啊,晃啊。  在相府憋屈了十年,腳底都快發黴長毛了,偏偏爹爹就是不讓我出去玩,說了一堆什麽“言談舉止關乎國體”之類的長篇大論把我給打壓下來,還派了雪碧和七喜兩個丫頭貼身服侍我。  不是沒有想過趁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偷溜出去玩,無奈雪碧、七喜武功高超,經常還沒碰到院門就被她們給拎了回來。第二天還要接受爹爹的精神教導,再罰抄N遍《女誡》,當然這等好事我一般不會獨享,都是讓給小白。憑什麽就讓他一個人學武功,進出自如,嫉妒啊!今年中秋節我就要進宮去做童養媳了,不趁這時候溜出去玩玩,恐怕以後更難了。  “不怕雪碧和七喜抓你了?”  “嘿嘿,有小白在怕什麽!再說爹爹今天進宮,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平時我總讓小白和兩個丫頭對練武功,名曰切磋,其實是要試探試探小白武功進展,最近,我看出小白的武功已經明顯高出她們倆了。  “就你個小丫頭會算計。”小白刮了刮我的鼻子,“不過說好了,天黑以前一定要回來哦!”  “哈哈!哥哥最好了!啵!”我興奮地在小白臉頰糊了一口唾沫。  小白足足呆立了五分鍾,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有武功就是好,小白輕鬆地搞定兩個丫頭,點了她們的昏睡穴,估計天黑以前是醒不過來了。小白帶著我飛出牆外,找了條烏蓬小船,這就上路了!  小船沿著狹長的河道緩緩前行。迎春花臨水而栽,嫋娜地垂下細長的花枝,鵝黃色的花瓣靦腆地開滿枝條,隨著微風拂過水麵,宛如少女攬鏡自照,欲語還羞。明媚的陽光透過盛開的櫻花樹,灑下碎金般的親吻,斑駁的樹影蕩漾在河麵上。一縷淡淡的春風帶起似雪的櫻花,飄飛,旋轉……漫天飛舞,最後依依不舍地飄向遠方。若有似無的香氣浮動在空氣中,引人遐思;婉轉清亮的鳥鳴聲掩在影影綽綽的樹叢花間,剔透歡快;船艄上,艄公輕搖船櫓,吱吱呀呀,輕和著鳥啼相映成趣。幸好今天早上灌了兩大碗方師爺配的特效藥,不然現在肯定是噴嚏連連。  突然,眼前景色一換,進入了一片寬闊的水域,周邊船隻一下多了起來。大部分是和我們一樣的烏篷船,也有不少裝飾華麗的遊船穿插其中,堤岸兩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商鋪林立、客來商往,一派繁華熱鬧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舒展開來。  “這便是京城最長的水域——錦河,兩邊街道名喚秀水街,取‘錦繡天下’之意,當今聖上親筆賜名。”小白看我巴著烏蓬邊緣探頭探腦看得興奮的樣子,便給我當起了導遊。  啊嘞!秀水街?!不就是北京響當當的冒牌貨市場!好地方啊!我說香澤國的皇帝有起名字的天賦吧,先是“狸貓”,這裏又冒出一“秀水街”,人才呀!  殺價是女人特有的天性和嗜好,當然也是我的專長。  想當年,我一手挎一蛇皮編織袋,橫掃秀水街。“這裙子怎麽賣?”“小姐好眼光!這裙子可是BUBERRY今年的春季新款,算您便宜些,一百塊錢!”“一口價!十五塊!”“您看您這就為難我了,我是小本經營,十五塊錢進價都不夠,您也下手太狠了些,要不這樣,五十塊錢,您好歹讓我賺些。”“老板,我也是開店的,來搞批發呢!您薄利多銷,要不這樣,我退一步,二十塊錢怎麽樣?”老板看了一眼我兩手腕上碩大的蛇皮袋,眼冒精光,“好!我看您也是個爽快人!就二十塊!您批發多少件?”我滿意地收起裙子,掏出錢包,丟下二十塊錢,“就批發一件。”在店主噴火的注目禮下,我驕傲地揚長而去。此招是我必殺,從上海的七浦路到北京的秀水街,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有時我們並不在乎買的是什麽,享受的並不是獲得商品的本身,而是靠自己三寸不爛之舌殺價成功的樂趣!  “船家,停船停船!我要上岸!”一想到可以殺價采購,我連腳趾頭都興奮起來。船還沒停穩,我就扯著小白踏上岸邊,低頭就衝進最近的一家絲綢商鋪,淺紫藍、深湖藍、原野綠、鬆石綠、玫瑰紅、石榴紅、櫻草黃、淺桔黃……花素綾、交織綾、尼棉綾、花軟緞、素軟緞、織錦緞、古香緞、橫羅、直羅、花羅……各色綾羅綢緞,看得我是眼花繚亂。  “店家,這匹錦緞怎麽賣?”我隨手指了指正中的一匹石榴紅織錦緞。  一聲嬌軟清脆的聲音,引得店內所有人抬頭尋向聲音的源頭,想看看是何等人物竟有這般銀鈴般的嗓音。隻見一青衣少年,身材嬌小,腰係一血紅玉佩,紋路複雜,那遙指錦緞的纖纖玉手似水蔥般晶瑩剔透,隻是頭戴麵紗鬥笠,看不清麵貌,若隱若現之中更加讓人神往,不禁揣測起麵紗下是何等的入畫之姿。  眾人估摸此少年十二歲上下,再看向少年身後隨行的另一少年,不禁又是一陣暗歎,同樣一身青衣,與前麵那少年嬌俏可愛不同,此少年身形挺拔,飄逸俊朗,舉手投足之間,斯文儒雅,貴氣流動,也是頭戴遮麵鬥笠,讓人不禁扼腕,二人均不辨男女之貌。  “店家,這匹錦緞怎麽賣?”我又提高了八度嗓音,這老板發什麽呆?一副憨傻的熊貓樣。  “公子好眼光!這錦緞可是今年特地為太子大婚趕製的貢緞餘料,全京城隻有我這繡莊有賣!”老板驕傲地挺了挺胸脯。  嗯!果然是秀水街!開場白都差不多。  “看您也是個貴氣的人,這錦緞就算便宜些,一百兩一尺!”怎麽古往今來所有賣東西的人都是老套路,沒有一點創新意識。  “一口價! 十兩!賣不賣?”以不變應萬變。  “嗬!”老板驚愕地倒吸了口涼氣,乖乖!哪兒有人這麽還價的?若說此人窮酸,看起來卻有一股貴氣渾然天成;若說此人闊綽,所穿衣裳卻又不是綾羅綢緞,而且一開口就要回掉他九十兩的價錢,不禁猶豫如何對付。  “公子,您看我這可是貢緞,小本經營,十兩連繡女們的手工錢都不夠付。”  “老板,我也是開店的,來搞批發!您薄利多銷,要不這樣,我退一步,二十兩怎麽樣?”信心滿滿!  老板心裏暗忖:看來果真是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麵!  “屁發?!公子這不是存心開我玩笑!我們可還要做生意,還請公子上別家商鋪去買!”話畢,老板輕蔑地抬手讓夥計送我們出門。  “呃……”應該不是這樣反應才對!  “老板,相信我!我真的是搞批發的!”堅持不懈遊說老板!  店家:……  小白:這下丟臉丟大發了。  尷尬地丟下一錠金子,小白一手抄起錦緞,一手牽著我就往外跑!奔了約莫五十米才鬆開我的手。“雲思儒!你知不知道浪費是很可恥的行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雖然爹爹是宰相,家裏日進鬥金,但是我們也不能忘本,要開源節流!何況你我二人都沒有一份正式工作,在家裏就是米蟲,說句大白話,我們倆那就是‘啃老族’,天天批判的就是我們,你知道吧!知恥近乎勇!我雖然啃老,但是我還知道節約,節約開銷就是最有效的賺錢辦法。你呢?也不知道找個安定的事業單位掛靠,就隻知道胡亂花錢!唉,慚愧呀,我怎麽就養出你這麽個不懂事的娃兒呢?錢給誰也不能給奸商,你知道一錠金子可以買多少東西嗎?可以買兩三百包‘護舒寶’,可以買三四百包‘幫寶適’,可以買幾十套‘黛安芬’……這些都是事關生計的民生必備用品,你知道嗎?總之一句話:把你身上帶的金子都交給我,放在你身上我不放心!”  轟炸完畢!  雲思儒:=_=,頭暈,除了最後一句話,其他全沒聽懂@_@。  小白乖乖地把隨身攜帶的金子都交到我手上。掂著手上的金子,我幸福地笑了。  揣著金子,我和小白又踏上了shopping的征程。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剛才怎麽殺價失敗了呢?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帶蛇皮袋的緣故?看起來不像搞批發的?  逛了一圈秀水街,我又出名了。  “聽說了嗎?今天來了兩個鄉下的瘋子,不管什麽店,其中一個一進去就問人東西十兩賣不賣,還說什麽‘屁發’。”秀水街路人甲激動地扯著路人乙八卦。  “聽說了!據說還有一個瘋子揮金如土,伸手不是金子銀錠就是銀票,估計是個不識數的……這年頭,真是什麽怪人都有!”路人乙搖頭感慨。  隻沒收了金子,不知道小白還有銀錠和銀票,這小子太敗家了!回頭一定要好好教育!  小白:以後再也不和容兒去逛街了…… 第8節:第四章 月上梢頭梨園鬧(1)  第四章 月上梢頭梨園鬧  回到船上已是傍晚時分,小白讓船家調頭回相府。  “哥哥,容兒好不容易出府一趟,過了中秋便要入宮,一入宮門深似海,想那皇宮高牆紅瓦,莫說與哥哥這般暢快遊玩,就是想見見哥哥,恐怕也難了。”我可憐兮兮地拽著小白的衣袖,癟著嘴,眼裏泛著淚光,其實是困的。  雲思儒伸手把我攬進懷裏,萬般不舍地輕輕撫著我的背。他似做了好一番思想鬥爭,良久才道:“好!那我們就遲些回去,容兒想去哪裏,哥哥陪著你。”溫言軟語,修長的手指愛憐地拂過芙蓉般的麵頰。  “真的?哥哥不騙容兒?容兒想去哪兒哥哥都陪我去?”眼睛興奮地閃爍著光芒,我就知道小白最吃不消這套化骨綿掌了,嘿嘿!  “哥哥什麽時候騙過容兒,隻要容兒想去,天涯海角哥哥都陪著!”小白仍舊握著我的手。小白的手一直能給我一種溫暖安定的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卻讓我相信,即使這整個世界都背棄我,仍然會有這麽一雙手堅定地牽著我,走下去。  “那我們去戲園子聽戲吧!”奸計得逞,我開心地回摟住小白的腰,隻覺得小白身子微微一顫。  “船家,掉頭去梨園。”小白聲音有一絲可疑的欣喜。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我揮著右臂,心潮澎湃地高唱國歌。  船艄上,艄公被吼了這一嗓子,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掉進河裏。  河道兩旁陸陸續續地亮起了燈火,明黃的燈火倒映在水麵上,隨水搖曳,溫暖地暈開。堤岸兩旁,白天忙忙碌碌的商客們漸漸散去,隻餘遊玩賞夜的人們,有嫋娜嬌羞身著羅裙的女子,也有手搖折扇風度翩翩的公子。一彎明亮的上弦月靜悄悄地趴在柔嫩的柳枝上,似在窺視這旖旎夜色下即將發生的一切,如夢似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微眯起眼睛,我陶醉在這無邊的月色中。  “人約黃昏後……”小白若有所思地低頭重複了一遍。  小船悠悠地轉入一個水域岔口,進入一條河道。兩旁燈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築在水上的白牆,約兩米高,上覆黑瓦,牆頭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著,有琴音和著曲聲隱約傳來,門上黑色匾額上書“梨園”兩個燙金大字。  小白往看門小廝手上塞了一錠銀子,小廝便把門打開放船入內。隨著船的緩緩駛入,我才看清這園內景觀,原以為進來後便是陸地,可以登岸看戲,哪知這園內仍是一片寬闊水景,隻有水域正中築著一個方形戲台。戲台上燈火輝煌,一女子身著色彩豔麗花樣長褂,綁著勒頭,粉麵、紅唇、娥眉、鳳眼、雲鬢,水袖輕揮,隔著水音,隻覺得那唱腔幽咽婉轉、起伏跌宕、若斷若續、節奏多變——這便是香澤國最負盛名的“嶺劇”了。丞相府裏也有一個戲班子,爹爹又好聽戲,常拉著我陪聽,所以一聽曲調我就辨認出來了。台下,圍了一圈遊船,大半裝飾精美,老爺公子們端坐船頭邊品茶邊聽戲,好不愜意!我心裏不由讚歎古人會享受生活!我們的烏蓬小船在這一圈豪華遊船中不免像個異數。  戲院一隅。  “林大人,這就是那名旦楚鳳?”  “正是!還是潘大公子麵子大,一來這楚鳳便登台獻唱,下官來了幾趟,戲班子都推諉說楚鳳身子不適,不免掃興。”  “嘿嘿,果真名不虛傳,粉白黛綠、風嬌水媚,隻是不知道嚐起來如何……”說話之人目露淫穢之色。  “哈哈!潘大公子出麵,這天下美色還不是手到擒來!”邊上之人趕忙附和。  “哈哈哈!陳大人此言不差,卻隻說對了一半,這天下美人也有我想看都看不到的。唉,這楚鳳若和這美人比,怕也隻是魚目比珍珠,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潘大公子一副捶胸扼腕無比感慨的樣子。  “哦?!下官還以為這楚鳳已是美到極致,竟有還比她美上萬分的人兒,而且還能讓潘大公子想一睹芳容都難?!下官孤陋寡聞了,不知是哪家小姐有此等美貌?”  “唉,你初來京城,不怪你不知,這京城裏流傳有一首民謠:‘鮮妍馥鬱滿香澤,若問傾國與傾城,庭院深深雲裏栽,奈何佳節宮中藏。’說的便是這佳人了。”潘大公子目露向往,一片無限憧憬之情!忽然,隻覺耳邊一陣寒光襲來,腳一軟,手裏一哆嗦,酒險些翻灑出,舉目看看周圍,聽戲的聽戲,品茗的品茗,並沒有人瞪他,不由困惑。  “這‘雲裏栽’、‘宮中藏’,說的不會是左相雲大人之六女,當今太子妃吧?”陳大人惶恐地問道。  “還算你有些見識!正是這雲府六小姐了!唉,你也知道這雲水昕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加上女兒又被聖上欽封為太子妃,益發權傾天下了,就連我爹爹……唉,說起來慚愧屈辱啊!所以說這六小姐是水中月鏡中花,想一睹芳容比登天還難哪!不說了,不說了。”二人均欷?#91;感歎地搖了搖頭。  戲園另一側,被談論人雲想容渾然不覺,托著腮幫子聽戲聽得搖頭晃腦。  雖說這“嶺劇”號稱香澤國國粹,風骨和京劇有異曲同工之妙,卻又不如京劇大氣磅礴。可能因為這花都澤國的緣故,使嶺劇裏或多或少摻了些脂粉氣,卻又不如越劇和黃梅戲幹脆柔媚到底,所以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黃梅戲和越劇我都學了一些,雖然唱得隻能算馬馬虎虎,但是這兩個劇種都是我的最愛,平常喜歡哼哼。唱戲沒有聽眾怎麽行!所以我先是拉著雲思儒做我的聽眾,騙他這曲子是我編的,後來不過癮,幹脆拉著雲思儒教他唱。他倒是學得快,一下子就趕超我的水平了,讓我捶胸頓足,大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轉瞬,台上一曲唱畢,台下掌聲叫好聲一片。那花旦福身行禮之後正欲離去,隻聽得台下有人叫囂:“我家潘公子出紋銀一百兩,請楚鳳姑娘再唱一曲!”  花旦眉頭一皺,說自己身體不適不能再唱,那惡仆又道:“我家潘公子是何許人,姑娘竟不賞臉!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戲園領班也是一臉哀求地看著那個花旦。那花旦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表情甚是痛苦,臉色發白,像是隱忍著極大的病痛,眼看就要倒下去了,甚是可憐。台上台下正在僵持之中。  “我替她唱!”還沒來得及經過大腦,我噌一下就從小船上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隨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青衣少年挺立在一烏蓬小船船頭。頭戴麵紗,看不清麵貌,但卻讓人覺得有通體的貴氣。身邊也是一個青衣鬥篷少年,伸手微扯住那少年的衣袖,仿佛在不滿他草率的舉止。  “我唱得定不比楚鳳姑娘差!隻是我這曲要百兩銀票,不要現銀!就讓你家公子備好銀票,準備放血吧!”不顧小白氣急敗壞地猛使眼色,我一句話堵住一幹人等的發問。  眾人不免訝異這少年的狂傲,心下想:這少年定是唱得不俗,不然也不敢這樣大放厥詞,隻是這為何隻要銀票不要白銀?這“放血”又是什麽東西?  那惡仆先是一愣,繼而轉頭征詢他家主人意見。  “我家公子說了,就請這位公子唱上一曲,若是唱得好,定奉上百兩銀票!若唱得不好,楚鳳姑娘還得照唱!”  “好!一言為定!”  說完,我不由分說地拽著小白登上後台換衣服。一進後台,小白就皺著眉頭教訓我,說什麽宰相千金哪有登台賣藝的道理,說什麽不成體統,反正是所有大道理都搬出來義正詞嚴地唐僧了一遍,聽得我頭都大起來。  “哥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呀!你看那個什麽楚鳳,好可憐哦。要是唱著唱著就仙遊了,我於心何忍。人最寶貴的是生命,每個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時,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生活庸俗而羞愧。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你看,一個煉鋼的人都知道要解放全人類,我們思想覺悟不能比他差!所以本著日行一善、救死扶傷的國際人道主義,本著雷鋒精神、白求恩精神、焦裕祿精神、孔祥東精神(是孔繁森= =)、董存瑞炸碉堡精神!我們要挺身而出!”  就在我講得唾沫橫飛不能自已,考慮要不要把馬丁·路德·金的I Fave a dream搬出來的時候,小白頭昏目眩地打斷我的演講,“好了!就依容兒這一回。不過!隻此一回!下不為例!”勝利!我樂嗬嗬地找了兩套行頭,一套紅色的小生裝給小白,一套白色的花旦裝自己套上,戴上鬥笠就和小白登場了。  台幕緩緩拉開,隔著水光,戲台中央一素色白衣少女水袖輕攏,碎步搖曳,身段婀娜多姿,一少年男子身著棗紅斜襟錦繡襖,款款踱來,難掩風流之姿。眾人不禁感慨:好一對璧人!隻可惜這二人仍帶著遮麵鬥笠,薄紗隱約,難辨容貌。  少年深情款款地凝望著少女:“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唱腔珠圓玉潤,滿懷初見的驚喜和似曾相識的疑惑。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少女亦緩緩移步,水袖微抬半掩芙蓉麵,唱得是一平三折、婉轉繚繞,暗含隱約輕愁,把小女兒的心思表現得恰到好處。  “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  ……  一曲唱罷,台下眾人還沉浸其中,隻覺這曲妙詞妙人更妙,曲調新鮮,吐字唱腔更是聞所未聞,不自覺地竟屏著呼吸聽完了一曲,生怕一個雜音摻入便會破壞這唯美的畫麵,驚了這一對天姿璧人。“好!”不知是誰先回過神來叫了聲好,頃刻,台下叫好聲、驚豔聲、鼓掌聲、歎息聲響成一片!  台上人聽到喝彩竟也不謝禮,像是理所當然、意料之中的樣子。那紅衣少年轉頭對那少女輕聲說了句話,似在催促那少女離去。那白衣少女回了句“等等”便往前一站,對等候在台邊的潘家家奴說:“好了,唱完了,讓你們家公子把銀票拿來!”坦率直白,不禁讓人感慨和剛才唱戲時溫柔婉約判若兩人,不過這直白之語從她嘴裏說出卻並不粗俗,倒是有幾分可愛俏皮。  那家奴大張著嘴,一副還沒從戲裏回過神的樣子,聽了這少女的呼喚才猛然驚醒,領命前去詢問自家主子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艘遊船放下了一葉小扁舟,緩緩劃至戲台邊,扁舟上下來一青衣小仆,拾級上了戲台,彎腰對台上的人兒作了個揖,“這位……公……姑娘……”,似在猶豫該怎麽稱呼,“我家主人聽了二位之曲,驚為天籟,想約二位船上一見,不知二位是否賞臉?”  那白衣少女轉身低下頭,甚是憐憫地看了那小仆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姑娘是沒有公母之分的,隻有女的才叫姑娘,這是誰家可憐的傻孩子?快快領了回去!唉,仆隨其主,想來你家主人也是……”邊說還邊感慨地搖了搖頭。  台下眾人聽了這一番奇怪的言論不禁失笑,那小仆更是憋紅了一張臉,彎腰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見他窘得微抬眼,似要再說什麽,突然看向那少女腰間玉佩,一驚,竟跪了下來,還未來得及開口,那潘家家仆已然返回。  “這位姑娘,我家公子要親自奉上銀票,隻是……嗬嗬!有勞姑娘登船一會。”說完眼睛滴溜溜地在那白衣少女身上轉了一圈,甚是猥瑣。  “大膽!放肆!”紅衣少年往前一步,擋在少女麵前,隻覺麵紗下寒冷殺氣迸射,腰上所佩寶劍已然出鞘,與早先給人溫潤如玉之感截然相反。 第9節:第四章 月上梢頭梨園鬧(2)  那潘家家仆不禁往後一退,一個哆嗦。  “不得無理!瞎了你的狗眼!太……這位公……小姐豈是你等下作之人可以窺覦!”那跪在地上的小仆也一下站了起來,嚴厲瞪視那潘家家仆,聲音裏竟有些威嚴。此等架勢不似尋常人家下人有的,定是出自豪門官宦之家。  “嘿,嘿……你……你們,想……想幹什麽?也……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公子是……是什麽人!今日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來人啊!”那潘家家奴後退了幾步,嘴裏卻不認輸,台下一群打手裝扮的家奴一躍而上,個個手持三尺長的棍杖,麵露凶光,立在那家奴身後,隻等他一聲令下。  台下人大半非富即貴,已認出這是哪家家仆了。全京城敢這樣光天化日之下仗勢行凶、毫無顧忌的恐怕隻有右相潘行業潘大人府上的家奴了。那右相之子潘毅越仗著父親是當朝右相,平日裏是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常常當街強搶民女。家裏的仆人也是狗仗人勢,到處橫行,賒賬無數,商戶們是敢怒不敢言。這潘家是開國將軍潘玉青之後,開國太祖曾許諾潘家世代富貴,潘家素來重武輕文。當今右相不善文墨,隻好舞刀弄劍,為人豪爽,隻是中年得子,不免嬌寵,任這潘大公子惡行滿天下,也不管束。世人均感慨這潘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對於當今天下主事之人實為左相雲水昕大家心知肚明。  “來人啊!給我架下去!”惡奴一聲令下,一群滿臉橫肉的打手登時將那少女少年和小仆團團圍了起來。眾人不禁為那少女捏了一把汗,恐是凶多吉少了。  那少年和小仆一前一後護住少女。冷光流淌劍身,十來根棍杖直擊少年,少年不慌不忙輕躍起身,淩空飛踏,足踩鐵棍,借力向後一個翻身,劍尖直指前方。登時,五個大漢一聲大吼,捂著胸口倒地,在地上扭作一團,表情痙攣,十分痛苦。其餘打手見狀,目露驚恐,手裏拿著棍棒卻是瑟瑟發抖、節節後退,生怕被這少年劍氣所傷。  “你們這群廢物!怕什麽,都給我上!”這當口台上躍上一人,身著鬆石綠對襟緞衫,頭戴方形金色錦帽,手裏拿了把山水扇,麵貌蠻橫霸道,眼睛直盯著那少女瞧,甚是猥瑣。眾人一看,這正是那潘家惡公子潘毅越了。台上少年聽到聲音,輕輕一轉身,行雲流水般把劍往前一送,那潘毅越一驚,忙把扇子護在胸前,往後一個側身。劍風險險地擦過他耳邊,一絲細細的血絲從那傷處滲出。  看不出小白的劍術居然這麽厲害,看來平時他和雪碧、七喜她們比武隻用了十分之一不到的功力。  小白的形象在我眼裏一下子高大起來,不愧是我培養出來的文武雙全四有五好和諧美人!甚感欣慰啊……難怪古代人喜歡練武,確實比T台走秀的pose酷多了!  那個色狼潘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掙紮著站起來:“來人啊!都給我上!把他給我拿下!”呼啦啦,一下子從台下躍上二十來頭打手,黑壓壓的一片。看來這潘色狼喜歡組團出遊,隨身居然帶了這麽多旺財!趁小白和那個傻小孩應付新撲上來的一批旺財的當口,色狼潘伸手想要抓我,反應靈敏的我當然是輕巧地往邊上一跳,逃過了祿山之爪。  “這位公子,我奉勸你現在不要隨便亂動!因為你已經中了我的獨門秘製之毒‘蘇丹紅’!此毒無色無味,平常人接觸並無大礙,若是受了皮外傷的人……”  看那色狼潘雖麵露疑惑,卻已經放下正準備襲擊我的右手,估計是上鉤了。  我故意拖長了尾音,手背到背後,無限遺憾地搖了搖頭。這是以前我們學院三大殺手之一教材料力學的“滅絕師太”在考試後宣布及格率之前的標準動作!根據我的經驗,這個動作絕對具有殺傷力!像我這種長期堅信六是吉利數字的人,每次滅絕師太一做這種動作,我的血壓、心跳、血球蛋白、血小板含量、腎上腺指數都會立馬直線上升。  “快說!受傷之人會怎樣?”哈哈!果真上鉤了!  “哎,若是受了皮外傷的人……”看那潘色狼快要瞪突出來的眼珠子,我的心裏那叫爽啊!“此毒嗜血……散布於空氣中,見血便會吸附其上,隨著血液滲入五髒六腑。中毒之人初並無感覺,但若行至五步之外,必口吐鮮血,心髒麻痹而斃!故此毒又稱‘五步封喉’。”  “我怎麽沒聽說過這種毒藥?”色狼潘還是不大相信的樣子。  “唉,如若不信,你不如走上五步試它一試!”嘿嘿,我就不信你有這膽。色狼潘如被點穴,一臉恐懼地站在原地。  “在場諸位看客,如有意下購此毒者請從速,鄙人今天隻帶了五包出來,大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俗話說‘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此毒為行走江湖必備之上品!”剛才還想攻擊小白的旺財們聽到我的話以後也乖乖地放下鐵棍,做溫順狀,生怕被小白的劍戳出血來也中毒。  “快把解藥交出來!”  “要交解藥也行。不過我們先把賬算算清楚!剛才一首曲子是一百兩銀票;‘蘇丹紅’你一個人就用了我一包,計五十兩;若給你一包解藥,考慮發展回頭客,給你打個折,就算五十兩。總計:一百兩銀票、一百兩現銀。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色狼潘朝那個惡奴使了個眼色,那惡奴心領神會從船上捧了銀子銀票折回來,送至我麵前。掃了一眼,我從袖口裏掏出一小包粉末,放在手裏,故意掂了掂,正要開口。  誰知那惡仆竟伸手欲搶粉末,我往後一退,不知絆住哪隻旺財的狗腿,一下子失了重心,往後倒去。遠遠地看到小白驚恐的眼神,額滴愛因斯坦、愛迪生、愛默生啊!我可是背對觀眾站在戲台邊緣,這台子起碼高三四米,底下就是河了。我從來沒學過遊泳,沒想到初體驗居然就是這麽刺激的高台跳水!今天誰救了我,日後我一定好好報答他。  一陣龍涎香飄過,我落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  “英雄!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感激地睜開眼,啊嘞!怎麽是他?  就見狸貓嘴角噙著嘲弄的笑容,抱著我飛身跳上戲台!“報答倒是不必。隻求愛妃日後能太平些,本宮也就甚感欣慰了。”狸貓對著我低聲耳語,語氣裏透著一絲嘲諷。  我轉了轉眼珠,思考了一下,慎重地在他耳邊回答:“恐怕不行,妾身畢生的心願就是豐乳肥臀。人生誌向豈能輕易更改!”隻見狸貓的臉由紅轉白、轉綠又轉青,然後轉紫,最後終於出現了裂紋。  我掙開狸貓的懷抱,整了整衣服,轉了過來。就聽底下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人人都大張著嘴,怎麽了?我摸了摸,原來是那鬥笠沒了,估計是剛才掉進水裏了。一陣風移來,一個鬥笠罩在了我腦袋上,一抬頭,就見小白臉色鐵青站在我身邊,眼裏既是著急又是惱怒,還有一點驚魂未定的樣子。我心虛地朝他咧嘴一笑。  “奴才參見太子殿下!奴才該死,沒有保護好太子妃娘娘!請殿下處置!”剛才那個傻孩子“撲通”一聲跪倒下來。啊!原來這個傻孩子是狸貓手下,敢情這隻死狸貓一開始就在一邊看戲,太可惡了!我轉身瞪視狸貓。  狸貓不以為意地看了我一眼,還有些戲謔地朝我挑了挑眉。啊,我想起來了,我剛才好像說了什麽“仆隨其主”,這下得罪狸貓了!調整臉色,我諂媚地朝狸貓笑了笑。小白在一邊臉色陰沉地給狸貓拱手作了個揖。  “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台上台下登時跪成一片。那潘家主仆更是跪在一邊瑟瑟發抖。  “平身吧!”狸貓揮了揮手,轉身對著色狼潘,“隻是今日發現,潘世子似乎對本宮的愛妃很感興趣呢。”狸貓說得狀似漫不經心,眼神卻很是冰冷,似有殺氣。連我都不禁抖了一下,原來那個色狼叫潘柿子。  “臣……臣,不……不……不……敢。臣……臣,是……是,景……景,仰……仰,娘娘,請,請……殿下,恕……恕……罪。”柿子抖得跟篩糠一樣,說話居然還有回聲效果。  “太子妃以為當如何處置?”狸貓看了看我。 第10節:第四章 月上梢頭梨園鬧(3)  “殿下,妾身以為我香澤國素來主張以德治國,故應以德服人。今日柿子算是得到教訓了,殿下可讓柿子立下誓言,今後不再做此等勾當便可。”看這柿子也是個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草包,而且狸貓既然知道他叫什麽,說明他的來頭也不是很簡單,還是不要得罪為妙。  “愛妃建議甚好!”狸貓首肯。 那潘柿子跪在那,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然後舉起右手,指天誓日地保證了一通,模樣甚是滑稽。  我滿意地轉身檢查賺到的銀子。“隻是這銀票數好像不對呢。”我皺著眉頭。  那柿子檢查了一遍銀票疑惑地問:“娘……娘,適……適,才不是說要百兩銀票嗎?”  “是呀!我是說要百兩重的銀票,可為何隻有這一張銀票?恐是一錢重還不到吧?”香澤國的銀票麵額最低是一百兩。  “啊!”潘柿子恍然大悟,一副像被花盆砸到的樣子。  “怎麽?世子以為太子妃一曲竟不值這區區百兩重之銀票?”狸貓嘴角似有一絲笑意。  “值,值,值,隻是,臣今日沒帶這許多銀票,明日,明日一定親自登門將這百兩銀票送上!隻……隻……是,還,還請娘娘開恩將這‘蘇丹紅’之毒,給,給臣解了。”  “這便是那‘蘇丹紅’的解藥‘孔雀石綠①’,柿子要速速服下,否則性命堪虞!”我鄭重地把今天和小白逛秀水街買來準備喂一隻耳的綠豆粉交給了柿子。柿子感激涕零一把接了過去,打開就往嘴裏倒。  之後,狸貓將我送回雲府。  一踏進府門,看門的雲伯看是我,激動地朝裏麵扯著嗓子就喊:“大少爺和六小姐回來了,快!快通報老爺!”轉頭又對我說,“我的六小姐呀,可算把你盼回來了。老爺正在前廳發火,這次雪碧和七喜兩個丫頭怕是性命難保了……”  完了,完了,這下糟了,爹爹這次肯定是非常生氣。我縮了縮脖子,害怕地看了看身邊的小白,小白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笑容,握了握我的手心:“放心,有哥哥在。”  還沒有走到前廳,爹爹已大踏步跨出廳門迎著我急急行來。我低著頭站在那裏眼睛朝地板瞟呀瞟呀,就是不敢看爹爹。  “容兒!”一陣清風,爹爹已經走到我身邊,拉著我著急地左看右看,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定我身上沒有少一根汗毛也沒有多一塊肉才如釋重負地放下我的手。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爹爹的臉色,好可怕!像是萬年寒冰一樣。他見我偷看他,臉色更沉了幾分,也不理我,轉過身,負手往前走去。我做賊心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進了前廳。  一進前廳,我就呆住了。廳下,一屋子丫鬟、奴仆跪得滿滿當當,見是我回來都用哀怨摻解放的眼神看著我。雪碧和七喜跪倒在廳中央,身上一道道的血痕觸目驚心,兩邊各站了一個雲家行刑仆役,手裏拿著荊棘鞭正在鞭打她二人,整個大廳裏都充斥著爹爹的怒氣。下人們噤若寒蟬,連方師爺和姑姑也不開口說話,詭異的安靜裏那鞭笞的聲音更加讓人膽戰心驚。  “住手!不要再打了!”我衝過去,一把拽住行刑仆役手裏的鞭子。  爹爹看我的手碰到鞭子,一下子緊張地站了起來。我轉身跪下,“爹爹,請不要再責罰兩個丫頭了,今日都是容兒的錯……”  “爹爹,今日不怨容兒,都是孩兒一時興起教唆容兒與我一同出去玩耍,雪碧和七喜兩個丫頭的穴也是我點的!爹爹不要責罰下人們,也不要怪容兒,要罰就罰孩兒一個人吧!”小白截斷我的話,在我身邊直直地跪了下來。  “大哥,您看,孩子們都平安回來了。您忙了一天想是乏了,下人們也受了教訓,不如讓他們散了回去,您也早些前去歇息吧。”姑姑看我們跪在那裏,很是心疼。  看爹爹仍舊不言語,方師爺朝下人們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看來這次爹爹是真的真的生氣了,他從來沒有對我不理不睬,以前我就是再頑皮,他也頂多一笑置之,今天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教訓我了。  下人們陸續散了,雪碧和七喜兩個丫頭也被人抬了出去。廳裏隻剩下爹爹、姑姑、方師爺,還有我和小白。  “唉……”我們跪了約摸半個時辰,終於聽見爹爹重重地歎了口氣,“起來吧!”  我鬆了口氣,姑姑趕忙上前把我和小白扶了起來。  “儒兒去書房閉門思過,禁食一日,容兒留下來。你們也都下去。”爹爹朝姑姑和方師爺揮了揮。臨走前小白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笑了笑,讓他不用擔心。  大家都走了以後,爹爹歎了口氣,把我抱起,輕輕地揉著我的膝蓋。我的眼睛一下就泛起了水霧,其實我知道爹爹生氣歸生氣,但心裏還是疼我的,想起爹爹平日裏對我的寵愛,想起自己的任性,鼻子一酸,埋頭在爹爹懷裏,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來。  “容兒莫要怪爹爹不讓你出府。隻是這‘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容兒這種相貌出去若是讓人見到,是會生歹意的。你的身子又不能習武自保,縱使有人護著,也隻恐百密一疏。爹爹不求別的,隻求我容兒能平平安安就好。容兒可能體會爹爹的一番苦心?”爹爹一邊揉著我的膝蓋,一邊徐徐地說著。  “是容兒不好,總是頑皮惹爹爹傷心,辜負了爹爹的心意。容兒以後再不亂跑了。”隻覺得心裏熱熱的,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不過也有些疑惑,為什麽我的身體不能習武呢?  “乖,容兒不哭了,再哭可就要變成醜丫頭了。”爹爹用絲帕擦著我的臉,溫言哄著。  “醜了才好。醜了就不用爹爹這麽擔心了。”我一邊抽咽著,一邊朝爹爹苦笑。  “傻丫頭,明日起,爹爹讓方師爺教你些易容之術,以後若有萬一,也可掩人耳目。原本沒讓你學是怕傷了你的肌膚,今日看來學學還是必要的。時候也不早了,爹爹送你回園子去。”爹爹捏了捏我的鼻子,便起身牽著我的手,送我回了房間,親自給我掖好被子,才放心離去。  第二天,潘柿子親自送了一百兩重的銀票到府上來,爹爹推拒了回去。我心有不甘,但也不好說什麽,有些鬱悶。於是偷偷藏了些點心送去給小白,小白看我沒有被爹爹懲罰很是高興,拿著點心吃得歡快。  雪碧和七喜兩個丫頭起先生氣都不理我。我賠了半天笑臉,還弄來方萬用的玉露雪花膏親自給她們上藥,折騰了半日,這兩個小丫頭總算不鬧脾氣原諒我了。下午開始跟方萬用學易容術,我說什麽來著,方師爺是superman吧,什麽都會!隻是這易容術看著容易,學起來就不是那麽容易了,我折騰了半日也沒弄懂些皮毛,隻好一臉崇拜地看著方師爺,搞得他好氣又好笑。  當然,我的那趟出府成功地成了京城裏街頭巷尾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且據說流傳了諸多版本。  官方政府版——太子妃與雲相公子微服私訪,察訪民情。晚上親下基層與民同樂。太子妃親切會見了與會代表潘柿子等一行人,並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太子妃在講話中指出:隨著醫藥技術的迅速發展,過去的製毒放毒解毒專業領域設置過窄,專業級別不夠,滿足不了社會發展的需要。現在我們要不斷地完善發展毒藥行業,在全國率先實現不設門檻、不拘一格投放毒藥,使投毒解毒行業跨越到新的曆史發展階段。  商業界版——那雲府不愧是商賈世家,銀票多得都論斤稱!金磚鋪地,白玉砌牆。  江湖版——聽說那香澤國太子妃竟是苗疆五毒嶺五毒教教主的關門弟子。  曲藝界版——太子妃自幼拜師戲曲宗師玄機子門下,後自創新流派,號稱“容派唱腔”。  市井版——聽說咱們太子妃長得那是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風鬟霧鬢、靈秀溫婉,如流風之回雪、輕雲之蔽日,長年以紗遮麵,但凡見過太子妃真麵目者非死即傷;太子妃一開口那更是嬌鶯初轉微風振簫,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聽過之人多半落得非癡即傻。聽說那雲府的公子長得也是白璧無瑕俊逸無雙風流倜儻,劍術出神入化,劍未出鞘,就可殺人數百。  ……  於是,我莫名其妙地擁有了大批粉絲,見識過這古代粉絲的瘋狂程度以後,我才知道現代的粉絲是多麽含蓄。  最近每天晚上天一黑,就可以在雲府上空聽見“嗖、嗖、嗖”的聲音,然後是一片乒乒乓乓的打鬥聲,時而夾雜“啊、哦、呃”的怪叫,臨近清晨的時候,所有聲音才會陸續散去。  天亮以後出院子一看,屍體兵器橫七豎八散落一地,這些屍體多半穿著夜行衣蒙著臉。剛開始府裏的丫頭們見了還會驚嚇尖叫,到後來視若無睹直接就從屍體上跨過去。該打水的打水,該掃地的掃地,心理素質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聽說這些屍體要麽是來劫財的,要麽是來劫色的,據說還有來找小白爭武林盟主的,簡直莫名其妙。  家裏最近但凡紅色粉末狀物品都很容易丟失,什麽紅糖、辣椒粉、胭脂粉都是買了丟丟了買,呈惡性循環態勢。  每天早晨隻要一開門,就會有媒婆冰人絡繹不絕地登門拜訪要給小白說親事。某某家千金,某某家小姐,都是美若天仙賢淑大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小白一開始雖然厭煩卻還是客氣回絕,後來不堪其擾,直接橫眉冷對,最後索性見都不見,整天擰著眉窩在園子裏看我跟方師爺學變臉。 第11節:第五章 紅裙妒殺石榴花(1)  第五章 紅裙妒殺石榴花  我,雲想容,終於出師了!  繼“梨園門事件”和“粉絲門事件”後,雲府上上下下又陷入了瘋狂的“變臉門恐慌”中。  我華麗地穿梭在雲府的各個角落,時而易容成丫鬟,時而易容成廚子,時而易容成看門小廝。當然,我最熱衷的還是易容成雲家大少爺雲小白同誌的模樣四處調戲府裏的丫鬟。  以前,府裏總有大大小小的丫鬟貪戀小白的美色,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從早到晚前仆後繼地出現在小白麵前。自從盜版小白向她們伸出魔爪之後,在風雲變幻的股市中,小白這支原來被廣大股民普遍看好的績優股一路高開低走下挫跌停成為一支新興的垃圾股。  現在,府裏的丫頭隻要一看到小白就紅著臉跑開,有小白的地方一般方圓十米以內都看不到異性出現。起先小白不明所以,很是開心,沒有丫頭們的環繞頓覺輕鬆暢快不少,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被姑姑沉著臉教訓了一頓禮義廉恥之後,才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其實那天,我隻是輕輕捏了一下姑姑的小丫鬟翠花的屁屁,哪知道翠花哭哭啼啼地一狀告到姑姑麵前,要姑姑給她做主。姑姑拍案大怒,立馬把小白叫去訓話。  現如今,雲府上下是草木皆兵,見麵一般先是狐疑地打量一下對方,開口第一句話必是:“六小姐?”(請用上聲讀)以確認對方實際身份。  雲家上下:有六小姐出沒在四周,我們瘋掉是必然的,不瘋才是偶然的。就盼著中秋節,太子把六小姐娶進宮裏解救雲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了!  革命先驅總是不能被周圍的凡人所理解的。小白這個凡人自從知道真相以後,非但不能理解我,反而決定與我劃清界限。他已經很男子漢地五天不來找我了,我去找他也總被仆役們擋在院門外,推說他們大少爺正在讀書習武沒空見客。  好吧,我承認,沒有小白的日子還是蠻寂寞的,就像離開老鼠的貓,就像沒有劫匪的銀行,就像不關犯人的監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樂趣。山不來就我,隻好我去就山。  於是,在小白單方麵實施冷戰後的第六天,我很沒有骨氣地易容成他身邊的丫鬟小月混進了他的書房。進去以後就看見大少爺正拿著一本前朝詩集在讀。我在門邊低頭站著,他也不抬頭,隻是緊鎖著眉。二十分鍾過去後,還是這個姿勢,書一頁也沒有翻,隻是時不時望向院門外,顯得有些煩躁。  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正打算站起來,見我過來,起先隻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坐了回去。過了兩秒鍾,突然有些欣喜疑惑地抬頭看了看我,害我以為被認出來了,結果隻是一瞬間他又恢複了平淡的表情,指了指邊上沏在小爐上的茶壺,說:“我渴了,煩勞小月給我倒杯茶。”  居然敢使喚我!心裏一麵嘮叨一麵恨恨地走過去拎起茶壺往茶杯裏倒了一杯茶。我噎不死你個小樣兒,一邊詛咒,一邊端起茶杯準備遞給他。哪知這茶杯被滾茶一焐燙得很,我被燙得一個激靈,手一鬆茶杯就摔碎在了地上。小白一個箭步就衝了過來,抓起我的手又是吹又是揉,眼裏滿溢著心疼和自責。  “疼不疼,是不是被燙著了?有沒有被碎片傷到哪裏?怎麽總是這麽毛毛躁躁的呢?叫我怎麽放心你。”說完,一手抓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想攬過我的肩。  我一生氣,偏過身去。好你個小白,居然對個小丫頭這麽關心,不但敢抓手,還想攬肩,平日裏還不知幹了些什麽事情。難怪不理我了,原來是見色忘妹,還害我白白擔心了這麽多天。想到這裏,我不禁覺得滿腹委屈,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  “怎麽哭了,容兒,是不是很疼?容兒莫要哭,我這就遣人去取方師爺的燙傷藥!容兒且忍一下,都是哥哥不好!”小白一下急了,一麵抓著我的手,一麵就喊人去拿藥。  等等,他叫我什麽來著?容兒?他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我停下抽咽,疑惑地看著他,“小白知道我是容兒?”  看我不哭了,小白如釋重負,“你初進來時,我還隻當是小月,待你走到身邊,我便認了出來。”  我迷惑地眨巴著眼,到底是哪裏出了破綻呢?下人們都沒認出來,怎麽偏就小白識破了?  “容兒平素裏喜歡使薄荷泡水喝,這日子一長,身上就帶了股淡淡的薄荷香。容兒自個兒怕是不覺,但又豈能瞞得過哥哥。”小白接過小廝取來的燙傷藥輕輕地替我擦拭。  聞香識女人,這麽淡的薄荷味小白都能分辨出來,快趕上靈犬萊西了。隻是這家夥既然認出是我還使喚我端茶倒水,太不厚道了。我凶神惡煞地瞪了小白一眼,伸手抓了一把白色膏藥就往小白的臉上抹去。原以為小白會躲開,哪知他竟不避,由著我抓得他滿臉道道白沫。  我不禁奇怪地對上他的眼睛,隻見他正癡癡地望著我,平日裏星輝一樣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宛如深深的潭水蕩漾著某種莫名的感情。我心裏一動,低下頭去直覺地想要避開。他卻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輕柔卻堅定地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麵對他。我一抬頭看見他被我抓得一道白一道紅,弄得很是狼狽,不禁開心地大笑起來。小白被我一笑不知是窘的還是氣惱的,臉噌的一下紅了起來,歎了口氣把我攬在懷裏:“你呀,你呀……這幾日不見,原是想罰你淘氣,哪知最後罰的竟是我自己……”  “哥哥以後不要不睬容兒,容兒保證以後再不調戲小丫頭們了。”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害怕小白後麵的話,硬是插了進去將其截斷。  小白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但又不知如何啟口,仿佛在內心經曆了一番掙紮,最終隻是化成一縷輕煙般的慨歎。  月亮圓了缺,缺了圓。中秋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逼近,府裏上上下下都在緊鑼密鼓地張羅著我的婚事。宮裏的太監宮女最近也是頻繁出入雲府,忙碌著大婚的籌備事宜。爹爹連帶也忙了起來,除了平時的政事,還要應付一些登門道賀和送禮的官員們。大夫人和姑姑則是負責日日到我園子裏教導我一些宮廷禮儀和大婚注意事項,不過我多半時間處於神遊太虛狀態,一邊聽一邊忘。  小白自從那次“變臉門”事件後,每天都陪著我,而且時間越來越長,不過常常在不自覺間就會顰著眉憂鬱地看著我。我說笑話逗他,也未能使他開懷,雖是輕笑卻難掩那眉宇間的神傷,笑意再也不能到達眼底。  其實我也有些傷感,畢竟和小白是朝夕相對了十年的兄妹,現在就要離開了,不免有些黯然。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隻是,自從我在雲家生活的十個年頭裏,全家都對我嗬護有加,我也對雲家人產生了絲絲縷縷的眷戀親情。如果我抗旨逃婚,隻怕對雲家無異於滅門之災,我不能因為自己一時興起而毀了雲家幾百條人命。雖說深宮內院風雲難測,但以雲家的勢力和皇上的指婚,估計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能把我怎麽地,反正時間還長著,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第12節:第五章 紅裙妒殺石榴花(2)  臨走前,我想留些紀念品給家裏的人,於是夜以繼日地繡了個十字繡的SNOOPY靠枕送給爹爹放在書房。我跟爹爹說這SNOOPY是辟邪靈獸,放在凳子上靠著既可以緩解背部酸痛又可以保佑爹爹。爹爹這樣一個冷麵的人收到禮物以後眼睛裏竟有水霧閃爍。  其他府裏的人我都分別送了些小禮物,隻是小白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送什麽才好。後來決定找個能工巧匠做個八音盒送給小白,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沒這麽容易了,一時不知上哪才能找這樣一個巧匠,後來隻好去向方萬用打聽。  方萬用看了我用炭筆畫的劣質草圖,聽我說了大致原理以後有些驚奇地看了看我:“六小姐果是玲瓏非凡之人,竟能想出如此機巧之物,方某佩服!”當然,臉皮厚如我這種人,臉不紅心不跳地笑納了方師爺的讚美,客氣了一句“哪裏,哪裏”。  方萬用跟我要了樂譜和草圖興衝衝地就走了,第二日就把八音盒裏麵的機芯做好了。我上好發條一試,就聽見一段流水般的《致愛麗絲》片斷緩緩淌出。當時我想破腦袋決定不了用哪首音樂,最後定在《天鵝湖》裏的《天鵝之死》和《致愛麗絲》裏麵選一首。雖然我比較喜歡《天鵝之死》,但是想想不太吉利就用了《致愛麗絲》。  我吩咐下人用水晶雕好外殼,並在上麵刻了一隻天鵝,折騰了三天才算正式完工。那日,我把八音盒送給小白的時候,他竟半天不言語,捧著八音盒,看向我的眼神又像那天一樣複雜似深不見底的潭水,直到我被他看得莫名臉紅地低下頭去才作罷。  鑒於又開發出了方萬用的另一項用途,我試著把小提琴的發音原理和草圖給他解釋了一遍,纏著讓他給我做。哪知道他試驗了半個月以後居然真的做出了一把,拿著久違的小提琴我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回想起了以前的家人。  小時候,不論刮風下雨,每個周末爸爸都會蹬著自行車,準時把我送到六公裏外的師範學院一個音樂老師家學琴。每次我斷斷續續地學拉新曲的時候,媽媽就會在一邊靜靜地聽著,臉上盡是勉勵和驕傲的神情。我被戒指噎死以後,他們肯定很傷心,不知道林程要怎麽跟我的家人交代。唉,我竟然也學會了小白的歎氣。  不論希望還是抵觸,中秋節還是準時地到來了。  清早還沒有睡熟,七喜就把我從床上半哄半催拖了起來,服侍我洗漱進餐,卻不給我梳頭。根據香澤國的習俗,大婚之日定要新娘母親給新娘梳頭綰發方能佑新娘日後美滿幸福。我可憐的娘親生我之後就歿了,估計今天應該是大夫人來給我梳頭。剛用過早餐,就聽著外頭丫頭打簾子報說宮裏派了太監宮女送了脂粉首飾來,這便是“催妝”了。我讓雪碧收下催妝禮,一並打賞了宮女太監,然後就坐在梳妝台前開始等人給我梳頭。神思恍惚間,一雙溫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抬頭看向鏡子,就見爹爹站在我身後,一手按著我的肩膀一手輕輕地撫上我的發絲,“容兒大了,一轉眼竟要嫁為人婦了……”  “容兒寧可一輩子陪著爹爹,容兒不想嫁人。”我有些傷感地往後靠著爹爹有力的雙臂。  “傻丫頭,女大當嫁,何況容兒此等花容月貌,哪有一輩子陪著爹爹之說。”爹爹拿起台子上的梳子,細細地替我梳起了發絲,莊重的神情似乎在嗬護一件易碎的瓷器。平日兩分鍾便可完成的梳頭,今日卻覺得漫長得猶如一生的時間。  “容兒莫哭,又不是一輩子見不著爹爹,往後爹爹還可常去宮裏看望容兒的。”聽到爹爹的話我才發現鏡子裏的雲想容此時已是淚流滿麵。我伸手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朝爹爹綻出一個笑容。  “隻是,”爹爹頓了頓,嚴肅地看著我,“容兒切記莫要衷情癡心於太子,帝王之家無真情,若失了心便步步皆輸。”  “爹爹請放寬心!隻怕到時太子會愛上我!”我嬉皮笑臉地眨了眨眼。爹爹一時失笑,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放下梳子就離開了。  不一會兒,大夫人便進門來給我開臉綰發,盤起同心髻戴上鳳冠。鳳冠上綴著各式寶石珍珠,正中是一隻口銜虹珠的青玉鳳凰。這虹珠是香澤國特有的寶石,產自東海,數量稀少甚為珍貴。因從不同側麵可看到不同的顏色,絢麗似雨後彩虹而得“虹珠”之名。當然,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密度非常大,我估計和鉛的密度差不多。這一頂重量級的鳳冠往我頭上一扣,隻覺得脖子都要被折斷了,想到要戴一整天,我痛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大夫人看我的表情,不禁輕笑出聲:“容兒且忍忍,女人一輩子隻嫁這一回,無論怎樣也要風風光光。”一邊說著,手上卻沒有停下,不一會兒,我耳朵上又多了一對青玉雕的雁形鎏金點翠耳環。因為我怕疼不準她們給我穿耳洞,所有耳環都經我授意改製成了夾式的,輕輕一夾就別上了。接著大夫人又分別在我的雙臂套上數隻大小不一的金鑲玉,之後便是複雜的上妝。  我閉著眼任由她弄,在我和周公打了N局超級瑪莉之後總算折騰好了,睜開眼一看,鏡子裏那美女是哪裏來的?眉間描著淡淡的水紅梅花妝,膚潤如脂,粉光若膩,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咱長得咋就這水靈呢!真是便宜了狸貓這非人類。  大夫人給我披上紅色的嫁衣。看著身上奪目的紅,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腦子裏隻剩“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絲”、“眉黛奪得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兩句詩反反複複。  將近傍晚時,爹爹命人取來埋在園子裏十年的數百壇女兒紅。這酒是我出生那日釀成藏於地下的,隻待出嫁這日宴請眾人。爹爹揭開壇蓋,一股醉人的酒香頓時四溢開來,今日京城裏的家家戶戶都可以喝到雲家分送出的女兒紅,大有舉國同慶的味道。  黃昏時分,華燈初上,太子的迎親船隊駛達雲府大門口。就聽著門外一眾宮人奴仆丫鬟窸窸窣窣的腳步移動聲,想是在列隊整儀,待所有聲音都消逝後,爹爹親手為我披上紅蓋頭挽起我緩緩步出門去。行至房門處,看見地上撐開一片圓圓的陰影,我知道爹爹已在頭頂為我打起了婚傘,以保護我不受妖邪入侵。  往日從來不知道從我的園子走到大門口竟是這樣一段漫長的路程,爹爹就這樣挽著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行。每走一步,心裏的眷戀就加深一分,我頻頻地轉回頭去,自己竟也不知道心裏在期盼著什麽,隻覺得每一回頭,失望便會襲上心來。  再長的路都有走完的一刻,當爹爹將我的手放到另外一隻觸感陌生的手上時,失意落寞之感行遍全身。那是一雙冰涼的手,手心有些微粗糙的磨繭,仿若在昭示著手的主人也是一個冷漠強硬的人。此時,我突然懷念起小白溫暖安定的雙手,直覺就想抽離這冰冷,無奈這冰冷卻緊緊握住了我的手,硬是半分也動不了。耳邊響起歡快喧囂的迎親喜樂,在一片敲鑼打鼓聲中我卻分辨出了一縷清幽的笛聲,宛轉幽怨,似有濃烈的深情和不舍的傷意,曲調竟是那首《致愛麗絲》。我頓下腳步,猛然回頭,觸目之處除了一片妖豔空洞的紅色和腳下影影綽綽的燈影卻是什麽也沒有。  “請新郎倌開船!”一聲尖細的嗓音割破冥想將我喚醒,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我已被帶至婚船上,剛才喊話的定是宮裏的司儀。狸貓終於放開了我的手,走向船頭。依據香澤國的習俗,迎親船的第一篙定需新郎親自撐劃開來,新人日後方可萬事順意恩愛美滿。也不知這船行了多遠,我隻知道耳邊的笛聲嫋嫋縈回,終是消散在了一片悠遠之中。  下船之後,就聽司儀高聲唱道:“花船到門前,福壽兩雙全;吉星高照起,榮華萬萬年;新人下船來,鼓樂兩邊排;親友齊喝彩,添喜又添財。新人舉步往前行,步步季節花兒名:一步立春雨水來,探春迎春花兒開;二步驚蟄與春分,紅杏花開滿樹林;三步清明和穀雨,桃花盛開人歡喜;四步立夏小滿天,風吹葵花開滿園;五步芒種夏至到,石榴花開紅似火;六步小暑大暑臨,映日荷花別樣新;七步立秋暑已去,芙蓉花開真如意;八步白露和秋分,桂子蘭花好盈門;九步寒露霜降天,各色菊花開滿園;十步立冬小雪降,紅梅結子花齊放;十一大雪冬至回,歲寒三友鬆竹梅;十二小寒與大寒,洞房花燭好姻緣;新人走了幾十步,香案桌子擺麵前;香爐果子俱擺好,單等新人拜地天。”這新人下船歌一路唱到大殿外才停下。狸貓攜我入殿對皇上皇後以及列位祖宗牌位行了叩拜大禮之後,複又牽著我的手在宮女太監司儀的前後簇擁之中入了洞房。 第13節:第五章 紅裙妒殺石榴花(3)  一待坐定,早就候在一旁的嬤嬤們便輪番上前將事先準備好的金錢彩果拋灑在我們周身,一邊念著撒帳歌:“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姮娥麵,輸卻仙郎捉帶枝。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鄉帶佩宜男。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宮客。撒帳上,交頸鴛鴦成兩兩,從今好夢葉維熊,行見珠?來入掌。撒帳中,一雙月裏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戲雲簇擁下巫峰。撒帳下,見說黃金光照社,今宵吉夢便相隨,來歲生男定聲價。撒帳前,沉沉非霧亦非煙,香裏金虯相隱快,文簫金遇彩鸞仙。撒帳後,夫婦和諧長保守,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被豆子花生這些堅果給砸死的時候,這幫嬤嬤總算彈盡糧絕,唱完了撒帳歌放過我一條小命。“請新郎入席開宴!”司儀吼了一嗓子後,就感覺身邊的狸貓起身離去,一幫嬤嬤太監宮女隨後也撤了出去,就剩下雪碧和七喜兩個小丫頭陪著我。這倆丫頭當初聽說被爹爹分配成我的陪嫁丫鬟時竟然喜極而泣,看來我平常宅心仁厚、平易近人的親民形象實在深入人心。  這下耳邊總算清靜了,我一把拽下喜帕,做了一個深呼吸。TNND,快把老娘我憋屈死了!不理會身邊雪碧和七喜嘮嘮叨叨的勸誡,讓她們幫我把頭上的千斤頂給卸下來,再不拿下來我怕會把脖子給壓斷了。環顧了一下這洞房全是紅的,紅的窗花、紅的蠟燭、紅的桌布、紅的凳子、紅的床、紅的被。  我估摸著狸貓去吃筵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禁伸了伸懶腰打算躺下去先補上一覺。哪知還沒來得及躺下,就聽見外麵司儀高聲報著:“請新郎入洞房為新娘揭喜帕!”我一個激靈坐正身子,急把鳳冠套在頭上,扯著喜帕就蓋了起來。身邊雪碧和七喜看見狸貓進門也相繼撤了出去,房間裏就剩下我和狸貓兩個人。想我經曆過穿越這等大風大浪的人此刻竟有些緊張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嫁為人婦,以後就要天天對著狸貓了。等狸貓掀了蓋頭我該說什麽好呢?嗨?你好?你吃過了嗎?……  結果我搜腸刮肚把所有知道的見麵用語都想了個遍,狸貓還是沒有過來揭蓋頭。難道他出去了?我疑惑地偷偷掀開喜帕一角,卻見他太子爺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單手支著臉頰,睡著了!  嬸子能忍,叔他老人家也不能忍!我怒了!  扯下蓋頭和鳳冠,我繞到狸貓麵前,聞見一股淡淡的酒氣從狸貓呼吸間揮發開來。平日裏邪媚如絲的眼睛此刻緊閉著,斂去了傲氣和光芒,刀刻般挺直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輕輕抿著,麵龐和鮮豔的喜衣更襯得那嘴唇豔如血滴,散發著邪肆性感的誘惑,不得不承認狸貓還是一種很好看的動物!“色”字頭上一把刀,我居然忘了自己是要發火來著。幸好沒有穿越變身成劉胡蘭,敵人派一美男給我,我肯定立馬就招了,這多對不起黨和人民呀!  不知道為什麽古代人熱衷給新娘揭喜帕,今天就讓我容大爺也體驗一把,嘿嘿。我在狸貓眼前晃了晃手,看他沒有反應,便放心地把喜帕蓋上他的臉。  “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臉兒,你的臉兒紅又圓啊,好像那蘋果到秋天。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嘴,你的嘴兒紅又小啊,好像那五月的紅櫻桃。”哈哈哈!揭蓋頭的感覺果真非同凡響。狸貓睡得居然這麽死沉,難道是平時縱欲過度?不管了,他睡得沉正好,我悶了一天,現在正好放鬆筋骨,我不禁得意地又唱又跳。  “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眼,你的眼睛……”啊嘞!蓋頭下那戲謔地看著我的是誰的眼睛?  “不知愛妃對本宮的眼睛有何評價?”狸貓斜睨著我,擺出了他最令人最討厭的招牌套餐,錯了,招牌表情。  “嗬,嗬……很好……很好,眼珠是眼珠,眼白是眼白……”  我立馬抓起喜帕蓋在頭上撤回床沿,客串了一回林俊傑(識時務者為俊傑),乖乖地坐下。哪知一屁股坐在了一堆花生蓮子上,硌得屁屁生疼,噌一下跳了起來,喜帕本就沒有蓋牢,這一跳便落在了地上。我捂著屁屁,看見眼前笑得猖狂的狸貓,產生了一種謀殺親夫的衝動。  狸貓笑夠了後,彎身拾起地上的喜帕揚長而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詩經·周南·桃夭》 第14節:第六章 同來望月人何處(1)  第六章 同來望月人何處  綰起驚鵠髻,血玉發簪輕輕固定,一朵粉玉雕的瓊花別於發間,配以芙蓉冠;娥眉淡掃,朱唇榴齒,赤朱蟬衣朝服,霞帔長裙,但見鏡中之人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於輕紗。雖是跟著六小姐長大,看著鏡中搖曳的美人,雪碧愣是失神於她的美貌,心中暗歎:怨不得雲家上下要將小姐護得滴水不漏,這姿貌任是女子見了也心動,更莫說男子。  “想什麽呢?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讓你容大爺幫你擦擦!”我伸手捏了捏身旁雪碧的臉頰,這小丫頭拿著我的耳環神遊太虛了半日,不知在琢磨什麽。  當然,這香澤第一美顏僅限於她安安靜靜不開口不捉弄人時,雪碧不由在心裏補上一句。不過發現這種幾率幾乎為零,雲府上下對六小姐也是又愛又恨,如今他們是脫離苦海了,隻苦了自己和七喜。  看來這丫頭還沒打算回魂,嘴裏還嘀嘀咕咕的 ,再不打扮妥當,隻怕要誤了這新婚第一日的麵聖禮,隻好我自己動手,拿過雪碧手上的耳環,別上耳垂,就聽見外間有太監報:“太子殿下在攬紫園前廳,請太子妃娘娘同上朝華殿麵聖!”  在丫鬟宮女的簇擁下,我步出房門,昨天蓋著喜帕,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我今後的新居所,於是,我隨意地回頭掃了一眼門廊園子。這不看還不打緊,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就見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麵龍飛鳳舞地題著三個大字——“太平間”!  我哭,淚奔……為什麽人家都住什麽詩情畫意的“水雲間”,我卻要倒黴地住在“太平間”。這死狸貓,居然害我在停屍房睡了一個晚上,絕對是故意的!我在心裏憤懣地問候了他祖宗一百八十代!此仇不報非女子!新仇舊恨,日後我要一並討回來!  “稟娘娘,這是太子殿下親自為娘娘這居閣題的匾額!”一邊小太監看我瞧那匾額,竟用無比自豪的口氣向我介紹起來,仿佛得了這狸貓的字是什麽至高無上的榮寵。真是不會看臉色的二百五。“殿下說當今太平盛世,盼娘娘入宮以後也可平安如意,故題此匾……”  “你叫什麽名字?”打斷眼前眉飛色舞的太監,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那日梨園裏見到的小廝,這小子的腦子果真不是一般脫線。  “稟娘娘,奴才名喚福順。”果然名字也很脫線。  “即日起,本宮賜你新名‘王老吉’!”我正一肚子氣沒處撒,這傻小子一個挺身撞槍口上。  “奴……奴才謝娘娘賜名。隻是……奴才本家不姓王……”還敢反抗?我一個殺人的眼神瞪過去,這小子這次總算明白我生氣了,立馬閉上嘴,滿腹委屈地低下頭去。一旁的宮女們原本從我出門以後都在偷偷地打量我,這會子看我突然生氣,都莫名所以,藏起了打量我的眼神,低眉俯身,不敢出聲。  我“哼”了一下,攜了眾人前去,一路上倒有個發現,這太子東宮中竟也不栽香花,隻是各色常綠植物種滿庭園,一問身邊的宮女才知道是兩個月前狸貓命人除去的。許多年後,那些極力反對、批判我的腐儒寫了一本《痛數雲氏十八宗罪》四處散發,其中有一段是這樣描述的:“雲氏,禍國妖孽之姿,奸猾狡詐,好使毒,性善妒,竟不容花之妍麗馥鬱,命人盡數折損,時東宮之中僅餘慘綠。”  移步攬紫園前廳,但見狸貓穿著正紅袞冕服,絳紅暗絲爪龍躍然其上,黃金冕冠與那莊重的紅色相得益彰,更襯得皇室高貴傲然之氣。狸貓乍見我時眼裏露出一絲驚豔之色,雖是一閃即逝卻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愛妃昨日歇息得可好?”轉瞬又恢複了平日裏邪氣冷傲的神情,語氣裏含著幾分戲謔。  “托殿下的福,妾身歇息得很好——”想起昨日蓋頭事件和太平間,我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地回了話,“很好”兩個字拖了老長。  狸貓不以為意地微翹嘴角,攜了我和一眾宮人浩浩蕩蕩前往朝華殿。雖不止一次去過故宮,見識過皇家氣派,我仍是被這香澤國宮殿的氣勢所震撼。厚重的絳朱羊毛氈毯從殿內一路沿著漢白玉雕獸石階中軸線向下延伸鋪至東華門,奢華大氣卻又不流於俗麗。大殿坐北朝南,琉璃金瓦朱紅牆,雕龍畫棟,重簷廡殿頂。  拾級而上,隻覺得這石階窄、高、陡且綿長,行至殿門前小腿竟有些酸,站在頂端轉身望去,卻看不見層層階梯。原來設計得又窄又高都隱在了平台之下,回首一看竟似平地。  早在宮門外,就有禮儀太監層層唱報。狸貓牽著我的手步入大殿時,皇上皇後已並坐大殿上首。大殿下首兩旁列著兩排人,有男有女,男的一律暗紫飛龍冕袍,腰束金銙球路帶;女的則著粉色霞帔吉服,帶著冠冕;還有一些則穿著石榴紅的禮服,輕綰發髻,未戴冕冠。看這架勢估計是其他王子王妃和未出閣的公主們。大殿內頂端正脊、垂脊和戧脊上飾著各色吻獸,有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獬豸、鬥牛等,莊重古樸、威嚴肅穆地俯視著眾生。  “兒臣(臣媳)參見父皇、母後!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我和狸貓一齊跪拜下來,俯身行了大禮。地上玄黑色大理石光可鑒人,映照著兩旁一幹人等的麵部表情,有驚豔,有好奇,有嫉妒,有羨慕,有詫異,有揣摩。這所有表情中隻有一個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張肖似狸貓的臉,卻又不同於狸貓給人的邪媚傲然之感,那表情是溫和豁達的,在一眾這樣高傲的皇族之中不免顯得是個異數。  “我兒快快平身!”皇上伸手虛扶了一下。  “兒臣(臣媳)謝父皇母後!”我和狸貓雙雙站起身來,按照姑姑反複交代的皇家禮儀,我微微低著頭,斂著眉眼,做大家閨秀狀。“朕適才看太子妃在殿門口曾回望階下,不知對朕這朝華殿玉階作何評價?”  “臣媳鬥膽將這殿前玉階好有一比。”  “哦?太子妃且說來聽聽。”皇帝老兒頗感興趣地微微向前傾,皇後則是威嚴慈祥地看著我。突然發現原來狸貓的眼睛十成十地遺傳自皇後,媚眼如絲。  “臣媳以為自下而上行來,此玉階高陡綿長,就好似先皇開國打天下,雖勢如破竹卻艱辛苦澀,任重道遠,越接近高處就愈是舉步維艱,更須步步穩紮穩打。待行至這至高之頂端,回首望去,卻是一馬平川,頓覺通體的暢快,就好比平定天下之後俯視王土,浩蕩平坦,心胸開闊。”一通話說完,就見邊上狸貓眼裏閃過一絲訝異和讚賞之色。  “妙!妙!妙!太子妃果然才貌雙全!得此良妻,我兒好福氣!”捋著胡子,皇上開懷大笑。這不是廢話嗎?就咱這堂堂現代人,誰娶了我那都是高攀。“這朝華殿前玉階是朕親自授意設計的,卻從未有人識得其中深意。朕還以為朕的一番苦心竟要埋沒了,不料今日太子妃一語道破!朕甚是欣慰!”皇帝老兒一副好像可以安心地含笑九泉的樣子,開心得不得了。皇後則是微笑朝我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邊上皇子們望著我,麵露欽慕;又望著狸貓,麵露羨慕。本來聽到皇上發問暗自等著我出醜的王妃們則是麵露嫉妒,隻有那個人仍舊溫和地笑著,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  “請新婦為皇上皇後敬酒!”立在金鑾一旁的司禮太監高聲唱報。大殿側麵有一個著紫紅禮服的執事太監打了珠簾,用朱漆托盤端了一細頸玉壺和兩隻白玉杯行至我麵前。我執起酒壺,緩緩將泛著琥珀色澤的百花禦釀酒倒入杯中。  隻見這兩隻酒杯雖均用整玉刻出,卻長得不甚相同。其中一隻周身雕著神態各異的九尾神龍,或威或怒,栩栩如生。杯壁薄如蟬翼,剔透晶瑩,酒入杯中斟至七分處卻再也多斟不了了,細看之下,可以發現杯子七分處密密地鏤了半圈細細的孔洞,若想多斟,那酒便會從孔洞中滲出。  另外一隻玉杯刻著九隻鳳凰,或淩空飛舞或閑適信步,媚態各異,與杯中琥珀佳釀交相輝映,隻是杯口大敞,有些外翻,酒入杯中也不能倒至杯口處。  “臣媳給父皇母後敬酒!祝父皇母後福壽綿長、蔭澤子孫!”我將酒端至額眉處,步上金鑾玉階,分別將酒敬給皇上皇後。皇後輕抿了一口酒,便將酒杯放下,命宮娥取來事先準備好的各色珠寶綢緞賜給我。我謝了恩,卻見那皇帝老兒隻望著杯子,卻滴酒未嚐,麵露肅穆之色:“太子妃以為這酒杯是做何用的呢?”酒杯理應是裝酒用的呀,殿堂下諸人莫名所以,心裏暗自揣度。  敢情這老頭兒喜歡玩“我猜我猜我猜猜猜”。我一個激靈,跪在龍椅前。“臣媳謝父皇教誨!臣媳今後定戒驕戒躁、多行慎言!”  “哦?太子妃何出此言?”皇上正色看著我。  “臣媳以為這九龍玉樽隻可斟至七分滿,少一分則穩多一分則滿。古人雲:‘滿招損,謙受益。’陛下應是要告誡臣媳謙虛謹慎,不可驕傲自滿;這九鳳玉樽之杯口,臣媳以為這好比人之口舌。民間將多舌之人喚‘大嘴’,這杯口大敞好比喜好言語搬弄是非之人,正所謂‘言多必失’,故酒亦斟不滿,陛下應是借此告誡臣媳少言慎行。”  我這下總算體會到什麽叫伴君如伴虎,連喝個酒都這麽麻煩,看來今天皇上是早就預謀要給我來個下馬威的。  “哈哈哈!太子妃平身,此對杯乃先帝命前朝巧匠所製,今日朕就將這龍鳳夜光玉樽賜予太子妃。”皇上端起酒杯,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臣媳謝父皇隆恩!”  “諸位皇兒也聽好了,日後行事待物皆要謹記先皇之教導,謙虛少言,方可成大器,穩我肇家江山!”皇上臉色一轉,嚴肅莊重地教訓起殿中的皇子皇媳們。  “兒臣(臣媳)遵旨!定將父皇教誨銘記於心!父皇英明!”殿堂下,一片人跪了下來。  之後,狸貓攜我坐上下手太子妃之位,接受其他皇子和皇子妃的敬賀。那時,我又對上了那雙溫和的眼,聽邊上太監的唱名,我知道了,他就是當今的三皇子玉靜王爺——肇才茂!這一輩皇族正輪到“茂”字輩,與尋常百姓家不同,皇族將這定字放於名字末尾,不放中間,所以這一幫皇子都叫“肇”什麽“茂”。隻是,這“肇才茂”怎麽聽都像“招財貓”,再一看他的笑臉,果真很像招財貓。  想到這裏,我不禁咧嘴笑了起來。隻覺著手上一陣吃痛,轉過頭,就見狸貓臉上有絲不快閃過,捏著我的手心。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哪知他見我瞪他,竟挑眉笑了起來。  以前曾聽說這三皇子跟狸貓同是皇後所生,比狸貓長兩歲,但是皇上認為他行事手段狠辣,殺戾之氣太重,隻適合沙場,不似四皇子狸貓內斂知進退,善於權術謀鬥,宜居朝堂之上,故冊封狸貓為太子,命三皇子統兵。兵權三分而握,一分在三皇子手中,一分在右相潘行業手中,還有一分在兵部尚書姬遠征手中。不過,我怎麽看都看不出這招財貓手段狠辣,明明是一派溫和書生相。  冗長的儀式過後,那皇帝老兒總算滿意地放我們回去。感覺就像在大學裏上完一堂無聊的“思修課”一樣,頭暈眼花!我還沒有吃過早餐哪,那個餓呀。  “妾身請太子妃娘娘受茶。”  我接過鎏金飛鴻琉璃杯,輕抿了一口。順便用餘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淑逸閑華、金瓚玉珥,釵鈿雍容、皇襦羅裙。這便是狸貓十六歲時納的側妃,兵部尚書獨女姬娥。十五歲入宮,今年應是十九歲。十九歲應是最美好的花季年華,天真浪漫,但麵前的女子卻已嫁做人婦四年,美則美矣,卻少了一絲本該屬於她的靈動光華,多了一分不甚相襯的成熟穩重之氣。從進門到奉茶都目不斜視,微低著頭,看來是受過良好家教,中規中矩。 第15節:第六章 同來望月人何處(2)  再看身邊的狸貓,從姬娥踏入門檻後,莫說正視,就是斜視也不曾停留在她身上半秒,冷漠倨傲,旁若無人。姬娥雖是端莊大方舉止得體之人,但眼眸還是有些情不自禁地流轉向狸貓那裏。我不禁有些同情姬娥,正如爹爹所說“帝王之家無真情”,大部分婚姻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有政治目的的,狸貓娶姬娥的目的,不就是那姬遠征手上的一分兵權了。有招財貓那樣的兄弟重兵在握,若狸貓不先下手為強,太子之位肯定是如坐針氈。   當然,地球人都知道我跟狸貓之間的聯姻也是典型的政治婚姻,爹爹雖無半分兵權,卻掌控著香澤國政治、商業兩大命脈。當年皇帝老兒給我定下娃娃親肯定是怕爹爹權大遮天,終有一天要江山易主雲姓。這一道婚旨既可控製爹爹的權勢,又可讓雲家為肇家所用,老謀深算。而狸貓就撿了個現成的便宜,娶了我無疑是加固了他太子的地位。兩個月前就盡除東宮香花,真的是體貼我患有花粉過敏症嗎?世人皆知左相雲水昕獨寵六女,狸貓這麽費心恐怕主要還是為了拉攏爹爹,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隻是,沒吃過豬肉,還能沒看過豬跑嗎?從小在清宮電視連續劇裏熏陶起來的我又豈會跳入這溫柔的陷阱。  邊上司禮太監見我放下茶杯,朝廳外高聲報了一句:“撥食!”早已候在廳外的宮娥們便端著膳食魚貫而入。筵席上,我還見到了一個人,就是傳說中皇帝最寵的幺子十六皇子,今年僅六歲,其母蘭宜妃生其難產而死,皇帝為了紀念這寵妃便將十六皇子取名“蘭茂”。十六皇子自幼便跟在皇後身邊長大,與四皇子狸貓最是親厚,除了皇後的鳳儀殿,大半時間都耗在狸貓的東宮裏。  想到這裏,我不禁要暗歎狸貓的心思縝密。當年皇帝老兒的賜婚無疑讓狸貓如虎添翼,但卻也給狸貓留下了一個後遺症,那就是香澤國有一條先祖定下的規矩,若正妃尚未進門,皇子的側妃便不能懷孕生子。狸貓跟我足足差了十歲,其他比他年齡小的皇子都已散枝開葉,隻有狸貓膝下尚無半子。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樣靠兒女增強勢力,狸貓便拉攏兄弟。其餘皇子不好下手,隻有這小十六,自小跟著皇後,又深得皇上寵愛,從小培養感情,日後定將為其所用。難怪那皇帝說狸貓善權謀,我看他簡直就是為這宮廷鬥爭而生的。今日麵聖禮,小十六因為得了風寒怕傳染皇上,故未去,狸貓便將他喚來參加東宮內部所設的新婚龍鳳筵,足見狸貓花在小十六身上的心思頗深。  不過,這小十六的名字咋怎麽聽都像“藍貓”咧?看這小藍貓,滴溜兒黑圓的眼睛,粉嫩的臉頰,多可愛的一孩子呀!可惜一本正經地繃著張小臉,硬要擺出皇室威儀的樣子。我終於發現我進宮的意義所在了,原來老天是讓我來挽救一個即將墮落於肮髒政治的純真少男!  我、狸貓、姬娥,還有藍貓依次落了座。這新婚龍鳳筵的進餐程序甚是繁瑣,先是古樂伴奏,宮廷侍女敬獻白玉茶,稱為“茶台茗敘”;後是“攢盒一品”:龍鳳描金攢盒龍盤柱,內盛有四喜幹果、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等蜜餞;再來是“前菜五品”:龍鳳呈祥、洪字雞絲黃瓜、福字瓜燒裏脊、萬字麻辣肚絲、年字口蘑發菜;後上“餑餑四品”:禦膳豆黃、芝麻卷、金糕、棗泥糕;再上“醬菜四品”:宮廷小黃瓜、醬黑菜、糖蒜、醃水芥皮,並宮娥上禦酒稱為“敬奉環漿”;然後是“膳湯一品”:龍井竹蓀;“禦菜三品”:鳳尾魚翅、紅梅珠香、宮保野兔;又“餑餑二品”:金絲酥雀、如意卷,總之十分繁瑣!  香澤國宮廷的膳食多以甜膩為主,我平時最憎恨的就是甜食了,總覺得吃了膩得慌。菜雖然多,卻隻看見一道比較合我口味的菜——“金絲酥雀”。此點心是用麻雀肉泥所製,口味略顯鹹辣,正合我心。不過,皇室有一個很變態的規矩:即使非常喜歡的菜,也要嚴格遵守“吃菜不過三匙”的家法,用餐之人不能表現出自己喜歡吃什麽。眼睜睜地看著滿滿一盤的美食,卻不能吃,心裏罵了一圈,隻好悻悻地扒了兩口白飯。  用餐的時候,大家都像在演默劇,隻吃不語,偌大一個廳內,除了太監偶爾的報菜名聲,靜得連發絲掉地上都能聽見。他們不悶得慌,我還怕消化不良。於是,我決定活躍一下現場氣氛。  “嗬嗬,今天是好日子,不如我講個笑話給大家聽聽吧!”  “不知今天是何好日子?”狸貓不知死活地懶懶問了一句。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總不能說今天是我倆大喜的好日子吧。  “呃……今天是巴甫洛夫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我偏要跟你裝傻,哼!  “八蹼懦夫是何方人氏?”藍貓有些好奇地問我,總算不再擺著一副皇族的嚴肅狀,露出比較符合他年齡的表情了。  “巴甫洛夫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聖人。”我很慈祥耐心地給他解釋。  狸貓瞅了我一眼,不予置評:“是何笑話,愛妃且講來聽聽。”  “從前,有一個人,他走在馬路邊,走著走著,突然,他就暈過去了。”說完,我信心滿滿地等待著。  “然後呢?”藍貓問了一句。  啊!我最討厭我說完笑話以後,人家眼巴巴地給你來一句“然後呢?”太傷自尊了!  “沒有然後。這就完了。”看在藍貓年紀小的分上我不和他計較。  話畢,就見藍貓用一種“你是火星來的吧”的眼神看著我,姬娥則是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明白過來的樣子,訝異地瞧向我。隻有狸貓,“嗬嗬嗬”幹笑了三聲,仿佛很配合,實則用那種貓看耗子垂死掙紮時的表情覷了我一眼,埋頭,繼續吃飯。看見狸貓笑,姬娥仿佛很是意外。  罷,罷,罷!不和一幫子古人一般見識。我閉眼做了一個深呼吸,平定我的怒火。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坐在東宮荷塘中的望月亭裏,我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抱著一隻耳,心思飄得好遠好遠。猶記得那年中秋,一家人在緣湖的水亭中品茗賞月,小白看見月亮升起,開心地拉著我的手說:“容兒快看,這月亮又圓又亮,像容兒的臉一樣好看。”月球表麵坑坑窪窪,有什麽好看。小白居然敢把我比成大餅麻子臉,我當時沒好氣地甩開小白的手瞪了他一眼。小白莫名所以,很是委屈,以後每次中秋看月亮都三緘其口,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我生氣。還有爹爹、姑姑和方師爺,總是含著笑看我和小白笑鬧,一家人其樂融融。  如今卻物是人非,同樣的月亮下,就隻剩我和一隻耳做伴了,不知小白現在在做什麽呢?是不是仍和爹爹們在緣湖上賞月?那日聽見笛聲幽怨,我才醒悟自己一整日都是在等著小白來跟我道別,卻怎知最終也沒見上一麵,隻剩縷縷輕笛伴我而去。思及此,我不禁滿腹傷感。拿起方師爺做的小提琴,緩緩拉起了梁祝裏的《化蝶》。琴聲渺渺,滿載我的思念飄向遠方。  “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觸景生情,我悠悠地念起趙嘏的句子。  “好琴!好詩!”身後傳來幾下拍掌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了。狸貓腰間別著一個紋飾考究的蟠龍舞鳳玉佩,瓷白色,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青光,襯著狸貓飄逸頎長的身子益發挺拔,我猜應是那龍鳳佩裏的另一隻冷玉了。或許是我的錯覺,竟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裏有一絲溫度。身邊站著藍貓小十六,還是嚴肅地繃著張小臉,隻是目光裏流露出些許讚歎之意。後麵跟著三三兩兩太監宮娥,端著杯盤,在狸貓的命令下,放置妥當後便撤出候於亭外階下。  “給皇嫂請安。”小十六一本正經地朝我作了作揖,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日後看來要好好改造改造。  “愛妃這是何琴?本宮倒不曾見過。”狸貓徑自撩了袍子下擺坐了下來。  “回殿下,此琴名喚小提琴,妾身家中翻書偶得理圖,便命人仿著做了一把。”撒謊是我的強項。  “莫不就是那八蹼懦夫發明的?”小十六眨巴著眼睛。  “……正是。”我有些心虛地回答,希望不會天打雷劈,要劈就劈狸貓吧,我還年輕。小十六的想象力還真不是一般豐富。難怪人說撒謊最大的壞處就是說一句謊話,要編造十句謊話來彌補。  為了掩飾心虛,我伸手去取石幾上的點心來吃,卻意外地看見除了月餅外竟有兩碟“金絲酥雀”。  “皇嫂好才華。怨不得父王將傳世龍鳳玉樽賞給了你。”這小十六說起話來也是皇家派頭十足,不過,我怎麽嗅到了一絲醋意。後來,我才知道這小十六很喜歡那杯子,以前問皇上討過多次,皇上都不允,今日看杯子到我手上不免嫉妒。唉,真是小孩子,不就兩隻破杯子嘛,寶貝得跟什麽似的。  接下來,又是冗長的沉默。實在受不了。  “小蘭蘭,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不想和狸貓說話,隻好拿小十六開刀。  小十六鬱悶地擰起了眉頭,狸貓則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話說,馬路邊上,有一隻小狗……”還未開講,就聽著小十六緊張地趕緊插話進來:“皇嫂還是說曆史故事吧。”  “好。話說,在前朝,馬路邊上,有一隻小狗……”我向來從善如流,聽眾的需求就是我的需要。  “皇嫂還是說個曆史戰爭故事吧。”小十六一副無比壓抑的樣子。  “好。話說,在前朝,馬路邊上,有一隻小狗碰見一隻小貓,為了搶一個肉包子打了起來……”  小十六終於崩潰地奪路而逃。  本想用這個故事把狸貓給趕走,不想卻嚇到了可愛的小古董藍貓。狸貓卻是一副早就料定會如此的表情側身看向我。末了,坐了半日後終於肯起身離去,臨走前經過我身邊,轉身來了一句:“夜深露重,愛妃還是莫要在此悲秋傷月。如果愛妃有興趣,可以到麒麟居找本宮,本宮很願意聽愛妃講馬路邊的故事。”說完張狂地笑著離開。我心裏那個恨呀!  以後,小十六隻要一聽到我要講故事或者說笑話,立馬進入戒備狀態。如果在吃飯的時候,就會直接老氣橫秋地來一句“食不言,寢不語”把我噎在那裏。看我吃癟,狸貓那表情,我估計他心裏那個樂得。我牙癢癢。  後來,有個發現,但凡我愛吃的菜,用餐時都會被禦廚分裝成兩盤,這樣我總算可以吃上幾口,不必老是吃白飯了。慢慢地,菜式好像都改換成適合我口味的鹹辣風格。 第16節:第七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1)  第七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  宮廷生活是空虛的,雖然時不時要與那些貴婦王妃周旋,但可以想見,古代女人之間的話題有多無聊,永遠離不開裝扮、服飾、女紅、孩子、美食和一些無傷大雅的八卦。大部分的時候,我都不發表意見,任由她們坐在那裏滔滔不絕,偶爾“哦”一句表示疑問,然後她們就會繼續興奮地往下說。又或者“嗯”一句表示讚同,讓她們感覺自己收集的八卦得到認同頗有成就感。我從來堅信女人之間沒有永恒的友誼,隻有永恒的猜忌,何況是宮闈之內。  所以,不管是想拉攏討好我的人還是對我虛與委蛇的人,我都把握適當距離,不鹹不淡。時間一長,那些本對我很是嫉妒的王妃們倒是減輕了對我的敵意,有的認為我年幼無知,有的認為我淡漠寡欲;當然還有一小部分人更加防備我了,說是太子妃城府頗深、心思詭秘,少言而不欲落人口舌。姬娥日日按時來向我請安問好,舉止還是無可挑剔、中規中矩。  小十六倒有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東宮裏,皇上讓禦史大夫趙之航每日至東宮給他授課。趙之航也是太子門下的重要謀臣之一,常見他出入太子書房,深得狸貓倚重。早先在雲府裏,我曾遠遠見過他一眼,蓄著花白美髯,寬袍帶風,是個道骨仙風的小老頭兒,隻是眼神銳利,一看就是個飽經官場曆練、揣著滿腹奇謀鬥術的政治老手。  我常常去逗小十六玩兒,一來解悶,二來是怕他被趙之航那老頭兒給教壞,以後陷入宮廷鬥爭中淪為狸貓的政治工具。不過,藍貓這小子卻總端著個老成的樣子對著我。有一次被我惹急了,還很鄙視地冒出一句“不怪先生說女人都是紅顏禍水”。哼!我就說趙老頭會把他教壞吧,完全剝奪了六歲孩子該有的童真,居然說出這種話來。我問他先生都教了些什麽,他驕傲地跟我大略數了一遍,我聽大多數是帝王之道、為臣之術,還有一些曆朝的政治軍事鬥爭經驗。為了糾正小十六小小年紀就一副政治至上的樣子,我常常給他說一些古今中外的童話故事,剛開始小十六還很不屑的樣子,後來就慢慢地被吸引住了,畢竟還是六歲的孩子,怎麽能不向往童話中美好單純。  有一天,我問小十六:“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小蘭蘭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小十六聽我叫他小蘭蘭習慣性地擰起好看的眉頭,恨恨地說:“本王哪裏小了,你也不過才大我四歲!”這小子!現在沒人的時候已經不尊我為“皇嫂”了,對我“你”來“你”去,有時被我惹毛了還會來一句“你這女人!我不是小蘭蘭,你才是小容容”!幼稚得不得了,我不禁輕笑地搖了搖頭!  “子是誰?”藍貓看我沒有跟他辯解,便覺無趣,心不甘情不願地問了一句。  “子就是孔老夫子,他是古時的一位聖人,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有弟子無數……”我跟藍貓大略說了孔子的生平和他的一些思想主張,藍貓聽了兩眼放光,很是崇拜。  “那‘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是什麽意思?”藍貓又乖乖地變成好奇寶寶了。  “這‘小人’指的就是小孩,女人小孩都待在家中不事生產。女子主內,孩童尚小,但是他們都要吃喝穿戴,這吃喝用度的錢又從哪裏來呢?故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在勉勵男子努力拚搏賺取錢財。隻有擁有了堅實的財力基礎,才可娶妻生子。你先生那些家國天下的空談是換不來糧食和布匹的。”  藍貓聽了頻頻點頭稱是。不料隻因這一句話,多年以後,小十六果真沒有走上從政的道路,而是在商業領域拓展了自己的才華,成為香澤王朝一個縱橫南北頗具傳奇色彩的大商人。世人皆說:“十六王重商輕仕,是謂‘商王’。”不過,小十六的財力日後卻大大鞏固了肇家王朝的實力,使香澤國肇家曆時百年不衰,成就了廣受讚譽的盛世。  “不知愛妃所說之‘孔夫子’還有哪些哲言高見呢?”狸貓從殿外步入,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身後跟著趙之航。他進來後低頭向我和小十六請了安行了禮,不過額頭上淡扯的一道青筋顯露出了被人辯駁的不悅。  “妾身見過殿下。”我朝狸貓作了個福身。他最近好像很熱衷於打擾我,不知道有什麽目的。  “微臣曾聽說娘娘才情滿腹,且都是些稀奇精巧常人未曾聽聞之言論。今日幸會娘娘,微臣鄙陋,還請娘娘賜教。”說得冠冕堂皇,不過,“賜教”兩個字加重了音,我又怎會聽不出口氣裏的不服,這老頭兒。  “‘賜教’不敢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 這孔夫子諸多言論中,本宮最是欣賞此句,今日倒可和先生切磋切磋,先生以為如何?”想欺負我,哼!沒門兒!狸貓看著我,眼裏盡是笑意,一副兩軍對壘他老人家輕鬆愜意作壁上觀的好心情。  “微臣狂妄,還請娘娘恕罪。”趙之航倒是聰明之人,一下就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嗯!本宮以為這孔夫子確實言論過人。不知他還曾說過哪些警世妙言?”狸貓輕搖著手中的香檀折扇。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狸貓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知道有沒有聽出我是在教訓他。  “子曰: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曰: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  就見狸貓、小十六、趙之航越聽越投入,不時認同地頷首,隻是苦了我,說了一堆話,喉嚨都快幹死了,茶水一口接一口地灌。幸好這時,聽著殿外王老吉報說皇上宣禦史大夫趙之航覲見,那趙之航才依依不舍意猶未盡地起身告辭離去。本以為狸貓也會一並走了,誰知他還坐在那,命人給我換了壺菊花清洱茶,一副等我繼續的架勢。  我一生氣,一屁股坐了下來。“子曰:我要出宮!”  狸貓一時愕然,不明所以,挑眉問道:“這也是那孔夫子說的嗎?” 第17節:第七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2)  “非也!此乃妾身所說。”  “哦?愛妃為何自稱為‘子’呢?”狸貓笑著看向我。  “妾身是殿下的‘娘子’,是十六皇弟的‘嫂子’,為何就不可稱為‘子’呢?”我賭氣道,整天在這宮裏待著,要不是可以偶爾折磨小十六玩玩,我早就悶壞了,還是雲府好,有小白可以欺負。  “嗬嗬,本宮倒是不以為‘娘子’也可略稱為‘子’。 ”  “ ‘娘子’不可略稱為‘子’,難道還要略稱為‘娘’不成?”我發怒了,這家夥跟我玩繞口令呢。  一句話出口,四周太監宮娥們都驚恐地看著我,小十六雖然想笑,但還是擔憂地望著我。怎麽了?啊!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被狸貓一激竟說是狸貓的娘,狸貓的娘不就是皇後了嗎?這下可犯了大不敬的罪名了!  “來人哪!”狸貓收起折扇喚道,完了完了,這接下去不會是要人把我拖出去痛打二十大棍吧?我緊張地閉上眼睛,就聽著雪碧聽到狸貓召喚,上前顫聲回道:“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沒聽到娘娘說要‘出恭’嗎?還不快快偏殿屏廁伺候!”這狸貓,竟敢曲解我的意思!我才不是要去尿尿!  睜開眼,就見狸貓眼裏笑意閃爍,戲謔地翹著嘴角望向我。雪碧上前便要攙扶我:“奴婢遵旨,這就伺候娘娘出恭。”仿佛因那狸貓沒有責怪於我而鬆了一口氣。  “慢著,本宮這會子又不想出恭了。”我尷尬地坐了下來。  “聽到沒有,娘娘說她不想‘出宮’了,你們都給本宮服侍好娘娘,若有閃失,唯你們是問!”狸貓忽然臉色一轉,正色地訓斥起下人。威嚴警告之意讓一幹下人們戰戰兢兢,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滿口稱是。  好你個狸貓,真是狡猾,連我都被你繞進去了,這會子倒變成是我自己說的不想“出宮”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鬱悶至極,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穿越之教訓:不要試圖和皇室比狡詐。路漫漫其修遠兮,和狸貓鬥智鬥勇的革命道路崎嶇險阻任重而道遠啊!  天階夜色涼如水,窗內紅燭搖曳,窗外細雨橫斜,積水順著屋簷悄然滴落,在地麵暈開一圈漣漪,似歎息似挽留。我熄了燭火,推開吱呀的窗,抱著膝蓋坐在床沿,凝視窗外飄飛的雨絲,竟想起了海子的那首詩:  以前的夜裏我們靜靜地坐著  我們雙膝如木  我們支起了耳朵  我們聽得見平原上的水和詩歌  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  如今隻剩下我一個  隻有我一個雙膝如木  隻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  隻有我一個人聽得見平原上的水  詩歌中的水  在這個下雨的夜晚  如今隻剩下我一個  為你寫著詩歌  這是我們共同的平原和水  這是我們共同的夜晚和詩歌  是誰這麽說過 海子  要走了 要到處看看  我們曾在這兒坐過  一直喜歡海子的詩,卻獨不喜歡這首,覺得行文平淡,今日這句子清晰浮現腦中,卻讓我恍悟,原來隻有這如水的辭藻才配得這如水的意境和如水的心情。  一縷涼風掠過,帶來一絲陰柔的香氣,我深吸了一口,覺得竟似那玫瑰的暗香,淡而華麗,不免沉浸。突然想起,東宮之中並無香花,這香氣又從何而來?還未細思,就覺身上一陣癱軟無力,身子支撐不住竟滑落床畔。心裏暗叫:不好!莫不是武俠小說裏常用的橋段——迷香!雪碧和七喜在外間,房內隻我一人,我欲開口呼救,卻像有人生生掐著喉頭,硬是發不出半絲聲音。  眼前一恍,床邊翩然落下一黑衣人,蒙著臉,看不清長相,就見他舉起手中的夜明珠,就著幽綠的光芒端看了一圈我的臉:“聽說你是我的關門弟子。本座倒不知自己竟有這樣一個貌美的好徒兒,慚愧慚愧!隻是……”聲音清脆,聽起來似一妙齡少女,不過她是不是認錯人了,說的話我怎麽完全聽不懂。她一邊說一邊將中指搭在我的手腕處,手指竟不似一般少女柔軟細膩,有些粗糙堅硬:“隻是,徒兒這脈象甚是紊亂啊!本座堂堂關門弟子竟然連這點迷香都受不住,而且還身中劇毒,說出去豈不讓世人笑掉大牙!為師這就帶你回教中好生調教。”言畢,便抱起我欲起身離去。  什麽亂七八糟的,聽得我雲裏霧裏。我著急地看向門口,希望有人能來救我。  “好徒兒,這園子裏的人都中了我的迷香,不會有人打攪我們師徒二人的。這香澤國王宮居然也不過如此!枉費我臨行前帶了許多毒藥。”少女抱著我欲施展輕功飛身離去,突然,一柄細細的劍斜刺過來。那少女抱著我輕巧地一個閃身,避開劍鋒,但見那劍格、洗、撩、提、抽、帶、崩、點,招招皆奔少女身上要害襲去,卻明顯地顧慮到少女懷抱中的我,不免力道角度有所顧忌。那少女剛開始還可以應付,到後麵已然顯得有些吃力,躲避不及,肩上受了一劍,手一鬆,眼看著我就要落地。  “雲兒!”那提劍之人緊張地飛身躍過來一把接住我。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一聲呼喚,是小白嗎?吃力地睜開支撐不住的雙眼,驚喜地望去,卻是狸貓一臉慌亂地看著我。怎麽是他?不免有些失望。  狸貓看著我,慌張中一絲黯然掃過。困乏間就聽著屋外一陣大內侍衛與那刺客纏打之聲,忽然不知誰驚呼了一句:“有毒!大家快捂上臉!”便是一陣嘩啦啦兵器落地的聲音,估計是都拋了兵器用手護口鼻。  “今日倒也沒白來!不但見到了美人,還見識了香澤國的‘龍淵劍’!待下次再來接了美人同去!哈哈哈!”半空中那少女大笑而去。狸貓聞言,風暴積聚眼底,抱著我的手心一緊。而我,在耗盡全身氣力後,終暈了過去。  渾身酸痛,頭更是疼得欲裂,不過,今天床墊倒是蠻舒服的,趴在上麵還有絲絲暖意包裹,但是,腰上是什麽東西壓著,冰冰涼。這一隻耳,居然睡到我背上去了!看我“萬佛朝宗”腳把它踹下去,我懶懶地睜開眼簾,迷蒙地看了看。等等!眼前的臉怎麽這麽像狸貓!噩夢啊,居然連做夢都夢到他!我閉上眼,再睜開,怎麽還是他?我再閉眼,再睜開,再再閉眼,再再睜開,再再再閉眼,再再再睜開……眼瞼抽搐中……  “不想雲兒竟如此愛慕為夫,一早醒來就忍不住對著為夫拋媚眼。”戲謔的熱氣曖昧地噴在耳邊,原來不是做夢。  “雲兒”是在叫我嗎?什麽“為夫”?什麽“拋媚眼”?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狸貓今天肯定是撞壞腦袋了!不對,他怎麽會在我床上?我這是躺在哪裏?五感回歸,我發現自己的現狀:我正像一隻八爪章魚一樣巴著狸貓,趴在他的胸膛上。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腰背上的不是一隻耳而是狸貓的手!  一驚,我鬆開巴著狸貓的手,一側身,差點滾到床下。狸貓長臂一撈,我又落入了他的懷裏。誰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悶著頭理了理記憶,想起來了,昨天好像有個刺客,好像說什麽徒弟,然後狸貓好像救了我,然後我暈了過去……那麽,初步估計我現在正不幸地躺在狸貓的麒麟居裏。這麽丟臉的事情,還不如讓那少女刺客擄了我去好些。  一陣冰涼襲上額頭,狸貓見我痛苦地皺著眉頭,有點緊張地摸了摸我的額頭,似在確認我是否發燒。確認我無恙後便支起身子,把我移入床內,給我蓋好被子。我目瞪口呆,他今天怎麽突然轉性了,難道昨天半夜,難道昨天半夜,他把我給吃幹抹淨了?!我緊張地掀開被子,欣慰地看到自己衣衫完整,仍穿著昨夜的裙袍。  “愛妃離自己的人生目標看來還很遙遠啊!抱著倒和十六弟不相上下。”狸貓見我舉動似有一絲不悅,冷諷了一句。  我的人生目標?一時腦子竟有些轉不過來。不會是我在梨園裏隨便說的那句“豐乳肥臀”吧?這狸貓敢嫌我身材不好!還把我比成小十六那幹癟癟的身子板。所以我說,狸貓是全世界最惡毒的貓!總是以戲弄我為樂!我命苦啊,不過,狸貓說這話還比較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寧願被他挖苦也比他開口就是一句曖昧的“雲兒”來得好,原來惡心死人真是不償命的。  之後,狸貓起身著了朝服便去上朝了,臨行前囑咐王老吉讓太醫院的陳太醫來給我診脈。陳太醫戰戰兢兢把了半天脈,說是迷香的藥力已散去,娘娘身子已無大礙。王老吉樂得屁顛屁顛送了太醫出去半日沒回來,我估計是給狸貓報信去了。聽七喜那丫頭說,狸貓昨夜十分震怒,命人連夜徹查此事。我那園子裏一幹下人無一幸免地受了罰,她和雪碧要不是被囑咐伺候我恐怕也難逃棍杖,狸貓還命下人和太醫嚴守口風,若有半點泄漏便格殺勿論。我心下想:出了這紕漏,狸貓自然要震怒,若我在他手上被人劫了去,他要如何向雲家交代,委實變成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不過,昨夜那事倒也真是蹊蹺,我一覺醒來,隻記得那少女說過什麽“徒兒”,其餘全無印象,想是這迷藥還有讓人喪失記憶的功效。  晌午時分,我正坐在水榭亭樓上喝茶,就聽見閣樓下太監傳報:“左相雲水昕大人宮門外請旨求見太子妃娘娘。”爹爹來看我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以爹爹的權勢和情報網,深宮之中肯定也有不少雲家密探。我料定爹爹遲早會知道這事,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  就見爹爹攜了方師爺急急行來,甫一入門便給我行禮問安:“臣雲水昕(草民方逸)參見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爹爹和方師爺快快免禮平身!”我趕忙上前將爹爹攙扶起來,看見自己的父親給自己下跪,心裏酸澀難言。  爹爹起身後,著急地將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眼裏盡是心疼。而我,看見爹爹眉宇間已然顯露淡淡的“川”字紋路,心裏又是一陣酸。這麽多年了爹爹飄逸俊雅不改當初,隻是眉間憂慮卻日日加深,足見這家國天下讓爹爹甚是操勞,心裏不免又將那欲使手段牽製爹爹的肇家老小咒了一圈。  爹爹讓方師爺給我把脈,方師爺把著脈沉吟半晌:“太子妃身子並無大礙,還請相爺放心。”說完,和爹爹交換了一個眼色,爹爹緊抿的嘴角才緩緩有些釋然。方師爺對爹爹說看我的脈象,昨夜所中之迷香應是那西南之人常用的“錦幻香”,爹爹聞言臉色凝重,似在追憶往事一般陷入沉思。末了,不免對我又是一番叮嚀囑咐,要我多加防範小心,還從袖裏掏出一條細細的金絲帶。但見那絲帶由百來根金色絲線束成,在光線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爹爹說這是雲家的獨門秘器,喚“歃血”,柔若絲綢,韌如卷簧,堅如鋼鐵,利如快劍;可削鐵如泥,取人性命於頃刻間。萬萬沒想到看起來如此絢爛精巧的飾品竟有一個如此血腥的名字和這麽大的殺傷力。爹爹親手將它紮在我的發間,囑我好生小心,莫要粗心傷到自己。方師爺則留下抑製我花粉過敏的藥,反複吩咐我要按時吃藥,還說以後每隔半月便要更替幾味藥,到時會有人給我送進宮來。  爹爹臨去前,對我說:“儒兒放心不下你,今日也隨我進了宮來,現在閣樓下候著。爹爹還有朝中之事,若得了空再來看容兒。”我方才依依不舍地將爹爹送走。  推開水榭雕窗,花廊下白衣翻飛,煢然獨立。仿佛感受到我的視線,他抬頭往這廂看,臉上有陽光的陰影,暗雅如蘭的憂慮蔓延在如詩般的眉目間,絞著我的眸光,如青草春暉般清澈,卻淌著深如秋水般的愁思。隻一眼,就烙進了我的心底。多年後,似那泛黃的舊照片斑駁依稀卻又鮮明如斯,隱隱灼傷我的胸膛。  一直不解這樣純淨不染纖塵的潔白為何漸漸泛起淡淡憂鬱的藍,不複明媚歡快,後來才知那抹淡藍竟是我染成的,後來才知你深植心間透入骨髓的憂思竟是我,剜不去抹不平。不過,我的頓悟,卻是很久很久之後。 第18節:第八章 水晶簾動微風起(1)  第八章 水晶簾動微風起  自從那日刺客來襲後,狸貓的舉動就變得越來越令人匪夷所思。以前,他總是叫我“愛妃”,現在一口一句“雲兒”,聽得我那個別扭。而且,最近他常常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看我,有時被我發現就會迅速收起眼神諷刺我兩句。當然,最最最讓人接受不了的就是他現在每天晚上都要跟我同榻而眠!雖然沒有對我逾禮,但身邊睡著一隻這樣怪異的貓,足足讓我失眠了三天,到第四天才終於扛不住地昏昏睡去;然後第五天我又開始失眠,第六天、第七天失眠,第八天才又扛不住地睡去……周而複始,惡性循環。  我曾經婉轉地向狸貓表達了希望他回麒麟居的意願,哪知狸貓爽快地一口答應,然後看著我無比雀躍的表情,冷冷地補了一句:“勞煩雲兒晚上同本宮一並回麒麟居。”我欲哭無淚。  看來隻有自救了,於是,我擬定了三套自救方案。  方案一:  一天夜裏,裝作熟睡狀,夢遊般攬過狸貓的頭抱在懷裏,拍了拍,閉著眼滿意地喃喃囈語:“熟了,熟了,切西瓜,我要切西瓜……”嚇不死你個小樣兒!  誰知等了半天狸貓竟沒反應,而且還很舒服地靠向我懷裏。我一陣氣惱,生氣地欲伸腳踢他,他一閃,沒被踢到,倒是被子被我給踢了。涼意襲來,但思及我處於裝睡狀態又不好去拉被子,隻好忍著發抖,最後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狸貓這次倒乖,扯了被子幫我蓋上,末了還說了一句:“你貴為太子妃,將來要母儀天下,半夜還蹬被子,受涼了吧?”  我一愣,隻覺得這句話怎麽這麽耳熟,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睡意頻頻來襲隻好作罷。  第二天一早,王老吉就領著一大幫子太監扛了兩大筐西瓜送過來,我愕然莫名,就見王老吉抹了抹臉上的汗,驕傲地跟我說:“太子殿下說昨兒聽娘娘說起想吃西瓜,今日便命奴才們就算搜遍整個京城也要買到西瓜送給娘娘嚐個鮮。”我語噎,我才不是想要吃西瓜,隻是想嚇跑狸貓。哪知……唉,這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他們哪裏弄來這許多西瓜。  不管了,總歸有得吃就行了。我一邊吃著西瓜,一邊琢磨昨天晚上狸貓那話,咋就這麽耳熟呢?突然,靈光一現,一激動,差點被西瓜給噎死,一個勁地咳嗽。雪碧過來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娘娘,不是奴婢說您,您這心血來潮大冬天的吃什麽西瓜呀?您看,這不就噎著了!”  我哪有心思管雪碧嘮叨些什麽,心裏那個激動啊!難怪,我說那話怎麽那麽耳熟,那可是電影裏的經典台詞啊!隻不過“皇後”被換成了“太子妃”。  計劃一宣告破產!  方案二:  夜裏,趁狸貓睡熟後,我借著起夜的時候悄悄易了容,再躺了回去。  狸貓一覺醒後,睜開眼初看到我,眼裏閃過一絲驚詫。嘿嘿!我就不信你一早醒來發現自己和一太監睡在一起還能鎮定自若。我昨天晚上可是弄了好半天才把自己易容成王老吉的模樣。這次總能把狸貓嚇跑了吧,哈哈哈!  誰知狸貓瞬間神色就恢複了平靜,接下來一個動作結結實實把我給嚇死了,就見狸貓伸出手來對著我剛剛開始發育的胸部一摸:“不知道這裏藏的是什麽呢?莫不是饅頭?”色狼!我又羞又惱地捂著前胸跳了起來,指著狸貓,“你……你……你……”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為夫竟不知雲兒喜好這等把戲,若雲兒不想為夫今日就把那王老吉斬了,還是乖乖變回原樣比較好。”說完,像沒事人兒似的更衣離去。  氣氣氣氣死我了!狸貓這種非人類的邏輯果然和我們正常人類不一樣!想起自己計策沒得逞反倒被非禮了,我氣得肺都要炸了。  計劃二宣告破產!  方案三: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忍了還不行嗎?!  最終隻好放任狸貓繼續和我睡一張床。  不過我不承認失敗,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事物的發展都是前進性與曲折性的統一,其總趨勢是前進的、上升的,而道路則是迂回的、曲折的。所以,我隻是暫時“曲折”了一下,總有一天俺要翻身農奴把歌唱!  還好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安慰,那就是,方師爺那日曾說過會托人每半個月給我送藥進來,沒想到送藥之人竟是小白,我真是太開心了!日日盼著就是小白給我送藥的那天。 第19節:第八章 水晶簾動微風起(2)  小白每次送藥來後,便陪我半日,有時彈琴,有時畫畫,或者隻是靜靜地陪著我坐著喝茶,聽我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廢話。我也常訝異自己在小白麵前怎麽總是會變得很囉唆很瑣碎,而小白卻也從不嫌煩,隻是微笑著聽我說,仿佛我在說的是世界上最精彩的故事。有時聽到我炫耀自己如何捉弄小十六那古董時,小白隻會搖搖頭,歎一句“容兒,你呀!”語氣裏盡是寵溺,讓我有一瞬幸福的恍惚。   那女刺客之事終也沒查出個名堂來。狸貓這裏查來查去結果也隻是知道那人是西南人,卻查不出是誰。  康順十五年三月,西麵西隴國舉兵來犯,三皇子玉靜王肇才茂奉旨領兵禦敵。西隴國元帥燕亮遣謀士郭圖、大將陳慶直撲白城。肇才茂置劉彥為西郡太守,自己親率大軍駐屯陽朔。肇才茂聲東擊西,先引兵向延津,燕亮派兵增援。肇才茂見燕亮中計,立即親率輕騎直趨白城,陣斬陳慶。燕軍大亂潰散。燕亮大怒,下令渡河追擊肇才茂。在延津以南,肇才茂故意將金銀輜重棄置路上,燕軍紛紛搶奪。肇才茂乘機敗燕軍,誅燕軍大將文光。西隴國損陳慶、文光兩員大將,潰不成軍,敗北,同年七月撤軍回國。  玉靜王凱旋,帝大開城門親自迎接,當晚大宴群臣,並重賞玉靜王,封地十五邑。席間,素來重武的右相潘行業大讚玉靜王統兵禦敵之術,與玉靜王相談甚歡,一時傳聞二人惺惺相惜,結為忘年交。  戰後,帝並沒有立刻命玉靜王率兵回北方駐守,而是大歎長年與三皇子聚少離多,讓其在京城多留些時日。一時間,朝野上下一片議論,有說玉靜王已非早年隻知征伐殺戮之輕狂少年,現謀略滿腹,頗具將才;有說玉靜王聯合右相潘行業,占盡天下三分之二的兵力,足與太子相抗衡;有說玉靜王班師回朝後曾夜訪左相雲府,恐是要拉攏雲水昕。那雲水昕寵女雖已嫁入太子府,但雲水昕朝堂之上並無明顯偏向太子那頭,有人不禁為太子捏一把冷汗。朝中眾臣大部分唯雲水昕馬首是瞻,就等著雲水昕表態,但那雲相卻是一副淡然無事的態度,叫人揣摩不透。  七月來臨,隨之而來的就是我最難挨的漫長夏季。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丫鬟們扇的那點風跟我們現代化的製冷設備比起來簡直就是杯水車薪。不知為何,我最近變得有些懶散,總是犯困,估計這就是所謂的春困夏乏,中午一到就想午睡,但在屋子裏睡醒後總是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渾身是汗,很是難受。  不過,我最近發現了一個避暑好去處——東宮北麵的荷塘。於是,我讓雪碧和七喜將貴妃榻搬至荷塘邊的榕樹下,一到中午,便在那裏午睡。  那日,我吃了點蓮子銀耳羹後又覺得有些困乏,便去那塘邊貴妃榻上躺下。盛夏之中,得此涼意,耳邊蛙鳴蟲叫,正是“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似睡非睡、半夢半醒間,突覺身側有人使力一推,我一驚,慌亂中直覺想抓住身邊的東西,還未看清,就聽刺啦一聲,隨之,便跌入那荷塘中。  我在水裏掙紮著上下撲騰,怎奈不會遊泳,再加上這一身繁瑣的綾羅紗裙沾水後益發的厚重,直拖著我往下沉去。雖是被水蒙了眼,我仍是看到岸邊那一身青藍色匆忙離去的背影。荷塘裏的水和著被我攪混的泥沙一陣陣直衝入口鼻之中,一咳嗽,更是洶湧地鋪天蓋地而來。慢慢地,就覺手腳癱軟使不上勁,意識正在逐漸模糊……  “雲兒!”一聲驚慌的呼喊如平地驚雷傳入我的耳朵。是誰?狸貓嗎?好困啊,眼皮重得睜不開,隻想沉沉睡去。身子突然一輕,好像有人將我托著抱了起來,之後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雲兒!雲兒!……”吐出水,肺裏有了空氣,我急劇咳嗽起來,又費力地睜開眼睛,就見狸貓慌亂失措地摟著我,滿眼盡是焦慮不安。額邊一縷青絲還在不斷地往下滴著水珠,甚是狼狽,與平日大相徑庭。看見我睜開眼睛,狸貓毫不掩飾滿臉的欣喜之色,“快!宣陳太醫!”  為什麽狸貓總能在我遇到危險的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我皺著眉頭疑惑地看著身邊監督我吃藥的狸貓。“都下去吧!”狸貓打發了宮女們,接過七喜手中的湯藥,欲親自喂我。我一驚,趕緊接過藥碗閉著眼睛把藥一口灌了下去,狸貓見了我的舉動,似乎有一絲不悅掠過眉間。真是的,我自己喝藥替他省了事,他反倒不高興,真是難伺候。  狸貓略一沉吟,挑起我入水時扯下的一片青藍衣角看了看,臉上盡是風暴降臨前的暗霾,“雲兒可曾看清是何人所為?”  “妾身被水迷了眼看不真切,隻隱約間見得一青衣小太監的背影。”到底是什麽人竟敢大膽將太子妃推入荷塘?看來真是流年不利,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找個時間要好好燒炷高香給各路神仙。  “來人哪!把這東宮之中的所有太監宮娥都召進來!”狸貓一拍桌子,那好好的紫檀桌角竟裂了一塊。  不到一刻工夫,屋子裏已是跪滿一片瑟瑟發抖的宮人們,屋外也是跪滿了人。“今日是誰伺候娘娘午睡的?”狸貓冷冷地望了一眼眾人。  “稟,稟殿下,是奴婢……”雪碧那丫頭怯怯地站了出來,“奴,奴婢……今日打扇伺候娘娘午睡,後來,來了一個小太監,說是娘娘早先吩咐煮的綠豆祛火羹已經弄好了,要奴婢去端。奴婢一時大意,不疑有他,便將那扇子交了小太監,自己去了夥房,誰知那夥房師傅竟說不知娘娘要吃祛火羹,奴婢這才覺著不妥,折了回來。奴婢有罪,請殿下、娘娘責罰。”一通話說完額頭已是一片冷汗。  “你看看,這跪著的人裏可有那小太監?”狸貓微微眯著眼,迸射的冷意叫一幹下人們縮了縮腦袋。雪碧站起身來,挨個細細辨識過去,被她看到的太監莫不膽戰心驚。最後,雪碧的腳步停在了一個身形瘦小的太監麵前,“就是他!”  “奴才冤枉啊!”隻見那小太監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被兩名侍衛架著丟到狸貓和我麵前,虛脫一般癱在地上。  “抬起頭來。你是哪個園子裏的?叫什麽名字?”  “奴……奴……奴才是雅……雅馨園裏……裏的。奴……奴才真是冤枉的!”小太監此時已是抖成一團。  雅馨園?那不就是側妃姬娥的園子?沒有人指使,這小小太監怎敢做出此等事情,隻是這姬娥……難道是出於嫉妒?我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小太監的麵貌、身形,確和我入水前見到的那個背影有幾分相似。  “來人哪,把側妃娘娘請過來。”狸貓眼底戾氣積聚,“請”字拖著長音讓人不寒而栗。不一會兒,那姬娥便臉色煞白地踏進了屋子:“妾身參見太子殿下。”  狸貓覷了一眼,便將目光轉向那小太監,“說!今日之事是誰指使你做的!”  “奴……奴……奴才是冤枉的!殿下明鑒……奴才今日並未出雅馨園半步。”小太監癱在那裏,反反複複就是說著冤枉。姬娥的臉色更白了。  “可有人證?”狸貓問。  小太監想了一圈,頹然道:“晌午,晌午時分,就隻奴才一人在後園子裏除草,沒,沒有……人證。”  “你沒有人證,本宮倒是人證物證俱全。”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奉命取了件濕嗒嗒的太監衣袍上前來,“這袍子是奴才在他房裏搜到的。”  狸貓命人將濕衣展開,袍下那殘缺的衣角赫然展示在眾人眼前,觸目驚心。“這是娘娘入水前扯下的那賊人衣角。”狸貓將青藍衣角遞給王老吉。王老吉將那衣角往那濕衣上一比對,不差毫分。小太監臉上已是一片死灰,姬娥卻好像一副很是吃驚的樣子,抬起頭來。  “皇後娘娘駕到!”突然,外間太監高聲唱報,打了簾子,就見皇後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踏入廳內,坐定後鳳眼一掃,威嚴頓生。  “兒臣(臣媳)給母後請安!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狸貓伸手欲扶著我跪下,皇後虛扶了一下,“太子妃身子虛弱,這禮就不必行了。這一屋子人的,發生了什麽事情?”  狸貓簡要跟皇後說了大概。皇後蹙眉望了一眼姬娥,“太子以為如何?” 第20節:第八章 水晶簾動微風起(3)  “兒臣以為若無人指使,區區一個園藝太監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狸貓冷冷地對著姬娥說道。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姬娥,雖然我也懷疑她,但心下想想又覺得奇怪。  “臣妾如若要做出此等見不得人的事情,又怎會留下把柄讓人揭穿。臣妾自覺問心無愧,臣妾冤枉!”姬娥跪了下來,說出的話竟和我心裏想的一樣。說完後,羞憤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天哪!那眼神仿佛在指控我才是幕後指使之人。  皇後聽後竟將眼神調向我這邊,裏麵竟也含了一絲懷疑之色。我招誰惹誰了?莫名其妙被人推進湖裏,這會兒又被人當成嫌疑犯自編自導了這出戲,借此除掉姬娥。  “母後明鑒!臣媳怎樣也不至於拿自己的性命來兒戲。”我也跪了下來,但看那姬娥也不像在撒謊的樣子,突然,一個激靈,腦子裏醍醐灌頂般清明,“臣媳以為,這行凶策劃之人另有其人。”  “哦?太子妃有何見解?”皇後奇怪地問道,姬娥也是詫異地看向我。隻有狸貓讚賞地望著我,揮手屏退了一幹宮女、太監。可見他也猜到另有他人了,而且應是比我更早猜到,他自己不便說明,就等著我說了。我心想,你就這麽信任我的智商?萬一我猜不到,今天豈不有人要冤死了。  “隻是……臣媳不敢妄言,還請母後先恕臣媳無罪。”退路要先留好。  “哀家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臣媳以為今日之事莫不是要讓我雲、姬兩家結仇怨恨,相互猜忌?若雲家和姬家反目,這最大受害之人是誰?最大得益之人又是誰?還請母後明鑒!”我不答反問,說得直白。  皇後聽後,臉色突然沉下,自然是聽明白了我的話:“大膽!”  “臣媳妄言,請母後息怒。”  “兒臣請母後息怒。”狸貓也跪了下來。  “今日之事往後休要再提!泄露者斬!”說完,斜著鳳目看了我一眼,“皇上說得有理,太子妃雖年幼卻有顆七竅玲瓏之心,雲相倒是教女有方啊!”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說得我心裏一個哆嗦。  咱也想低調啊!可這低調得起來嗎?都是你自己生的兩個好兒子!我雖居深宮,但關於那招財貓聯合潘行業與狸貓抗衡的傳聞也略有耳聞。狸貓手上最大的王牌莫過於我雲家,而其次就是那兵部尚書姬遠征,兩家若反目成仇,狸貓太子之位定是不保,那招財貓豈不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了?   找人易容成那小太監,再利用大家公認的女人之間相互嫉妒的心態,引我們兩家敵對,若狸貓幫我,勢必會失去姬家兵權相助;若幫姬娥,勢必會失去爹爹朝堂上的支持,所以這招無疑是一把雙刃劍,實在是高啊!隻可惜我不愛狸貓,若今日我愛慘了狸貓,肯定也會認為是姬娥欲加害於我,可正好借此機會將她從身邊除去。人說愛令智昏,愛情容易使人喪失分析能力,所謂“婚”,就是“女”的發了“昏”才會有婚姻,我不愛狸貓,自然頭腦也就比那姬娥冷靜些。  看來那日麵聖禮上那招財貓溫和無爭的樣子都是表象,帝王之家果然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無欲無求。野心就像是深埋心間的一根刺,遇到機會便會無限擴大成長起來。  最後,那小太監終難逃一死,被問斬了。一條無辜的人命在帝王的權勢之爭中竟比地上螻蟻還不值一顧,無情才是帝王家本色。  雖然,皇後下令禁止傳播此事,但是我發現這深深的宮闈,對於權勢中心的人們來說卻是再透明不過的。這裏,在我不知道的某個角落裏,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著無間和反無間的鬥爭。  第二日,爹爹便又攜著方師爺入宮來看我。方師爺替我把脈之時,突然一怔,仿佛看見了什麽,驚恐之色一閃而過,雖然很快,還是被我捕捉到了。順著他的眼神,我看見在我的右手腕處出現了一片淡淡的陰影,細看下似一朵怒放的菊花形狀,很淡很淡,如若不仔細辨別很難發現。  方師爺見我看那菊花,恢複了以往鎮定的神色:“娘娘恐是溺水時磕碰到了什麽,竟留下了這淤青。”爹爹原本憐惜的臉色,現隻剩下陰霾的怒氣和心疼的驚慌。真的是淤青嗎?我不禁有些懷疑,方師爺好像隱瞞了我什麽,爹爹好像也知曉此事,但他們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今日起,草民會每隔七日給娘娘更替一次藥方。娘娘金貴的身子,千萬注意不可傷神動怒。”方師爺慎重地囑咐我。  末了,爹爹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嚀,平時何等果敢冷靜的人,今日回去時竟是一步三回頭,好像生怕一沒看著我又會發生什麽事情。  狸貓第二日竟然命人將東宮北麵的那荷塘給填成一座小山坡,盡數種滿薄荷草,微風吹過,便有清涼的薄荷味隱隱散布於東宮的各個角落。東宮內其餘的湖也都被填平了。世人不知內情,隻歎這太子甚是寵愛太子妃。太子妃好薄荷,太子便填湖成山遍種薄荷,一時傳為美談。  後在香澤國內“易水為山”一詞便被廣泛用來形容男女愛情的堅貞不渝,薄荷草則變成了男子向心愛女子表達愛慕之意時必贈的物品。而我,則因此被民間戲稱為“薄荷妃子”或“香草美人”。香澤國內沒有香草這種植物,薄荷在這裏的別稱就是“香草”。謠言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何況是這樣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正符合了人們心中對於美好的向往。於是添油加醋一傳十十傳百,狸貓竟贏得了忠貞癡情的好名聲,大家居然自動忽略了狸貓東宮裏還有一位側妃的現實。  事過兩個月後,爹爹便將我剛及笄的大姐雲想煙嫁給了趙之航的次子趙玉隆。一時間,朝野震動,認為這是爹爹表示支持太子的一個明確風向標,因為趙之航是太子門下最重要的謀臣之一,這一聯姻無疑是加強了與太子間的聯係。而支持爹爹的官員們便漸漸開始幫襯著太子這邊。  我不禁要歎這狸貓好手段,不但沒有被這次事件波及,反而利用我贏得了民心和爹爹的支持。不知道此時招財貓要做何感想,可算得上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狸貓現在不但晚上要和我同榻而眠,就連白天也要限製我的行動,特別是我的午睡,隻有在他看得見的範圍之內才被允許,而他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書房和一幫子大臣討論時政,為了同時能夠看住我,便命人在書房裏間設了床榻,我的午休常常是在太子書房內間中度過的。我曾經找過各種理由跟他抗議,他一概不予理會。  我跟他說夏天太熱,睡在屋子裏會生痱子。第二天屋子四角便放置了四隻盛滿冰塊的大桶,床上也多了一張特殊的床墊——用那種看似錦緞,性質卻很像聚四氟乙烯類的高分子聚合物的防水麵料製成,在其內填滿水後用特殊技術縫合起來,躺在上麵感覺跟我們現代的水床很類似,冰冰涼的。對於這水床我倒是很滿意。  小白由於送藥緣故,進宮與我見麵的次數也增多了。那日,站在微風搖曳的薄荷坡前,竟讓我覺得他的背影有一絲落寞,扯疼了我心裏不知名的那根弦。他轉頭朝我微笑,卻是勉強得令人心顫,他開口幽幽說了句什麽,卻被清風帶走了,讓我沒來得及聽清。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他問我:“容兒,如果我強大了,你願意隨我走嗎?” 第21節:第九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1)  第九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康順十五年十月,蘭台令史豐長裕上書參運州太守劉禮成前後兩年私吞朝廷救災款項十餘萬兩,請皇上將其重辦以平民憤。奏折上暗指這劉禮成區區一個太守若無人背後撐腰定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朝中諸臣一時嘩然,誰人不知這劉禮成是左相派,這紙彈劾奏折無疑是指桑罵槐,矛頭直指當朝左相雲水昕。  據說這蘭台令史豐長裕長期與右相潘行業交好,現右相支持三皇子玉靜王,若無玉靜王首肯,以雲水昕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一個蘭台令史無論怎樣也不敢寫出如此猖狂的奏折。其餘大臣聽說此事不免惶恐,就等皇上如何裁定此事。  皇上看到此奏本後,下令徹查,經查後情況屬實,便將那劉禮成革職斬首,誅九族,對於奏折上所提“背後撐腰之人”卻是裝聾作啞隻字未提,便終結此案,那蘭台令史倒也不便再提。皇上將此事處理得十分圓滑,一碗水端得平,既重辦了劉禮成,合了三皇子黨那邊,卻又不牽連雲水昕。聖意難測,但,這次事件無疑是三皇子和太子之間鬥爭日趨明朗化的一個標誌。  同年十一月初九,皇上五十歲大壽,舉國同慶,宮內亦遍邀群臣與皇室成員一起為皇上慶祝生辰。是夜,整個詠德大殿燈火通明,到處張燈結彩,官員皇族們魚貫而入,前來參加“萬壽宴”。我和狸貓在大殿側麵的辛德廳裏候著,要等所有大臣和皇室成員都到齊後才可入殿,而皇上和皇後則是在我們之後入殿,以顯示至尊的地位。  好久沒有這樣頂著鳳冠一身厚重華服裝扮,隻覺得渾身悶熱,脖子也快斷了,還要假裝端莊大方的樣子,實在難過。去年皇上四十九歲大壽,我因為染了風寒,名正言順地不用參加,躺在東宮享清福,今年是怎樣也逃不過了。我心裏一邊鬱悶,一邊想著怎麽才能活動活動筋骨。突然,狸貓靠向我身邊,我一驚,就見他將手放在我的後脖頸處,無視周圍宮女太監的眼光,居然開始輕輕給我拿捏酸到不行的脖子。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一邊的王老吉更是一臉傻愣。狸貓卻是眼波流轉,朝我魅惑一笑:“雲兒且忍忍!”頓時,我隻覺得臉頰熱燙,不知如何應對。  “嘻嘻,可算被我瞧見了!人都說太子殿下寵溺太子妃,我還不信,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難怪太子哥哥現在都不去看靈兒了。”一團粉紅色的嬌俏身影蹦蹦跳跳地躍入廳內,定睛一看正是那八公主玉靈,圓圓的杏眼,小巧的鼻子,嫣紅的唇,很是可愛,今年十二與我同歲。其他公主對於陰媚冷然的狸貓總是存著敬畏之心,不敢親近,隻有這八公主卻甚喜與狸貓親近,成日“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的,狸貓這種冷冰冰的人倒也不排斥這活潑的玉靈。玉靈見我與她同歲,便常來東宮找我,我向來對於人際交往興致不大,對她也不甚熱絡。怎奈她卻持之以恒,終於,我還是被她頑固的熱情打動了,現在這宮內我接觸最多的除了狸貓和小十六外就是這八公主了。  “靈兒莫淘氣,怎麽現在還不去詠德殿?”狸貓瞟了一眼玉靈,不以為意,繼續手下的按摩工作。我平時算是臉皮比較厚的人了,這會兒竟覺得兩頰似有火燒,白了狸貓一眼,巴不得他快點停手,怎奈狸貓臉皮比我厚,仍然繼續。  玉靈也不答話,隻是眨著忽閃忽閃的眼睛湊在我鼻子跟前頑皮地盯著我看:“嘻嘻,不過,我看‘雲兒’也真是美,這一害羞呀,臉紅紅的就更漂亮了!怪不得太子哥哥著迷成這樣,連我都要被迷住了。”  我一急,跺腳站了起來:“再叫‘雲兒’看我怎麽收拾你!”說完便作勢要捏那丫頭的臉。那丫頭一邊逃一邊叫:“雲兒,雲兒,小雲兒!太子哥哥叫得,我怎麽就叫不得。”  我欲追她,狸貓卻一把拉住我往懷裏帶:“莫要理她,趕明兒找個厲害的婆家自然有人收拾她。”  “太子哥哥最壞了,自己得了好的,便埋汰靈兒,不理你們了。”那丫頭臉一紅,一跺腳便扭頭走了。原來她也有臉紅的時候,看她一走,我不禁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卻正對上狸貓的眼睛,眼裏波光倒影,滿滿映著我的臉,我心裏一緊,欲往後退去,狸貓的手臂卻將我的後腰牢牢箍緊,像是受了蠱惑一般,臉朝我越靠越近,嚇得我隻好閉緊眼睛……  “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入詠德殿!”門檻外頭一名司儀太監高聲唱報,頓時打破這一室詭異。我“噌”一下從狸貓懷裏跳了出來,大大鬆了口氣,因為起得急,一時環佩釵鳳叮當作響,一隻沒插穩的步搖便掉在了地上。狸貓陰沉不悅地瞪了一眼門口的太監,那太監不明所以,嚇得抖了抖。狸貓低頭拾起金步搖,抬頭時神色已恢複自然,之後親自將那步搖插在我頭上,便攜了我的手步出詠德殿。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駕到!”我和狸貓攜手步入詠德大殿,原本喧嘩鼎沸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來,表情竟是驚人的一致。這些年來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初次看到我的人都是這個表情,以前就是在雲府,那些自小看著我長大的丫鬟奴仆們每次看到我也要先愣上兩秒。想到這裏,我不禁微微一笑,立時抽氣聲四起。坐定後,一片人還是未回魂地將眼光粘在我身上,狸貓半眯鳳目冷冷一掃。底下不知是誰尷尬地一聲幹咳,所有人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去參拜我和狸貓。  我和狸貓的位置位於主座左側,底下兩側按尊卑順序依次坐滿了皇子、皇妃、公主和其他文武百官。爹爹坐在我的同側下方,正被一群官員圍著不知在低聲說著什麽。我側目望去,卻一眼看到了招財貓,還是那樣貌似與世無爭的溫和之態,正挑著狹長的花目看著我。想到他如此表裏不一,還設計害我差點淹死,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見我瞪他,一朵似蓮花般的笑容竟自他嘴邊蕩漾開來,舉起手中的酒杯虛敬我。我正奇怪,忽覺手心一陣吃痛,轉頭就見狸貓雖淡淡地目視前方,一隻手卻在桌下捏牢我的手心。  “皇帝陛下、皇後娘娘駕到!”話音剛落,身著黃金滾邊壽龍袍的皇上便與皇後比肩踏入大殿,所有的人立刻跪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祝陛下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皇上與皇後坐定後,微笑著伸手一揮:“諸位平身!”邊上手持拂塵的司儀太監便高聲宣布:“開筵!”候在一旁的宮娥們端著各色精致菜肴美酒魚貫而入。接著,由我和狸貓領頭向皇上祝壽酒,之後,在場之人便一齊向皇上敬酒。  酒過三巡後,戶部侍郎餘冠勉上來向皇上敬酒:“祝吾皇福壽綿長,壽與天齊!”說完便一仰頭,將杯中之酒盡幹,皇上卻不喝,隻是舉著酒杯:“哦?按餘侍郎的話,這‘天’便是世上最好的了?”一時全場皆愣,不知皇上什麽意思。我則是心下一涼,這場景甚是熟悉,這皇帝老兒今天不知又要拿誰開刀了。  那餘侍郎一愣,答道:“ ‘天’乃至高至尊之神,是最偉大的,普天之下隻有皇上可與天齊,自然是最好的了。”  “朕卻不如此以為,‘天’雖高雖大,‘雲’卻可蔽日遮天,如此說來,豈不‘雲’比‘天’大?”皇上微笑著說完一通話,底下卻已鴉雀無聲,諸人大氣不敢喘一下,有人惶恐,有人竊喜,那餘侍郎更是站在那裏進退不是。我則是手心一片冰涼,原來今日之宴是鴻門宴,皇上這一番話竟是衝著我雲家來的!再看爹爹,卻坐在一旁,不慌不亂,仿佛事不關己的樣子,身邊狸貓握了握我發冷汗的手,給了一個讓我放心的眼神,正欲開口說什麽,我卻等不及地奪了話。  “臣媳鬥膽,以為父皇此言差矣。”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在我的身上。  “哦?太子妃有何見解?”皇上右手肘撐著扶手,微傾著腦袋看向我。  “若說雲可遮天,雲就比天大,那一陣風過,雲便散去,這‘風’豈不是要大過‘雲’,自然也就大過‘天’了?”語畢,底下前一陣子上奏彈劾運州太守欲借此牽連爹爹的豐長裕已是煞白了一張臉,自然聽出我說的此“風”即彼“豐”了。他嚇得臉上冷汗直冒,連我隔了這麽遠的距離都能看出他的坐立難安。估計折磨夠了,我才繼續說道:“所以,臣媳以為父皇先前之假設略微有些偏頗,天能容萬物,萬物皆位於‘天’之下,沒有什麽能比天高,所以最尊貴的還是‘天’。”  一陣冗長怪異的沉默之後:“嗯,太子妃所言有理,是朕一時糊塗了,年紀大了看來是不如年輕人,糊塗了,老了老了。”皇上終於漸漸斂去眼中的殺機,殿中一幹人等才跟著鬆了一口氣。那潘右相看著我的眼神卻是心有不甘。爹爹望著我欣慰地笑了笑。  “父皇哪裏老了,臣媳覺得父皇還很年輕呢。父皇可願聽臣媳說一個故事?”  “太子妃且說無妨。”  “古時候據說有一種一條腿的神獸叫做夔。夔特別羨慕蚿,因為蚿比它腳多,能夠行走。蚿是一種長了很多條腿的蟲子。蚿又羨慕蛇,因為蛇沒有腳,卻比蚿行走得還要快。蛇又羨慕風,因為風比蛇要移動得更快,卻連形狀都沒有。風又羨慕什麽呢?風羨慕人的眼睛,因為目光所及,風沒有到,人的目力已經到了。目光是不是最快的呢?目光最終羨慕一樣東西,就是人心。當目光未及的時候,人心可以到。我們的心中一動,有所思而心意已達。所以,人的心可以超越任何時間空間,父皇的心如此年輕,又如何能談得上‘老’呢?” 第22節:第九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2)  “哈哈哈!好好好!太子妃此番話甚合朕的心意!”皇上撫掌大笑,仰頭喝了一杯酒,底下諸位大臣紛紛舉杯,附和稱頌皇上年輕之聲頓時此起彼伏。一時觥籌交錯,宴會終於恢複到喜慶熱鬧的氛圍中。  最後,便是敬獻壽禮環節,大家陸續送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無非是珍奇古玩、綾羅異寶、補藥珍禽,還有進獻西域歌女的,其中數招財貓送上的禮物最為稀罕—— 一口由五色玉石拚接製造而成的玉鼎,上麵分別雕刻了饕餮、夔龍、虯等神獸,栩栩如生。皇上素來喜歡收集玉器,招財貓這禮正投其所好,皇上收到此鼎後喜形於色,連連誇讚。  “皇兒的禮物為何還不曾呈上?”皇後看著狸貓疑惑地輕聲問道。  “兒臣的禮物不便移動,還要煩請父皇母後移駕隨兒臣至偏殿德芳廳一觀。”狸貓一邊回話,一邊握著我的手,眼裏盡是笑意。  “哦?是何物品竟然不可移動,朕倒甚是好奇。擺駕德芳廳!”皇上正在興頭上,帶頭便往那德芳廳走去,一幹人等尾隨其後。  早先守候在廳門外的太監小心翼翼地推開紫檀鏤花殿門,就見燈火輝煌的大廳內地板上,各色大小一致的方形玉石每隔固定間距放置,從上而下看去,各色小玉石拚出的圖案正是香澤國的版圖。  “請父皇將此玉石推倒。”狸貓指了指皇上腳跟前的一塊玉石。皇上頗覺有趣便彎腰輕輕將那玉石推倒,頓時,其後的玉石一塊接一塊連鎖反應地倒下,共有五百多塊玉石,場麵甚是壯觀。最後一塊玉石倒下後,大家才看清,原本的地圖圖案已被一個紅彤彤的碩大“壽”字取代。是啦,這就是風靡全球的多米諾骨牌了!  “祝父皇萬壽無疆!”我和狸貓雙雙跪下。  “妙哉!妙哉!哈哈哈!這是朕今年收到最新奇、最有意義的禮物了!皇兒真是奇思妙想!”皇上樂得合不攏嘴,其餘人也都被骨牌的氣勢所震撼,連連稱讚。  “此乃太子妃所想,兒臣不過找人切割描繪玉石而已。”狸貓頗有些自豪地看著我,臉上笑意盈盈。  “哈哈!準備此禮,太子妃費心了。”皇上朝我點了點頭。  “父皇高興,便是臣媳之福。”感覺無數視線再次集中到我身上,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一道就是招財貓那玩味的眼神。槍打出頭鳥,狸貓怎麽把我給說了出來,樹欲靜而風不止,今天我又成焦點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夜,宮中精衛候在偏廳角落裏喂了一夜的蚊子,最終沒有等到皇上事先說定的暗號;雲家的一群死士也是藏匿在殿頂陰暗處,候了一個晚上,本欲為雲家搏命一戰,不想此事最後竟這樣不了了之。  後來想想,那些猛烈抨擊詆毀我的腐儒評價我“奸猾狡詐、巧舌如簧,善用言語將人蒙蔽”可能正是緣自這次鴻門壽宴上我的一番話,而史學家則將此次事件稱為“片語釋殺機”。  這個時空總共有五個國家,以霄山和淇水為界隔斷南部和北部,南部分為東南的香澤國和西南的西隴國(以山脈交錯為特色);北部有三個國家,從西到東依次為辰星國、北翼國和雪域國,這三個國家中雪域國占地最廣。  康順十二年,雪域國年僅十四歲的八皇子子夏飄雪擁兵衝入永德大殿,弑父登基,改雪域國年號為“天啟”。整個雪域國為之震動,朝野之中對新王一片口誅筆伐,言其“道德淪喪、泯滅人性,為王位竟可手刃親父”,斷言其“必失民心,在位之日不超過月餘”。不少忠貞老臣更是聯名上奏辭官。子夏飄雪不準,這批臣子便集體罷官於家,子夏飄雪倒是不以為意,大開科舉,破格用人,提拔了不少年輕有為的仁人誌士委以重用;並獎勵農桑,發展經濟;知人善任,容人納諫,慢慢地雪域國竟開始呈現繁榮態勢。但朝野上下反對之人仍不在少數,尤其是其餘諸王子,更是對其怒目相向。  臨朝不久,其長兄玉鵬飄雪據翼州起兵,自稱上將,以討伐為辭起兵十萬攻打京城“禦都”,被子夏飄雪鐵血鎮壓,並將玉鵬飄雪淩遲處死。這次起兵雖很快平定,但隱藏下來的反對派仍有很大勢力。這些人“密有討伐之誌”,時刻準備顛覆子夏飄雪的統治。由於他們尚未起兵造反,不能用大軍征討,隻能用殘暴酷烈、濫用刑罰的官吏加以懲治,所以有人建議新王“盡誅皇室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子夏飄雪便開始扶植酷吏、大開詔獄、重罰嚴刑,利用酷吏去誅鋤異己,鏟除政敵。  種種極端的酷刑,沉重地打擊了子夏飄雪的反對派,從根本上削弱了他們的勢力,為子夏飄雪鞏固政權掃除了障礙,也因此使其在民間得了一個“妖王”的稱號。  “飄雪”為雪域國王姓,姓氏置於末端,子夏飄雪生於夏季的子夜時分,因而得此名。據說其出生時紫發紫眸,唇紅齒白,美豔妖異如女子,當時的國君楚龍飄雪以為不祥,自小便不疼愛子夏飄雪,兄弟諸人對其亦甚是排斥。但是,這子夏飄雪從小便顯露出過人的天賦,但凡文字類的東西均過目不忘,六歲時更是因為其骨骼清奇被雪域國聖教宗師相中,破例收為弟子。十歲便練成了傳說中江湖人士談之色變的“蓮藤神功”,之後回宮中,慢慢開始集結朋黨,後至十四歲終血洗禦都登上至高的皇位,成為雪域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皇帝。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並不是落幕,康順十四年,也就是天啟三年,子夏飄雪向鄰國北翼國借道欲攻打西北麵的辰星國,條件是得勝之後將辰星國國土均分一半給北翼國。北翼國大臣認為不妥,說北翼國與辰星國唇齒相依,若唇亡必齒寒,奏請拒絕子夏飄雪的建議。怎奈那北翼國君垂涎辰星國的國土已久,覺得子夏飄雪提出的條件甚是誘人,不費自己一兵一卒,隻要借出道路便可輕取一半成果,利令智昏不顧眾臣子反對,執意與子夏飄雪簽下了借道協議。  之後,子夏飄雪親率精兵十萬竟隻用半年時間就輕取了辰星國,依據協議子夏飄雪將占領的辰星國土分出一半給北翼國,但以隔了北翼國不便管理另一半國土為由,又與北翼國簽署了長期借道協議。北翼國主得了大半領土樂昏了頭,爽快地一口應允,卻不知自己才是子夏飄雪的最終目標,這縱橫東西的主要幹道一借出便埋下了不可挽回的隱患。自此,雪域國上至皇族官宦,下至平民走卒都可以自由行走於北翼國的東西主幹道上,子夏飄雪慢慢控製了道路的主動權。  康順十五年(天啟四年),雪域國將領率兵五萬攻打北翼,如入無人之境。直到雪域的軍隊打到北翼國的心髒翎都之時,北翼國君還沉浸在不勞而獲的美夢中懵懂不明所以。  至康順十五年十月,雪域國滅北翼國,大獲全勝而歸。自此,雪域國成為這個時空最大的國家,占領了霄山、淇水以北的整個北部地區。後來,那紙借道協議被史學家稱做“釣魚協議”,顧名思義,就是指那北翼國主鼠目寸光隻顧眼前的利益,而中了子夏飄雪放長線釣大魚的奸計。  香澤國和西隴國收到戰報後,便開始緊急操練兵將,往北部邊疆增派了以往兩倍的兵力。  子夏飄雪成為一個頗具爭議性的人物。有人說他殘忍嗜血;有人說他智勇雙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有人說他聰穎敏銳又有天人之姿;有人卻說他奸計滿腹、邪惡凶暴,似香澤國的三皇子玉靜王。  慢慢地,便開始有一說法流傳在三個國家之間——“南雲北雪隴中花,香澤二龍奪珠忙。”說的便是這三個國家裏備受爭議的五個人。  “南雲”指的是香澤國雲相之子雲思儒,出生於商賈官宦世家,卻與世無爭,不好商也不從政,獨愛筆墨丹青之樂。那雲相卻也不加以阻攔,任其自由發展。雲思儒的山水花鳥畫是一絕,人長得也是飄飄然如仙人之姿,似從那水墨畫中走出之人,後被人稱為“畫聖”,其畫千金難求。登門說親之人幾乎要把雲府的門檻踏平,雲思儒卻不曾應允一樁,雲相也不作表態。人們紛紛議論,認為這雲思儒大概因為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妹妹,故天下美人均不入其眼,除非有人容貌超出其妹。不論怎樣,都不能阻止少女們將那雲思儒作為夢中理想之人,認為隻要雲思儒一日未娶,自己便有希望。 第23節:第九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3)  “北雪”就不必複述了,說的就是那紫發紫眸的“妖王”子夏飄雪。  “隴中花”指的是西隴國內一“花”姓男子。據說此人玉樹臨風,善使毒,也善醫術,救人殺人全憑個人喜好,行蹤無影,卻得到不少女子傾心仰慕,四處遺情,欠下不少風流債。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甚至連全名都沒有人知道,隻知此人姓花。有人說他是五毒教教主,有人說他是霄山藥神,不論哪種說法無疑都給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香澤二龍”指的就是香澤太子和三皇子了,這兩個人長相相似,標誌性的桃花狹長鳳目更是成為香澤國內女子的擇偶標準。二人實力相當,皇位之爭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而太子與那傳聞中的天下第一美顏“薄荷妃子”的愛情故事更是傳遍天下。  總之一句話,這五個人都是話題人物,上至官宦世家,下至平民百姓,茶餘飯後閑聊時都常會提及這五個人。  當然,天下之事與我何幹,隻要不對我、不對雲家的人造成威脅,我一般聽聽就算了,也從不與人議論這些事情。  香澤國的冬季雖不長,氣溫也不是很低,我近年來甚是畏寒,不知道是不是身體不好的一個征兆。一池煙霧繚繞,我泡在溫泉池中呆呆地端詳著右手腕處淡淡的菊花狀淤青。方師爺和爹爹似乎有什麽事情瞞著我,這菊花絕對不是方師爺說的淤青這麽簡單。但是,我曾多次傳召過太醫院的各個太醫,他們診斷後都說我隻是患有輕微的花粉過敏,身體並無大恙,診斷之時麵色自如,看起來也確實不像撒謊。不知這其中有什麽蹊蹺。  東宮之中有這一處“漾碧池”,讓我免於在冬天洗澡受凍。皇宮內築有水道,將渭、樊二川之水引入宮中。渭水性寒,樊水性溫,即溫泉,故夏季引渭水,冬季引樊水,晝夜不舍,汩汩流瀉。  漾碧池據說是當年聖祖為其心愛的妃子所建,後皇宮改造時被劃歸東宮太子使用。浴池以漢白玉為質,金石鏤成,奇花繁葉雜置其間,上張紫雲九龍華蓋,四麵皆蜀錦幛幃,跨池三周。橋上結錦為亭,中匾為鸞,左匾凝霞,右匾承霄,三匾雁行相望。又設一橫橋接於三亭上,以通往來。池中置有溫玉狻猊、白晶鹿、紅石馬作為“水上迎祥之樂”。  極盡奢華之能事,滿目琳琅,卻反失了沐浴舒緩身心的本意。所以,我在這裏沐浴的時候,都是仰頭靠在池邊,閉眼養神,不去看那些繁複縟重的裝飾。  我愛洗澡澡,每次一洗澡我的心情就會特別好,心情一好就喜歡唱歌,不過這漾碧池太大了,就像在KTV包房裏唱歌一樣。突然想起一首歌,開心地一邊洗一邊哼哼:“我不是黃蓉我不會武功,我隻要靖哥哥……”  正唱到得意忘形,突然手腕被人大力往上提起。我嚇得抬頭一看,正對上狸貓陰沉半眯的眼睛。這個眼神——說明他很生氣。不過,他生什麽氣,應該是我生氣才對吧,洗澡時候被人偷看。啊!我正在洗澡,什麽都沒有穿,被看光光了!我著急地欲扯回手臂遮擋,奈何狸貓力氣大我許多,抽不回來,隻好拿另一隻手臂在水下掩著前胸。  “說!誰是靖哥哥!”狸貓握著我手腕的手又加了三分力,隻覺得手腕都快被他擰碎了,疼得我眼圈都紅了。  “你放開我!”我掙紮著。  “快說!誰是靖哥哥!”狸貓此刻的表情可以凍死人。  “你無聊!靖哥哥就是郭靖!”不知道狸貓幹嗎對郭靖這麽在意,難道他以前和一個叫郭靖的人有仇,有仇也不能拿我撒氣。  “我不希望再重複第三遍!說清楚郭靖是誰!”狸貓將嘴靠在我的耳邊陰狠地命令,隻覺得冷風嗖嗖地割過耳垂。  “郭靖就是桃花島主黃藥師的女婿,黃蓉的丈夫,郭芙郭襄的爹爹,楊康的拜把兄弟,江南七怪、丐幫洪七公的徒弟!這下你滿意了吧?”狸貓今天哪根筋沒有搭對,偷看我洗澡就為了弄清郭靖是誰。  “雲兒休要糊弄我,今日若不說清楚就別想離開這裏!”  “你這狸貓怎麽這麽不講道理!郭靖是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裏的人物,我這樣一時半會兒怎麽跟你說得清楚?要聽故事,也要等我穿上衣服以後再慢慢說。”我怒了!  “ ‘狸貓’?你是在叫我?”狸貓一愣。  “啊!”剛才一急,說了什麽自己都不知道,這下後悔了,恨不得把舌頭給咬下來。給太子取外號不知有什麽後果,一個“郭靖”都折騰了半天,現在又加上一個“狸貓”,我一下緊張得不知所措。  狸貓將臉緩緩貼向我,嘴唇摩挲著我的耳垂:“雲兒喚為夫‘狸貓’是嗎?”狸貓詭異地綻開一笑,“好,我喜歡。雲兒以後就這麽叫吧。”  “嗬!”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髒像剛坐完十趟雲霄飛車。狸貓這什麽邏輯,我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狸貓倒是不管我發愣,接過雪碧遞過來的浴巾:“雲兒不是要更衣嗎?為何還不起身。”  他想幫我擦幹身體!色狼!我眉頭一皺:“妾身要更衣,非禮勿視,還請殿下回避。”  狸貓眼眸如黑曜石般流光閃爍,看著我笑得那叫一個妖媚:“你我夫妻,如何談得上‘非禮’呢?”  我現在肯定從頭到腳都紅得跟熟番茄一樣。  “殿下,陛下請您現在過禦書房議政。”王老吉站在門外隔著嵌粉彩瓷板曲屏風,戰戰兢兢地通報。  “知道了,下去吧。”狸貓回了一句,臉上有些許遺憾掃過,“雲兒還是不要泡太久,免得受涼。晚上,為夫還要聽雲兒說那郭靖的故事。”  看他走了,我心裏委實鬆了一口氣。  之後,我用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才把《射雕英雄傳》的故事梗概顛顛倒倒跟狸貓說清楚。講得那叫一個費勁呀。狸貓聽完後就兩句話評價收尾,“這郭靖是個傻子,黃蓉嫁給他也是個傻子。”後來又補了一句:“嗯,這個故事還是比較適合雲兒看。”敢說我傻,我恨得牙癢癢!狸貓見我生氣反笑得更開心。  “不過,雲兒切莫要學那黃蓉!”說完警告似的看了我一眼。我一頭霧水,學黃蓉什麽?話怎麽隻說一半,聽得人雲裏霧裏。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是要我不要像黃蓉一樣愛上郭靖這樣的人。 第24節:第十章 娉娉嫋嫋十三餘(1)  第十章 娉娉嫋嫋十三餘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杜牧  青山隱隱水迢迢,少年時絢美如蝶的夢,翩然而落。時間嘲笑著我們是如此的年輕。  吹花嚼蕊弄冰弦,賭書消得潑茶香。  潑墨中的山水畫映襯著那盈然飄逸的琉璃白身影。我撩起紗袖,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哈欠,濺出的一滴澄澈綠茶在宣紙上暈開,模糊了剛剛題下的落款。我迎上他的眼,頑皮地一笑,卻看見那眼底光彩流觴,微風吹過,吹皺的似乎不再是春江,而是內心深處的碧波晶瑩。時間悄悄地駐足,仿佛就這樣被精靈點了魔法一般,我們如此對望,心底某處流淌開來,涓涓潺潺。  “今日可是送藥前來?”茫然地看著步入水榭的華貴紫衣身影,我突然醒了過來。身邊一人也是輕輕一怔,仿若夢醒。  “參見太子殿下、八公主殿下。思儒今日正是送藥來給容兒。”琉璃白的紗袖輕攏,略微低了低身子便站了起來,恬淡清明的眸光中有墨色的起伏掠過。聽到小白對我的稱呼,狸貓眉頭微微一皺。  他今日怎麽會過來?以往雲思儒送藥入宮之時,從不曾見到狸貓,今日竟還帶了玉靈前來。  “免禮,賜坐。”狸貓走到我身旁,輕執我的手,不知為何,我有些不悅,縮了縮。  “春寒料峭,雲兒怎麽穿得如此單薄?雪碧,去將娘娘的雪裘披風取來。”不顧我的退縮,硬是執了我的手坐下。坐定後看向雲思儒,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感到那視線裏有一絲隱隱的示威。  “靈兒曾聽聞雲公子丹青妙筆,今日幸會,不知雲公子可否垂賜靈兒一幅畫?”我有些訝異地看著玉靈。這丫頭平素裏大大咧咧,今日居然如此含蓄。且玉靈粉頰似桃,眼波蕩漾,正含羞帶怯地看著小白。不知為何,我覺得那神態、那眼神很刺眼,莫名地感到不舒服。  “垂賜不敢當,不過雕蟲小技,公主抬愛了。不知公主今日想讓思儒以何物為畫?”小白斂著目光,並未看向八公主,我心裏竟有一絲竊喜。  “靈兒想請雲公子為靈兒作一幅畫像,不知可否?”玉靈忽閃忽閃的眼睛仍停留在小白身上。  “思儒不擅人物畫,不若就以庭中之景為畫?”小白推拒。  “公子不必謙虛,莫非八公主竟不如那園中綠景?”狸貓揚著狹長的丹鳳眼角。  “草民不敢。”說完,小白執起紫毫,抬頭看了看玉靈,便開始勾勒。每看玉靈一次,每落下一筆,我都覺得有什麽在紮著我的心,微微酸疼。小白從來都沒有給我作過畫像。寥寥數筆,玉靈嬌俏的少女神態便躍然紙上,幾筆之間竟讓我覺得有如數年之長的折磨。一時,有些氣惱,既惱那強人所難的狸貓,又惱那莫名嬌羞的玉靈,更惱那作畫的雲思儒。  玉靈得了畫像後歡喜地回去了,我接過雪碧遞來的披風,避過狸貓欲幫我係帶的手:“妾身有些困乏,先下去歇息了。”不顧狸貓和小白不解的眼神,埋頭步出水榭,仿佛走得快些就可以甩開心頭怪異的感覺,步子急得有些狼狽。  那天之後,滿腦子裏都是玉靈看向小白欲拒還迎的嬌羞神態,想起從小到大小白給我作過無數的畫,卻不曾有一幅以我入畫,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澀澀地擰著,揮之不去。  一晃間,又到了小白給我送藥來的日子。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心情複雜,不想看見他,一早便躲到蘭萍苑裏去逗小藍貓。  “小蘭蘭,你可以自由進出宮門嗎?”  “當然可以!”小藍貓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一臉的諂媚相出賣了我內心的想法,小藍貓突然警覺地避開我的視線,拿起書本假裝一本正經地讀了起來。  “小蘭蘭……”聲音媚得連我自己都要酥了。“你不覺得今天天氣很好嗎?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期待的、前所未有的虔誠語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你不要妄想我帶你出宮。皇兄是不會準你出宮的。”小藍貓可能被我甜膩的語氣給惡心到了,抖了抖,埋頭繼續看書。  “不要裝了,書本都拿倒了。就是因為狸貓不準,所以我才求你呀。麵子大吧!”自從狸貓準我叫他狸貓以後,我就名正言順地把他這個外號掛在嘴邊,一生氣就蹦出來。小藍貓之前還覺得驚奇,看到狸貓不但不生氣反而很開心的樣子,就更奇怪了,不過現在已經慢慢習慣了。  我用手撐著下巴,手肘靠在小藍貓的書桌前,眨巴著眼睛,“深情”地凝望他。  一分鍾。  兩分鍾。  兩分半鍾。  “你這女人!不要再看我了!”小藍貓終於受不了,一摔書本,麵紅耳赤地站了起來。哈哈,我就知道,這招屢試不爽。  “可以。隻要你帶我出宮,就半天,就半天,好不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哎!”藍貓崩潰地歎了口氣,“如果你能答得出我一個問題,我便帶你出去。”那眼神分明就是篤定我回答不出來。  “好。你問吧。”我就不信我會輸給一個九歲的孩子,雖然他經常裝出三十歲的深沉狀。  “宮門內外人來人往,如若你能說出這一日內進出人數,我便服了你,帶你出宮。”  呃?這個問題嗎,有點刁鑽了,這個死小孩,不過還是難不住我的。  “宮門一日之內進三人,出也三人。”我想了想,答道。  “哈哈!皇宮雖是禁地,一日進出之人也絕計不可能隻三人,這下你輸了。”小藍貓得意極了。  “不論進出多少人,無非就是‘男人’、‘女人’和‘閹人’,所以,進三人,出三人。小蘭蘭認為我說得可有理?”我笑著看他。  “呃!”小藍貓明顯一愣,隨後認命道:“好,這回且算你說得有理。我帶你出宮,不過先說好,就半日!定趕在皇兄之前回來。”  “好!我保證!”我噌地站起來,舉起右手中間三個手指,乖乖地做好寶寶狀。  “怨不得人人都說你巧言善辯。”小藍貓背著我,不知道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  我易容成藍貓的貼身宮女綠翹,跟著小藍貓大搖大擺地出了宮。  說起來慚愧,在這個時空生活了將近十三年,我卻隻壓過一次馬路,就是和小白一起最後鬧得盡人皆知以爹爹前所未有的怒火收場的那次。今天好容易才說動藍貓這個小古董帶我出來,說什麽也要好好逛逛。  捏麵人、耍雜技、製糖稀、說書人、貨郎當……每樣我都看得津津有味。後來還跑到算命攤前和一個算命老先生胡侃了半日,就在我說得激情澎湃唾沫橫飛的時候,終於被忍無可忍的小藍貓給強行拖走。  “小蘭蘭,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我可憐兮兮地看著身旁快要暴走的小藍貓。  小藍貓臉上突然蒸起兩朵淡淡的紅暈,避開我的視線,“前麵有酒家。”說完便急急地往前走去。真是的,吃飯有什麽好臉紅的。我哼了一聲跟在他後麵。  “這是酒家?!”我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庭園,愣在那裏。  細細的白砂石鋪地,疊放有致的幾尊石組,綠樹、苔蘚、沙、礫石,這裏的主石,或直立如屏風,或交錯如門扇,或層疊如台階。其理石技藝精湛,沒有實際的水,當觀者遠眺時,卻分明能感覺到水在高聳的峭壁間流淌,在低淺的橋下奔流。綠樹掩映中一座小巧別致的樓閣影影綽綽,走近後,才看清雕花鏤空的門額上題著“枯山水園”。四個字筆意遒勁,體勢勁媚,翰墨灑脫,怎麽看怎麽眼熟。  “這匾是令尊題的。”藍貓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哦。”原來是爹爹的墨寶,可見這絕非一般的酒家。這架勢,這意境,可以想見爹爹定也喜歡來這兒。但願今天不要被爹爹碰見,不過轉念一想,我今天易容了,就是爹爹也一時發現不了,提起來的心便又放了下來。  小藍貓帶我登上閣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定。窗外靜謐、深邃的庭院景致便落入眼中,那沙石景色頗有幾分“一沙一世界”的禪宗之味。雖雅致,卻太幽遠涵蘊,讓人產生不敢褻瀆的敬畏心理,這種地方喝茶可能還可以,吃飯恐怕就沒心情了。  爹爹來這裏光顧還情有可原,這屁大點的小藍貓來這裏裝什麽深沉。  “這種地方可以點菜嗎?”  “當然可以。怎麽說你好呢,說你糊塗,有時又精明得很;說你明白,平時又老這樣傻乎乎的。你這女人。”藍貓欷?#91;地搖了搖頭。  這小孩,敢說我傻。看我怎麽收拾你。魔爪伸向小藍貓粉嫩嫩的臉頰,用力地又搓又捏。藍貓躲避不及,被我捏得紅通通的,“說誰傻呢!快給姐姐賠不是!”  “呃,兩位客官可要點菜?”我轉頭這才發現立在旁邊不知所措的店小二。還好還好,小二還是那小二,抹布還是那抹布,說明這裏還是可以吃飯的地方。  “點菜點菜。”我一把接過小二手上的菜單,點了一堆大魚大肉,我從來不愛吃素菜,今天逛了半天,肚子早餓了。  點好菜打發完小二,抬頭就見小藍貓嘟著小嘴,捂著被我捏紅的臉,憤憤地看著我,“你這女人竟敢這樣對本……我,大不敬。”  “小孩跟你姐姐提什麽‘大不敬’,快賠不是。”  “誰是小孩了!你這個小容容!再說我小孩,我就不帶你回去!”藍貓氣呼呼地側過臉去。  唉,隻有小孩才不敢承認自己是小孩,居然又叫我小容容。  “快叫姐姐!”我繼續來回捏著小藍貓的臉,這娃的皮膚真好,捏起來真好玩,欲罷不能。  “水墨齋”張掌櫃甫一踏入“枯山水園”,便被一聲如玉石相擊般的美妙嬌俏聲音所吸引,順著聲音望去,就見一少女身著湖水翠綠衣裳坐在窗前,輕倚桌沿,身段似楊柳嫋嫋,如蘭花綻放的玉手正捏著坐在對麵的一個小少年。那少年身著淺紫藍古香緞,腰係著一塊剔透晶瑩的玉佩,年紀不過十歲上下,卻有不可逼視的通體貴氣。那少女風吹仙袂飄飄舉,想來長相不知要怎樣美貌,仔細一看,卻不免失望,相貌雖屬美人,卻總覺不配那天籟聲音和仙姿身段。但那顧盼生姿的靈動眼睛卻讓人的心為之一振,真是“目色欲盡花含煙”。 第25節:第十章 娉娉嫋嫋十三餘(2)  張掌櫃在一張桌旁坐下,像是受了蠱惑一般移不開眼睛。  “小容容,小容容,小容容!”  “小石榴(十六),小蘭蘭!再不叫姐姐,看我把你這臉給捏成豬頭。”少年亮晶晶的眼裏雖有不甘之色,卻有柔波蕩漾,對那少女甚是縱容的樣子。  二人笑鬧讓人不禁莞爾,直到小二上了菜來才停下。少女舉了筷子,開始埋頭吃菜,塞得兩腮鼓囊囊,卻讓人覺得甚是可愛。少年吃菜時,淺嚐慢品,坐姿優雅,不時看向少女,一眼就可看出是貴族門戶,家教良好,不與那少女鬧時,竟讓人覺得有絲威嚴深沉之感,不似一般少年天真爛漫。  “吃好了,我們走吧。”我滿意地用絲帕擦了擦嘴。  “小二,結賬。”  “好嘞!總共是十兩銀子。”小二笑眯眯地報了賬。  卻見藍貓在懷裏摸了半天,最後頹然道:“糟了,忘帶銀兩了。”  “嗬嗬,還說自己不是小孩,這樣糊塗,幸好我帶了!”我得意地從袖內掏出銀票。  “銀票拿去,你且找錢來。”我抽了張銀票遞給那小二。  “呃……這位客官莫要開小的玩笑,這怎麽是銀票呢?”小二麵露難色地將銀票遞還給我。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小白前一陣子給我畫的桑綠圖!再掏出袖中另一張,展開一看,還是小白的畫!完了!肯定是我出門的時候走得急,拉開匣子,拿了紙就以為是銀票,不想卻錯拿成小白的畫。  怎麽辦?這下鬧笑話了,總不能吃人白食,藍貓也是煞白了一張臉。估計他嬌生慣養,從來沒有碰到這種情況,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辦。  “這位小哥,不如這樣。這幅畫就給你抵飯錢了,餘錢就不用找了,你就收著當小費吧。再會不送。”我一口氣說完,便拉著愣在那裏的小藍貓準備抹腳開溜。  “這位客官!本店開門做生意,隻認錢財,不是那‘水墨齋’收些畫啊字啊的,客官這畫還是自己收好。如若拿不出銀兩,小的隻好報官處置了。不過,我看這小公子身上的玉佩……”小二一手將我們攔住。  “你……”我一時生氣,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小藍貓居然傻乎乎地真準備解下玉佩,被我擋了下來。  “姑娘這畫可否讓老朽一觀?”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小老頭,笑眯眯地捋著小山羊胡子。  看起來不像壞人,我便把小白的桑綠圖遞給他,他接過畫後一看,竟露出驚奇之色。  “姑娘這畫可否讓給在下?在下願出錢購下此畫。”那小老頭兒眼露精光,仿佛得了什麽寶貝。  哈哈,總算碰到個自願上當的傻子了。今天的飯錢總算解決了,看來小白的畫還是有點作用的。“好!看你也是識得筆墨丹青之樂的雅人,這畫就賣予你了。”我假裝道。  “請姑娘開個價錢。”小老頭兒聽說我願意把畫賣給他,興奮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果然是個傻瓜。  “人都說知音最是難得,今日遇上這位先生也算是遇得知音,兩幅畫就算一百兩吧。”看那小老頭兒很是寶貝的樣子,我有些心虛地開價,不知道會不會開得太高。  “一百兩?!”那老頭兒驚訝地張著嘴瞪著眼。完了完了,定是開價開得太高了,就在我考慮是不是降些價錢時,那小老頭激動地搶過我手中的畫,生怕我反悔似地丟下一張一百兩銀票奪門狂奔而去。  看來真是個傻子!  我得意地將那銀票付了飯錢,拿了找零,看那小二無限懊惱的樣子,心情大好。  藍貓總算回了魂,問我那是誰的畫,我告訴他是雲思儒畫的時候,小藍貓又石化了。  後來,有一天跟小白在一起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事情,便跟小白炫耀說我把他的兩幅畫賣了一百兩響當當的銀票,小白聽了後高興得臉都綠了。  揣著剛得的銀子,我心裏樂開了花,一路蹦蹦跳跳,不想卻在走下樓梯的時候,一個虛踏,腳扭了。  “好疼!”小藍貓緊張地一手扶住我。我低頭輕揉那腳踝,一陣鑽心的疼痛洶湧而來。糟了,樂極生悲,這右腳肯定是崴了。  就在我想著怎麽用單腳跳出去的時候,小藍貓在我麵前半蹲下來:“上來吧,我背你。”  驚訝地看著那小藍貓挺拔纖細的背部,突然發現進宮三年來,他似乎長高了不少,雖然比我小了四歲,現在卻躥得似乎與我一般高了。  “快點上來,不然我不管你了!”小藍貓有些不耐煩地催促。既然他願意背,就讓他受虐吧,誰讓他是自願的呢!我雙手環住小藍貓的脖子,一下子躥上他的背,小藍貓身形微晃。  “我是不是太重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想要下來。  “別動,趴好了。知道自己胖還吃那麽多。”說完,便背著我起身出了門去。居然敢說我胖,我氣結。  沒想到小藍貓年紀雖然小,力氣卻挺大,背著我竟不甚費力地穩穩當當向前走。有人奴役的感覺就是好呀,特別是這個老是叫我“小容容”的古董,我開心地趴在藍貓背上唱起歌來:“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鞭,我心裏真得意……”  “你這女人,閉嘴!”  “小蘭蘭不喜歡小毛驢?那我換一首。”我清了清喉嚨,“馬兒啊,你快些跑喲……”  “再唱就把你丟下去!”小藍貓惡狠狠地道。  “我就說嘛,小毛驢還是比小馬可愛是吧?我們繼續……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  “哼!”小藍貓側過臉去不再理我。我偷笑,就知道他不敢把我丟下去,迷你紙老虎一隻。  藍貓背著我沿著河道邊的街道慢慢行走,我開心地哼著歌。  一滴冰涼的濕意毫無預警地從天而降,落入我的後脖頸,緊接著,又是一滴。我氣憤地想抬頭咒罵是誰家的空調滴水,這麽不道德,突然想起這裏哪來的空調,真是糊塗了。  抬頭一看,天上已是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開始劈劈啪啪往下砸,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便有一聲悶雷滾滾從天邊奔來。我嚇得一個哆嗦,摟緊小藍貓的脖子,小藍貓明顯一滯,停下了腳步,後背燙得像火燒一樣。  路上的行人紛紛開始奔逃避雨,小攤小販們也慌亂地收拾貨物推著車子焦急地奔走開來。  “你且莫要怕那雷聲,我們找個地方避避雨。”身下藍貓空出一隻手抹了抹臉上的雨珠,另一隻手將我往上托了托,背著我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家商鋪。  揭了藍布簾子進門,藍貓將我輕輕放下,大概看到我臉上有些許雨珠,掏出袖中絹帕欲給我拭去。伸手,卻僵在半道,似乎覺得不妥,便又麵紅耳赤地將手轉了個方向,改而把絹帕塞進我手裏。  “擦擦雨,別著涼了。”  我接過帕子,心裏笑他迂腐,小小年紀就有這許多忌諱。  小藍貓見我看他,不甚自在地撩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放下袖子,臉上一片潮紅,細膩的皮膚襯著那霞光般的色澤,粉粉嫩嫩似鮮藕,我看著心裏一動,產生了一種欲望……  哎!真想抓來煮了吃。  “小蘭蘭,你真像我的寶貝……”剛剛恢複古董臉的小蘭蘭吃驚地抬頭,眼睛裏波光粼粼,“我的寶貝‘一隻耳’!”  “你!……”眼裏光彩幻滅,手指指著我氣得都抖了,“你居然把我比成……”  “一隻耳有什麽不好,一隻耳和你一樣可愛呢,粉嫩嫩、水嘟嘟的,我最喜歡捏它了。”每次一看到小藍貓擺出那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我就想要激他,慣性慣性。  小藍貓的臉一下紅彤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紫,額頭青筋淡扯,攥著拳頭別過臉去,髻上的淡金束發帶被這急劇的動作帶起,在空中劃過一條光路,打了個圈,停下。  “這位小公子和姑娘光臨小店,不知要買些什麽呢?”我一看,這才發現我們剛才急匆匆進的是家玉石首飾店。店內櫃台上擺滿了色澤各異、款式不同的玉佩、玉玨,琳琅滿目,問話的正是站在櫃台背後戴著方帽的掌櫃。  小藍貓就像沒聽到那掌櫃問話一般,兀自冷著臉整理衣裳,這一瞬竟讓我覺得跟那狸貓相似得緊,不怒自威。看來他是真生氣了,小藍貓雖是皇子,平時卻很注重禮數,尊老愛幼,很少給人臉色看,現在這樣不言不語倒真有些嚇人,這次真惹怒他了。 第26節:第十章 娉娉嫋嫋十三餘(3)  亡羊補牢:“小蘭蘭,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喜歡的?姐姐買給你。”  眉頭緊鎖,仍舊埋頭整理衣裳,那倒黴的衣角都快被他給揉碎了。  “笑一笑十年少,不要生氣了嘛,都是一隻耳不好,回去我燉了它。”  小藍貓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我拉到櫃前,賭氣地橫了一眼:“都是些俗物,你若喜歡自己買去。”  掌櫃一下臉麵掛不住了,胡子氣得一翹一翹。  “不知掌櫃這可否依圖現製呢?”我輕搖頭,轉身問掌櫃。  掌櫃看著我的眼睛愣神了一下:“可以可以,姑娘若有圖紙,隻管交給我店內師傅,隻要不是太複雜的紋路款式,定可在一個時辰內完成。”  我玩心一起,向那掌櫃討了紙筆,畫起草圖來。藍貓總歸小孩心性,看我畫圖,立馬忘了生氣這檔子事,湊在我邊上好奇地看了起來。  “你這畫的是什麽妖怪?”  “小孩家家,不要胡說!這可是古時聖獸!胡說話是會遭天譴的。”我不樂意了,明明畫的是可愛的加菲貓,怎麽到小藍貓眼裏就成妖怪了。  畫好以後我便遞給掌櫃,挑了一塊紅玉髓讓那師傅去雕刻。我和藍貓則跟那師傅進了加工裏間,親自看他雕刻。那師傅也是巧手,叮叮當當,約摸半個時辰的工夫,一隻憨態可掬的加菲貓就刻了出來。  我拿著紅玉加菲貓,滿意地吹了吹縫隙裏的玉石碎屑,親手將它係在小藍貓的紫黑色緞麵腰帶上。  “送給你了。這聖獸可以保佑我們小蘭蘭快快長大。”這玉佩可是寄托了我對藍貓的殷切期盼,希望他多吃多睡,努力長成像加菲這樣胖乎乎的一代名貓。剛才在小藍貓的背上我就發現了,這孩子雖然力氣很大,但還是略顯單薄了些。  小藍貓輕輕撫著腰間的加菲,一時間花瓣臉上又開始雲蒸霞蔚,眉宇舒展柔和開來。  “掌櫃,總共要多少銀兩?”我問掌櫃,突然想起自己身上並沒有多少銀子,不知夠不夠,有些心虛。  “小的哪敢再收姑娘銀子,外麵的一位爺已經把小的這店給買下了,說是隻要姑娘和小爺看上的隨便拿。”掌櫃一臉諂媚地給我和小藍貓端茶遞水。“您二位想也累了,坐著喝杯茶,慢慢挑。”  我和小藍貓同時愣住,這才發現店裏除了掌櫃,剛進門時三三兩兩的客戶早已不知所終。什麽人竟會給我們付賬?難道是小藍貓有什麽熟人?轉頭用眼神詢問藍貓,藍貓則是衝我搖搖頭,明顯也是一頭霧水。  正好奇,兩個候在一旁的人齊刷刷跪下:“奴才給主子請安。三爺請主子過船一敘。”  人嚇人嚇死人,我往後一蹦,差點沒跌進身後小藍貓的懷裏。藍貓伸手輕輕將我扶穩。  “起來吧,你們三爺如何知道我在這?”藍貓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兩個彪形大漢。  “奴才不知,三爺隻是吩咐奴才們守在這,等主子出來給主子引路。”說完,那漢子便一左一右在我和藍貓頭頂各撐開一把油紙傘。雨勢已經小了下來,密密橫斜,隔著雨簾和街道,朦朧可見對麵水道上浮著一艘絳紅色畫舫。  “是三皇兄。別叫他認出你來。”小藍貓不顧身上會被雨水打濕,側過身來扶著我往那畫舫走去。  招財貓?他要做什麽?  踏上畫舫,便有宮女給藍貓行禮,撩開珠簾將我們引進去。舫內焚著麝蘭香,淡青煙色繚繞,與窗外疏雨相映襯,剔紅嵌螺鈿漆的桃木小幾邊倚著一個人。象牙色織錦緞,眉如遠山,眼眸細長,清清淡淡地盯著手上白釉茶杯中悠悠打轉的茶葉,墨色的長睫如黑天鵝的羽翅緩緩垂下,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陰影,正是那招財貓。  “啟稟王爺,十六王爺到。”宮女柔柔地通報了一聲。  黑色的睫毛抬起,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扇開翅膀。  “蘭茂見過三皇兄。”小藍貓一抱拳。  “奴婢綠翹參見王爺。”我合手放在腰際右側,屈了屈膝蓋,行了宮禮。  “免禮。適才吃茶走神竟沒瞧見十六皇弟進來,上茶。”招財貓執了藍貓的手在小幾另一側坐定,眼睛卻是停留在我身上。我一嚇,低下頭去,生怕他看出端倪。  “十六皇弟今日好雅興,冒雨兜街,可有收獲?”雖低著頭,仍感覺那視線灼著我。  “彼此彼此,皇兄不也雨中泛舟,閑情妙趣。蘭茂適才不過挑了個小玩意兒,還要謝過皇兄如此慷慨。”  “為兄是孤舟獨泛,不似皇弟,有佳人作伴。”半眯著眼,玩味眼神觀察著我,也不向小藍貓解釋為何會知道我們躲雨在那店內。  “不過貼身侍女罷了。”  “皇弟今日挑得什麽玉飾,可否一觀?”招財貓總算不再打量我,目光轉向小藍貓。  “這……”小藍貓似乎不大願意的樣子,最後還是慢騰騰地解了身上紅玉髓遞給招財貓。  招財貓端詳半日:“這玉倒一般,隻是不知刻的是何物?”  “據說是古時聖獸,可以佑人平安。”小藍貓乖乖地把我剛才對他胡謅的話重複了一遍。  “哦?不知這聖獸何名?”招財貓追問。  “……”小藍貓一下愣在那裏,真是個老實孩子,連瞎掰都不會。  隻好我來:“稟王爺,此聖獸名喚‘加菲’。”  招財貓又用那細細長長如竹葉般的眼睛打量我,仿佛為終於將我引開口感到高興,但願是我的錯覺。  “加菲?何解?”這招財貓怎麽這麽多問題,藍貓三千問都沒他多。  “福祿有加,鉛華似菲。故喚‘加菲’。”連我都不免佩服自己胡編亂造的本事,我真是本山大叔的嫡傳弟子。  “甚好甚好。本王孤陋寡聞,今日倒長了見識。”  “王爺謙虛了,誰人不知王爺博聞強識,奴婢不過偶翻些胡書,碰巧記得些典故。”  招財貓嘴角綻開一朵笑意,似蓮花初放,低頭,白玉般剔透的釉瓷茶蓋輕輕捋過杯中飄浮的茶葉,抿嘴品了品。熱茶潤紅了薄唇,鮮豔妖媚。“綠翹?春綠楊芳草長亭,翠翹金雀玉搔頭。此名甚妙,人也妙!”  “謝王爺誇獎,奴婢俗人,這名字是十六王爺給奴婢取的。”小藍貓在一邊看那招財貓對我很感興趣的樣子,煞是緊張,生怕我被認出來,我的手心也慢慢滲出了一層汗。招財貓看似溫和,舉手投足卻給人一種壓迫感,可能是天性使然的皇家威嚴。現在能理解那些人為什麽那麽怕狸貓那冷冷的臉。 第27節:第十一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1)  第十一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  招財貓不答話,隻對著我淺笑。  如芒刺在背,一室氣氛詭異。小藍貓緊張地扯著招財貓說起時政,打算將招財貓的注意力吸引。好在回宮的水路不算很長,不一會兒船便停在了宮門前。  礙於我現在的宮女身份,小藍貓不便攙我,隻能和招財貓走在前頭,我痛苦地一蹦一跳跟在後麵。  看藍貓上了岸,那招財貓突然回身向我走來,我一驚,低下頭去。  耳垂一涼,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夾上來,下意識一摸,竟多了對耳環,抬頭,招財貓的臉湊在離我不到幾公分的距離,我嚇得直往後退,差點摔下去。招財貓伸手將我拉起。我本想避開,卻被他附耳過來的一句話給震在那裏。  “這京城裏不穿耳洞的姑娘小姐,我隻知道一個。”朝我眨了眨眼,很是曖昧,“綠翹雖好,恐怕還是‘想容’更好聽些。”  原來他早就認出來了!我氣得想要將那得意的臉給擰下來,可他接下來一句話卻讓我忘了發火。  “想容也以為那日落水是本王遣人所為?不如想想這最終贏家是誰。”說完不知塞了個什麽圓圓的東西在我手上,我也不知反抗,就這麽愣愣地抓著。  “皇兄既至東宮門外,何故還逗留於船上?外人見了豈不要笑話本宮待客不周。”狸貓冰片般的聲音在岸邊響起。我一驚,回神看去,隻見狸貓瞪著我和招財貓,眼裏火光迸射,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都仿佛能聽見那眼眸裏如烈火蹦豆般的劈啪聲響。那架勢定是認出我來了,我一縮脖子,竟有些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回避他的眼光。  “玉靜參見太子殿下。”招財貓倒是一派輕鬆自如地瀟灑跨上岸去。可苦了我,在宮女的攙扶下一瘸一瘸地上了岸,心裏還得想著等等回去怎麽跟狸貓解釋。  “思儒參見王爺。”上岸後我才發現不止狸貓和藍貓,小白竟也站在岸邊,看著我的腳,幾分心疼,更多的是神傷幻滅。突然很懊惱,後悔自己今日避開他,出了宮去,很想衝過去伸手抹去他眼裏的傷意,那眼神竟讓我的心如此酸疼。  “來人哪。將太……她扶下去。”狸貓讓七喜上來把我扶進去。  “且慢。”招財貓抬手,所有人都訝異地看向他,“本王看這宮女很是乖巧,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將她賜予玉靜?”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明明知道我是誰還敢裝傻充愣說出這話,看來他今天是拿定主意要攪亂一池本來就很混亂的水。  “哈哈……皇兄還是莫要說笑。這宮女是皇上賜給十六皇弟的通房宮女,轉贈不得。若喜歡,本宮再挑兩個好的送給皇兄。”說完便不由分說地命令七喜把我扶回宮去。  總算可以離開那是非之地,我鬆了口氣。雪碧一邊伺候我沐浴更衣,一邊讓七喜給我的腳上藥,一邊在我耳朵邊上碎碎念:“娘娘呀,您這淘氣勁兒什麽時候能改些呢。您是出去玩得開心了,可苦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太子殿下一回宮裏沒找著您,大發雷霆,快把這東宮都給掀了。到現在,那太監宮女們還跪著呢。”  我根本沒聽雪碧在說什麽,反複想著招財貓臨上岸前對我說的話。“最終贏家”?那次落水事件的最終贏家自然是狸貓,難道他在暗示我是狸貓一手導演了那場戲?  我心裏一寒,如果說招財貓找人推我落水以引起雲姬兩家矛盾屬於高招的話,狸貓若是真正幕後黑手,那可真是神機妙算了。能算到我不會懷疑姬娥,而會懷疑招財貓,再借我的手將所有矛頭指向招財貓,最後得到爹爹的支持,環環相扣,差一絲一分都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我心下已是一片冰涼,難怪那日,我一落水狸貓就出現了,他平時那時間都與人在書房議事,除非先知,否則怎麽可能這麽趕巧。  越想心裏越冷,越想越煩亂。抱頭坐在床沿,揉亂了散開晾幹的長發。這才發現手上還抓著招財貓塞給我的東西,展開一看,是一小瓶跌打虎骨膏,想起他那態度,心裏氣悶地丟在一邊。想起他還往我耳朵上夾了一對耳環,抓下一看,是一對翡翠鉤耳,也一並和那膏藥丟在一起。  “你今天去哪裏了?”昏昏沉沉間,狸貓一把抓過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帶到他胸前,臉上陰霾冷鷙。  想起他有可能是害我的凶手,我憤恨地欲使力推開他:“不要你管!”  我哪裏敵得過他的力氣,不但沒推開他,反而跌坐在床上。他一個翻身壓住我,將我牢牢鉗製在床板和他的胸膛間。  “你說什麽!”全無暖意,力道大得幾乎要把我的手骨折斷。  “不要你管!你不是早想淹死我了?”我奮力地蹬著沒受傷的左腳想要踢他。  狸貓沒想到我會這麽說,明顯一愣,趁他愣神兒的工夫,我使力一掙,脫開他的壓製,縮到床角。隻片刻,我又被一股更加強勁的力量給卷回來,狸貓重新將我鉗製住,這次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碾碎。  “你居然懷疑我!你竟敢懷疑我!你出去跟那三癩子勾搭一日回來,就對我說出這種話!我是瘋了,才會這樣縱容你這狐媚子!”  說我勾搭招財貓!全身所有的血氣嗡一下都衝到腦裏,不顧渾身疼痛,揮拳就往他身上砸:“是!我就是勾搭人去了!我勾搭人又怎樣?我狐媚子又怎樣?總比你陷害殺人強!有本事你就淹死我!做什麽假惺惺把我救起來!我……唔……”  狸貓俯身狠狠地吻住我,牙齒撞擊,口腔內壁登時破裂,血腥味兒蔓延開來。我使勁朝他的嘴唇咬下去,血腥味更加濃重,溫熱地沿著我的嘴角流下。他卻絲毫沒有鬆動之意,握著我的手腕固定在床頭,徑直將舌頭塞進我的嘴裏,將那腥甜翻攪入我口中,不顧我拚命躲避,狂亂地糾纏著我的舌頭。枕邊散亂的發絲已分不清是誰的。  “刺——”布帛裂開的聲音劃破空氣,驚心動魄。  身上衣服被用力撕扯開,某個堅硬灼熱的東西頂著我的下體。我一顫,暴雨般的吻重重落向頸間胸前,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斷開,一粒粒散開的珍珠無助地滑落一地……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和淒涼包圍著我,冰涼的液體順著眼角靜靜地淌落,右手腕隱隱發熱。  看見我流淚,狸貓慌亂地鬆開我,用手拭去我臉上的眼淚:“雲兒……我……我不是故意的……弄疼你了是不是?你,你不要哭,我不傷你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眼睛輕輕吻下。我閉上眼別過頭去,眼淚不爭氣地滑落。他猶豫了一下,給我蓋上被子,輕輕抱住我,一邊替我擦著眼淚。  冷,全身冰冷。他碰我一下,我抖一下,就像水麵漂浮的冰片隨時會裂去。  “雲兒……對不起,我一時氣昏了頭。你莫要生氣,我……我不動你了。我不知道那三癩子跟你說了什麽,但真的不是我遣人推你入湖。”頓了片刻,“我如何舍得,便是我自己淹死也無妨,隻是你……”我心裏一緊。  “我知道你是懷疑我如何立刻知曉你遇難,你可還記得父皇賜給你隨身所帶的這滴血暖玉?這玉和我身上所佩之冷玉原是一對,和普通玉石不同,能相互感應,若是你遇險,身上的暖玉便會開始慢慢涼去,而我這冷玉便會開始散發灼熱。故當*****一落水,我便知曉,急急離了書房前去尋你。”說完又輕輕攏著我晃了晃,我什麽感覺都沒有,隻是覺得很冷,牙齒不停地打戰,使勁攥緊手心卻捏不出一絲溫暖。  “今日……今日原是我不對,一時找不到你心急,又看你與那三癩子一同回來,氣昏了頭,才說錯了話,傷了你……”仿佛在觀察我的表情,我轉過身去,“雲兒,莫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後麵他說了什麽我完全模糊了,隻覺得額頭灼燙,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右手腕又開始疼了,慢慢便沒了感覺。昏昏沉沉睡了去,夢裏總有個女子抱著我抽抽嗒嗒地哭泣,反反複複說著一句話:“容兒,娘對不住你啊……”  渾渾噩噩醒過來,就覺身上沒有一絲力氣,睜開眼睛都像用盡全身能量。  “娘娘醒了!殿下,娘娘醒了!”雪碧這麽激動做什麽,我不過睡了一覺。  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越靠越近。  “雲兒,雲兒!”  再次睜開眼,就見狸貓眼窩深陷,眼睛下一片青灰的陰影,襯得鳳目更加細長,頰上有些許青青的胡茬,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幾縷烏黑發絲頹廢散亂地垂在胸前。  看見我睜開眼睛,一陣狂亂喜色浮現:“陳太醫,快!給娘娘診脈!”  陳太醫給我把了脈,捋捋胡子高興地說:“恭喜殿下,娘娘熱燒已退,隻要好生調理便無大礙。”  狸貓命人打賞了陳太醫,便靠坐在床頭,將我的頭輕輕托起枕在他的臂彎裏,端起藥來喂我。可能因為從來沒有做過伺候人的事情,動作有些生硬,舀了一勺藥細細地吹了吹遞到我的唇邊。我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反抗不了,連轉頭都使不出力。  他一邊給我喂藥,一邊絮絮地說著什麽。我閉著眼不想看他,腦袋裏昏昏的,沒認真聽他說了什麽,隻聽到最後將我放平掖上被角說的一句:“雲兒且好生歇息,若有事就讓下人們叫我。我回麒麟居去了。”  又昏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精神好多了,才聽雪碧說,我那天睡去,高燒三天三夜,狸貓急瘋了,太醫們診斷都說是淋雨染了風寒,查不出其他病因,說是按理該退燒了。狸貓將方師爺傳進東宮,不知方師爺開了什麽方子,吃了一帖便退了燒,人也醒了過來。  據說狸貓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三天三夜,最後沒扛住也染了風寒,昨天被小藍貓強拖回去躺著,聽見我醒來便屐著鞋又奔了過來給我喂藥。原來昨日他麵色潮紅是因為生病。傳染了他,我一點也不愧疚,想起他強吻我還差點粗暴地強要了我,我便會後怕地顫抖。  在我昏厥的三天內還發生了一件事,便是太子和玉靜王在東宮門口為爭一宮女發生口角的緋聞在宮裏宮外是傳得沸沸揚揚。 第28節:第十一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2)  第二天,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招財貓寫了一首詩,裏麵有兩句:“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①本就很引人遐想了,更讓人跌破眼鏡的是詩後的小注:“憶東朝門外庭湖雨景。”這“東朝門”便是東宮大門,而詩句中的一個“香”字更是讓人浮想聯翩。  很快,一個更具爆炸性的緋聞誕生了——那日太子和王爺爭的宮女其實就是那“香草美人”,“香草美人”喬裝成宮女出宮私會玉靜王,不想卻在宮門口被太子逮個正著。太子急火攻心,一回去便病倒在榻。這謠言傳得繪聲繪色,一下便鬧遍整個京城,甚至有人說二人奪王位是假,為美人才是真。茶餘飯後討論的盡是這三人的香豔緋聞。  北街菜市一角,賣豬肉的王二蹺著二郎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邊剔牙一邊與那賣豆腐腦兒的李四攀談:“那王位誰坐咱是看不清,不管誰坐,俺就賭那皇後定是那香草小妞占了去!格老子的,要是老子也能見見這小妞,別說殺豬,就是殺人俺他媽的也去。”  “你說這話就不怕被你們家二娘聽了去?”李四麻利地抹了把桌子,油手蹭了蹭圍裙,開始搗鼓手上的豆腐腦兒。  “格老子的,別跟我提那臭婆娘!——”還未說完,一聲殺豬般的嚎叫便淹沒了未盡的話語。  “說誰臭婆娘?什麽小妞?今天你這死鬼不跟我說清楚就別想跑!”李四賊笑著看那二娘拎著王二的耳朵家去。  雪碧婉轉地把宮內外的傳聞告訴了我,小心地盯著我的臉,生怕我有什麽過激反應。  我困倦得很,不耐煩地隨意擺了擺手,“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的去吧!”說得雪碧一愣一愣。  這幾天狸貓染病住回麒麟居,我終於不用再見到他,開心還來不及,哪管那些無聊的緋聞,誰愛傳誰傳去。  狸貓跟我隔離開的第四天,七喜那丫頭終於忍不住,跟我念叨起來:“殿下生病了,您也好歹去看看,這成日裏連麵都不露一下算怎麽回事!王老吉說每日殿下一醒來便問娘娘是否來過,奴婢聽了心裏都不忍,您怎麽就這麽狠心!這事兒萬一傳到有心人耳裏還不知要怎麽誹謗娘娘。奴婢還聽說那側妃娘娘日日端茶遞水候在殿下榻前,伺候得妥妥帖帖。”  一通話下來,無非就是怕我沒有把那爺伺候好,日後會失寵。我心下想:若狸貓永生不來找我,才是我最開心的事情。當然不便明說,經不住兩個丫頭緊箍咒一樣嗡嗡嗡地念叨,我決定去看看他。  撩開霧簾,麒麟居平時繚繞的麝香味此刻被濃重的中草藥味所掩蓋,重重帷幔斜掩的花梨木床榻前,姬娥正輕擰棉帕為倚床之人拭去額間薄汗。  那人揮了揮手,姬娥一怔,回了一句:“是。”便起身退出,一步三回首,眼裏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和關切,到了門口看見我有些意外,隨之幽怨地欲向我作揖,我朝她擺了擺手,便踏了進去。  幾天不見,臉龐消瘦了,兩頰微微凹陷,眼裏有幾分血絲,皮膚更是蒼白得連皮膚下細細的靜脈都可以看得清,披著半透紗衣倚在床前,頸間鎖骨若隱若現地浮著,下半身蓋著錦被,被子滑落了一半在床側,手裏拿了一本折子,不時咳嗽兩聲。  “妾身參見殿下。”  “雲兒!你終於來了!快平身……”他激動地起身欲攙我,還未說完,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生生將他後麵的話截斷,他輕輕將臉別過去怕傳染了我。  不知為何,大概是平日裏看慣了他的囂張跋扈,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脆弱,有些於心不忍,一時竟忘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走了上去,坐在床沿,輕輕地一下一下撫拍他的背部,幫他順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殿下還是多注意休息。”我拿去他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  狸貓突然轉過身,將我摟在懷裏,“雲兒,你不生為夫的氣了?”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眼睛彎彎的像月牙,月華如流水般四射。  原來是假裝的,卑鄙!居然利用我的同情心,我生氣地要掙脫開他的懷抱離開。哪知他力道大得不像病人,根本動彈不得。  “你!你居然騙我!”我憤恨地轉過臉去,不看他。  “雲兒不生氣,我……我不這樣,雲兒如何肯過來。”語氣裏竟有一絲靦腆,“雲兒,你還是關心我的是吧?”小心翼翼,又有幾分忐忑。  “你又沒生病!我關心你做什麽!”  “那我生病了雲兒就會關心我是吧!”開心得像偷了糖的小孩。氣死我了,又被他繞進去了。  “為夫確是生病,沒有騙雲兒。隻是這兩日好了些。雲兒剛才不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還有另一句要告訴你:春蠶到死‘絲’方盡!”掙不開,逃不掉,被硬摟著,我氣炸了,開始詛咒他。  狸貓聽我咒他,反倒哈哈大笑,開心地抱著我左右搖晃,胸膛震動得嗡嗡作響。“若能和雲兒這樣相依偎,便是死也值了。”  真是變態!自己要死還要帶上我,心裏暗罵:滾一邊去!  今日就不該來看他,我後悔了。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  紅紫萬千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  ——蔡雲 第29節:第十二章 未到花朝一半春(1)  第十二章 未到花朝一半春  狸貓病愈後的第二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花朝節”。這“正月十五元宵節”、“二月十五花朝節”、“八月十五中秋節”三個並列的“月半”佳節中,花朝節最為隆重,香澤國上下對其重視程度不亞於我們對於春節的重視。  此時春回大地,萬物複蘇,相傳是百花之神“顏夷”的生日,草木萌青,百花或含苞或吐綻或盛開。香澤國裏素來以花為尊,這天,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要祭百花以求庇佑。也正因為這個節日的存在,讓我覺得香澤國是個浪漫而又可愛的國家。  一大清早,皇上便率一幹皇族子弟至花神廟給花神上香,舉行祀奉禮。  之後,宮中皇妃公主等女眷便在皇後的帶領下采集百花,和米一起搗碎,蒸製成糕,用花糕來賞賜群臣。這種糕有著花瓣的馥鬱和穀物的芬芳,又出自國中最高貴的女子之手,宮廷百官都以得到此花糕為榮。  在民間,文人雅士則邀三五知己,賞花之餘,飲酒作樂,互相唱和,是以花朝節前後是遊春撲蝶的高潮。有詩雲:“千裏仙鄉變醉鄉,參差城闕掩斜陽。雕鞍繡轡爭門入,帶得紅塵撲鼻香。”普通百姓則種花挑菜、曬種祈豐。花朝吉日,正值芳菲醞釀之際,家家攤曬各類種子,據說要湊齊百樣種子,以祈豐收。  女子這日雲鬢簪花,身著銀花或金銀粉繪花的薄紗羅製作的留仙裙,流連於花叢中,美不勝收。當然,對於我這個花粉過敏患者來說,無疑是一個受難日。此等重要的皇宮慶典太子妃是無論如何不能缺席的,一早起來我便如臨大敵,要喝上三大碗方師爺配的特效藥才能勉強扛過這一日的鮮花炸彈折磨。  到了夜裏,才是皇宮舉行慶典的高潮時分。皇上皇後偕同左右丞相以及皇族親胄在皇宮中最大的禦花園“顏夷園”中攬月賞花,之後擺酒於園中“醉薇亭”。香澤國是花的故鄉,更是詩的國度,花與詩,就如同焰與燈,這日所有遊園之人均要繪香花、作花詩。  再過半個時辰慶典便要開始,看著鏡中打扮妥當的人,不禁一陣恍惚。冰肌瑩徹、細潤如脂,眼瞳清亮,右眼尾懸著一顆墨痣,搖搖欲墜如一滴剛剛溢出的淚珠,水潤飽滿的紅唇微微上翹。  不知不覺,我馬上就要十四歲了,且我能吃能睡,頗具女人獨特誘惑力的曼妙身材現已展露無遺,加上這張臉,我突然覺得害怕起來。都說男人是感官動物,狸貓天天和我同榻而眠,長此以往難保他能控製得住。想起他前幾天對我的行為,不禁心下有些忐忑,幸好現在暫時還有皇上“待太子妃及笄之日圓房”這句話作保,不然,我肯定早就被狸貓吃得屍骨無存。  “雲兒在想什麽呢?父皇已召我們去顏夷園了。”突然看見腦子裏的人出現在鏡子裏著實嚇了我一大跳。狸貓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我身後,穿著與我同色的紫錦緞袍,不同的是少了平日的蟠龍紋,今日繡的是昭示皇家富貴的牡丹,身段修長挺拔,此刻正俯身貼在我耳邊低語。  “哦,好。妾身這便與殿下同去。”我急急欲站起身借此躲開狸貓。那日之後我對於狸貓的碰觸都十分敏感,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本能”給引出來。  “你呀!就是迷糊。”狸貓變戲法般從衣襟內掏出一串用十幾朵茉莉聯結而成的項鏈輕輕套在我的頸項上,又分別在我的手腕戴上同樣的茉莉手鏈,最後掏出三朵白色的茉莉簪在我的發髻一側。清雅的茉莉花香縈繞在鼻翼間,我下意識地伸手輕撫花瓣,發現竟還帶著幾滴水珠,嬌小動人。  唇上微涼軟潤的觸感一下將我心神喚回,狸貓趁我還未回神之際覆上雙唇,我伸手將他推開卻反被他擒了手腕圈在胸前。我不知所措,他卻仿佛很享受,不緊不慢地細細用舌尖描繪我的唇形,反複幾遍後才微啟雙唇將我顫抖的嘴唇含住,輕輕吮吸舔舐,不深入,隻如品紅酒般淺斟慢酌。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頃刻間被盡數奪去,待恢複時刻,狸貓已從我的唇上撤退,圈著我的腰滿意地看著我的失神。那緊鎖著我的媚眼,就像某種危險的貓科動物盯著爪下不得動彈的獵物一樣興奮得意。我憤慨地掙脫轉身,不理會狸貓,埋頭便往顏夷園急急行去。身後狸貓得逞的笑聲撒了一路。  由於狸貓的不軌舉動,我們到顏夷園時所有人已到齊,幸好皇上心情很好並未怪罪,隻是皇後投來了些許不讚同的眼光。   月華初上,輕紗一般籠住園中百花,如夢似幻,比起陽光下盡情綻放的爭妍鬥豔更添了幾分含蓄的意境。亭內懸著琉璃宮燈,燭火在燈中隱約輕擺,身姿婀娜。   無邊夜色中,卻有一道皎白身姿比月色更吸引人的視線。小白俯身向我和狸貓行禮,破碎的目光卻落在我略微紅腫的唇畔,片刻沉痛複雜的糾結後,隻餘落寞的空洞,凋零的傷意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仿若被扼住喉嚨般不能呼吸。我沉沉地望著眼前的他,直到狸貓攥緊我的手心黑著臉將我帶至座位,才僵硬地回神。  一抬頭,卻又對上招財貓似笑非笑的眼,見我看他,笑得那個叫隱晦,嘴角翹得那個叫曖昧,真是欠揍!上次就因為他的挑撥害我差點被狸貓給吞了。  一聲輕咳傳來,右側的皇後抿著嘴,餘光則是細細打量我、狸貓和招財貓三個人,而亭內的其餘肇家貓和皇妃們仿佛也在揣摩著我們。我先是有些莫名,後來突然想起他們定是想確認前一陣子關於我和招財貓的流言蜚語。為了不落人口舌,我趕忙收回本想送給招財貓的白眼,斂眉靜坐。但周圍的視線仍是不放過我,一道道仿佛要將我射穿。現在我深刻理解了英語裏為什麽“下暴雨”要用“It rains cats and dogs”來形容,真是非常貼切。就在我快要被左右cats的眼神給砸死的時候,宮女們魚貫入亭奉上墨露酒給我解了圍。  大家的注意力總算轉移到酒上麵,一時觥籌交錯,笑語連連。不過我卻有些納悶,往年花朝節宮內的夜間慶典屬於皇族聚會性質,大臣隻邀請左右丞相,為何今日有小白在列?  “哀家聽聞雲相大公子丹青妙筆,花鳥畫更是出神入化,屬我香澤國一絕,今日得幸請得來,不如今日繪花便由公子提筆起頭,皇上以為如何?”皇後微笑著徐徐道來,眼睛卻是望了一眼八公主玉靈,促狹溺愛,而後者則是害羞地低下了頭。我恍然頓悟,定是這玉靈跟皇後說了什麽,皇後才把小白請了來,那仿佛評價未來女婿的目光讓我心裏又驚又悶。  “皇後主意甚好,就這麽定了。”皇上首肯了皇後的建議。  “謝皇後誇讚,思儒遵旨。”小白撩起紗袖,不疾不徐地走到亭外早已布置妥當的案幾前開始作畫,筆下雖不停,心思卻仿佛不在其中,眉攏輕愁,眼神飄忽。不知何時起,看著他總讓我想起戴望舒筆下的丁香花,帶著憂鬱的顏色,沉靜的芬芳,惆悵似春雨,彷徨地優雅著。   月光仿佛也偏愛這丁香般的少年,靜靜地流淌在他的周身,蒙上一層靜謐傷感的光輝。  “雲兒在看什麽?”狸貓的聲音陰惻惻地在耳邊響起,鬼魅般嚇得我不輕。  “嗬嗬……沒什麽……沒看什麽,妾身就是覺得那園中的菊花真好看,真黃,真大。”語無倫次地胡說了一通。  按照宮裏往年花朝節的規矩,每個人須繪一幅花景圖,畫好後還須題詞,字數不限,格律也不限,可以是一句詩也可以是一句話,隻要應景便可。  眼看小白作好畫正思索題詞,卻有人出聲製止,“公子且慢。”一看,是招財貓。不知道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又要做什麽。  “父皇,兒臣以為年年作畫題詩無甚新意,不如今年變換一下。”  “哦?皇兒有何好主意?不妨說來聽聽。”  “兒臣覺得不若每人作好畫後先不題詞,將畫卷好放於畫筒內,全部人作好後,再每人隨意抽上一幅畫筒內畫好的畫題詞。不知父皇以為如何?”  “嗯!皇兒的建議有些新鮮妙趣,就按皇兒的意見。雲公子且先不題詞。”皇上也覺得這個建議很有趣的樣子。  小白回了亭中,玉靈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小白的一舉一動。  接下來,所有人依次作好畫,由小太監卷好放於青瓷畫筒中遞了上來,首先由皇上選,皇上隨便選了一幅,展開看向右下角題名,是爹爹畫的紫藤花。皇上思考了片刻,題上“藤架數重香霧合,花光一片紫雲堆”。  “皇上真是妙筆生花。臣等自歎弗如啊!”皇上筆還未放下,那右相潘行業就趕忙阿諛拍馬,真真一副和紳嘴臉。  之後,皇後抽到了小藍貓畫的蔦蘿,題了兩句“曲欄小院添花障,細葉柔藤繞竹籬”。  狸貓抽到我畫的玉簪花,一看是我的落款,朝我淺笑回眸,桃花目點點盛開,那眼神分明在說:“緣分哪!”我被惡心到了,回瞪了他一眼。  “太子哥哥和太子妃的感情真是好呢!”玉靈看著我們兩個,嬉笑著朝我擠眉弄眼。敢情她把我殺人的眼神誤會成和狸貓的眉目傳情了。小白臉色黯了黯,招財貓笑得有些嘲諷,狸貓笑得仿若山花綻放:“莫非我們靈兒羨慕了,趕明兒讓父皇給靈兒指一個如意郎君可好?”說完意有所指地看向小白。我隻覺得臉上血色褪去,顧不得玉靈對狸貓的嗔怪撒嬌,直盯著小白。小白卻仿佛沒有聽到他二人對話一般,微低著頭陷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爹爹依舊是一副清淡自如之態,皇上神色不明,皇後看爹爹和皇上都沒有接話也不便發言。狸貓大筆一揮,在我的畫上題上:“玉葩夜靜清馨遠,簪葉風寒翠色濃。”  輪到我抽了,我看了看那一卷卷畫,雖說卷著看不清,但因為眾人用宣紙作畫,那墨色丹青總是會滲過紙張透出個大概來。一堆繁複的顏色中,一幅幹淨似不著墨色的畫卷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毫不猶豫地抽了出來,展開一看,卻傻了眼,整張空白宣紙幹幹淨淨,除了右下角題著“玉靜”兩個字,其他什麽都沒有畫。看向招財貓,招財貓一副我就知道你會選我這幅畫的樣子,頗為得意。看來他今天是早就盤算著給我出這個難題了。亭內其餘人一下都來了興致,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我身上,等著看我如何下台。  我恨得咬牙切齒,發誓從明天起開始專心研究貓肉的180種烹飪辦法。  “如今正值百花盛開之際,欣欣向榮,萬物複蘇。卻不知王爺為何作此傷春落寞之畫?本宮以為不甚吉利。”我抬眼覷向招財貓,順便表達了我的不屑—— 一隻貓想和人鬥,門兒都沒有!  “太子妃此話怎講?”招財貓還未發言,皇後的好奇心卻已被勾起,忍不住搶先發問。招財貓、皇上顯然也是興趣盎然,狸貓、小白和爹爹則是一副深信什麽都難不倒我的樣子,其餘諸人估計等著看我出醜。  我笑了笑,揮毫寫下:“花自飄零水自流。”  “回母後,王爺這畫中花飄了,水流了,隻餘滿目空泛淒涼之白,這不正是花敗傷春之畫嗎?”話畢,亭中人都頗覺有理地點了點頭。小白看著我笑得特哲學,我回了他一個狡黠的眨眼,狸貓在一旁捏了捏我的手。  “太子妃才思敏捷,老臣曾聽聞太子妃擅音律,曲也甚是精妙,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請太子妃應此畫唱上一曲呢?”那潘行業估計是看我答得有理,很不甘願,一定要看到我出醜。讓我唱曲可能是想報當年梨園其子潘毅越被我羞辱之事,不過讓太子妃獻曲也未免太囂張了些,果然是粗人無腦,欠思考,得罪我事小,但是他也不想想今天為難我就等於不給狸貓和爹爹麵子,不給皇家顏麵,以後怎麽死的還不知道。 第30節:第十二章 未到花朝一半春(2)  狸貓臉色一沉,正要說什麽,我一抬手製止了他,“嗬嗬,謝右相誇讚。本宮今天就獻醜了。”我心裏不屑地哼了一下。  拾起桌上的玉箸輕擊酒杯,我不緊不慢地淡淡唱起黛玉的《葬花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  唱罷擱箸,環顧四周,卻是鴉雀無聲,顯然大家還沉浸在曲調之中,個個麵露淒涼悲色。皇後最先回過神來,執了我的手:“我兒好才華,出口成曲,句句成章。不過,哀家竊以為這‘質本潔來還潔去’最是好句。”  “臣媳謝母後誇獎,母後之話定當銘記於心。”果真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句話正好安了皇後的心,讓她知道我決計不會與招財貓有什麽不明不白的關係。狸貓聽後激動地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星光閃爍,看來他也認為這句歌詞是我對他忠貞的表白。  “此曲甚好,詩句也妙,隻是太過悲涼了。”皇上輕蹙眉頭。  “父皇所言極是。臣媳欠思量了。”我再次執筆重新題了一句:“花開花落春常在。”  “好一句‘春常在’!峰回路轉,太子妃妙筆。”老皇帝總算滿意地笑了。  “臣媳獻醜了。”我欠了欠身。招財貓此刻也露出了訝異欽佩之色。狸貓驕傲得不行,就像他自己寫的詩一樣。我又被周圍貓咪欽慕的眼光給淹沒了,其實我真的比較喜歡低調。  題詩繼續進行。玉靈抽到了小白的畫,興奮得滿麵透出羞紅,少女情懷絲毫不加掩飾。小白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為所動。  小白抽到的竟是那潘行業的畫,我探頭一看,畫的盡是橫斜的竹子,不禁心下好笑,這園中極目之處沒有半根竹子,這右相畫竹子肯定是為了附庸風雅顯示清高。  小白不假思索,題上:“潘府竹苞春綠圖。”  我捂著嘴險些笑出聲來,原來小白這樣溫和與世無爭的人也有這麽淘氣尖銳的時候,小白這可為我出了口惡氣。笑意盈盈地看向小白,小白也趁眾人不注意朝我眨了眨眼,難得看見小白露出這種俏皮的神色,我不禁有些失神。  “這園中並無竹子,思儒以為右相大人畫的定是自家府上的竹園。祝願潘大人竹苞新茂,家門興盛。”小白振振有詞。  “嗬嗬,謝公子吉言。”那潘行業還傻乎乎地高興著。估計他日後知道小白“竹苞春綠”的實際意思不氣死才怪。“竹苞”拆開就是“個個草包”,那“春綠”就是“蠢驢”的諧音,連起來就是“潘府個個草包蠢驢”。可憐的潘行業,被拐著彎兒罵了還傻樂。  狸貓和招財貓原先不甚在意的樣子,後來看我笑得古怪,估計也回味出來,這下也是恍悟般淺笑出聲。爹爹則是頗不讚同小白做法地瞪了小白一眼。皇上龍威難測,不知道有沒有看出來,其餘人可能也還沒反應過來。  酒過幾巡後,進入了今天的最後一個重頭戲,總管太監尖著嗓子喊道:“秀女獻舞。”  片刻間,伴隨著引人遐思的裙裾窸窣之聲,一群身著各色留仙宮裙的女子便娉婷立於廳階下,半透輕紗遮住眼睛以下的麵部,更添了朦朧嫵媚之感。這便是香澤國一年一度的皇室選妃,這些秀女是半年前從全國官宦世家適齡女子中選拔出來的候選之人。對於這些秀女來說成敗就看花朝節這一晚的表現了,若能脫穎而出被皇上或者皇子看中,日後光宗耀祖好日子指日可待;若不幸沒被選上,則重新發落回家中或被賜婚予朝中臣子,自然比不得攀上皇室宗親。我對於這種類似於菜市場選白菜的做法向來頗不以為然,深鄙視之。不知道今天又有哪些倒黴的女孩子會掉進皇宮這個精致冰冷的牢籠。  一曲舞罷,秀女們按次序輪番上來替皇上和皇子們斟酒,為了展現自己,幾秒鍾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愣是擺盡各種妖嬈姿態,垂著眼角也能飛媚眼,看得我不禁讚歎,什麽時候我也學上一招半式不愁弄不到幾個美男圍著我轉。  居然有人對著小白飛媚眼,好像還不止一個!皇室選秀居然對著外臣之子送菠菜,不知道脖子洗幹淨沒有。估計是今日男子都著花卉錦袍,沒有龍紋圖案,錯把小白當成皇子之一了。那菠菜送得那叫歡快,我生氣了,心下惡毒地腹誹:如果說把內褲穿在長褲外麵是超人,把內褲罩在頭上是蝙蝠俠,不知道這些把內褲遮在臉上的人應該叫什麽?  不過下一秒我就笑了出來,小白明顯大腦裏缺少一個叫信號接收器的東西,兀自神遊在自己的沉思之中,不在服務區內,徒撩起一幹少女的春思。  當然大部分人都是奔著皇上去的,顯然皇上這個坐在上位的人大家還是不會弄錯的。也有不少人在狸貓麵前扭捏著斟酒,不過多半餘光瞄過坐在一邊的我之後,斟酒的手就開始略微顫抖顯得底氣有些不足。狸貓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時不時還眯著眼覷我一下,仿佛在跟我炫耀自己的受歡迎程度。  招財貓那裏也是應接不暇,連年幼的小藍貓都有人敬酒。一時間女人的胭脂味飄蕩在亭間,說不出的曖昧風情,如果我是男子現在肯定也很是享受。  最後,皇上選了一名秀女,皇後始終維持著的端莊大方的表情也些微有裂痕。我揣測她心裏總歸是不好受的,隻一個晚上的工夫就憑空多出一個女子與自己分享本就不完整的丈夫,怎能不悵然。不過,對於狸貓,我倒希望他能多娶幾個回去,好分散他近期對我不正常的關注。  招財貓也選了兩個秀女,我在心裏暗罵他色狼。小蘭蘭年紀小自然沒有這份心思。倒是狸貓一個都沒有選,著實讓我失望。狸貓卻深情款款地看著我,一個勁兒對我放電,估計那發電量就是秦山核電站見了也要自卑。他輕聲在我耳邊道:“有雲兒足矣!”  我瞪了他一眼,心下想:在我爹麵前你就裝去吧。一邊低聲說了一句:“殿下請注意節約國家電力資源!”  狸貓愣在那裏,不明所以。 第31節:第十三章 風裏落花誰是主(1)  第十三章 風裏落花誰是主  第二日,我在一陣清甜的香氣中醒過來,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黃橙橙的顏色,微眯著眼睛細細一看,才發現整個房間裏目光所及之處——八仙圓桌、檀木櫃、花幾、窗台、地板,全都擺滿了一盆盆黃燦燦沉甸甸熟透的佛手柑。乍看之下似朵朵怒放的黃金秋菊,連枕頭邊都擺放了一隻剛剛采摘下的佛手柑。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外間雪碧聽到這裏的響動,貼著門簾輕聲問道:“娘娘可是醒了?”我應了聲,雪碧便端著洗漱水進來,剛放下銅盆還未來得及向我行禮,狸貓就撩了簾子進來,揮手屏退了雪碧,徑自擰了一帕清水坐到床側給我拭臉。我剛起床的時候一般大腦都處於待機狀態,一片空白,反應很慢。狸貓給我擦了臉以後又給我擦手,我迷迷瞪瞪地任由他擺布,看著滿屋子的佛手柑發愣。  突然,唇上一陣濡濕掠過,我捂著嘴猛地醒了過來,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被狸貓竊了個吻。狸貓意猶未盡地輕捏了捏我的臉頰:“雲兒每日醒來這迷糊樣兒真真最是誘人。”說罷,壞壞地挑了挑長長的如絲媚眼,伴隨的是一個膩吻落在額頭。  “這屋內的盆景和常春藤怎麽都換成佛手了?”我不著痕跡地移開身體,試圖藉由轉移話題引開狸貓的注意力。  狸貓一把將我攬進懷裏,絲毫不給我退縮的機會:“雲兒昨日不是說喜歡菊花嗎?這佛手色澤、形狀都似菊花,且無花粉之擾,雲兒可還歡喜?”語氣裏竟藏了一絲孩子氣的討功之感,緊盯著我的眼睛裏傳遞著些許緊張。  我一愣,實在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喜歡菊花,不過難得看見狸貓這樣一副小孩討糖吃的撒嬌樣子,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隻好連連點頭虛應道:“這‘佛手’甚是好看,難為殿下記掛了,妾身謝過殿下。”  見得到了我的認可,狸貓嘴角克製不住地彎起一個開心的弧度:“雲兒如何謝為夫呢?我如今病已痊愈,今日便搬回雲兒這兒可好?”我心裏咯噔一下,恨不得把舌頭給咬下來。狸貓這雖是問句,卻是明顯的祈使句肯定語氣。  不管怎樣,我還是垂死掙紮了一下,希望他可以改變主意,“妾身以為殿下長期居於妾身的‘攬雲居’不甚妥當,外麵不知情者定要誹謗妾身色惑殿下,爭寵排他,擠兌側妃。妾身名聲受損倒也無妨,隻恐殿下因此被人誤會為耽溺於美色,故還請殿下移居側妃的‘雅馨園’暫住為妥。”  我隻顧著自己說話,沒有注意到那邊狸貓眼睛已慢慢半眯起,頭發絲裏都滲出清冷寒氣,仿佛剛才片刻的溫馨竟是幻覺,“如此說來本宮倒要謝過雲兒如此關心為夫的名聲。本宮也是今日才發現雲兒竟如此在乎他人的看法。”就在我以為狸貓打算放棄重新搬回來的念頭時,狸貓冷冷地補了一句:“不過,本宮向來不懼人言,你我夫妻二人之事相信無人膽敢妄言。本宮心意已決,雲兒不必多說。”說罷,一揮袖子背在身後大步出門去,不容我再辯駁,真是法西斯!  一整日我都惴惴不安地在東宮各個園內踱進踱出,打破頭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說服狸貓放棄再次和我同床共寢的念頭,這次一旦讓他回來,恐怕就不是單單睡在我邊上這麽簡單了,不知他會做出些什麽事情來。  不過,踱了一整天也沒想出什麽辦法,倒是有一個驚人的發現,東宮裏竟然處處都擺滿了佛手,最誇張的是在那薄荷坡上,數以千計的金黃佛手從坡腳處一圈圈蜿蜒盤旋至坡頂,黃綠相間,蔚為壯觀,佛手的甜香和薄荷的冰涼相混合,芬芳沁人心脾。如此美好景致看在我的眼裏卻是分外觸目驚心,狸貓的瘋狂讓我驚懼,他離去前眼裏憤怒交織著誌在必得的神情讓我從心底泛出恐慌。  萬料不到,我的一句無心之言第二日就換來了這千千萬萬的佛手,更料不到的是日後居然因此而連累了一條無辜的人命。三年後,香澤國的一個進士攜友遊園時看見佛手聯想起這段風流韻事有感而發作了一首《薄荷傷》,裏麵有幾句:“佛手千千開不敗,難留薄荷一縷香。風過雲往花睡去,澤王夢斷草魂坡。”後來,這首詩輾轉傳到已登皇位的狸貓耳裏,觸到了狸貓的禁忌,狸貓震怒,不出幾日便把這進士斬首示眾。之後,再無人敢提及此話題,隻歎這雲家六女妖孽轉世,甚是禍害,迷了帝王心智。狸貓處理國事時條理分明,算得上是明君,獨獨隻要涉及雲想容便是一塌糊塗,頃刻內就會變得癡癡傻傻,暴戾無常。當然,這已是後話。  入夜,狸貓早早便過攬雲居與我一道用晚餐,那廂他吃得悠閑自在,這廂我可是如坐針氈,味同嚼蠟。  “雲兒今日口味怎麽變了?”乍聽見狸貓的聲音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手上一抖,碗險些給摔了,連忙捧牢,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夾了大半碗的卷心菜、茄子和菜心,這些都是我平時堅決不吃的東西。“嗬嗬……妾身就是想換換口味……”在狸貓研究的眼神下,我的手又克製不住地抖了一下,該死。  看著桌上的紅燒豬蹄,我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了一隻耳。飯後,便急急地催著七喜把一隻耳抱來。摟著一隻耳,我那個眼淚湯湯滴啊,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隻耳在我懷裏掙紮著哼唧了兩下。  “一隻耳呀,常言說得好,‘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英明偉大的主子我平日裏待你不薄,今日主子有難,你說什麽也得幫一把!”  抱著一隻耳踏入房內,就見狸貓退了外袍僅著白色中衣側身倚在床上,左手撐著腦袋,右手舉著一本書在看。烏木般的頭發披散開,線條美好優雅的脖頸若隱若現。如此普通的姿勢在他身上卻散發出通體的邪肆性感,以前怎麽就沒有注意到。我吞了口唾沫,更加緊張了。  “雲兒打算抱著那豬在門口站多久?”狸貓放下書,挑起嘴角,朝我魅惑一笑,我腦海裏立馬浮現出“活色生香”四個大字。  我甩甩腦袋,試圖拋開這曇花一現的怪異感覺,抱著一隻耳,邁著前所未有的斯文蓮步,慢慢慢慢地蹭到床前。狸貓索性擱了書,視線毫不避諱地膠著我。在他的目光下,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洗剝幹淨躺在砧板上的小白兔,再次吞了口唾沫,我摸著床沿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順便鄭重地把一隻耳橫在我和狸貓中間。  “雲兒要讓這畜生睡在榻上?!”一絲混合著愕然的不悅掠過狸貓眉間,他欲伸手把一隻耳拎起丟到地上。  “慢!”我激動地一把抱緊一隻耳,“殿下怎可誣蔑一隻耳是畜生呢?這一隻耳是殿下送給妾身的第一個禮物,妾身很是珍視,一隻耳近來夜裏怕黑睡不好,隻有妾身陪著才能安睡……”  狸貓皺了皺眉,放下一隻耳。我心裏竊喜,抱緊一隻耳,一隻耳又哼唧了兩下。偷笑了不到一秒鍾,我就被狸貓卷進了懷抱裏,我吃驚地抬頭,狸貓右手摟著我,左手拎著一隻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左擁右抱”?  狸貓淩厲地掃了一眼一隻耳,我發誓這是狸貓第一次正眼看一隻耳,一隻耳哆嗦得差點撒丫子衝下床去。  “我何時送過這隻殘廢的豬給雲兒?”  “嗬……”我差點沒被口水給噎死,一隻耳哪裏殘廢了,明明是很符合個性潮流的缺陷美!“這是妾身周歲時殿下送給妾身的賀禮,妾身銘恩在心,感入肺腑……”我一邊滔滔不絕地奉承狸貓,一邊一點一點地從狸貓懷裏撤退。  “感激不必了,不如雲兒以身相許。”狸貓語出驚人,伴隨的是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我的背部,動作輕柔普通卻有說不出的情色意味。  “你這狸貓!”我慌張地口不擇言瞪視他,卻不知我被他摟在胸前,整個人趴在他身上,一點氣勢也沒有。那一瞪看在狸貓眼裏有說不出的嬌嗔嫵媚風情,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我。這個吻綿長而瘋狂,狸貓用舌頭強硬地分開我抵死咬緊的牙齒,卷著我的舌絞纏不放,貪婪地吮吸我口中的津液,霸道地奪走我肺部的空氣,宣誓著自己的領地。我憋紅了臉掙紮著,全身的力道卻撼動不了他一分,在斷氣前一秒,我勉強伸出手去使勁掐了一把邊上的一隻耳。  “嗷——”一隻耳吃痛的慘叫響徹東宮,終於喚醒了狸貓的人性。狸貓不滿地離開我的嘴唇,一個眼刀飛過去,一隻耳配合地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殿下……殿下……”我恢複了呼吸,說得有些氣喘,“陛下的聖旨裏說……說要妾身……及笄……方可……”我囁嚅著。  狸貓閉上了眼睛,似乎欲借此平複情欲,就在我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突然睜開雙眼,眼中已恢複了清明之色:“睡吧。”蹦出兩個字後,狸貓伸出手將我的眼瞼緩緩合上。  呼,終於安全了,我長長吐了口氣,心裏懸了一天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雲兒,你若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狸貓在我身後近乎耳語地小聲道,“我會等的……等到你喜歡上我的那天……”我一顫,不為別的,隻為這近乎虔誠的誓言,隻為這言語中不確定的脆弱,我可以把這視為表白嗎?我肯定是幻聽了。  那夜,我躺在狸貓的懷裏,朦朧入夢前,看見月色從雲後流瀉而出,銀色的月華含苞綻放,輕輕淺淺地透過闌幹慵懶地倚靠在窗畔,溫柔地吻上了那一襲迷惘的蟬翼紗簾。葉片舞姿曼妙地輕輕搖晃,佛手香千裏飄,越過山又穿過橋。  康順十六年十月,朝廷接到密報:雪域國子夏飄雪已下令秘訓十萬水師月餘。香澤國一時舉朝沸騰,言子夏飄雪狼子野心,此舉無疑是在為攻打以水域著稱的香澤國準備。接到密報的第二日皇上便命三皇子玉靜王領精兵十萬北上,駐於邊塞樊口準備迎敵。  十二月將至,雪域國大將蕭信率龐大的艦隊,從北麵直撲香澤樊口而來。玉靜王以逸待勞靜候其兩個月,一開始占盡上風,且香澤國將士素來擅水戰,棄艦乘舟,靈巧地穿梭於龐大笨重的雪域艦隊中,給蕭信一個迎頭重擊。半個月下來,雪域國大軍折損近四分之一,毀壞艦艇數艘,卻無一絲撤軍之意。至七月下旬,傳來諜報稱子夏飄雪親自奔赴樊口,攜數千壇美酒佳釀慰軍,並允諾眾將士若得勝歸朝定分地賞銀重重犒勞,此舉大大重振了雪域軍心。 第32節:第十三章 風裏落花誰是主(2)  三日後雙方再次開戰,交戰一日後,黃昏時分雪域國向西撤退,玉靜王命大軍乘勝追擊,卻不知正中那子夏飄雪精心布置的圈套。就在玉靜王一路追行時,子夏飄雪命早候於淇水西麵上遊的將士將豆油盡數傾倒入河中。豆油漂浮在河麵上順水一路向東麵下遊擴散開來,一個火把擲下,騰空而起的大火觸目驚心。原來子夏飄雪帶來的數千壇美酒隻是幌子,裏麵隻有百壇酒,其餘全是豆油。  香澤大軍被大火燒個措手不及,此一戰下來,潰不成軍,折損兵士戰船無數。那些幸免於難奔逃回營寨的將士回憶起當晚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隻記得一個紫發紫眸形容妖異如地獄之王的男子手持火把,在一片衝天火光之中笑得猖狂卻顛倒眾生。  這一戰使雪域國反敗為勝,占盡先機,一時士氣高漲,屢次向香澤大軍發起進攻。香澤隻餘三分之二兵力奮力抵抗,卻屢戰屢敗,一路退至金縷城時已失樊口、北輝兩個北麵要塞之城,氣勢盡失。  康順十七年一月,子夏飄雪派軍進駐此二城後,已全麵控製淇水流域,卻就此止步不再進攻。就在眾人猜測他又要使何詭計時,子夏飄雪卻出人意料地遣了使者至香澤國京城。香澤國皇上當眾接待了那使者,使者帶來了一幅畫卷和子夏飄雪的提出的停戰條件:隻要香澤國送出那畫中女子,雪域國就承諾全麵停戰;若香澤國不應允,則雪域國大軍將一路揮師南下攻占香澤。語氣好不囂張跋扈。   香澤國皇上聞之臉色立沉,命人展開畫卷,隨著畫中女子扶姿仙貌的呈現,朝堂之上百官皆驚,一時鴉雀無聲。但凡見過此女一次就不可能忘記其容顏,文武百官都曾在皇上五十壽筵上驚鴻一瞥,那是權傾天下的雲相之六女,當朝的太子妃——雲想容!  見此畫,皇上麵色鐵青,雲相冷凝如霜,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子則是怒不可遏地當庭拔劍差點失控斬了那使者:“子夏狗賊前占我山河,今竟欲辱我愛妻!此事不但關乎我香澤社稷安危,更關我大國顏麵!兒臣請命率軍北上親伐賊軍,收複山河,重振國威!”皇上沉吟片刻後當場應允,並命那趙之航為軍師隨行軍中。  我在東宮得知此事時大為震驚,果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就是一副好看了點的皮囊而已。那妖王子夏飄雪居然提出這等條件卻讓我不解。為了一個區區女子做出如此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憑著我偶爾運作一次的第六感,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第二日狸貓便整裝揮師北上,臨行前一夜差點沒把我吻到肺部萎縮暴斃。我為他斟酒送行,他穿著鎧甲坐在馬上,斂了平日的冷媚之感,頓覺幹練颯爽、英氣逼人。他端起酒杯一仰入喉,卻猛然從馬背上俯身吻住我,不顧四下驚愕的倒抽氣聲,硬是將那口中烈酒渡了半口至我嘴裏,辣得我直咳嗽,嗆得滿麵淚流。狸貓滿意地看著我出醜後,留下一句:“雲兒且等我好消息!等我凱旋之時,定親自為雲兒舉行及笄大典!”便策馬率軍揚長而去。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味過來他說的什麽意思,及笄……冤孽啊!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西遊記》裏八戒踏著黑風臨去前,用那肥胖的豬爪拉著高家小姐白嫩的小手猥瑣道:“娘子,你等著,我老豬取經完還會回來的!”言畢,那高小姐嚇得花容失色、淚雨滂沱。  送走狸貓後,我一路消磨著“及笄”這個要命的詞跌跌撞撞回到東宮。雪碧來報說小白送藥前來已在花榭裏候了我半日,我才回了魂來急急前去。  “小音,你聽說了嗎?”回廊轉角處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雪域賊子占了我們兩個城池不說,竟然還要逼皇上把太子妃娘娘獻出去。”分辨那聲音像是常在花榭閣裏伺候我的淩畫。  “我老早聽小李子說過了,太子殿下肯定氣壞了才會請命禦駕親征。不過,說起來太子妃娘娘真是個大美人。以前,我就覺著我們八公主已經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想不出還有什麽人能美過她。那日隨八公主一起來東宮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可把我給瞧呆了,才知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仙女,把這宮裏最好看的八公主給比了下去。可惜我是個女的,我要是個男的呀,這樣的美人我也想搶。”天真的少女語氣裏滿是憧憬,聽這話應該是玉靈的婢女。玉靈怎麽也來了?我心裏一緊。  “呸!你個小蹄子,說這話你就不臊!也不怕我們太子爺把你的頭給砍了去,你可是不知道殿下有多寶貝我們娘娘,那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看得人是羨慕死了。娘娘花朝節那日隨便誇了句菊花好看,殿下便連夜命宮裏太監將全城的佛手柑給運進宮來,堆滿整個東宮,就為博娘娘展顏一笑。”  “對了,我們八公主知道這事以後也感慨了好半日呢。”  “說起來八公主近日怎麽總挑雲公子送藥的日子來看娘娘?我總覺著有些蹊蹺,你有沒有發現?”  “還說你有些聰明勁兒,這事兒倒看不明白了。你且說說這滿朝達官之子還有哪個比雲公子更配八公主?家世、才華自是不用說的,單就雲公子那謫仙下凡不識人間煙火的相貌豈是普通小家碧玉配得上,自然隻有和我們八公主這樣的玉人兒才般配。”啪!一截花枝生生折斷在我手上。  廊子下候在花榭門口的兩個小丫頭聽到聲音一回頭,看我麵色不霽地站在綠藤掩映的金龍柱旁,嚇得一個哆嗦就齊齊跪倒在地,連聲磕頭道:“娘娘饒命,奴婢們該死!奴婢們該死!”  我閉上眼平複了一下情緒:“都平身吧。”便揮退了雪碧,推門進了花榭,微抬裙擺拾級上了閣樓。  如果說剛才花廊裏宮女們的對話讓我心煩意亂,踏上閣樓映入眼簾的這一幕就像一個驚雷殘酷地將我生生劈裂成兩半。  就見玉靈臉色羞紅地半倚在小白身上,小白則半低著頭溫柔地扶著玉靈的手臂。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空氣霎那被抽至真空,眼前就隻剩兩人相偎相扶的繾綣溫情畫麵,美得讓人想狠狠地一腳踏碎毀滅。那一秒竟漫長得像是輪回了百年,讓我痛徹心扉。  我沉浸在震驚中久久不能自拔,沒看見小白在我一踏入門的瞬間便慌張氣憤地推離玉靈,著急地想張口辯解,玉靈則是嬌羞地半掩了麵向我行禮後便告辭離去。  “容兒!容兒!適才……”我猛然回神,看見玉靈已無蹤影,眼前雲思儒漲紅了臉欲握住我的手臂。想到那隻手適才還溫柔地扶著玉靈,頓覺一陣翻江倒海的反胃之感。我生硬地避開他快步走到花幾前,沒有看見背後他受傷的落寞。  “兄長放心,本宮明日便稟明皇後娘娘,一定玉成兄長和八公主的親事!”剛才門口兩個宮女說什麽來著,般配是嗎?果然很般配!“八公主貌美如花、聰慧靈黠,雖非皇後娘娘嫡出卻也深得皇後寵愛,兄長是丞相長子,普天之下……”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隻知道有個地方隱隱做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好!”小白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將我後麵的話截斷。他說“好”,他竟然說“好”!  屏風惹夕陽斜,窗外葉片凋零,狼狽散落是在等誰?是在等水位漲滿全身而退,還是在等那宿命的再次傾軋,無從知曉。既沒有決定輸贏的勇氣,也沒有逃脫的幸運,舉棋無措。香爐裏灰燼燃燒似咒語繚繞,我不得解脫。  “我隻問一句……”背後,他再次開口,我屏息,“這可是容兒的真實心意?”  苦澀在我的唇角蔓延。是又如何?不是又當如何?事實已明晃晃地灼傷我的雙眼。  “是。”  “好!很好!……自小到大,但凡容兒的心願哥哥從來都是拚盡全力也要完成。這次……這次也不會例外……”支離破碎的嗓音像尖銳的刀刃劃開我的皮膚,剜骨掏心,我身形微晃,滑落椅畔。  “哥哥以後不用再來看我了。”一絲縹緲沒有靈魂的句子逸出,找不到歸去的方向,我茫然轉身。  那背對著我的身影猛烈地一震,仿佛聽見摧枯拉朽的崩塌聲,一個支撐不住的脆弱踉蹌扯斷了我神經裏緊繃的那根弦。 第33節:第十三章 風裏落花誰是主(3)  “為何?容兒為何要對我如此狠心!……我從來不曾奢望什麽……隻願這輩子就這麽遠遠望著容兒便是滿足……為何容兒竟連我這最後的微小快樂也要狠心剝奪!”哽咽的白色身形狼狽地跌跌撞撞欲離去。  不!我聽見心底歇斯底裏的呐喊,便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嗚咽著。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他腳下一頓,顫抖地轉身,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我落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那是記憶中熟悉的溫暖,契合而舒適,仿佛天生便該如此依偎。我閉著眼不敢睜開,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淌,羽毛般柔軟的吻輕飄飄地落在我的眼角、鼻尖,最後覆上了我的雙唇,輾轉纏綿,兩個人的淚水在唇瓣混合。一個人的淚水是苦澀,兩個人的淚水交融卻是甘美。順著探入口中的靈舌流過幹澀的喉嚨,最後匯集在心裏,刹那間,像熔岩流過雪山,心底的冰雪就這樣雲開霧散地融化了,涓涓潺潺、奔流而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靠在他的肩頭,閉著眼,心跳卻似擂鼓般震得我耳膜通響。  “容兒……”那語氣裏有不確定的試探和醉人的溫柔。  “嗯!”我輕輕地嚶嚀出聲,撒嬌似呻吟般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像是被這呻吟刺激了,一個更加濃重的吻再次落了下來。世紀末日般的狂吻結束後,我把臉藏在他的胸膛裏微微地喘氣,不敢抬頭。  他修長的手指將我的下巴緩緩抬起,我張開眼,對上了一雙透明卻眩黑的雙目,一下便跌了進去。眼裏濃濃的愛慕那樣深重,讓我滿足而心酸,十幾年了,它們一直縈繞在我的周身,我卻遲鈍地從未曾領悟,直到今天才看清。  記憶的閘門一下打開,回憶像一個說書的人,用充滿鄉音的口吻訴說著我們的過往:槐樹下,小小的你搬一張小小的板凳,清澈的眼睛看我為戲入迷,你也一板一眼咿咿呀呀地唱;樹上知了吵鬧,我命你上樹捉來,小小的你身量未足卻努力地爬了上去,弄汙了臉蹭破了膝蓋開心地舉著大大的黑蟬下樹來,我卻早就忘了你,兀自回屋睡得香甜,看不見你失落的表情;我頑皮吵鬧總是被爹爹罰抄《女誡》,每次都是堂而皇之地丟給你替我完成,卻不知早晨書桌上那工工整整一摞摞的書抄是你挑燈熬夜累紅了雙眼的辛勞;小小的你舉著和自己一般高的重劍一遍遍揮舞練習隻為將來可以保護我;我得了花粉過敏,不能賞花,你便從此開始隻畫花鳥圖,你說:“哥哥定要將這花鳥圖練得逼真,讓容兒以後見著哥哥的畫就和看見真的花一樣。”……一幕一幕,原來愛情早在我們之間深種,我卻剛剛覺醒。  凝視著我的雙眼,他輕輕吐露心聲:“我愛你,容兒,很久很久了……”  心,就這樣被充盈得滿是幸福,我回望他,一字一字回道:“我也愛你……”  那一刻我看見雀躍的幸福流光四射,點亮了他眼中多年沉靜的寂寞,那時,我的心好疼:“你怎麽這麽傻,為了我不值得。”  他認真地搖搖頭,用春風般的柔情撫上我的臉:“為了容兒,什麽都值得!”我的心裏好甜好甜,傻傻地笑開了花。  然後,像是想起什麽,小白囁嚅道:“容兒,其實剛才公主是磕絆了裙子要摔倒,我才伸手扶她。”  我哼了一聲,看他又緊張起來,才蠻橫地扯著他的臉說:“下次再這樣,我可不饒你!”小白開心得如釋重負,寵溺地任由我拉扯他的俊臉。  折騰半日後,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分別。  我坐在屋裏,就聽見花榭下雪碧驚呼:“公子,那是柱子……”話音未落,“砰”的一聲悶響便傳來。一秒鍾後,又是雪碧的驚呼:“公子,那是牆壁……”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然後,就在雪碧的驚呼和一路的“砰砰”撞擊聲中,小白越 行越遠,而我,則是笑到內傷趴在桌子上動彈不得。  我愛著,什麽也不說;  我愛著,隻我心裏知覺;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愛著,不懷抱任何希望,  但並不是沒有幸福——  隻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滿足。  ——繆塞 第34節:第十四章 偷梁換柱蝶破繭  第十四章 偷梁換柱蝶破繭  草色煙光的殘照裏,薄荷清涼若有似無地飄散,香徑盡頭的幽柏濃蔭下隱約透出一角黃金縷衣。十六皇子狡黠一笑,不自覺間放輕了腳步,似貓兒般悄聲靠近,卻被眼前的景致眩惑了:繪花團扇輕輕搖晃,滑落下些許寬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蛾兒雪柳般的腰身斜倚著竹椅圈扶,麵前展著一幅精致的花鳥畫,凝視著落款一角的眸光裏似有精靈跳躍,溫情脈脈,眉宇間有罕見的嬌柔憨嗔。美人如花隔雲端,看得本想搗亂的貓兒一陣呆愣。  “你已經知道戰況了?”  一個脆生生略帶童稚的聲音猛然打斷我的思緒,一抬頭,看見小藍貓背著手站在我身邊,臉色微紅。  我卻不明所以:“什麽戰況?”  “皇兄初戰告捷!狠狠煞了那雪域狗賊的囂張氣焰!看你這麽開心,我還以為你已知曉。”小蘭蘭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咳了一下,端起藤編小幾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掩飾我的表情。我剛才看起來很開心嗎?其實我是在看小白給我的畫,看著看著就想起他來了,總覺著這送藥的日子隔得好漫長。  “是嗎?如此甚好,收複國土指日可待。”我應付著小藍貓。這孩子現在大了,眼神慢慢開始變得有些深邃,有時威嚴起來卻也讓人不敢逼視。小白就不一樣了,這麽多年來,眼神始終如一地清澈,似收盡了雨後天空的純淨,不染片塵。不知不覺間,我又神思恍惚地開始想他了。  發現自己的走神,我趕忙收回心思。幸好小藍貓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開始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狸貓如何足智多謀、英勇殺敵。  我聽了個大概,心想狸貓倒有些智謀,這一戰算得上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狸貓抵達金縷城後按兵不動靜養了數日,直到子夏飄雪按捺不住首先開戰,狸貓才率軍迎敵,數回合後詐敗,將子夏飄雪的艦隊引入金縷城的一片狹窄水域。此時,風向突變,南風忽然轉北,雪域國兵士不習風浪,香澤國卻突然調頭反擊,敵軍一片混亂。此時,狸貓一聲令下命眾將士發射火藥箭,由於子夏飄雪艦隊的帆都是油布做的,九百多艘戰艦頓時被滔天火海吞沒。此一戰,雪域國兵士死傷過半,士氣重挫。子夏飄雪萬萬料不到狸貓會使出同樣的火攻之計。捷報傳回,香澤國朝堂上下一片振奮,認為太子率軍大破敵營收複失地,回朝指日可待。  小十六走後,我卻慌了。若狸貓回來,我和小白該如何自處。那狸貓臨行前的話語現在還回蕩在我耳邊,及笄!圓房!以前我沒看清自己的心意,不明白小白的情意,還可懵懵懂懂地和狸貓同榻,現在是絕對不可能了。我還沒有開放到愛著一個人卻和另外一個人同床異夢的程度,而且一想到小白的黯然神傷,我的心就會沒來由地傷痛。  但若和小白私奔出宮去,那狸貓和皇室斷然不會放過我雲氏一族。到時即使我和小白逃脫了,雲家肯定躲不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滅頂之災,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尷尬莫過於此。  上一刻我還沉浸在豁然開朗的清明甜蜜之中,現在卻是愁雲慘淡,一籌莫展。隻有在心裏埋怨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和萬惡的皇帝老兒,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第二日便是小白送藥來的日子。  當我踏入花廳看到那抹雲淡風輕的白色身影時,惶惑了一夜的心就這樣莫名安定了下來。這一刻,我才發現小白之於我就像是空氣,無處不在地包圍著我,透明溫柔卻又悄無聲息,那是我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心靈根本。穿越到這個不知名的時空不是沒有不安,但我就這麽快樂無憂地生活了十幾年,因為我知道即使我是一葉漂泊在暗夜海麵的小舟,也總會有那麽一個堅定的彼岸始終如一地等待我的停靠。他,一直都在。  我要的愛情不是天崩地裂山盟海誓的激烈,不是鮮花珠寶花前月下的浪漫,我要的很簡單,隻要一個細水長流可以互相依偎取暖的懷抱。  “容兒……”小白快步走到我麵前,眼裏是滿溢的溫柔和不加掩飾的相思,本想伸手攬我,卻礙於一旁的宮女們,隻好收了手攥緊袖口放在身側。  我微微一笑,屏退了雪碧和七喜,讓她們在花榭下候著。  投入小白的懷抱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汲取那溫暖的味道。碎金的陽光沙漏般流瀉於他的周身,水晶眼眸愛戀地把我的身影滿滿收納其中,再容不下旁物。  “容兒,告訴我這不是夢境。記不清多少次,你都是這樣午夜入夢投進我懷裏,卻在我滿心歡喜時轉身離去,徒留我一人悵然望月……如果是夢,那就讓我再也不要醒來。”  我的心被擰疼了,那語氣裏顫抖的不確定讓我好生悔恨自己的後知後覺,以至於傷他到如此這般。我執起他的手掌,張口就在他的右手心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又將我的手覆上去,緊緊地與之十指交握,纏繞在一起。  “傻瓜,上次回去的時候腦袋還沒撞夠呀。這下知道痛了嗎?”  沒有得到他的回話,得到的是一個溫柔綿密的親吻,熱烈卻又帶著小心翼翼的嗬護,輾轉纏綿。天長地久般的一吻結束後,我倚在他的懷裏,微微喘氣,他擁著我,光潔的下巴反複輕柔地摩挲著我的發頂。  “容兒咬的如何會疼,甜還來不及。”  我掐了一下他的手背,嗔道:“哼,何時學得這般油嘴滑舌了……”  小白卻發誓般鄭重地注視著我的雙眼:“適才所言句句肺腑,此生對容兒絕無二心!”  我撫上他的臉,慢慢道:“呆子,跟你開句玩笑話,好好的這麽緊張做什麽。”  小白摟緊我,將我深深沒入他的懷抱:“叫我如何不緊張,這麽多年守著容兒,從未敢奢望得到容兒的回應,隻想此生這樣望著便是最好,如今容兒說歡喜我,怎能不讓我歡欣雀躍。”稍微停頓了一下,接道,“那太子……娶了容兒入宮……那廝看著你的眼神……”語氣開始有破碎的不穩,仿佛傷疤被揭開般血淋淋的不堪回首。我握緊他的手希望給他傳遞我堅定的決心,他反握住我的手,終於稍稍穩定了下來。  “還有那妖王……竟敢前來索要容兒!我恨不能肋下生出雙翼帶著容兒飛離這汙穢濁世,不再讓人可窺視!容兒可能體會?”  “我知曉,我都知曉。”我喃喃地撫挲著小白的後背安撫他。  “容兒,你可願隨我出宮去,到一個隻有我倆的地方?”小白鄭重地握著我的雙肩,直直地望進我的眼裏,祈禱般虔誠,語氣卻又有些許不安。  “呆子,既然歡喜你,自然不能再在這宮裏住下去,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到時候你嫌煩想丟了我都不成。隻是,我們若走了,爹爹、姑姑和雲家上下要如何?”  小白欣喜地摟著我,眼眸裏煙花綻放,交纏著我的手指,“今生今世不再放開容兒!容兒擔心的我早已考慮過,容兒隻管放寬心。”  就在我疑惑不解時,小白快步踱至門口喚進來一個他今日入宮帶來的丫鬟。那丫鬟屈膝向我行了個禮,卻不是宮廷禮:“奴婢雲逸給六小姐請安。”好久沒有聽到人叫我六小姐了,竟讓我感覺有些家的溫暖。端詳眼前的丫鬟,姿色一般,約摸及笄年歲,應該是雲家的奴仆,不過我卻不認得。雲家人口繁多,支係龐大,饒是我在裏麵生活了十年也沒能搞清到底有多少親屬,更何況丫鬟奴仆,但是那窈窕身姿和聲音卻讓我卻又幾分熟識之感,卻又想不起來到底像誰。在我細看她時,她卻伸手一把揭去麵上的人皮,露出一張清麗的臉孔。  小白從袖內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遞與雲逸,雲逸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片刻後,臉上的五官就像受到外力拉扯一般開始扭曲變形,一條條青筋似蟲蛇般在臉部下方蜿蜒遊走,眼睛充血暴突,緊緊盯牢我,好不猙獰。我嚇得直往後退,小白將我納入懷裏,安撫道:“容兒莫怕。”  待我再回頭時,發現那雲逸的臉龐如蝶蛹蛻變般脫落下一層還帶著血絲的皮,麵貌如煥然新生般破繭而出,細看那變化後的容顏,讓我震驚!  居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連右眼尾的那顆墨痣都分毫不差!  此時此刻,我突然明白過來了:“這……這莫非就是方師爺說過的最高易容之術‘蝶蛻’?!”  “容兒好聰明,正是‘蝶蛻’。”小白攬著我讚道。我白了他一眼,心下想這還猜不到我豈不要成傻子了。  以前,方師爺教我易容時曾經提到過這“蝶蛻”,說是易容中的最高境界,因為一旦使用了“蝶蛻”,就等於整個容貌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旁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從容貌上發現這個人是易過容的。“蝶蛻”的藥丸極難煉製,就算煉出來也極少人敢用,因為這藥丸根本就是致命的慢性毒藥,服食後不出兩年便會暴斃。吞咽下此藥丸的同時看著誰,蛻變後麵貌便會和此人長得一模一樣。  無怪乎我剛才覺得雲逸的身形聲音熟悉,原來是和我相仿,如今服了蝶蛻後根本就和我是同樣的一個人。雲家的死士裏有一個特殊的群體被稱為“雲守”。他們的武藝身手不是最突出的,但他們絕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出來的容貌、身材或聲音類似於雲家最重要之人的人,他們平時的主要任務就是模仿主人的一言一行,做到盡可能相似,隨時準備在危險的時候代替主人赴死。簡而言之,也就是替身。我一直知道有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群存在,卻不知裏麵居然也安排了我的替身,今天第一次看見,多少有些震驚。  但是,小白把雲逸帶出來,如何瞞得過爹爹?莫非爹爹竟也知曉此事?難道爹爹竟也默許?不過以我對爹爹的了解,雖然爹爹寵溺我,但這樣在古人眼裏的“亂倫”之事,爹爹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容兒莫要擔心,爹爹並不知曉此事,此藥丸是我自己煉製的,雲逸也已被我安排假死,爹爹還以為雲逸已死,並不知被我帶進宮來。”小白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向我做了簡要的解釋。  “隻是,這‘蝶蛻’可是劇毒,服食後性命堪虞……”為了自己的愛情讓無辜的人送命叫我情何以堪。  “雲逸和家人的性命都是少爺救的,為了少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隻是雲逸的家人要托付少爺小姐照拂一些。”雲逸對著我們跪下,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自會安置妥當。”小白伸手虛扶了一下,轉身對我道:“容兒莫急,雖無解藥,但我已配出藥方可暫緩毒性,隻要按時服用,性命可保,隻是發作時有些疼痛。”  我提著的心總算稍許放下。之後,我與雲逸對換了衣服,解下身上的滴血暖玉係在那腰帶上,並把這玉類似現代GPRS全球定位的特殊性能都對她交代清楚,囑她務必隨身攜帶。我用雲逸進門時從臉上揭下的人皮麵具覆在自己的臉上易了容貌,便抓緊時間將狸貓平日裏與我相處的一些事情和他的一些習性包括他睡覺喜歡睡床外側的習慣都細細地向雲逸描述了一遍,連我自己都訝異如何會將這些和狸貓一起的細節記得如此清晰,不過現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發現小白在旁邊聽得眉頭越皺越緊,我趕忙撫上他的手背,溫柔堅定地望著他,小白如染墨般濃黑的雙眸才慢慢恢複清明。  幸好宮廷禮儀小白已事先訓練過雲逸無須我再多說。交代清楚後,已是將近太陽下山時分。雲逸將候在花榭下的雪碧和七喜喚了上來,道:“雪碧送公子出宮門去吧。”那聲音那神態,舉手投足間都和我一模一樣,連我自己都被迷惑了。  小白從我身邊擦身而過時拽了拽我的袖口,我才反應過來,低下頭去跟在他身後由雪碧領著出了花榭,沿著曲曲折折的回廊向東宮外行去。  就在我暗自祈禱不要碰上什麽人時,偏偏天不遂人願,在回廊轉角處一陣甜膩混合花香的脂粉氣襲來,一片釵環錦裙旖旎眼前。  “奴婢雪碧參見側妃娘娘,側妃娘娘金安!”雪碧立刻停步行了個宮禮。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姬娥攜了一群宮女太監,站在廊子那頭。  我趕忙跪下,那花粉製的胭脂味直衝入鼻,我強忍著要破口而出的噴嚏,道:“奴婢參見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小白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作揖:“思儒參見側妃娘娘。”  “都免禮了。公子今日可是給太子妃娘娘送了藥來?”那姬娥問道,一邊又向我們走近了幾步。我隻覺得有羽毛在不停地騷動鼻子,氣管裏似有小蟲蠕動,很是難過,滿心隻想打噴嚏,卻又怕露餡,強忍著,額際滲出了一層密密的薄汗。  “正是。思儒已給娘娘送了藥,現下正要出宮回府去。”小白明白表達了離去之意。我低著頭,卻感覺姬娥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心裏一驚,莫不是她看出什麽端倪來了?  “這眼看著太陽下山就要掌燈了,太子妃娘娘怎麽也不留公子用過晚膳再走?”這姬娥哪來這麽多廢話,我已經要憋得不行了。  “姐姐玩笑了。”就在小白要張口回話時,雲逸從廊子那頭緩步走來,身後跟著七喜和王老吉,“這宮中的規矩,外男無旨不得留膳,姐姐莫不是一時糊塗,連這祖宗的規矩都給忘了。”  “你們瞧我,真是說了渾話,一時糊塗竟忘了這條。”姬娥被雲逸一說,尷尬訕笑道。隻是仿佛沒有料到會看到太子妃出現般,眼裏有一瞬的震驚和困惑,不過稍縱即逝,片刻便恢複常態。  “雲家上下定還候著思儒回府開晚宴,恕思儒就此別過。”小白分別朝姬娥和雲逸作了個揖。  “哥哥回去吧,代本宮向爹爹問好。”雲逸揮了揮袖子。  “是。”小白俯了俯身,帶著我轉身離去。  身後,雲逸捂著嘴輕輕打了個噴嚏:“七喜,這兒怎麽好像有花粉,快扶我回‘攬雲居’服藥。”  “是。”七喜應聲道。  看來這姬娥開始是得了什麽消息才來的,不過明顯消息不是很確定,因為看到雲逸出現後,她有明顯的錯愕,看來雲逸得體的應變已將她的疑慮徹底打消下去了。  出到宮門外時,我的臉已憋得像番茄一樣了。踏上小白乘的畫舫,我才敢鬆開緊咬的牙關,深吸一口氣,噴嚏連珠炮一樣奪口而出,氣管裏好癢,眼淚都流了出來。  小白將我帶入畫舫裏間,愛憐地攬著我,取了我常吃的藥親自喂入我口中,一邊取了絹帕幫我拭去眼中淚水,吻了吻我的額頭:“辛苦容兒了,以後定要訪了名醫,治好容兒這頑疾。”  身下的畫舫安靜地隨水漂流,船櫓蕩開層層漣漪,漸行漸遠,那紅牆金瓦的皇宮逐漸隱沒於暮色中,我靠在小白的懷裏有種說不出來的解脫輕鬆之感。 第35節:第十五章 水幕旖旎夜色濃(1)  第十五章 水幕旖旎夜色濃  “容兒,你現今雖是出了宮來卻不能回府,府內處處是眼線,怕是躲不過,反倒給爹爹和方師爺瞧出端倪來,你隨……”突然,船停下了。我心裏一陣緊張,反握住小白的手。  “少爺,方師爺的船在前麵攔著,方師爺說瞧見少爺的船,想上船來和少爺一並回了府去。”簾子外有丫鬟稟報。  話音未落,就聽見方師爺登船笑道:“少爺今日入宮送藥怎到這時辰才回來?”  小白臉色頓時凝重起來,趕忙起身,示意我在裏間藏好,便揭了簾子出去:“思儒原是想早些回府,隻是覺得這暮色正好,便給娘娘做了幅《花色暮景圖》,耽擱了時辰,又恰巧遇見側妃娘娘,故回來得遲了些。方師爺今日如何也遲歸了?”  “哈哈,如少爺所說暮色正好,老朽也是賞景忘歸了,恰巧看見少爺的船便想不如搭伴回府。”方師爺和小白坐在畫舫內的茶幾邊,和我僅一牆之隔。  “正是。日頭尚未落盡,淺淡新月便升起,日月交輝,景致確是甚好。”似在閑聊,我卻從小白的語氣裏聽出了些許對方師爺的防備和不悅之意,心裏不禁有些奇怪。一直以來,方師爺就像我們的家人,我記得小白和方師爺以前對話不會如此拘謹,現在怎麽倒是生分了。  為了不讓方師爺察覺出異樣,我盡量放輕了自己的呼吸。多虧剛才吃了藥,不然這會兒還不知要打噴嚏打成什麽樣。幸好方師爺沒有起念進裏間來看,不然就這淺薄的易容術肯定會讓他看出破綻。  就在他二人閑聊時,船靠岸了。小白臨走時丟下一句:“丫鬟們先不必隨我入府,這畫舫有些時日沒有清洗了,好生清洗幹淨。”  “是。”  說罷便和方師爺上岸入府去了。我在裏間琢磨著是該出去還是留下等小白,就在這時,有人掀了簾子進來。一看,卻是小白平日的貼身丫鬟小月,她快步到我跟前低聲在我耳邊道:“六小姐且隨我來。”我一驚隨即又平複了情緒,定是小白對她囑咐過什麽,便跟在她身後下了船去。  她領著我登上一艘從畫舫底部放出的烏篷小船,小船左轉右轉,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普通人家門口。上岸後小月輕輕叩了六下門板,便有一位頭發斑白背有些微駝的老者前來開了門把我們讓了進去。  “少爺早先吩咐過若有意外便請小姐暫住在這農戶家裏,這包袱請小姐收好。若要出門告訴陳伯便可。”小月將一個粗布包裹遞給我。  “他何時會來見我?”我問她。  “這奴婢就不知了,因為事起突然,少爺原打算親自送小姐過來,不想方師爺卻來了。奴婢隻好按先前少爺囑托將小姐送至此地,其餘奴婢就不清楚了。”小月搖了搖頭。  我打量了一下這家農戶,應該是普通的花農家,院子種滿了一畦畦的花卉,屋簷下晾曬著臘肉。細細回想起小白和方師爺的談話,記得小白曾兩次說道“日月交輝”,日月合在一起就是“明”字,指的應該是明天,而日月交輝的時間段隻有兩個,一個是淩晨日出時分,還有一個就是落日黃昏時,小白說的應是後者。最後他說:“丫鬟們先不必隨我入府。”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要女的走開”。“要”字去掉“女”字,就是“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小白是讓我明天黃昏在西城門處等他。突然發現自己很有解讀秘密情報的天賦,可惜我穿越了,中情局損失了一員天賦異稟的成員,我為他們感到沉痛和惋惜。  我問那陳伯要來一枚信封和兩隻雞蛋,將雞蛋裝入信封內交給小月,囑咐她務必將此信封轉交給小白。小月雖不解,卻應承了下來。  “奴婢在此不宜久留,小姐保重。”說完便向我行了個禮離開了。  既然小白安排了這個地方讓我住下,這陳伯定是可以信任之人。不過,總歸有些不安,好容易熬到第二日下午,便換上那包袱裏的粗布衣裳,包上裹胸布,用那包袱裏事先備好的人皮麵具易容成男子模樣。黃昏時分,便讓陳伯將我帶至西城門外。陳伯將我在岸邊放下後,便咿咿呀呀搖著船槳離開了。  左等右等卻遲遲不見小白前來,我有些心慌起來,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心裏開始惶惑不安,各種各樣不好的幻想走馬燈般掠過我的腦海。  突然,身後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蹦了開來。定睛一看,是個容貌普通的少年,手上卻舉著我昨日交給小月的信封。寶石樣晶燦的目光注視著我,用口型一字一字說道:“信 誓 旦 旦!”(信是蛋蛋。)  我一笑,撲了上去。熟悉的溫暖包攏著我,所有的不安頃刻間煙消雲散。小白握緊了我的手帶我踏入一艘不起眼的烏篷小船內。  一入篷內,小白便將簾子放下,一把將我緊緊抱入懷裏,直到我嚷嚷著要悶死了才將我放開。眼睛卻舍不得離開,貪婪地注視著我,仿佛一眨眼我就會不見。看得我臉上一陣熱燙,低下頭去,伸手捂上他的雙眼。他卻將我的手移下,放在唇上,微熱潤濕的唇軟軟覆上我的掌心,讓我心底如電流掃過般一陣酥麻。  “容兒,我好想你,如今方知何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隔著我的掌心,小白嘴唇一張一合掃得我手心癢癢的,隻想把手收回來。小白卻握緊了我的手不讓我退縮,將我的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掌心下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我的心像熱流般融化開,將臉貼著他的胸膛,手臂環上他的腰,倚靠在他的懷裏:“我也想你……剛才一直沒等到你嚇壞我了,生怕會出什麽事情……”  小白吻了吻我的額頭:“容兒不要擔心,我都安排妥當了。我們現在開始一路西行,到了延津城後便出了香澤國進入西隴國,聽說那西隴國中民風淳樸,到時我們找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容兒以為可好?” 第36節:第十五章 水幕旖旎夜色濃(2)  我甜甜一笑:“自然是最好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在香澤國內再待下去,而此時狸貓本人正在北疆,自然也不能往北走,所以隻有往西行,到那西隴國才是最安全的。  看著窗外漸漸模糊的京城城門,我不禁有些傷感,覺得很是對不住疼愛我的爹爹和姑姑,隻有在心裏暗暗祈禱這件事情可以有驚無險地平靜渡過,不牽連任何人。  那時隻知,回不去的地方叫家鄉,卻不知,到不了的地方叫遠方。  一路上,我們走得都還算順利。不過,我們怕有追兵追來,所以盡可能都不投宿客棧,一般隻找城郊的寺院寄宿,臨行時再謝過寺廟方丈,順便多捐些香火錢。人皮麵具也是每到一處便更換一個。  大約半個月後,我們行到了臨淄城。與往常一樣我們也在城郊找到了一家寺院,對那方丈謊稱我們是兄弟二人,欲入城投奔親戚,走到城外發現太陽已落山,希望廟裏可以收容我們一晚。方丈看我們不像壞人的樣子便同意我們留宿,將我們領進寺內安排客房。  晚飯時辰還未到,我便領著小白在寺院裏到處亂轉。看到寺廟內有簽筒,我一時興起便讓小白抽了支簽。解簽的老和尚問小白要了生辰八字對著簽看了半日後,仿佛很是感慨,緩緩開口道:“迷霧重重鎖龍騰,西霞錦繡掩劫難;狼煙四起為哪般,回首紅塵苦心智;雲開月明會有時,飛龍入天覓血鳳。善哉善哉……貧僧給人解簽無數,今日卻是第一次有人抽到此簽。施主此生注定是萬人之上、俯瞰眾生之人。隻是據施主生辰八字看來,施主近日定有一劫,若老衲沒算錯,半月內必有血光之災,施主若不能避過,便是隕星沉海、墮入輪回;若能避過,日後便是黃袍加身、眾生參拜……”  “你這出家人怎好如此渾說!什麽血光之災、黃袍加身!”我正想問那老和尚有何破解之法,小白卻很是不悅地打斷他的話,丟下一錠銀子,扯了我的手便出了那寺廟,招了艘客船讓船家入城。  我們走遠後,老和尚捋了捋胡子,搖頭道:“唉,‘桃花劫’方是施主此生最大的劫數,天意弄人……”  我在烏蓬船內倚著小白一起一伏的胸膛,訝異為何他如此激動,仿佛被踩著尾巴的兔子。片刻後,小白平複了情緒,用手撥開我的劉海,道:“容兒莫要信這和尚的誑語。”  我心裏也奇怪,那老和尚居然會說小白黃袍加身,那不就是皇帝了,這有些沒譜沒邊兒了。隻是那血光之災,我很是擔心,聽說狸貓接二連三大敗子夏飄雪後,收複了樊口、北輝二城,近日裏已凱旋回京,皇上龍心大悅,將原本三皇子玉靜王手上的兵力默許移交至太子手中。想想狸貓看著我那日趨變化的眼神,若被他發現——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小白將我在懷裏攏緊:“容兒莫要害怕!容兒便是我的上上簽,此生隻要容兒在我身邊,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可以如履平地。”  我回抱小白:“不要刀山火海,隻願你我二人可以平淡了然度過此生。”  小白笑得眉目舒展,燦若星辰,看到他放寬了心,我也放下心來,將這小插曲拋之腦後。  進城後,已是燈火輝煌時,我們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問那掌櫃要兩間上房。  “二位客官,真是不巧。今日二位來得遲,小店內隻餘一間上房,二位不如擠上一擠?”掌櫃點頭哈腰地抱歉。  “這……”小白麵露難色,臉頰泛起些許可疑的微紅。  “行!就要一間上房。”我果斷地拍板。趕了一天的路,我已經好累了,隻想馬上大字狀躺倒在床上,實在不想再為找客棧折騰了。  小二樂嗬嗬地領了我們上樓,我緊跟著小二,小白磨磨蹭蹭跟在我身後,臉上的可疑的紅暈不但沒有褪去,反而有加深的趨勢,我有些擔心那人皮麵具會燒起來。  “客官可還有吩咐?”小二臨去前將頭探入房門內問道。  “準備一隻浴桶,注滿溫水。爺我要沐浴。”我一屁股坐在軟榻上懶洋洋地回道。  “好嘞。您稍等!”小二掩了門,腿腳麻利地下樓去。  小白從進門起就傻愣愣地在那裏對著花幾上的白瓷花瓶研究,眼睛都快要貼到瓶身上去了。我不禁笑開:“哥哥看了這許久,那花瓶可開出花來了?”  “啊?花?什麽花?”小白終於回了魂來,臉上燒紅一片。  “客官,水已備好。”小二叩了兩下門。“抬進來吧。”兩個敦實的壯漢抬了浴桶進來放好後便離去。  “那個……容兒……你要沐浴……我出去幫你守著門口。”小白顛三倒四地說完就準備推門出去。  “呆子,幫我把那桃木屏風拉開,你坐在屏風外候著就好了,這大半夜的你守在門口就不怕人起疑。”這麽多年過去,果然還是戲弄小白最好玩。  “哦。”小白乖乖地應了聲,將那笨重的桃木屏風拉開將房間隔成兩半,自己便取了本書坐在屏風外的凳子上看了起來。  我褪去身上的粗布衣裳,解開長長的裹胸布,揭下臉上的易容麵具,踏入水中。適宜的水溫將我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打開,我舒服地伸了伸脖子,滿足地喟歎了一聲。  “容兒!容兒!……”朦朧中,我悠悠轉醒,就聽見小白隔著屏風焦急地呼喚我,不知何時我竟然睡著了,低頭發現自己還泡在浴桶中,小白可能是半天聽見我沒動靜以為出事著急了。  “嗯,我沒事。”我趕忙應了聲,踏出浴桶準備擦淨身體,卻不想一腳踏在半垂在床沿的裹胸布上,腳下一絆,“哎!”眼看要摔倒了,我驚呼出聲。  “容兒!沒事吧?”小白一個箭步衝了進來將我扶牢。  “沒事。”我驚魂未定地扶著小白的手臂站好。突然感覺手下隔著布帛的體溫高得驚人,一抬頭,發現小白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瞧著我,仿佛魂魄盡失,我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寸縷未著。  幾乎同時,我們像剛入鍋的蝦子般從頭紅到腳。我也傻了,動彈不得。小白突然伸出一隻手將我的眼睛遮住,突然又覺得不對,將手撤回掩上自己的眼睛。如果上一秒我還有一些愣神,此刻隻覺得小白真是傻得可愛,我捂著肚子笑開了懷。  被我一笑,小白不明所以地放開手,我失去了支撐的手臂,又要滑倒,小白慌忙地伸手要扶我,卻也失了重心,兩人雙雙跌入浴桶中,水花四濺。  騰空而起的水珠紛亂濺起、落下,逶迤一地……水幕落盡後,我癡癡對上濡濕的小白。晶瑩透明的水滴倒映著紅彤彤的燭火光影,妖嬈地順著他的發梢墜下,性感地吻上光潔的下巴,最後害羞地沒入半敞的寬闊胸膛,我的眼睛不受控製地被那水珠牽引。  卻不知此刻自己迷離的眼神在水霧中繚繞著怎樣魅惑風情。“容兒……”那是怎樣的咒語,伴著濕熱的唇渡入我的口中,我沉淪了。  “嗯……”我淺吟出聲,隻覺得他的舌帶著魔法遊走在我的口中,吮吸所有的津液,卻又留下獨特的味道,將我迷惑。  突然,我被騰空抱起,下一瞬已被放入了軟榻中,一具溫熱的身體旋即覆蓋上來。小白小心翼翼捧著我的臉,癡迷地凝視著我,仿佛這個世界很小很小隻剩下了身下喘息起伏的我:“容兒,可以嗎?”聲線微啞,帶著些許的壓抑。  我緩緩揭開那人皮麵具,麵具下是我熟悉的輪廓,清俊像月光般皎潔,無邪虔誠卻又燃著魔鬼的性感。我的手指順著那輪廓滑下:“你……有多愛我?”  “生死不渝!生生世世!”不穩的喘息裏有誓言的莊重。我滿足地笑了,吻上他的胸膛。他像是被燙了般一個激靈,片刻的空白後,烈火般的熱情騰空燃起將我吞沒。晚霞樣的豔紅從我白皙的軀體中蔓延而出,他輕柔的吻膜拜遊走於我的眉、眼、鼻、唇,落在我起伏挺立的蓓蕾上,種下神奇的魔幻……  “容兒,你好美……”  當那烙鐵般灼人的碩大破繭沒入我的體內時,一陣刺穿的痛感將我吞沒。他的眉毛也微微蹙起,仿佛也被扯疼了,我知道,這也是他的第一次,我的不適在他的親吻中慢慢舒緩下來。隨後,伴隨著陣陣生澀的抽離、投入,呻吟不能克製地呢喃出聲,身上的人像是受到刺激般加快了速度。  “我愛你,容兒……”他濃重的呼吸吹拂過我的耳畔,淹沒在糾結濃密的黑發中。  我的雙腿藤蔓般纏繞上他結實的腰際,熱烈地迎合他的進入。  一次比一次更深更瘋狂地進入,終於,我們再也克製不住地攀上了那神秘的巔峰。  窗外花朵怒放,潮水悄悄拍打濕漉的岸石,起起伏伏。  我們緊緊擁抱,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良久良久。  “疼嗎?”小白摩挲著我光潔的手臂,愛憐地親吻著我。  “哼!”我懲罰地輕咬他的嘴唇。他一臉寵溺地任由我啃噬,攬著我淺笑,像擁有全世界般滿足。  “那老和尚說的血光之災看來說的是我呢……”我摟著他的脖子,將自己埋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嗬嗬”聽見他的胸腔嗡嗡作響,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你這呆子喜歡我什麽?”  他認真地思考片刻後:“容兒什麽都好,我都喜歡!”  “呆子,我一直欺負你,你也喜歡?”  “喜歡。隻有容兒頑皮笑鬧時,我才覺得容兒也是凡人,真真實實,不是那誤入凡間隨時會隨風而去的花仙。隻要能讓容兒開心,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後麵他說了什麽我朦朦朧朧模糊不知,隻覺得那字字句句春風分柳般拂過我的臉頰,甜蜜地滲入心底最深處,伴著我進入那柔軟安寧的夢鄉。在夢裏,我變得好小好小,棲息在他的掌中,隻在他眼眸的曙光中飛舞。  我們一路西行,慢慢地我發現自己是這樣喜歡和他安靜並肩走,有種拋開塵庸的從容不迫。感受著牽我的手,靜悄悄的時光如此晶瑩剔透。愛有時候也可以不說出口,因為默許了也是另一種感動。我多想就這樣不再回頭,無論轉彎後的路好走不好走,經過屬於你我的快樂和悲傷交融。我的幸福就是在他的左右,我們就這樣並肩走著——  生命是有限的行蹤。  愛是遼闊的天空,無邊無際。 第37節:第十六章 風刀霜劍嚴相逼(1)  第十六章 風刀霜劍嚴相逼  “喲!這不是李大老板嘛。今兒個刮的什麽風倒把您給吹來了?小的可有好些日子沒瞧見您了。”醉仙樓的店小二眼尖,一早瞅見來人是老熟客、大金主津窯的老板李貴,立馬殷勤地抹凳擦桌將人迎了進來。  “哈哈哈哈!今日我李貴心情爽落!把你們這兒好吃好喝的都給我上齊全了!”一個粗眉闊嘴帶著幾分豪爽之氣的中年男子腆著富貴肚坐在了我們隔壁臨窗的桌子。  “好嘞!一壇上好花雕五分熱、一盤海鮮八珍少放鹽、一份鮑姑炒鹿筋、一份跳江柱魚肚、一份芥菜豆腐羹、一盤油煎韭菜餡餃子、一碗竹蓀幹貝湯、一份雪花雲片糕!您看怎麽樣?”小二一張口就流利地替他點了一堆菜。  “哈哈!你這猴兒倒知道揩我的油!我一人怎麽吃得了這些?罷了,今日爺我心情好!就照你說的點!”那小二聞言嘿嘿傻笑去廚房溫了酒端上來替那李老板斟上,“李爺,您今兒遇了什麽好事兒?也說給我李三兒聽聽,讓小的也長些見識。”  “保住這老命,留住我這項上人頭,算不算大好事兒一樁?”那李貴抿了口酒咂巴嘴道。  “您這話小的就聽不明白了,好好的怎麽就扯上人命了?”  “你有所不知了吧。我那窯可是貢窯,年年得給宮裏燒批瓷器進貢,今年趕得巧了,花朝節剛送了批貢瓷入宮,那宮裏又傳了話來要我四月初一前再趕批新瓷出來。你且說說,這一個多月哪夠我燒一窯的,燒了我都變不出來呀,可把我愁的,整日在那窯洞裏監督著緊趕慢趕。”大約覺著口幹,又喝了口小酒。  “這宮裏莫不是又要搗騰什麽大典了?”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店小二兩眼放光。聽到“宮廷”兩個字,我心裏的弦就立刻拉緊了,神經高度緊張起來,豎起耳朵細聽。小白也感受到了我的不安,覆上我的手背拍了拍,給我盛了碗湯,幫我細細吹著。  “這你都不知道,倒不似你這猴精平素裏靈通了。這四月初一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及笄大典,你又不是沒聽說過太子對這太子妃有多寵,此等大事自然重視得緊,聽說那宮裏張羅得竟比花朝節還鋪張!說起來咱這太子爺倒是個難得的癡情種子,自從娶了那雲家六女以後這麽些年竟然再沒納過側妃,隻守著這太子妃,那姬側妃都被冷落了。”那胖老板夾了口菜在嘴裏,滿意地嚼了兩下吞咽下去,繼續道:“聽說這次去北疆打仗,愣是隻用了月餘就將雪域國的狗賊給打了回去,揚帆快船趕回宮中就是為了給太子妃舉行及笄大典,卻不知為何昨日宮裏傳來消息說這及笄大典要推遲舉行。我可鬆了口氣,總算給這老胳膊老腿兒一個緩勁兒的機會。前陣子我都囑了我家婆子去訂棺材了,現下總算保了這條老命。”  “那可真得恭喜您了!這砍頭的事兒換著我早嚇死了。不過,這好端端的怎麽就推遲了?”  “這就不知道了,宮裏的事,咱們這樣的平民哪裏能知曉。”  “說起來,那香草美人不知生得是怎生貌美,竟可把太子迷成這樣?連那妖王都覬覦,聽說還和玉靜王爺有私情……”小白握著酒杯的手明顯一滯,不悅地收緊了拳頭。小二卻還在滔滔不絕:“那雲家倒真是有些稀奇,世代不論男女都是姿容出色,卻素來詭異難測,到了這代更是無人能及。那太子妃和雲公子可是才貌雙絕的一對天姿璧人。不過,老天爺倒是公平,聽說雲家的人都有些怪病,且說那左相,愣是生不出個兒子,生了六個女兒還死了三個。那太子妃據說有個不能見花兒的毛病,東宮裏連片花瓣都尋不著。雲公子到現今也沒訂個親什麽的,我琢磨著莫不是也有什麽毛病……”  “你個小兔崽子不要命了不是?這話也好混說的?不想掉了你這腦袋,就好好滾去做你的活兒,這白日裏發夢的……”胖老板將那店小二一腳踹向廚房方向。  他們後麵說了什麽我沒細聽,隻聽得宮裏將及笄大典推遲了,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來。小白明顯也是憂心忡忡的樣子,付了銀子握緊我的手出了那酒肆招了艘烏蓬小船登上去。  身後,李貴看著兩個少年郎親密攜手出了門去,搖頭歎道:“這年頭,兔爺兒怎麽到處都是……”  “哥哥,宮裏莫不是出了什麽紕漏?”我始終放不下心,焦急地欲從小白嘴裏得到否定的安撫。  “不會的。若是有意外,雲逸定會飛鴿傳書給我,宮外也有小月做眼線,應該不會出什麽紕漏。容兒放心。”小白握緊了我的手安慰道,但我卻在他的眉間尋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  就在這時,一隻褐花色的信鴿撲扇著翅膀飛了進來,穩穩地停在了小白的手背上。小白將手摸向鴿子腳處,卻出乎意外地沒有找到傳言用的紙卷,明顯一愣,突然反應了過來:“不好!”欲將手背上的鴿子揮開,卻被淩亂飛舞開的鴿子在手背上抓出幾道血痕。  小白顧不得傷,抓緊我的手出了烏蓬艙欲使輕功飛離,一出艙,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水麵上數不清的黑色戰船烏壓壓的一片,似鐵桶般將我們的烏蓬小船牢牢圍於正中。戰船邊沿站滿了手持弓箭的黑衣人。通天的火把倒映入水麵暈成火海一片,沸騰的顏色安靜清冷地從腳下流淌而過。正前方的戰船上緩緩走出一人,立於船頭,居高臨下凝視著我們。背對著火光,看不清表情,但我卻知那鳳眼此刻定是半眯成柳葉的形狀。周身散發出的冰霜寒氣與彼岸花般的火紅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詭異的安靜中站成午夜修羅的嗜血殺氣。  輕輕一揮手,一個黑色物體劃破靜謐迎頭砸向我們,小白伸手將其打開,那物體骨碌碌滾落在腳旁。看清何物後我驚懼地倒吸了口氣,竟是雲逸圓睜著眼死不瞑目的人頭!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看著雲逸頸項處尚未幹涸的血跡,震撼和憤怒從心髒傳遍四肢!與此同時,殺氣從小白的周身迸射而出,似刀刃破空向四周輻射開。他一手將我護於身後,一手按住劍柄,怒目視向船頭。  “鴿爪上喂了毒,若運真氣,隻是死得更快而已。”那人把玩著手中的鴿哨,緩緩開口,“你準備自己過來,還是我把他殺了再將你抓過來?”沒有抬頭,但我卻知這話是對我說的。 第38節:第十六章 風刀霜劍嚴相逼(2)  “放了他!我跟你回去!”我一把扯下發帶,烏絲掙開了束縛在夜風中狂亂地飛舞。  “容兒!”小白的手如磐石般將我的手腕緊緊攥住:“便是死了,我也不會讓你再回到他的魔爪中!”眼睛裏倒映著火光有不可動搖的堅定和孤注一擲的殺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低低在他耳邊說道,轉頭朗聲道:“兄長此番隻是陪我出遊到此,何罪至死?還請殿下將毒給解了。”  “你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一箭破空射來,正中心髒,瑟縮在烏蓬船尾的船夫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便倒入河中,激起一陣死亡的水花,血跡從水底一縷一縷漂蕩開。  狸貓將弓往地上狠狠一摜,戰船上嗖嗖跳下幾個黑影直撲我們而來。小白手中的劍嘩然出鞘,一道冷光射出,轉身將我護住,劍光劃向那黑衣侍衛。幾番交纏,幾個黑衣侍衛紛紛中劍落水,卻不斷有黑影前仆後繼地從大船上撲下,噴湧飛濺出的鮮血染紅了那高潔純然的琉璃白,劍氣在空中錚錚作響。揮舞長劍的身影有種決絕的狂亂,一絲黑紅的血絲緩緩順著他的嘴角淌下,滴落在我的手背,我的心髒一陣緊縮,仿若被生生劃開,鮮血淋漓。  “我跟你們走!”我推開身前的小白,一片黑影立刻瞅準機會撲向我將我架上戰船。  “不——”身後是小白撕心裂肺的嘶喊。  狸貓粗暴地捏住我的下巴將我拖拽到他的麵前,眯著眼,刀片般鋒利。四周的弓箭手立刻瞄準烏篷船上的小白,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我一揮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將發帶抵上狸貓的脖頸動脈處,一絲血痕立刻滲出,他定沒有料到我會如此,明顯一滯,四周的侍衛見此也不敢上前,弓箭手也不敢放箭。我手中的發帶正是爹爹四年前給我防身用的獨門秘器“歃血”,稍一用力便可頃刻取人性命。  “快將解藥交出來!放他離開!”我痛苦地望向被製押住雙臂的小白,黑紅的毒血從他的口中不能克製地大量湧出,染紅鮮血的手還緊握著劍柄。那修長的手原本隻該輕執玉筆揮毫潑墨,卻因為我握上了殺人的利器,揮舞間是罪孽的鮮血。筆梢的墨色可以洗去,那劍尖的鮮血卻如何擦拭得去?這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我才是那罪惡的源頭!卻為何,我從不曾後悔愛上你。  我晃神的瞬間,沒有看到狸貓枯萎的目光裏溢滿了絕望的傷痛和崩潰的瘋狂。  膝蓋一陣吃痛,一片刀片從甲板後方的一個侍衛手中飛出,準確地沒入我的右膝,我跌坐在甲板上,卻沒有痛苦,因為心早已被鮮血麻痹。  霎時,混合著暴怒的殺氣遊走於狸貓冷眸的刀刃上,擴張的瞳孔裏有羅刹的殘暴,手上的龍淵劍破鞘而出——  我望著小白微微一笑,他昂起頭,回視我,微笑。有靈犀的釋然,我們閉上了雙眼,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打更聲,那麽平凡而美好。也許,這便是我最完美的落幕,與你一起死去,帶著我們不被世人所容的愛情,拋開了道德和倫常,拋開了身軀和束縛,我和你,回歸成最初的兩縷孤魂,相互纏繞,共墮輪回。  龍淵劍破空刺來,卻沒有預料中的痛楚。  我睜開眼,卻見劍身貼著我刺向了身後飛刀襲我的侍衛。  “誰給了你膽子傷她!”長劍嘩然收回,侍衛應聲倒地,鮮血滲出,光亮鋒利的劍鋒上甚至連痕跡都沒有留下。狸貓轉身,劍尖劃了一圈,指向眾人,“傷她者死!明白?”  “是!屬下明白!”眾侍衛齊齊抱拳。  我苦笑,原來他還想留住我的性命,我對他來說還有存在的價值,那麽——  “交出解藥!否則——”我將歃血抵住自己的脖頸,倔強地昂頭,無畏地直視他。  仿若不可置信般,狸貓失措地後退了兩步,踉蹌蹣跚,望著我,眼裏有溺水者的絕望和兵敗如山的坍塌,似失去鎧甲的刺蝟,脆弱不堪一擊,手中長劍錚然落地。  清脆的聲音似摔碎的玉杯,打破了狸貓眼中赤裸的無助,轉瞬染上瘋狂嗜血的殺戮沸騰:“你威脅我?!為了他!你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癲狂諷刺。  我咬牙望著他,將歃血更抵入頸部的柔軟,手上漸有溫熱,不知是劃破的掌心還是割裂的動脈。  “容兒!不要——”船下是小白痛徹心肺的嘶喊。  狸貓睜大了眼,看著冶豔妖媚的紅順著我高昂的脖頸緩緩淌下,一陣慌亂恐懼,瞳孔痛苦地緊縮,渾身劇烈地顫抖。“快!拿解藥!”他轉身朝身邊侍衛大吼,“把解藥給他!”  那侍衛嚇得趕忙摸向袖口,哆哆嗦嗦拿了解藥飛身下烏篷船,將藥送入小白口中。我牢牢將歃血放在脖子上,片刻不敢鬆懈,直到看見小白慢慢平緩了氣息,不再吐血,才鬆了一口氣。  狸貓一閃身,我手腕一陣吃痛,手上的歃血被打飛入水,身體片刻間便落入了狸貓的鉗製。他牢牢將我壓製在懷裏,拇指順著我的傷口緩緩撫摸,帶著無聲的冰冷,之後,他竟俯身下來將那血吮吸入口,不帶溫度的唇似撒鹽般刺激著傷口,我一陣戰栗。再抬起頭時,他的雙唇豔如丹寇,綻開一笑,詭異如吸血的惡魔:“你以為這輩子逃得出我的掌心?”  船下一陣尖銳的兵器交接聲迭起,小白已掙脫束縛,再次揮舞起長劍。如烈火燃燒的白蓮,站在極致的風口,攜著飛蛾撲火的絕然,身下是倒成一片的屍體和染紅的江水。小小的烏篷船似負荷不了這許許多多沉重的生命,搖搖欲墜。  “逆子!還不放下兵器!”一個淩厲的聲音破空而來,一艘船正快速向這裏駛來,將鐵桶般的戰船包圍打開了一個缺口,船頭上是臉色黑沉如子夜的爹爹和高深莫測的方師爺。  小白一愣,眼中血紅的殺意卻來不及褪去。不止小白,在場所有的人都有一瞬的愣神,包括我和狸貓,誰也沒有想到爹爹會出現在這裏。  “少爺難道忘了自己的身份!”方師爺低沉的嗓音響起,隱含著低低的警告和不悅的威脅。  我訝異,卻來不及開口就在一陣猛然襲來的無力眩暈中陷入了黑暗的深淵。  再次醒來時,窗外陽光明媚、鳥語清脆,頭頂龍鳳鴛鴦帳依舊,熟悉的薄荷草香隱約傳來。若不是被包裹得嚴實的右手,若不是那脖頸處鑽心的疼痛,我會恍惚以為那血火滔天的午夜修羅場隻是我憑空臆想出來的一場噩夢,我仍是被囚禁在這東宮的牢籠中,什麽都沒有變。  我緩緩起身下床,卻帶起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響。我低頭,發現右腳踝處係了一根極細的精巧鎖鏈,反射著黃金的冰冷光澤。鎖鏈另一端牢牢拴在釘插入牆的鎖環裏,堅固得讓人絕望。  “娘娘可是醒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外間傳入,我還未應聲,就有一個神情冷漠的宮女掀了簾子進來,端入銅盆,手腳麻利地給我梳洗換藥,仿佛沒有看見我身後長長的鎖鏈。  “我哥哥呢?雲思儒呢?!”我抓著她的手猛烈地搖晃。  “奴婢隻管負責伺候娘娘,其餘一概不知。”那宮女仿佛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眼裏有不解的疑惑,不過轉瞬即逝,隨即又恢複了冷漠,收拾好了行禮出門去。  我頹然坐倒在地上,不敢去想象,掩住臉,將自己重新陷入黑暗。不過,片刻便有一個大力將我的手腕扯開,刺目的光明重新脹滿雙眼。  “賤人!你怎麽還沒死?!你怎麽不去死!”狸貓癲狂陰鷙的雙眸冰錐般將我鎖牢,緊箍著我的手腕,恨不得將我粉身碎骨。  我冷笑:“你把我哥怎麽了?你告訴我,我馬上就去死。”  “雲思儒!雲思儒!休要再跟我提這三個字!剛才那個宮女已經被我斬了,你若再在任何人麵前提此人,我知道一個殺一個!”語氣瀕臨瘋狂。  “你這個瘋子!”我劈頭蓋臉吼向他,人命就這樣隨意被他當作泄憤的草芥,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瘋子。  “嗬嗬,瘋子?我是瘋了,我是瘋了才會中了你的蠱!我為你廝殺前線,你卻與人私奔出宮去!”停頓片刻,鼻翼有如噴火般微微張合,一把將我的臉拽到他鼻尖前,“你以為放一個傀儡就可以瞞過我?!想把我當傻子耍?你那身形放在人堆裏我一眼就能認出,還有那薄荷味,隔著幾丈我都能辨出!你怎麽不索性把這右手上的醜菊也給她畫上!我真心待你至此,你就這樣回報我!我確是傻子!你沒有心嗎?今日我就要掏掏看,你是沒長心還是黑了心!”狂亂地吼完,粗暴地將我的中衣撕開,刹那間裸露的褻服在微寒的空氣中無助地起伏。 第39節:第十六章 風刀霜劍嚴相逼(3)  “哈!哈哈哈!你為我廝殺前線?你真心待我?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怎麽說得出口?你才是那沒心的人吧!是誰一戰下來就盡數取了玉靜王手上的兵權?是誰將我的畫像藏於右相潘行業府中?又是誰一番假意搜查後從那潘家世子的書房裏抄出畫卷,說那潘世子當年梨園一睹我容貌後茶飯不思命人偷偷繪了畫像,誣蔑那潘家裏通賊國秘將此畫獻與妖王子夏飄雪?潘相被削官籍,貶為平民,原潘相手中兵力盡數移交兵部,那兵部還不是在你太子殿下控製中?!妖王重色思傾國眾人皆知,我看那畫根本就是你命人獻給子夏飄雪的吧?那妖王枉為狡詐之人,說不定根本不知畫中之人是香澤國的太子妃,隻道是香澤國中一美顏,中了你的奸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好一招一石三鳥!太子殿下如今可是如了心願,穩心坐定天下了?”我冷靜地字字句句推理諷刺道。  他一下失了言語,頓在那裏,有一瞬的恍惚,不知為何那片刻的默認卻似針尖紮入我心,原先隻是推測,現在仿佛得到了確認,寒意傳遍四肢。  “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原來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我為你做的這許多換來的就是你如此踐踏!哈哈哈!”片刻失神轉瞬即逝,換來的是他更加窒息的逼視,抓著我手腕的手轉而移到我的脖子上,緩緩緊縮:“不管你怎麽想,今生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就是死也要帶上你!”  “你為何非要執著於我?”直視著他,我冷哼,“是看上這張傾國傾城的臉?還是看上我背後雲家滔天的勢力?抑或是中意我這可以隨手拈來自如運用的棋子地位?我看後兩者最是重要吧!如今,你已然得到了爹爹的勢力支持,又利用我得盡了忠貞癡情的好名聲,占盡了天下的民心,兵權到手,我還替你擔了這紅顏禍水挑起戰亂的罪名。你還要如何?還是說還有什麽用處我自己尚不自知?聽說那妖王有個妹妹初融飄雪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說不定你想拿我去與那妖王換了她來?……”  “啪!”話音未落,一個巴掌狠戾扇過我的麵頰,一絲血跡順著嘴角緩緩落下。我轉過臉無畏地正視他。他捏住我的下顎,眼裏燒紅的憤怒翻滾燃燒,透著我看不懂也不想懂的蕭條悲涼,“為了讓我放你,你就這樣作踐自己?!我倒是忘了你這張利嘴如此能言善辯!”  我一驚,本想激起他的罪惡感,卻被他識破了。“你把我哥怎麽了?你把雲家怎麽了?”  “哈!哈哈哈!說來說去,就為了他!你放心,他沒死,充了軍發配邊疆!”他掐著我的脖子,傷口一陣刺痛,“不過,你這輩子休想再看見他!雲家我也分毫未動,如你所說,我還沒好好利用雲家的勢力呢!”  雖然脖子被越掐越緊,呼吸越來越困難,我卻大大鬆了口氣,隻要小白沒有死,隻要他好好的,活著便是希望。在我失去最後一絲入氣前,他突然鬆開了手,我還未來得及大口喘息,他暴虐的唇就覆了上來。  我掄起拳頭狠狠捶他,那緊繃的脊背卻無絲毫撼動,換來的是被緊緊鉗製釘固在牆壁上的雙手。他粗重的呼吸落在我的胸前,一路瘋狂地啃咬,褻衣已被撕扯盡褪,毫無遮擋的身體裸露在外,羞辱的齒印遍布全身。  我弓起沒有受傷的左膝使盡全力踢向他的下體,卻被他靈巧避開。他的眼裏已絲毫沒有理性可言,充滿了嗜血的獸性,一把將我扔至榻上。  還未來得及掙紮,他就覆身壓了上來,沒有絲毫憐惜,直搗入內,撐裂了我的身體。沒有遇到預期中的阻擋,他猛然一頓,猙獰地俯身下來:“你們竟做出苟且之事!”發了瘋般,他在我體內橫衝直撞,牙齒更是不停地撕咬我的前胸。掙紮已無絲毫益處,隻能激起他更癲狂的攻擊,我悲哀地閉上眼,不看那不堪入目的屈辱。  不知道這樣的折磨持續了多長時間,直到他大吼一聲在我身體內釋放出來後,才放開我,起身穿衣離去,臨行前留下一句冷漠的咒語:“今後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我僵直著身體如死屍般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宮女進來給我擦洗上藥沐浴更衣,我也渾然不覺。全身應該很痛,可我卻仿佛失了痛感,隻剩右手腕菊花處一陣灼燒。  我開始夜夜失眠,狸貓日日都對我進行一番淩辱,而我卻已無知無覺。有時,我會想,為何不就這樣死去,卻天不遂人願,我連暈厥的症狀都沒有,就這樣睜著眼,看日出日落交替輪回。那日,我看見窗外遠遠的天邊仿佛飛過一群鴿子,自由的姿態,翱翔天際,那通體的雪白卻刺激了我的眼睛,將我的心再次喚醒,我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我還有小白啊,還有遠在邊塞的小白!我如何可以這樣自私地獨自死去?  久違的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浸入枕畔。我坐起身,拖著受傷的右腳,拖著腳下嘩然作響的鐐銬,緩步走向門外。那鎖鏈的長度剛好夠我走到門外園子的銀杏樹邊,我靠著樹,眯起眼,看陽光斑駁地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一地溫暖。我順著樹幹緩緩滑坐在地上,閉上眼,感受這久違的溫度。明媚中靜靜墜跌伸展翅膀的淚水。  千秋萬代,消磨不了淡淡的一抹天緣;流年似水,揮之不去的竟是情愫絲絲。  等你——  因為,滄桑未老,日月還在。 第40節:第十七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1)  第十七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  “你們這群狗奴才!知道我是誰嗎?竟敢攔著我!”  “十六王爺恕罪!殿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內。您就別為難奴才們了。”一陣喧嘩從園門外傳入。  “王爺等等!王爺!王爺,您不能進來……”腳步聲紛亂而至,一片陰影將我遮住。我抬頭,小十六喘息著站在我麵前。我微笑,這孩子一陣子不見又高出了許多。他身後是一片宮女太監,想拉他又不敢行動,尷尬地立於一旁。  “你還笑!你還笑得出?”小十六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就差頭發豎起來了。他一把將我拽到屋內,按坐在梳妝台前,指著銅鏡說:“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  撫摸著烏青的眼圈、深陷的眼眶、高高突起的顴骨和尖削的下巴,我笑了。鏡子裏慘白的臉無限淒涼,緩緩開口:“人都說歲月是賊,專偷心碎人的美。果不其然……”  “你和皇兄到底發生了什麽,皇兄要將你這般囚禁起來,不讓任何人見你?我問他,他也不說,宮裏人也都不清楚。若不是我今日硬闖了進來,根本不知道你竟然變成這副模樣!”我愕然,皇宮裏居然沒人知道這事,看來狸貓遮瞞得很牢,不過他用了什麽方法將此事掩蓋?閉著眼睛我也猜得出,這世上還有誰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我痛苦地閉上雙眼,鮮血仿佛就在眼前。  “十六皇弟昏頭了?這內妃的居所也敢闖入!看來是我平素裏將你寵壞了。”狸貓魔咒般的聲音冷冷截斷了小十六焦急關切的詢問。我下意識地捂起耳朵。  “皇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何將她折磨成這樣?”小十六憤懣的語氣裏滿是責備。  “夠了!你給我出去!”狸貓狠狠地打斷。  “我不出去!”小十六倔強地頂撞。  “來人哪!把十六王爺給我請出去!”  “是!”一群內侍衝了進來將掙紮著的小十六強行拖了出去。  我僵硬地坐著,直到一雙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將我強硬扳了過來。“他說我折磨你?你怎麽不告訴他是你折磨我!‘心碎人’?原來你也有‘心’!”他俯身鬼魅地將唇印在我的左胸口,“我真是低估你了,竟然連十六皇弟都迷惑了!不將你鎖住還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我甩了他一個巴掌,連我自己都奇怪自己竟然還有抬手的力氣:“嘴巴放幹淨些!他還是個孩子!”  他眉頭都不皺一下,挑著竹葉鳳眼,冷笑:“我不幹淨?你就幹淨了?”  我再次抬起手,卻被他抓住了。“我和我哥真心相愛!幹淨清白!無愧於天地!”  仿佛被什麽猛然刺中,狸貓身形微晃,眼眸破碎,轉瞬又是一陣我日日都會麵對的瘋狂席卷而來,將我吞沒。  看著牆上的光影輕如紙張散亂紛飛,我數落了第七十個太陽,倚靠在銀杏樹旁,一片青翠的銀杏葉翩然飄落在我的肩頭。我取下,細細地看著那年輕的脈絡,離秋天還很遙遠,為何你已凋零?  七十個油盡燈滅的如斯長夜,“睡眠”於我已是一個遙遠陌生的詞匯,除了黑暗的夢魘無處不在地纏繞著我,腐蝕著我的身體,啃噬著我的內心,隻剩那抹透明潔淨的白支撐著我,仿若我心中僅存的一盞長明燈。  那日,我照例在銀杏樹下曬著太陽,看著右手腕漸漸轉成深褐色的菊花。一個尖細的嗓音劃破靜謐:“皇後娘娘駕到!”  鳳冠在陽光下反射出高貴冰冷的光澤,奪目耀眼。我在宮女的攙扶下向她行了禮。  “你們都下去吧。”她朝四周惶惑的太監宮女揮了揮手。  “是。奴婢(奴才)告退。”除了我們兩人,隻剩一個神態肅穆的皇後貼身太監。  “砰!”皇後將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摜,“雲氏想容,你可知罪!”  我跪下,淡紫色的裙裾在身後孤傲地展開:“想容但憑皇後娘娘發落!不過,想容不知何罪之有。”  “大膽!”皇後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傷風敗德,不知廉恥!雲家怎麽就教導出這樣的女兒!”雖然遲了些,皇後終究還是得到了消息。  “一切都是想容自己所為,無關家父!皇後娘娘若要處置就請處置想容一人!”從皇後進門起,我就沒有想過可以看到明天的日出。  皇後氣得渾身發抖:“邵公公。”  “太子妃聽旨。”邵公公展開皇後的明黃懿旨,“雲氏想容不守婦德,傷風敗俗,勾結外男,有損我後宮德容!念雲氏一族為朝廷鞠躬盡瘁,效力多年,特賜完屍。欽此!”  “想容謝皇後娘娘賜死!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高舉著雙手接過放著鶴頂紅和三尺白綾的鑲金托盤。  皇後憤怒地甩袖出了門去,留下那太監監視我的死亡全過程,好確認後回去稟報交差。“娘娘,請上路吧。早死早超生。”太監冷漠地催促,想必在宮廷裏生存了許多年,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了。  我冷笑著站起身來,將那白瓷瓶中的鶴頂紅一飲而盡。  沒有料想中翻江倒海的疼痛,隻有久違的困倦向我襲來,全身血液急速地奔流循環,欲尋找一個迸發的出口,那腥甜幾次衝入我的喉頭卻又倒流回去。最後,右手腕處一陣破裂的尖銳刺痛傳來,我頹然倒下失去了知覺。  “雲兒!雲兒!莫要嚇我!你快醒醒!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我……”破碎的哽咽在一陣猛烈的搖晃中時斷時續地傳入我的耳畔。  “殿下……殿下……您這樣抱著娘娘,老臣,老臣如何能給娘娘診脈……”一個戰戰兢兢的老邁聲音哆哆嗦嗦。  “今日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整個太醫院陪葬!”我的身體被緩緩放下,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有個發抖的手搭在我的左手脈處,哆嗦了半日:“娘娘脈象紊亂,據殿下說適才服食了鶴頂紅,照理服下此毒後片刻便會印堂發黑、口吐黑血,但娘娘脈象中卻無中毒之兆,反類虛火旺盛之相,血氣逆轉,心律卻漸緩……”  “哪來這許多廢話!若無中毒,為何這手腕處血流不止?換一個!”狸貓焦躁地將其打斷。  又是片刻的診脈:“臣……臣也查……查不出……娘娘有何異狀……娘娘手腕處莫不是外傷……外傷緣故……不如……不如臣先將娘娘的血給止了……”一個較為年輕的聲音連整話都說不清楚了。  有粉末傾倒在我右手腕處,卻沒有任何感覺,除了血液急速噴湧之感,全身所有的知覺仿佛都集中到了那裏。想睜開眼,卻似有千斤重量壓在眼皮上如何也睜不開。  “為何止不了血?為何?雲兒!雲兒!你莫要如此嚇我!”崩潰般歇斯底裏的嘶喊回蕩在耳邊,有無助的顫抖,“若血流不止會如何?!”低迷的氣壓籠罩四周。  “若娘娘……若娘娘……血流不止……莫說……腹中麟兒……腹中麟兒的性命……就是娘娘……娘娘……的性命……也難保……”  片刻詭異的沉寂後,狸貓顫抖的聲音仿若不可置信地低低響起,“你說什麽?麟兒?……你是說孩子?!”  “是。依娘娘脈象看來已有孕一月有餘。”孩子?孩子!想睜開眼搞清狀況,卻怎麽努力也徒勞。  我落入一個顫抖激動的懷抱中,有人輕輕拂過我的臉頰:“雲兒,聽見了嗎?我們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你醒醒呀,雲兒。”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下他的孩子!在心底絕望地呐喊,隻覺心髒一陣急速收縮疼痛,血液湧入大腦後又直奔右手腕去,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嘔吐之感襲來,便又失了知覺。  “快!宣雲相和方師爺入宮!”焦躁的命令攜十萬火急傳出重重宮門之外。  這廂,雲相和方師爺麵色凝重地坐在太子妃紗幔掩映的床前,看著雲妃右手腕鮮紅的菊花。菊花的花瓣妖嬈地伸展開,細密的血珠不斷地從花瓣處滲透而出,似紅燭之淚蜿蜒地順著白瓷樣的手腕緩緩滴落,花蕊處更是豔紅發亮,整朵血菊燦爛地燃燒,仿若夕陽最後的絢麗,華美哀傷,觸目驚心。  雲相眉頭緊蹙,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傷痛和疼惜,卻又有無可奈何的失措。看見這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談笑間便可翻天覆地的左相露出此等表情,太子頓覺心裏一陣冰涼,臉上血色盡褪。  方師爺在一旁奮筆疾書,洋洋灑灑寫下兩頁藥方遞與一旁的太監,細細囑咐煎煮之法。  “事已至此,大人就不必欺瞞了!雲兒到底得了何病?這手上的菊花不是磕碰如此簡單吧?”  “哎,容兒終是沒能逃過……”恍恍惚惚中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伸出手將我從幻滅沉浮的黑色深海中拉了起來。我好像聽見了爹爹的聲音,熟悉得讓我想哭,“殿下可願聽臣的一段前塵往事?不過,還請殿下先恕臣欺君之罪。”  “雲大人且說無妨。”  “臣年少時曾遊曆諸國,後遊至西隴境內。那日巧遇京城有人擺擂賽詩文,臣當時年少氣盛,好奇湊熱鬧便應了擂,過關斬將得了擂主,之後隻當市井玩鬧一笑置之,並未放在心上,不想卻得了台下一觀擂女子的仰慕。臣自然不知,回了香澤國。不出半年與友人遊湖城郊,湖光山色中偶遇一絕色歌女,當時血氣方剛,行事草率荒唐,見那女子也有些意思便將其納為妾氏,卻不知為我雲家引入了一場災難。”我隱約裏斷斷續續聽著,心下想原來爹爹年輕的時候也有這許多故事,卻從未聽爹爹提起過。  “想來殿下已然猜到,此女便是當年的觀擂之女,因慕臣淺陋之才便千裏迢迢從那西隴國追尋而來,被臣納為四夫人,也就是容兒的娘親。”平地驚雷,原來我那僅有一麵之緣的娘竟是這樣一個執著於愛情的烈女子。  “之後數年,臣的其餘幾位夫人陸續生產過三個孩兒,卻都是女子,且不出周歲便薄命夭折。臣便起了疑心,命人細查。一查之下竟得到一驚天秘密,臣的四夫人原來竟是那五毒教元尊的小妾。五毒教向來行事狠辣,但凡教主妾室一入教中便要服下一種貞烈之毒,名喚‘血菊’。此毒於服毒本人並無害處,但卻令我幾乎不能再有子嗣,而服毒人雖可產下子嗣,此毒卻會在腹內隨血液種入胎兒體中……”爹爹停頓了一下,似在悔恨當年的輕率。  “當年容兒的娘卻不顧身攜劇毒,執意脫離了五毒教嫁與臣。待臣發現欲處決她時,她已懷了臣的孩兒,苦苦哀求於臣,臣一時心軟便手下留情。當時臣心高氣傲隻道不論何毒以臣之力必可尋了解藥,將我那孩兒之毒給解除。之後,她誕下容兒後終是去了。而容兒一出生陛下便定下了她與殿下的姻緣大事,臣當時對容兒中毒一事還存僥幸之心,便沒道明。之後自然不便再說,否則便是欺君之罪。容兒七歲前身體與其他孩童並無不同,直至花粉之症發作,遍尋名醫醫治不好,才發現原來此病並非花粉之症,乃是那‘血菊’毒發前兆。”原來我竟然一生出來便帶了絕世奇毒。  “臣命人數番去那西隴國內尋訪解藥,卻均是空手而歸。那五毒教元尊早已去世,其獨子接管五毒教後,攜教眾隱居深山,行蹤詭秘,難尋蹤跡,容兒此毒便一拖再拖。此毒最是忌諱傷神動怒,勞累積重。為了延緩毒發,臣禁止容兒習武,且對她甚是縱容,就是怕她有個萬一。方師爺更是千方百計壓製此毒。臣從未對容兒提及此事,也是怕引起她心緒煩亂,卻不想……唉,造化弄人……”爹爹素來八風不動、穩操勝券的語氣今日卻充滿了深深的無力之感,很是悲傷。想必他一直以為我和小白隻是兄妹之愛,卻不想演變成這番模樣。 第41節:第十七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2)  “雲兒……雲兒今日……可是毒發?”雖然已經猜到了,狸貓還存著一絲僥幸心理,希望得到否定的答複,語氣裏含著深深的愧疚自責。  “此毒分作四個階段。”這次說話的好像是方師爺,“最初是‘菊隱’,並無任何征兆,‘菊隱’末期會使花粉症發作;之後是‘菊現’,娘娘四年前落水後,手腕上便隱約可見此毒菊;再來便是‘菊盛’,全身血氣逆流匯聚至手腕毒菊處湧出,血流不止;最後待全身血液流盡便是毒發的最終階段‘菊枯’。  “今日皇後賜毒,那鶴頂紅雖是劇毒可頃刻奪人性命,卻因娘娘體內本就中了‘血菊’,故並未喪命,算得不幸之中的萬幸。隻是,那鶴頂紅卻終將這‘血菊’給引了出來……”  “可有延緩抑製之方?”狸貓急切地打斷方師爺。  “草民粗淺,隻尋到了延緩之方,隻是……”方師爺躊躇片刻。  “隻是什麽?師爺隻管道來,隻要能緩過雲兒性命,哪怕是一日,本宮也在所不惜!”  “草民鬥膽,若要緩住娘娘此毒,需交合人之血入藥。每隔十日便需飲下一碗此血,以抵娘娘體元虛耗。且無十成把握,隻可緩過一日算一日。”交合人之血?此毒如何這般歹毒!  “無妨,隻要能保住雲兒性命。”狸貓應承得沒有絲毫的遲疑。  “隻是……娘娘身子虛弱,腹中胎兒……草民隻能盡力為之……”  片刻的沉默後:“保住雲兒性命最是重要。”  “是。草民明白了。”  “雲兒,你看,今日外麵日頭這麽好,我陪你出宮去散散心可好?”仿佛懷中之人是嬰兒般,他溫言,“你不回答是不是不願意呢?好,你不願意我們就不出去,在屋裏說說話也很好。”  再看那懷中之人,臉色蒼白,麵容透明精致,眼瞼安靜地垂閉著,他探了探她鼻下的呼吸,感受到那細微的溫熱氣息後,才放心地替她整了整衣袖。  右邊桃粉色的袖口上繡著一朵血紅色的菊花,如此鮮豔極致的紅倒是京城最好的染坊也不曾製出過。細看之下,那菊花竟不是針線繡製而成的,而是那袖內手腕上的一朵緩緩滲血的毒菊染印上的,耀眼刺目。他揭過錦被替她蓋在身上,被麵上也是一朵一朵已然凝固的暗紅菊花,襯著淺綠色錦緞妖嬈魅惑。  “奴才們真是粗心,雲兒定不喜歡這桃粉色衣裳吧,明日給雲兒換上石榴紅的可好?就像我們成親那日雲兒穿的顏色。這錦被也換成石榴紅的,可好?雲兒不答應就是默許。”他微微側過臉,視線避開那一朵朵盛開的豔菊,仿佛怕被晃刺了雙目。  “今日禦膳房備了一大盤的金絲酥雀,雲兒最歡喜的,我端來房裏,雲兒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雲兒不能老是賴床哦,乖乖起來吃好不好?”懷中之人仍是安安靜靜地睡著。  門外有人細語請示:“殿下,娘娘的藥煎好了。”  “端進來。”  “是。”宮女放下藥碗和一盤切成小塊剔了子的西瓜後便緩緩離去。  舀起一小勺藥汁,他細細吹了吹後放在她慘白的唇邊,藥汁卻順著嘴角快速流下。他皺了皺眉:“雲兒又淘氣了,我知道你怕苦,讓人準備了那金縷城最甜的貢瓜,隻要雲兒乖乖喝下這碗藥,這盤貢瓜就都歸雲兒了。”  一隻手輕輕將她的顎骨一捏,那緊閉的嘴唇才張開些許,他耐心地將藥含入自己口中,再俯身將藥汁哺入她口中。確定她吞入後才離開那嘴唇,一口一口,不厭其煩。碗底見空後,他從懷內掏出一柄利刃,在自己布滿淺褐色傷痕的手腕處利落地滑過,鮮血噴湧而出,他立刻將手腕遞至她的唇邊,將鮮血喂入她口中。  包紮好傷口後,他仍在她身邊坐下,看那右手腕處的血菊緩緩止了血珠,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繼而孩子氣地拉著她的手:“雲兒,你看,現在你身體裏流著一半我的血呢!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就算老天爺也不能!”  窗外夕陽沉下,屋內點起了明黃的燭火,他將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手心傳來微涼的沁人薄荷香,他閉著眼留戀地反複摩挲,眉宇間有深深的哀傷。“雲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如此傷你。你起來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拿劍刺我也罷,我都不還手。那畫像之事我已查明,是趙之航那老頭派人獻給子夏飄雪的,潘府內的畫像也是他派人藏進去的,就像你說的,他早想好此一石三鳥之計,卻知我斷然不會同意,便背著我私下做了。雲兒真聰明,這樣的連環計都猜到了。”  他伸手溫柔地撫過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鳳眼裏一片波光瀲灩:“我們的寶寶越來越大了呢,你看,他踢我了,真有力氣!肯定是個像雲兒一樣的小頑皮。雲兒,你睜開眼看看他好不好?”  …………  我在迷霧的波濤中起起伏伏,有時那霧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卻又血紅陰森,卻總有一個挺拔的白衣背影對著我。我一直喊一直追卻怎麽也追不上,直到聲嘶力竭,被黑暗的波濤吞沒。  後來,有一個聲音不停在我耳邊咒語般細細念叨,惹得我心裏一片煩躁,想要睜眼將那蜜蜂趕走,卻怎麽也沒有力氣。有時,腹部會有一陣陣隱隱的踹踢之感,仿佛有雙不安分的小腳在蹬我。  有時,我好像又不在霧中,耳邊總有一些奇奇怪怪仿佛自問自答的話語,有時溫柔,有時無奈,有時傷心,有時絕望,有時懺悔,有時高興……  今天,耳邊沒有那絮絮之聲,有些空蕩清靜。  “妹妹可是醒著?”片刻安寧後,又有人在我耳邊說話,這個聲音我聽不多,卻依稀記得聲音的主人叫姬娥。  “還是沒醒啊?妹妹這覺睡得可真是長,足有五個月了吧?這樣下去可不成,妹妹就不想醒來看看雲公子?”雲公子是誰?仿佛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不然為什麽我的心會懸了起來呢?  她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地輕笑起來:“可惜呀,就算妹妹今日醒了過來,也再見不著了。”突然,意識就這樣全部被喚醒,醍醐灌頂般清明。姬娥是在說小白!小白怎麽了!  “聽說近日裏那邊塞流行瘟疫,不少軍營鐵漢都倒下了。雲公子身嬌肉貴,自然扛不住這瘟疫,也染上了,終是歿了。朝廷怕瘟疫蔓延,凡是染病致死之人均是焚燒成灰了。可惜呀,連個整屍都沒能留下……”  她說什麽?!不可能!這絕對不是真的!我睜開眼坐起身來,使盡全力攥住她的衣領:“你說什麽!這不是真的!快告訴我!這些都是你編造的!”  姬娥仿佛傻了一般呆愣在那裏,雙眼緊盯著我,不可置信地大睜著。  我焦躁地放開她,起身就往屋外宮門方向拔足奔跑,不顧四周驚起一片宮娥太監,心裏隻有一個想法: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向爹爹問清狀況!姬娥說的我不相信!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快要接近第一道宮門時,幾個黑色身影翩然落下,將我包圍住:“娘娘體弱金貴,還請娘娘回攬雲居修養。”  “滾開!”  “請娘娘不要為難屬下。”  “雲兒!”一個華貴紫衣身影不知從何處瞬間移至我眼前,帶著欣喜震驚的神色,有雲開月明的疏朗,“真的是你嗎,雲兒?你終於醒了!”好像為了確認我的真實性,他緩緩伸出手欲觸摸我的臉。  我警惕地後退一步,引起他眼中一陣痛苦的波瀾。  “哥哥怎麽了?”  他明顯一怔,繼而仿佛心虛地回避,不敢直視我的目光。那眼神似乎默認了姬娥方才的一番胡言亂語。我不相信!肯定是他們串通起來騙我,好叫我對小白死心!  “我不信!叫他們讓開!備船!我要回家!”我舉起手狠狠地攥成拳頭咬牙切齒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威脅他。  “不要!雲兒,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們讓開!都給我讓開!”  “好,好,隻要你不傷害自己,我馬上讓他們走!”狸貓生怕我的重拳落下,趕忙支開了暗侍,“你要回雲府嗎?我陪你回去好不好?備船!去雲府!”  縞素紛飛。  滿目蒼白。  震天動地的哭聲從漆黑的大門內悲慟地傳出。 第42節:第十七章 此花開盡更無花(3)  “容兒?!”  “爹爹,你身上的衣裳真難看,這個顏色我不喜歡。”我轉頭。  “姑姑,容兒不孝,來看您了。您笑一笑,為何哭成這樣?”我攙扶起麵色死灰、淚容滂沱的姑姑。  “你不要攔我,大娘親,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我推開大夫人,快步走到那沉黑死寂的楠木邊,“打開,我要看。”  “娘娘……”  “容兒……”  “雲兒……”  “你們不開是不是?那我自己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轟然推開尚未上釘的棺木蓋。  一個小小的骨灰罐安靜地躺在棺木正中,旁邊是他平日最喜歡的月牙白錦袍,水晶雕刻的八音盒壓在上麵,透明的天鵝優雅地低伸著修長的頸項,仿佛他的主人,純淨、憂鬱。我輕輕將它托起,擰上發條,泉水般的音樂流淌而出。  我捂著頭瘋狂地搖晃,天鵝跌落,水晶倒映著門外湛藍的天空,碎了。  “不要碰我!”一把推開所有想要靠近的人。  我跌跌撞撞出了雲府,沿著河堤慢慢地走。  堤岸邊是潮濕的泥土,你喜歡用泥巴給我捏房子,說將來要娶我過門,我嗤笑地用泥糊了你一臉。你卻說娘子笑了便是同意了,從此我的心裏住下了一個小小的人。蒙塵的鏡頭裏播放著老舊的故事,我一直找一直找,卻再也找不到故事裏的人,徒留我惶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  淚水代替了你,溫柔地親吻我的臉頰。  “雲兒,起風了。我們回去好嗎?”  “起風了?起風了,是該回去了……”狸貓將披風覆上我的肩,將我扶回船上。  接下來的日子,我有時抱著一隻耳曬曬太陽,有時拉拉快要蒙塵的小提琴,卻拉來拉去隻有一個調子。後來我想起來是馬思聰的《思鄉曲》,其他的琴譜都記不起來了,以前老師說的沒錯,我果然是太懶了。  狸貓總是喜歡陪我坐著,拉著我的手用催眠一般的語調說著些瑣碎的事情,有時他喜歡將頭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聽嬰兒的胎動,我也任由他去。  他執意要讓我穿顏色豔紅的衣服,但我不同意,我喜歡淡淡的顏色,他就避開眼不看袖口。我有時興致好時便會拉著他非要給他說笑話,講到後來我自己笑得前仰後合,他卻好像越聽眼神越哀傷。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擅長說笑話,但是他這樣不捧場讓我很生氣,見我怒目而視他才會配合地幹笑兩聲。但是很奇怪,我隻知道大笑過頭會流眼淚,卻為何他每次幹笑兩聲眼睛裏就有晶瑩的水光滾來滾去。  那天,我覺得腹部一陣痙攣穿刺之痛,大腿內側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便一陣失力跌坐在床畔,聽見有宮女驚呼:“快來人哪!娘娘要生了!快宣穩婆!”  身邊吵吵嚷嚷,很久沒有聽見這麽熱鬧喧嘩了。  一個中年女人尖銳的聲音不停地說:“娘娘,用力!使勁用力啊!”  還有人絮絮叨叨老是轉來轉去:“殿下,殿下,這是產房,喜氣太重,男子不宜入內。請您移駕外廳守候。”好像狸貓終於是被人給勸了出去。  最後,所有的嘈雜喧囂漸漸歸於沉寂。  狸貓拉著我的手,將我的手貼著他的麵頰,指縫裏有濕濡的痕跡流過。我笑著摸了摸他消瘦的臉龐,示意他俯低上身。  他靠了過來,我在他蒼白的唇上印上一吻,他眼裏有不可置信的震驚。我努力朝他笑了笑:“忘了我吧。其實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告訴你……咳……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咳咳咳……”停頓了一下,但並不妨礙我繼續往下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咳咳咳……都知道你喜歡我……”  “不要說了,雲兒,不要說了,乖乖休息。”狸貓痛苦地晃動腦袋。  “你……你讓我說。但是……我的心好小好小……裝不下許多人,我本來想……本來想留下孩子,讓他代替我陪著你……但是……寶寶也覺得我好自私,他說肩上的擔子好重好重……他說他要去天上,天上沒有憂愁,咳咳咳……你不要怪他,都是我不好……”  “雲兒……不是的……你很好,寶寶也很好。都是我,都是我……”狸貓哽咽著泣不成聲。  “忘了我……你會遇見一個真正你愛且愛你的人,那才是宿命的幸福……但是……咳咳咳……不要再這樣任性了……不要……不要再讓愛像黃蜂的尾針蜇入她的心裏,傷了她也絕了自己的退路……”  “不要!雲兒……我不要忘記你!你才是我的幸福!”  我抬手緩緩順著他淩亂的發絲,他有時真的很像一個固執的大孩子,“我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我總是不守時,今天不能再這樣了……”  “雲兒——”嘶喊劃破了天際。  我走了,臨行前,爹爹好像俯身在我耳邊焦急地說了句話,但是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康順十八年二月十五花朝節,香澤國太子妃雲氏誕下一死嬰,同日,太子妃薨,年十六。  那日,薄荷坡一夜之間白花怒放,淩晨時卻片片凋零紛飛,記得有人說過:花兒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得飛翔。  香澤國太子一夜白頭。  薄荷花語:願和你再次相遇。  人生難免有許多錯過的人或者事物,能再次相遇的機會幾乎沒有,但越是沒有就越是思念,於是就有了薄荷花語,會讓那些曾經失去過的人得到一絲慰藉。 第43節: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1)  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麵。  康順十八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舉國轟動,不出幾日便是街知巷聞。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盛一時的天下第一美顏已香消玉殞,當然這所有人裏麵不包括一個人。  此人便是香澤國太子。  太子妃死後,香澤國皇宮內出人意料地沒有頒發封諡詔書,也未舉行任何發喪葬儀。東宮攬雲居內的擺設一如太子妃在世時的原樣,宮中所有人衣著也與平日相同,每日清早太監宮女們仍按時至太子妃屋內向其請安問好,不過對著的卻是一具已然沒有靈魂的屍身。傳說太子在她身上安置了十顆價值連城的定顏珠,對人說太子妃是睡著了,還特別囑咐宮人們放低音量放輕腳步,不要擾了太子妃熟睡。凡當其麵說太子妃已死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被斬首示眾。  傳言還說那太子夜夜醉倒榻前,撫著太子妃的臉不停地癡癡說著情話,聞者無不心酸落淚。  太子妃死後第四日,太子照例以酒當水,卻在酒醉中不慎打翻了屋內燭火,燭火瞬間躥移,一會兒工夫,那屋內便火光衝天,太子在火海中卻渾然不覺,有宮內太監急急衝入將要崩塌的屋內將醉死的太子救了出來。將要折回去背那太子妃屍身時已然來不及了。  第二日,太子發了瘋般在熄了火的廢墟中挖掘,雙手挖得鮮血淋漓,任誰也勸不動。最後,隻得到化成一抔塵土的太子妃。  康順十八年四月,香澤國皇帝駕崩,太子繼位。新皇登基大典上,群臣朝拜,高呼萬歲,卻愕然地看到新皇身邊的鳳座上放著一個薄荷花紋描金的骨灰盒。新皇輕柔地將一塊鮮豔的喜帕蓋在那骨灰盒上隔絕了眾人的視線,雲相卻一眼就認出了那喜帕乃其六女入宮成親時所用的金鳳喜帕,心下頓時酸楚難當。  司儀太監扯著尖細的嗓音宣布皇上封雲氏想容為皇後,封兵部尚書之女姬娥為宜貴妃,封十六王爺為安親王,在京城內給三皇子玉靜王賜新府第,命其即日內遷入。朝中臣子心裏一片清明,知道皇上名曰讓玉靜王搬遷,實則是將其按在爪下,可隨時監控其舉動,讓他動彈不得。  皇宮深處,又是一個普通的深夜降臨,新皇揮筆批完最後一本奏折後,伸手捏了捏尚無任何紋路的眉心,起身回寢宮。寢宮的龍床上鋪被折疊得整整齊齊,枕邊擺著一個精致的盒子,正是那薄荷妃子的骨灰盒。他優雅地躺上龍榻,銀白色的頭發絲絲縷縷飄散開,手指輕輕撫過盒身的薄荷花紋,情人私喁般溫言款語:“雲兒,今日我已將那雲思儒的棺木移葬至薄荷坡下,這樣你天天都可以看見他了……隻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麽都可以依你……”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且不說那似瘋非瘋的香澤國皇帝和那薄荷妃子的生死畸戀,就說西隴國內也是翻天覆地,發生了件大事。  當年,西隴國先皇辭世後留下遺詔傳位於太子桓音。太子桓音性格軟弱溫順,隻喜好悲春傷秋、賦詩題畫,其胞弟桓央卻是個陰狠毒辣、野心勃勃之人,不出一年便集結叛黨、起兵謀逆將桓音從皇位上逼了下來。一個月後,桓音於獄中自盡身亡,其妃子及孩兒均被暗中處死。  不過卻有傳言,當年獄中自盡之人並非桓音本人,乃是一替身,而桓音則在原國師的庇護下離鄉背井出逃,最終客死他鄉。但此事卻並未至此結束,因為這位溫柔多情的國王在逃亡途中邂逅了一名美麗的女子,兩人情投意合,最後誕下一男嬰。  小王子在國師的庇護中一路安全無虞地長到了二十歲,成了玉樹臨風的翩翩佳男子,複仇的血路就此展開。  有如神兵天降,那王子領兵十萬攻入西隴國京城,一路直取皇宮腹地,正義之師人心所向,那桓央飲恨自盡。  王子登基繼位,終是為其父雪洗了當年的血海深仇。登位大典上,新王迎娶了北麵雪域國的長公主初融飄雪為後,同年八月初融飄雪生下一皇子。  那十萬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神兵,而是從雪域國借來的精銳兵力。這妖王不但借兵助其奪皇位,還將最寵愛的妹妹初融飄雪嫁與其為後,著實有些令人費解。若說妖王是想借刀殺人,控製住新王,之後再慢慢吞噬西隴國倒也說得過去。問題就在妖王之後並無任何舉動,兩國結成了友好睦鄰。  開始大家還有些憂慮重重,惴惴不安。時間一長,也都慢慢放下了心中的疑慮,繼續安穩無波地生活。新王謙恭勤政,體恤愛民,深得民心,朝野上下對其是一片交口稱讚。  而這年,大家也就慢慢記住了這個眼神憂鬱、麵容蒼白,一笑便如謫仙臨風般的皇帝——桓玨。  這年雪域國的皇帝子夏飄雪喜得一子,名喚紫苑飄雪,據說是子夏飄雪與一宮女私通生下的。  那孩子生得雪膚花貌,好不惹人憐愛,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對他疼愛有加,子夏飄雪對其亦甚是嬌寵。但幾年之後,若向雪域國皇宮之人問起這孩子,卻是十成人都會驚恐地搖頭。如果說那子夏飄雪是妖王的話,這孩子簡直就是混世魔王再生,三分是天性使然,三分是子夏飄雪教導出來的,還有四分是眾人眾星拱月驕縱出來的。不但雪域國皇室之人對其嬌慣,連那西隴國的皇帝桓玨也十分溺愛此子。算起來那桓玨是這紫苑飄雪的姑父,但他對紫苑飄雪的疼愛卻遠遠超過了其親生之子,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當然,這已是後話。  質樸的竹香帶著春天特有的潮濕徐徐在鼻尖飄散開,仿佛二胡喑啞的音調,低沉而舒適。有樹葉在婆娑起舞沙沙作響,風鈴搖晃著清脆地嬌笑,蒲公英花開的聲音悄悄飛過山穀,飄向遠方。  春暖花開,所有的生命都在這美好的季節裏逐漸複蘇。  有一個濕熱的氣息小狗一般在我臉邊細細地吐納,搔得我的臉頰一陣癢癢。睜開眼,就見一張小小的臉趴在床沿,小狗一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眼睛不大,卻透著靈氣,眉目聰明。  見我睜眼,他興奮地一躍而起,蹦跳出門去,像一顆豆子一般。看那身形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爺少爺,徒兒姑娘醒過來了!”徒兒姑娘是誰?  轉眼間,那少年再次跳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身著草輝色紗袍的年輕男子,估計二十左右的年齡。雙目似皎月一般明亮,一對上我的眼睛便露出了一個笑容,嘴角兩邊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如鄰家男孩一般親切,讓人心情隨之放鬆。  他探頭看了我一眼,身邊的少年興奮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語:“少爺,你好厲害哦,你說徒兒姑娘今日會醒來,她便真的醒過來了。”眼睛裏閃爍著崇拜的光輝。我環視了一下屋內,除了他們兩個隻有我一個女的,那麽,我確定他口中的“徒兒姑娘”就是我了。不過這是什麽情況?我最後的記憶是狸貓絕望哀傷的雙眼和爹爹的焦急,難道我又穿越了?而這個身體的主人原來叫“徒兒”?  那男子卻不理會少年的興奮,徑自坐到綠竹方幾邊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茶,間隙中抬頭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說不定是回光返照。”我愣了。  “什麽是‘回光返照’呢?”那少年歪著頭不解地詢問。  “就是‘詐屍’。”繼續大口地喝茶,仿佛久旱逢甘霖。  “炸屍?屍首為什麽要拿來油炸?”少年繼續保持旺盛的求知欲。  “說到油炸啊,晚餐我們吃什麽好呢?”那少年口中的少爺托著腮開始思考,我突然覺得手臂上有一層寒毛刷一下豎了起來,他卻像是美味在前般兩眼開始浮現幻想的精光,“對了,就吃油炸的小勇和小歇吧。”小勇和小歇是什麽?我眼前仿佛出現兩個白白胖胖的小孩,身邊是燒得滾燙的油鍋。  “哦,好呀,我等等就去燒。”少年開心地點點頭。  “少爺,為什麽徒兒姑娘一直瞪著你看?”  那少爺總算放下茶碗,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發絲微微一揚:“因為你少爺我玉樹臨風,她愛上本座了。”  我有一種再次暈過去的衝動。我收回前麵對這兩個人的評價,第一次知道自己看人原來是這樣不準。  少年突然驚恐地將他的少爺護在身後,好像我會吃了他一般:“少爺快跑!”  “跑什麽?我跑不動了,我要喝水。”  “少爺不跑會不會被徒兒姑娘親?”我再次被雷劈了。  少年警惕地看著我說:“少爺上次說紅棗姐姐喜歡你,後來紅棗姐姐就把少爺親得渾身青紫,腫了好幾天。徒兒姑娘會不會也這樣?”這個叫紅棗的女孩好強悍!  那少爺的臉色開始尷尬地一會兒紅一會兒紫一會兒綠,咬牙切齒,最後低下頭繼續喝茶。  而我,終於確認自己再次穿越了,這次穿越的肯定是阿拉蕾星球,外星人的思維果然和我們不一樣。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那梨渦少爺坐到床沿對我進行了一番望聞問切,最後笑著說:“乖徒兒,你的毒就快解了,哈哈哈,我的醫術果真是天下無敵。”最後揚揚得意地背著手出了門去,身後跟著他的粉絲少年。  我環顧了一下屋內,門窗、桌椅、床榻、茶壺、茶杯、屏風……無一不是綠竹製成。青翠欲滴,還帶著竹子特有的清香,仿佛是從竹林中剛剛砍下一般,沒有任何竹製品枯黃的痕跡,不知用了什麽特殊的工藝處理過。我身上蓋著一床綠緞錦被,床幔、紗簾也都是淺淺的綠色,窗外風過,帶起一片鬱鬱蔥蔥的搖曳竹影,讓人視線清新,心情舒爽。當然,後來打死我,我也不會這麽說。  看見床邊有一麵銅鏡,我便伸手拿來照了照,想看看自己穿越的新身體是什麽模樣的。不過,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居然還是那副我對了十六年的“雲想容”臉!  那麽說,我並沒有死?也沒有再次穿越?而是被人救了?死而複生了?不過是怎麽從那戒備森嚴的皇宮裏把我運出來的?難道是挖墳盜屍?我不寒而栗!剛才那個有自戀傾向的少爺好像說我的毒快解了,看來他應該是個解毒高手。  後麵的日子裏,那小少年一日三餐都會給我端來一大海碗綠色濃稠的湯,看起來很像意大利餐廳裏常見的豌豆奶油濃湯,聞起來有股綠茶的清香,喝起來卻又似竹筍般鮮美,讓人欲罷不能。倒是沒見他給我端過那種聞著就恐怖的中藥,也沒有讓我吃過一頓飯菜,不過每餐喝一碗這種濃湯我也差不多飽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難道這湯就是傳說中的靈丹妙藥?  後來我問綠豆這湯是什麽做的,他隻告訴我這湯的名字叫“曉湯”,卻不告訴我裏麵的原料。我想想也是,醫生都不喜歡自己的獨家秘方外傳,何況這樣既可以解毒又可以解饞的仙方。綠豆就是那個少年的名字,是我醒來的第二天他自己告訴我的。  這養身的日子倒是過得清閑,也再沒見過那個綠豆的偶像,隻有綠豆經常圍著我轉。這個孩子可愛是可愛,就是有點脫線,跟我原先初見時說的“眉目聰明”簡直是兩條絕不可能交會的平行線。 第44節: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2)  譬如那天,我問他為什麽叫我“徒兒姑娘”。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少爺說你是他的‘好徒兒’、‘乖徒兒’呀。”語氣間仿佛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  繼而他又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仿佛在思考一個困惑他很久的問題,最後嚴肅地問我:“不過,徒兒姑娘,你到底姓‘好’還是姓‘乖’?”  我處於思維混亂狀態……錯亂……極度的錯亂。  最後,我耐心地跟他說,我姓安,叫“安薇”,不叫“好徒兒”,也不叫“乖徒兒”。還告訴他少爺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心下想那個自戀少爺為什麽說我是他的“徒兒”。不過,這個詞怎麽聽得這麽耳熟。   安薇是我穿越前的名字,當初老爸是有點激進愛國意識的小憤青。我一生下來,他就拍板說:“居安思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叫‘安危’!”後來,在老媽的堅持下才改成了諧音的“薇”字。世人以為雲想容已死,那麽就讓這個名字也隨風去了,還我本來麵貌。  “徒兒姑娘是說小豆說得不對了?徒兒姑娘嫌棄小豆腦子笨……嗚嗚嗚……”綠豆小小的眼睛裏開始水霧蒸騰,語調裏也有說不出的委屈哽咽,“徒兒姑娘還說少爺的不是!我不喜歡徒兒姑娘!徒兒姑娘是壞人!”  我趕緊找手帕給他擦眼淚,一邊擦一遍安慰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豆喜歡叫我什麽就叫我什麽,好不好?還有,小豆的少爺最厲害最好了!”  綠豆這才破涕為笑,我一頭黑線。  後來有一天,我感覺精神特別好,身體也不像以前那樣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便很開心地和綠豆聊天。我問他這是什麽地方,他那寶貝少爺是何方人氏?  他胸脯一挺,很自豪地告訴我:“徒兒姑娘現下住的是五毒教的聖地,少爺就是鼎鼎大名的五毒教教主!”  話音未落,便有一個聲音插入:“誰說我們是五毒教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嗎?怎麽又忘了,唉。”穿一身湖綠色的衣裳,那許久未見的少爺一邊搖頭一邊踏入門來。五毒教?五毒教教主?那他父親就是我娘的前夫?我娘的毒就是他父親下的?我從我娘身體裏帶了毒?他又給我解了毒?他還說我是他“徒兒”?我再次陷入死機狀態。  “少爺!小豆說錯了。徒兒姑娘現下住的是八寶教的聖地,少爺是大名鼎鼎的八寶教教主!”綠豆一見他那寶貝少爺就開始兩眼閃爍光芒,立馬飛撲上去迎接。  “嗯。這下總算是對了。真聰明!”湖綠衣裳微笑著點點頭,露出兩個梨渦,拍了拍綠豆的腦袋,向我這邊走過來。  “你到底是誰?有什麽目的?”我警惕地後退了一步。  “啊!難道上次我忘了說了?我就是名滿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風流倜儻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人見人愛……(省略500字)藥到必死手到病除的五毒教元尊之子現任八寶教教主江湖人稱霄山藥王八寶教眾唯我獨尊馬首是瞻崇敬仰慕……(省略1000字)的花翡。”一氣嗬成,中間沒有任何停頓,頭銜長得好像某皮包公司經理的名片。  花翡?原來他叫花翡。我前麵處於眩暈狀態,要不是最後集中了精神,恐怕就要漏聽了這最後兩個字。現在知道為什麽江湖上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  好像剛才用嘴過度了,他開始劇烈地幹咳,一邊用手指了指我身邊的茶壺。我還暈乎乎的,便下意識地乖乖給他倒了杯茶遞過去。  突然,有什麽東西擊中我膝蓋彎處,我一下失力,便跪了下去,手中的茶杯也飛了出去。  那花翡卻一伸手,穩穩地接住了茶杯,一口飲下,咂巴了一下嘴,仿佛回味般:“徒兒免禮平身,這敬師茶我已喝下,你也行過拜師之禮。今日我便收你入我八寶教中,做我的關門弟子,為師賜你法號‘桂圓’。”  我一下站了起來,看著腳邊滾落的兩粒桂圓核凶器,指著他,“你……你……你……簡直不可理喻!”總算順過氣來把話說完整了。誰要當他徒弟了?自戀狂!還“法號”?!  他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拉過我的手號了一陣脈:“嗯……桂圓徒兒身上的毒已全然除去了。”便又開始陷入自我陶醉狀態。  我突然想起點什麽了,我記得十歲那年有個黑衣少女入宮劫持我時曾口口聲聲叫我“徒兒”,不會就是……我瞪著他,不過好像相差太多了,當年是個妙齡少女,體態嬌小,而他卻頗有點氣宇軒昂,聲音也不似這般。  他卻看穿我的心思一般。“桂圓啊,想當年本座可是拚了性命要去那香澤皇宮裏把你弄出來,哪裏想到半路躥出隻什麽貓的太子,月餘前總算是本座英明,放了把火,才趁亂把你給救了出來。”後來我才知道有一種武功叫“縮骨功”可以變換身形,而他還會模仿各種人的聲音,簡言之就是“充氣八哥”一隻。  後來我問他為什麽不早些時候去救我,要等到我幾乎斃了才去,他卻搖頭晃腦,扯著小梨渦說:“不如此怎能體現為師醫術高明。”那個“為師”是他自封的,我從來沒有承認過。  然後他又補了一句:“話說,把活人毒死是我的天性,把死人醫活是我的癖好。”也就是說他喜歡讓人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真是無語啊!  不過五毒教怎麽改叫“八寶教”了?  我看著這片掩映在竹林中位於深山裏題著一塊鋥光發亮的牌匾——“八寶樓”的竹製居所,陷入深思。  到後來,除去綠豆外,我又陸續見到了紅棗、蓮子、花生、薏米、枸杞、銀耳,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八寶粥裏的最後一味。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我十分想殺人! 第45節: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3)  第十九章 天青草綠一抹雲  第二日午餐時,綠豆沒有像往日一樣送來那一大海碗的湯,而是忙進忙出地布置了一桌子的菜。聞到久違的飯菜香,我的口水差點流出來了,相信綠豆的廚藝肯定非常不錯,之前的“曉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可惜這一桌子的菜上都扣了小碗,因為綠豆說他那寶貝少爺也要一起過來吃,要先等等,蓋著菜才不會涼。  約摸過了一刻鍾那討厭的花翡才磨磨蹭蹭進了門來,小豆連忙迎了上去,伺候他坐下,揭開碗蓋。  油炸的鬆毛蟲、紅燒的蠍子、椒鹽的蜈蚣、糖醋的螞蟥、熏烤的毒蛛,還有清炒的一種綠油油的蟲、漂著蔥花的不知道什麽做的湯。  “乖徒兒,來來來,不要客氣,盡管吃!這些都是小豆的拿手好菜,平常還不一定能吃到。”花翡笑眯眯地把我拉坐在桌前,熱情地一個勁兒地往我碗裏添菜。  望著那毛茸茸的蜘蛛腿,我衝出門去扶著廊柱“哇”一聲就開始翻江倒海地狂吐。  吐完回來,看花翡夾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鬆毛蟲送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了兩下,“嗯……嬌嫩多汁、外酥內脆,炸得剛好。”讚歎地摸了摸小豆的頭,“小豆廚藝又精進不少。”  然後,我立馬轉頭又是一陣嘔吐。  “徒兒姑娘怎麽了?”小豆好奇地問花翡。  “可能是懷孕了。”花翡正在吃蜈蚣。因為太長了,一半在嘴裏一般露在外麵。  “誰懷孕了?!”我怒視他。  “不懷孕怎麽會吐呢?”他繼續保持高昂的興致進攻那一堆東西,“真香啊!”  “你……你……你是妖怪嗎?吃這些東西?!”  “徒兒姑娘嫌棄小豆做的飯菜不好吃嗎?”綠豆眼淚汪汪無比委屈地望著我。  “不是。我不是嫌棄小豆,小豆的手藝很好,隻是……隻是這些東西是不能吃的。”在我印象裏會這樣吃的應該隻有鳥類了。  “為什麽不能吃呢?不吃這些吃什麽?徒兒姑娘要吃什麽小豆都可以做。”  一時半會兒是說不清楚了。“我要吃米飯!米飯!”我可憐兮兮地拉著小豆,那個妖怪花翡是不能指望了。  “少爺,米飯是什麽?很好吃嗎?徒兒姑娘這樣喜歡吃,肯定很好吃,我也想吃。”綠豆疑惑不解地轉頭問。  花翡興趣不大,連頭都不抬一下,很不屑地回答:“那是凡人吃的東西,我們仙家不吃那種東西。小豆莫不是想被打下天界?”自戀狂、變態!現在才知道居然有人可以自戀到自封神仙,再和他說下去我可能血都會吐出來。  “小豆不敢。小豆要當神仙。”真是誤人子弟。  我不理花翡,直接拉過綠豆。我問他有沒有見過稻穀,他搖頭;問他有沒有見過麥子,他搖頭;最後,我問他有沒有見過小小的、白白的、顆粒狀、長橢圓狀,蒸熟了以後軟軟的、香香的大米。  沒想到他卻興奮地一個勁點頭:“有的有的,徒兒姑娘喜歡吃那個呀?我這就去蒸一碗來。”天哪,總算有一樣東西還能吃了。  但是,當綠豆把“大米”端到我麵前時,我又開始有吐的欲望了。一碗滿滿當當不知道什麽蟲的蟲繭,乍看之下還真和大米有些像。  “不是嗎?”綠豆有些失望,不過繼而又想起什麽,“對了,那個一定是徒兒小姐要的大米。”說完又蹦去廚房。  一會兒工夫後又端了一碗東西進來,我探頭一看,已經再也吐不出來了。那是一碗蒸熟的白花花的蛆!還不如剛才那碗蟲繭。  我無力地癱坐在凳子上,突然想起八寶粥。既然那花翡叫這裏八寶樓,那麽綠豆應該知道八寶粥的原料吧,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小豆會做八寶粥嗎?就是把薏米、蓮子、紅棗、銀耳……煮在一起的粥?”  綠豆不可置信地瞪著我,眼睛裏有驚恐:“徒兒姑娘要吃人!徒兒姑娘是魔鬼!徒兒姑娘竟然要吃薏米哥哥、蓮子哥哥、紅棗姐姐……”說完害怕地抽抽嗒嗒地開始哭泣。  那花翡總算放下碗,責備地瞪了我一眼,開始安慰綠豆。  總算把綠豆勸走了以後,他說:“桂圓啊!你怎麽可以這麽挑食呢?這些美味都是在凡間吃不到的,算了,念你初到仙界沒見過世麵,為師勉為其難下廚給你做盤吃的吧。”  對於他做出來的東西我就更不抱任何希望了。所以,當那盤清蒸河魚散發著幽幽魚香擺在我麵前時,我簡直就差痛哭流涕了。  本來就餓,再加上剛才的嘔吐,我肚子已經完全幹癟了。風卷殘雲,那條魚兩三下就被我解決了。  但是,過不一會兒,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口唇麻痹、瞳孔散大……  “那……是……什麽……魚?”我拉著花翡發音困難。  “就是河豚啊!你們凡人不是說河豚最鮮美了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個家夥給的東西怎麽能吃,我怎麽就沒長記性!想也知道他給的東西絕不可能沒毒,他怎麽可能把河豚的血和內髒清理幹淨。  他給我解了毒以後,自己夾了一口魚吃下去。“這魚味道還不錯,不過比不上小蠍。”我終於知道那天他說的“小歇”是什麽了,“不過,桂圓啊,你太嬌氣了,怎麽好好吃條魚也會中毒。”  不是我嬌氣,正常人有幾個像他這樣皮糙肉厚,內髒銅牆鐵壁,吃毒當飯菜。算了,我不跟變態講道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不能相信他!  接下來,我堅持隻喝之前綠豆做的“曉湯”,別的東西一概不吃。感覺自己身體逐漸恢複了,我便向花翡提出要下山,爹爹後來附耳說的那句話我想證實一下。  誰料那花翡卻不準許,說是我的毒雖解了,但短期內若離開他的調理就會反噬,進而毒發身亡,而且我是他的徒弟,沒有師囑是不可以隨便離開的。我想想如果毒沒有清除的話,也隻會給親人帶來傷心,便聽從他的話留了下來,直到我的毒徹底清除為止。當然對於他後麵一半話我自動忽略就當沒有聽到。不過,我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好好奚落他一番,說枉他自誇醫術高明,其實也不過爾耳。看他漲紅著臉想要辯解卻又說不出個詞來,我總算出了口惡氣。  過了兩天他興奮地說要開始教我東西,便把我領到一間小竹屋裏,等我適應裏麵的光線以後,轉頭拔腿就跑。  裏麵是滿屋滿牆的蟲子,綠油油的,肥肥胖胖,蠕動、蠕動……最大隻的竟然和小孩睡的枕頭一樣大!更恐怖的是——那蟲子沒有翅膀,竟然會飛!我看著最大的那隻蟲子“刷”一下飛到我肩頭,我開始尖叫,表情請參見蒙克的名畫《呐喊》。  始作俑者看我叫夠了以後才溫柔地將那大肥蟲從我肩頭拿下,改放在自己肩上,還伸出手輕柔地撫摸它,仿佛體貼的情人。蟲子眯起眼,很享受的樣子。一隻蟲子露出人的樣子,那是說不出的扭曲啊。我毛骨悚然。  “徒兒,你怎麽可以這樣嚇小綠呢?你看把她嚇壞了。不過,看起來她很喜歡你。”花翡可恥地笑了。  “你這個變態!你竟然喜歡這種蟲子!”  “徒兒不是也很喜歡嗎?你天天喝的湯就是小綠的寶寶燉的。”  “……不可能!”我不能接受,“不是說那個湯叫‘曉湯’嗎?”  “小湯就是小綠寶寶燉的湯的略稱。”他繼續刺激我。  我怒了:“早先你為什麽不說全!”  “哎,本座思維敏捷,說話的速度趕不上思維快,所以喜歡用簡稱。”我仿佛聽見上帝對我說,你就安息吧。  然而,隻要生活在花翡身邊,就是沒有最變態隻有更變態。  他竟然命令我去飼養他那寶貝小綠,我當然不幹。然後他就給我下毒,弄得我全身起紅疹,又癢又痛,最後隻好答應他。  當上飼養員以後我才知道為什麽我以前喝那湯有茶香和竹鮮了,因為這蟲子隻吃綠茶和竹子。我每次把茶葉和竹子往那屋裏一丟,就趕快關門逃跑,但那隻大綠蟲的速度真是可以媲美光速,每次在我還沒看清楚時便飛趴到我肩頭,開始我還尖叫,後來直接拿木棒把它挑下去丟在一旁。  後來花翡又支使我去給綠豆做幫廚,我想還不如殺了我,自然不同意。那下三濫的花翡故技重施,又給我下了一次毒。  再後來,如果你在八寶樓的廚房裏看到一個人麻利地左手清洗鬆毛蟲,右手起油鍋,左腳踏著一隻試圖逃跑的蠍子,有時還抽空嚐嚐剛出鍋的蜈蚣,灶台上滿是爬來爬去的大毒蛛,請不要懷疑,那人就是我!  所以有人說: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直到一年後,花翡不論給我吃什麽毒藥我都當喝白水一樣,我才知道五毒教的人是怎麽練成百毒不侵的。  不過,花翡這個人。  我每天臨睡前都會禱告:“黑化黑灰化肥灰會揮發發灰黑諱為黑灰花會回飛;灰化灰黑化肥會揮發發黑灰為諱飛花回化為灰 !!”  化肥=花翡。  一轉眼,我已在八寶教住了一整年。說起這一年,真是字字辛酸句句血淚,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花翡的劣行罄竹難書,我猜他這一年活得很開心,他的快樂就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每天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殺了他還是自殺。這個問題深奧至極,以至於我用了一年時間還沒有決定,如果我能回現代,我決定用這個命題衝擊諾貝爾獎。  花翡這個人總的說起來就是一個色盲、文盲、數盲、音盲、流氓,外加自戀狂人。  剛開始我還覺得這八寶樓裏裏外外處處都用綠色顯得很清新,一個月以後我開始審美疲勞。那花翡更是除了綠色其他什麽顏色都不穿,淺綠、深綠、草綠、湖綠、藍綠、墨綠……連夜行服都是那種綠得發黑的顏色。枉他還姓“花”。除了綠色以外,其他顏色他從來分不清楚,比如他會說天是紫的雲是藍的。由此,我斷定他是個色盲,雖然他從來不承認。  說他是文盲,我自然也是有依據的。請參照一句他平時最喜歡對我說的話:  “我愛你真是乖明!”  請不要誤會,他的話是從來不能看字麵意思的,這句話整句都是縮寫,拆開來說完整是“我的愛徒桂圓啊,你真是乖巧聰明啊”。他一興奮起來就喜歡縮句,一整句話裏隻挑幾個字說,很容易引起歧義,活脫脫一個文盲。  那天,我突然意識到他有可能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便問他。他卻仿佛覺得很好笑般奚落了我一番。他說他的娘是他爹——五毒教元尊的大夫人,我娘當年則是他爹的最後一個老婆。他爹一生總共娶了二十個老婆,聽到這裏,我震撼了。  當然,更震撼的是他下麵一句話:“算起來,我的年紀倒是可以做你娘的爺爺了。”就算他是他爹生的第一個孩子,我娘是他爹的最小一個夫人,也不可能年齡差這麽多,何況他看起來明明隻有二十歲。這樣胡說隻能自暴其短證明了他是個“數盲”而已。 第46節:第十八章 竹外桃花三兩枝(4)  但是,自從他自稱年紀可以做我娘的爺爺以後,就纏著我非要我叫他師祖,因為叫師傅的話,他覺得年紀上很吃虧。當然,被我無視了。  我開始給綠豆做幫廚後,他老是挑三揀四,恨得我牙癢癢。  譬如,對於我燒的“曉湯”他就頗有微詞。  第一次我燒,他喝了一口,說:“飯特稀,不喜歡。”  第二次我再燒,他喝都沒喝,就瞄了一眼:“依然飯特稀,肯定不好。”  我不睬他,直接把碗塞在他麵前,愛吃不吃。心裏暗罵:你個音盲,你懂音樂嗎?兩句話就隨隨便便否認了兩盤經典專輯。(請參見《範特西》《依然範特西》。)  他還有一個很恐怖的習慣,那就是進門從來不先敲門,直接推門就進來。被他撞到兩次我正準備換衣服,幸好還沒有換下來。不過,我想也不能完全怪他。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爹一輩子娶了二十個老婆,他或多或少也遺傳了這個流氓特質,於是,我就很耐心地給他講道理。我告訴他女人的房間是不能隨便闖的,進門前要詢問,要含蓄。他倒難得地乖乖點頭稱是。  第二日淩晨時分,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聽得門外有人絮絮叨叨在念:“人說青山好,雙岫疊雲霄;滿目參天樹,由君細細瞧。”反反複複叨叨了好幾遍,我睡得正香,也不去睬那聲音。  不一會兒,就聽見兩個聲音在外麵一唱一和上演十八相送的橋段。  “豆弟……我此番下凡,一去數載。你要多保重啊!”  “小姐……小豆舍不得你啊!”  “豆弟,你說桂郎為何不來送我啊,莫不是嫌棄於我?!”  …………  門口吵吵嚷嚷折騰得我實在睡不著,隻好開門出去。卻見花翡和綠豆兩個人在竹廊盡頭依依惜別,花翡手上拿了個包裹像是要下山出遠門的樣子。  那花翡一看到我便兩眼放光:“桂郎,你站在那裏不要動,讓奴家飛奔過去!奴家跑得比較快!”他也是穿過來的,鑒定完畢!  我看了一眼像小狗一樣飛撲過來的花翡,冷冷出聲:“花妹,下次縮骨扮女人時記得把你那無邊無際的大臉也縮一下。”  花翡倒地不支,裝死。  “對了,你要出去?去很長時間?”我抬腳踩了踩他。  “本仙座此番決意下凡數日。”他一下躥了起來,又開始恢複自信瀟灑的樣子。  “數日?你剛才不是說‘一去數載’嗎?”  “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啊!”他搖頭晃腦,我滿頭黑線。  “你早上在我門口念什麽?”我轉移話題。  “桂圓徒兒不是說不能直接闖門,進門前要詢問,要含蓄嗎?”他撓撓頭。  我被雷劈了,我終於知道他淩晨在我門口叨叨的四句詩是什麽意思了。那四句詩每句打一個字,連起來就是“請、出、相、見”。確實夠含蓄的。難道他就不會直接敲門嗎?!  他走了以後,我問正在後門劈柴的蓮子,花翡這次下山要做什麽。  蓮子一個大力下去,不但柴被劈碎了,石頭地也被戳出一個窟窿。蓮子是八寶教的怪力男,我第一次見他時問他是花翡的第幾個徒弟,他一拍桌子,桌子當場就散成了一堆柴火。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白淨斯文的蓮子是花翡的大師兄,而他的力氣——跟他的長相成反比。  當然,紅棗、薏米、花生、銀耳、枸杞也都是花翡的師兄師姐,連脫線的綠豆都是花翡的師弟,難怪花翡老是堅持要把我收做他的徒弟,因為他的輩分實在太低了。而我,既是他的開山弟子,也是他的關門弟子。紅棗也不是我早先想象的強悍親吻女,而是一個冷麵美女,花翡很怕她。估計花翡那全身的青腫不是被她親的,而是被她打的,不過花翡怕麵子上過不去就跟綠豆說是被紅棗親的。  話說回來,我問蓮子花翡下山做什麽。  蓮子一邊劈柴一邊回答我:“估計又去偷人了。”我一愣。  他想想,補了一句:“上兩次他去皇宮偷你的時候也是這副架勢。”這是什麽和什麽?即使一起生活了一年,我發現自己還是不能和他們的外星思路合拍。  八天後,花翡渾身是傷跌跌撞撞回到教中,完全失了平日裏風流倜儻的樣子,一進門後便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蓮子給他療傷後留下我照顧他,到了下半夜,他開始發燒,嘴裏也是囈語不停,說得很模糊,隻有一個詞我隱約聽到,好像是“孩子”。淩晨時分,他的燒總算退了,我便出門去打水。  打水回來後,卻發現本該躺在床上養傷的人此刻正趴在書桌前奮筆疾書。他看我進來馬上做賊心虛地遮住桌上的紙張,我裝作無事走上前去,一伸手,一把搶過那紙。整張紙滿滿當當、密密麻麻。  我挑了一段看:  “本座辭世後,教主之位傳於蓮子師兄。任紅棗、薏米為本教左、右大護法……”  這……這不是“遺書”嗎?!看來他這次肯定是受了什麽致命傷,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雖然他平時總是做出一些驚人之舉,還喜歡胡說八道,但總體說來還是個不錯的人,更何況還救了我一命。  我著急地飛奔至西廂,看到紅棗正在拭劍,綠豆在邊上和她說話:“不……不好了!花翡……花翡可能要不行了!你們快去救救他吧!”我把他的遺書遞給紅棗。  紅棗繼續擦劍,仿佛死人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小豆,記上。”  “是。”綠豆乖巧地拉過一張小板凳,站上凳子,用小刀在門框一溜密密麻麻的“正”字上添了一筆,數了一下跳下來,很開心地說:“再有一封,少爺的遺書就有三十封了!”  “這次是讓蓮子當教主,上次是讓銀耳當,再上次是薏米……”紅棗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敢情花翡經常寫遺書,他們都習以為常了,隻有我還傻乎乎地當回事急成這樣!  我捏著那遺書往下看。  “本座辭世後,小綠送桂圓撫養,廚房的鐵鍋和鐵鏟留屬桂圓,圍裙歸綠豆……”  “花翡!你的小綠為什麽要讓我養?另外,我要你的鐵鍋和鐵鏟做什麽!”怒吼從八寶樓西廂爆發,傳遍整片竹林。  東廂,正在給自己刻牌位的花翡突然手下一抖,刻花了一筆。 第47節:第二十章 山遠天高煙水寒(1)  第二十章 山遠天高煙水寒  綠豆!  哎!  蓮子劈柴紅棗回家了嗎?  對啦!  薏米練功銀耳去哪裏啦?  找枸杞!  我怎麽找也找不到花生?  他下凡啦!  花翡桂圓小綠就是吉祥的一家!  “冷若冰霜”四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紅棗此刻的臉色,而後院傳來的類似諾貝爾爆破試驗的聲音更讓我有理由相信蓮子不是在劈柴而是在用胸口碎大石。  從來沒有哪件事情讓我如此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實在不該因為一時心軟聽見花翡嚷嚷傷口疼睡不著就唱歌哄他睡,就算唱歌也不該唱《吉祥三寶》。  這下好了,自從他聽了吉祥三寶後就興奮得跟打了雞血一樣,愣是把吉祥三寶給改成了“吉祥八寶”。這幾天說話都不好好說,一開口就是那歌的調子,跟綠豆兩個人一唱一和對歌對得不亦樂乎。而且,最後一句必以“花翡桂圓小綠就是吉祥的一家”結尾。  我塞上一盤蔥烤螞蚱,總算成功地讓這兩個家夥閉上了嘴。  “少爺今日要下凡嗎?”安靜了沒有兩秒,綠豆突然興致勃勃地問花翡。  “嗯,本仙座決定下凡走一遭。”花翡撫著光潔的下巴故作深沉,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  “我和你一起下山看看。”我一擱筷子,作出一個決定。  當然,花翡極力反對百般阻撓,甚至使出了他的殺手鐧——下毒,也沒能阻止我,因為我現在幾乎對所有的毒藥都免疫。  最後,縮骨變身成少女的花翡背著易容成普通市井男子的我飛身離開了霄山深處的這片竹林。輕功出神入化是花翡殘存的幾個優點中最值得稱道的一個,雖然他的武功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層巒疊嶂、一衣帶水是我對西隴國的第一印象,和香澤國河澤旖旎的水鄉風情迥然不同,西隴國的地形多為山川盆地,有一條橫貫東西的大河喚作“逝河”,是西隴國的母親河。  “容兒,那西隴國中民風淳樸。往後我們尋一處鄉野,挑花種菜、攜手此生可好?”層層疊疊的鄉間梯田在眼前綿延伸展,金黃的油菜花鋪天蓋地,質樸的芬芳中恍惚有一個月牙白的身影翩然立於其間,回眸一笑,發絲紛飛。軟軟的春風羽毛般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唇上,依稀有殘留的餘溫。  不敢眨眼,因為我知道,希望和失望,隻在我睜眼閉眼的瞬間。  “桂圓徒兒,明日我們便可抵達京城了。”花翡咋咋呼呼地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苦笑,即使是幻覺也來得這樣短暫。如果不是臨終前爹爹的那句話,我想即使是花翡的回春妙手也不能將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一個人如果失去支撐的信念,生存也將變得沒有意義。  那時,爹爹焦急地在我耳邊說:“容兒,儒兒並沒死,他在西隴國。”  療毒的一年內不是沒有想過聯係爹爹告知爹爹我尚在人世,但正如雲家在宮中有密探無數一樣,皇室在雲家也安插了不少暗侍以了解雲家的一舉一動。“雲想容”三個字負載了太多,對雲家,恐怕這三個字帶來的災難多過於福祉;對皇室,這三個字無異於讓後宮婦德蒙羞的存在;對狸貓,隻有這三個字徹底消失了,他才能真正擺脫錯愛的枷鎖涅槃重生。  世人以為雲想容已死,那麽就讓雲想容徹底地消失。上蒼是何等仁慈,再三賦予了我新生的機會,不能再次錯過,這次的人生我要自己把握。爹爹那句話的真實性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不排除爹爹為了安慰我而臨時起意編出善意的謊言,但我心裏又隱隱覺得小白定還活著,畢竟我隻見到了小白的骨灰和他隨身攜帶的八音盒,並沒有見到屍首。但以他當時敏感的身份,一舉一動都有皇宮派出的內侍密切監督,包括後來的染病、火化,似乎又不大可能造假。而且,以他的性格,若尚在人世不可能放任我在深宮獨自飽受羞辱折磨,又或者另有隱情。虛虛實實,難辨真偽,隻有我親自去查明。  抵達西隴國京城當日正值“寒食節”,全城禁火禁煙,隻吃冷食,連皇室也不例外。西隴國的皇帝這日更是要設壇祭祀先祖,並於黃昏時分用榆柳枝取火點燃城門上的聖壇,之後,再由宮人折柳引聖壇中火為火種分傳入宮廷官宦門第作為來年的新火,最後,家家戶戶傳遞下去。正是“三月光陰槐火換,兩分消息杏花知”。  即使是冷食,看著麵前的桃花粥,我還是萬分感慨,激動之情難以言表!足足一年!足足一年我沒有見過白花花的大米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品著久違的澱粉與唾液澱粉酶作用後生成的甜味,看著酒樓裏嘈雜熙攘的客來人往,我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這才是正常的食物和正常的人類!  身邊花翡草草扒了兩口冷粥後就嫌棄地將碗一摜,嘟嘟囔囔:“凡人的東西果然入不了口。”  我不理他,繼續埋頭喝粥,周圍食客們的閑談陸陸續續傳入耳來。  “聽說了嗎?皇上的心疾前些日子又犯了。”一個年齡稍輕書生樣的男子對邊上一個四十歲上下商人模樣的男子八卦。果然,不論在哪裏,宮廷永遠是老百姓茶餘飯後閑聊的永恒話題、八卦的無盡源泉。  “是嗎?這我倒不曾聽聞。新皇勤政愛民、口碑甚好,卻為何年紀輕輕身子骨就如此這般……”商人搖頭。  那書生突然眉毛一聳,神秘地湊近商人,低聲道:“我二大爺家可是有人在宮裏的,聽說皇上……人……久……那心疾……”因為刻意壓低了聲音,我聽得不真切,隻捕捉到幾個破碎的字眼。  “這話可不好混說!”商人聽後訝異地張了張嘴,旋即皺了皺眉頭,“當今聖上對皇後娘娘的一片癡情可是眾所周知的。不說別的,就說皇上登基後除了皇後再沒納過妃子便是最好的例證。我尋思著倒比那香澤國皇帝當年對那香草美人還癡情……”  突然不想聽下去,我扭頭,卻赫然發現花翡正在往我碗裏偷偷傾倒什麽東西,看見我回頭,他立刻心虛地把手縮了回去。這家夥莫不是又給我下什麽毒!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掰開來,手心裏赫然躺著一包淺綠色的粉末,“是你自己老實交代,還是我……”我活動了一下指關節。  他一咬牙一昂頭,頗有江烈士當年的風采,就差一條紅色的長圍巾了。(江姐是穿藍衣服的,不穿這種菜蟲綠。)  敵人把罪惡的手伸向江姐——的胳肢窩,開撓!  片刻之後,花烈士決定背叛革命。花翡這妖怪皮糙肉厚什麽都不怕,就是怕癢。  “我……我……交代……是……是……忘憂草……”花翡囁嚅著,一邊謹慎地觀察我的神色。  忘憂草?周華健?我經常懷疑花翡也是穿越來的,不過地球上應該是不存在他這種生物的,難道真的是外星物種。  “是什麽毒?”我瞪視他。  “就是……就是……會……忘記憂愁煩惱的……靈藥……不是……不是……毒……哇,徒兒,你太凶了……嗚嗚嗚……”給他一哭,周圍的人紛紛向我投來不讚同的譴責目光,估計是以為我欺負小姑娘了。  忘記憂愁煩惱?難怪這一年裏我經常覺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恍惚惚,隻要一回憶起往事就會難以集中注意力,最後常常不記得自己是要想什麽,隻記得仿佛是很重要的事情,原來就是這藥在作祟。不過,忘憂、忘憂,雖然治標不治本,但花翡倒是一片好意。隻是我現在抗藥性越來越好,這藥在我身上能起的作用也就越來越弱。  “傳火大典開始了!傳火大典開始了!”突然,身邊的人開始吵吵嚷嚷紛紛往外奔。我抬頭看向外麵,已是黃昏時分。忽聽到一陣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氣喘籲籲跑來各按方向站住手持蟠龍帳將圍觀百姓隔在帳外清出街道。  看這架勢,定是那皇帝登壇點火要經過此地,太監宮人們提前來清出道路。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熱鬧正式的場麵,我也不禁從酒樓二層窗戶探出頭去。  一聲莊重悠長的鳴號過後,十來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走來,之後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旗,雉羽夔頭,銷金提爐熏著禦香,然後兩柄龍鳳黃金傘過來,又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麵方是一頂金頂九龍九鳳鑾。裏麵坐的估計就是西隴國的皇帝和皇後了,隻是錦簾幕重根本看不見裏麵是什麽光景。四下圍觀的百姓們也是探長了脖子想一睹聖顏。  身旁的花翡嘟嘟囔囔:“都是些凡人,有甚好瞧的。桂圓徒兒,我們走吧。”說完就要結賬。  我拉住他:“現下街道都被圍了起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不如看看熱鬧。我們這裏離那城樓上的聖壇也不遠,倒白撿了個觀景的好位置。再說剛才聽說那皇帝專寵皇後,這皇後想來定是個了不得的大美人,你就不想看看?”  花翡沒有平時一聽美女就開始兩眼放光的花花公子樣兒,倒像渾身長了跳蚤一樣坐立難安,不停地勸我上路。我不睬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在一邊蹦躂。  那龍鳳金鑾被抬上了城樓,皇後先在宮女的攙扶下出了金鑾,即使隔了這麽遠的距離,那回身舉步、鳳釵輕搖的身姿仍是若輕雲出岫讓人心裏一陣驚豔。由於隔著些距離且無火光,她的麵貌看不清晰,但我想定是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  接下來,兩個太監躬身探入金鑾中要扶出的肯定就是西隴國的皇帝了。我正瞪大眼睛好奇地想看看這西隴國皇帝長得是圓是扁的時候,花翡一把將我的頭扳了過來對著他的臉:“乖徒兒,那皇帝有甚好看。你還是看看你俊逸無雙、風流倜儻的神仙師父吧。”  哪來這許多廢話,我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轉過頭。  “吱!”  榆柳之火引燃了聖壇,騰空而起的火焰照亮了西隴的一方夜空,也映紅了聖壇後手持榆柳、流風回雪的天人之顏。  有一種回憶,永遠含苞待放地美;  有一種歲月,年輪一樣茶色蔓延;  有一種容顏,停駐心底鮮明如斯;  有一種人,萬人萬年中,隻須一眼,便知是他。  一直以為他是一首純淨憂鬱的散文詩,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卻原來龍袍聖火麗人環繞中,他是這樣一首華麗而殘酷的樂章。 第48節:第二十章 山遠天高煙水寒(2)  他還活著。這便是最好的,不是嗎?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  燈火相傳,一盞一盞相繼在身後點亮。我走在光影搖晃的街道,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向何方,隻有身後花翡絮絮叨叨的如影隨形讓我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一縷漂泊無依的孤魂。  眼角一片明黃的色彩刺激了我的視覺,抬頭細看,竟是一紙皇榜。西隴國北部四座城池遭蝗災,去年一年顆粒無收,而西隴國國庫存糧隻能支撐此四城勉強度過今年糧荒,於是張貼皇榜召國人有糧捐糧有錢捐錢有計獻計。  等我反應過來時,皇榜已經被我不知何時揭了下來拿在手上,旁邊守皇榜的侍衛立刻上來詢問我要捐錢還是捐糧。我攔住想要拉著我抹腳開溜的花翡,朝侍衛一抱拳。“鄙人無糧也無銀。”侍衛臉色一變,我繼續說道,“不過有一計策可助緩過此劫而已。”  那侍衛臉色又瞬間陰轉晴:“敢問這位公子有何妙計?”  “鄙人之計雖粗淺,卻也不是可隨意與人說道的。”  “哦,不知公子有何條件?且說無妨。”身後冒出一個聲音。  “李大人!”侍衛們立刻向身後抱拳行禮。回身一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身著紫色官袍嚴肅地看向我,應是負責此事的官員了。  “若聖上親自麵見草民,草民定當將計策傾囊相授。”我要見他!這是心裏現在唯一的想法。  “大膽!”侍衛虎著臉怒斥。  “慢。”那李大人伸手攔住侍衛,“這位公子何故非要麵聖才肯說出計策?說與本官聽也是一樣的。”  “哈哈,若聖上不肯親自見草民,足見對此事重視程度不過爾耳,若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又如何值得草民錦囊獻計?”我嗤笑,一個可以解救四城百姓於水火的獻計之人難道還不能讓皇上親自接見,這皇帝不做也罷。  略作沉吟後,那李大人終於開口:“此事本官做不了主,還請公子與……”他看了看花翡,“這位是?”  “無妨,此乃舍妹。”  “還請公子與令妹到舍下暫居一日,待本官明日稟明聖上後再作定奪。公子意下如何?”這李大人倒是狡猾,讓我住他家定是怕我跑了。  “叨擾了。”我一抱拳。  無視花翡一路上朝我擠眉弄眼暗示不斷,我帶著他住進了李尚書家。夜裏,我不說話,他也隻是憂慮地看著我,欲言又止。臨睡前,他仔細檢查了我的易容接縫處,並細細地用藥水補了一遍,往我身上不知撒了什麽粉末,有淡淡的煙草味,最後,又不放心地在我眼睛底下敷了一層淡淡的藥膏。  第二日,李尚書早朝回來帶來了皇帝決定親自召見我們的消息,傳召即日禦書房覲見。“不過……”李尚書詫異地看了看我的眼睛,“陳公子的眼睛……”我借著手中茶杯中的水影照了照,卻發現眼睛下方赫然腫著兩個大大的眼袋,眼睛被擠得有些變形。“草民認床,生疏環境易淺眠。”隨便找了個借口,那李尚書倒也沒有進一步追究。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似乎也變了,有厚重的鼻音,幸而他昨天跟我說了不過幾句話,因而並沒發現。  屈膝跪在光可鑒人的玄黑大理石上,我突然有些想笑。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是一雙俯睨威嚴的眼睛,從來沒有想到這雙眼睛會從這樣一個角度用這樣一種眼神看我,人生果真是個惡劣的玩笑,處處充滿了意外的驚喜。  那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後,轉向花翡,留駐了很長時間,似乎在找尋什麽蹤跡。  最後,他擱下批閱奏折用的毛筆,接過太監手中的琉璃茶盞,徐徐開口:“不知公子有何妙計可助四城度過此災荒?”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調,劃過我的心口,很痛很痛。  下意識地攥緊雙手,指甲深深地沒入掌心:“啟奏陛下,草民此計非立竿見影之計,卻是長久之計。”  “哦?如何解釋?”他微微前傾,眼睛注視著我,澄澈如昔,放置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微微曲起,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麵。這是他的習慣動作,遇到疑惑不解的事情時,總是不自覺地會做出。  我捂著左胸口,有一瞬透不過氣的窒息,花翡焦急地想探身過來,被我抬手製止了。  “雖北疆四城遭災,草民以為可靠提高其餘諸城糧食產量以支援此四城。故現下急需的是一個提高糧產的良方。草民正可提供此方。”他的右手食指再次點了點桌麵,我避開視線,“此良方曰:雜交水稻。”  我原先高考曾一時心血來潮想要報考農林學,因而研究過一陣雜交水稻原理,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還有用上的一天。我看了看他身邊的太監和立於書桌邊的李尚書,我想單獨跟他說話,或許現在可以借機支開他們,“草民……”  “殿下,殿下!”一個焦急的呼喊從回廊外傳入禦書房內。一個小小胖胖的身影,一扭一扭爬了進來。“咯咯咯……”那是一個小人兒,晶亮的眼睛一觸見龍椅上身著黃袍的人便立刻開心地笑了。  “哎喲,我的殿下,您怎麽爬這兒來了。”皇上身邊的太監立刻跑了下來伸手抱起那小人兒。  “皇後娘娘駕到。”  金蓮鳳頭,輕搖紈扇,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妾身參見陛下,適才奶娘沒有看好憶兒,讓憶兒闖了進來,打攪了陛下議事。妾身這就把憶兒抱出去。”她落落大方地作了個揖,伸手接過太監手上的孩子。  “無妨,朕正與人商議北麵四城糧荒之事。”他朝母子二人溫暖地笑了笑,孩子胖胖的小手指向他咿咿呀呀叫喚著,一邊扭動著身子想要投入那明黃的懷抱中。  “憶兒,不可淘氣打攪父皇。”她略一正色。  他卻微笑著從龍椅上走下來,伸手抱過孩子,任由興奮的小人兒在那錦繡龍袍上留下兩個梅花樣灰灰的小手印。身邊的她笑得很幸福。  好一幅妻賢子樂圖!我真是個傻瓜,前世今生白白活了四十餘年,竟然還如此天真。我算什麽?我是誰?適才還想和他單獨談話,現在看來真是荒天下之大謬,麵對如此圓滿的一家人,我要和他說什麽?告訴他我是你死而複生的妹妹?是你曾經指天誓日非卿不娶的初戀?  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非得愛上誰。我,頂多是個幻化的初戀影像,是你藏在胸口被遺忘的那顆朱砂痣。  兜兜轉轉,不兜不轉,我們終究還是在愛的迷宮裏失散了。  我仍是我,你也還是你,而“我們”已不再是我們。  我一直以為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但原來它是一個殘忍的妖精,吐絲結繭將我蒙蔽其中。  “想來這二位便是李尚書說起的獻計之人吧,哀家要先替那水火之中的四城百姓謝過二位了,這對龍鳳鐲子便送予這位妹妹略表哀家謝意。”皇後從手上褪下一對龍鳳絞金嵌玉的鐲子賜給花翡。  花翡謝恩後,便順手將鐲子戴在手腕上。我跌碎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注意到皇上緊盯著花翡的右手腕,仿佛尋覓什麽最後沒有找見而失望哀傷的眼神。  “好了,憶兒,隨你母後回宮去吧。”他吩咐,皇後抱過小皇子,身後跟隨著兩個乳娘模樣的宮女離開了禦書房。  “敢問陳公子,何為‘雜交水稻’?”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後來說了什麽,隻是仿佛渾渾噩噩地敘述了一遍雜交水稻的培育種植原理。他的眼神開始漸漸綻放光彩,吩咐李尚書詳細記錄下我說的方法。  攥著西隴國皇帝親自賞賜的萬兩銀票,我行屍走肉般出了宮門。一出宮門,我便開始大口喘氣,最後不能遏製地開始劇烈咳嗽,花翡著急地將我領進最近的一家茶館,不知在茶裏和了什麽藥粉給我灌下去,才終於使我的咳嗽漸漸順平。  老天或許也覺得我太天真了,於是決定今天將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在茶館裏,一個說書人眉飛色舞地講述了一個精彩的王子複仇記,當然,所有童話的最後必然少不了“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元月登基,元月封後,八月早產得子……元月的時候我在哪裏?是抱著一隻耳在曬太陽?還是在閉著眼睛殘忍地吮吸狸貓腕間溫熱的血液?我不記得了,怎麽想也想不起來。我抱著頭開始拚命回憶,拚命回憶,卻是一片空白。  花翡強行拉著我離開了茶館。途經一家賣豆腐的店鋪,老板娘慵懶地倚在門框邊驅趕蒼蠅,腳下蹲著一隻溫順的家狗。花翡對我說:“桂圓乖徒兒,你信不信隻要我說一個字那老板娘就會大笑,再說一個字她便會大怒。”  見我呆呆的沒有反應,他徑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那隻狗一個鞠躬,喊道:“爹!”老板娘先是一陣錯愕,之後開始大笑花翡是傻妞,竟然叫一隻狗做爹。  花翡這時卻轉身朝老板娘鞠了一躬,乖巧地喊道:“娘!”  老板娘一愣,旋即知道自己被戲弄了,便生氣地開始破口大罵,還順手操起攤子上的豆腐向花翡砸去。花翡沒躲過,身上被豆腐砸開了一朵白花,他奔逃過來拉了我的手便開始狂奔。  最後,不知跑過多少條巷子,總算甩開了那惱羞成怒的老板娘,我們倆才撐著膝蓋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看他滿頭滿身的豆腐花,我開始狂笑,神經質般不能停止,最後笑得肚子實在很疼,疼得開始流眼淚。花翡攬過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  “哈哈哈!你說的沒錯,哈哈哈,果真,果真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哈哈哈,我告訴你,那個皇帝,那個皇帝好像一個人。他長得很像我哥,很像很像,但是,但是,我哥已經死了。他死了……死了很久很久……我……我……肚子好痛……哈哈哈……好痛……”  明明是肚子痛,但是為什麽我一直想捂著心口。花翡攬著我輕輕拍著,哄孩子一樣,我在他懷裏又哭又笑,像一個脆弱的孩子,真是很沒用。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戴望舒 第49節:第二十一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1)  第二十一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  漸漸轉亮的光線調皮地在我的眼瞼上跳躍,鼻翼間是山間清晨獨有的潮濕氣息,一縷淡淡的薰衣草香若有似無地包圍著我,舒適而安全。  我緩緩睜開眼,發現今天睡的枕頭好像不大一樣,很軟很暖,那催眠的薰衣草香就是從那枕頭裏散發出來的。我依戀地在枕頭上蹭了蹭臉頰,再次閉上眼。  一個發現電光火石一樣閃過我的大腦,我猛然睜開眼。  根本就沒有什麽枕頭!我枕著的居然是花翡的胸膛!頭頂上是他蒙矓轉醒的臉,而我整個人則被他用手臂環繞在懷裏!  一骨碌坐起來,我操起最近的一個枕頭劈頭蓋臉砸向他。“你這個流氓!色狼!”我開始尖叫。  他一把拉住我抓著枕頭的手,深情款款地凝視我,另一隻手愛憐地撫過我的臉頰:“娘子,為何?為何上蒼要這樣對待我們?你失了記憶,每日清晨醒來時便會什麽都不記得。甚至是成親十年的夫君我,你也……”他神傷地斂起眸光,輕輕搖了搖頭,有心痛掠過眼底,“你也是日日一覺醒來便會忘卻。”  “不過,”他揚起眼眸,再次綻放出皎月般的光輝,嘴角梨渦淺淺顯現,陽光注入其中,信心滿滿,“每日我都會讓你重新愛上我!今天,也不會例外!”  他握緊我的手,十指交叉,貼在他的胸口,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娘子,你聽到我為你怦然跳動的心了嗎?今日,也讓我們一起努力可好?”  “夫君。”我緩緩開口,他聞聲抬頭。  “夫君如果想用你怦然跳動的心試試我手上的剪子,就盡管繼續唱戲唱下去。”我拿起床邊剪燭花用的剪子對著他。  “別,桂圓乖徒兒,嗬嗬,這一大清早的……”花翡原形畢露跳下床去,“剪子多危險呀。”  “花翡!你給我交代清楚你怎麽會在我房裏!!”我是煤氣罐,我是手榴彈,我是地雷,我是氫彈!我要爆炸!我要把他炸成蘑菇雲!  花翡腳底抹油,一下子躥出門去,無影無蹤。  身上的衣裳完好無缺,我低頭檢查了一遍以後確認,不然,我會讓花翡死得很壯烈。  我走出房門,一抬頭就看見天上遊弋的白雲,有些刺眼,便垂下眼簾轉身去廚房,看見綠豆正捏著一條毒蛇的七寸準備剖開。蛇身通體雪白,晃過我的眼前,我收回正打算邁入門檻的腳退了出來。  去前院,紅棗正在練劍,劍光像一道道白色的閃電,太耀眼了,我不喜歡。便折去前廳,花生正握著毛筆在寫信,絹帛白得有些透明。花生太浪費了,用生紙寫信就好了,好端端用這麽白的絲帛做什麽。我生氣地去後院,看到銀耳和蓮子在說話,突然覺得銀耳的名字取得很不好,為什麽不叫“木耳”。黑木耳多好,營養又樸實,銀耳白花花的,華而不實。  走來走去一整天,最後,我推開偏院的小竹屋,小綠立刻飛躥上我的肩頭,我拿下它抱在懷裏緩緩靠坐在地上,滿眼是屋內小綠爬來爬去的綠色寶寶。  “小綠,還是你最好了。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長得這樣好看……”我突然覺得綠色原來是這樣一種溫暖的顏色,其實隻要不是白色,什麽顏色都挺好看的。  我在竹屋裏坐了很久,久到天色漸漸模糊分辨不清小綠身上的顏色。懷裏的小綠安安靜靜,仿佛最忠實的聽眾,認真地聽著我的胡言亂語。  一縷淡淡的薰衣草香慢慢在屋內彌散開。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隻記得最後合上眼前看見窗外彎彎的月亮也是白色的,像鐮刀劃過我的心口。我不知,在跌入夢鄉後,一個綠色身影走了進來,歎了一口氣,很輕很淺,最後輕柔地將我抱回屋內掖上被角。  ……  “花翡!你怎麽又在我床上!”我磨著牙齒,考慮是該掐斷他脖子,還是直接一刀了結他。  “奴家……嗚嗚嗚……這分明是奴家自己的床……”花翡絞著被角,眼睛裏閃爍著委屈的淚光,嘴角一撇一撇,像一個小媳婦一樣縮在一邊。  我一愣,果真是他的房間,他的床鋪,不過,用布做的腦子想想也知道我怎麽會睡在他的房裏。  “奴家的清白……桂郎……奴家往後便是桂郎的人了。”花翡不知死活地繼續胡說八道火上澆油。  “啊——”一聲慘叫響徹天際。  “少爺,你的額頭怎麽破了?讓小豆幫你看看。”綠豆關切地湊到正在吃早餐的花翡麵前。花翡尷尬地躲躲閃閃不讓綠豆看。  “再有下次,我保證就不隻是鎮紙砸破腦袋這麽簡單了!”我惡狠狠地一口咬斷一隻油炸過的蠍子。花翡抖了抖。  下午的時候,花翡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我便去給小豆做幫廚,卻看見綠豆坐在灶火邊一邊燒火一邊一臉嚴肅地掐指算著什麽。難得看見脫線少年露出這種表情,我便好奇地湊了過去問他在算什麽。  “小豆在算少爺的仙齡。”綠豆一本正經地回答我。  仙齡?說的是年齡嗎?“對了,花翡到底有多少歲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從來沒問過他的具體年齡,主要是他嘴裏出來的話也多半不靠譜,問了也是白問。  “少爺仙齡已屆148歲……”我震撼了!綠豆平時雖然很脫線,但是他有一個優點,就是從來不撒謊。  花翡居然148歲了!他真是給我娘做爺爺都綽綽有餘了!原來他真的沒有胡說!什麽樣的人居然可以148歲還看起來像20歲的模樣?真是一隻妖怪!  我完全沉浸在震撼之中,以至於沒有聽到綠豆的後半段話:“不過,少爺好像動了凡心,往後就會變得與凡人一樣,不能像師傅當年一樣修過三百歲仙齡了……”  “小豆,你是說真的?花翡當真已經148歲了?!”我不確定地再次詢問綠豆。  綠豆認真地點了點頭,幹淨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撒謊的影子。  “……那小豆幾歲了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小豆沒有少爺厲害,小豆今年才92歲。銀耳師兄最厲害了,有159歲!紅棗姐姐是156歲,蓮子師兄是150歲……”天哪!這是什麽世界?誰來救救我。  後來我從綠豆嘴裏問出他們長壽且永葆青春的秘訣是五毒教元尊自創的一門特殊的內功心法,五毒教中人人都修習此法,年齡對於他們來說幾乎等同於一個無意義累加的數字。 第50節:第二十一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2)  晚飯的時候,花翡出人意料地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他敲傷了,我有些擔心。但是轉念一想,我操這份心幹嗎,他被我敲也是活該,沒把他打破頭就算客氣了,便安心地吃了飯回房去。  夜,安靜得有些冰冷。我不敢閉眼,閉上眼便是潮水一樣的回憶起起落落,一波一波衝向我,最後將我擱淺在濕漉漉的海灘,殘喘掙紮。  明知是不該再想,不能再想,卻又想到迷惘。幽藍寒冷的心海深處,我為誰落淚成珠。  有人說,“誓”和“言”是最不可靠的兩個字,它們都帶著口字,卻又偏偏有口無心。  愛,不可以作為一種信仰。因為它太容易坍塌。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我不夠堅強……所以,請讓我選擇遺忘。  我倚在窗前,看燭火被風吹得淩亂,夜蛾繞著蠟燭的圓光旋轉,做可憐的循環獨舞。  “咚咚。”有人輕輕敲門。  我打開門,是花翡提著食盒、拎著酒壇站在門口,一臉諂媚相。  “這麽晚了,你不回房,來這裏做什麽?”我瞥了他一眼,沒打算放他進來。  他卻一個側身閃了進來,徑自走到桌前將東西放下:“我給桂圓徒兒送夜宵來了。”一邊說著從食盒裏拿出一盅蒸好的湯,我嫌棄地看了看,推在一邊。  “好徒兒,這可是正宗靈雀燉的湯,我捉了一個下午才捉到的,嚐一嚐嘛!”花翡小狗一樣一臉期盼。  聞著是挺香的,原來他下午是捉鳥去了,不過,不知道有沒有放毒。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趕緊申明:“我保證!這次肯定沒有放毒!”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  我心想就算他放了毒也多半毒不倒我,於是便坐下一口一口吃了起來。他自己則啟了酒壇,倒了酒開始淺斟慢酌。花翡手藝還不錯,這湯燉得鮮美入味,難得的是我吃完後竟然沒有什麽不良反應,可見真沒放毒。  “花翡。”我戳了戳他,“你活了148歲?”他點點頭。  “一百多年……好長好長……你不會寂寞嗎?”  他放下酒杯,看著我搖了搖頭:“做一個神仙是不會寂寞的。”又開始自戀了。  “不過,”他接道,“想念另外一個神仙才寂寞。”  我看著他,有些感慨,不知這樣一個嬉皮笑臉自封神仙的人心裏的那“另外一個神仙”會是何模樣。  “不行了,不行了,喝高了……為師喝高了……”花翡捂著頭嚷嚷了兩句便癱倒在桌邊。我哭笑不得,想把他架回房去,奈何他太重了,最後隻能把他挪到我床上。  我自己則從櫃子裏找了兩床被子隨意打了個地鋪睡在地上,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後來隱約間,仿佛聞見一股熟悉的薰衣草香,才終是迷糊睡去。  早晨醒來,卻發現自己居然又是睡在花翡懷裏,他還兀自睡得香甜。  我爬下床,摸摸剪子,動動盒子,想找一個比較好的凶器。最後,我把目標鎖定在他昨晚帶來的酒壇上,準備砸下去。  結果,我有一個發現……  我放下壇子,聞了聞裏麵的味道,再倒了一杯,嚐了嚐。我怒了!  “花翡!你給我起來!”  花翡刷一下坐起身,“怎麽了,乖徒兒?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讓你裝醉!我讓你裝醉!”我拿著枕頭拚命打他。  他抱著頭躲來躲去:“徒兒好凶……我沒有裝醉……我是真的喝醉了……”  “分明是一壇子水!”我氣炸了,“昨夜是誰說喝高了,還裝醉賴在我這裏!”  “徒兒……我沒有裝,我是真的醉了……不是常言道:‘水不醉人,人自醉’……”花翡縮在床角裝可憐。  文盲!我氣極反樂!花翡看到我猙獰的笑,嚇得趕緊不停地作揖賠不是,後來又把我拉到後院一個放滿各種各樣罐子的屋子裏。  他扒拉了半天找出一個罐子,捉出一隻比螞蟻還小的黑色小蟲給我看:“乖徒兒,這是我養的最小的蠱。”以前都是電視劇裏才看過這種東西,第一次親眼見,我不免有些好奇,便問他怎麽養蠱。  他說就是把很多蟲子關在一起,讓它們互相咬來咬去,最後消滅其他蟲子勝出的那隻便是蠱。  “這是你最小的蠱,那你最大的蠱有多大?”問完後,我突然後背開始冒寒氣,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  花翡笑眯眯地指了指我:“乖徒兒,你就是我養的最大的蠱啦。”  “昨天我好容易鬥了七七四十九天養出的一隻蠱被一隻飛來的靈雀給吃了,我捉了一個下午才捉住那隻鳥,燉了湯,昨夜送給徒兒做宵夜,被徒兒吃了下去,所以……”  天要亡我!  進化論認為:人類起源於“某些原始細胞”,後來逐漸進化,變成了魚、兩棲動物、哺乳動物等,其中一些哺乳動物再經過進化變成古代的類人猿,然後才進化成今天的人類。  達爾文指出:人類的悠久家史並不“高貴”,但也沒有理由感到羞恥,因為世界上任何生物都是由低級向高級發展而來的。  這麽說難道我是一個意外的存在?自從淪落成為一隻披著人皮的蠱以後,我對達爾文的進化論產生了嚴重的懷疑。不過鑒於達爾文爺爺的另外一句話:“脾氣暴躁是人類較為卑劣的天性之一,人要是發脾氣就等於在人類進步的階梯上倒退了一步。”為了不再進一步退化,我暫時放過花翡。  但是,花翡並沒有打算放過我。成天在我身邊神出鬼沒也就算了,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他隔三岔五送我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五顏六色的毒蛇、色彩斑斕的毒菇、張牙舞爪的蟾蜍……他還堅持美其名曰“定情信物”。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會回“贈”他一些東西,一般手邊有什麽就送什麽給他,有時是一隻茶杯,有時是一塊硯台,有時是一把菜刀……都是通過優美的拋物線軌跡直接送出。  每天早晨他都會摘一束新鮮的植物插在我房內的花瓶裏,山間微薄的陽光透明地灑落在閃耀著露珠的花草上,美輪美奐,讓人心旌蕩漾,很浪漫嗎?如果我說那桃粉色的花是夾竹桃,翠生生的草是斷腸草,邊上點綴的是曼陀羅呢?  今天他照例在我桌上放了束植物,卻是以前都沒見過的。橢圓形的葉片,形似茉莉的白色小花,小枝上還結著鮮紅色的漿果,外型酷似櫻桃,煞是好看。我便隨手摘了幾顆把玩,不想卻在喂小綠時讓小綠誤吃了下去。當時沒在意,後來卻發現小綠一整天都興奮異常,在竹屋裏竄來竄去,心下便有些奇怪。  我找了一把小刀將那漿果切開,發現果肉裏麵有一對小而飽滿的青綠色豆子,應該是它的種子。我聞了聞那果肉,心裏有些激動,莫不是——  小心翼翼地將果子放在嘴裏嚐了嚐,一種甜中帶苦的味道便順著味蕾彌漫開,整個人精神也為之一振。如果說剛才隻是猜測的話,現在我幾乎可以九成九確定了。  我興奮地抓著漿果跑去偏院找到正在喝鴆酒解渴的花翡,由於跑得急,我有些氣喘籲籲,還未來得及開口,花翡便激動地伸出手將我的雙手攏住:“圓妹,你終於……你終於明白我的心意了!走!我們這便去拜堂!”一邊拉著我就往外走。  “啊?什麽?”我一頭黑線推開他,我從來沒有指望他的思路能按照正常模式走,但是也不能天馬行空成這樣。  他總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幾分傷痛:“莫不是圓妹不願嫁入我花家?”  我果然老了,思路轉不過來,這是在說什麽?  突然,他臉色一轉,臉頰蒸起兩朵疑似害羞的紅雲,眼底晶亮閃爍:“原來……原來桂郎是要奴家嫁入雲家……”  “不是……”我一時不知怎麽回答,腦子混亂。  “都不是嗎?難道圓妹是想和花哥二人獨立門戶闖蕩江湖?好!隻要圓妹開口,花哥便與圓妹仗劍走天涯,掃平武林各大門派,稱霸武林,登位盟主!到時,江湖上提起你我夫妻二人都要尊稱一聲‘奪命鴛鴦’!”  奪命鴛鴦?我還“喋血雙煞”嘞,我快要嘔血了!  “我是要問你這果子哪裏摘來的?”我直接把漿果攤在他麵前,打斷他跳躍性的發散性聯想。 第51節:第二十一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3)  他終於停止了滔滔不絕,臉色灰敗,像隻耷拉著尾巴的小狗,可憐兮兮地低垂了眉眼,小聲嘟囔:“原來桂郎今日不是來提親的……”  “什麽?”我聽不大清楚,又問了一遍。  “沒什麽……桂圓徒兒是問這紅果嗎?屋子後的林子裏多得是。徒兒若喜歡的話,我讓花生去采一筐來便是。”  “你知道這果子有什麽用嗎?”原來他們叫它“紅果”,而且林子裏還多得是?哈哈哈!  “怎麽了?不就吃著可以不犯困嘛。”花翡不解。  “這裏麵的種子就是‘咖啡豆’啊!是咖啡豆!你知道嗎?!這是多麽美妙的東西!”我抓著漿果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花生在哪裏?我要找他幫我摘咖啡漿果!”花生對於植物的研究十分透徹,完全不像花翡這樣半桶水。  花翡訕訕回道:“在東廂。”我立刻轉頭要去找花生,卻被花翡一把拽住,滿臉期待地問我:“圓妹,我和花生比你選哪個?”  我斜眼睨了他一眼:“花生。”花生是花翡爹爹的養子,算得上是八寶樓裏言語稍微正常一點的人,就是長得酷似黑旋風李逵。  花翡捧心:“我和這紅果你選哪個?”  “紅果。”  花翡背過臉去,雙肩一抖一抖,哽咽:“最後問一句,那我和小綠呢?”  “當然是小綠!”我毫不猶豫,沒有小綠哪來那麽好喝的“曉湯”。  “桂郎……你……你好狠心!奴家待你一片癡心,你卻對奴家這般始亂終棄……奴家不活了!”說完作勢就往那屋內的柱子撞去。  我眩暈:“始亂”都談不上,何來“終棄”?  “桂郎,你不要攔我。今日奴家定要以死明誌,就讓我香銷玉殞吧!”花翡停在柱子前,扯著京劇長腔般的調子做戲。  我走過他身邊,頭都不回,直接去找花生。身後花翡不死心地叨叨:“那我和紅棗比呢?”  一個月後,霄山腳下周口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一家奇怪的茶館,裏麵出售一種奇怪的茶飲,名喚“咖啡”。這咖啡不似一般茶水般澄澈透明、清淡雅致,是琥珀色的,聞著芳醇香甜,喝著微苦卻又回甘無窮,唯一和茶相同的是都具有很好的提神醒腦的功效。最最怪的是這“咖啡”兩個字他們根本沒有見過,後來才慢慢知道是念“哢飛”。  兩個月後,周口城的百姓都迷上了咖啡。  八個月後,西隴國內幾個主要城市都開設了類似的茶館,大家開始逐漸接受這種新生的茶飲,卻不知是何種茶葉衝泡出來的。  十個月後,西隴國的集市上開始出售一種褐色的粉末,買回後依據附贈的一張商販囑咐,便可在家如泡茶般炮製出美味的咖啡。  一年後,咖啡席卷西隴國,壟斷了全國至少四成人的味覺,並且開始滲透販售至雪域國和香澤國,而這個人一夜暴富。關於這個人究竟是何來曆,長相如何,是男是女……被傳得繪聲繪色,卻沒有一個確定統一的答案。  有人說:這人是個男的,長得五大三粗,和菜市口賣豬肉的老板差不多(花生:我哪裏像賣豬肉的?);有人說:此人是個妙齡女子,長得貌美如花卻生性冷清,從來沒有笑臉,而且身懷絕世武功,若得罪她,便會被卸去手腳做成人彘裝在壇子裏(恐怖小說裏的紅棗);有人說:那老板居然是個稚齡少年,很是和氣,常常算不清賬目,時不時倒貼客人(小豆這孩子不是一般的迷糊);有人說:此人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美男,不過已有妻室,最令人遺憾的是其妻擅做河東獅子吼,此美男甚是懼內,不敢再娶,跌碎了西隴國一幹待嫁女子的芳心(花翡胡說八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傳言到目前為止最為廣泛。  還有一個謠傳,據說真正的幕後老板是個女人,常年以紗遮臉,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長相,不過有人傳說她長得其醜無比,凡是見過她的人都被其醜陋的麵容嚇死了。對於這個,我隻能讚歎,人民群眾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  此刻,我正在店堂的後院廚房裏研磨咖啡豆,綠豆在灶邊烤著小甜餅,花翡照例不屑於正常食品端著一盤蜈蚣細嚼慢咽。  銀耳一個淩空飛踏,揭下店門上方的牌匾,打了盆水準備拭去上麵的塵埃。說到那塊牌子……真真是我心裏的一個傷,不為別的,就為上麵題著的三個大字。  當時,花翡說:“此城喚‘周口’,此店就叫‘周口店’好了。”便不由分說地親自刻了個牌匾掛上去。我看著那牌匾胸悶了半天。  第二家分店開在京城內的靈山上,花翡說:“此店居於山坡半中,就喚‘半坡店’。”半坡?不容易呀,總算進化到了母係氏族公社時期。  第三家分店開在銀城內,生怕花翡叫出什麽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堅持將這家橫跨小河上的店命名為“橫店”。  每日清早除了磨製咖啡豆外,我都會和綠豆一起蒸烤出一大籠的甜餅分發給路過店門口的孩子們。不知為何,每次看見孩子們小小的手抓著甜餅吃得幸福的樣子,我的心便會甜得發疼。而每每聽見孩子們跟在母親身後奶聲奶氣地喊一聲“娘”時,我都會不自覺地閉上眼幻想那是對我的呼喚。記憶深處仿佛有一個很痛很痛的角落慢慢抽絲剝繭,但一旦我要想起是什麽的時候,就會立刻跌入一片混沌的迷霧裏。  花翡最近又出過一次遠門,回來後傷得很重,比上次嚴重得多,發燒說胡話昏迷了足有三天。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拉過我的手,沙啞著嗓子說:“圓妹,我們洞房吧!養個大胖小子!”之後,便再次暈了過去。當然,是被我敲暈的。  這次傷足足養了月餘才完全治愈。期間,花翡的遺書收藏量終於達到三十封,這次遺書裏居然寫著“本座辭世後,桂圓送小綠撫養,綠豆歸屬廚房的鐵鍋和鐵鏟……”顛顛倒倒得不像話。  而我卻隱隱擔心,他的武功雖一般,但以他的使毒招術斷沒有人可以將他傷至這般,除非他完全沒有用毒。  為何不用毒呢?莫不是他不願傷害此人?又或者對方百毒不侵?不管是哪種原因,惹上這樣的人總是危險的,花翡卻為何一再身涉險境? 第52節:第二十二章 珠簾不卷夜來霜(1)  第二十二章 珠簾不卷夜來霜  梨花月,總相思。  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張惠言  雖是秋末時節,雪域國卻已飄起了年內的第一場雪。小雪紛紛灑灑,似鹽花般帶著幾分晶瑩,一觸到人溫熱的肌膚便頃刻融化。  長長的朱紅花岩石長廊上,執事老太監吳清兜著袖子著急地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仿佛欲借此減輕心中的焦慮,時不時抬頭望向那虛掩著的紅木朱漆鏤花門。  終於,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手持拂塵的小太監通報:“宣!”  吳清趕忙入內。“奴才參見陛下,老奴該死,該死啊!”“撲通”一聲跪在了奏折堆疊的書案前,地上冰冷的玄青色花岩石倒映著一張緊張失措長滿了褶子的臉。  “何事如此慌張?”半晌,書案後的烏金血簪發冠才緩緩從手中明黃的奏折中抬起,語氣慵懶,卻讓人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寒意走遍全身。紫色的頭發被高束成發髻用發冠固定,如雪的麵龐上一雙紫水晶般透明的眼睛如妖似魔,反射著桌旁的燭火,明暗影綽。一身烏黑發亮的錦緞龍袍倚靠於雪貂皮毛鋪陳的龍椅上。  吳清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即使已伺候陛下多年,每每聽見他開口仍是讓他從心底裏泛出敬畏之感:“老奴……老奴看護不利,讓殿下……讓殿下給走丟了……奴才們尋遍了月華殿都沒有找見殿下……”吳清暗暗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心想自從伺候這小祖宗以來,自己就沒睡過一夜好覺,而這小祖宗學會走路以後,自己更是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再這麽折騰下去即使陛下不斬他,估摸著這條老命也該差不多去了。  “上次刺客來襲後朕說過什麽?”高高在上的紫目冷光一轉,吳清差點癱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說,殿下走動半步身邊都需設三人以上護衛貼身保護,若殿下稍有差池……月華殿內所有侍從宮人盡數遷入寒潭殿伺候……”寒潭殿是這雪域國皇宮最陰森恐怖的存在,裏麵的內湖飼養了兩隻陛下的寵物——虎皮鯊,以人肉為餌食,凡是宮內犯了嚴重過錯的侍從便會被投入湖中。  “那你還在此作何?”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容老奴再尋上一尋……”吳清連連磕頭。  “去吧。”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嫌麻煩。  “啊?……是。”吳清一愣,本以為定是難逃一死,卻不想陛下叫他“去”,雖然搞不清楚是讓他“去地府”還是“去尋人”,但看到陛下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臉,便趕忙恭敬地跪安退了出去。  偌大的書房內又恢複了清靜,僅餘跳躍的燭火偶爾發出啵啵聲。  “在這裏睡了半日,你倒是不嫌冷得慌?”子夏飄雪端起案上的茶杯,淺抿了一口,心下想這西隴國送來的“咖啡”味道差強人意,卻是提神醒腦得緊。  寬大的龍椅背後應聲走出一個睡眼蒙矓的娃娃,大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翹,水嘟嘟的紅唇,圓圓的臉蛋泛著粉霞般的光彩,粉雕玉琢,好不可愛。若不是那頗有些倔強、目空一切的眼神,還有渾身像打翻了染缸一般亂七八糟混雜的顏色和撕破的衣袖,定會讓人誤以為是個兩三歲的女娃兒。  子夏飄雪放下手中的茶盞,伸手將其抱起,他立刻蜷著身子縮進子夏飄雪的懷裏,眯著眼睛安靜了不到半刻的工夫,便開始忸怩著坐立難安,像一隻長了跳蚤的小貓。子夏飄雪手稍一鬆開,他便從那懷裏爬了出來,雪白的貂皮椅墊上立刻留下了一串觸目驚心的汙跡。  他爬到書案邊兩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旋即皺起了眉,精致的小臉擰成包子花般可愛的形狀:“阿夏,好苦,不好喝。”  子夏飄雪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叫父皇。”  “啊父父父……啊父……皇皇皇……”每次一讓他叫父皇,他便會模仿月華殿伺候他用膳的小太監李貴,開始口吃不止。子夏飄雪歎了口氣,難得那妖異的紫瞳裏轉過一瞬的無可奈何。  一走神的工夫,一本奏折已葬身在小花貓的爪下,碎成四片。  “紫苑!”子夏飄雪臉上一絲戾氣掃過,那娃娃泥鰍般溜下龍椅,躲過了子夏飄雪手中彈出的暗器。暗器穿透椅背,留下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孔洞。  “啊父父父……啊皇皇皇……啊紫紫紫……苑苑苑……回回回去啊了……啊父……啊父皇皇……汪汪……汪歲汪歲……汪汪歲……”留下一串小狗般的“汪汪”後那頑皮的小身影一溜煙沒了蹤跡。  子夏飄雪搖了搖頭,端起茶盞,隻喝了一口便開始猛烈地咳嗽,外間的太監趕忙端來溫水才將咳嗽給緩和了下去。晃了晃茶盞,子夏飄雪在底部看見一層細密的紅色辣椒粉末,終於知道紫苑飄雪那一身五顏六色、破破爛爛是從何而來了,想來今日禦膳房定是不知被鬧騰得如何雞飛狗跳。  此時,在西隴國的深宮內,一個黑色的身影翩然落下。  “屬下參見陛下。”那黑衣人單腳屈膝跪下,兩手一抱拳。  “平身。可有何消息?”桓玨轉過身,憔悴的眉宇間有期許的光芒閃爍而過。  望著那明亮的眼睛,黑衣人有些慨歎,但也隻有如實稟報:“屬下無能,至今尚無任何線索。”  茶杯應聲落地,一攤水漬裏有幾片嫩綠的薄荷葉。  “來人哪,快去稟報皇後娘娘,皇上的心疾又犯了!”安靜的夜色頓時一片喧囂混亂。國師也被皇後請入了皇宮為皇上診病。  “皇上,恕老臣直言,陛下龍體茲關國事安危,萬望陛下保重身體!莫要再為那鏡花水月做竹籃打水的無謂之勞了。”  “咳咳咳……國師現今是如了意了,國師算計了這許多年也該歇歇了。朕的瑣事還不勞國師成日費心惦記著。”語氣裏是說不出的冷漠疏離。  國師有些尷尬地低了頭,皇後看著氣氛有些不對,便上前圓了場讓國師出宮回府,自己則去親自監督宮女們煎藥。  桓玨躺在龍榻上,窗外冷月無聲,依稀仿佛那年,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波光粼粼的無邊月色中,朗聲念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雖說是深秋時節,但在四季如春的香澤國內卻依舊是一派鳥語花香之景。堤邊岸上,賞夜遊玩、聽戲喝酒,燈火掩映的河道兩旁船隻來往甚是熱鬧。絲竹樂舞、巧笑暗語不時傳出。  而香澤國的皇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致。  兩年前,除了東宮外,宮廷內的其餘地方均是滿栽香花。現如今,則是盡數被除去,僅種薄荷,一片萋萋芳草綠夾著絲絲冰涼讓本就寬闊的皇宮顯得有些死寂。  太後望著滿目碧綠,暗歎冤孽,身後跟著兩個手捧畫卷的宮女進了攬雲居。  “孩兒參見母後。不知母後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那香澤皇帝微欠了身,迎接太後。  銀絲縷縷,竟尋不見半點當年如墨般烏黑的蹤跡,每每瞧見,都讓她心如刀絞,“皇上日夜為國事操勞甚是辛苦,哀家特來看望。”  “謝母後。”  不知如何啟口,那太後停頓了片刻:“皇上如今也已登位兩年了,膝下尚無半子環繞,也未再納妃,哀家以為不妥。”說完對隨行宮女遞了個眼神,宮女立刻將手中的若幹畫卷依次展開放於案上,一看竟是一幅幅深閨美女繪像,或溫柔婉約,或嬌小嫵媚,或娉婷多姿,多是當朝大臣之女。  “這些是哀家近日挑選的名媛淑女,皇上看看可有滿意的?”  那香澤皇帝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多勞母後掛心了,如今天下初易主,動蕩隱憂尚存,孩兒國事纏身,恐怕不宜考慮此事。況且,孩兒有雲兒相伴左右即可。”  “你!”太後一時氣極語塞,胸口氣得一起一伏,“就為了那女人!就為了那已經化成灰的死人,皇上準備這一生就這樣斷送了?”  那皇帝一下站起身,麵容極度不悅,有克製的火氣:“請母後莫要這般辱及孩兒的愛妻!天色已晚,請母後移駕寢宮歇息!”兩個宮女嚇得一個哆嗦,不禁想起去年有個進士寫了首詩暗喻皇後已死之事,皇上震怒將其斬首示眾。  太後氣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宮女怒氣衝衝地出了攬雲居。  “啟稟萬歲,小燁子求見。”不過一會兒,王老吉在門外小心翼翼地通報。  “宣。”一個利落的身影立刻踏入書房:“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有下落?”  “尚無。西隴國內臣也探聽過,沒有發現蹤跡。明日臣便往那雪域國找尋。”  “知道了,下去吧。”撫著手中的骨灰盒,失望的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深深哀傷。那骨灰盒表麵光滑潤亮,一看便知是長期被人撫摸的緣故。  小燁子走後,王老吉便進來為皇上添茶,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執著,已經找尋了兩年有餘卻還不死心。轉念一想卻又幾分明白,隻要有關雲妃,隻要是有一絲能夠證明她還有可能尚在人世的線索,哪怕是屍身,都會讓皇上為之瘋狂。  猶記得當年皇上挖出雲妃骨灰後的第二日,下人們清理廢墟找到九顆定顏珠放在皇上麵前,皇上那沉如死灰的眼裏掠過一絲欣喜若狂的希望之光,隨即開始盤問可有宮人私藏了那第十顆定顏珠,下人們嚇得直打抖,心想偷什麽也不敢偷這定顏珠,除非是不要命了。皇上便立刻命人開始找尋這最後一顆定顏珠的下落。  這定顏珠世上僅有十顆,均為香澤國皇宮所存,不但可保容顏不腐,還有一個特性便是水火不懼。所以,即使一場大火將所有東西盡數化為灰燼,也不可能燒毀定顏珠,而這第十顆定顏珠的失蹤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被人偷盜。  這顆定顏珠的被盜對於香澤國皇帝來說,卻是支撐他兩年有餘的一絲希望之光。因為他相信雲妃的屍身有可能並未被大火化為灰燼,而是被偷天換日給運出宮去。當年他在她身上放置定顏珠時,有一顆是含放在她口中的,很有可能消失的定顏珠就是她口中的那顆。外人定是不知,匆忙之中很有可能隨著雲妃的屍身一起被運走。  但是,兩年內,他派盡高手精英四處找尋定顏珠的蹤跡卻遍尋不著,哪怕是一點點相關的線索都沒有。  王老吉常常暗暗祈禱,希望玉皇大帝和所有菩薩神靈們能保佑雲妃死而複生。皇上日日對著那骨灰盒癡癡傻傻如對雲妃本人,讓人看了好生不忍,連他這樣不懂情愛之人也不禁潸然淚下。 第53節:第二十二章 珠簾不卷夜來霜(2)  第二日,早朝後,安親王受皇上之約入宮覲見。  太監端上兩杯茶,安親王揭開杯蓋後卻愣了,不知杯中是何茶,品了一口,卻是苦得緊,再一回味卻又甘美非常。  皇上看他的表情,輕笑出聲:“此茶名喚‘咖啡’,是西隴國裏傳來的,據說那西隴國現在幾乎人人都喝此茶。”  “哢飛?不知此二字如何書寫?”  皇上就著杯中之水,以指輕蘸,隨手在桌麵上寫下了這兩個奇怪的字。  安親王看後,卻覺此二字有些隔著年歲的朦朧熟悉之感。  “加菲?何解?”  “福祿有加,鉛華似菲。故喚‘加菲’。”  安親王下意識地撫著腰上所係的紅色玉佩,玉佩的形狀有些怪異,看不出是什麽。咖啡?加菲?一樣奇怪,會有聯係嗎?  “皇弟在想什麽?”皇上看安親王突然陷入深思之中有些不解。  “沒,沒什麽,怕是昨夜沒睡好,精神有些不濟。”安親王一下回過神來。  “朕看皇弟這許多年一直佩戴此玉,但此玉石材質卻非上品,莫非有什麽來曆?”現今,恐怕隻有和這自小看著長大的弟弟在一起,皇上才會偶爾露出此等促狹自然的表情。  “皇兄玩笑了,不過見它刻得怪了些便隨身帶著,想是能避些邪氣……”嘴上雖如此說著,臉上卻不自然地紅了。  皇上也不追究,隻是微微笑了笑。  “今日讓皇弟過來是要商議一事。朕聽說那西隴國今年糧食大大豐收,比往年多了五成,不但解決了北麵四城的糧荒,還餘出不少囤積於國庫糧倉以備不時之患。朕欲親自去那西隴國內查探這高產之方,不知皇弟可願同行?”  “皇兄邀約,蘭茂自當同去。”  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裏字,  點點行行,   總是淒涼意。   ——晏幾道 第54節:第二十三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1)  第二十三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  三月,草長鶯飛。  位於西隴國京城西北角的酒樓“富春樓”裏人來人往,一派熱鬧。現下正午時分,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單就這樓上一層少說也有十來桌用餐之人,或三五成群,或兩兩對酌,形形色色之人皆有。唯一相同的是幾乎每桌都點了一道相同的菜。  要說這道菜,其實本也普通,就是辣子爆炒鯉魚片,又鹹又辣,口味甚重。老板推出此菜月餘,發現並不討喜,點的人少之又少,即使點了也吃不上兩口,再次光臨也絕不再點此菜。就在老板欲從菜單上撤銷此菜時,來了個貴人,從此改變了這道菜的命運。  小二還依稀記得那日,一個素袍玉麵的客官落座後,瞧著滿滿當當的菜單偏偏隻點了此菜。一般人吃不了幾口便會受不了的鹹辣味,那人卻一口接一口將這盤鯉魚肉吃得幹幹淨淨。  吃到最後,那人辣得眼圈都紅了,眼睛裏水霧蒙了一層,最後還愣坐了半日。當時店小二就琢磨了,這客官莫不是被辣傻了,水也不知道喝一口,就這麽呆呆坐著,眼神飄忽,像是穿山越水停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常光顧此店的戶部員外郎踏入店門瞄了一圈後臉色大變,誠惶誠恐地跪在了那人麵前高呼萬歲,全店的人才驚訝地知道此人不是別人,居然是微服私訪的西隴國當朝皇帝。  那皇帝看著跪得滿屋的人方才恍然回過神來,說了一句:“此菜甚好。”  掌櫃倒是機靈,趕忙巴巴地跪請皇上給這菜賜個名。  “就喚‘容顏’吧……”那皇帝略一恍惚後留下了一個奇怪的名字。  金口一開,這道菜從此後便是揚眉吐氣、享譽京城。皇上都說好吃的菜,那可不得引著全城的人都慕名而來,人人都有個奇怪的心理。往常吃這菜覺著又辣又鹹難以入口,但自皇上賜名後就覺著怎麽吃怎麽好,一邊吃一邊暗歎還是皇上有眼光。  因為這道菜,這小小的酒樓也就雞犬升天跟著紅火起來。掌櫃更是夜裏數錢數得合不攏嘴,不過這機靈的掌櫃倒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明明是一道辣子炒魚,怎麽皇上就給取了個“容顏”的名字。後來一日突然明白過來,此“容”字可不就是彼“融”的諧音嘛。聽說皇上獨寵皇後娘娘,與娘娘伉儷情深,皇後的閨名便是“初融飄雪”,皇上定是吃著這菜想起了娘娘。  話說現下正午時分,窗外是柔和的斜風細雨,客人們一邊吃著菜喝著酒,一邊議論一些小道消息、逸聞樂事。  要說最近頂頂大的事便是二月二十日那雪域國的小王子紫苑飄雪的三歲生辰慶筵了,不但雪域國上下舉國同慶,就是他們西隴國的聖上也親自到賀,送了份大禮。人人皆慨歎,這小王子真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命好得很哪!  那紫苑飄雪生辰後又發生了件稀奇事,聽說是雪域國皇宮不知丟了個什麽至寶,把那妖王給大大惹怒了,斬了不少宮人,連夜派出精銳暗侍奔赴各地開始搜尋。而西隴國的皇帝桓玨獲悉後也是震驚焦急非常,命大內高手協助尋找此寶。  不過說起來,這都是些王公貴族們的事兒,老百姓哪裏弄得明白這是在玩什麽花樣,百姓們還是最喜歡聊聊身邊發生的事,比如現下在這酒樓裏。  “爹爹,爹爹,全是小竹不乖,小竹不該不小心打破茶杯……”一個稚氣的聲音成功地讓原本喧囂的酒樓一下安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角落裏的一張飯桌。  一個紫衣娃娃跪在桌前,衣裳布料看起來極好,可惜被蹭得有些麵目全非。娃娃的臉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髒兮兮像個泥人,讓人辨不清長相,但那靈動閃爍的大眼卻黑白分明,眼尾有些略微上翹,此刻正噙著委屈的淚水讓人一下心生愛憐。  娃娃的小手可憐巴巴地揪著桌邊人的衣擺,那人一身布衣卻給人華貴不可逼視之感。挺拔毓秀的身姿,麵容冷傲,一雙上翹的丹鳳眼透著股清寒,更引人側目的是此人居然有一頭銀白色的頭發,有飛瀑流瀉的氣勢又似錦帛絲緞般亮澤,煞是耀眼。此刻,那飛入兩鬢的長眉微微蹙起,低頭看著地上的孩子。  此人左手邊坐了一個十五歲左右的俊俏少年,也瞧著那孩子,臉上滿是吃驚不解。此人右手的位置則空置著,擺了雙碗筷,卻沒見人。下手位坐了兩個漢子,一看便知是練家子,其中一個一下站了起來欲伸手拎開那小孩。  那孩子身子一閃狀似不經意地避開了他的手,仍舊揪著那銀發男子的衣擺,“哇”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嗚……小竹再也不敢摔破東西了,爹爹不要丟下小竹……爹爹讓四叔打罵小竹都可以,就是不要丟下小竹……”眾人欷?#91;。這爹也太殘忍了,小孩子走路不穩當,打破個什麽杯呀碗呀的實屬正常,居然為了這事就要遺棄小孩。   看這孩子一身汙漬,想來是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剛才那個漢子定是孩子口中的“四叔”,定是常常打罵這孩子。大家紛紛將指責的目光投向那爹,有幾個義憤填膺的差點要站起來罵人,卻礙於他周身的氣勢。  “我不是你爹爹,想來你是認錯人了吧。”那銀發男子看了小孩半晌後終於不疾不徐地開口。  “嗚!……爹……爹……娘已經去了天上不要小竹了……爹爹沒有去天上,為什麽也不要小竹?……小竹會聽話,乖乖等爹爹和叔叔們吃好飯再吃飯,等爹爹和叔叔們睡下了再去睡,小竹還會給爹爹捶腿倒茶。小竹長大了一定會孝順爹爹……嗚嗚嗚……爹爹不要丟下小竹……”  竟然還是個沒娘的小孩!此時,眾人再也聽不下去了,本來的竊竊私語變成了高聲譴責。  有一個壯實的漢子捋著袖子站了出來:“老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虎毒還不食子!哪有你這樣的人!虐待自己的娃兒不算,現如今還要丟了他!老子頭一回看見有人光天化日之下不承認自己的兒子!豈有此理!撒謊也不照照鏡子,這娃娃眼睛跟你長得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說不認得?你騙誰呢?大家夥兒倒是評評理!”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表示讚同,對比兩張臉,那眉毛那眼睛無一不是相像的。  那漢子得到了大家的聲援,火氣更大了,一拍桌子走了過來:“娃娃,不要理這狼心狗肺的人,跟你朱大伯家去!朱大伯養你!”說完就要抱走小孩。  豈料小孩分毫不肯移動:“大伯……小竹不能和你回家,娘去天上了,隻有小竹可以孝順關心爹爹……今天是小竹不乖才惹爹爹生氣……”  一句話下來,大家更是歎這孩子乖巧怨這爹爹冷血。  眾人議論譴責亂成一團,狸貓卻仿佛沒聽見一般,心靈深處被那孩子的一句話給撼動了:“娘已經去了天上不要小竹了……爹爹沒有去天上,為什麽也不要小竹……”  過往的記憶伴著一個孱弱斷續的聲音,如刀片淩遲,鮮血淋漓。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他突然俯下身,將小孩抱起,丟下一錠銀子做飯錢,便旁若無人地轉身出了酒樓。與其同行的其他三人也是大大愣了一下,才趕忙起身追隨了出去。  “皇兄,你這是……”下榻了客棧後,安親王憂心忡忡不解地看著這位素來殺伐果決的兄長,不知他帶上這半路殺出認親、來曆不明的小孩要做什麽。  “我兒若在世……也該這麽大了吧……”平淡如水的一句話,漫過空氣,讓安親王心裏一陣窒息辛酸。  狸貓淺淺地笑著,眼神裏的哀傷讓安親王不忍注視。  “但是,萬一……適才龐虎抓他,他一下就閃開了,以龐虎的身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如何躲得過?”安親王還是不放心。  “說不定是巧合罷了,我抱他時試探了他幾個穴位,脈息吐氣與常人無異,應是沒有習過武的孩子。”不知為何,他無端地對這孩子有好感,想要保護他,莫名地不喜歡安親王的猜測。  “少爺。屬下已按少爺吩咐給孩子沐浴過了。”門外侍衛龐虎低聲請示。  “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龐虎和金劍帶進來一個洗去汙泥一身清爽的小娃娃。  狸貓和安親王回頭,粉雕玉琢的娃娃朝狸貓咧嘴一笑,讓兩人同時愣住了。  除了眉眼以外,那鼻子、那嘴、那神韻……  一笑若清荷出水,純真甜美,若不是見過這個笑容百次千次,斷是看不出其間所暗藏的無限狡黠靈動,而狸貓二人一眼便分辨出了。  不為其他,就為這孩子像極了一個人!  怎麽又是這種眼神?  紫苑不高興了,姑父每次看見他也是這個樣子,明明是瞧著他,但他總覺得好像又不是在看他。從來隻有自己無視別人,哪裏輪得到別人無視自己。姑父也就算了,畢竟姑父除了這點外都挺好的,現在這兩個草民竟然也用這種眼神瞧著他,紫苑小肚子裏的火“噌”一下就躥了上來,扭頭就往外走。  一屋子人一下愣住,不知這娃娃要做什麽。龐虎最先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攔下他,誰知他一閃身,龐虎撲了個空。金劍也反應過來,上來就要抓這娃娃,卻不想這娃娃泥鰍一般滑溜,龐虎和金劍兩個大內高手一左一右愣是沒能抓住他,有幾次還差點兩人撞在一起,那孩子倒像是起了興致,益發躲閃得開心。  看他的步法,確實不似習武之人,卻又像未卜先知一樣能夠預料到龐虎、金劍二人的每招每式,精確地避開,很是奇怪。  安親王也起身參與捉捕,卻也是徒勞無功。三個高手被一個三歲的孩童戲弄得團團轉,那場麵說不出的讓人哭笑不得。  左右閃躲的娃娃突然轉了個方向,笑嘻嘻地撲進狸貓懷裏,那被他繞暈了的三個人一下沒有刹住氣勢,撞在了一起。紫苑心裏“嗤”了一聲,哼,父皇說的沒錯,草民果然和草包是一樣的。再看看那個一臉尷尬鬱悶的安親王,紫苑稍微解了點氣,讓你還敢用那種眼神瞧本宮!  狸貓凝視著懷中孩子小小的臉,那年雲府緣湖水亭,一個追逐笑鬧的女孩也是這樣一頭撞入他懷裏,一樣精致的麵容,一樣倨傲不屑的眼神,分花拂柳,穿過悠悠歲月重疊在了一起。  手,小心翼翼地撫上了那張麵龐:“你……你娘是誰?”  “小竹沒有娘。”其實是娘太多了,子夏飄雪的後宮佳麗無數,紫苑也搞不清楚哪個是娘,又或者都是娘。不過,紫苑向來覺得她們都挺討厭的,扭扭捏捏。  狸貓眼中的光暗了暗:“你叫小竹?”  “爹爹不認得小竹啦?爹爹連小竹的名字都忘了?嗚——”  “你為何叫我爹爹?你爹爹長得是何模樣?可是與我相像?”雖然心中迷霧重重,但狸貓已不自覺地將孩子抱坐在腿上,攏著他小小的身子,對這聲軟軟的“爹爹”很是受用。  那孩子突然停止哭泣,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爹爹,我餓了。”  麵對著一桌豐盛的菜肴,紫苑不亦樂乎。自從生辰第二日從宮裏溜出來後,他就沒正經吃過頓飽飯。宮裏太悶了,隻有父皇還好玩些,但是他總是很忙。他一個人又老是被吳清那個老太監領著一大幫子人跟著,無趣得不得了。還是宮外好玩,除了找吃的比較麻煩,其他都比宮裏好。不過,紫苑瞧了瞧身邊那個銀頭發的人,哈哈!這個草民真是笨,這麽容易就被他騙了,比宮裏那些伺候他的下人還好騙。  狸貓看著眼前的娃娃,心中疑惑更甚,一樣隻挑葷菜不喜素菜的口味,一樣隻要吃起飯來便是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沉浸表情,世上怎麽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莫非雲兒真的還活著!這孩子便是雲兒的骨肉?  但若是雲兒,若是雲兒真的尚在人世……時間卻又對不上。  一邊安親王也是疑竇叢生。像!真是太像了!沒想到這次與皇兄到西隴國探察糧食高產之方竟會有此等奇遇。這孩子到底是何來曆?該不會是圖謀不軌之人故意派遣來的吧?知道已故的皇後是皇上心心念念的人,便挑了一個長相相似的孩子趁皇上微服期間半途認親,最後再伺機下手。若真是這樣,後果不堪想象。不行,一定要提醒皇兄警惕。  夜裏,紫苑鬧著非要和狸貓一起睡,安親王說什麽也不同意,但對著這張臉,狸貓是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拒絕的。最後,得逞的紫苑眨巴著眼睛,狀似天真地目送安親王皺著眉頭離開,窩進狸貓的懷裏,打著他自己的小算盤。父皇派了人到處抓他,這個銀頭發的大叔看起來武功應該很高,如果和他睡在一起,就不怕被抓了。   今天在酒樓裏本來隻是餓得慌了想隨便抓個人蹭頓吃的,一眼就看上這個草民,現在發現自己真是好明智,就像阿夏說的一什麽的兩隻雕。  第二日,狸貓一行人帶著一個身份不明自稱叫“小竹”的孩子上了路。五個人分乘四匹馬,紫苑自然和狸貓坐在一起。本來安親王極力主張讓孩子和他同乘一馬,但是紫苑哪裏肯,死活賴在狸貓身上。他已經看出來了,狸貓才是他們中間最有權威的,就像所有人都要聽阿夏的一樣,而且那個叫十六的人對他好像很有敵意,紫苑認定那是嫉妒,嫉妒銀發大叔對他比較好。  行至山間一處棧道,迎麵過來一隊人馬,均是驃騎壯漢,行色匆忙,似乎正要趕去赴約。其實本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山間偶遇,兩方人打了個照麵,眼睛瞟了一下對方便繼續各自準備往前走。豈料這時——  “啊!好痛!”狸貓低頭一看,被他護坐在前方的小竹突然捂著肚子彎下腰,再攤開小手時,已是鮮血淋漓,“嗚……嗚……流血了……壞人……爹爹……他們是壞人……”一邊嚇得抽泣不停,一邊用帶血的小手指著對麵的那隊人馬。臉上又是驚懼又是痛苦,扭曲成一團。  狸貓眼中寒光一閃,不知為何,看見這孩子受傷竟像拿刀剜他自己的心一樣難過。  龐虎、金劍長期跟隨皇上左右,皇上一個眼神此二人便知皇上已生了殺意,立刻從馬上一蹬,一躍而起衝向對麵。  而對麵的人馬還愣愣的仿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看兩個高手殺了過來,才趕緊擺開架勢應戰。龐虎和金劍武功雖高,但不敵對方人多,幾次差點受傷,安親王見狀也從馬背上躍起加入了廝殺中。  狸貓從馬上抱下受傷的孩子,心裏很是愧疚,自己怎麽如此大意,有人發暗器傷孩子,自己居然一點都沒有發現。正欲拿開小竹的手替他檢查傷口,背後人群裏衝出一個人撲了過來。狸貓護著孩子,閃身、抽劍、刺送,一氣嗬成,轉身便與那撲上來的人打鬥起來。 第55節:第二十三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2)  待將那人刺倒後回身卻發現小竹已不見了,焦急地在紛亂的人影中搜尋了一圈,卻看見那孩子正蹲在一個被刺傷的人邊上。怕他再次被人所傷,狸貓趕忙走上前。  “哈哈哈!真好玩!”那孩子手持一柄小彎刀一下挑斷了受傷之人的手筋,鮮血迸射,淋在了孩子粉嫩的臉頰上,他卻毫不在意,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熠熠生輝,再次舉起彎刀準確地一把挑斷了那人的腳筋。  “啊——”那人痛苦的哀號響徹天際,驚恐地扭動著身子,兩隻眼珠子因為懼怕,充血地暴突著,“魔鬼!魔鬼……”  那孩子卻仿佛更開心了,咯咯地笑著,用尖刃在那人胸口一筆一筆畫了個扭曲的圖案,好像隻不過是一般孩童信手塗鴉一樣稀鬆平常,最後,才慢慢地將刀一點一點送入那人心髒深處,聽著刀下人死亡的淒厲哀號哈哈大笑。  狸貓被眼前的這一幕震呆了。自己也曾無數次舉刀落劍、殺人屠生,帝王家本是殘酷,問鼎帝位自然不可能是個菩薩心腸的善人,即使雙手沾滿鮮血也是必然。  但此刻,一個不過三歲的孩子,居然如此殘忍,似乎殘忍還不足以形容,他仿佛以此為樂,大大的眼睛裏不要說害怕、憐憫,連一點狠戾的蹤跡都尋不著,有的隻是遊戲玩耍的興奮,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木頭。  鮮血,詭異地蔓延。  狸貓一個掌風擊開小竹手中的彎刀,狠狠將他扳了過來:“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誰教你如此歹毒!”他搖晃著孩子小小的肩膀,不可置信。  突然,狸貓想起什麽,一把撩起孩子的衣裳,卻發現那光潔圓潤的肚子上莫要說傷痕,就是一點淤青都沒有。伴隨著恍然大悟的是痛徹心扉的震驚!這個孩子居然利用他對他的愛護之情,佯裝受傷,挑起兩隊毫無恩怨的路人相互屠殺。  “停!”狸貓大喊一聲,轉頭,卻發現隻剩安親王、龐虎、金劍三人站在他身後,那隊過路的人馬早已盡數命喪黃泉。  紫苑撓了撓耳朵,不明白這個銀發叔叔為什麽這麽激動,父皇可不會這樣。自己兩歲的時候第一次摸準一個小太監的手筋用刀把它挑斷時,父皇可高興了,獎勵他騎著小沙的背繞湖遊了一圈。“小沙”是紫苑對寒潭殿裏那隻小一點的鯊魚的昵稱。父皇還常常帶他看“圈鬥”,就是把兩個賤民圈在一個鐵籠子裏,腳下是燒紅的鐵板,讓他們兩個人相鬥,不鬥死一方就不開門。父皇經常指著賤民流出來的血問他:“紫苑,這個顏色可好看?”紫苑自然點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紅色了。  “說!是誰教你這樣的!”狸貓不能克製地對著紫苑咆哮,心裏從沒像今天這般如此悔恨。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大聲對他吼過,就是父皇也從來不凶他,頂多用暗器射他。紫苑大瞪著眼睛,有些嚇傻了:“阿夏……阿夏教的……”繼而放開嗓門號啕大哭,“哇哇哇……你好凶……我不要理你了……嗚……我要回去找阿夏,你是壞人……哇……”  狸貓氣得胸膛一起一伏,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安親王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目光淩厲地看著孩子:“阿夏是誰?”  “嗚……嗚嗚嗚……我不告訴你,你們是壞人……”紫苑滿腹的委屈都化成了淚水,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狸貓一把抓過他,扯下他的褲子將他翻轉放在自己的腿上,掄起手掌就對著那粉嫩的屁股“啪啪啪”地打起來,一掌接一掌落下:“我讓你不學好!我讓你不學好!……你以後還敢不敢殺人!敢不敢撒謊!……”  不知打了多少下,一旁的安親王和兩個侍衛都看得目瞪口呆。  紫苑已經掉不出眼淚了,哽咽著,聲音沙啞:“不……不……敢了……不……不敢……了……嗚——”小小的屁股紅得發腫。  狸貓才終於止了手,放開他,自己起身走到邊上一躍上馬向前行去。金劍趕忙上來把孩子的褲子給穿上,看來皇上似乎不打算再抱他,但是似乎又沒打算將他丟下。金劍隻有硬著頭皮將這小惡魔抱在身前,騎馬跟在皇上身後。  紫苑哽咽著趴在馬上,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怨恨,發誓要報仇。阿夏說過,什麽可以殺,不可以鹵(辱)。他紫苑也是堂堂男子漢,今天這樣被一個草民打屁股,簡直是奇恥大鹵(辱)。  幾個人騎著馬往前行了一段路程,狸貓始終陰沉著臉不曾開口。紫苑早就忘了報仇這件事,忍不住地偷偷看了他幾眼,覺得這個人微眯著眼睛很是可怕,不由地抖了抖,打了個寒顫:“阿嚏!”  狸貓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紫苑一陣緊張,以為又要打他屁股了,嚇得直往金劍懷裏鑽。  馬蹄“??”行至紫苑這邊,狸貓一把將他抱了過來,僵硬著臉問道:“冷了?”  紫苑緊張地閉著眼直搖頭,半天之後卻沒有料想中的巴掌落下,而是落入了一片溫暖中。狸貓用自己的披風將他攏進了自己的懷裏,順便抓過他的手替他搓了搓。  紫苑突然又覺得鼻子酸酸的,就像那次他去禦膳房玩,把頭栽進醋缸裏學閉氣時候的感覺。 第56節:第二十四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1)  第二十四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休書!”我看著從花翡手上搶過來的信,信封上的兩個大字映入眼簾。難怪這麽鬼鬼祟祟,原來是離婚協議,不過……他什麽時候娶過老婆了,我在八寶教住了這麽長時間居然不知道。  拆開信看了一遍,沒看明白,再看一遍,還是不明白,再再看一遍,終於把那些顛顛倒倒的花式縮略句子搞清楚了,也終於明白“休書”其實是“休生養息書”的縮寫。  “圓妹,夫君我……嗷……好痛!”聽到他又開始自稱“夫君”,我的手毫不客氣地掐了下去。  “小豆,我命苦啊!怎麽就嫁了這麽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郎君!”花翡裝腔作勢撲入綠豆懷裏。  “小姐,命呀……這都是命。”綠豆一邊心疼地幫花翡揉著手背,一邊幽怨地拍著他的背抹淚。  “夠了!”我一拍桌子。主仆二人立刻閃電般分開,刷一下坐直身板,裝乖巧。  “你要去哪裏休生養息?”直覺花翡這次肯定不是要去休什麽養這麽簡單,這封信從信封到內容通篇都是縮寫簡稱,可見他寫的時候十分著急。他隻有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才胡亂縮寫,定是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昨天他不知在外麵聽到了什麽消息,回來以後就一副魂不守舍、坐立難安的樣子,問他,他就跟我唱大戲打馬虎眼。今天要不是我闖進他房間,他肯定打算留下這封信就不告而別。  “為師隱居深山多年,江湖想念我,我也想念江湖。啊!我來了!血雨腥風的江湖,兒女情長的江湖!”花翡一臉陶醉向往。  就他那點三腳貓功夫和怕死怕事的性格,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要去參與什麽江湖的血雨腥風,恐怕最後一句才是他此行的目的。雖然他平時總自詡“風流花少”,出門還喜歡跟路上的漂亮小姑娘搭訕,對我也總是黏黏糊糊,但是,跟他生活了這三年,我很清楚那隻是他的表象。在他的內心深處藏了一個人,藏得太深了,以至於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  不止一次,我不經意從窗外看見他獨自在房裏對著一幅畫像發呆,收斂了平日的嬉皮笑臉,似煙花散盡的夜空,眼裏滿是無可奈何的寥落寂寞,讓人的心被生生揪得發疼。  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進他房間找出那幅畫,結果打開一看,我呆了。上麵歪歪扭扭畫了一個根本看不出是悟空還是人類的像,實在是讓我哭笑不得,不知是要感慨花翡的品味獨特,還是要感慨這作畫人的畫法抽象。  “咦?花翡呢?”怎麽我一愣神的工夫,他就不見了。  “少爺出門了,少爺吩咐徒兒姑娘最近不要出去,小豆會負責照看好徒兒姑娘的。”綠豆把在門口一板一眼回答我。  我磨著牙齒,幻想手上的信就是花翡那廝的脖子,把它揉成一團。  綠豆向來奉他們家少爺的話為聖旨,這幾日對我除了上茅房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以往花翡在的時候,還允許我每日早晨蒙著紗在店門口發發甜餅給小孩,這兩日綠豆根本就不讓我出門,發餅的任務也被紅棗接替了。  這樣過了五六日,一天早上我在一陣清脆撞擊聲中醒過來,就見綠豆坐在房間的一角用鐵石藥杵搗著一個什麽堅硬的東西。  我問他做什麽,他說他在做藥引。我好奇地探頭想看看是什麽東西這麽堅硬。  窗外朝陽初生,一道耀眼的反光投入眼底,我推開綠豆,將那細碎的光燦拾起,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那是一枚戒指,戒指周圍鑲了一圈細密的碎鑽,正中一顆大大的母鑽正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即使隻是十幾年前見過一次,我又如何能忘記這將我帶入異世界的楔子。  但是,我記得這隻戒指早在我出生那日便被爹爹送給了狸貓,怎麽會到了綠豆手上?  “小豆是從何處得來這指環的?”  “適才徒兒姑娘沒有醒,小豆去村口玩了一圈撿到的。小豆想磨碎了應該可以做藥引。”綠豆眨巴著眼睛。  我的天,他居然妄想用普通的石頭磨碎自然界最堅硬的鑽石。  不過,戒指內壁的一抹殷紅血痕讓我眼皮突地一跳,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來:“小豆拾這指環的時候,周遭可有人?”  綠豆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有一群人殺來殺去,在搶一個娃娃,一點都不好玩,那娃娃倒是長得很漂亮……”  “快!帶我去村口!”打斷綠豆,我拉著他著急地往外走。那一群人裏肯定有狸貓,戒指上的血痕定是他的。  綠豆哪裏肯,死活拽著我不讓我踏出房門半步。我心急火燎,不知道該怎麽辦,隻知道使盡全力推搡綠豆的手臂,嚷嚷著:“他出事了……他要出事了……你讓我出去。”一股熱燙不能抑製地衝向眼眶,湧了出來。  “徒兒姑娘,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這就帶你去。”綠豆手足無措,隻好將我背在背上使了輕功飛出去。  還未到,就聽見一陣兵器相交聲,在人跡稀少的清晨讓人心驚肉跳。  綠豆將我藏在路邊的灌木叢後麵,自己也蹲了進來。場麵十分混亂,分辨不清,隻看到人群中突然躍出四個黑衣人,其中一個手上像是抱了個小孩,轉頭便足尖點地施展輕功快速撤離。其餘人等迅速縮緊包圍圈,若說剛才還有幾分顧忌,現在則放開手使出全力攻擊。在一片黑影包圍的中心,隱約可見一片閃爍移動的銀白。  我心裏一片火燒火燎,後悔自己太莽撞,沒有帶上蓮子、花生他們,現在隻有我和綠豆,如何對付這許多人。  不管了,我心裏一橫:“小豆,你身上有帶毒藥嗎?”  “帶了。”綠豆摸摸懷裏。  “等等我出去引開他們注意力,他們一停下打鬥,你就施毒,越毒越好!”  “徒兒姑娘……”綠豆猶豫地咬著嘴唇拉住我。  “小豆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一咬牙,站起身,走了出去。  “住手!”我朝那廝殺成一片的人群大喊了一聲,果然,兵器交接聲立刻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意外地看向我。我從來沒有如此慶幸自己長了這樣一張臉,足以爭取出至少五秒的空白時間。  綠豆一躍而起,一片金色的粉末從天而降。我快速地衝入適才的包圍圈中心,將那人一下撲倒在地,伸手就將他的口鼻全部捂牢。“屏氣閉眼!”我命令。  不出片刻,四周的黑影紛紛倒下,兵器錚然落地,伴隨的是流出七竅的黑色毒血。我扭頭,不忍看那一片死亡的罪孽。  半晌後,我才鬆開手,正欲起身,卻被一把抓牢,再次跌入那個懷抱。  四周很安靜,有低低的鳥鳴蟲叫,露珠在油亮的葉片上滾出一道細長的水痕,滴落。我聽見了自己細細的喘息,聽見了身下人緩慢遲疑的心跳。  有一雙手顫巍巍地撫上我的臉,細細勾勒我的眉眼,順著鼻梁滑下,蜻蜓點水拭過我的唇瓣,最後捧住我的臉,手心冰涼。  “雲……雲兒?”  一陣莫名的心慌,我別過臉不敢看他:“你……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隻是掙紮著想要起來,卻一眼對上了那熟悉的鳳目。  千帆過盡,鬥轉星移,隻一個眼神,我便停下了所有的掙紮,動彈不得。  那目光,太深,太濃,太痛……太脆弱,那樣赤裸裸的無助。  鄉間的晨風帶起絲絲縷縷的銀發,擦過我的麵頰,如雪沁涼,似水溫柔。  “為何?你的頭發,為何……”我慌亂地撫上那滿頭的銀絲,記憶中曾經黑亮如緞。  “雲兒……你真是我的雲兒。”握緊我的手心微微的濕潤。  “……是我……是我……”水晶般的脆弱,叫我如何忍心摔碎。  刹那間,有光彩重新注入那雙鳳目,晶瑩剔透的陽光終於照進了最後一個潮濕的角落。  “雲兒……真的是雲兒?……”  “是我……是我……”  “你真的是……”  “是我,我是雲兒,我就是雲兒……”  “活著?……雲兒?”  “是的……是的……”如鯁在喉,一片灼痛……  ……  反反複複問了二十幾遍,他緩緩抬手,撫上我的臉。  “雲兒,一千一百一十二日……這次……不要再藏了……好嗎?我怕……我怕再也找不到你……”  淚,斷了線,滑落一地。  “好。再也不藏了……”  微笑,在他的唇角綻放,美得讓人心碎。像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的手無力地陡然滑落。  我的心一陣緊縮,渾身氣血逆流:“怎麽了!你醒醒!醒醒!”我搖晃著他,慌亂無措。  “徒兒姑娘不要著急,他隻是失血過多昏過去了。”綠豆探了探他的脈息,“我們先帶他回去吧。”  我這才看清他渾身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正在汩汩地往外湧,我胡亂扯下自己的衣衫下擺,撕成布條,將他手上腿上幾個大的傷口包上。  “我來背他。”一抬頭,卻看見多日不見的花翡站在眼前,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他將狸貓背到背上,轉身往回走,我焦急地跟在後麵,錯過了他轉身一瞬的落寞眼神。  是夜,狸貓開始發高燒,睡得極不安穩,囈語不斷,有時叫我的名字,有時叫著“孩子”,有時又好像喃喃著“小竹”。  我不停地給他額頭更替濕的巾帕,花翡給他上好藥後便悶坐在一邊喝茶,綠豆在門外煎藥。  窗外又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一陣風過,竹林嘩嘩作響,如泣如訴。我輕撫著他滿頭的銀絲,陷入沉思。  三年了,除了知道他繼位成帝,其餘一概不知。隻要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我都會裝聾作啞刻意回避,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了什麽。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一頭白發……心裏一陣抽痛。  他又為何會到西隴國?如何又遇上了刺客?二十幾個人圍攻他一個人,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的後怕……怎麽沒有侍衛護駕隨行?綠豆說“搶孩子”,搶的是何人的孩子?刺客又是什麽人指派的?團團迷霧,隻有等他醒來後才能弄明白。  我探了探,盆裏的水已經不複冰涼,便起身要去外麵打水。花翡欲從我手中接過瓷盆,“我去吧。”  “不用了,你好些天沒回來了,先去休息吧。”這才發現他滿臉風塵,有些憔悴,完全失了往日的神采弈弈。  我不由分說端了瓷盆去西麵院子的井裏汲水。  剛提上一桶水正要倒入盆內,突然,後頸一陣吃痛,來不及呼喊,便跌入了一片黑暗。  耳畔有淙淙流水的聲音,清泉的水香若有似無縈繞鼻尖。  迷迷糊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紫霧紗帳,身上的天蠶絲被似水柔滑,婷婷嫋嫋繡著朵朵睡蓮,明明是清雅之花卻透著幾分妖氣。  我揭開絲被,緩緩坐起。循著水聲望去,竟是一處澄澈的清泉,順著長滿青苔的石壁緩緩淌下,注入潭中。水潭透明見底,紅色的錦鯉悠然擺尾,潭麵零星飄著些鬱鬱蔥蔥的浮萍,淡紫色的睡蓮慵懶地貼著水麵,如夢初醒般縹緲。  潭水輕輕搖晃,整個房間,應該說是整間石室都被水充盈,沒有一塊陸地,而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睡的軟榻居然是放置在一片巨大厚實的荷葉上,隨著水波緩緩移動,蕩起一圈圈如風的漣漪。 第57節:第二十四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2)  下巴被一隻冰涼的手抬起,愕然對上一雙深紫的眼眸。紫晶般清亮,卻透著絲絲妖豔的光影,鑽心噬骨般讓人恐懼,好似死亡的使者之光。  我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往後一縮,適才居然沒有發現有人傾身倚靠在榻前。  他是誰?  一頭紫色的頭發用羊脂玉簪固定,長眉綿藐、紫眸微睇,麵如寒玉,薄唇譏誚似霜冷,一身銀白緞袍,紫龍舞爪躍然其上,祥雲掩映。  我最後的記憶是井邊被襲,後頸處現在還是一陣痙攣疼痛,下手好狠。眼前這個紫發紫眸、妖氣橫溢卻又穿著龍袍的人——莫非就是傳聞中妖王子夏飄雪?  “嘖嘖,看看我捉到了什麽。真是意外收獲,你說呢,我的美人?”捏著我的下巴,他傾身逼近了幾分。那詭異的妖氣讓我不自覺地想往後退去。  他是怎麽找到我的?花翡、狸貓他們應該還好吧?會不會也被抓了?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蘭指逸香、清涼淡雅,香草美人果然名不虛傳。”他執起我的一隻手放在鼻下,冶豔的紫晶目閃過一層流光,讓我不能克製地想到死亡。  突然,手上一陣刺痛,右手中指指尖冒出一粒鮮紅的血珠,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上捏了一根細長如發絲的金針。他抓著我的手,彈指一揮,那滴血珠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譚中,瞬間便被潭水稀釋開了。  原本悠遊於水底的錦鯉突然開始劇烈地在水中翻動身體,垂死掙紮般痛苦,片刻不到的工夫,盡數斃命,翻著白肚皮漂滿水麵。  我驚訝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反應不過來。  “哧,看來花翡那個老妖怪為了給你治毒讓你吃了不少好東西,嗯?”他望著滿潭的死魚,揚了揚垂落的幾縷發絲,“哈哈,果然是天助我也……”冷冷笑著,他突然轉過臉對著我,捏著我的下巴將我拖至他麵前。  冰冷的手撫上我的臉,猶如一隻濕滑的白蛇遊過麵頰,我不能抑製地抖了一下。“隻是,可惜了這天下第一美顏,真讓我舍不得呢。”  我假裝不經意地抬手起袖,袖口裏裝的是各色毒藥,我就不信毒不死這個妖孽。還敢誣蔑花翡是老妖怪,雖然事實如此。  他一把鉗住我的手腕,大力到幾乎將我的腕骨捏碎,一邊漫不經心地開口:“這樣可不好。美人,就該乖乖地聽話,長了腦子就不好了,你說呢?況且,我還費心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他放下我的手,我的右手一下無力垂軟,手腕處一片火燒般疼痛,我想不是骨折至少也是脫臼了,果然麵冷心狠。  “啪,啪。”他擊了兩下手掌,石室右麵突然“轟”的一聲響,我這才發現那裏的石壁居然是一扇門。門外閃入一名男子,身姿挺拔昂揚,手上抱著一個孩童。足尖輕點水麵,幾步騰躍,最後穩穩當當地單足立於離我們最近的一片蓮葉上,詭異至極。  “屬下參見陛下。殿下睡過去了。”此人的麵貌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嗯。把他抱過來。”子夏飄雪指了指床榻,寬大的袖子一揮,往後一靠,倚著象牙床柱,怎麽看怎麽像魔教教主,鬼魅妖異,完全不似一國之君。  那人將孩子輕柔地放在我身邊。  “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一眨眼,便又點水飛逝。  那孩子穿著一件金色的錦袍,細密的針線繡著錦繡飛龍,背對著我蜷著身子,像貓兒曬太陽般發出輕淺的呼呼聲,足見睡得正是酣暢。剛才那人稱這孩子為“殿下”,想來應該是民間傳聞妖王甚寵的兒子——紫苑飄雪。不過,那妖孽為什麽要把他兒子抱來給我看。  突然,那孩子翻了個身,轉了過來,臉頰依戀地在絲被上蹭了蹭,滿足地繼續他的美夢。  那轉身的一瞬,我以為我看見了天使。  長長的睫毛似兩隻黑翼蝴蝶,溫柔地親吻著花瓣一樣粉光柔膩的小臉,小小的嘴唇微微撅起,泛著水樣光澤,小巧的耳朵似上帝不小心遺落海灘的貝殼,白淨可愛,乖巧地隱約藏匿在一片烏青的發絲中。  “怎麽?不記得了?”子夏飄雪譏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嚇得我一怔。  他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的臉轉向他,紫目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嘖嘖,五毒教什麽時候改行善事了?那花翡竟然給你施了催眠咒,是怕你想起傷心吧。”  催眠咒?花翡為什麽要給我施催眠咒?怕我想起什麽?  我的腦子突然亂哄哄的,有些破裂的疼痛。  “唔……好冷……”身邊的天使嘟嘟囔囔,開始幽幽轉醒。明亮的眼睛睜開的刹那,一個悶雷般的聲響在我腦中爆炸,記憶的片斷雪片般向我襲來。  血腥濕熱的產房,忙忙碌碌的宮女,肥胖的產婆,嘈雜的聲音。“娘娘,加把勁!用力!再用力!”最後,有什麽從我的體內掙脫束縛,破繭而出,而我,昏昏沉沉陷入黑暗……再次蘇醒,是狸貓悲慟的淚水,夾雜著支離破碎的字句:“雲兒……雲兒……孩子……孩子……去……去了……”  心,像被掏空了一般。  但是,但是眼前這雙清澈見底的明目,為何如此熟悉……微微上翹的眼尾,斜飛入鬢的濃眉,黑白分明的瞳仁。  突然,覺得好心酸,好心酸……心,被絞得鮮血淋漓。孩子!  我顫抖的手遲疑地撫上眼前幻景一般的天使。  “阿夏,她是誰?”稚氣的一句話,似一把尖刃插入胸口,鈍痛襲來。  “叫父皇!她是你親娘。”子夏飄雪證實了我的猜測。  真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三年了,三年了!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從我身體內骨血分離出的孩子,滿腹的愧歉,叫我如何麵對,隻想把你抱在懷裏疼你哄你,給你一個安寧美好的世界,卻為何讓你落入了這妖孽的手中,認賊作父三年有餘。  “娘?”即使隻是一句遲疑的問話,也足以將我的身心溫暖地融化。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攬進懷裏,小小軟軟的身子,讓我溫暖得想哭:“你……你叫紫苑嗎?”  他卻突然掙開我的懷抱,起身跪坐在我麵前,兩隻小手捧著我的臉端看。我隻知一味貪婪地注視他,恨不能將他緊緊箍進懷裏。那蹙著眉的神態和狸貓毫無二致,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閃忽閃,寶石一樣漂亮。  突然他“咯咯”一笑,清脆似風鈴,之後便張口說了讓我目瞪口呆的兩個字:“娘子。”我愣在那裏不能消化這兩個字,他卻在我臉頰“啵!”地印下響亮的一記。  “你長得比父皇的那些妃子都好看,雖然比不上本宮,但是本宮決定,封你做本宮的皇後。還不跪下謝恩。紫苑是本宮的名諱,隻有父皇才可以叫。”小紫苑斜眼看著我,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帝王風範。但是,但是,我的腦子受了太大的衝擊,完全不能反應過來。  “胡鬧!”斜倚著象牙床柱的妖孽紫眸一閃,坐起身來,有什麽東西“嗖”的一下,劃破空氣,紫苑往前一傾,靠入我懷裏。  “嘩”金屬落水的聲音。我摟著紫苑,看向那水裏,竟然是一根三寸來長的尖釘! 第58節:第二十五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1)  第二十五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我緊張地將紫苑翻轉過來,上上下下檢查一遍,確信他沒有受傷後,我有些後怕虛軟地癱坐下來,將他緊緊攬在懷中,顧不得自己右手脫臼的手腕。  繼而,怒火焚遍全身,我一下坐起身來,不知哪來的力氣,左手揪住那妖孽的領子:“你這個妖孽!紫苑還隻是個孩子,要殺要剮你衝著我來,對著一個三歲的孩子用暗器,你還是不是人!”   他懶懶一笑,伸手一拂,我的手便一陣麻痛鬆了開來。  “妖孽?如此說來,你我二人還真是般配。”他揮了揮衣袖重又靠回象牙床柱,“出生能語,媚其兄,惑太子,誘王爺,如今又添上一個五毒教教主,不是妖女又怎有如此手腕。”  我攬著紫苑冷哼出聲:“你就不怕我連你一起誘了去?”  “哈哈哈,有些意思。隻可惜——”眼睛放肆地對著我的身體逡巡了一遍,那目光竟讓我有身上不著寸縷的錯覺,他微揚起嘴角,噙著一絲譏諷的笑意,“隻可惜我選女人,隻看身材,不重臉蛋。不過,若養些時日……”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前胸,評估一般。  我真想衝過去打他兩記耳光,再把他一腳踢下水淹死他。但是,鑒於前麵的教訓,我知道這是很不明智的舉動,這個妖孽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下手絕不心慈手軟。隻有保存好有生力量,才能想辦法和他鬥,一定要帶紫苑離開這裏。  無怪乎當年臨盆時,有人不停地絮叨將狸貓勸離產房,肯定是為了將孩子調包,那產婆定是這子夏飄雪買通的奸細。  隻是,他為何要換走孩子?如果是為了威脅狸貓,當年狸貓初登大位時,他便可亮出王牌,卻為何帶著紫苑,一養就是三年?  這三年,不知孩子是怎麽過的,剛才紫苑未卜先知般倒入我懷裏躲避暗器,動作嫻熟,可見這個殺千刀的妖孽經常用暗器射他,否則,怎會練就紫苑如此熟練的躲避技巧。心髒不可抑製地一陣緊縮,從來沒有如此恐懼後怕過,三年,紫苑居然就是這樣長大的。  “疼……”紫苑在我懷裏掙了掙,我趕緊鬆開手,埋怨自己的粗心,居然在失神中無意識加大了手勁,弄疼了孩子。  紫苑一下溜出我的懷抱,下了床兩腳一蹦,跳上離我們最近的那片蓮葉,蹲坐在上麵。那蓮葉剛好能容下他小小的身子。  看著晃晃悠悠的葉片,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本能地想要下去將他拉上來,卻發現自己絲毫動彈不得,不知那妖孽什麽時候點了我的穴位。  “來人哪!”  石壁門應聲而開,一個上了年紀的太監低著眉眼,垂手立於甬道外,“陛下有何吩咐?”  “將殿下帶回月華殿。”  “是。”那老太監立刻朝著紫苑的方向點水飛去,紫苑身子一伏低,老太監抱了個空。紫苑跪蹲在蓮葉上,以手做槳,向兩邊劃水,蓮葉似一葉小舟緩緩移動,我在一邊心急如焚,生怕紫苑跌進水裏。  紫苑劃著水,左右轉著圈,老太監如影隨形想要抓住他,卻次次撲空,有一次還險些跌入潭水中,開始有些吃力地氣喘籲籲。我的心跟著紫苑的動作一上一下。  “廢物!”子夏飄雪不悅地起身,寬大的衣擺在身後掃散開來。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那老太監嚇得跪在一片蓮葉上瑟瑟發抖。  子夏飄雪眼尾掃了他一下,從我麵前飛身躍起,衣擺掠過我的鼻尖,帶起一陣清水的味道。還未來得及看清,他已重新飄落下來,懷裏多了個掙紮的紫苑。  “我不要回去!”紫苑倔強地扭動著身子。  “聽話!”子夏飄雪眼裏紫光一轉,淩厲地看了紫苑一眼。紫苑立刻安靜了下來,乖乖地任由老太監接過去抱著,臨去前撇著嘴角,幽怨地望了望我。  那委屈的一眼讓我無比辛酸,真想將他抱在懷中好好安撫。  石室門關閉後,子夏飄雪彈出一個東西正中我的腰側,瞬間酥麻後,身子終於可以活動了。一抬頭卻是他欺到眼前的臉,我本能地想要避開,突然轉念一想,任由他吻了上來。  克製住胃裏翻江倒海的惡心,我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內壁,用唇舌將腥甜的血液深深送入他的嘴裏。出人意料的是,當那冰冷的嘴唇離開我時,除了我自己缺氧得快要窒息,那妖孽卻沒有絲毫中毒的跡象。但是,明明剛才我的一滴血就毒死了一潭的魚,如此劇毒用在他身上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  “所以我說,女人還是不長腦子的好。看看,弄傷了你,讓我多心疼啊。”子夏飄雪抹了抹唇角的猩紅,譏誚似霜寒。  “肇黎茂和花翡在哪裏?”  “哈哈!”他翻轉手背,石壁上流淌的清泉就這麽隔空被他用內力引過一捧來,他掬著水淨了淨手,“看來美人很是瞧得起我,不把他們捉來就太讓美人失望了。若不是我們的小紫苑溜出宮去意外碰見生父,我竟還不知那香澤皇帝微服私訪至西隴,如此機會又怎能錯過。昨夜本是要擒了他來,不想五毒教眾竟都在。不過,老天待我不薄,送了個意外複生的薄荷美人予我……網張好了,還怕魚兒溜了不成?”  如此看來,花翡和狸貓現在並沒有落入他的手中。而當日圍攻狸貓的定是子夏飄雪的人,狸貓昏迷時口中的孩子就是紫苑了。  “你若想用我和紫苑威脅肇黎茂,恐怕就打錯算盤了。”我冷冷地看著他,“他能力排萬難登帝稱王,江山與女人,孰輕孰重,怎會分不清楚?美人可以再娶,兒子可以再生,你想讓他為了我們區區母子二人就割地讓國……未免太天真了!”狸貓又不是軟腳蝦任人擺布的,何況,我連紫苑都生了出來,可見說中了那個什麽破“血菊”就會斷子絕孫的話也不是百分百準確的,而且有花翡在還怕有解不了的毒嗎?狸貓以後肯定還是會有子嗣的。  “嘖嘖,真是不討人喜歡的美人啊。”他摸了摸我的臉頰,我狠狠側到一邊,厭惡這水蛇般的觸碰,“如你所願,我自然不會如此天真。”他慵懶地笑著,站起了身子。  “別忘了我們的小紫苑還在月華殿裏睡著,美人最好乖乖地待著。”拂袖臨去前,留下一句話。無非想用孩子威脅我好好配合,怕我搞自殺什麽的。我至於糊塗至此嗎?但是,我實在很討厭妖孽那句“我們的紫苑”,讓人想衝過去打他一拳。  不過,他抓我和紫苑,如果不是為了威脅狸貓,那又要做什麽呢?  渾渾噩噩,也不知在這怪異的石室中待了幾日,這裏的照明全依賴懸掛在頂上四角的四顆碩大的夜明珠,根本看不見外界的陽光。如果按一日三餐的標準算的話,我估摸著從我醒後大概過了六天。  這幾天裏,子夏飄雪倒是再沒露過麵,而紫苑也再沒見到。我總是不能克製地會掛念他,不知他餐餐是否吃飽,夜夜是否睡熟,日日是否穿暖,有沒有被那妖孽打罵。  幾天了,我除了從那侍衛口中問出他的名字叫“穆淩”,其餘一個字也撬不出來,連右手的腕骨也不肯幫我接起來,不愧是妖孽的忠實走狗。每日一放下飯後便閃電般消失。  據說,當年納粹法西斯曾發明過一種精致而惡毒的酷刑——把一個人完全孤立起來。不采用任何肉體的酷刑,而是將人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虛無之中,因為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像虛無那樣對人的心靈產生這樣一種壓力。徹底的隔絕,徹底的真空。  當我連石室中每朵睡蓮有幾片花瓣都諳熟於心的時候,我想,我正在接受的就是這種酷刑。  再下去,我怕我會瘋掉。  “我要出去!”我將放滿飯菜的托盤往水裏一推,朝石壁處大喊。我相信那石壁外肯定有不止一個人守著我這個要犯。  果然,不過一會兒工夫,石室門便打開了,進來一個宮女打扮的人,對我恭敬地作揖行禮:“陛下請雲姑娘同去沁雪殿用膳,姑娘請隨我走。”  她提著一盞幽暗的絹燈在前麵引路,整個甬道黑漆漆的,除了腳下的一點光,和兩邊不時好似有水浪拍打的聲響外,什麽都看不清晰。那宮女始終保持低頭姿勢,目不斜視,我發現那妖孽調教人果然很有一套。  酒池肉林。  看著手持三足金樽、坐在黃金坐榻上、身披裘袍、被一群身著輕紗的美女環繞其中的子夏飄雪,我深刻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精髓。  空氣中是濃重的酒香,說不出的淫靡景象。不過,我很訝異居然沒有一絲脂粉的香氣。“啟稟陛下,雲姑娘帶到。”宮女通報的聲音不高不低,既不影響到上位者的雅興,也不至於讓人聽不到。  整個大殿中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除了子夏飄雪。片刻驚豔的注目禮後,是洶湧而來的暗潮,夾雜著敵視、嫉妒的醋味。恐怕是誤會我的身份了。  子夏飄雪高舉起酒樽,玫瑰紅的佳釀如細細的泉水流淌下來,他閉上眼微仰起頭,接了一口在嘴裏,右手隨意地一抬,那宮女便將我領至他的右下手位坐下。  之後,他便不再理我,徑自摟著身邊的一個美女調笑。那美女穿著低胸霓裳裙,肩上披了件輕紗,含而不露,隱約可見雪白的乳溝,將穿衣比赤裸還挑逗的性感發揮到了最高境界。左右其餘美女也都個個擁有讓人噴鼻血的傲人身材。  我一邊暗暗詛咒他不管是得艾滋也好、腎虧也好,反正早點去死,一邊自動將這一堆人視作空氣,開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能出來透透氣總是好的。 第59節:第二十五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長駙馬西隴國國君陛下駕到!”太監尖細的嗓音像鐵釘劃過玻璃般讓人耳朵刺痛難忍。  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停在殿門外。  “駙馬,駙馬,怎麽了……您怎麽了?”隨從一擁而上,攙扶住來人。  “容……容兒……”聲音細微到幾不可聞。  至今,我右手脫臼的手腕仍沒接上,隻能用左手持筷,使得不大利落,費盡全力剛夾起的一粒丸子滾落桌畔,我失了耐心,直接操起勺子舀了一顆,低頭吃了起來。  心下琢磨著這丸子彈性倒是不錯,掉在桌子上居然還彈了兩下,如果做得大些,應該可以當乒乓球打。如果再大些,裏麵填充上三硝基甲苯,再擰上裝有檸檬酸的雷管,應該就可以做成一個手雷。  長駙馬?西隴國國君?好大的名頭!  明明是手腕脫臼,我怎麽連帶腦子也不好使了,之前居然完全沒想起這妖孽還有個跟他惺惺相惜、據傳聞關係很不錯,而且“十分疼愛”紫苑的妹夫。  “妹夫今日好興致,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子夏飄雪懶洋洋地開口。  一陣長久的安靜,有目光從我身上收回:“無他,聽聞紫苑回宮,特來看望。”  “可惜紫苑已睡下了,妹夫恐明日才可見到。現下不如入席同飲。”子夏飄雪指了指他的左下手位。立刻有宮女上前將貴客引入座位,隔著寬闊的殿心與我遙遙對坐。  雖是埋頭吃著菜,卻有一道糾纏不放的目光如影隨形,讓我心裏一陣煩躁。突然想想,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憑什麽我低著頭?人家一個背信棄義、一個蛇蠍毒辣都堂堂正正坐直著腰板,我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反倒低著頭,實在說不過去。  便一下坐起身子,直視回去。看看看,我讓你看!手雷一個接一個從我眼睛裏丟出去,爆炸、硝煙、火光、夷為平地。  “說起來,二位倒是故人。”子夏飄雪放下酒樽,漫不經心。  “故人?故國已故之人?”我冷哼。  “容兒……”對坐明黃之人望著我,眼神糾結,有什麽清澈的東西被打破了,痛徹心扉,碎痕斑駁,張了張口欲辯解什麽,終是隻化成兩個字。他臉色蒼白,一隻手緊握成拳收於身側,一隻撫著左胸口蹙眉。  心,痛得體無完膚……明知愛情是一朵謊言的花朵,而我卻執意走向花開的一瞬,輸了身心,賠上自己。然而,這次,我不會再上當了!  子夏飄雪眯著一對紫眸冷眼旁觀。  這兩個人倒是雙簧唱得好。如今,我和紫苑都捏在他們手心,不知他們準備如何製局將狸貓請入甕中。眼前仿佛又見滿目銀絲飄飛,丹鳳美目中的脆弱讓我不忍,今生,我終是負累了他太多太多。  不想再看這兩個人,我低下頭,繼續吃飯。桌上的菜大半是魚做的,各種各樣的魚,形形色色的做法,隨意夾了兩口,食不知味。  “這魚宴是雪域皇宮的特色佳肴,十八種魚,十八類做法。雨翎看雲姑娘吃了這許多,不知有何評價?”子夏飄雪懷裏的美女嬌嗲嗲地出聲,卻明顯有挑釁的味道在裏麵。  “都一樣。”我放下筷子。  “雲姑娘何來此言?如此之說莫不是瞧不起我雪域宮廷?”那個自稱雨翎的美女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吃魚的人,自然嚐到了不同滋味。”我執起一旁的清茶,緩緩喝了一口,“可對這條魚而言,燒、熏、爆、燜、蒸、煮、炸、烤,又有何不同呢?”我和紫苑就是這砧板上的魚,刀俎就是這妖孽和我昔日至親的愛人。  “哈哈哈!有趣有趣!”子夏飄雪撫掌開懷,懶洋洋的眼睛裏起了一絲興致,“如此說法,朕喜歡。”  對坐之人捂心蹙眉,有隨從慌忙遞上什麽讓他和水吞了下去。我轉過頭。  那雨翎懊惱地別過臉去,陷入子夏飄雪的懷中,紅豔的嘴唇擦過他的領沿。  突然,“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分外清脆。  “陛下饒命!雨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下次再不犯忌了……”剛才還在子夏飄雪懷抱裏的美女,此刻正捂著被一掌打出血絲的右臉,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恐怕沒有下次了吧。”一個長相狐媚、曲線誘人的美女倚靠進子夏飄雪的懷裏,眼裏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陛下最是厭惡不幹不淨的東西,你這小賤人不但抹了唇紅,還留了印跡在陛下的錦袍上。實在罪不可恕!陛下認為溪夜說得可有道理?”句子最後還添上一個嫵媚的上揚尾音,讓我全身的寒毛刷一下全部起立,惡心。  子夏飄雪有些不耐煩地大手一揮。  那溪夜立刻心領神會:“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拖出去喂魚!”立於殿角的侍衛立刻上前將那呼天搶地的美女打暈拖了出去。  “都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弄髒了陛下上好的錦裘,讓溪夜為陛下更衣可好?”變態,為了個唇印就要殺人!  子夏飄雪放下手中的酒樽,就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麵,任由那個溪夜把他隨意披著的錦裘給脫了下來,露出一片光潔緊實的胸膛,四周女子的目光就這樣黏了上去,那表情就好像恨不得趴在上麵流口水外加啃兩口。  子夏飄雪戲謔地翹了翹嘴角,我想他是覺得挺得意的,不知廉恥。  宮女取來一件嶄新的錦繡龍騰袍,那溪夜將衣服展開,正準備給他披上,他卻抬手製止了,“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讓雲美人為朕穿衣。”紫目流轉,譏誚地停在我身上。  這妖孽!分明就是篤定我不敢違抗,紫苑還捏在他手上,我忍。  狠狠瞪著他,我走了上去,他握住我的右手,狀似牽引,片刻後便抽離,一陣酥麻,這才發現我的右手腕骨被接了上去。  分明是為我在接骨,卻為何仿佛聽見有格格隱忍的骨骼作響聲從下麵傳來。  “陛下身姿昂揚挺拔,玉樹臨風,能伺候陛下真是妾身等人的榮幸。”那溪夜眼睛粘著妖孽線條分明的上半身,馬屁連連,我忍不住一陣惡心。  接過宮女手中的衣物,我恨恨地給他披上,他卻突然低下頭來了一句:“雲美人以為如何?”  我抬起頭,眼睛毫不避諱地從上到下掃過他的肩肌、肱二頭肌、肱肌、喙肱肌、胸大肌、肋間肌、膈肌和腹肌,最後開口:“不好!”  難得那紫眸閃過一絲詫異,我客觀地繼續陳述:“若醃製爆炒,則嫌精瘦有餘而肥美不足;若清蒸燉湯,則嫌柔韌有餘而鮮嫩不足;若烤製炸取,則嫌筋道有餘而鬆脆不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故,是謂‘下乘之肉’。”  我的一番烹飪解說完畢後,大殿裏靜得落發可聞。 第60節:第二十六章 綠嬌紅小正堪憐(1)  第二十六章 綠嬌紅小正堪憐  子夏飄雪冰冷的手指在我的咽喉處緩緩滑動,下麵雲思儒,不,應該說是桓玨冷劍出鞘,劍身與劍鞘金屬摩擦的聲響尖銳嘩然。  “下乘之肉?”子夏飄雪此刻的臉色和發色可說得上是相得益彰,冰冷的手指緩緩在我的氣管處上下摩挲,語氣好似最溫柔的情人,“朕倒是很想見識見識何謂‘上乘之肉’。”他的手最終停在我胸前的蝶紋盤扣上,左側冰寒的劍氣破空襲來。  “滑如絲,嫩似花,想必煎、炒、煮、炸樣樣做法皆味美吧。妹夫以為呢?”子夏飄雪微傾著頭看向左下手劍氣所來之處。  聞言,那霜冷的劍氣生生刹住,轉了個彎,最後長劍回鞘,金屬的鳴響回蕩在大殿四周,“放開她!”  “來人,將雲美人送回貴客室。”子夏飄雪終於移開手,將我揮離。那引路帶我來的宮女立刻上來將我帶回石室。  水聲滴答、濕潮幽魅,我躺在漂浮的蓮葉上,有些眩暈。撩開紗帳坐起身來,一隻花色的水蚊被溫熱的體溫吸引過來,停在我的手背上,蜇進我的皮膚享用完宵夜後,便“嗡”一聲跌落入水,頃刻斃命。  手背上慢慢浮起一塊紅腫,有些微癢,卻刺痛了我的心,塵封的往事撲麵而來。  “哥哥,暑氣酷熱,容兒今夜想睡在湖上的水亭裏,哥哥陪著我可好?”  “好好好,容兒想睡哪裏哥哥都陪著。”男孩的小手拂過女孩的額際,替她拭去一層薄薄的汗漬。  女孩很怕熱,夏天的夜裏若睡在屋內便會濕汗連連睡不穩妥。於是,一到夏天下人們便搬來竹榻放置在水亭上,便可免去暑熱困擾。但是,水邊最是容易滋生蚊蟲,叮咬之後癢痛難當,甚是難過。  不過,女孩自有辦法解決,日日拖了自己的小哥哥過來同榻而眠。因為,她發現隻要有他在身邊,所有的蚊子都會招呼到他身上去,有他在身邊可以媲美任何一款蚊香。  第二日早起,女孩定是一夜好夢精神奕奕,而那男孩則毫無例外地渾身是包。女孩心中愧疚,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找來碧清膏將男孩被蚊蟲叮起的紅腫塗抹一遍。  “笑什麽笑,被蚊子咬成這樣還笑。”女孩看男孩坐在榻上一臉傻笑,嗔了他一眼,一邊細細地擦上藥膏。  “因為我覺得很開心呀。”男孩出人意料地回答,“隻要有容兒給哥哥上藥,便是給蚊子咬花了也值得。”  “傻瓜!”  男孩一點也不惱,一張小臉笑得益發燦爛。  酷暑年年,男孩照例夜夜陪眠,蚊蟲照例隻叮男孩,女孩照例給男孩上藥,男孩照例微笑凝視。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直到女孩嫁入那高牆紅瓦的皇宮夜裏被蚊蟲蜇醒,才恍悟將來再也沒人願舍夜夜酣眠甘心為她驅蚊。  後來,女孩跟著男孩逃出了宮闈,傻傻地以為從此便是生死契闊。  再後來,天地驟變,人各一方。  男孩再也不著白衫,高堂重殿,萬人之上,家國妻兒。女孩死而複生,活了身卻死了心,女孩再也不懼暑熱,因為,女孩的歲月再無四季輪回,張著眼睛冬眠了三年。  ……  淚水滴落潭麵,蕩起層層漣漪,如歎似訴。再也堅持不住,我搖晃著跌落榻畔,原來,還是不夠堅強。  適才在大殿裏怒目而視的勇氣隻是虛假,我終究無法仇恨。  既已背叛我,又為何在子夏飄雪欲傷我時冷然出劍,念及舊情?何苦,何苦。物是人非,我們終是站成了對立的兩個世界。如今,我和紫苑已淪為人質,牽累了孩子,我怎麽對得住狸貓。  不過,相信我和紫苑暫時是安全的,那妖孽在沒有達到目的前斷不會傷及我們的性命。隻是,如何才能讓狸貓避開這個陷阱?我憂心忡忡。  想不出什麽有效的辦法,我輾轉難眠,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蒙蒙矓矓時,有一隻濕漉漉的小手拭過我的臉頰。  我睜開眼,卻是多日不見的紫苑趴在床邊看著我:“娘子,你幹嗎哭?”  “是娘,不是娘子。”紫苑的出現似朝陽將一室陰霾一掃而空,我哭笑不得地將他抱上床來。卻發現他全身沒有一處是幹的,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一般。  生怕他受涼感冒,我趕緊將他身上的濕衣剝離,用絲被將他擦幹,裹成蠶寶寶。“怎麽濕成這樣?紫苑是怎麽進來的呢?”  “小沙帶我泅水進來的。”紫苑露出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可愛。看著他,胸中便被一股溫情彌漫,我不由自主地將他攬入懷裏。  “小沙是誰?”泅水?難道紫苑是遊泳進來的?  紫苑將手臂探出被外,興奮地指著左前側:“小沙在那裏。”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看不打緊,這一看我差點暈過去。一隻齜著雪白鋒利牙齒的鯊魚正將頭半擱置在蓮葉上,血紅的牙肉猙獰地敞露著,隱在水裏的脊背上有隱約類似虎皮的紋路。  我嚇得摟著紫苑就往後退。紫苑卻開心地拍了拍手,那鯊魚聞聲遊到我們正麵,紫苑掙脫開我的懷抱跳下去,我攔都來不及。他居然伸出小手撓了撓那鯊魚的頭部:“小沙乖,明天讓父皇賞你好吃的。”那鯊魚齜了齜牙,擺擺尾巴,沒入水中離開了。  我閃電般將紫苑抱回榻上,扳著他的手指腳趾全身檢查了一遍,最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算什麽狀況?我兒子居然和一隻鯊魚相處得如此和諧,萬一那魚獸性大發咬他一口,紫苑那麽小,怕是塞牙縫還不夠,太危險了!那妖孽居然放任孩子和鯊魚相處!  一定得跟紫苑說清楚鯊魚是多可怕的動物,剛轉頭,卻發現紫苑小手裏捏著不知什麽時候從我的袖口中掉出來的鑽戒端看,一臉好奇地放在鼻端嗅了嗅,竟然……竟然要往嘴裏送!  “別!那不能吃!……”我嚇得喊著出聲製止,但是,紫苑的動作極快,我抓住他的手時,他已經將戒指吞了進去,兩隻眼睛一閉,頭一歪。  “紫苑!紫苑!”我緊張地拍打著他的臉側,使勁要將他的嘴掰開,奈何他的牙關緊閉,完全打不開。那鼻下的呼吸已漸漸減弱,小臉開始泛紫,我慌得手足無措,重金屬中毒怎麽辦?灌雞蛋清?對,蛋清!  “來人,來人!”我疾呼出聲,下一刻卻被一隻小手捂住了嘴。  一看,卻是紫苑好端端地坐在我麵前,用小手掩著我的嘴不讓我出聲。“噓!不能讓父皇知道我溜出來玩。”  我伸手就要探進他嘴裏掏戒指:“快把指環吐出來。”  紫苑卻把小手在我麵前一攤,戒指赫然躺在他的手掌中,兩眼一彎,他捂著肚子笑開了懷。他居然,居然壓根兒沒有把戒指吞進去!  剛才的驚嚇恐慌一下消失,眼淚不能控製地流了出來,抓過那小手就往手心裏打:“我讓你撒謊!讓你騙人!……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怕!?要是你也穿越了,娘要怎麽辦!?……”虛驚的淚水完全控製不住,撲簌簌地往下落。  “娘子,你怎麽老愛哭鼻子?”紫苑皺著眉頭歪著腦袋看我。  紫苑怎麽會養成撒謊的習慣,現下給他糾正這個惡習是關鍵,我止了眼淚,拉過紫苑:“紫苑,娘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了。”紫苑兩眼放光,眼巴巴湊在我麵前。  “從前有一個放羊的孩子,每天都趕著羊群到山上放羊。這個小孩想開個玩笑,他爬上一塊大石頭,對著山下大聲喊:‘狼來了!狼要吃羊了!’山下幹活的人們拿著鋤頭和扁擔跑到山上,見羊兒在好好地吃草,根本沒有狼。小孩看見大人們上了他的當,他笑彎了腰。‘哈哈!根本就沒有狼,我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人們搖搖頭,下山去了。又過了幾天,山下幹活的人們又聽見那孩子在叫:‘狼要吃羊了!’他們跑到山上發現又上當了。   “一天狼真的來了,它衝進羊群,見羊就咬。小孩嚇得大喊‘狼來了’,山下的人們卻再也不相信他的話了。最後,他的羊全部都被狼咬死了。  “撒謊是一個很不好的壞習慣,如果紫苑經常撒謊的話,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相信紫苑了,就像故事裏的那個放羊的小孩,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知道嗎?”我摸了摸紫苑柔軟的發頂,希望他能糾正過來。  紫苑歪著頭想了半天:“那個小孩為什麽這麽笨?他為什麽不直接把狼打死?”  “……因為狼很凶殘,會咬人。”  “不會呀,狼很乖的。父皇上次狩獵抓了一隻雪狼,被我剁了一隻爪子關在園子裏,後來,它每次看見我都縮在牆角裏嗚嗚叫,很聽話的。”  死妖孽!好端端的孩子就讓他教成這樣!  “子夏飄雪那妖孽不是紫苑的父皇,紫苑的父皇叫肇黎茂,紫苑上次出宮有沒有見過一位銀發的人呢?”習慣要慢慢改過來,現在至少要讓紫苑搞清楚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據子夏飄雪之前所說,紫苑出宮碰見過狸貓。  “見過!他還打我屁股了。”紫苑擰著鼻子告狀。  呃,狸貓怎麽會打紫苑?“那銀發之人才是紫苑的父皇,明白嗎?”  紫苑微眯起眼睛看了看我,那一瞬間竟讓我產生了錯覺,仿佛狸貓盯著我看一般:“阿夏和銀發大叔哪個更厲害?”  紫苑居然叫狸貓“大叔”!“自然是紫苑的親生父皇更厲害!”每個小男孩的心裏都有或多或少的英雄主義,在他們眼中父親就是一個英雄的存在,要讓紫苑接受狸貓,或許先要讓他從崇拜狸貓開始。我想,應該沒什麽比戰爭故事更有說服力了。  於是,我把狸貓四年前大敗子夏飄雪的那場戰役添油加醋地給紫苑眉飛色舞地講述了一遍。果然,紫苑的小臉上開始漸漸綻放光彩,眼中油然而生出崇拜之感:“本宮決定將這個肇黎茂納為父皇。” 第61節:第二十六章 綠嬌紅小正堪憐(2)  這孩子,怎麽說話的。  “紫苑!”身後一陣寒意襲來。我回頭,不知何時那石室的門已被打開,門外站著陰惻惻的子夏飄雪,冰藍色的錦衣襯得那寒玉般的麵孔益發妖異。  眨眼的工夫就飛至眼前,將紫苑從我懷中奪過抱入自己懷裏,紫苑掙出小臉興奮地抓著他的衣襟:“阿夏,我又有一個父皇了!”  “哦?是嗎?那個父皇你不知道也罷。因為……”那紫晶目轉向我,冷光一閃,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  他抬起手將紫苑額前的一縷濕發撥到一旁:“因為,你很快就隻有一個父皇了。”  “你什麽意思!你要對肇黎茂做什麽!”我“噌”一下站起身來,直視他。子夏飄雪斜睨著我,不答話,僵持了約十秒鍾。  紫苑突然兩隻眼睛開始興奮地一閃一閃:“娘子,你要和阿夏比武嗎?你們比武吧,我很久沒有看過比武了!”  這真的是我兒子嗎?  “吳清!”子夏飄雪朝石壁入口處喚道,難得這張臉上除了妖氣竟然會掃過一絲類似無奈的神色。  “是,老奴在。”上次那個老太監聞聲而入。  “將殿下帶回。”  “是。”老太監接過扭動的紫苑,石室門再次關閉。  “你究竟想做什麽!”拳頭在身側緊握,真想一拳砸上那對紫眸。  “美人以為我想做什麽呢?”子夏飄雪拂了拂袖子,帶過一陣沁涼的清水之味,“猜對了有賞。”  “你這變態,喜歡孩子不會自己去生一個,搶奪別人的孩子算什麽意思!”想起自己好好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他給偷梁換柱,還教養成這個樣子,怒氣的火苗便在我的胸腔中快速點燃!  “或許……”我鄙夷地掃視了他一眼,恍然大悟般開口,“原來堂堂雪域國皇帝竟是隱疾纏身。無怪乎你如此想擒住花翡,想是為了讓他醫治你的頑症吧?這你就不對了。生不出不是你的錯,但是,搶別人孩子便是千錯萬錯!花翡心情好的時候也給貓啊狗啊的喂喂藥動動刀子,你若明說,說不定花翡一高興,順手便將你這隱疾醫好了……”  一股清泉的味道瞬間移至鼻端,愣是讓我將後半段話生生咽了回去。子夏飄雪妖異的麵孔離我不到寸餘,一對紫晶目望著我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卻讓我全身的寒毛全體立起,本能地恐懼這恍若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後退了一步,膝彎處觸到床沿,已是退無可退。  “自己生一個?嗯,這個建議倒是不錯。”子夏飄雪捏著我的下巴將我整個人提起,腳尖幾乎要離開地麵,下顎骨支撐著整個人的體重,幾欲斷裂,“不若今日便付諸實施。美人也可親自檢驗一下寡人可有隱疾,你說呢?”  石壁上清泉濺落的水珠跌入潭中,滴答、滴答……仿佛炸彈引爆前定時器追魂的倒數秒數。  在顎骨斷裂的前一秒,他放手一揮,我便完全失了重心,整個人被拋入軟榻中。榻下龐大的蓮葉被這力道震得搖搖晃晃。  顧不得下顎的疼痛,我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卻被覆身上來的子夏飄雪差點壓斷了肋骨,清水的濡濕香氣將我整個人包圍,那妖孽的鼻尖抵著我的鼻尖,竟連吐納呼吸都如冰雪般寒冷。  我也不做無謂的掙紮,冷冷看著他:“放開我!別忘了,傷了我這個籌碼恐怕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子夏飄雪冷哼了一聲,執起我的右手,慢慢地一根根手指依次吻過,最後停留在我的中指上,開始輕輕啃噬指腹,一陣麻癢行遍全身,我打了個冷戰。  “雲美人的一張嘴真是不討人喜歡啊。”他鬆開我的手指,轉而傾身輕啄了一下我的唇,似雪水初融般冰冷滴落在唇瓣,瞬間被體溫蒸發殆盡。突然,後頸一麻,我張口欲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原是啞穴被他點了。  “如此享樂之事,何來‘傷你’之說,嗯?”他攬上我的腰際,絲絹束帶飄零身下,雲裳登時褪落。  被他密密貼合禁錮在身下,我渾身僵直,屈辱惡心之感似一雙枯柴般的手將我的喉頭緊緊勒住,幾欲窒息。  一雙冰冷的手覆上我的前胸,細細揉搓。紫目染上了一層深色的情欲放肆地逡巡著,薄唇譏誚地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沒有溫度的麵孔似夜晚霽雲煙攏下的半月,妖異鬼魅。他伸手拔下頭上的玉簪,葡萄紫的頭發絲絛般傾瀉在我袒露的身子上,似冰涼的井底之水兜頭潑來,讓我不能克製地渾身發顫。  他伏下頭,濕滑的蛇吻從我的頸項處緩慢下遊,留下一串小獸啃噬的紅印,身體冷熱交加,一股腥氣衝上咽喉,我幹嘔了兩下。  那妖孽的錦衣不知何時褪去,冰冷的身軀絞纏著我,那下體的堅硬如一把利刃抵著我的大腿內側。在我的小腹處一個大力啃咬後,他重新將唇貼上了我的耳背後側。  耳後傳來霜寒的呼吸,我又是一陣幹嘔,卻因胃中無物,什麽都吐不出來,眼淚浸濕了身下的絲被一角。  子夏飄雪將我的耳珠含在口中反複撥弄,雙手似美杜沙的蛇發遊弋在我的胸前。  突然,一個主意電光火石般掃過我的腦海,被我一下抓住,淚水洶湧而出,我開始使盡全力專注地哭泣。直到,我回抱子夏飄雪,傾身將臉埋入他懷裏,他明顯一頓,定是訝異我的突然主動。而我,則努力地將鼻子貼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反複磨蹭。  那妖孽一陣錯愕的空白後,一把將我推開,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胸,紫眸中情欲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似酒精燃燒般的冰冷火焰。  長袍一披,掌風迎麵襲來,我閉著眼倒數,五、四、三……還沒數到二,那掌風果不其然轉了個方向,最後淩厲地掃過身邊的潭水,一池浮蓮碎成無數飄浮水麵。  子夏飄雪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果然!被我抓住了他的弱點——潔癖!  適才,我突然想起一個唇印就將他激怒到要殺人的地步,而且要立馬換衣,足見這個妖孽有潔癖。以我的力量定是無法逃脫他的鉗製,隻有抓住這點搏上一搏。  對付變態果然要使用變態的方法,雖然有些惡心。  之後幾天再沒見到子夏飄雪,足見這個辦法起到了物超所值的效果。倒是紫苑時不時會一身濕漉漉地帶著他的小沙突然從潭水裏鑽出來給我一個驚喜。  都說在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是完美的。紫苑雖有些頑劣,那也是誤入虎穴被教育不當所致,在我的心中,紫苑就像一個快樂的精靈,每每看見他,我的心情便會好到無可言喻。  紫苑雖然好動,卻喜歡聽故事。他每次過來,我便一邊給他擦幹身子,一邊給他說故事,從“寶蓮燈”到“阿拉丁神燈”,從“孔融讓梨、曹衝稱象、司馬光砸缸”到“皇帝的新裝”。我喜歡挑那些體現人類美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說給紫苑聽,希望能通過故事將真、善、美傳遞給他。當然,目前為止,效果還未顯現出來,紫苑對這些故事總是會說出我始料未及的看法。  比如那日說完“司馬光砸缸”以後,我問他:“如果紫苑是司馬光,紫苑會去救那個小夥伴嗎?”  紫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不會。”  我問他為什麽,他答道:“這個小孩這麽笨,掉進水缸都會淹死,這麽沒用的人救出來做什麽?我若救他出缸,他若第二日又不小心落進河中照樣要淹死,阿夏說,隻有強者才有資格活著。”  我一怔,紫苑看問題的角度堪稱與眾不同,但卻又不無道理。“弱肉強食”乃亙古不變的真理,隻有真正的強者才不會被淘汰,把希望寄托在他人施舍救予上的弱者注定滅亡,《國際歌》裏不都唱“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紫苑小小年紀就知道這個道理,足見是子夏飄雪那變態三年裏言傳身教的結果。我愛憐地摸了摸紫苑柔順水滑的發心:“話雖如此,紫苑可以把他救出來以後,再教他學會遊水,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他若下次再遇此險情便可自救脫險。生命都是平等的,不論強者或是弱者,而且強弱都是相對而言的,每個生命都有存在的價值。上蒼有好生之德,我們不能見死不救,知道嗎?”  紫苑很是困惑,歪著精致的小臉思考了半天,最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開心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記,將手放在他胳肢窩裏給他哈癢,鬧著他玩。紫苑咯咯笑著撒嬌地倚入我懷裏,童聲清脆悅耳。  突然後背一陣發毛,我回頭,卻是多日不見的子夏飄雪站在身後。那紫晶目不似往日般散發妖氣的清冷,卻是縈繞著些許氤氳的煙霧。不過,在我回頭的瞬間,那煙霧頓時消散開,讓我恍惚以為是自己的一時錯覺。  “婦人之仁!”子夏飄雪不屑地一揮寬袖,坐了下來:“弱者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為了襯托強者。”  紫苑在我懷裏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頗為讚同的樣子。  我氣暈了,我說了半天,好不容易將紫苑扭曲的人生觀轉了一點過來,結果這個自大的變態一句話就讓我前功盡棄,一口氣哽在胸口,我怒視著他,卻一時語噎,不知說什麽好。  見我語塞,仿佛讓他心情大好,那妖孽慵懶地俯身撥弄水中蓮葉,引來一隻好奇的錦鯉親吻他的手指。以他無殺不歡的性格,我暗自為那條前幾日新放入的小魚祈禱,他卻出人意料地用指節輕輕叩了叩那魚的頭,逗弄了一會兒,竟讓那魚活著遊開了。  這樣的情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幾乎每隔幾天便會重演一遍,每每是我孜孜不倦剛給紫苑灌輸好美德後,子夏飄雪便會出現,一句話就將我所有的努力抹煞,而他仿佛以此為消遣。  比起這些說道理的故事,紫苑更偏好我偶爾說起的戰爭故事,每次一聽到“打仗”兩個字便會神采奕奕。最近,他更是迷上了聽我說《三國演義》,總是纏著我要我說更多。  三國這樣一部宏篇巨製我自然不可能三言兩語說完,隻能一次說上一些,紫苑顯然不能容忍緊張的戰爭故事處於“連載中”的狀態,連午睡都不肯好好配合,就想聽下文。為了哄他睡覺我可是花了不少工夫,連哄帶騙的。  我常常一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一邊唱著舒伯特的搖籃曲,唱到最後我自己都快被催眠了,紫苑還是大睜著兩隻眼睛,問我:“娘子,後來呢?”讓我頗為無可奈何。  而我常常一回頭便會意外地看見子夏飄雪。他眼中繚繞著複雜迷惘的雲煙,幾乎和滿池的睡蓮融為一體,卻轉瞬即逝。剛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後來次數多了才發現這妖孽竟然真的會有類似“迷惘”的眼神,不知他究竟在琢磨什麽東西。 第62節:第二十七章 醉別西樓醒不記(1)  第二十七章 醉別西樓醒不記  水晶珠簾逶迤傾瀉,簾後,有人披紗撫琴,指尖起落間琴音流淌,或虛或實,變化無常,似幽澗滴泉清冽空靈、玲瓏剔透,而後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強流,以頑強的生命力穿過層巒疊嶂、暗礁險灘,匯入波濤翻滾的江海,最終趨於平靜,隻餘悠悠泛音,似魚躍水麵偶然濺起的浪花。  兩個仕女立於其後輕敲編鍾,鍾聲時而清越明淨,時而古樸滄桑,應和著古琴隱隱迢迢。  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食如畫、酒如泉,古琴涔涔、鍾聲叮咚。大殿四周裝飾著倒鈴般的花朵,花萼潔白,骨瓷樣泛出半透明的光澤,花瓣頂端是一圈深淺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  雲白光潔的大殿倒映著淚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靈虛幻,美景如花隔雲端,讓人分辨不清何處是實景何處為倒影。  如果那個撫琴之人不是子夏飄雪,如果那滿殿繁花不是罌粟花,我想如此美輪美奐的情境堪稱完美。  顯然我身邊動來動去的紫苑渾然不受眼前景物耳邊琴音的影響,幾案上的美食對他明顯更有吸引力。小小的身軀軟軟地倚在我身旁拉著我的手撒嬌,一會兒指指這個,一會兒指指那個,非要我夾了喂他才肯吃。  我看他盡吃些葷菜,素菜看都不看,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心底還是懺悔了一下,他這口味多半遺傳自我身上。以前自己倒無所謂,現在為人母便難免擔心紫苑營養失衡,間隙中挑了一筷子碧綠的菠菜笑著哄他吃。  紫苑眉毛輕擰,大眼不滿地眯起,眼尾更顯狹長,跟我對峙幾秒後難得乖乖地張嘴吃下那口菠菜。趁他咀嚼的工夫,我舀了一勺蓮子湯喝。  “唉。”紫苑居然人小鬼大地歎了口氣,我錯愕地抬頭,紫苑接下來一句話差點讓我被那口湯給噎死,“娘子,你不要老是對我用美人計。”  看他板著臉頻頻搖頭的老成樣,我捏了捏他嘟起的花瓣小臉失笑出聲,再次糾正他:“是‘娘’,不是‘娘子’。”  不過,這孩子顯然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而且在之後的成長過程中數人數度給他矯正,他都置若罔聞,“娘子”叫成了習慣。時間一長我也幹脆放棄,由著他的心性。  不料日後,這位睥睨天下、世人口中驚才絕豔的盛元大帝紫苑陛下,卻因這個錯誤的習慣性稱呼造成其傾心之人天大的誤會,間接導致其情路坎坷波折。幸而最後誤會冰釋有情人終成眷屬,不然可真是冤屈了。  我笑他“自作孽,不可活”。這小子卻一翹桃花美目,輕佻地攬過我的肩膀,囂張地端看我說:“娘子,朕覺得書林院那幫修史老頭說得不無道理。禍水啊,確是禍水……”沒大沒小的讓人氣結。當然,這已是後話。  話說我與紫苑笑鬧著,卻沒發現水晶簾後的琴聲不知何時停了,一雙紫眸如霧如靄停留在了這方。待我發現琴聲停止時,子夏飄雪已立在我們麵前,紫苑嚷嚷著隔著幾案撲入他的懷裏,剛吃過菜粘著油星子的小嘴直接埋在子夏飄雪的前襟。子夏飄雪對於紫苑拿他龍袍擦嘴的行為卻絲毫不以為意也沒有任何發火的跡象。  根據我一段時間的觀察,不得不說子夏飄雪是一個矛盾詭異的綜合體。一方麵有嚴重的潔癖,卻不管紫苑多髒他都敢抱,我不止一次看見玩得像隻小泥貓一樣的紫苑撲入他懷裏。第一次我還很擔心,次數一多我才發現他的潔癖獨獨對紫苑可以破例。若說這是他疼愛紫苑的表現,他又常常出其不意地對紫苑飛暗器,而且出手從不手下留情。那暗器向來又快又狠,要不是紫苑機靈,恐是九命之貓也早都一命嗚呼了。而且,我也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和立場來疼愛紫苑。  不過,我若能猜透他的想法估計我離變態也不遠了。比如這兩天傍晚,他都會讓人將我從那暗無天日的石室中帶到這沁雪殿和紫苑一起陪他用晚膳,今天居然還撫起了古琴,不知何意。他仿佛對我哄紫苑吃飯有莫大的興趣。幸而他那身材火辣的龐大後宮沒有在這裏,他要是敢當著紫苑的麵上演限製級我非找機會廢了他不可。  水香迎麵襲來,我失神的片刻紫苑已被抱了回去。那妖孽卻雲袖一拂徑自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摘了一朵罌粟花置於鼻尖輕嗅,微閉的眼簾掩蓋了滿目清冷的妖媚之光。暈了一圈淡紫的花瓣和他金冠下的紫發竟輝映出一種瑰異神奇的和諧。  “至美卻至毒,雲美人和這花倒相似得緊。”閉著眼,他緩緩啟唇。  “罌粟花本無毒,隻是擁有不潔心靈的人將罪惡的手伸向它,用它的美成就了果實的野心製成毒藥。罪不在花美,罪在用它的美做利器的人。”我小口品著手中的琥珀酒,本不想睬他,但思及自己和兒子的小命還捏在他手裏準備隨時對狸貓放冷箭,還是開口諷了他一句算是回話。  “哈哈。”他冷笑了一聲將臉轉向我,雙目張開,似箭的紫光刹那四射,“物盡其用罷了。‘色’字頭上一把刀,生來便是利器,若無人揮舞才是辜負了這上天所賜的稟賦。”  懶得與他繼續做無謂的爭辯,而且他坐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周身的溫度突然下降了許多,便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暖身。那妖孽倒也不惱,反而拿起琉璃樽遞到我麵前。我瞥了他一眼,也給他斟滿。  這酒味道很特別,香甜沁鼻,沒有濃重刺鼻的酒精味,有些像果汁,我不禁多喝了兩杯。但是隨著天旋地轉的景物和越來越沉重的眼皮,我殘存的一絲清明才意識到什麽是後勁大。  模模糊糊中,好像有蚊子在叮我,一會兒是手指一會兒是嘴唇,而且叮咬之處越來越往下,我不耐煩地抓抓手指撓撓脖子,勉強撐開眼皮卻什麽也看不清,隻是隱約有一角白色的衣裳。  我貼著絲被側過身子咕噥:“哥,有蚊子……癢……蚊子……好癢……”有身體貼著我躺下。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將其推開,心裏有些悶痛。 第63節:第二十七章 醉別西樓醒不記(2)  “哥,錢鍾書說過……說過……”舌頭好像有些腫大,不聽使喚,“他說,人總是為了幾分鍾的快樂,賺了一世的痛苦。真是好笑……分明是,分明是‘痛苦’,卻用了個,用了個‘賺’字。嗬,嗬嗬……你說,我是不是也賺了?”頭好重,我無力地撐了撐。  “嗯,我應該是賺了……他說幾分鍾的快樂……我好像不隻有幾分鍾,我有十……十年……”我胡亂地扳著手指。不過小白怎麽不說話?“哦,我忘了,你……你不知道什麽是‘分鍾’……”  “分鍾就是……把小時分成六十份……裏麵小小的一份就是分鍾……等等,‘小時’你也不知道吧?”我“撲嗤”一笑,突然有幾分得意,“一個時辰的一半就是……就是小時……不對,好像……好像一個小時的一半是一個時辰……難道是三分之一……哎呀,都不對……我想不起來了,怎麽辦,哥,我想不起來了……”我痛苦地扯著頭發,想要扯出一絲頭緒,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你給我看清楚我是誰!”耳邊有寒氣掠過,是誰?不是小白嗎?是誰?眼睛裏渾沌一片,手腕被抓在一雙冰冷的手裏。冰冷的手?狸貓?他的手總是涼涼的。  “嗬嗬……”我摸索著用手攬上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胸口傻笑:“貓……貓貓……孩子……孩子沒有死……嗬嗬……眼睛……”我撫著他的眼尾,“眼睛……很像……”  臉頰貼在狸貓的胸膛上,律動的心跳沉穩而催眠:“貓……你知道嗎,做生意的人總說二八規則①,其實……其實這個規則對所有……對所有都適用。因為,人太傻了,太傻了。總將自己八成的感情和精力都無怨無悔地奉獻給了隻對自己付出兩成的人,而對那些為自己付出八成的人我們卻隻給出了少得可憐的兩成關愛。”  “貓……貓貓……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這樣好?為什麽要讓我的身體裏流著你的血?”我抓過他的手腕一遍一遍地吹氣,那裏,曾經為我被利刃遍遍劃過,“還疼不疼?疼不疼呢……那麽多血,那麽多……好困啊,但是這裏……”我捶著自己的胸口,“這裏好痛……好痛!”  “人生太累太難太長了,如果,如果有下輩子,我隻願……隻願做一株草,朝生暮死,無情所牽……你呢?下輩子你要做什麽?貓……貓,你在聽我說嗎?”  “唔!”嘴唇好疼,什麽在咬我,又腥又甜,被刺痛地茫然睜開眼睛。  “你說我是誰!”一雙妖冷的紫晶目放大在我眼前,漲滿我的視線,我眨眨眼,睫毛刷過他的眼瞼。流動的水香包裹著我。  “妖孽!”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突然覺得渾身都是力氣,舉拳便砸,“你放了我的孩子!快把他放了!”  冰冷的手一把禁錮住我的拳頭,清水寒氣掃遍全身,我掙了半天都掙不開,無力地癱軟,難過地咕囔:“你這個妖孽……上善若水,你聽過嗎?你明明如此歹毒……卻為何……為何有一身清水的味道?……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笑著笑著,胃裏喉頭一陣不適的翻攪,天旋地轉,有東西不能克製地往外衝,跌入黑暗前我突然有些幸災樂禍,妖孽肯定被我弄髒了。  …………  餘暉鍍窗欞,煙霞染紗帳。  我悠悠睜開眼簾,全身散架一般無處不疼,連睜眼這樣一個小動作都扯得我的神經生疼。這是什麽地方?我迷茫地看著被夕陽鍍上一層碧金的奢華床幔,掙紮著一點一點坐起來,“啊!”右腰處傳來一陣火燒針刺之感,我不禁驚呼出聲。  “雲姑娘可是醒了?”紗幔外一個宮女垂手而立。  “嗯。”我又哼唧了兩聲。  那宮女垂眼斂眉伸手撩開床幔:“請雲姑娘隨奴婢至暖熏池沐浴更衣。”我還未回話,就有候在一旁的兩個宮女上來攙扶起我,之前那個宮女提了一盞長柄香凝在前麵引路。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她穿過寬闊的寢殿,來到後方的暖熏池。  白玉鋪池,銀鏡貼牆,水汽氤氳繚繞,池麵有零星薄荷葉片散落,看來,子夏飄雪決定將我換一個地方關押。對昨夜我僅存的記憶是喝醉吐了他一身,但我醒來時身上這身衣服明顯已被換過,身上也沒有異味,想來是被宮女處理過了。隻是身上怎麽這麽痛?難道是被他用掌劈了?  侍女將我身上的衣物除去,我緩緩步入溫泉中,對麵的銀鏡倒映著我的身形。  那是什麽?!我望著鏡中所見,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花開六瓣,片片清奇,無根之水,聚凝而落—— 一朵黑色的雪花赫然綻放我的右側腰上,杯口大小,形態飄逸。本應是天地間最純澈的天成之花,卻因染上了一抹沉如夏季子夜最深的凝墨之黑,顯得邪惡而耀眼。  無怪乎我一直覺得右腰刺疼,竟是因為這個憑空多出的文身。子夏飄雪這個變態!我已經出離了憤怒,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了。想來我數度頂撞惹怒他,他不能殺我便這樣折磨我。  “雲美人覺得此花比之那罌粟花何如?”一隻修長冰冷的手扶上我的腰側,手指皎白如玉,與那墨雪刺青赫然比照。  “不如陛下也去文一朵罌粟花在腰際,好讓我比對比對。”我漠然移開身體蹲入水中,乳白的池水漫延至脖頸處,“堂堂雪域國皇帝竟有窺人沐浴的下作習性,委實可悲。”  子夏飄雪撥弄著池水,溫暖的水汽煙霧般纏繞在他指尖。他輕翻手掌,那水汽竟瞬時在他掌心凝結成雪花,略一揚手,雪花便撲簌簌地落在我赤裸的肩頭,觸及體溫後又刹那融化成水珠,順著肩膀滑落。  子夏飄雪傾身吻上我的肩頭,舌尖舔過盈盈水線,寒意入骨,我不能克製地打了個寒戰,本能地轉身避開。  那妖孽卻一把擒住我的手臂:“莫說這皇宮之中,便是整個天下都是我的。看看我的所屬之物,如何算得上偷窺。”似情人私喁般的軟語呢喃拂過耳際,與之相反的卻是手臂上幾欲碎骨的力道。  我略正心神,冷眼看他:“昨夜那酒倒是烈得很,小女子這會兒還覺得胃裏絞得厲害,陛下若再不離開……”我迅速地將另一隻手捂上嘴,開始幹嘔。  子夏飄雪臉色刷地一變,眨眼便飛離至暖熏池的另一端,隔著水霧臉上的顏色又變了幾遍,紫眸裏竟有幾分懊惱,瞪視了我片刻後拂袖而去。  他一離開,我便開始不能克製地大笑,笑著笑著竟閃出滿眼的水花,悲從中來。此刻,這紅石黛瓦的宮牆外不知正在發生著什麽巨變和陰謀,而我卻被囚在其內,猶作困獸之鬥,絲毫沒有辦法阻止,無力的悲憤之感襲上心來。 第64節:第二十八章 九關虎豹看勍敵(1)  第二十八章 九關虎豹看勍敵   失眠一夜後,又是一個破曉的黎明,第一縷陽光利刃般割裂青山遠岱的天際,與整個寢殿中的金燦遙相輝映,塗抹得油畫般濃墨重彩,刺激著我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我不由伸出手去遮擋。  突然,一方修長的陰影將我攏住,我抬頭,卻是雪裘緩綬、玉冠束發的子夏飄雪立在我麵前,手持馬鞭,帶著門外初雪的味道,另一隻手牽著身著火紅鶴氅的紫苑。鮮豔的顏色襯得紫苑益發靈動奪目,竟將那窗外蒸騰的朝霞生生比了下去。  紫苑見我睜眼,立刻興奮地趴了過來:“娘子,父皇要帶我們去圍場狩獵。穆淩答應教我使弓了!”兩隻大眼因為充滿了期待而熠熠生輝,像一隻見到獵物的小豹子。穆淩就是我之前在石室裏見過的那個木頭侍衛。  子夏飄雪一抬手,門外的宮女魚貫入內,捧入水盅銅盆、脂粉飾物、裘袍麂靴伺候我更衣梳妝。隔著花雀屏風將我穿戴停當後,便引我坐在梳妝台旁。  一個嬌俏宮女正欲給我描眉,子夏飄雪卻揮手製止了:“不用描了。”手指抵著下顎,他退後兩步端看了一番,唇邊竟隱約浮現一縷笑意,衝緩了往日的妖冷。他伸手攥著我的手一把將我從綢褥梳妝凳上拽起,說道:“如此便甚好。”  那宮女看著子夏飄雪的笑顏先是怔了一下,繼而臉色轉瞬煞白,恐慌地退到一邊。  蹄如烏木、身似烈火,俯仰嘶鳴有力而張揚,不安分的刨動間一頭馬鬃虎虎生風、蓄勢待發——好馬!  我不由走上前去伸手撫上這暴躁的烈馬,掌下溫熱的氣溫和著青草和動物幹燥的味道讓我突然覺得好溫暖,不禁將臉貼了上去對它竊竊私語,一隻手牽著籠頭,另一隻手一下一下輕輕撫慰它的焦躁。看它慢慢安靜下來,我唇角一彎踏著馬鐙一躍而上。馬兒嘶鳴一聲,仰天長嘯,前蹄離地淩空蹬了兩下,立刻撒蹄歡快地奔跑開。  餘光瞥見子夏飄雪臉上掃過驚愕的神色。他定是沒料到我會突然上馬,更沒想到我會騎馬。因為香澤國中的唯一交通工具是船,若談到騎馬,但凡香澤國中的人都會搖搖頭鄙夷道:“騎著牲口到處跑如何成得體統。”  香澤國流傳著一個很美的傳說,說是一日天上眾仙齊聚品茗飲酒,一個貌美的小仙女不勝酒力醉臥花叢中,本欲伸手取茶解酒卻纖手一晃打翻了一盞玉酒。清碧的酒液和浸泡其中的珍珠從天滑落,甘醇的酒水化為縱橫潺潺的水流,零星的珍珠浮成片片肥沃的土壤,開出了世上最美的繁花,一如那小仙女發上的花簪,成就了一個偌大的香澤國。世世代代,香澤國人都自允“水中勝境,畫中雅人”。方得緩船過水痕才配得這人間仙境,清高得有些可愛。  我在香澤國長了十幾年確實連馬的鬃毛都沒摸到過,但前世我卻是地地道道的騎馬狂熱愛好者,每逢周末都要去郊區的馬場遛上幾圈才過癮,騎馬算得是我最奢侈的消費。因此,武功什麽的雖然我不會半分,這騎術我還是很有自信的,對於安撫烈馬也頗有些心得。  子夏飄雪片刻愕然後一掠而起,也落在了馬背上,不過是和我同一匹馬。  那緊貼後背的感覺讓我十分不適反感:“偌大雪域國莫不是隻有這一匹馬?”  “雪域國國土無疆,駿馬無數,卻隻有美人這座下‘血祭’才是朕的坐騎。既然美人看上,朕隻好委屈自己與美人同乘。”說完,低低輕笑,他今天心情一反常態的好。不過,我也確實倒黴,怎麽獨獨看上了這匹馬。  “倒是雲美人如何片刻竟收服了‘血祭’?這畜生平日裏不服管得緊。”  我拍了拍脖頸處滲出一層細密血汗的寶馬:“哈哈,我不過勸說它棄暗投明跟了我,這馬倒通靈性,一下便領悟了。”我指桑罵槐。  “棄暗投明?哈哈,朕覺得將此話送給雲美人方才合適。”子夏飄雪在我耳邊警告。  在一小隊精悍侍衛的護送下,眼前圍場密林漸行漸近。銀妝素裹、粉雕玉砌,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寬闊而浩蕩。眼前大自然的美景讓我歎為觀止。子夏飄雪收了韁繩,血祭在雪林邊停下腳步,身後馬蹄“??”,那穆淩帶著紫苑趕了上來。紫苑坐在穆淩身前,手裏抓了把金弓,約是一般弓的一半大小。  “你領紫苑到西麵開闊之地練弓。”穆淩領了子夏飄雪的命令帶著一撥人馬浩浩蕩蕩地往林西去了。即便在馬上坐著,紫苑也是不安分地忽左忽右動著,而那隊隨從聽聞被分配護衛紫苑後,臉上無一不露出抽搐痛苦的表情。  子夏飄雪兩腿一夾,駕了血祭就往雪林深處去,樹叢中不時有飛禽走獸掠過,他都不曾停下,我不禁疑惑他到底是不是來打獵的。他循著雪地上一行淺淺的細小足印慢慢前行,最後停在一堆枯枝前,他躍下馬背撥開那枯枝,從裏麵拎出一隻毛色橘紅有淺色白斑交錯的動物。小鹿、小馬?我分辨不出來。  那小動物受了驚嚇,開始發出嗚咽的求救聲,子夏飄雪一把將它丟到我懷裏,我一驚險些沒接牢,之後他將馬趕到較遠的一棵樹邊拴好,便領了我躲在樹叢後。小東西在我懷裏不安地蹬著蹄子,“嗷嗷”叫喚。子夏飄雪望著遠處聚精會神。  不一會兒,視線裏出現了一隻高大的動物。毛色棕灰,角似鹿非鹿,頭似馬非馬,身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類似“四不像”——麋鹿,卻在背上多出了個類似駝峰的東西,不知是什麽,難道叫“五不像”?姑且稱之為鹿。它對天嗚嗚喚了兩聲,叫聲焦躁。我懷裏的小家夥立刻回應,想來竟是一對母子,我心弦一動,彎腰將小東西放開,冷血之事我做不來。  小家夥剛一落地便撒蹄奔向母親,那母鹿見著孩子便欣喜地奔跑過來。身後子夏飄雪冷哼一聲:“婦人之仁!”回頭,卻見他弓滿弦張對準了彼方。  我驚呼:“不要!”  已然來不及,那箭挾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發,一箭中的。母鹿哀鳴一聲倒在了地上,小鹿慌張地湊上前無措地舔弄著母親。不過,出乎我意料的,這箭竟沒射向母鹿的腹部,而是隻射斷了它的後腿,並不致命。  “這雪鹿狡猾得很,躥得也快,要捉一隻成年雪鹿實屬不易,隻是……”子夏飄雪放下弓箭轉向我冷笑了一下,“隻是這畜生有個最大的弱點,護崽。外出覓食必定將其子掩藏極好,隻要捉出它的小崽,那成年之鹿就算藏得再好躲得再遠也必定現身。”殘忍!我怒目向他。  “不過……”他清淺一笑攬住我的腰縱身一躍,飛上白雪皚皚的雪鬆枝頭,“朕難得有興致出來狩獵,捉這麽個溫順的東西回去就太無意趣了。”  微濕的空氣中有血氣絲絲滲透,子夏飄雪鼻翼微動:“鹿血腥重,你說是先引來豹呢,還是先誘來虎?”冰塑般妖俊的臉轉向我,紫色的發絲在風中劃過我的臉頰,紫眸慵懶地透著勝券在握的閑適。  我心下一沉,還道他手下留情不傷那鹿命,卻原來……天寒地凍,猛獸要捉到肉食肯定不容易,這血腥味隨風擴散不出片刻定將它們招引來,而不論哪種猛獸都喜活食,故子夏飄雪才不取那鹿的性命。  我望著死命掙紮想要站立起來的母鹿和一邊孱弱的幼鹿,悲憫地閉上了雙目,儼然我和紫苑的真實寫照。  突然,一陣陰風過,伴隨著一聲咆哮,一隻龐大的猛虎從林中一躍而出,厚重的虎掌拍落地麵時擊起一層白雪。幾乎整個大地都因這林中之王的到來而地動山搖。  那雪鹿一驚,情急之下竟用其餘三隻腳站立了起來,跛著腳往一旁閃躲還不忘將幼鹿護在身下。  獵物已出現,身邊的子夏飄雪卻輕扶鬆枝不以為然,一副不準備出手的樣子。正在我疑惑時,另一個矯健的身形從林中潛伏而至,一隻金錢獵豹尾巴一掃一掃正在從側麵靠近那對雪鹿,優美的肌肉線條勾勒出一個蓄勢待發的前兆。  那猛虎突然一個狂風擺尾,自然發現了對麵與自己有同樣目的豹子,既是獸王豈有同他人分食的習慣。大吼一聲,便與這對手撕咬起來。  子夏飄雪滿意地笑了。  最後,獵豹不敵猛虎,被廝打得奄奄一息,老虎也隻不過略占上風,一戰下來,雖勝猶慘,身上傷痕累累。子夏飄雪袖中一甩,暗鏢沒入虎腹,力竭的獸王在悲吼聲中轟然倒下。  子夏飄雪攜著我的手臂從樹頂飛下,撣了撣衣袖,嗤笑:“不過如此。”  一虎一豹一鹿一崽,鮮血順著裝置好的籠車一路蜿蜒,在雪地裏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路。  原來,這才是這妖孽所要的結果!好一個奸詐惡毒的狩獵計謀!兵不血刃卻一箭三雕!寒意登時襲遍全身。  “阿夏,你抓到什麽了?”紫苑揮舞著金弓從林子那邊興奮地衝了出來。  不等回話,紫苑便迫不及待地奔到了獵籠前,視線直接越過兩隻雪鹿在虎和豹之間掃了個來回,舉起手中的弓,用弓的一角戳了戳尚存一口氣的豹子。那猛獸雖受了致命之傷卻仍舊反應靈敏,一個激靈咆哮一聲張口就要咬紫苑。  我心裏一緊,欲上前拉紫苑,紫苑卻滑溜地一閃,撲入我懷裏咯咯笑著:“父皇,我要那畜生的毛皮。”烏溜溜的眼珠看向妖孽轉啊轉啊的。  “若喜歡,自己扒了去便是。隻是,你要用這毛皮做何用處?”子夏飄雪伸手給他整了整由於一路奔跑弄亂的衣領。  “給娘子做副暖手筒子。”紫苑將小手放入我被這冰天雪地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裏,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胸中一暖,漫過一層酸澀的感動,手中抱著紫苑緊了緊。  子夏飄雪睨了紫苑一眼,眸光一閃停在我身上:“為何不給父皇做一副?” 第65節:第二十八章 九關虎豹看勍敵(2)  我一愣,妖孽這話怎麽聽怎麽覺著不大對勁,抬頭看他,臉色照舊清冷,隻是眉間多了幾道輕淺的擰痕,嘴角微微抿著,昭示著其主人的不滿。  “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戴這種累贅的東西?父皇羞羞。”紫苑一邊用食指刮著臉頰,一邊捂著肚子嗤笑。  那子夏飄雪被紫苑一笑竟頗有幾分尷尬之色,臉頰被慍怒染上了些許顏色,不知如何發作,見周圍裏三層外三層都是些侍衛,便將殺人的視線拋向他們。那些侍衛何等機靈,立刻目不斜視地一致將頭轉向外麵,一個個神色大義凜然,隻是嘴角不能克製小心翹起的弧度出賣了他們腹中壓抑的笑意。  子夏飄雪咳嗽了一聲,向一旁的穆淩問道:“紫苑這半日裏拉弓練習得怎樣?”  穆淩一抱拳,躬身回道:“啟稟陛下,殿下雖年幼資質卻是上乘,臂力強勁,挽弓已是無甚大礙。”  子夏飄雪略一頷首:“先習挽弓,之後練靶。第一月以木為靶,第二月以葉為靶,第三月以獸為靶,第四月以人為靶。按此順序習之。你再帶紫苑去一旁練練。”  “遵旨。屬下定按陛下所說教導殿下。”穆淩又一抱拳退向一邊。紫苑也蹦蹦跳跳背著弓箭跟著去了。  等等,這妖孽剛才說什麽?“以人為靶”?!  “你……”我一怒,剛要開口怒斥他,就聽得林外傳來嘚嘚馬蹄聲,一個侍衛高喊:“報——”  待行至眼前,那侍衛一躍下馬:“屬下參見陛下,長公主西隴國皇後娘娘求見。”話音未落,對麵便有一隊人馬過來,為首的女子身著緊領對襟窄袖襖衫,墨綠刺繡,白狐裘披風輕裹,胯下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迎風而來,如行雲流水一般。  子夏飄雪無甚表情地望向來者,喜怒不辨。  為首女子下馬後朝子夏飄雪微一欠身:“見過皇兄。”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兩年前在西隴皇宮有過一麵之緣的初融飄雪。烏絲輕挽,沒有累贅的發式,隻在側麵簡單簪了一朵瑩潤碧綠的牡丹,即便帶了兩分趕路的仆仆風塵,卻不失其渾然天成的大家風範,舉手投足端莊得體。  不過開口卻是略帶了幾分洶湧怒氣:“皇兄莫要欺人太甚!”  子夏飄雪也不應她,伸手拂過我的發頂,撣落幾片偶爾落在發間的雪花。我往旁邊移了一步,避開他的進一步碰觸,冷眼看著眼前這對兄妹。仿佛對我的避讓很是不滿,子夏飄雪眉頭蹙起,緩緩開口:“長公主如今益發了不得了,見了兄長竟是如此問安的?”一邊攥過我的手揉了揉,越揉越冷。  “皇兄為何要如此緊緊相逼?!難道這三年皇兄從他那裏得到的還不夠多!……”我心中一緊,這個“他”說的是誰?  “夠了!”子夏飄雪冷聲打斷她,隱有威嚴,語調卻仍舊慵懶,“女大不由人,長公主人大了記性倒也差了,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麽?”  那初融飄雪臉色白了白,像是對這妖孽也有幾分懼意,眼神錯開,不敢直視那對妖氣的紫晶目。一轉眼將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不能免俗地掠過一絲訝異驚豔之色,不過轉瞬即逝,不愧為儀容得體的皇後。  “初融既已嫁出,自然首先是西隴國的皇後,其次才是雪域國長公主!”皇後兩個字很是刺耳地紮入我的耳膜。  子夏飄雪輕輕一笑,幾分嘲弄,不再回答。他挽了我的手對邊上侍衛一個眼神示意,那侍衛便上前來。  “風大雪寒,先將雲美人送回宮去。”說罷拍了拍我的手背放開。  “是。”那侍衛便對我做了個請上馬的手勢,我不甚情願地躍上馬背,本想細聽,卻顯然子夏飄雪不想讓我如願。  一行侍衛便簇擁著押送我回去。剛行了兩步,便聽得後麵隱約傳來初融飄雪的聲音:“這雲……莫不就是……”之後的話便被風聲呼嘯帶走,聽不真切。  我們一隊人馬到了密林外圍,眼見有一圈侍衛重重把守,想是出了這層把守便出了皇家狩獵圍場。我身邊的一個侍衛舉出一張金牌,那守衛便一躬身,“放行——”  出了獵場行了一段路拐過一個彎後,我身邊的鏢騎侍衛突然個個倒下,連他們身下的馬也來不及發出一聲嘶鳴便悄無聲息地倒入雪地。  片刻前還浩浩蕩蕩的一隊人,此刻便隻剩一個錦衣侍衛端坐馬上,與我隔著橫七豎八的幾具屍身遙遙對望。  突然,他舉劍策馬來勢洶洶:“雲想容,拿命來!”  我一皺眉,定定勒住馬繩。  那錦衣侍衛奔至眼前,舉起長劍直指我的咽喉致命處,我眼睛眨也不眨,挑眉看向他。劍氣劃過我的皮膚,一寸寸逼近——  最後,劍尖停在離我肌膚一毫米處,殺氣從他眼中傾瀉而出——  僵持片刻後,我不耐煩地開口:“花翡,你到底要不要刺?”  對方立刻嘻嘻哈哈地放下劍飛撲過來,被我一下閃開:“嗚嗚嗚,桂郎,可把奴家想死了!”  “你呀!”一個月來壓抑的心突然放晴,我不自覺地有些溫暖得想笑。適才眾人一倒,我便猜是他,之後他裝腔作勢更讓我肯定自己的猜測,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人像他這樣隨時隨地都惦記著耍花腔。  “話說回來,圓妹是如何識破的?”花翡嚴肅地作沉思狀,片刻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想來這易容術也遮擋不了我與生俱來的風流倜儻俊帥本色。在這群傻乎乎的侍衛裏一定是鶴立雞群、獨冠群芳,圓妹與我心心相通,定是一眼就能……”  “這兩匹馬你事先抹過解藥了?”我打斷花翡發散性的浮想聯翩。花翡賊笑著點點頭。  “不過,紫苑還在他手上,我如何走得?”思及此,我不禁有些著急。  “那個小魔頭……”花翡見我瞪他,馬上改口,“我們寶貝紫苑上得天入得地,他有什麽好擔心的。”  “不行!我要帶紫苑走!”紫苑雖是機靈,也終究是個孩子。  我掉轉籠頭,花翡卻攔住我:“相信我!子夏飄雪在紫苑七歲前斷不會傷他一分一毫!”他的眼神裏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  “七歲?為何!”七這個敏感的數字一下刺激了我的神經,“難道是那血菊之毒?!”我就知那妖孽大費周章在我生產時偷梁換柱肯定有陰謀。他是目的性何其明確的一個人,費盡心思養了紫苑三年肯定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  花翡點點頭:“現在解釋來不及了,等你我夫妻二人逃出去我再給你細細道來。到時再商量對策將紫苑救出。”  我心下一沉,雖是萬般擔心紫苑,但花翡定不會拿此等性命攸關的大事騙我,所以我先與他一同逃走才是上策。如此冷靜一想,我便朝花翡頷首:“好,走吧。”  花翡卻嘻嘻一笑,回望山林:“圓妹,我們不走,就在原地找個地方躲避起來,再將馬匹驅散。那子夏飄雪發現你失蹤肯定會派人沿馬蹄印追擊,等過了風頭我們再下山。”  我搖搖頭:“若是常人定會沿馬蹄印追蹤,但子夏飄雪何許人也?其心思縝密,性子狡詐且多思慮,凡事入他腦子必定會多轉幾個彎。他一發現我失蹤後,定疑我尚在山中,故會在第一時間派出手中七成侍衛封鎖此山圍查,而隻遣三成侍衛追蹤馬蹄印跡。若滯留山中,無疑是坐以待斃,這許多侍衛一寸一寸地圍找,到時別說我們兩個大活人,便是一隻兔子怕也躲不過。所以,我們應快馬加鞭下山去。”  花翡聽後“嘖嘖”點頭讚同,一揚手中馬鞭,與我駕馬並馳下山。幸好我沒有騎著子夏飄雪的血祭,不然肯定跑不遠,一來那馬肯定會聽他的哨音,二來那馬長得太惹眼了。  又越過一片雪林,終於看見下山的路。望著眼前三條岔路,花翡略一猶豫,我指了指自己的後麵:“快!跳過來,我們共乘一匹,讓你那匹馬沿左麵那條路跑。”  花翡在馬頸處紮入一根長針,那馬一聲嘶鳴沿著左麵之路拔足奔走,而花翡則一個縱身躍上了我的馬背,我們沿著右邊的那條路飛馳下了山。  下山後,我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衣服反過來穿。這衣裳做工精美,這般穿著下山就太顯眼了,幸而衣服的內裏沒有刺繡而且是較暗的純一色麵料,翻過來穿若不細看便隻是一件較為普通的衣裳了。  換好後我命令花翡也依葫蘆畫瓢翻一麵穿,他那件侍衛的衣服也特征很明顯。  趁花翡換衣服的當口,我對著溪水將花翡事先準備好揣在懷裏的人皮麵具仔細貼上。揮鞭在馬背上一策,讓它沿著溪水向下遊跑去。而我和花翡則假裝不認識的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小鎮。  果然,我們前腳剛入小鎮,後腳就來了一隊人馬進鎮盤查,人數不多,隻有十幾人,而且子夏飄雪也不在其中,可見果真如我所料,這裏並不是他的搜查重點。我和花翡這時正分別占著小鎮酒館裏一東一西兩張桌子點菜。那侍衛匆匆進來挨桌查過去後,不覺有異,便又匆匆奔出門去,隻剩下嚇得目瞪口呆的食客和掌櫃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餘光瞥見侍衛出門後,我才放下手中菜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抬頭,卻見花翡不知何時已磨蹭到我身邊來:“圓妹,為何隻來了這十幾人?即便是三成侍衛也不止這些。”  我喝了口茶緩緩逃亡的緊張情緒,低聲對他分析:“七成封山,三成追擊,下山之路分三條,左麵一條有淺蹄印跡,中間一條無踏雪痕跡,右麵一條蹄印較深。若常人定會猜想我們為了迷惑他們,其中一人棄馬與另一人共乘一騎,而遣另一匹馬空載沿左麵小路而去,那較淺的蹄印便是佐證,於是定當沿蹄印較深那條路追擊。但子夏飄雪卻會親率三成人馬中大部分人沿根本沒有蹄印的那條路追擊,那兩邊的馬蹄印跡在他眼裏都是障眼法,他會認定二人皆棄馬,由你攜著我使了輕功沿中間小路踏樹離去,故沒有留下任何印跡。”  “所以,”我有些慶幸自己押對了賭注,“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花翡兩眼放光地看著我:“哈哈,不愧是我家桂郎,又聰明又可愛!”一邊伸手捏我臉頰:“桂郎這樣神機妙算,不如給奴家卜上一卦,看看以後我們是生兒子還是生女兒。”  我不睬他,低頭吃菜。  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繼續聒噪,狐疑地抬頭,卻發現他正用一種悲憫的眼光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的發頂心:“桂郎,聽說聰明的人禿得快。你讓奴家後半輩子對著個沒頭發的郎君可如何是好?”一邊掩麵作宮怨狀。  我一口菜噎在喉頭,上下不得。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我永遠猜不透,此人非花翡莫屬。 第66節:第二十九章 朝落暮開空自許(1)  第二十九章 朝落暮開空自許  “紫苑也傳了我那血菊之毒?”避開人群七拐八彎轉到一個僻靜處,我便迫不及待地問花翡。見他點頭,我焦躁萬分,“那妖孽要紫苑所帶之毒做何用?”  “你莫要急,聽我慢慢跟你說。”花翡撫了撫我的手背,像是要安撫我激動的情緒,“此事須從子夏飄雪六歲時說起。當時雪域國聖教宗師冷采霖入宮參加皇帝壽筵,於宴席中一眼相中骨骼清奇的子夏飄雪,認為其乃百年難得的練武奇才,便破例將其收作弟子。子夏飄雪出生時其母晴妃便難產而死,當夜又恰逢雪域國亂黨起義,而他又生得紫發紫眸,當時的雪域國皇帝便認定子夏飄雪的出生乃不祥之兆,自幼便對其甚為厭惡,聽得那冷采霖願收其為徒,二話不說便同意他將子夏飄雪帶出宮闈入山苦修。明眼人都知那皇帝其實巴不得將子夏飄雪打發得越遠越好。”  不知為何,聽到此處我竟有些許惻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便是這樣吧。  “雪域聖教所習之武功乃當今世上最高的武功‘蓮藤神功’,共分九重。子夏飄雪天賦異稟,隻用了四年便練到了‘蓮藤神功’的第八重,而最後的第九重內功心法甚是怪異,定要全身血氣逆向行走方可練成。當年冷采霖之所以可以練到第九重是因為其本身便生得與常人不同,血液本就是逆向而行,故不存在此困惑。而子夏飄雪若沒有辦法修煉到最後一重的話,不出幾年那‘蓮藤’便會開始反噬。每隔一月發作一次,發作時如萬蟻鑽心,四肢麻痹,如此反複五年後便會武功盡失,漸漸四肢盡廢直至油盡燈枯力竭而亡。  “之後,不知那冷采霖從何處得知我教中的‘血菊’之毒可使全身血液逆行,並告知子夏飄雪。但‘血菊’之毒從不外傳,故子夏飄雪十歲練到第八重後便拜別雪域聖教,化名‘夏雪’千裏赴西隴國中尋到我爹,拜師習毒。我爹當時並不知他的真實身份,隻道是個資質甚好的孩子,便收入門下。”  我大驚:“那妖孽竟是你師弟?!”難怪當時我劇毒的血液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因為五毒教中弟子入教第一件事便是日日以身試毒。毒藥的劑量漸增,毒藥的品種漸增,直至百毒不侵。  “曾經是。他入我門中不到一年,我爹便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而我教有一不成文的規矩——斷不參與皇族之事。故一查探到他乃雪域國八皇子後,我爹便將他逐出師門,所以,他到最後也沒有得到‘血菊’。  “後來,他折返雪域皇宮,十四歲弑父屠兄終登帝位。那時,我爹已然仙逝,他老人家臨終之時料定子夏飄雪不會放過我五毒教,日後必來索毒。而以他的性子,得到那毒後也不會放過我們,必將血洗五毒教。故我爹將那‘血菊’配方盡毀,此後,便再無人知曉此毒如何配製。子夏飄雪卻不知,隻道此毒還在我教中,他一日得不到‘血菊’,教眾便一日性命無憂。  “子夏飄雪初登大位那幾年成天派人追著我到處轉,後來我嫌煩不想陪他玩躲貓貓了,便帶著教眾隱居到霄山深處,讓他無從找尋。但他豈能甘心,仍舊遣探子四處查探我們的蹤跡。”  “不過,有一事我很是感激他。”花翡兩頰梨渦若隱若現,烏黑的瞳仁一閃一閃,“要不是那幾年他讓人漫山遍野地追著我跑,奴家哪能遇見命定之人。桂郎,你是奴家的恩公,奴家無以為報,就讓奴家以身相許吧!”說完大張著手臂要抱我,被我黑著臉一把推開。  “什麽恩公?我不記得何時曾有恩於你?”我有些迷糊。  “桂郎真是無情,奴家的心,碎了……”花翡仍舊不知死活地在那裏唱大戲,見我不說話瞪著他,才臉色一變,收斂一點,繼續往下說:“說來話長,說起我們美麗的初遇,那是在一個月明之夜,微風拂過……”花翡的眼睛彎起,像兩泓月下的清泉。  “長話短說!”我截斷他。  “梨園。”這回倒真是夠短,短得不知道什麽意思。  “花翡,我跟你說正經的。”我再次警告他。  花翡委屈地撇了撇嘴:“那陣子,子夏飄雪的手下追我到香澤國京城。我受了重傷便易容成女子躲在那戲班子裏,偶爾出來唱兩嗓子透透氣。那天我傷口複發,唱了一段要下去休息,哪知跳出個什麽潘家的紈絝公子非要我再唱,我便急了,那時子夏的手下就在看台下,我若再唱身上之傷必定複發滲血,這一敗露,那人擒我可不就跟撚個小螞蟻似的。”  “幸而這時,台下一個青衣少年一下站了出來,說要替我唱,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說真的,桂郎唱戲還真是好聽。”我吃驚地看著他,原來那天站在台上唱戲的花旦竟然就是花翡!而我居然機緣巧合救了他。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的際遇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之後,我便發現又多出一撥人馬在找我,一查竟是香澤國雲相所派之人,民間還有傳聞說香澤國太子妃是我五毒教關門弟子,我便決計入宮一探。這一查探我才知原來雲丞相那個貌若天仙的小女兒竟中了‘血菊’之毒,而且這個小仙女就是我的恩公大人。本想將桂郎帶出宮卻沒成。  “之後沒過幾年便聽聞雪域國對香澤國開戰,停戰條件竟是要香澤國交出太子妃。我便知那妖王肯定是在找尋我的時候發現了你爹也派人找我,便起了疑查探。而他為了奪你不惜開戰,肯定是知道了你身中‘血菊’,想用你做他修習第九重‘蓮藤神功’的血引,而且他身上的武功當時必定已經開始反噬了,不然也不會著急至此。  “他戰敗後更加緊鑼密鼓地找我。後來,你毒發進入假死狀態,我便在香澤國皇宮放了把火趁亂將你帶出。慢慢地,我發現子夏飄雪派遣出來尋我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幹脆不再找尋我,我正奇怪他是不是將那邪功給散了,就聽說那妖王得了個兒子。我覺得有些蹊蹺,就溜進他那皇宮打探。 第67節:第二十九章 朝落暮開空自許(2)  “我一眼看見那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家夥,便知定是你所誕之子,而妖王大費周章使了瞞天過海之計將他從香澤皇宮中換出,肯定是為了他遺傳自你的‘血菊’之毒,所以他才放棄了從我這裏索毒。畢竟這些年他為了活捉我費了不少心神,耗了不少人力財力。隻是,這毒需至七歲才發作,故,他在紫苑七歲前萬不會傷他分毫。”花翡寥寥幾句話讓我心驚肉跳,那妖孽養著紫苑竟是為了七歲將他殺害!一想到笑得燦爛的紫苑,我就一陣揪心。  “我當時想把這小家夥偷出皇宮,誰想他嗓門大得很,我剛碰到他,他就開始蹬拳踢腿地哭,子夏飄雪那些侍衛功夫高得嚇人,差點沒把我給剁了,幸好我跑得快。”花翡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後來,我又去了次,那小魔頭居然……滑溜得像隻泥鰍……”花翡咬牙切齒。原來他這幾年屢次外出重傷而歸都是為了幫我奪回紫苑,心中突然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感激。  我正欲開口,花翡卻突然眉梢一挑,警覺地拉著我快速地躲避進一家最近的店鋪,低聲道:“有追兵。”  我用餘光瞄向窗外,就見幾個身形矯健的男子掠過巷口,一看便知身手不凡,但卻不太像子夏飄雪的手下。因為雪域國中日照不充裕,其國人多半膚色雪白,這幾個人麵貌我雖看不清,一晃中卻發現他們明顯膚色較深沉,倒像西隴國人。  “這位姑娘,來來來,這邊坐,喜歡什麽樣的小夥子,讓大姐我給你記下。我們‘一線牽’可是這鎮上最出名的冰人館了,每天可都配對不少姑娘小夥,姑娘隻管放心將姻緣交給我們。我蘇大姐保證姑娘不出一個月便有八抬大轎上門迎娶,明年生個胖娃娃可別忘了我蘇大姐。”那店鋪裏一下迎出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女子拉了我便要我坐。我一愣,聽了半天才知道我們誤進了一家冰人館,也就是專門給人說親的媒人館,相當於現代的婚姻介紹所。  我剛要推拒,就見那幾個武功高手也氣勢洶洶地進來,我趕忙低頭,拉了拉身邊的花翡一起坐下。  那媒婆看到花翡,自作聰明道:“喲,姑娘哥哥也一起陪著來啦?也是,大姑娘家一個人出門總是不放心,有兄弟陪著也好。這位小哥結親了嗎?若沒有,我蘇大姐也一並給小哥介紹個門當戶對的稱心姑娘。”  花翡看著我一笑:“親還沒結,不過已經有心上人了。”  那媒婆有些失望,便又將注意力轉向我:“姑娘多大了?”  “十九。”我心不在焉地答著,一邊用餘光看那幾個追兵不耐煩地揮開迎上去的媒人,在店裏淩厲地掃視著每個人,我一嚇,頭垂得更低了。  “姑娘不要害羞,這婚嫁之事天經地義。”媒婆看我低頭當我害羞,“姑娘喜歡什麽長相什麽家事的小夥子啊?”  “長得鄉土些、憨厚些。皮膚要黑,身體要壯,種菜擔水勤快些,家裏最好有兩畝地、幾頭豬,總之要六畜興旺的。”我隨口胡謅。  瞟見那幾個侍衛沒有發現可疑人後又閃出門去,我才抬頭鬆口氣。花翡給那媒婆塞了一錠銀子後有些賭氣的樣子拉了我便出門。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愁眉不展地作沉思狀走在我前麵,走了一段路後,他突然回頭,頗有幾分幽怨地開口:“圓妹,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長得這麽一表人才的。”  這又是什麽狀況?他說的東西我怎麽總是反應不過來。  “我不會養豬,不過我們有小綠,我回去一定把它養胖些,胖得跟豬差不多。那‘六畜’是什麽東西?蠍子和蜈蚣算不算?”他有些猶豫地問我。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這番沒頭沒尾的話是針對我適才和媒人說的擇偶條件說的。我一時失笑,一群武功高手追殺我們,他竟然還有心思琢磨這個,真是感慨他的樂觀。“花翡,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憂愁和煩惱呢?”我不禁脫口問道。  花翡定定地看著我,烏黑的瞳仁像兩彎月下的泉水,清澈卻朦朧:“你怎知我沒有煩惱,有些事即便是神仙也有心無力。”  他麵對著我,背後是即將落山的夕陽,餘暉將他修長的身形勾勒出一層金色的輪廓,微風吹散了他鬢邊的幾縷發絲。我望著他,突然發現他兩頰的梨渦在背光時會有淺淺的陰影……  他說:“你是我眼中唯一的一滴淚,我若不想失去你,便永遠不能落淚。”  我一怔,習慣性地看向他的眼睛,試圖從那裏找到玩笑的痕跡。以往,他隻要一開玩笑眼裏就會有一層流光閃爍。  但是,此刻,這對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卻清澈明晰,禁錮著陽光裏最明媚那捧碎金,深深倒映著我怔忡失措的臉。眼看著花翡越靠越近,我的腳卻似灌鉛絲毫動彈不得,直到他的溫熱的鼻息觸及我的皮膚,我才慌亂地別過臉去。  花翡氣息一窒,閃電般退開,嘻嘻哈哈道:“圓妹覺得師傅適才這情話編得可動聽?我準備把它整理到我的《拈花密籍之情話大全》裏,日後賣遍三國。還有這句‘我是你掌中的一顆痣,隻要你握緊雙手,我便永遠停留在你的手心’。還有……”  他嬉笑著,卻笑得比哭還難看,讓我心裏無緣由地難過,很難過。生硬地轉身,我聽見自己對他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以後不要再說了……”  我背對著他,快要跌落的殘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將我的身形完全攏在其中,與我的影子相互重疊,白茫茫的雪地上竟像兩個相擁取暖的人兒。我不自在地向左麵移開一步,拉開了兩個長長的身影。  時間仿若靜止。  然後,我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響:“咕嚕嚕咕嚕嚕”。  我條件反射地回頭,就見花翡捂著肚子滿臉糾結:“桂郎,不要理我,奴家正在傷感,就讓奴家孤獨憂鬱地了卻殘生吧。”他一臉壯烈,此時偏又傳來一聲“咕嚕嚕”,花翡恨鐵不成鋼地捶了一下腹部,低頭看著肚子說:“你怎麽就不配合一下?”  我惡狠狠地瞪他:“中午在酒樓是誰挑三揀四不肯吃飯來著?”  “但是……但是,凡人的食物確實不好吃啊,奴家是有原則有操守的神仙,不能隨便將就。”花翡?著臉蹭到我身邊,一副討好相,“好圓妹,奴家想念你做的清炒蜈蚣了。”  花翡對於毒物有一種奇妙的感知,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雪域國,他居然也有本事在一炷香的工夫內抓到三隻蜈蚣和一條冬眠的毒蛇。我們找到一個廢棄的廟宇,生了火開始烤食。  “肇黎茂傷勢如何?現在何處?”隔著嫋嫋青煙,我問他,心裏隱約有些惴惴不安,子夏飄雪詭異的狩獵一幕仍衝擊著我的大腦。  花翡啃著熱乎乎的蜈蚣,含混不清地說道:“隻是受了些皮外傷,並無大礙……應該回香澤國了吧……”看他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做賊心虛的閃躲模樣,我便知他必定瞞了我什麽。  花翡被我盯得益發垂下頭埋頭苦吃。“是你自己招來還是要我用刑?”我嗬了嗬手指,花翡怕癢怕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可算他的軟肋。  “別,桂郎!奴家從了,奴家這就從了!”花翡嚇得花容失色,支支吾吾道,“奴家……奴家……給他施了催眠咒。”  “催眠咒?”我愕然。  “他醒來後……便會全然不記得那日所發生之事……不記得那日曾見之人……”花翡囁嚅著,一邊偷偷覷我臉色。  通過他斷斷續續的述說,我才知那天狸貓和隨行的小十六以及貼身侍衛因為紫苑被雪域國派出的近百高手圍攻,小十六和侍衛全力護駕,殺出一條血路。狸貓孤身一人抱著紫苑先行撤退,豈料子夏飄雪在半途中還設了一隊人馬伏擊,本是在劫難逃卻被我半路殺出放毒將狸貓救出。而當夜我一莫名其妙地失蹤,花翡便知定是子夏飄雪所為,心下著急,他急急將昏迷中的狸貓醫治好後便給他施了催眠咒,並潛入小十六他們安頓的客棧,將昏昏沉沉的狸貓放入正心急火燎找人的小十六房中。之後,他便易容混入雪域國皇宮伺機救我。  隻是,不記得那日所發生之事……不記得那日曾見之人……胸中突然有些悶悶的,莫名複雜的滋味蔓延至唇畔。我苦笑了一下,如此也好,讓他知道我尚在人間又有何益?我沉浸在這“遺忘”二字上,也沒細想花翡為何要讓狸貓遺忘那日之事。 第68節:第二十九章 朝落暮開空自許(3)  不過,既然花翡將他交給小十六,那之後他們必定是安全回宮了。隻要平安我便放心了。  但為什麽我的右眼直跳,仿佛不祥的預兆,讓我心驚膽寒。不行,得盡快打探出香澤國和西隴國的消息,並逃出雪域國。  我對花翡說出自己的打算後,他有些為難地掏出懷中皺巴巴的銀票,翻來覆去地數,數來數去也數不出第二張。而唯一的這張麵值隻有五十兩。他解釋子夏飄雪記性極好,過目不忘到宮中每張麵孔他都知曉,為了絲毫不出差錯地救出我,他隻好易容混入新招入宮的侍衛中,而雪域皇宮每個侍衛宮人入宮時都要接受徹底搜查,任何東西都不準帶入皇宮,包括衣服,更別提銀兩銀票。他身上的這些銀子還是這一個月來他從一個總管那裏順來的。  我瞪著他:“那你適才竟還敢給那媒婆一錠銀子?!”少說也有二兩吧。  花翡撓撓頭:“啊!我給她銀子了?不行!奴家這就去要回來!”說著就往外衝,被我滿頭黑線地拉了回來。花出去的銀子潑出去的水,那媒人定然翻臉不認賬,哪裏還有退還的道理。  我從袖中掏出子夏飄雪曾命人別在我頭上的雪花狀珠釵,沉甸甸的,可惜不能典當,此等做工精良的貴重首飾若一入當鋪,豈不是擺明了留下蹤跡讓那妖孽來捉我。真是看得到吃不到,我盯著那珠釵,恨得牙癢癢。  花翡見我盯著那珠花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麽,轉眼拿出一顆如無名指指甲蓋般大小的圓潤珠子放在我手上:“不知這個珠子值不值錢?”  我舉著那珠子對著火光看了半天,隻見珠體潤澤,在靠近光線時會呈半透明狀並放出七彩光芒,有點似香澤國特有的虹珠,但離開光線時又會失去透明的質感像普通的珍珠瑩澤光潔,散發淡淡幽香。以我對珠寶有限的認知,根本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我問花翡從何處得來此物,他道是三年前從香澤國皇宮裏將我救出時從我口中掏出來的。他也不知是什麽,隻是隨身收著,混入雪域國時他將其含於舌下,故沒有被搜走。  說完後,花翡突然滿眼精光地盯著我:“圓妹,你莫不是財神爺投胎轉世?聽說你出生之時便口銜稀世指環,而這珠子也是從你口中所出。”他湊上來捏著我的腮幫就要扒我的嘴,“圓妹,你吐個金元寶吧!”  我強忍著一掌把他拍死的衝動,將他拖出破廟。我們必須趕在店家打烊前把這顆珠子給當了。  向路人打聽後,我們七拐八彎地找到這家街角裏的小當鋪。我略有忐忑地將珠子交到掌櫃手中。那老叟年過花甲,佝僂著背,仔細地對著半明不暗的燭火將那珠子研究了個遍,之後略帶鄙夷神色地開口:“八十兩銀子。”  我一驚,既然是我從香澤國皇宮出來時所含,想來必是狸貓放進我嘴裏的,香澤皇室對於珠寶曆來挑剔,這個珠子雖然我看不出是什麽,但也必定價值不菲,肯定不隻區區八十兩。  “店家,你看這珠子對著光看可是半透的,七彩斑斕,且帶著香氣。這八十兩……”我遊說那老掌櫃。  “你這小姑娘以為把珠子浸了香我便分辨不出?不要以為我年紀大了就想蒙混我,那香澤國產的虹珠以色澤渾厚為上品,色澤斑斕為中品,色澤透明為下品。你這虹珠半透不透的,可不是連下品都不如?八十兩已經是高的了。”那老頭義正詞嚴,語氣十分肯定,不似在撒謊的樣子,末了還對我說,“若你不信,大可拿到鎮上別家當鋪去當。要是價錢高過我,我王六就不姓王!”  看他言之鑿鑿,我和花翡難免沮喪,好不容易以為可以湊足盤纏,這下又落空了。正等著掌櫃給我們取銀票、開典當據票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揭了門麵簾子進來,手上拿了個描金香爐,想是也來典當,見掌櫃在忙著我們這邊便大剌剌地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掌櫃攀談,看起來是熟人。  “老王,可好些日子沒瞧見你們大當家的過來巡視店麵了。”中年人邊喝茶邊問。  掌櫃頭也不抬就回他:“哎,大當家近些日子可攤上了個苦差使,急得脫不開身,哪有空管我這小店。”  “怎麽?他堂堂伍家八總管還能有什麽事把他難倒?”中年人有些不可置信。  “還不就是伍家左腰夫人得了個怪病,整日昏睡不醒,多次求醫也不見好,上次有個郎中說若再不醒,性命想是也保不住。伍家老爺急了,打發我們大當家四處尋訪名醫討個治病救人的良方。大當家也是愁得不行啊。”掌櫃連連搖頭,“我聽大當家說了,伍家老爺還親口允諾若是有神醫能將左腰夫人的病給治好,定當奉上黃金百兩。”  百兩黃金!我一聽,耳朵都豎了起來。我是不會醫術,不過花翡可是個號稱能治百病的“江湖郎中”,雖然他對我給他這個稱呼極度不滿,再三強調他是“藥王”是“醫聖”。我掐了掐身邊的花翡,他馬上心領神會:“不知這伍家左腰夫人除了昏厥外可還有其他症狀?”他裝模作樣地捋了捋沒有胡子的下巴,故作深沉。  那掌櫃一聽,手下一頓,立刻欣喜地湊了上來:“這位小哥莫不是懂醫?”  “岐黃之術略通一二,雖稱不上懸壺濟世,但救人性命應是信手拈來。”花翡又開始自我吹噓了。不過也不能說他吹,他確實有讓人起死回生的神奇本領,隻是平時他不屑於給人醫病,比較醉心於研究可以讓人瞬間斃命的毒藥。這是他實現自己古怪人生價值的一種方法,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掌櫃一聽花翡將“救人性命信手拈來”這樣的話隨口說出,麵上便有些疑慮,大概懷疑花翡是騙子。我心裏埋怨花翡把話說得太滿了別人自然不信。  花翡看他有疑,一下生氣了,他最受不了別人質疑他的兩樣東西,一個是“毒術”,一個便是“醫術”,氣得酒窩一陷一陷的:“你這老頭不要仗著自己腎不好就隨便懷疑他人!”花翡此言一出,我就滿臉黑線,什麽叫“仗著自己腎不好”?哪有人拿自己的病作為倚仗!這花翡的思維,不說也罷。  那掌櫃卻激動萬分:“小哥怎知老朽腎不好?”  花翡不屑道:“你麵色慘白,腳步虛浮,額上虛汗,且身形佝僂不甚自在,定是常有腹腰兩側絞痛蜷縮習慣所致。肯定還時常覺著惡心、嘔吐、尿路不通。”  “正是正是!不知在下得的是何病?還望神醫指點一二。”掌櫃一臉遇到救星的模樣崇拜地看著花翡,連稱呼都變了。  “你腎中有石,隻需施以針灸湯藥相輔,兩月便可除去腎中積石。”花翡說得很是輕鬆。花翡的醫術果然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眼睛堪比X光,居然一眼就可以看出別人腎結石。  那掌櫃聽到“腎中有石”先是嚇得全無血色,後又聽花翡說了醫治方案,知道不是絕症,立刻麵露喜色,對於花翡的醫術再不敢置疑。馬上命小二關了店門,客客氣氣地親自領我們上那伍家給那什麽左腰夫人治病。 第69節:第三十章 風雲變色未知春(1)  第三十章 風雲變色未知春  一看到眼前暗紅帶些許藍紫雕花的氣派大門,我便知這伍家不是一般的大戶人家。不知是不是因為雪域國當今天子紫發紫眸的緣故,其國內奉紫色為尊,而紫色中又以純色的葡萄紫最為高貴,隻有帝王家可用,皇親國戚王公重臣可使用除葡萄紫以外的純色紫。而商、仕、醫、師中的翹楚世家被封宗族後,則可使用非純色紫,例如可在衣飾中、門庭建築中摻入少許紫色的元素,隻要不是通體紫色便可。平民百姓則完全被禁止使用任何紫色係的東西。一種簡單的顏色成就了分明的等級。  不甚明顯的藍紫雕花卻彰顯了這伍家的地位,應是一個在商賈中比較出色的宗族。領路的老掌櫃對那守門的家丁說明我們的來意後,家丁激動得一路小跑前去報告,不一會兒便出來領了我們進去,足見這伍家左腰夫人病得實是不輕,一家上上下下竟急成這樣。  穿過幾進廊廳後,家丁停在一扇門前,畢恭畢敬地叩了叩門:“老爺,王掌櫃領來的大夫到了。”  “進來吧。”門內傳出一個男子渾厚的嗓音。家丁輕手輕腳推開門將我們讓進去後,便帶著那掌櫃留在了門口。  一跨入門內,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就迎麵撲來,一個麵色微紅的中年男子坐在床榻邊愁眉不展,見到我們便立刻起身迎了上來,拉著花翡的手好像拽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激動:“請神醫無論如何要治好拙荊。伍風定當重重酬謝……”想來應是伍家老爺了。  不習慣陌生人的碰觸,花翡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抽開手:“患病之人現在何處?”  那伍家老爺方覺失禮,收回了手,向帳內道:“英兒,我請了大夫來,你把手探出帳外可好?”  帳內人聞言卻沒有伸出手,反而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之後是一個尖細略帶顫抖的女聲:“你也用不著假惺惺地請什麽勞什子大夫,左不過我一蹬腿去了,你好娶新的!我這便死給你看,反正孩子也沒了,我一並陪著去才好!我苦命的孩子啊……”  伍家老爺一聽這話,顧不得有外人在著急地便掀帳子,就見寬大的床榻上被砸得一塌糊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正準備將頭往那床柱上撞。大驚失色的伍家老爺和一旁的丫鬟費盡力氣才將她拖住,示意花翡上來診斷,奈何那女子卻扭來扭去地掙紮,完全不肯配合。  花翡二話不說揮袖拂過她的鼻端,片刻她便癱軟下來暈倒床上,我一看便知他已不耐煩了直接使藥將她迷昏。那伍家老爺卻不知情,見適才還上躥下跳鬧自盡的人一下閉上了眼,嚇得抓著她直搖晃。  花翡淡淡地說道:“我使了迷藥,隻是暫時昏過去。”  伍家老爺才放下心來,赧然道:“內人原本溫順賢良,不知怎麽得了這怪病後便……”他歎了口氣,看他如此關心夫人,想必是伉儷情深,“讓神醫見笑了。”  花翡坐到榻邊的軟凳上切脈,我欲探頭看看卻被他製止,一把將我按坐在較遠的紅漆圓幾邊:“別染了病氣。”  我隻好坐在遠遠的凳子上,遙望那左腰夫人,但是伍家老爺寬大的背影卻擋住了我的視線,無奈我轉向一旁,卻發現倚牆的一麵落地的穿衣鏡角度剛好,清晰地反射出帳中的情形。  就見那左腰夫人臉色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汗涔涔地一片,脖頸腫大,身形消瘦,雖是昏厥中,四肢仍在輕微地抽搐。想來這樣一個宗族的夫人病成這樣說出去必然有失體麵,所以之前王掌櫃隻說她“整日昏睡不醒”。  花翡一番望聞問切倒是做得有模有樣。伍家老爺道這左腰夫人兩個月前開始頭昏、頭痛、失眠、多夢,當時已有身孕,不久後孩子小產,她的情緒便開始莫名焦躁、抑鬱,開始以為是因為痛失愛子所致,後來這病情卻愈演愈烈才知情況嚴重,多方求醫均不見好。  我看著鏡中人粗大的脖子,有些疑惑,難道是“甲亢”?  花翡退出帳來坐到我身邊,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下了一句斷言:“貴夫人中毒了。”  伍家老爺一下急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點小毒不必這麽大驚小怪。”花翡看著那伍家老爺的眼神分明寫著“小題大做”四個大字,“開個方與你便可。”  伍家老爺一聽花翡如此胸有成竹,立刻喜上眉梢地吩咐下人:“快!都傻愣著幹什麽?沒聽見神醫的話嗎?還不快筆墨伺候!”  花翡接過筆便洋洋灑灑地開了一張藥方遞與他。  那伍家老爺喜憂摻半地接過藥方:“不知內人所中是何毒?”  “水銀之毒。毒雖小,卻需調理,按我這方吃上三月便可化解。你身上也有那毒,隻是不似你夫人這般嚴重。我也一並開個方子與你。”花翡突然話題一轉,“你家可有牛?”  那伍家老爺愣在那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牛?沒有牛。”  花翡指揮他:“你去買隻母牛來,讓你夫人多飲些牛乳。也可助她早日解毒。”原來這左腰夫人是慢性汞中毒,那倒確實要多喝些牛奶補充蛋白質。  伍家老爺吩咐下人抓藥去後,臉色一沉,拍桌問道:“平日裏是誰伺候夫人飲食的?”  一個小丫鬟戰戰兢兢地站了出來:“奴婢……是奴婢伺候的……”話不成句,臉已嚇得煞白。  那伍家老爺眉毛一豎正要發怒,我便抬手製止了他:“伍老爺倒先不急著問這丫鬟的罪,私以為這毒並非從飯菜中來。”所有在場人都奇怪地看著我,包括花翡都有兩分詫異,我指了指那麵寬大的穿衣鏡,“此毒乃是從這鏡中來。”  剛才我便覺得這鏡子有些蹊蹺,竟可以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帳內景象,簡直堪比現代的鏡子,心裏還暗暗讚歎這雪域國的人技術先進,花翡一診斷出那夫人水銀中毒,我便猜是這鏡子惹的禍。  我讓邊上的下人將那鏡子翻轉過來,後麵果然覆著厚厚的塗層:“這鏡子是何時放入房中的?”  邊上不明就裏的丫鬟趕忙答道:“是兩個月前鄰鎮陳家夫人送來的,夫人甚是歡喜,說是從沒見過能將人照得這般清楚的鏡子,便命奴婢擺於房內。”可不正是那左腰夫人開始患病的時間。我轉向伍家老爺:“這鏡子之所以能照得清楚就是因為背後塗了這水銀,此等金屬甚易揮發,貴夫人夜夜睡於此房內必定吸入不少這水銀,要治好她的病,還請伍老爺將這罪魁禍首給移出去才好。若真喜歡這鏡子,請下人在這背麵刷上厚漆蓋住這水銀便可。”  伍家老爺聽後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命下人將鏡子給抬出去。花翡滿眼笑意地作勢欲靠向我,被我一下閃躲開。回頭的伍家老爺正好看到,一副了然的樣子溫和一笑:“這位想必便是神醫的左腰夫人吧?鄙人略備了些酒水,還請神醫和夫人不要嫌棄才好。”  花翡聽到“夫人”兩個字,笑得嘴都合不攏,趕忙應承了下來。為了不暴露身份,我自然也不好辯駁。  那伍家老爺既得了解毒的方子又解決了毒物的源頭,自然高興,頻頻向花翡敬酒,花翡不愛吃正常的飯菜,閑得無聊便不斷給我夾菜。伍家老爺看了會心一笑:“神醫與左腰夫人伉儷情深,感情甚篤呀。”  “左腰夫人?”左腰夫人不是他家夫人嗎?他怎麽老說我是花翡的“左腰夫人”,第一次聽到我還以為聽錯了,第二次他又這麽說我就迷惑了。  “二位想必不是我雪域國中人吧?”伍家老爺問道,花翡略一頷首。他便接道:“難怪不知這稱呼。我雪域國中大門大戶的正室夫人便稱做左腰夫人。”  怎麽有這麽奇怪的稱呼,我不禁有些好奇:“為何稱做‘左腰’?”  伍家老爺抿了口酒,緩緩道:“凡是大戶人家,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宗族世家都有族徽,正室夫人一過門後,其左腰側便要文上夫家的族徽,故稱‘左腰夫人’。”  我大驚,險些掀翻了麵前的湯碗。幸而沒人發現我的異樣。那日酒醒後的一幕仿佛眼前,夏季子夜般的沉黑、飄零狀的雪花——不正是子夏飄雪的名字!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驚駭,不過繼而一想,那雪花是文在我的右側腰並非左腰,又稍稍寬下心來。  伍家老爺繼續說道:“我國中與那香澤國不同,香澤國以左為尊,我國中卻以右為尊,故隻有當今的皇後娘娘才可將族徽文於右側腰,是謂‘右腰娘娘’。當今聖上雖有後宮無數,卻至今不曾立後,可惜大殿下的生母去得早,不然以陛下對殿下的寵愛必然會將其母妃立為右腰娘娘……”  他那裏滔滔不絕,我這裏卻心下一片冰涼,握著筷子的指節泛白,右側腰隱隱作痛。伍家老爺又道:“不知神醫夫婦是西隴、香澤哪國人呢?”  “香澤國人氏。”花翡應道。  “那您二位此時到我雪域國便是來對地方了。西隴國已對香澤國宣戰,不日便要開戰了,兵荒馬亂的怎比我雪域國現今這般安穩。”  “你說什麽!”我激動得一下站了起來。怎麽可能!怎麽可以!  伍家老爺一驚,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花翡也是一陣吃驚,握住我的手試圖安撫我。我已被這當頭一棒砸得渾身發抖,顧不得許多,與花翡拿了診金和典當銀子便連夜上路。  站在深夜的岔路口,我卻迷惘了。  漫漫長道一頭通往西隴,一頭綿延至香澤,而我,卻不知何去何從。 第70節:第三十章 風雲變色未知春(2)  去西隴,我能做什麽?難道去勸西隴皇念及舊情放棄戰爭?這不是蚍蜉撼大樹是什麽?去香澤,我又是何身份?我已“去世”三年,狸貓登基三年,後宮必定環肥燕瘦充盈,我這樣一個前太子妃死而複生無疑是晴天霹靂,不但幫不上狸貓還會引起混亂。而此刻,站在雪域國的土地上,一枚簡單的文身便禁錮了我今生今世恐怕都擺脫不了的屈辱。  天地之大,獨獨沒有我雲想容的容身之處。  西隴皇帝禦駕親征!桓玨啊桓玨,十幾年的深情依偎竟是我的南柯一夢。雲家二十年的養育之恩,雲想容飛蛾撲火的全情付出換來的竟是一紙戰書。不知你可曾想過當你身披龍騰鎧甲端坐戰馬上出現時會給雲家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私自收容異國皇室,雲家終將因你而被扣上“通敵叛國”的滔天罪名。  頹然倒在路邊,我捂住臉恥笑自己,這到底是誰的錯?  一個青草淡香的懷抱將我納入一片溫暖,我抬頭,卻找不到焦距:“我該去哪兒?花翡,你說,我還能去哪兒?”我無助地抓著他的手。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卻忘了自己不會遊泳,在命運的幻海注定溺水。  昏昏沉沉中一個柔軟的吻落在眼角:“不管天地多大,你隻需知道總有這麽一個胸膛隨時等你靠岸便可。”  我想,我是太累了。  蒙矓中,有一個聲音時斷時續,急切而絕望,那樣的傷心仿佛要將我的心生生破碎,牽引著我跨過遍野的橫屍跌跌撞撞向前奔去,這裏是什麽地方?觸目之處鎧甲散亂、戰旗傾倒、血流成河,我好怕。但是有人在呼喚,一聲聲“雲兒”撕心裂肺,我捂著耳朵拔足狂奔,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絲毫動彈不得。  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逆風而立,手中長劍直指一人。那人手扶左胸背靠參天大樹,指縫中淋漓的鮮血滲出,劍尖抵在他的喉頭。他卻無絲毫畏懼,隻是那樣深切地望著我,像是要望進我內心深處,長長的鳳目負載了太多太多……他說:“雲兒,你終於回來了。”  白衣男子回頭,對著我溫柔一笑:“容兒,我一並送你上路吧。”劍花一閃迎麵刺來,一個溫熱的身軀卻提早一步撲向我擋在了我的身前,長劍刺穿他胸膛的瞬間,我聽見自己的心弦錚然斷裂:“不——”  “圓妹!圓妹!做噩夢了嗎?快醒醒!快醒醒!”  睜開眼,就見花翡焦急地倚在床前俯身搖晃著我的雙肩,心神一恍,眼淚奪眶而出。花翡攬著我,輕柔地拍著我的背,哄道:“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我在這裏。圓妹隻是夢魘了。”  埋首在他胸前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再抬頭時,花翡的前襟已是一片潮濕。我有些赧然,神誌卻漸漸清明,西隴此番宣戰肯定作了萬全的打算,而他們之所以這般有把握定是雪域國給予了背後強大的支持。香澤國以寡敵眾,凶多吉少。不論是雲家還是我,都虧欠了肇黎茂太多,雲家培養了一個敵國的帝王,而我……心裏一陣絞痛,除了帶給他傷心什麽都未曾對他付出。夢中的場景曆曆在目,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和急切包圍著我,我想這次我該為他做些什麽,即便要付出性命的代價。  延津城是西隴、香澤兩國交界之城,在香澤境內,屬邊塞要城。狸貓必將重兵把守此城,兵營總部也必將設於其中。我要做的就是安全進入此城,將自己交到狸貓手上——還有誰能比雪域國一國之後更適合人質這個身份呢?心裏冷笑,子夏啊子夏,你這妖孽,我雖不知你為何將這皇後的烙印文在我身上,此刻卻陰差陽錯地授予我一個再好不過的把柄。  若狸貓得了雪域國的皇後做人質,不管子夏飄雪本人是不是在乎我的性命,但礙於悠悠眾口必定投鼠忌器,不能對於自己親自選定的皇後完全棄之不顧。隻要解決掉雪域國這個強大的後盾,得到一個契機,我相信以狸貓的運籌帷幄必定可以保住香澤。而我若立此功,再將這兩年販售咖啡所得之巨額收入上繳香澤國庫,多少應可抵得雲家“收養異國皇室”的滅族之罪。以我一人螻蟻性命和黃白身外之物得如此好處,我想,已是無憾。如此打定主意,我的心便稍稍定了下來。  此行危險,前有戰亂後有追兵,不能讓花翡跟我一起涉險,我不想再連累一個無辜的善良人。“花翡,天明後我便出發去延津城,你先回霄山吧。紅棗他們既要顧著咖啡店又要監督咖啡的栽種情況,實是不易,你去總歸可以幫忙分擔一些。這兩年下來我們庫存有多少銀兩?”  半晌卻沒有聽到花翡的回話,抬頭卻見他癟著唇角,神色委屈地望著我:“桂郎,你為何嫌棄奴家?奴家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但是,你無論如何不能拋棄奴家。”  不知為何,給他一看我竟覺心中一窒,湧上一層心虛之感,我一咬牙準備堅定拒絕他同行。  花翡卻閃電般出手,製住我的頸側一處穴道,我大驚,就聽花翡道:“圓妹,你若不讓我同行,我便點了你的睡穴將你帶回霄山。”  赤裸裸的威脅啊,可我卻知他是擔心我,心中一軟:“好吧。”心中卻暗暗決定定要在入延津城前將他支開,不能讓他為我受傷。  花翡這才放開我,咕咕囔囔有些失望:“圓妹,你要是不答應該有多好啊,我便可將你強擄回去……”  天剛蒙蒙亮,我們便出了客棧起程往東南向去。一路上花翡時而男裝時而女裝,身形變換不斷,我的易容麵具也是兩日一換,生怕被子夏飄雪派出的追兵所捕獲,前功盡棄。  一路行來,慢慢地我發現身後的追兵竟不止一隊,似有五六股不同的勢力都在搜尋我們的下落。剛剛開始隻有三隊人馬,其中,我能分辨出的便有雪域國追兵一隊,人數最多,來勢最為凶猛;而西隴國似乎也在找我,但其暗侍卻似乎分兩派人馬,服務於兩個不同的主子,我猜不透是怎麽回事。現在,追兵似乎又加入了三股力量,聽口音竟像是香澤國中派來的,但我卻不確定是香澤國中何人所派;若是狸貓派出的倒還好,我自當主動現身乖乖讓他們捉回去向狸貓複命,但現在居然有三隊人馬,我便不確定到底哪支隊伍才是狸貓的人,萬一是別有用心的人,我落到他們手上反而給狸貓添亂。  前狼後虎,我日日都膽戰心驚,夜裏也總是睡不安穩,一點聲響就會讓我警覺地驚醒。而花翡則更是辛苦,常常我一睜眼便會看到他單手支額坐在床邊守著我。雖也碰過幾次險情,不過幸而都是有驚無險地逃脫了。連續奔波了一個月,精力體力已大為損耗,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隻要再穿過兩個城,頂多五日便可到達延津城。  是夜,我與花翡喬裝姐妹二人住入客棧後,我已是筋疲力盡,沉重的瞌睡壓迫著太陽穴讓我頭疼痛不已,而精神的緊張和飲食的不規律導致我的胃隱隱抽痛。疲倦至極,我一下撲在床上倒頭便睡,蒙矓中聽到花翡囑咐我好好休息,他去藥房抓些藥,去去便回。  半睡半醒間,突然聽到“嗖”的一聲,似有東西劃破氣流,我一下睜開眼睛,已然來不及,幾顆石子隔空劃過正中我周身大穴,一下便將我製約得絲毫動彈不得,張張嘴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心裏暗道:“糟糕!”  眼睜睜地看著幾個黑衣蒙麵之人輕巧地從房梁上落下,半點聲響全無。一個個頭較小的黑衣人欲伸手揭掉我的人皮麵具,卻被另一個較魁梧的黑衣人一下製止,“小心!聽聞此女渾身帶毒,莫要中招!”  那小個子趕忙將手一縮,道:“若不認清抓錯了人回去,上頭怪罪下來可是殺頭的罪。”  大個子從懷中掏出一卷畫,利落地展開,放在我臉旁快速地一番比對,“沒錯!正是她!”畫卷中的景象在收展的瞬間落入我的餘光——上麵除了一對繪製傳神的眼睛,沒有一絲多餘的筆畫。筆法間的起落熟悉到讓我心痛,萬萬沒有想到他十幾年從不畫我,而第一次以我入畫竟是做此番通緝之用。  一個黑色的大布袋兜頭罩下,幾個黑衣人迅速地扛起我神鬼不覺地消失在夜色中。而花翡逃過了此劫是我此刻唯一慶幸的事。 第71節:第三十章 風雲變色未知春(3)  人在黑暗中,聽覺就會變得特別敏銳。篝火的嗶剝聲、鎧甲的摩擦聲、戰靴的踩踏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如果我沒有猜錯,此刻我正在西隴國的軍方大營內。  雙手雙腳都被牢牢地束縛著,眼睛上蒙著厚厚的黑布,嘴巴也被塞住了,我現在唯一能動的就剩下眼皮。本已累到極致,卻因為血液無法順暢地循環,頭暈腦脹,感覺腦袋裏的弦被拉得生生作疼,連小寐片刻都是奢望。  有一個腳步聲從遠處慢慢靠近,不似戰靴落地般鏗鏘有力,倒有點像官仕喜穿的棉底軟靴。  “屬下參見國師!”  “嗯,人呢?”一個沉穩的聲音應道,好像自我到這個世界第一眼見到他以來,這個人從來不曾慌亂過。當時便覺奇怪,這樣一個似乎無所不能的人怎麽會甘心屈居雲府做一個無職無品的師爺,果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  “稟國師,人在帳內。屬下聽從國師吩咐帶了嗅覺靈敏的獵鷂,一路追隨鷂子而至,我國內素無薄荷草,應是不會辨錯。眼睛也與畫中一般模樣。”  軍帳被人掀開,軟靴與地麵摩擦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我麵前。我感到來人正在細細地觀察我:“來人,還不快快鬆綁!”  似乎料定我逃不了,不僅全身的勒繩被除去,周身被禁錮的大穴也被一一解開。眼布被去除的瞬間,刺目的光線突如其來地漲滿雙目,我本能地伸手去擋,卻因長時間的血液循環壓抑導致手腕在突然動作時傳來一陣酸麻疼痛,我輕聲“哎”了一下。  “委屈娘娘了。方某此番通過此等方法將娘娘請來做客,實非得以。還請娘娘見諒。”方逸對我作了個揖,冷然的眼神裏卻毫無歉疚之意。  心裏幾分訝異,他怎知我已被子夏飄雪給文成了皇後?  我一邊握著手腕慢慢活血,一麵坐在粗糙的泥地上動了動腳,喝了一口邊上暗侍遞上來的水。兩天不曾進水的喉嚨火燒火燎,清水滑過喉嚨似冰刃劃開般難過:“國師客氣了,這水可是延津城外樊川江中所取?”聲音沙啞難當。  方逸因為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卻仍舊保持八風不動的表情:“水從何來並不重要,解渴便好。”  我輕笑:“原來國師飲水從不思源,想來西隴陛下亦是如此。”  方逸臉色一變,屏退周圍侍衛:“娘娘此話何意?吾皇豈可由他國內妃隨意出言評說!”  “方師爺,明人不說暗話,你是何其聰明的人,如此直白的話你難道還有聽不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來,雲家待你君臣二人如何!而你君臣二人如今又是怎樣回報雲家的?!桓玨此番禦駕親征欲置雲家於何境地!可歎我爹爹英明一世竟一朝失足養虎為患!”一口氣提不起來,胸口很悶,我有些喘息。  方逸的臉一下冷了下來,譏笑地“哼”了一聲:“方某還實是不敢當‘聰明’二字!這世上還有誰比雲家人更狡詐?你爹雲水昕可真是隻九尾狡狐,雲家曆代經商豈會做蝕本生意?雲水昕心大吞天,當年收留我為師爺、收養陛下為義子他自有一番計較。表麵上對我的意見很是看重,凡事與我相商,不過是想穩住我。雲水昕收買人心素來有一套,多少人為他出生入死到最後搭上性命還對雲家感激涕零。他平素從不勉強陛下做什麽,陛下喜好丹青之樂,他便放任陛下沉浸其中,看似疼愛實則是為了將陛下培養成傀儡。我又豈會看不明白他打的主意!他不過是想日後助陛下奪回西隴皇位後,再架空陛下一步一步侵吞西隴,再借西隴之力與他在香澤的勢力裏應外合將香澤皇室顛覆,最後實現他鯨吞天下的野心。我千擋萬防卻不料他還有一招‘美人計’。你自出生便被那香澤先皇親封為太子妃,婚盟在身,身份敏感,莫說男子便是女子接觸都應避諱幾分,雲水昕卻從不阻止你與陛下同吃同住。我多番阻攔都被他一句‘孩子們都還小,兄妹相處自當如此融洽’給擋了回來。而你這出生能語的妖女果然迷惑了陛下心智,將陛下拖住。幸而陛下最後醒悟,不然方某死後還有何麵目麵對先皇!”  心下一片冰涼,這個我從小敬重似父親的方師爺,這個爹爹待若家人的方師爺,竟然說我爹是“狐狸”!而我在他心目中原來不過是個“妖女”!  桓玨,他也是這麽想的嗎?所以他才棄我於生死煎熬中不顧?所以他才娶妻生子重返故土?所以他才禦駕親征發動戰爭?他一現身香澤眾人麵前,我爹裏通外國的罪名就被坐實了。狸貓若滅雲家,以雲家在香澤的地位和實力勢必會動搖國之根本,而狸貓若不動雲家,則必定難平民憤動搖軍心。西隴此番征戰不費一兵一卒就已將狸貓將在了一個兩難的棋局裏,一箭雙雕。  原來,正如方逸所說,桓玨他早已“醒悟”,從頭至尾,都是我一個人在執迷不悟。此番將我擒獲,他明明就在這兵營的某處,卻連現身看我一眼都已懶得,隻讓方逸來出言羞辱於我。明明已經痛到麻痹的心卻為何還會有錐刺之感。  “所以,當年你便在給我療毒的藥方中多加了一味‘鳶尾’?”花翡跟我說過“血菊”雖毒卻是慢性之毒,即使中毒之人心緒紊亂,那“菊盛”至“菊枯”的過渡階段至少也要兩年的時間。而我當時毒發滲血不到一年時間便進入“菊枯”的假死狀態必定是有人在藥中做了手腳。他說,西隴國中人喜歡用一種叫鳶尾的草煎湯喝可以清熱散火,此草單吃並無任何毒性,但若與補血的枸杞之類相遇,卻是再好不過的毒發藥引。我當時在八寶教中毒性已得到克製,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痛,對花翡的分析也無甚在意。如今一想,這鳶尾定是方逸放進去的,他定是恨我迷惑了桓玨,恨不得將我斬草除根。  枉我爹當年對他如此信任!  “不錯,正是我放的!可歎竟未能將你這妖女除去!”方逸眼中掃過濃濃的狠戾之色。  那麽,這次他派遣屬下找到我卻並沒有痛下殺手,而是大費周章將我綁回軍營中,肯定是想利用我做什麽。  “雲水昕不愧是隻老狐狸,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竟在我西隴宣戰前夕向香澤帝告罪辭官,將手中勢力盡數交與香澤帝手中,化解了雲家的滅門之罪,逃過一劫。”方逸口吻裏有強烈的不甘心。定是我爹此舉讓他們想趁狸貓兩難時一舉奪下香澤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我心中冷笑,我爹爹這樣一個滿腹謀略久經官場的人豈是隨隨便便就可扳倒的!  “不過。”方逸話題一轉,“此番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他突然快速地出手,在我還未來得及看清的瞬間,扯去了我臉上的人皮麵具,他看著我的臉笑道:“闊別三年,娘娘容顏依舊未改,倒是益發牡丹傾國了。”他將手中麵具一擲,向帳外喚道:“來人哪!”  帳中呼啦啦湧進一群侍衛,後麵還跟了兩個丫鬟,看見我的真麵目後無不瞪著我的臉孔進入呆滯狀態。方逸眉頭一皺,對手下的失態頗是不滿地咳嗽了一聲:“好生伺候貴客,如有差池,誅九族!”之後便大步離開。  那侍衛丫鬟嚇得呼啦啦跪了一地:“屬下(奴婢)遵命!”  被囚禁的日子裏,我常常想,為什麽我總是逃脫不了被監禁的命運,似乎走到哪裏都要被人關起來,難道就是因為一張和別人一樣注定有一天也將被埋入黃土的臉容?答案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不在囚禁中窒息,就在囚禁中爆發。我是個膽小的人,做不來殺戮之事,但不代表我不會。  除了伺候我的兩個丫鬟外,看守我的侍衛一日分為兩班更替。更替時間正是每日晚飯的時間。夜間崗的侍衛給我送來晚飯後,便將負責白天站崗的侍衛替換下去。這個時間段外麵白日崗的侍衛已撤,而負責夜間崗的侍衛則在帳內監視我用飯。與其說是監視,倒不如說是猥瑣地盯著我的臉貪看。所以,在我吃晚飯的時間裏帳篷外是沒有守衛的。如果,我將這帳內的所有人解決掉,就意味著獲得了一個逃跑的機會。  方逸雖對我恨入骨髓,倒不曾克扣我的飲食,一日三餐四菜一湯。今日,燉的是茶樹菇雞脯湯。一揭開蓋子,香味四溢,連那些盯牢我臉龐的侍衛都不免被香氣吸引移開了目光,莫說他們如今正在行軍打仗,便是平日裏這些侍衛怕也是沒有吃過這樣精致的食物。  我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喝得一臉滿足,湯水咽了下去後我便將空勺自口中取出放入湯盅裏:“如此一大盅的湯,我也喝不完,小哥和姑娘們辛苦一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坐下來歇歇,將這湯分而食之。”  那侍衛和丫鬟有幾分詫異,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兩手一攤,笑道:“你們不必如此防備於我,莫說我手無寸鐵,便是手中藏有寶劍以我的縛雞之力也不能把你們怎麽樣。”  估計說中了他們心事,其中一個腰圓膀粗的侍衛擦了擦手率先坐了下來,一抱拳:“如此說來,先謝過姑娘了!”看見有人開了頭,其餘三個侍衛和伺候我的兩個丫鬟也都陸續坐了下來。  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將雞湯送至唇邊。 第72節:第三十一章 依依故國樊川恨(1)  第三十一章 依依故國樊川恨  突然,有人掀了軍帳的簾子大步踏了進來,在座的侍衛和丫鬟嚇了一跳,趕忙丟了勺子站起來。我坐在正中看著來人走近,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方逸。心裏暗罵他早不來晚不來偏生這時候來。  方逸沉著臉掃了一圈:“都在這裏擁著做什麽?”  那些侍衛早已噤若寒蟬,半天總算有一個人擠出一句話:“喝湯……喝湯……屬下該死!請國師責罰!”說完一個兩個全部撲通撲通跪了下來。  方逸看了我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雞湯上。我笑看他,“國師不如也一同用膳?”  方逸端起湯盅一把將湯潑在帳篷一角,角落裏一簇小小的野草轉瞬枯黃,繼而轉為腐敗的黑色。  那些侍衛和丫鬟見狀倒吸了一口涼氣,看著我的眼神驚懼後怕。方逸冷笑,“若剛才沾染半分,此草便是你們的下場。下去!各領杖責五十!”  杖責五十對於這些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幸運,連連謝恩退了出去。  “不愧是雲水昕最寵愛的女兒!娘娘奸詐狠毒絲毫不遜令尊。”  我不怒反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將我逼到絕境,我又豈會隨意傷人性命。適才我喝湯時輕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將自己的血抹在了勺背麵,再次放入湯中時血便和入了湯中,本想將帳內之人全部解決掉以後逃出去,不想卻被突然出現的方逸破壞了。  許多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第二日黎明破曉時分,我便被丫鬟們從蒙矓睡夢中擾醒,梳妝打扮。看著身上頗為隆重的金葉蓮鳳密繡繁複,我明白我被送上砧板的時刻到了。就像祭祀台上的犧牲總是被裝扮得格外鮮豔隆重一樣。  將我的周身大穴和啞穴全部點上後,兩個侍衛將我押送到一艘戰船上。船艙內陰沉晦暗,厚實的氈布簾子隔絕了外界,身下起起伏伏的微微晃動和槳破水波的聲音讓我知道戰船正在江麵前行。  船停下的瞬間,簾子輕微動了一下,躥入一絲江麵上的霧氣,潮濕卻肅殺,似乎暗藏了無限的殺機。我聽見戰旗在風中翻飛,偶爾一兩聲佩劍與鎧甲的金屬碰撞聲在詭異的安靜中驚心動魄。  “國舅好興致!看來前日戰敗連失禹州、錫渡兩城對西隴影響似乎不甚重大,不知今日前來欲送出哪一城呢?”有一個聲音首先打破了沉寂,幾分傲然,幾分睥睨,頗有先聲奪人的氣勢。雖隔著厚厚的簾帳,我卻知出聲之人此刻定是微揚著線條優美的下頜,半翕著狹長的鳳目居高臨下。  恍如隔世。  “香澤陛下怕是糊塗了,此番乃吾皇禦駕親征,何來‘國舅’之說?”方逸的言辭中怒氣隱忍,卻沒有聽到桓玨的任何應答。我有些奇怪。  “哦?如此說來我香澤雲相‘通敵叛國’果然是被小人所誣陷,原來西隴陛下隻是酷似雲相之子,待寡人凱旋歸朝後定當將雲相官複原職。”肇黎茂四兩撥千斤,單單一個稱謂問題就讓對方下不來台。若承認,則必須接受“國舅”這個稱呼,顯然在氣勢上就輸了一截;若否認,則被動替我爹洗除了“通敵叛國”的罪名,亦非方逸所願。左右為難。  一簾相隔,我仿佛聽見方逸氣結調整呼吸的聲音:“香澤陛下玩笑了。今日我西隴前來乃欲奉上一寶,不過,前提是陛下將我禹州、錫渡二城完璧歸還,讓出香澤延津一城,並撤水軍退讓三舍之域。”  肇黎茂冷笑出聲,嘲諷之意迸射:“此寶莫不是西隴的半壁江山?”  “說起此寶,恐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寥有幾人有緣得見其真麵目。”方逸故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肇黎茂的反應,“聽聞當年陛下為其一夜白頭,遍種薄荷香草,至今後位上還擺著一個描金薄荷草紋骨灰盒。”  風聲禪定,破日拂曉。  腦子裏“嗡”的一聲,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被猛烈撞擊,轟然倒塌的巨大力道摧枯拉朽,將我震得無處藏匿。  原來,那如墨似瀑的青絲是因我而白。  原來,方逸稱我為“娘娘”並非因為子夏飄雪,而是因為他。  原來,他為了我竟將一個骨灰盒擺放在了那天下女子都仰首企盼的至尊之位。  原來……  我,何德何能……  對江高處傳來一陣屏息的凝重之氣。  “陛下!”有人驚呼,似是趙之航。  他怎麽了?我心下一陣慌亂。  眨眼間,方逸掀了簾子將我擒至船頭,當下抽氣之聲四起。我瞥見一身黃金鎧甲的桓玨與方逸並身而立,眼睛裏滿溢的竟是驚豔之色,心裏登時閃過幾分怪異。  所有人的視線都停留在了我的身上。有豔羨,有吃驚,有呆滯……而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便是那道繾綣癡纏唯恐夢碎的眸光。  碧綠柔美的樊川江在嫋嫋娜娜的雲洇涼疏中緩緩流淌,靜美溫婉、青蕪風搖。陽光的碎金正將氤氳霧氣蒸騰散開,江畔有一片碧涼的孟宗竹,勒卷翠葉,露曳青霜。  纏綿病榻的那一年,有個人總是將我輕柔地抱在懷裏絮絮地說著一些往事,許下許多諾言。原以為自己當時聽得漫不經心定是過耳便忘,卻不想那隻字片語卻似陳年的茶葉匍匐在了如水的心底,稍一晃動便浮了上來。茶色漫開,細長的葉尖在一片溫熱中如花綻放。  那時,他對我說:“雲兒,可還記得大婚那日我為你劃開婚船前槳、撐開第一篙的情形?你猜那時我在想什麽?那時我想,這船槳怎生得這般沉重,竟要賽過兵器庫裏的上古玄鐵了。”仿佛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許稚氣,他淺笑搖頭替我整理了一下血跡斑斑的袖口,一個柔軟的吻落在我的發頂心:“待你病好之後,我便陪你去那延津城外的樊川江泛舟看竹可好?那裏有天下最美的碧水、最清的竹葉、最嫩的鮮筍。那時,再讓我為你搖櫓,可好?”  他說:“此生,隻為雲兒搖櫓蕩舟。”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此刻,隔著一衣帶水的樊川江,我看見城牆上一個身形略微不穩地晃動,如雪白發在晨風中飛揚糾結,一如紛繁淩亂的心緒,長長的鳳目似沉於心底的那片茶葉,苦澀,卻甘之如飴。在那裏,我讀到了“癡狂”二字。  “薄荷皇後名滿天下,難道算不得一寶?”方逸臉上掠過一絲陰謀得逞的笑意,似乎狸貓的反應正中他的下懷,“陛下以為方某適才的提議如何?”  如風過耳,絲縷不留,狸貓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眸光久久纏繞在我的身上,輕柔如煙幽深似夜,堅定執著地透過我的眼睛望進了靈魂的最深處。  瞬間,卻似千年輪回。  薄唇輕啟,逸出一聲如嗟如歎湮沒在朦朧升騰的霧氣中,暈散而去:  “雲兒……”  淡如清水、輕如透羽的兩個字,而我卻聽見了。  他身形一晃,趙之航臉色隨之一變:“陛下!望陛下三思而後行!”言語之中焦躁急忿,隻見他側著身子半擋在狸貓麵前,右手竟失禮地握住了狸貓的右臂,手上青筋暴突,虎口處流下一絲鮮紅。  我大驚,原來,狸貓竟欲使輕功飛離城樓,趙之航定是拚盡九分內力才生生將他拽住。我心中一片混亂,血液在體內急速奔流,拚了全身氣力想要出聲製止狸貓,卻衝不破被點的啞穴,隻能心急火燎地望著他,如滾油燙灼。  慢慢地,他似乎讀懂了我無聲的言語,眼神在我的注目中漸漸清明。趙之航仿佛大大鬆了一口氣,放開狸貓的手臂轉身看向方逸,冷光迸射:“堂堂西隴皇室親征,竟用一柳弱女子為質,趙某以為不齒!” 第73節:第三十一章 依依故國樊川恨(2)  方逸笑道:“兵不厭詐!”  趙之航冷哼:“世人皆知我香澤皇後已然登仙三年有餘,不知方國師從何處尋來這冒名替身之人!吾皇英明,豈容你等奸佞之人惑亂心智!”  方逸將目光轉向狸貓:“薄荷皇後品貌無雙,舉手投足間,涼香當風,若需驗證,呈上證物亦非難事。”光影一閃,一把利刃已擱置在我頸側的皮膚上,“莫非需要少許皇後的發膚為證?”  話音未落,狸貓眼中已然飛沙走石,風暴驟起,猩紅烈焰蔓延四野,一朵嗜血之氣如冰淩尖花咄咄綻放嘴角:“眾將聽令!”  “是!”  “傳朕旨意,閉禹州、錫渡二城城門!”  方逸聞言,誌得意滿地放下了抵著我的青龍刀:“果然,還是香澤陛下英明。自古,江山美人不能兩全。”  我不可置信!  “陛下!陛下!陛下三思啊!怎可為一女子棄家國天下於不顧?!將士們血汗所攻之城池怎可輕意讓出!”趙之航痛心疾首。  狸貓抬手,長劍指天,金色的鎧甲反射著朝陽的輝煌,卻映出一片山雨欲來的殺戮寂暗,銳利的鳳目刀片般狹長,霜寒薄唇冷酷無情地吐出四個字:“閉門屠城!”  “是!”一片將士單膝跪地,抱拳伏在他的身下,整齊劃一的聲音驚天動地。  方逸,不,此刻,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懾住了。原以為狸貓命令閉城是答應了方逸的條件,將禹州、錫渡二城歸還西隴,豈料,他竟是要屠城。  西隴國,以我一個人的性命要挾肇黎茂。  肇黎茂,以兩城百姓數以萬計的性命要挾西隴。  我心底冷笑,方逸啊方逸,肇黎茂何許人?他豈會由著別人占盡上風,一個傲視群雄的帝王最擅長的便是在危急時刻扭轉乾坤。他果然沒有讓天下人失望,亦未讓我失望。  “慢!”方逸急了。  狸貓站在城頭俯視方逸:“將朕的皇後完璧歸趙!否則,血濺二城!”  形勢完全逆轉,在這場博弈中,西隴瞬間被顛覆在了下風。若方逸不將我交予香澤,則狸貓必定屠城,屆時,西隴皇室要擔當的就是棄百姓於水火之中的罵名。民心,乃國之根本,若一動搖則覆水難收。方逸便是再狠戾也不能因為一個女子罔顧數萬百姓的性命。  香澤國的一個將士手持虎符沿著城樓的台階一路向下快跑,前去傳令。方逸眼看計劃被破壞,忿恨之色畢現,幾十年的穩重形象一朝盡毀。  突然,他再次舉刀向我,孤注一擲:“香澤陛下以為是方某手中刀快呢,還是陛下屠城來得快?”  狸貓眸色一變,眼中戾氣漸盛,正欲開口。  一陣清水氣息流淌而過。  “鐺!”伴隨著一個清脆的聲響,青龍刀應聲而落,一同落地的,是一枚三寸長的尖釘。  “方國師怕是老糊塗了,我雪域國的右腰皇後與那香澤國有何幹係?”來人慵懶地整了整衣襟,伸手攬過我,低頭魅惑一笑,流蘇紫瀑滑過頸側觸到我的臉頰,一陣冰冷。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子夏飄雪那妖孽。紫發流雲,晶目一閃掃過眾人,妖寒四溢。隻一眼就將一幹人等似巫術般定住。  “雪域陛下莫要玩笑!”被妖孽用暗器打開青龍刀的方逸滿眼震驚。  “嗯?朕親手文上的皇後能有假?”一瞬之間,煞氣橫生,四周眾人瞬間屏息,方逸麵上都有一絲懼意閃過。  子夏飄雪嗜血好殺戮眾人皆知,其無所不用的殘忍手段更是聞者色變、談者心驚,他一變臉當下便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死亡。船尾的一個小兵哆嗦了一下,沒忍住,打了個寒噤。  子夏飄雪卻突然臉色一轉,挑起嘴角綻出一笑,光華流轉:“美人,大家都不信朕,不如你親口告訴他們?嗯?”冰冷的指尖蜻蜓點水般揮過,我頓時渾身一麻,竟是穴道已解。  他俯身在我耳畔,夢魘般的妖氣劃過耳廓,我側過身避開他的碰觸,冷眼看他。子夏飄雪雲袖一動,右手在寬大的袖擺下牢牢地擒住了我的手,情人私喁般吐出兩個字:“紫苑。”  我渾身一僵,他滿意地笑了笑,左手輕抬捉住我鬢邊一縷被風吹散的發絲,“溫柔”地替我掖在耳後,紫晶目裏卻傳遞著旁人難以覺察的威脅。  言下之意,若我膽敢不承認是他的皇後,他便要對付紫苑。而我此刻若在眾人麵前肯定了他的話,無疑便將狸貓推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一國之後為他國所奪,帝王家的尊嚴何在?香澤國的顏麵何存?一朝之內必將淪為天下悠悠眾口中的笑柄。  子夏這妖孽!果然陰狠毒辣、睚眥必報。當年,肇黎茂破他十萬精兵,令其敗北而歸,破了他無往不利的戰績,他斷然記恨在心,如今,他不但聯合西隴攻打香澤,還欲借我敏感的身份羞辱肇黎茂一番。  但是,我豈能讓他如願!  我抬頭,隔江望向城牆高處的狸貓,他亦凝視著我,在我看向他的那一瞬,鳳目中原本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突然煙消雲散。我對他微微一笑,他亦回我一笑,濃濃的眸光裏傾訴著無聲的言語,似乎在安撫我。我突然明白適才他眼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什麽,那是一種強烈的不安,不是為了他作為一個帝王的名聲,而是為了我的命懸一線,為了我的心底深處的那陣風。  他對著我微笑,隻有劍柄上因緊握而漸漸泛白的指節泄漏了漸熾的戾氣。  子夏飄雪在袖下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將我粉碎。  “是”或“不是”,二者選其一,不論選哪個都是死局。  但是,難道子夏飄雪給了我兩個選項我就必須擇其一嗎?為什麽不能有第三種答案?  此解便是:答非所問。  我突然側臉,淩厲地看向方逸身邊始終未發一言的西隴國君:“你是何人?”  那人被我突如其來的問話所擊,一時臉上方寸大亂,後退了一步,半邊臉孔竟隱在了方逸身後。方逸麵上亦是一驚,卻義正詞嚴:“大膽!此話何意?吾皇萬歲豈可由他國內妃以‘你我’直呼!”  子夏飄雪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反應,趁他一時失神之際我掙開了他的鉗製轉身麵向身後百餘艘戰船上的近萬西隴將士,斬釘截鐵地宣布:“此人斷非西隴國君!乃是假冒之人!”眾人先是一陣錯愕,繼而便麵露少許疑色。狸貓眼中也閃過少許意外,其實若是留意些不難發現此桓玨有異,但是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這上麵,故也未曾發現。  “妖女!你是何居心!莫要以為憑你妖言惑眾之辭便可動搖我西隴軍心!陛下九五真龍之尊,豈由得你信口誣蔑!”仿佛被我刺中了要害,方逸一時惱羞成怒竟口不擇言當眾喚我“妖女”。  當時,方逸將我擒出船艙那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知他絕非桓玨。朝夕相對十餘年,他望著我的眼神由最初的疼惜寵愛慢慢轉變為落寞憂傷,再到後來的愛戀情深……與容貌無關,與身份無關。雲家之人素來以姿容出眾而著稱,他自小生活在雲家的環境中,“驚豔”這樣淺薄的眼神絕對不會屬於他本人。方逸擅長易容之術,想找個身形與桓玨相仿之人再將其容貌改至九分相似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方逸!應是我問你‘是何居心’才是!若此人是西隴陛下本人,兩國國君率兵交戰,西隴陛下尚且未出一言,你一個國師如此多話是否有越俎代庖、擅作主張之嫌?”我轉身向他,咄咄逼近,“又或者此人根本不是西隴陛下,乃是你方逸萬裏選一的傀儡替身!方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讓人假扮一國之君,意欲何為?做出此等瞞天過海的勾當,國師莫不是亦對這天下秀美江山動了心!可歎西隴忠心衛國的將士竟還蒙在鼓裏,不知自己正在為一個狼子野心之人拋頭顱灑熱血!西隴陛下現今人在何處?”  身後,西隴將士皆因我的言語震驚萬分,有人疑慮,有人驚恐,有人憤慨,一時嘩然。  方逸額上青筋暴突:“妖女!若不是因為你這妖女!吾皇又豈會頑疾纏繞,久病難愈!我恨不能將你抽筋剜骨換回陛下的龍體康健!”  “放肆!”一艘小船在密密的戰船中分開一條水道,船首站著的竟是臉容蒼白、無甚血色的桓玨!“是誰準許你對容兒出言相辱的!” 第74節:第三十一章 依依故國樊川恨(3)  衣帶當風,腳尖輕觸水麵,投下幾輪還未來得及擴散的漣漪,桓玨飛身躍上了戰船,立在我的身邊。眉如遠山,眼若秋水,水墨渲染般將眸光傾瀉而出。  我瞪著方逸,目不斜視。  那假冒之人早已虛汗漣漣,此刻更是腿腳一軟,雙膝跪倒,以頭觸地,“皇上饒命……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人假扮皇上罪該萬死……”言罷,那人怯怯地瞅了一眼方逸,“是……是國師逼小人的……小人迫不得已……萬望聖上明察……”  “聖上!您需靜養三月,怎可輕易下榻,陛下的龍體康安事關我西隴興衰,陛下怎可恣意為之!”方逸撩起長袍下擺,一個下跪,言辭懇切,麵上著急擔憂之色盡現,又有幾分震怒,看似並非作假。而桓玨似乎對那假扮之人並不甚驚奇的樣子,難道他早已知曉,或者竟是他與方逸早便商定好的?  但是,他究竟得了什麽重病?竟然需要在床上靜養三個月連兩國交戰都不能親自參與而需要用一個替身代替?緣何那曾經麵若冠玉的臉龐如今竟蒼白得近乎透明?身形較之一月之前在雪域皇宮中所見又單薄了一些。  一絲酸澀疼痛在我的心底悠悠泛起,卻被我強製壓下。  相忘於江湖,我終究無法做到,即使他已有妻有女,即使他已高居廟堂,即使他再也不是當年純淨如水的小白。  害怕自己再次耽溺於其中,我避開眼睛不看他,心中不停提醒自己他是如何置雲家於水火之中的。  “寡人的身體不勞國師惦記。心疾可治,心病無藥,靜養又有何益?國師若真為寡人著想,為何屢次三番欺瞞於朕?為何讓人竊了朕的畫卷私自派人行動?你明知朕……”一陣猛烈的咳嗽伴隨著方逸的驚呼:“陛下!陛下!”  我猛然看向桓玨,卻見他推開上前攙扶的方逸,將適才捂口的絹帕一攏兜入袖中,眼睛對上我溫柔釋然一笑:“容兒,你終於肯看我了……”我眼尖地瞥見一絲觸目驚心的猩紅被他收入帕中,心中一痛。  子夏飄雪突然撫掌一笑,似乎饒有興致的樣子:“今天的戲頗有幾番意趣,原來是唱的是‘真假雙龍計’。”他一把將我攬過,“如今真偽已辨,朕與皇後也就不擾兩國陛下兵戎相見的興致了,這便告辭了。”  “慢!”桓玨抽劍送風、一氣嗬成,劍如遊龍走蛇瞬間直指子夏飄雪。子夏飄雪將我推開,靈巧地一個側身避開劍氣,兩指閃電般夾住劍鋒將其彈開:“妹夫這是何意?”  桓玨臉色鐵青,怒氣如驚濤拍岸洶湧澎湃,我從未見他震怒如此:“原來,出爾反爾便是你雪域國一國之尊的處世之道!難道雪域陛下忘了與朕立下的協定!”  子夏飄雪紫眸漸濃,卻笑得益發妖豔:“朕倒是記得,怕不是西隴陛下自己貴人多忘事了?朕記得妹夫當時可是允諾‘禦駕親征’,如今這真假雙龍算是怎麽回事?”  “你!……”桓玨欲再次舉劍,卻突然一個趔趄,像是受著極大的疼痛折磨,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我伸手便要去攙他,卻被子夏飄雪大力拽回。  “陛下!”方逸一下扶住桓玨,眼中驚慟。桓玨微閉上雙目,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青色的陰影,呼吸起伏,有些急促,似乎在調整氣息,片刻後慢慢順緩了下來,再次睜開雙眼時,殺機迸射:“子夏飄雪!你以為有恃無恐便可孤身入我西隴軍營來去自如。既你不守諾言,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哈哈哈!”子夏飄雪卻無絲毫懼色,仰頭笑得目中無人、跋扈張狂,“你以為天下還有什麽人能攔得住我!你以為你亦練了那‘蓮藤神功’便可與我匹敵?笑話!莫說你如今病體纏身,便是你筋骨強健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起陣!”桓玨一聲令下,數十個白衣人影瞬間從他適才所乘之船中飛躥而出,組成一個詭異的陣型,為首之人長袖如劍似蛇淩厲地攻向子夏飄雪。子夏飄雪臉色一變抽劍反攻,一時間短兵相接、刀光劍影。子夏飄雪每變換一個招數,那白衣陣型便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子夏飄雪以一當十卻不見絲毫弱勢。那陣仗之中每變換一次陣型便更替一個主攻之人,交替輪流,亦不見處於下風。  片刻之間已過了數十招,子夏飄雪突然一合掌將那長劍分為兩柄,左右齊攻,原來他手上的那柄劍竟是由兩把劍合在一起的鴛鴦劍。顯然,他的這招並不在桓玨排練此陣的預料之中,那白衣首刺雖然仍舊頻頻地格、洗、劈、砍、撩、提、抽、帶、崩、點,卻慢慢地有些吃力。  見狀,桓玨一個飛身加入陣中,方逸攔也攔不住,有些氣急敗壞地幹瞪眼。  那陣型以桓玨為中心組成一個扇形圓弧風卷殘雲般襲向子夏飄雪。  而此刻,西隴戰船上的一些將士突然開始麵容抽搐,不少人手腳癱軟陸續倒下,卻並無致命症狀。延津城頭亦有香澤將士暈倒。  所有人都因這一係列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注意到漸漸陰沉的天色早已濃雲密布,而清晨還溫婉如飄帶的樊川江此刻已然開始隱隱波動,似有巨獸潛伏其中隨時都有可能翻江倒海。  而我,正焦急地全神關注於那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拚鬥中,桓玨和子夏的對話更是讓我雲山霧罩不明所以,亦沒有注意到方逸正麵目猙獰地向我步步逼近。待我忽覺耳側有冰涼銳利破空而來時,方逸的手刀已然離我隻有寸餘。我大驚,向後一步退避開。  “妖女!一切皆因你而起!今日我便除了你替天行道!”方逸再次舉掌向我劈來,我連連後退避讓。  “陛下!”趙之航驚呼出聲,“快!護駕!”  一個身影躍下城頭涉江而來,來不及出手擋開方逸的攻勢,便直接將溫熱的銀白色身軀擋在了我的麵前,在我還未來得及看清的瞬間便接下了方逸使盡全身氣力所出的致命一掌,身形一跌,直直向翻滾的江水中墜去。  雨水夾著雷霆萬鈞之勢劈打而來,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巨浪翻卷近在咫尺。待我反應過來時,我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躍出船頭,與他一同墜入了樊川江暗流變幻的滔滔江水中。  是年六月初三,香澤、西隴延津城外樊川一戰傳為奇談。時,已逝三年之薄荷雲氏重現世間,舉世皆驚,以為不祥之兆。兩軍尚未開戰,便有將士無數折倒,後查證乃中奇門之毒“化骨散”,疑為隱世多年之五毒教重現江湖所為。香澤皇與薄荷雲氏同墜江中,恰逢樊川江十年一怒“龍翻身”,江底激流無數、變幻莫測,恐凶多吉少。香澤皇生死未卜,香澤國一時群龍無首,趙之航與雲水昕齊力助安親王肇蘭茂為攝政之王代理朝政,玉靜王一派蠢蠢欲動,一時間朝野暗流動蕩;雪域妖王重傷而歸;西隴皇歸朝後重病纏榻,國師方逸被罷官免職投入獄中。雪域、西隴兩國一夜交惡,三國皆受重挫。史稱:“樊川詭變”。 第75節:第三十二章 近山遙水皆有情(1)  第三十二章 近山遙水皆有情  水,到處都是水,天地之間一切都已消失,隻剩下驚濤駭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無孔不入地侵襲著我的身體。旋渦中我被動地隨波逐流,無助地掙紮著,長長的水荇舒展著柔軟的枝條,水妖一般攀上我的手腳,牢牢地將我困於其中,一片白茫茫的水光中找不到任何支撐之物地起起伏伏。  支撐之物?我張合著空空蕩蕩的左手,心中一片茫然若失,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那是什麽?我一陣焦躁,依稀覺得那連通心髒的左手中本應握著一個支點,此刻卻空空如也,去哪裏了?到底去哪裏了?我拚命地想看清,卻除了一片漆黑仍是漆黑,黑暗魔魘一般步步緊逼,欲將我吞噬。我慌亂地奔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跑,隻是著急地想要尋找什麽。但是,我要找什麽呢?迷亂將我團團圍住,我拚命地搖著頭,找什麽?到底要找什麽?  突然,無邊的暗沉之中一絲銀白帶著月華般的光彩劃過,流出點點閃爍的碎銀亮光,點亮了我心中的明燈。  人!我要找一個人!  “狸貓!……狸貓!”我握緊左手,突兀地睜開雙眼,刺目的光亮瞬間漲滿雙目,我本能地伸手去擋,卻發現根本無法動彈。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濃重的口音,似乎重複了好幾遍同一句話,而我卻分辨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茫然地再次睜開眼,隻見一個皮膚微褐帶著健康光澤的少女正在我臉上方急切地盯著我看,見我睜眼,兩隻大大的眼睛一彎,親切甜美的笑臉讓人覺得一瞬間便可卸下所有的防備。  “這是什麽地方?”我有著瞬間的迷惘,卻在看見身邊空空蕩蕩的床時一陣緊張,“狸貓呢?你看見狸貓了嗎?”慌亂讓我有些語無倫次,“就是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他在哪裏?”我急切地詢問她,沙啞的聲音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少女撓撓頭,又“咿咿呀呀”地重複了一遍適才的話,聽語調依稀應是一句問話,遺憾的是我依然無法聽懂。她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無奈地咬了咬嘴唇,指了指我的手,我順著她的目光,看見自己的雙手被布條束縛在床邊,我皺眉。她又咿咿呀呀地喚了我一句,見我抬頭看她,她指了指我,然後開始手舞足蹈地比畫著,像是要表達痛苦的掙紮,然後,她又指了指我的手,做了一個繩子打結的動作,最後,她指了指自己又做了一個解開繩子的動作。她停下來後,用大大的眼睛望著我頷了一下首,滿是詢問之意。  我想她是說我在昏迷的時候會不停掙紮翻滾,她怕我掉下床去或者傷害自己,便用寬布條將我的手腳固定,而她那句問話應是詢問要不要幫我解開束縛。  我點了點頭。  她仿佛因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是歡快,眼睛又彎彎地笑了,手腳麻利地替我解開了布條。我活動了一下手腕坐了起來,環顧了一下,卻沒有發現除我們兩個人以外的任何人。而看這個小姑娘仿佛很是單純,大大的眼睛裏沒有一絲雜質。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相信她對我定是沒有惡意。  她用竹筒倒了一杯水遞到我麵前。  雖然此刻我口幹舌燥,但是最為急迫的是想要知道狸貓在哪裏。我接過她的水杯放在一邊,她有些不解。  我用左手拉過她的手握住,用右手指了指杯子裏的水,又做了個遊泳劃水的動作,然後指了指她的頭發,又指了指床上白顏色的粗布被,最後,焦急詢問地看向她。希望她能明白我要問的是和我一同落水的銀發之人現在何處。  她皺著眉想了半天似乎不大明白,我指了指她脖子上那碩大的銀項圈,之後又指了指白色的枕頭……幾乎屋內所有的白色東西都被我指了個遍後,她還是一臉迷惘。我突然心中一陣恐慌,難道她發現我的時候沒有看到狸貓?我激動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那小姑娘卻伸手拉住我指了指我赤裸的雙腳,又指了指她為我放在床下的草鞋,我搖搖頭,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找到狸貓!即使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處,是生是……我晃了晃頭,堅定地否認掉另外一個可能性!他會好好的!我相信他一定會好好的!他一直是無所不能的!他不會有事的!  我不顧一切地往外衝,一頭撞上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我抬頭一看竟是一個壯實高大的小夥子,和那小姑娘一樣偏黑的健康膚色,頭上裹著暗紅色的頭巾,身著直襟短花邊衫,領、袖、襟處鑲有五彩花朵,我撞上的便是他的胸膛。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撞上了他,隻是本能地抓住了我的雙臂,對上我的雙眼後,立刻放開了我的手臂,頗有些尷尬局促的樣子。  屋內的姑娘追了過來指著我的腳嘰嘰喳喳地對著這小夥兒說了一通,似乎是要表達她拉不住我的意思。又挨個指了一遍我剛才指過的白色的東西,那小夥子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唧唧咕咕地回了那小姑娘一句話。  那小姑娘似乎明白了什麽,開心地雙手平合放在臉側,閉上雙眼,對我做了一個睡覺的動作,之後便歡快地拉著我往外跑,也不管身後那小夥子對我們喊了一句什麽。  沿著長長的回廊奔跑著,我這才發現這棟樓構造十分奇特,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圓環狀。那小姑娘拉著我從圓圈回廊的這頭奔向那頭,踩著木製的樓梯下了樓後進了一個較為幽暗的房間。突然改變光線,我一時還有些不適應,等我適應了屋內的幽暗後,我看見她掀起的棉布帳簾下赫然躺著一個人。  銀發流光,眉飛入鬢,緊閉的雙目眼尾狹長微挑似墨勾勒,挺傲的鼻梁下是薄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雙唇。我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貼近他的麵頰,在感到那起伏有致的溫熱呼吸掠過臉側時,我溫暖得幾乎想要落淚。  是他!他還活著!還活著!  我閉上眼睛仰起頭,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又重新注入了血液,想哭,想笑,想叫,想要歡呼,想要雀躍!  從來沒有什麽時候能讓我的心如此刻一般充盈了滿滿的虔誠之感,對上蒼,對萬物,對所有的一切充滿了感激之情。  他不顧一切涉江而來為我接下方逸一掌的那一刻,我隻覺得山崩地裂,天地之間顏色盡褪;而他下墜的瞬間,我聽見了自己的心髒失重滑落的碎裂之聲。  我貼近他的臉頰,撫著他滿頭的銀發,淚入枕畔,悄然無聲:“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固執……”  那小姑娘見我落淚似乎手足無措,滿頭的銀飾在她急躁的動作中搖搖擺擺嘩啦作響。突然,她指了指肇黎茂對我說了“桃喀”兩個字,便輕輕撐起狸貓的頭,將我的手放到他的後腦勺處。在那裏,我觸到了一個巴掌大小的腫塊,似乎敷了一些藥草,有些黏膩,帶著青草的苦澀氣味。   在五毒教待的那幾年讓我對於草藥從原來的一竅不通到如今的靠氣味便可分辨個大概,從藥草味判斷,他們給狸貓敷的應是紅花、桂葉和香茅,都有很好的活血化瘀作用。  那小姑娘將狸貓放平後,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勺,指了指桌上水壺裏的水,做了一個睡覺的動作。  她是說狸貓自水中被救起後,因為後腦的那個腫塊便一直昏迷不醒嗎?  我心裏有些急,那個腫塊肯定是當時方逸狠戾的一掌所致,腫成這樣,如果是顱內出血,我不敢想象……心情瞬間由適才失而複得的雲端墜落地麵。  “一新,一新噢軌呀,摸泗,摸泗!”小姑娘捋了捋自己的下巴,又將手搭在狸貓手腕上做了一個把脈的動作,之後朝我豎起大拇指,笑咪咪地重複了一遍:“摸泗,摸泗!”  我明白她大概是說已經請了郎中來給狸貓瞧過,大夫診斷狸貓應無大礙,我的心又寬下稍許,但他一刻不醒來我仍是一刻不放心。  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中年男子,看見我似乎很是意外的樣子。小姑娘開心地迎了上去,拉著他的手便叫:“阿爸。”這個詞我總算聽懂了,古今中外爸爸媽媽的叫法果真大同小異。  小姑娘興高采烈地對她父親說了一通話,看她父親將眼睛看向我,我便知她定是對她父親說我的事情。那男子認真地凝視了我一眼,我握著狸貓的手突然升起一絲警覺,長期的動蕩不安讓我有些像隻驚弓之鳥,稍微風吹草動,心中便會警鈴大作。  我往後退了退,將臉半隱在棉布帳簾後。  那男子認真審視完我後,似乎發現了我的不安,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擺擺手:“裏買歇。”  小姑娘更是熱情地拉起我的手,將我帶至房間一角一張簡單的四角方桌前,接過她父親手裏的籃子,揭開蓋子後,清淡的米粥香味四溢。  裏麵淺褐色的粗瓷碗裏盛滿了濃稠的米湯,小姑娘伸手便去端,卻似乎被燙了一下,一下縮回手來。她父親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對她的急進毛躁寵愛地搖了搖頭,便伸手替她端起了那碗米湯。我看見他厚實的手掌上布滿了粗粗的老繭,溫暖而寬大,讓我突然想起了爹爹。  雖然爹爹的手修長瑩潤,隻在握筆處結了一個薄薄的繭,但是他也喜歡在我調皮吵鬧時這樣拍著我的頭,寵愛地搖頭微笑,他總是說:“容兒呀……”似乎很是無可奈何而又樂在其中的樣子。那時,幸福是這樣簡單而唾手可得。  撒嬌,是女子特有的權利。而我,卻對於這種滋味有種久遠的陌生之感。更多時候,我更希望自己能夠刀槍不入、銅牆鐵壁,以使自己能在這個紛繁複雜的環境中立足,亦不讓身邊的人受傷害。卻往往事與願違,似乎我身邊的人總是因我頻頻受創,而我卻無能為力。 第76節:第三十二章 近山遙水皆有情(2)  樊川江上的一幕猶在眼前,狸貓深痛的目光、癡狂的付出、毅然屠城的冷冽;桓玨慘淡的麵容、虛弱的身體、與子夏間玄機深深的對話;子夏令人費解的孤身入營之舉;方逸對我的憎入骨髓。  或許,方逸還有那些朝臣說的不假,我確實是個禍害。  那男子從籃子底取出一片綠油油的肥厚葉片走到床前,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上前就見他執起葉片插入碗中,再取出時已粘滿了粘稠的米湯,之後,他俯身將葉片插入狸貓緊閉的嘴唇裏,片刻後取出,將葉片再次蘸入米湯裏,然後再放入狸貓的嘴裏。  我驚訝,他們竟然使用如此繁瑣的方法耐心地給昏迷中無法進食的傷者喂食,無言的感動湧上心頭。我一時情急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一邊連聲說著“謝謝”,一邊連連鞠躬。那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朝我擺了擺手。  我趕忙要接過他手中的碗和葉子,繼續給狸貓的喂食工作,他卻搖搖頭,笑著對小姑娘吩咐了一句什麽。那小姑娘拉過我的手將我按坐在桌邊,又從籃子裏取出一碗米湯,將勺子塞入我手中示意我要我先吃飯。  我接過勺子,熱騰騰的米湯將我的眼睛熏出一層氤氳的水霧,米湯入嘴即化,留下甜甜的米香縈繞齒間。有久違的家的味道。  顧不得燙,我三下兩下將米湯喝完後,連忙接過狸貓的那碗米湯,示意我來繼續,那男子也不再推托,笑著將碗和葉片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一葉又一葉,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將那普通人五分鍾便可以喝完的小半碗米湯盡數喂入狸貓的嘴裏。我用拇指替他輕輕拭了拭嘴角,再次站起來的時候,隻覺得腰背一陣酸疼。想到自己昏迷的時候他們或許也是這樣給我喂食的,便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自己才做了一次腰便酸成這樣,難為他們同時照顧我和狸貓兩個人。  我回頭朝那對父女感激一笑,卻愕然看見木門洞開,外麵擠了一群大大小小衣著鮮豔的孩童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看。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回頭,小鹿一樣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有幾個孩子比較大膽,似乎想要擠進門來。  那父親卻朝他們擺了擺手,指指狸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小姑娘卻按捺不住了,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拽著我便出了門,一群孩子立刻嘰嘰喳喳地將我們團團圍住,那父親頗無可奈何地跟出門來,輕輕掩上房門。  “阿山、三仔、包鼓、八米……”小姑娘挨個將那些孩子指了個遍,似乎在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然後,她指了指自己,“巧娜。”最後,她又指了指正從樓梯上下來適才見過的那個小夥子,說:“巧星。”  原來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叫“巧娜”,那個叫“巧星”的小夥子和她長得有七分相像,又貌似同姓,應該是她哥哥。  巧娜最後將手指停在我身上,笑眯眯地歪著頭看著我,我笑了笑,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了她,“安薇。”  仿佛知道我的名字很讓她高興,她開心地拍了拍手對著那群孩子重複了兩遍:“安薇,安薇。”我忽覺衣擺有些向下墜,低頭一看,是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睜著麋鹿般的大眼望著我,攥著我的衣角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彎腰蹲了下來,他伸出小小的手試探般摸了摸我的右臉,我也摸了摸他的臉。他見我摸他臉突然開心地“咯咯”一笑。其餘的孩子也都湊了上來爭先恐後地摸我的臉,連巧娜也上來摸我的臉,我一時被他們的熱情有些嚇到。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個族群裏“觸頰禮”是表示友好的意思。  而此時,適才樓上還空無一人的圓圈狀回廊上已站滿了圍觀的女子。她們和巧娜一樣戴著銀飾身著五彩羅裙,隻是發髻略有不同,有的和巧娜一樣是發辮盤髻,有的則是直接綰成蝴蝶狀發髻。她們手上有的拿著梭子,有的捧著簸箕,有的端著淘米水……顯然是家務活做了一半還未來得及放下手中的活計便趕來看我這個方外來客。  我發現這裏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便是眼睛會笑。一個笑意還沒來及到達嘴邊時,眼睛便會先笑開來。此刻,數十對這樣笑如春花的眼睛關注著我,讓我有些暖融融的受寵若驚之感。巧娜的父親走了出來,對她們說了句什麽,她們應和了一句,便朝我揮揮手分頭走開繼續各自的忙碌。巧娜的父親似乎很有威望的樣子。  之後,巧娜找來一雙草鞋讓我穿上,便和一群孩子簇擁著我出了這圓環狀的樓。樓外是青翠綿密的青山,而這棟樓便在這鬱鬱蔥蔥的環繞圍抱中央。站在樓外我才看清這棟樓的真麵目,黃土澆築而成的外壁密密實實,屋頂上覆蓋著黑色的瓦片和厚實的棕櫚葉,整棟樓酷似遊龍首尾相接,宛自天然。這種建築最大的特點便是像碉堡一樣堅固,易守難攻,且由於牆壁厚實,冬暖夏涼,抗震性能極好。  巧娜和孩子們帶著我分開一片密林來到一處清澈的潺潺小溪邊。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溪水,又做了個睡覺的動作。我猜她的意思是他們是在這條溪水邊撿到已經昏厥過去的我和狸貓的。  當時我隨狸貓跳下船頭的那一刻,根本沒有想到還有生還的機會。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竟將我們送入了這條小溪給帶到這個地方。  估計這條小溪是樊川江的支流。  巧娜在地上畫了一個彎彎的月亮,之後又從月亮裏畫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她興奮地指著我又指了指那月亮。我有些暈,難道他們認為這溪水是從月亮裏麵流出來的?難怪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如此興奮,想來以為我和狸貓是從月亮裏順著這溪水被衝出來的了。  我搖搖頭,她卻有些生氣地鼓起嘴,固執地點了點頭。我又搖搖頭,她又點點頭,這小姑娘真是有意思。見我不與她爭辯後,她便又開心地拉了我的手將我帶回土樓裏。進門前碰到了一群頭上纏著各色頭巾的男子,有的提著野豬,有的拎著兔子,有的背著糧食。巧娜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當然,亦不忘向他們介紹了一遍我。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卻不像過去那些男子一樣滿是驚豔之色,而是流露著一種天然淳樸的真摯憨厚,讓我覺得很是放鬆,為自己沒有被他們當成異類而感到由衷的快樂。  一踏入門,巧娜便唱歌一般吆喝了一聲,適才屋內的女子們聞聲歡快地奔出門來分別迎向那些男子。看來是她們各自的丈夫。這些夫妻回屋前都對我舉了舉手中的獵物,似乎是在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共享晚餐。我笑著朝他們鞠了一躬表示謝謝,卻擺了擺手。我此刻最想做的是去看看狸貓醒了沒有。  掀開帳簾後看到狸貓仍舊緊閉著鳳目。為了方便照顧狸貓,在我的要求下,巧星幫我在狸貓的屋內支了一張臨時的小榻。  每天,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端來清水幫狸貓翻過身子擦拭一遍後背,給他換上一套幹淨整潔的衣服,以免他因為後背長期貼床長出褥瘡。之後,我再將巧星采來的草藥用藥杵搗爛敷在狸貓的後腦勺。摸著那一天比一天小些許的腫塊,我寬慰自己,雖然他現在還沒有醒,但是,等腫塊消失的那天一定會醒過來。  而我發現了一種比葉片喂粥更好的方法。成年的鳥總是將反芻後較細膩的食物通過嘴喂給小鳥。在沒有外人時,我亦學著將米湯含入口中待溫度適宜後再哺入狸貓口中,這樣會比葉片喂食快上好幾倍。狸貓的唇總是冰冰涼地緊抿著,牙關也總是緊閉,我隻有用舌頭將他的牙齒撬開後才能勉強將米湯送入他的嘴裏。  每次喂完一碗米湯,我都會臉頰發燙,我想應該是這粥太燙了,下次應該放涼些再來喂他。不知道我懷著紫苑昏迷的那大半年裏宮女們是怎麽喂我的。  以前,看著紫苑總是會讓我想起狸貓,如今看著狸貓狹長緊翕的雙目,我又總是不能克製地想起紫苑。  他們的眼睛真的很像,紫苑睡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眼如墨勾,眉頭微微蹙著,不過,小家夥睡著的時候喜歡微啟著小嘴可愛地吐吸著,不像狸貓這樣緊抿著。  我情不自禁地撫上了他的嘴角。  突然,我感覺指間冰涼柔軟的嘴唇輕微地動了動。  他醒了嗎!  我激動地俯下身去,卻沒見那緊閉的雙目有任何開啟的跡象。  就在我失望地欲轉身出門去浣洗適才給他換下的衣物時,他輕輕地翻了個身,我大喜過望。這是自他昏迷以後第一次有動作,之前他總是靜靜地躺著,連指尖都不曾動過一動。  然後,我聽到一聲囁嚅自他口中逸出。我剛想趴下去聽清他在說什麽,他卻又恢複了安靜,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雖然他還沒有醒過來,而我卻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他一定會醒過來!說不定,明天早上我便可以看見那雙鳳目迎著朝陽張開。 第77節:第三十三章 一彈流水一彈月(1)  第三十三章 一彈流水一彈月  有人說,人生就像是翻山越嶺,隻要越過了那座山便可以到達終點。而我卻總是在艱辛地越過一座高山後,發現矗立在麵前的又是一座更高的山。  所以,我想,我需要的不是知道終點在哪裏,而是堅定自己翻山的信念。隻要擁有這個信念我便可以一直攀登下去。  每天早晨,我都會在滿心的希望中醒來,狸貓的每個動作每句夢囈都可以讓我興奮半天,雖然他始終不曾醒來。每天傍晚,看著晚霞豔麗地燒紅半邊天,伴隨著太陽的沉沉下落,我都會對自己說:“明天,明天他一定會醒過來!”  然而,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巧娜似乎不明白我的苦惱,照例一有空便來抓著我嘰嘰喳喳地說一通,因為語言不通,更多時候我們兩個人更像是雞同鴨講。有一次她拉著我非說要去“打孩子”。我一聽嚇得不輕,我不知道這裏居然還有家庭暴力,而且還是群毆,當下便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她,還比手畫腳地教育了她一通。她不明白我為什麽對她那麽嚴肅,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個族群裏,“孩子”和我們說的“孩子”不是一個意思,他們管鞋子叫“孩子”,而“打”居然是“洗滌”的意思。  類似的烏龍事件不止發生過一次,往往是當天晚上便會傳遍整棟土樓的家家戶戶,成為大家餐桌上的笑談。  雖然言語不通,但是大家對我的熱情還是一如既往,每次看見我都會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手舞足蹈地和我說話。慢慢地,我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詞語,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特殊族群的名字——望月族。因為以月亮為圖騰,故而得名,每個月月圓時這裏都會舉行小型的拜月祭祀。他們似乎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自給自足,從不與外界打交道也似乎從來不知道還有外界的存在。他們世界的全部便是一座山、一棟樓、一條溪、一彎月。簡單而美好,思想純真得不可置信。  巧娜的父親是望月族現任的族長,負責分配族中大小事宜,大家都叫他“巧阿爸”。每天天還未亮,青年男子們便出去狩獵,女子們則留守家中洗衣織布做一些家務活。傍晚,丈夫們歸來,便由巧阿爸將大家一天的收獲進行匯總和再分配,以保證每家每戶得到的食物都是均等的。  他們從來不過問我和狸貓的來曆,仿佛認定了我們是從月亮裏來的客人。而對於狸貓的那頭銀發他們似乎很是豔羨,因為那是和月亮一樣的顏色,而這也更堅定了他們對於我們來曆的假設。  我對於自己和狸貓給他們帶來的不便感到十分抱歉,所以總想在不看護狸貓的時候抽空幫她們多做些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巧阿爸看到我被織布梭弄傷的手指、被蒸籠燙傷的手臂或是被太陽曬傷脫皮的臉時,總是頗不讚同,屢次阻止我,卻拗不過我的執著,後來看到我慢慢地對於這些事情都做得有模有樣以後才不再皺著眉反對。  簡單安逸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裏待了多少天,隻是看到月亮圓了又圓。  族裏的孩子們也很喜歡我。我經常將芭蕉葉撕成一縷一縷給他們做一些小玩意,有時折成幸運星,有時折成千紙鶴,有時幹脆做成一隻隻的小燈籠。孩子們總是對新鮮的東西充滿了熱愛,所以每次一看到我就會熱切地圍上來讓我疊這疊那的。  今天,八米央我給她疊一隻小青蛙,我應承了下來。傍晚的時候,我便坐在狸貓的床邊一邊和狸貓說話,一邊用葉子疊著青蛙:“狸貓,我終於學會做包子了,雖然形狀還是不大好,但是味道真的很不錯,連巧娜那嘴刁的小丫頭都誇我做得好!你是不是很困呢?睡了這麽長的時間連後腦勺腫塊都消了也不願意醒過來。或許,明天我該抓一隻蠍子什麽的來嚇唬嚇唬你。  “你知道嗎?我每天最盼的就是早上睜眼的那一刻,最害怕的也是早上睜眼的那一刻。這裏的月亮很美很美,他們還說你是月神,但是我知道你隻是一個惡劣的孩子,固執得可怕,總是欺負我,以前這樣,現在亦如此。以前我想出宮,你老是變著方兒不讓我出去,你還總是嘲笑我說的笑話。對了,種那麽多薄荷草好玩嗎?綠油油的一片,禦花園都被你變得跟油菜地一樣了。還有,你喜歡白色的頭發嗎?喜歡的話可以找人給你染發,為什麽非要把好好的黑頭發給逼成了白色?比如現在,我希望你張開眼你就總是閉著眼,這不是明擺著和我作對嗎?”  說著說著我的火氣就上來了,撲在他身上扒拉著他的眼皮,硬是要給他撐開來,但是我的手一放開,那眼皮又迅速地合了起來。我再撐開,他又合起來,撐開、合起、撐開、合起。反複幾次後,我竟有些體力透支的感覺,趴在他的胸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狸貓,你知不知道我好怕,今天你不醒,我可以等明天,明天不行的話,還有後天,後天過去,還有大後天,大後天過去,還有大大後天……但是,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呢?我好怕等著等著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但是,怎麽可以就這樣過去呢?你還欠著好多事情呢!你還沒有聽過紫苑喊你一聲‘父皇’……你怎麽能把他就這麽扔在子夏飄雪那個妖孽手裏呢?你應該去做他的屠龍勇士,把他從魔窟裏解救出來。你還允諾過我要帶我去樊川江邊上吃筍,可是現在早就過了吃筍的季節,鮮筍都抽成竹子了,你打算請我吃竹子嗎?我又不是熊貓!你還答應過我給一隻耳找個老伴,它年紀這麽大了,你再不快點醒過來,它都要從大齡金豬變成老年殘豬了,你於心何忍?……”  我語無倫次地哽咽抱怨著,都不清楚到底想說什麽。  一隻冰涼的手指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觸上我的臉頰,接住了一滴剛剛落下的眼淚。  我驚訝地緩緩抬頭,夢幻般不可置信地對上了一雙被窗外夕陽映得耀眼明亮的鳳目,望著我,月亮溪般的清澈透明。  他將沾染了淚水的指尖放在唇邊,輕輕一舔,似乎沒有料到它的味道會是這般苦,澀得眉頭輕輕地蹙了起來,有些不滿。  我中了蠱術一般定定看著他,他亦看著我,孩童樣純真的雙目裏沒有一絲情緒,像雨後的天空一澄如洗。  沒有我所熟悉的傲氣,沒有我所熟悉的戲謔,亦沒有我剛剛領悟的深情。  那是我全然陌生的眼神,初生嬰兒一般幹淨而又懵懂。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略微掙紮了一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壓在他的胸口,可能引起了他的不適。他將我推開,慢慢地坐起身來。  我抓住他的手,喚他:“狸貓!”  他看著我,毫無反應,有著天地間混沌初開的蒙昧天真。  “咚咚。”有人敲門,他的視線隨著聲音發生轉移,表情亦未有任何變化,仿佛隻剩下了人一出生便帶來的本能反應。  我聽見巧娜進門:“安薇,我領了族裏的郎中來看……啊!他醒了?!”巧娜驚呼著奔了過來。望月族的語言我已能粗淺地聽懂,隻是,狸貓,他卻似乎什麽也沒有聽懂。  郎中給他把脈,麵色凝重,他說:“他已心智盡失。”  我想,我大概是聽錯了,或者,我根本就沒有掌握好新學的這門語言,理解偏差了。於是,我問郎中:“他是不是還沒有完全睡清醒?”  郎中搖搖頭:“他已心智盡失。”  “心智盡失……”我失神地重複著郎中的話,“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第78節:第三十三章 一彈流水一彈月(2)  “我知你難過。但是,他也許是由於腦後被重擊過,又或是受了什麽驚嚇,如今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人也不認識。”郎中盡職地詳盡闡述著。  “能醫好嗎?”我急切地抓住大夫的手腕,顧不得失禮。  他斟酌了一下:“這個我說不好,以前並未碰過此類病患,或許……”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辭委婉,“或許假以時日可以轉好也未可知。”  我頹敗地坐倒床邊,巧娜似乎在我耳邊著急地說了什麽,但我已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我隻聽見郎中出門後隱約傳來的輕微歎息。  別人可以癡,可以傻,可以狂。  獨獨他,不可以!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一個偌大的繁花錦國香澤的一國之主!他的傲然浩氣風骨天成,他的運籌帷幄隻手之間。  俯瞰眾生、睥睨天下才是那鳳目該有的光澤!  而不是此刻一般平靜如水淺淡無波。  我捧著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喚他:“狸貓!狸貓!……你還記不記得你叫‘肇黎茂’呢?……”  他望著我,無悲亦無喜。  我抱緊他,將臉埋入他的懷裏,拒絕相信。我看不見的,便不存在。  人生,就像一次遊曆。  一路上,拾起些什麽,丟下些什麽,剩下些什麽。或許兜兜轉轉一大圈後,我們會再次撿到曾經遺落下的也未可知。  我細細地給狸貓拭著臉,一寸一寸,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之處,他的眉毛依舊濃密似墨,他的眼睛依舊狹長雍容,他的鼻梁依舊俊挺如昔,他的身形依舊飄逸優雅……我們應該樂觀一些,不是嗎?至少他醒過來了,至少,除了心智,其他一切都還是和過去一樣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而且,吃飯穿衣走路這些最基礎的東西他一下便掌握了。  更重要的是,他遠離了煩惱和憂愁,遠離了是是非非的紛爭世事。因為,我便是他所有憂傷紛爭的源頭,而他,已將我徹底地遺忘。  在那雙清澈透明的眼底,再也找不見我曾經的深深投影。  我,很難過。  他弄丟了自己,而我弄丟了心……為什麽要替我接下那一掌?因為我,竟將他從眾生參拜的帝王貶謫為一個純真懵懂的稚童,情何以堪。  指尖傳來一絲疼痛。  回神一看,他竟將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如貓兒一般輕輕啃噬著。我抽出手朝他笑著輕輕擺了擺:“手指是不可以吃的,知道嗎?你是不是餓了呢?”  他自然是不會回答我的。我牽過他的手,帶他去廚房。路過圓圓的回廊時,他伸出另外一隻手,一根一根柱子挨個觸了個遍,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對於任何新鮮未曾見過的物事,總是要首先通過觸覺才能確認其性質。  我將他按坐在長凳上,轉頭在櫥櫃裏找了找,發現沒有現成的食物,便從米缸裏舀出一些玉米麵打算做饅頭給他吃。我舀來一瓢水坐在他身邊開始和麵。我的動作仿佛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挨著我聚精會神地盯著那麵粉由散狀到糊狀的每一個變化,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桌上幾隻排著細細長隊路過的螞蟻給轉移了。  伸出手探進盆裏,他蘸了點和了少許麵粉的水放在其中一隻螞蟻的身上,那螞蟻頓時被困在這滴粘稠的液體中探頭伸腳團團轉著找不到出口。仿佛看著這小螞蟻困窘的樣子很是有趣,他的唇邊綻開了一個開心的笑。  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果真,他本性便是喜好捉弄人的。以前在宮裏,他就總是戲弄於我,我想,自己那時候像這小螞蟻一樣左右為難的樣子一定很是取悅了他。  頗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我從那滴水珠裏將那小螞蟻放了出來。似乎對我解救了他的玩具很是不滿,他微微蹙眉,眯著眼看向我。我哄他:“我教你做饅頭好不好呢?”  將一個柔軟的麵疙瘩放入他手心,我握著他的手,操控著他的手指捏了一個饅頭。我捧著饅頭對他說:“饅頭。這個是饅頭。饅——頭——”我耐心地拉長著音教他,他卻毫不領情,不但不肯啟唇,還惡劣地將我捏出的饅頭一掌拍扁。我想,我終於知道紫苑頑皮的根源所在了。  雖然像嬰兒一般,但是,天賦這種東西確實是與生俱來想抹煞都抹煞不掉的。他果然天生便是極聰明的,任何東西隻要我教過他一遍,他看過以後,第二次做起來便有模有樣,再多做幾次以後更是輕車熟路。當然,這隻限於他感興趣的事情,比如寫字,比如計算。而有些事情,他仿佛天生便排斥摒棄,比如做饅頭,比如洗衣服。  還有一件很讓我頭疼的事情:他始終不曾開口說一個字。開始我憂心忡忡擔心是不是他的聲帶受損,但是族裏的郎中瞧過後說是喉嚨應該沒有問題,隻是不習慣發音而以,還鼓勵我多和他說說話,興許他聽著聽著便學會了。於是,除了睡覺幾乎每時每刻我都對他不停地說著話,但是他卻始終金口難開,永遠都是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肇黎茂,你叫肇黎茂。肇字是這樣寫的……”我用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再來是‘黎’字……還有‘茂’……”  他今天很配合,沒有被邊上的小鳥或者小花給吸引了注意力,認認真真地由著我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筆寫著,兩遍之後他便掌握了這三個字的寫法。他現在已經會寫百來個字了,雖然他隻是會寫,卻不明白具體的意思,但是,總是一天一天在進步,不是嗎?  我開心地拍了拍他手上在寫字時不小心沾染上的泥土,拉著他的手站起來。“很好!今天我們就寫到這裏吧。”  “安薇,我們要去月亮溪洗衣裳咯!你去嗎?”族中幾個年輕的小姑娘端著木盆朝我揮手,招呼我同去。  “好!你們先去,我一會兒便來。”我愉快地回複。  我將狸貓帶回圓樓裏找到正在廊下刨木做凳子的巧星,拜托他幫我看著狸貓,巧星爽朗地應承了下來。我轉身,卻發現走不了,回頭一看卻是狸貓攥著我的袖口,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一樣淚汪汪地瞅著我,看得我心裏一陣愧疚。他自醒過來以後便是我一手照顧的,對於外人他總是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和排斥,或許是因為他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我,或許,在他的記憶深處還存有我的些許影像。雖然,我知道第一種雛鳥情結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是,私下裏我總是用第二種可能性很阿Q地安慰我自己。  我安撫他:“我去給你洗衣裳,洗好幹淨的衣裳穿著才會舒服,你在這裏看巧星刨木頭好嗎?我去去就回。”  剛要抬腳,身後傳來的一聲生澀急迫的呼喚卻將我的腳步生生頓住。  “安……”  我激動地回頭,隻見狸貓著急地絞著手,像個無措的孩子。我抓緊他的手臂:“是你在叫我嗎?是你嗎,狸貓?”巧星也丟下了手中的活計湊上前來,用望月語問我:“是他說的嗎?我剛才好像聽見他說話了!”  他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巧星,似乎不明白我們為什麽這麽激動。我責怪自己太過毛躁嚇到了他。我望著他的眼睛放柔語調,撫著他的手背輕聲地誘導他:“你適才叫我什麽呢?再叫一次好不好呢?”  他張了張嘴,喉結動了動,有些著急的樣子。我說:“不急不急,我們慢慢來。”  他又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安。”帶著奇妙的磁性,像古琴低低地優雅著,正是我所熟悉的頻率!  我抱住他又哭又笑:“再說一次好嗎?再說一次好嗎?”  “安……安……安……”一聲比一聲清晰,一聲比一聲準確。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雖然隻有一個字,但是證明他的嗓子還是完好無缺的!  巧星亦替我感到快樂,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落下一吻,在望月族,這個動作是表示衷心的祝福。我開心地觸了觸他的右臉頰,他亦微笑地回觸我的臉頰。  之後,我便拉著狸貓幾乎跑遍了整座圓樓,挨家挨戶地宣布著,希望將我的快樂分享給所有這些善良的人們。族裏的男男女女歡呼著親吻我的手心,直到狸貓攥著我的袖口蹙起了眉。我才想起他可能是不適應這樣熱鬧的場麵,連連譴責自己得意忘形疏忽了他的感受,他現在跟孩子一樣任何異樣都會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懼。我趕忙借口要去浣洗衣物,一一揮手告別了他們,將狸貓帶離人群。  由於剛才一番意外的驚喜,來到月亮溪的時候,已是月上雲梢,洗衣的姑娘大嬸們早已散去了。狸貓不肯離開我半步,無奈下我隻有將他一同帶來安置在溪邊一塊幹淨的大石上坐下。  平靜流淌的溪水倒映著彎彎的上弦月,柔和靜謐。我撩起裙擺結在腰間,挽起寬大的褲腿卷至膝蓋處踏入水中。足尖入水的那一刻,銀白色的月色被暈了開來,漾成一圈一圈的羽毛一般的光影。  我半蹲下用木棒一下一下敲打著衣物,溪中的月亮隨著起伏的節奏碎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銀,閃閃爍爍。溪中淺眠的魚兒似乎被我擾了清夢,擺著輕紗般剔透的魚尾嫋娜地遊弋開來。  溪水中的銀光一瞬間突然耀眼了幾分,我抬頭,卻是狸貓踏入了水中,一頭流動的銀發與皎潔的月色交相輝映,倒映在淺淺的溪水裏,美不勝收。  他彎下腰來,望著水中遊蕩的魚兒充滿了好奇,試探地將手指放入水中,便立刻有一尾大膽的魚兒湊了上來,魚唇輕觸手指。或許有些刺癢,他迅速地收回手指,之後猶豫了一下再次放了進去,魚兒許是錯會成餌食,爭先恐後地湊上前來,被這些天真的生靈所吸引,一個純淨的笑意綻放在他的頰側,淡如秋菊。也許是因為月色的緣故,竟染上了幾分魅惑,我怔怔地看著他,直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水下捉住了我的手,我才恍若夢醒。  他拉著我的手,拇指反複搓揉著我的手心,似乎是在幫我洗手。每天早上,我便是這樣幫他洗手的。我笑著舉起手對他說:“你看,我的手很幹淨呢。不用洗的。”他卻似乎聽不懂我的話,目光澄澈地看著我,固執地再次捉住我的手按入水中。反複的摩挲讓我的手心有些微癢,我克製不住地“咯咯”笑了起來,一下抽回了手。  力道大了些,帶起一串清水落在了腰間綁著的衣擺上,淺綠色的印染布料由於沾上了水珠而變成了深綠色。色彩的變換吸引了狸貓的目光,他良好的學習能力在任何細微處都可以表現出來,他撩起一串水珠撲在了我的衣服上,看見顏色果如他所料一般發生了變化,他的眼睛綻放出一絲興奮的光芒。  我暗道:“糟糕!”  還未來得及側開身子,又一串水珠已然在我的袖口開了花。像是發現了一個奇妙的遊戲,狸貓的頑劣本性一發不可收拾,片刻之間,我身上又多了數片深綠色。  狸貓撩著水珠,眼角眉梢俱是開懷,潑水潑得不亦樂乎。我一下氣結,濕淋淋地站在溪水中咬牙切齒,人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為什麽他這隻老虎落了平陽還是不改欺人本性?哼,今天我就偏要還手!  我彎腰就是一捧清水直接潑向他,他似乎被兜頭而來的冰涼嚇了一跳,突然一頓。我正要懺悔是不是做得太過分時,他卻已然回過神來,更大的一捧水劈頭蓋臉便衝我撲來,我驚叫著連連躲逃,他卻緊追不舍,水花亦步亦趨。  我側著臉,一邊手擋在麵前躲避他的攻勢,一邊手不停地撩水潑他。可能由於長期的武學修為讓他的身體本能地反應靈敏,他總能輕巧地躲開我的水花,越逼越近。 第79節:第三十四章 半入江風半入雲(1)  第三十四章 半入江風半入雲  262  當他一把擒住我作惡的手時,我驚笑著跳了起來。我笑著掙紮:“你贏了還不行嗎!快放開我。”  他依言放開我,下一步動作卻是將我嵌入了他的懷裏,我一聲驚呼。他將原本抓著我手腕的手放在了我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著,像極了我哄他入睡時的動作。  五彩的魚兒搖弋著斑斕的紗尾親吻我們的腳踝,酥酥癢癢,沁涼的溪水悄無聲息地緩緩流過。小蟲潛伏在一片清淺的草香中竊竊私語,月亮彎彎地眯起眼睛,宛若入夢前孩子可愛的眼……  身心便這麽放鬆了下來,我偎在他的懷裏,聽見彼此的心跳一唱一和,感受著他起伏有致的呼吸羽毛一般刷過我的後頸。暖暖的體溫籠罩著我,輕柔宜人。本能地趨近溫暖,我將臉貼在了他胸口上,享受這夜色中朦朧的寧靜。  他將下巴擱在了我的肩膀上,嫻熟而自然,然後,我聽見了一個天籟般的聲音,他說:“雲……”  我吃驚地抬頭,卻見他迷惘地望著一抹淡掩月色的雲彩,幾分失神。我的心一下空蕩蕩地滑落開,適才還以為他想起了我,卻原來,隻是想起了我教他的詞。  “什麽時候才能全想起來呢?”我仰頭凝視他的眼睛,痛心疾首,“你是那麽無所不能,如今卻讓我如何教你呢?你的國家不能沒有你,你的子民在等你,快些,快些恢複好不好呢?”  他抬手撫上我糾結的眉宇,研究著它們的紋路,他喚我:“安……安……安安。”見我沒有及時回應,便著惱地一把抽出我固定頭發的木簪,長長的頭發立刻在夜風中散開。他用濕漉漉的手指興奮地追逐著翻飛的發尾,頃刻間我的頭發便被他弄得一團亂。  我歎了一口氣,捉住他搗亂的手:“我們回去好嗎?你該餓了。”  他卻抽出手,在我訝異的目光中反牽住我的手,走在我前麵。我很是意外,我想可能是他骨子裏帝王的霸氣所致,讓他不喜歡處在被動的地位,他不讓我牽,卻喜歡牽著我。雖然都是拉著手,但是,一個小動作的差別卻區分開了引領者和依靠者的不同。  仿佛不滿我的走神,他拉了拉我的手:“安安,安安。”我回神朝他一笑,順從地跟著他一起往回走。他今天已經會說兩個字了,一個“安”字,一個“雲”字,而且還會連讀了。或許過不了幾天他就全都恢複了也說不定。  雖然外麵的世界此刻說不定已是天下大亂,但是,他一日不恢複,我便一日不能帶他離開這個單純美麗的望月族。外麵的世界反複無常人心險惡,他如今這般心智盡失如何能抵擋那些覬覦皇位的豺狼虎豹,隻有待他恢複後才能離開這單純無爭的望月灣。  圓樓此刻已是燈火通明,家家戶戶都已經開始享用晚餐了。我和狸貓照例和巧家一同用飯。巧娜張羅著布菜,我負責擺碗筷。巧娜的母親前年生病去世了,現在就剩下巧阿爸、巧星和巧娜三口人,比起族裏其他人家略顯人丁稀薄,如今多了我和狸貓倒顯得充盈些。  狸貓坐在圓桌邊把玩著筷子,巧阿爸坐在桌首,左手方坐著巧星和巧娜,右手邊坐著狸貓和我,狸貓正對著巧星。我挨著他坐下後,他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撫上我的右臉頰。我不知他怎麽了,便問他:“怎麽了?不想吃嗎?”他看著我似乎有些急,卻不肯將手拿開。  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麽,我亦著急,片刻後,他捉住我的右手,將我的右手放在他的右臉頰上。我暗道糟糕,該不會是適才潑水濕了身體讓他著涼了吧?趕忙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將手貼上他的額頭,摸了半天卻沒有觸到我擔心的熱度,仍舊和往常一樣溫溫涼涼。  我不解地放下手,卻見他鳳目微眯,隔著圓圓的木桌正盯著巧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竟覺著那眼神裏有一絲挑釁和示威。  見他無礙,我便將筷子重新放回他的手裏,囑他乖乖吃飯。他倒不再如剛才一般鬧脾氣,順從地吃起了飯。  巧娜轉了轉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狸貓,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安薇,聽說月神今天說話了?”  “是呀!他會叫我的名字了。”我開心地回答,今天這小姑娘非要跟族裏的小夥子們去山上捉麅子,錯過了狸貓的開口。  “那真是太好了!”小姑娘一高興險些掀翻了麵前的碗。巧阿爸看了看她,她一縮脖子安靜了片刻,沒過一會兒就又按捺不住了:“安薇,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這小丫頭又琢磨什麽了,我不禁輕笑:“可以呀。你要問什麽呢?”  “那個,那個……”平常快人快語的巧娜突然變得支支吾吾讓我有些不能適應,她一咬唇,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月神是你哥哥嗎?我想嫁給月神!”堅定得不帶絲毫停頓。  我全身的動作就這樣生生煞住,仿佛心髒都一同停下了跳動。  “你這孩子!”巧阿爸頗不讚同地放下筷子,“怎麽做什麽事情都這樣莽莽撞撞的。” 第80節:第三十四章 半入江風半入雲(2)  巧娜嘟起嘴不高興地反駁:“我哪裏莽撞了,我喜歡他,想要嫁給他,這有什麽不對?”  巧星拍了拍巧娜的腦袋,溫和地笑道:“如果月神已經娶了月娘呢?你還要嫁給他嗎?”  巧娜聞言突然湊了過來,拉住狸貓的手。狸貓嚇了一跳,抽出手將身子挨著我,筷子掉在了地上彈了幾下。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月神月神,你已經有月娘了嗎?”巧娜問狸貓,狸貓蹙著眉一臉茫然。  “噢,我忘了你不會說話了。”巧娜一拍手,轉頭問我:“安薇,你是他妹妹吧?你應該知道他娶親了沒有。你快告訴我!”  “我……他……”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情急間對於巧娜的直率坦蕩竟生出一絲羨慕,為什麽我不能像她這般率真地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我一直畏首畏尾想要躲避的是什麽?  “傻丫頭。”巧阿爸拉過越逼越近的巧娜,“安薇便是月神的月娘。”  “啊!她不是月神的妹妹嗎?不然,為什麽她從來不親月神?月神也沒有親過她?結過親的人不是應該相互貼唇的嗎?”巧娜大吃一驚的樣子看向狸貓。狸貓許是被她驚到了,將我往懷裏攬了攬。  “他們是月亮裏的人,習慣肯定和我們不一樣,是吧,安薇?”巧星耐心地給巧娜解釋。  巧娜轉頭看我,我訥訥地點了點頭,心底鬆了口氣。巧娜有些失望,不到一刻工夫卻又撥雲見日:“安薇,原來你就是月娘呀?真好!你和月神站在一塊兒真的很好看呢!就像月亮和彩雲。”  拿得起放得下,這樣豪爽的性格,讓人怎生會不喜歡。我真的很羨慕她。  晚飯吃過後回房前,我站在房門前躊躇了一下,在失掉最後一絲勇氣前踮起腳尖輕輕觸了一下狸貓的唇,轉頭便推門進了內屋,快得像在逃跑。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  替他倒好水後,我轉頭卻仍沒見他進來,突然有些不安,連忙跨出門去,卻見他依然站在門邊,澄澈的眼光有些許茫然。我臉上湧上些許溫度,拉著他的手問他:“我們進去好嗎?”  長長的鳳目浸染在皎潔的月色中,如淨水白茶緩緩流淌在我的身上。他穿了一件普通的望月族直襟短花紋小褂,下身是黑色的寬腳粗布褲,銀色的頭發被我隨意地束著,幾縷散落開的發絲在夜風中飄拂過我的臉頰。我突然發現,即使是這樣普通的一套異族服飾穿在他身上也掩蓋不了他與生俱來的雍容華彩。他雖心智如稚童,舉手投足間卻仍舊優雅高貴。難怪巧娜喜歡他,我今天才明白為什麽族裏的少女看見他的時候眼中會有明亮的光華閃過。  他,一直是帶著光芒的;而我,也一直是遲鈍的。  他拉過我的手輕輕地停在了自己的唇上,另一隻手撫上了我的唇,反複地摩挲,望著我綻出一笑。刹那間,懸著的心就在這一笑中如一片羽毛悠悠著陸。我想,我知道適才自己在怕什麽了,我怕他會閃躲,怕他會厭惡。  下一刻,我看見他的臉龐近在咫尺,兩片微涼柔軟的唇帶著夜的芬芳覆上了我的。許久許久……  花開半朵,酒熏半醉。  當他撤離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太快了,我沒能來得及抓住。  似乎今天溪邊的潑水讓他發現了自己力量上的優勢,夜裏他不肯好好睡覺非要將我攬在懷裏才肯安靜入睡。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些昏沉沉的,額頭有些絞痛,想要起身卻發現沒有什麽氣力。狸貓早已醒來,似乎等我睜眼已久,望著我的眼睛像一隻乞食的小貓。我不禁撲哧一笑,他伸手撫上我的笑靨,喚我:“安……”  我大睜著眼睛看見尾音消失在了貼合的唇邊。他輕輕地吮了吮我的唇,眼裏有水晶般的光彩掠過,仿佛發現了某種美味的食物,他又低下頭吮了吮,離開我的唇時表情竟像一隻魚飽的貓兒,就差“喵喵”叫喚兩聲。我有些哭笑不得。  或許,之於他,這隻是一個剛剛發現的新奇遊戲,在他孩童一樣透明的心境裏並不認為這個遊戲和潑水、寫字有什麽區別,隻是孩子般有種獵奇的心態覺得好玩罷了。  但是,之於我,卻是……  我拉著他的手,有些難過:“為什麽在我終於望見彼岸的時候,你卻又回到了起點呢?”  他抱著我,不一會兒又將我鬆開,他蹙著眉扇了扇手,“熱。”天哪!他又會了一個字,我開心地捧起他的臉頰親了親,卻赫然發現指尖是淡淡的粉色。從小到大,我隻要一發燒,手指便會轉為粉色,我想我大概是昨天弄濕了衣服沒有及時處理的緣故發燒了。我著急地摸了摸狸貓的額頭,希望他不要也發燒了才好,幸好,他的體溫似乎比我涼多了。  狸貓坐起身來,拽了拽我的頭發,似乎在表達對我賴床的不滿,我勉強地撐起身體,想要帶他去廚房給他做粥,卻一踏出門口便是一陣天旋地轉襲來。  “安安……”耳邊似乎有一個失措的呼喚。我再次蒙矓醒來時,就見狸貓坐在床頭拉著我的手一臉惴惴地望著我,口中叫著我的名字。巧娜湊了上來,臉上有著焦急和莫名的……興奮?“安薇,你醒了嗎?”一邊揮手召喚郎中,“阿叔,你來你來!”  郎中微笑著替我把脈。我對他說:“不礙事的,隻是發燒了。”  他點點頭卻又緊接著搖搖頭,拍拍我的手背,轉頭用望月語對狸貓說了一句話。狸貓自然聽不懂,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郎中一笑,朝他豎了豎大拇指,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適才的話,留下一碗草藥領著興奮不已嘰嘰喳喳的巧娜出門去,臨行前還細心地將門帶上。  我捏緊手心,越握越緊,指甲深深陷入掌中刺出了幾絲鮮血猶不自知……  林間的晨風帶著潮濕的木香輕拂鼻翼,油亮的綠葉承載不了飽滿的露珠,任其珍珠般優雅滑落,有飛鳥撲扇開羽翅在起伏連綿的翠海碧濤中遨遊。  黃色的小花搖擺著金盞般的花萼,潮水一般從山頂流瀉而下,鋪滿了半個山坡。狸貓站在我的身邊,欣喜純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片淺黃如鵝毛的花瓣頂端,上麵棲息著一隻紫色的蝴蝶,張翕著蝶翼,躍躍欲飛。  而我,穿過層層花朵,將目光停留在了匍匐花下狀如倒卵、莖帶淡紫的連綿綠葉上。  花翡曾說:“馬齒莧,性屬寒滑,涼血益血,可疾去身輕,散血消腫,解毒通淋。”他還說:“食之過多,有利腸滑胎之弊。”  利腸滑胎,卻為何我背著眾人一連數日食之卻半分效果全無?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棲身在這百毒不侵的身子裏!  右腰側憑空多出的那朵雪花一夜之間將我桎梏在了萬劫不複的深淵。從雪域皇宮中那對如妖似魔的紫晶眸停留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便知無望完璧而歸,但亦不曾料到竟要負載那惡毒的血脈。  子夏飄雪!那日醉酒——  我站在起風的山頂,腳下是黝黝的山坳,幾抹鮮豔的色彩隱約其間。望月族的姑娘小夥子們正忙碌著采收節茶,嘹亮動人的茶歌應和對答。男聲熱情奔放,女聲悅耳清脆,綿綿渺渺地傳遞著戀人間纏綿美麗的愛意。  似乎,所有美好的事物總離我一步之遙。  我往前跨了一步。  突然,身後一個強勁的力道兀然將我卷回,我往後一跌,落在了一個急促起伏的胸膛上。狸貓緊鎖著眼睛,鳳目裏有著深深的恐懼,緊箍我腰際的手仿佛不能克製一般簌簌戰栗,似乎我適才危險的動作將他記憶中某個最駭人的恐慌喚醒了,強烈地不安著。  “安……安……安……”他失魂般反反複複說著一個字,將我越摟越緊,眼中深深的懼怕惹人生疼。我慌亂地撫上他的臉,“不怕,不怕,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卻不管我如何溫言撫慰,他仍舊不能克製地顫抖著,眼睛沒有焦距地停留在虛空的某一點,仿佛正目睹著一場腥風血雨,驚懼恐慌,無助脆弱。  我深深地譴責著自己,抱著他的頭攬入懷中,輕言軟語地安撫他,“不怕不怕,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跳下去,我隻是想湊近點聽清他們唱什麽。以後我再也不這樣了好嗎?狸貓不怕,你看,我現在好好的呀,我永遠都不離開你,永遠陪著你,好不好?” 第81節:第三十四章 半入江風半入雲(3)  他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完全不能在我的三言兩語中平靜下來,失神地緊抿著唇,臉色蒼白血色盡褪。  我心疼地親吻著他的額頭,抱著他輕輕搖晃,在他耳邊低低地哼著安神的曲子。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他在我的曲調中慢慢地呼吸平穩,眼睛慢慢地褪去血色。  夜裏他睡得極不安穩,隻要我稍微一動,他便會迅速地睜開眼睛。我握緊他的手將他送入睡夢中,卻仿佛在睡夢中也是動蕩的。他的眉頭緊鎖,閉上的眼皮輕輕地跳動著,顯示他正處在夢魘纏繞中。我偎入他的懷裏和他相互傳遞著體溫,方才讓他眉頭漸漸舒緩。  第二天醒來後他卻又恢複了孩童般幹淨的眼神,在絨毛般的陽光中對著我淺笑,仿佛從不曾有過昨日的驚怕和恐慌。果然和孩子一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隻要睡一覺,天大的事情也可以拋到一邊去,還是做孩子來得幸福快樂。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都充滿了新鮮和樂趣,一片草、一朵花、一隻鳥……所有這些成人熟視無睹的東西都可以讓孩子般的他驚喜上一陣子,每天都有一片新奇等待著去開發。  他把玩著我的臉頰,將我的臉扯來扯去,卻似乎怎麽弄都擺弄不出他滿意的弧度。最後,他有些不耐煩地拋開我的手將注意力轉移到邊上的花花草草上,毫不憐香惜玉地拔起一棵迎風搖擺的狗尾巴草。他拉過我的手,將草放在了我的手心,毛茸茸的草尾巴掃過,我吃癢地一下將手縮回。他卻似乎發現新大陸般一下玩心大起,一隻手拽牢我的手不讓我縮回,另一隻手拿著那狗尾巴草一遍又一遍來回刷撓著我的手心。那是我全身的大癢穴,這樣的刺激讓我不能克製地大笑不停,連連討饒:“快點放開我,快……哈哈……快放開……我……哈哈……”  直到我笑得全身癱軟無力地彎下腰,他才放過對我的折磨將我抱進懷裏。大笑耗盡了我全身的氣力,呼吸的頻率也混亂了。我急促地喘息著汲取氧氣,下一秒卻被一片溫暖柔軟的唇含住了。似乎那夜之後他便愛上了親吻這個遊戲,隻要一有機會便吻住我的雙唇又吮又吸,像對待一個好吃的果子。  我閉上眼,享受這柔軟的宜風。  遠處山坡上傳來一陣悠揚的茶歌。  “安安,安安。”狸貓似乎受了那歌聲的吸引,放開我的唇,開心地拉著我想要去一探究竟。  我看著他的笑靨有幾分失神,不知自己還可以享受這不染塵埃的笑容多少日子。雖然他已不再是那個深愛著我的他,但是他如今這般依賴著我,全身心地信任於我,和我形影不離,亦讓我覺得快樂而滿足。若等他哪日心智全然恢複後,說不定連多看我一眼都覺得不屑。一個失身於妖王的皇後,一個孕育著敵國血脈的女子,那時,他將怎樣看待我?將怎樣處置我?我連想象的勇氣都沒有。  亂世紛爭已將我傾軋得支離破碎,可不可以讓我像他一樣變成一個無憂的孩子,在這浮生的縫隙裏偷一瞬的快樂?我的要求不多,隻要那麽幾十天或許十幾天甚至幾天也可以,拋開所有的煩憂困擾,不問世事,與他攜手戲溪、並肩采茶,讓我為他洗手作羹湯、織布縫紗衣。  狸貓牽著我的手在一片清雅的茶香中穿梭,想要找尋方才那明媚的歌聲。我奔跑著跟在他身後,風吹起我頭上的銀飾,清脆作響,兩人的衣擺在風中糾纏掠過半人高的茶樹,帶下幾片翠綠發亮的茶葉,葉片飛舞著隨著我們奔跑劃過的氣流相互追逐。  一角緋紅色的衣裳探出頭來,在起伏的碧濤中分外醒目,泄露了歌者的蹤影,不知道會是誰呢?族裏的姑娘多半喜歡穿五彩色,隻有八米的姐姐秋子喜歡單色的衣服,或許會是她。我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朝狸貓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便躡手躡腳地拉著他繞過那棵茶樹,想要突然出現嚇唬秋子一下。  卻在看清灌木掩映中的春色後尷尬地石化在原地。  一個身著望月族藏青色衣褂的小夥子正背對著我們將秋子抱在懷中,兩人半臥著倚靠茶樹,均是衣裳半褪。秋子臉如朝霞,頭發略有淩亂,香肩半露一側,半閉著眼睛動情地和戀人交換著熱吻,而那小夥的手亦情不自禁地攀上了秋子的——  一陣窘迫的熱燙急速地攀上我的臉頰,趁他們還未看見我們,我轉頭便要拉著狸貓離開,卻見狸貓好奇地盯著眼前活色生香的場景,困惑地“咦”了一聲。  “啊”,“呀”,身後傳來兩聲男女重唱般的驚呼聲。  我大窘,低頭拉著狸貓飛奔著逃離現場。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麽快,狸貓跟著我停下腳步時竟也有幾分喘息。我就更不用說了,一陣奔跑讓我的胃有些不舒服。我放開狸貓的手,用雙手撐著膝蓋半彎下腰急劇地咳嗽著。胃裏隱隱的泛酸一路蔓延至嗓子,難受至極。  “安薇,你怎麽了?”巧娜放下手中的舂茶瓦盆,咋呼著朝我跑過來。巧阿爸正巧也在,看著我頗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你如今有孕在身,不可以這樣急跑的。黎,你是她的丈夫,也該多照顧著她和腹中的孩子。”轉頭看向我身邊的狸貓,巧阿爸鄭重地囑咐他,似乎忘了狸貓心智盡失。巧阿爸習慣喚他“黎”,或許這樣比較容易叫。  出乎我意料的是,狸貓卻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伸手將我扶起靠在他懷中,一下一下輕拍著我的背,似乎要幫我順氣,讓我受寵若驚。 第82節:第三十五章 與誰同醉采香歸(1)  第三十五章 與誰同醉采香歸  今天是采茶節的最後一天,晚上有隆重的慶典活動,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將家中的大木桌搬出來,在圓樓中央的空地上拚湊成一個大大的長台麵。巧手的主婦們在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茶葉做的糕餅和菜式,一時間茶香四溢。最後,擺上一圈大木碗,巧阿爸和巧星分別拎著一個圓圓的酒缸將清冽的茶酒斟滿其中。  巧阿爸走到桌首位置,率先端起一碗茶酒,他唱道:“月亮彎彎那個彎又彎,茶公茶婆嘞齊齊坐咯那個齊齊坐,啊喲呼嘿!”  望月族的男女老少們舉起茶酒愉快地和著:“呼嘿!”大家一口飲盡碗中酒後紛紛落座開始分享著桌上的美食。我特殊的身體原因,得到了不必飲酒的特許。狸貓也跟著人們將酒一飲而盡,末了還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意猶未盡。我輕笑著替他將嘴角的一絲酒漬擦去。仿佛為了不浪費一滴佳釀,他伸出舌尖快速地掃過我的指尖,將最後一滴茶酒卷入口中,一陣麻栗從我的指尖傳遍全身,我頗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首輪酒罷,巧星舉起火把點燃了長長的爆竹,火紅喜慶的鞭炮歡騰地炸響開來,在一片熱鬧中,人們再次舉酒邀歌。我怕狸貓被鞭炮嚇到,顧不得震耳欲聾的聲響,趕忙將兩隻手捂住他的耳朵。他卻不領情,拍開我的手竟要去抓那爆竹,嚇了我一大跳,幸而隨著最後一聲密雷般山響,整串鞭炮燃放完畢。沒能抓到火光的狸貓頗有幾分失望。  不過,一群衣裳絢麗、頭飾鮮花、身挎小花鼓的少女們一出現就立刻將他的注意力轉移了。姑娘們擊著鼓拍著手圍成圓圈跳起了花鼓舞,赤裸的腳踝上係著銀鈴,隨著節奏的起伏叮當作響,悅耳極了。巧星湊過來對我解釋說這是“跳花場”,以舞開親,適婚的少女們借此機會展示自己嘹亮的歌喉和動人的身姿以吸引小夥子們前去求婚。  正說到一半,狸貓卻突然將我一把摟進他的懷裏,微眯著眼睛看向巧星。我愕然,巧星亦是不明就裏,他尷尬地拍了拍額頭,補充說:“不過,結過親的男子是不可以去湊熱鬧的,你得看好月神。”我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有頭飾孔雀尾羽的年輕小夥子加入了舞蹈的隊伍中,男的吹蘆笙,女的敲花鼓,互相穿梭,配上節奏不時跳躍,令人眼花繚亂。  慢慢地,小夥子紛紛散開悄悄地擠到心儀的姑娘背後,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去,輕輕掐一下姑娘的小拇指,唱道:“聽說小妹糖很甜,哥想吃糖沒帶錢。”姑娘若亦是中意這小夥兒便會回答:“小妹有糖糖太酸,大哥吃了腰會彎。”小夥子答著說:“大哥想糖眼望穿,小妹糖酸心不酸。”通過幾個回合的“討糖”,姑娘就會給小夥子留下一句柔情的話:“大哥想糖跟妹來,酸壞牙齒莫責怪。”然後抬腳走到空地正中的巧阿爸身邊,小夥子便緊追上去,兩人牽手比肩而立。這便是求偶成功了。  熱鬧的跳花場結束後,台上巧阿爸身邊已經站了十對左右的戀人。不過適才巧星的擔心多餘了,狸貓隻是興致勃勃地觀看了整場舞蹈,並沒有絲毫想要加入的意思,還不時隨著節奏用手輕拍著我的手背。看他這樣高興,我倚著他的肩膀登時覺得整顆心就像被風漲滿的風帆,在不帶雜質的海洋中翱翔開來。  “我族中此番貴客盈門,此番采茶節的主婚就由遠道而來的月神和月娘代表月亮為你們送上最圓滿的祝福。”巧阿爸笑著看向我和狸貓,伸展右手臂,將左手放在右肩上略微欠下身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我滿心歡喜地欠身回了他的禮,能為新人主婚我亦感到十分榮幸。  巧阿爸將一個竹碗交到我手中,碗中盛滿了清澈的溪水。我按照巧阿爸的囑咐握住狸貓的手伸入碗中,蘸取少許水灑在戀人們的額頭上,祝福他們子孫世代如溪水般綿延不絕。走到秋子和她的戀人麵前時,我恨不得鑽進地裏去。秋子亦是羞紅了臉朝我靦腆一笑,狸貓卻似乎老早便將下午的一幕拋之九霄雲外,沒有任何異樣。最後,新人們接過我和狸貓一一送上的月亮糕,由小夥子咬下一口糕餅再通過接吻的方式和姑娘們分食後,便算是禮成正式結為夫妻了。  看著一對對戀人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不禁也受這氛圍的影響,想要用歌聲來為眼前這美好纏綿的情景助興。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雲喲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       都說歌聲是心靈的語言,聽者無須明白歌詞的意思,便可從曲調中領悟歌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望月族的族人們雖然沒有聽懂我的歌詞,卻在如水柔情的曲調中放輕了眼神望著自己的伴侶含情脈脈,慢慢地,場下的老夫老妻們亦深情依偎著竊竊低喁。  身邊,狸貓攬著我的腰,拂水青柳般的鳳目裏有月亮般淺淺的光輝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我望著他,唱道:“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求喲……”  他輕啟皓齒咬下一口月亮糕將我繚繞空氣中的餘音嫋嫋封緘入喉。我微微張開的唇還未來得及閉上,他的舌尖便這樣毫無預兆地躥了進來,帶著甘甜的茶酒香味和著軟糯的糕餅與我的唇舌相互糾纏。我合上雙眼,唇上的感觸益發鮮明,心跳如水般化開,竟如酣飲醇酒般醺醺欲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眾人的簇擁中和狸貓回到房內的,當我再次抬頭時已然和他麵對麵坐於帳內。窗外月色正好,絲綢一般撫瀉一地,他的銀發在一片光影中閃閃爍爍美不勝收。我伸手掬過一捧雪發,光澤潤滑的水發立刻在我手中如流水般滑散開去。他望著我,幾分天真幾分誘惑,唇角微微翹起,噙著暖風三月的柔舒,眼波裏有我深深的倒影。  於是,我醉了,醉進了那片無邊的波光之中。  他修長的手指些許笨拙地拉開我的衣帶,親吻隨之而來將我覆蓋。我一驚,原來下午兀然撞見的影像並未從他腦中褪去,而他的模仿能力一向是很好的。  柔軟的吻一路向下,卻在經過腰際時輕輕一頓,我心中一刺,伸手便要捂住那恥辱的罪惡之花,卻被他捉住了手十指絞纏握在了一起。他俯下頭用舌尖輕輕觸了觸我的右腰似乎傳遞著無言的心疼和撫慰,讓我惶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人的身體都攜帶了一種東西叫做“本能”,他吻著我幾分笨拙幾分莽撞而又幾分嫻熟地闖入。我攀著他的肩微痛出聲,那聲音卻似乎更加將他蠱惑,愈加激烈的動作讓我輕喘著羞紅了臉側向一邊。  當我被那起起伏伏的激流從瀑布的最高處送下失重的瞬間,我仿佛聽見了一聲燕語呢喃般動情的“雲兒”。我張開雙眼,卻被那急流刹那間卷進渠潭深處,迷失了方向,隻能緊緊地攀附著他,全身戰栗。  當一切都在夜色中漸漸平複安靜下來,他將我攬在懷中,微潤的喘息拂過我的後頸,旖旎溫暖,我趴在他的胸口聽著有力的心跳安心而平和。蒙矓入夢前我記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問他:“狸貓,你適才喚我什麽?”  仿佛許久許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說:“安安,睡。”柳絮散落水麵般輕柔。  他又掌握了一個字,他會說“睡”,但是,為什麽卻有一片失落的秋葉飄過我的心頭。  無論我如何將大把大把的馬齒莧吞食入腹,無論我怎麽跳怎麽跑怎麽吹風,體內漸漸萌發的那個生靈都頑強依然,緊緊攀附住我一天天長大。似乎對外界美好的陽光充滿了向往,渴望著生命的破繭,貪婪地汲取著每一分每一毫的養分,絲毫不肯離開我的身體。  無法將其驅逐,我有著深深的惱怒和怨恨,常常看著那日漸隆起的腹部,一看便是失神半日。  狸貓將我抱在懷裏的時候,我依靠著他貪婪地汲取著他懷抱裏的溫暖,想到自己或許明天或許後天或許……總有一天將永遠失去停留在這方懷抱的資格,一陣神傷便湧上心頭。我捉住他的一縷雪發纏繞指間,感受那柔軟細膩的觸感。  有時好想這樣一眨眼便是終老,再次睜眼時他與我都已是遲遲暮年的一對老人,他無須理會江山社稷,而我亦無須再為凡塵情仇所困。一輪月圓、一灣淺溪、一棟圓樓,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層薄霧籠上眼眸,我歎了一口氣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與我十指交纏握緊了手。記得有人說過,將手攥緊後,拳頭的大小就是對應心髒的大小。對比著我細小蒼白的手,我發現他修長的手約是我的一倍半大小,想必,攥成拳後也應是比我大上許多,那麽他的心也必定比我小小的心髒要強壯寬廣許多。那是一顆帝王的心,裏麵有波瀾壯闊的山河,有黎民蒼生的隱憂,有運籌帷幄的計謀……兒女情長或許隻占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我自己的心這麽小,又怎麽可以自私地強求他的心也同我一般狹隘呢?他,總有一天是要重回那個至尊之位的,而我,已再無資格與他比肩而立。  “狸貓,好像與你相識這十幾年來我從未為你做過什麽,從前對你猜忌排斥,到後來我們互相傷害,再到後來天各一方,似乎總是你傷得更深。”他攬著我,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我的發頂心。  “不過,似乎我也並非一無是處,我為你生下了紫苑。”突然,背後的懷抱一僵,環繞住我的雙臂一陣緊窒將我勒得生疼,掃過後頸側綿密的呼吸似乎也刹那停止了。我訝異地回頭,卻見一絲複雜交錯的光芒閃過那對狹長的鳳目,我一驚,難道他恢複了?眨眨眼想再細看清楚,卻對上的仍舊是那雙如微雨滌蕩後的澄澈眼眸,清澈見底,沒有任何異樣。原來,是我眼花了。  我低下頭繼續說:“雖然,他自降生便被那妖孽偷梁換柱養於異國,但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血。你也曾見過他的是嗎?他真是很可愛的一個孩子呢,眉眼和你的一模一樣,就是有些頑皮。你沒見他擰著鼻子對我說你打他屁股的樣子有多委屈,嗬嗬,你怎麽忍心打他呢?妖孽心懷叵測,雖說七歲前紫苑暫時是安全的,但那妖孽行事無常,我總是很擔心他哪天翻臉對付紫苑。”  不知上次我與狸貓落江後,桓玨與他兩人的打鬥最後結果如何。桓玨的身體……希望沒有大礙。  我回頭,陽光暖融融地灑了一身,他俯身吻了吻我的嘴唇,四唇相觸的瞬間,幾分熟悉異樣之感掠過我的腦海,閃電般快得來不及抓住。  族裏的人們很是熱情,見狸貓不似原來那般怕生,便有不少小夥子興高采烈地來邀請他同去山上狩獵。我不放心心智尚未全然恢複的狸貓去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他本人卻似乎頗有興趣的樣子,幾次三番,最後我攔也攔不住。第一次他上山,我一整日惴惴難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什麽事情都做不進去,最後幹脆站在圓樓的大門口焦急地等待他回來。  當他滿載而歸的身影在一片火燒火燎的晚霞中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時,我聽見自己心髒回落胸腔的聲音。他肩上背著一隻壯碩的羚羊,愉快地朝我揮手,眼中閃爍的征服和勝利的光芒深深震撼了我,那一刻,我知道,這世外桃源般的靜謐之地快要留不住他了。 第83節:第三十五章 與誰同醉采香歸(2)  之後,他便時常與族中男子一同外出狩獵,而他靈敏的身手讓同去狩獵的人們很是佩服,回來後總會有人將狩獵的事津津樂道一番。可見,他的武功底子正在逐步恢複。我由於身體的原因,最近有些嗜酸,上次他回來時竟帶回了紫紅誘人的楊梅,讓我驚奇不已。常常一晃而過的眼神和他的舉止有時會讓我有一瞬熟悉的錯覺,好似他已然恢複,但每每我仔細研究他的神情時卻又一無所獲。除了對我,對於族中其他人,他仍是金口難開,而對我說的也隻是僅限於那幾個字,看來心智並未全然恢複。  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完全恢複。那時便是離開之日。他有國家有責任,我不能為了自己將他困在這山坳裏。而且,我們的孩子也等著他去解救,若我們不回去,就沒有人會去解救紫苑了,斷不能讓紫苑被子夏飄雪傷害絲毫。  待他去山上狩獵時,我便向巧阿爸和族中的人打探月亮溪的情況,既然我和狸貓是在溪水中被他們救回的,那麽順著這條溪必定能追溯到樊川江,回到香澤國。而巧阿爸他們的回答卻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總對我說這條溪水是天上之水落地而成,聽得我很是不解,自然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但是,我們當初落水後,香澤國必定派出了大隊人馬搜尋,自然也不會放過支流,若這月亮溪真是樊川江支流,卻為何到如今將近五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人找到這裏?難道這月亮溪真如巧阿爸所說這般玄乎?  今天,狸貓又出去了,我一個人也無事可忙,準備了一些楊梅,來到月亮溪邊,沿著溪邊逆流向上打算去一探究竟。月亮溪清清淺淺,看似小巧,卻在我從日出走到烈日當空時還未發現源頭,我才知道原來這小溪竟有這麽長。我含了幾顆楊梅繼續往前走。  最後,當我尋尋覓覓穿過一片開花的淺灘時,一陣氣勢磅礴的嘩嘩水聲傳入了我的耳朵,我循著聲音找到發聲源頭的時候,終於知道為什麽望月族的人會說月亮溪是天上之水了。  眼前,一掛銀川般的瀑布奔騰咆哮如九天之龍,從高聳入雲的峭壁上飛撲而落,濺玉飛花般跌入一汪深深的潭水中。深潭邊緣有一個小小的缺口,清澈的流水從那缺口中向外湧出,便匯聚成了綿長清澈的月亮溪。而那氣勢恢弘的瀑布在高處一片雲霧繚繞中似乎望不見其來處,仿若真的便是從天上降落的天水。我心裏一陣後怕,難道我和狸貓便是被這飛瀑從如此高的地方衝下來的?若真是這樣,那還真算得上是一個大難不死的奇跡。  這麽高的地方,若要出去可真是堪比登天。我失神地望著那轟鳴磅礴的飛流,陷入沉沉的思考。直到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扳過我的身體將我納入懷中,我才驚醒過來。  抬頭卻是狸貓半眯的鳳目,薄唇緊抿,臉色鐵青,胸口一起一伏,環著我雙肩的手緊緊地握著,這是我自他蘇醒後第一次見他發怒,不禁害怕地縮了縮脖子。餘光一掃,卻發現太陽已落下一大半,天色已有漸黑的跡象。我一陣心虛,責怪自己一時入神竟沒發現時間流逝這般飛快。他定是回圓樓後發現我不在,便一路著急地找了出來。  此刻,他微眯的鳳目質問一般緊盯著我,看得我很是緊張。我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囁嚅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注意到時間這樣晚了,看著看著就走神了,我保證以後不這樣了……”偏偏此刻我的胃很不爭氣地輕輕叫喚了一下,這下可好,狸貓的臉色不但沒有緩和,反倒更沉了。  “呀!”在我的驚呼聲中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回頭便沿著月亮溪往回走。一路上他都不正眼看我一下,我拉了拉他的袖口:“狸貓,我可以自己走的。”我現在整個身體圓滾滾的想必十分沉重,怕把他累著,我希望他可以放我下來。  “走?”仿佛對這個字有極大的冤仇,淩厲的鳳目一下掃射過來,我莫名,不知他怎麽突然又不高興了。不過,轉念一想,他如今像個孩子一樣,脾氣陰晴不定也是可以理解的,隻好任由他抱著。  我哄他:“狸貓,我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他不理我。  我一笑,就當自己在哄紫苑:“從前,有隻大灰狼碰見一隻小羊,他對小羊說:‘我要吃了你!’結果你猜怎麽樣?”我看了看他,興致勃勃地繼續道:“結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然後我開始哈哈大笑,他卻一點都沒有打算理我的樣子,讓我由大笑轉為哂笑,哂笑轉為幹笑,最後乖乖地閉上嘴巴。為什麽此刻我感覺自己比較像心智盡失的那個。  回到圓樓後,大家七嘴八舌地湊了上來對我從頭到腳關心了一番,讓我一時備覺家的暖融之感,巧娜還端來一碗鹿腿湯囑咐我快點喝下去。我接過湯碗謝謝她,她卻朝我連連擺手,說這鹿是狸貓今天獵回來的,我一時心裏一熱,歉疚之感更盛,看向狸貓,他卻已轉身離開。  我一邊喝湯,巧娜一邊湊在我身邊繪聲繪色地描述狸貓下午是如何著急的,她說:“我從來沒有看過月神那麽生氣那麽著急哪!就像下暴雨,不對,就像下暴雨前的天,好沉好沉。桌角都被他拍裂了,我和我阿哥都嚇到了……”我匆匆喝下鹿湯拋下滔滔不絕的巧娜出門便去找狸貓。  屋內沒有,圓廊上也沒有,最後,我在樓外通往月亮溪的一片小樹林裏找到了那個銀白色的身影。當那抹如水瑩白映入我的眼簾時,空落落的心登時被填得滿滿的、暖暖的。  我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他,他稍稍一頓,我將自己的臉貼住那頎長寬闊的後背,感受那溫馨的體溫透過粗糙舒適的布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我安心地閉上了眼:“狸貓,是我不好,我不該不知會你便一個人出去,我不該讓你擔心,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半眯著眼睛很嚇人呢,以前宮裏那些人一看你眯著眼睛都嚇得腳直打抖。”說到腳,我的腳還真有些酸,可能是走太多路了,抑或是身上多出的那個負累,導致我最近小腿有些浮腫。  狸貓轉過身將我輕柔地圈在懷裏,我的嘴角克製不住地向上揚起,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隔著半隆起的腹部吻住了他的唇。“狸貓……”我望著他幾分動情。  他亦回望我,眼裏幾分光彩盈盈流動。  我張了張口,最後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鹿湯真的很好喝。”然後,我就後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膽小。 第84節:第三十六章 朝雲信往知何處(1)  第三十六章 朝雲信往知何處  那天以後,我就沒再私自去過月亮溪的源頭,我怕狸貓著急。  每天我除了做一些簡單的活計外,便是被族人強逼著吃下很多營養的東西,然後就是散步曬太陽。不過,我的腦子卻沒有停止過琢磨。那瀑布險流若單靠我和狸貓的力量是不可能翻越的,而且也看不清那瀑布上麵到底是什麽情況,如今最主要的是與外界取得聯係搬來救兵,但是,聯係什麽人?如何聯係?  不知為何桓玨的身影首先跳入我的腦海,我趕緊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假設。  找香澤國內的大臣?似乎也不妥,如今狸貓不在,肯定朝中窺視皇位之人正爭得不可開交,若讓他們知道了狸貓的下落,引來之人敵友未辨,將狸貓陷入不利境地更是不好。而且,若將心懷叵測之人引到此地,破壞了望月族如此單純美好的平衡,那時恐怕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找爹爹?似乎比較穩妥,但是我又不知如何聯絡他。  突然,花翡那閃著兩個圓圓酒窩的臉頓時躍進了我的腦海。是了!找他準沒有錯!雖然,我已虧欠下他許多,但是,此時可以解救我們的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一來他與這些明爭暗鬥沒有絲毫關係,二來他這樣古靈精怪的人肯定有什麽出人意料的方法可以將我們帶出去,而且他也不會給望月族帶來危險。  但是,怎麽聯係他呢?我在林子裏踱來踱去,最後,我的視線落在了幾顆紅色的果子上,頗有幾分意外,這裏,居然也有這種植物!我想,天無絕人之路便是如此吧。  我欣喜地摘下這些鮮豔的果實,細細一找,這林子裏居然還長了不少。我用裙擺兜了一大捧回去,將那櫻桃一樣的紅果掰開後,兩顆披著一層薄薄的外膜麵對麵直立相連的種子便赫然出現眼前。果然,是咖啡!  我向巧星要來兩隻嗅覺敏銳的獵鷂,開始著手實施我的計劃。  每天,我都給這兩隻鳥淺嚐一些咖啡的果肉,再用磨出的咖啡豆煮出滿屋的咖啡濃香,在這片濃香中給他們喂食,讓它們的鼻子慢慢適應這異香並對其反應敏感。訓練之後的獵鷂隻要聞見咖啡味便會敏銳地辨別出來,並準確地朝那方向飛去。  這天下什麽地方咖啡果實最多?什麽地方咖啡味最濃?自然是霄山五毒教的所在地。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訓練過的鳥兒定能不負重托找到目的地。  望月族的人們對於我養鳥倒是沒有一點好奇,而對於從未見過的咖啡卻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孩子們更是每天都會圍著我要我煮咖啡給他們喝。我自然滿足他們的要求。我教會他們如何晾曬咖啡豆,如何磨豆,如何煮咖啡,如何過濾。最後,圓樓裏上百戶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每天清晨煮上一壺咖啡。這種好東西與人分享的感覺實在是妙不可言。  但我並沒有將自己的計劃告訴狸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若和他說了我的打算他定會惱我會著急。但是,他是何許敏銳聰穎的一個人,似乎察覺到了我要做些什麽,現在和望月族的小夥子們一起狩獵的次數越來越少,幾乎天天和我形影相隨。看他如此不安,我很是心疼,總是一有機會就賴在他懷裏和他一起懶懶地曬著太陽,希望擁抱和親吻可以安撫他不安的情緒。  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我相信這兩隻獵鷂基本上可以勝任了,便找來一塊布料,剪出兩小片,用針線在上麵分別繡了兩個字——“桂”和“圓”。將這兩塊麻布卷起分別束縛在鳥兒細細的腿腳處,之後,陸續放飛它們,希望他們能找到花翡再將他領到此地。放出兩隻鳥兒是預防萬一它們中有一隻會在途中遭遇意外被人獵殺或是被其他更凶猛的鳥兒攻擊而無法到達目的地。  放飛了獵鷂後,我的心情就陷入了矛盾中,既盼望鳥兒能不辱使命,又害怕我和狸貓一旦出去後所要麵對的一切。放飛獵鷂的那一刻我竟有種就義的感覺。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兩隻獵鷂載著我的希望和猶豫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難道它們沒能抵達霄山?幾分失望,幾分竊喜。  我又問巧星要了兩隻獵鷂,從頭開始訓練。狸貓對這兩隻鳥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惡劣敵對,每次看見它們都是橫眉冷對,好幾次被我發現他想要將它們放走,都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沒有得逞。  真是孩子氣,想到這裏,我不禁搖頭笑了笑,敲了敲越來越容易酸疼的腰,我剝好一堆咖啡豆將它們一一晾曬在溫度宜人的陽光中,回頭走入樓內,在路過廚房附近時卻聞到一股異香。  探頭一看,嚇了我一跳。  就見狸貓正站在火灶邊拿著勺子,圍著紅藍相間的圍裙,守著一個大鍋在煮東西。  此刻我唯一的念頭是憤恨這裏怎麽沒有相機。一個皇帝下廚的場麵絕對是百年難遇的。  仿佛感應到了我的存在,他轉頭,在觸到我的視線時突然有幾分心虛。我跨進去,好奇地問他:“在煮什麽呢?”  他卻胡亂地掩上鍋蓋不讓我看,將我按坐在凳子上後,他盛了一碗湯放到我的麵前,“安安。”他將勺子放進我的手裏示意我喝湯。看著他被柴火熏得幾乎烏黑的臉,我突然有種酸澀想哭的衝動。  在他期盼的眼神下,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湯吹了吹一口飲盡,然後,我就更想哭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形容那個味道,鹹、甜、麻、辣、酸,五味俱全,並且都在這湯中將各自的特色發揮到了極致,混合成一股刺激的熱流直衝進我的胃裏。  果然,皇帝燒出來的東西也是百年難遇的味道。  但是,他這樣為我屈尊下廚,我又怎好讓他掃興,隻好強忍著不適,豎起拇指連連讚他:“鮮美至極,鮮美至極!”  他那一臉學生等待老師評估的忐忑在我的讚美中放鬆下來,竟有幾分得意之感。開心地接過我的碗還要給我去盛一碗,我嚇得不輕,正要伸手攔他,卻意外地瞥見了廚房角落裏一地淩亂的鳥毛。怎麽看怎麽覺得那毛色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然後,我的臉就綠了。  狸貓順著我的視線發現我目光停留的地方後,趕忙丟開碗上前想將那罪證消滅,這不是掩耳盜鈴嗎,我想自己此刻的臉色肯定很不好看。  就在我適才離開的一會兒工夫,他居然將我好容易訓練出來的獵鷂給拔毛燒湯了!我哭笑不得。  此時,從門外衝進一團綠色的東西直撲我懷裏就來,狸貓眼疾手快地攬著我避開。  “桂郎!——我就知道你禍害遺千年定不會拋妻棄子撇下我們一家老小不管的!來,讓奴家帶你回仙界去吧!”來人豪言一出伸手拉著我便要走。  “花翡,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現都這麽驚悚?”看清那綠影後,驚喜裏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之感。  “圓妹,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你身上頂的那個球是什麽?還有,你右手拉著的爪子是誰的?”花翡大瞪著眼睛,拿手便要戳我的腹部。  “放肆!”右手上被一個強勁的力道一拉,狸貓將我整個人卷入他的懷中。  他居然會說一整個詞了!我欣喜地仰頭看他,卻見他鳳目半眯,寒光傾瀉,冷冽淩厲之感四溢開來。我握住他的手安撫他,給他介紹:“這是花翡,不是壞人。他是五毒教,呃,現在改名叫八寶教的教主,當年,我的血菊之毒便是他幫我解的。你在西隴遇險時,也是他照顧的你。”  花翡紗袖一擺:“那個什麽貓,你也不用太感激我,以身相許就太老套了,麻煩你放開我家圓妹就可以了。”  我聽見自己心底一陣哀號!  出乎意料的是,狸貓居然真的依言將我放開。我幾分意外地看向他,就見他挑著狹長的鳳目斜睨我,那眼神……竟如當年一般,根本不似心智盡失之人。我不由得心底一顫,即使他現在穿著滑稽的圍裙,即使他的臉被熏得京劇臉譜一般,即使他手持一個碩大的鍋鏟,但是,隻要一個眼神,那倨傲霸道的帝王之氣立刻將我籠罩其中。  那眼神分明在說:“你自己看著辦吧。要是敢不乖乖地回到我懷裏……”  我平時膽子也不小,而且素來軟硬不吃。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我就特別怵他。他這麽一看我,我的脖子上就一陣涼颼颼,然後,腳就像不受控製一般在我有意識之前已經乖乖地向他那個方向移動了。  “桂圓徒兒,為師的不遠萬裏來看你,你也不過來拜見一下?師門不幸啊,師門不幸!”花翡捶胸頓足,唱做俱佳。  好麽,這家夥居然拿師傅的名頭來壓我。我站在中間左右為難。  就在這時,一個綠油油軟綿綿的東西堪比光速撲上我肩頭,一個長相機靈的少年緊跟著蹦了進來:“徒兒姑娘,小豆好想你呀!”  不用看,我也知道此刻趴在我肩頭的是小綠那隻神奇的大肥蟲,沒想到綠豆居然也來了。而更讓我吃驚的還在後麵。  紅棗、花生、蓮子、薏米、銀耳、枸杞依次從那小小的廚房門外踏了進來,魔術一般齊聚在我麵前。我覺得心裏一陣感動,像見到了最親的親人一般,竟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哭,沒有想到我用獵鷂送出的兩個簡簡單單的字便讓他們齊聚到這裏來。  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肯定又是震驚又是動容,紅棗將手中的劍卸下來放在桌上:“我們實在受不了花翡一天一封遺書尋死覓活,所以一起跟過來了。”她還是和過去一樣不善於表達情感。看著她故作冷淡的臉,我突然覺得好溫暖,激動地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她先是一陣錯愕地渾身僵硬,之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稍稍放鬆下來,臉上居然也露出了一個難得的微笑。  “桂郎,奴家也要抱。”花翡撒嬌一般蹭了過來。  一個強勁的力道卻早先一步將我拉了開來,狸貓拉著我的手,滿臉蒼白地將視線落在某處,鳳目裏滿是厭惡恐懼之色。我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他正死盯著我肩上的小綠,小綠也撐著它那不大的小眼睛和狸貓大眼瞪小眼。  看著狸貓那百年難遇的天都要塌下來的臉色,我終於知道這個我眼中無所不能的真龍天子軟肋在哪裏了。 第85節:第三十六章 朝雲信往知何處(2)  花翡更是眼尖地一下便觀察到了,一抖袖口,惡作劇地抖出滿地蠕蟲,“圓妹,來,你挑挑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好。我發現這裏水土真是很不錯呀。我們適才路過外麵那片林子,隨手一抓就抓到了這麽多好吃的。”  狸貓此刻已經站到桌子上去了,拽著我的手,緊抿著毫無血色的薄唇,麵色鐵青。我趕忙將肩上的小綠放到地下,站到桌子上抱住狸貓:“不怕不怕,這些蟲子不咬人的,習慣就好習慣就好。”一邊忙不迭地拍著他的背安撫他。  花翡看著我抱著狸貓的手,嘟起嘴,滿臉泫然欲泣的可憐樣子。  我對他說:“他如今心智盡失,你不要鬧了,快把那些蟲子弄開。”  “心智盡失?”花翡搖頭晃腦捋了捋沒有胡子的下巴一臉高深,“來,來,來,讓老夫給你把把脈。”伸手便要抓狸貓的手腕。在我還未來得及看清的瞬間,“啪!”的一聲,狸貓手腕一轉已然避開花翡,還順手拍了一下花翡的手背。我反應過來時,花翡已是手背上一片通紅。  花翡袖口一動,見狀,我趕忙放開狸貓,改而抓住花翡的袖子,要是不攔住他,還不知他會放出什麽出人意料的毒物來:“你且莫要生氣,他不是故意的。”  然後,我又趕忙安撫狸貓:“花翡是要給你把脈,沒有惡意的。他醫術很高明,是天下第一神醫。”我一邊安慰狸貓,一邊給花翡戴高帽。他最喜歡別人誇他的毒術和醫術,希望他一開心就不計較狸貓拍他這一掌了。  狸貓柳眉倒豎,將木桌當成金鑾殿一般高貴地站在上麵,居高臨下地看著花翡。我啼笑皆非。  花翡瞪著狸貓憤憤不平地收回紗袖,哼了一聲:“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兒子老子一樣討厭!”  不知他以前去雪域皇宮欲救紫苑時,吃過紫苑那小頑皮的什麽虧,花翡好像一說起紫苑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雖然,我真的很想給他糾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而不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但是,他一收到信息便千裏迢迢趕來救我,好心給狸貓瞧病還被狸貓打了一掌確實挺委屈的。我忙將狸貓從桌上哄下來,就轉頭將花翡和八寶教徒們恭恭敬敬地請到凳子上坐好,還給他們泡了這裏最好的綠茶。  “你們是怎麽從那險瀑上下來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有沒有受傷呢?”我關切地詢問。  花翡亮晶晶的眸光一閃,梨渦一顯一陷:“為了圓妹,上天入地都可以,穿個水簾子算什麽。”綠豆湊到我身邊邀功一般:“徒兒姑娘,這次的辦法是我想出來的呢!我們是像地龍一樣鑽過來的。”  地龍?蚯蚓?  是呀!這個辦法我怎麽沒想到!我光想著怎麽翻過去了,換個角度想想其實並不難,隻要有足夠的人力和時間。那瀑布肯定是樊川江的支流掛落形成,樊川江處於高處,月亮溪處於低處,他們定是從樊川江堤岸邊斜挖了一條地道通至這瀑布底端,最後隻要輕鬆地走出一層水幕便可踏入月亮溪中。難為他們這麽短的時間便挖通地道找到這裏。  果然,紅棗的解釋和我所想不謀而合。  我與他們敘了一會兒,話語間,得知樊川一戰導致三國皆受重挫的情況後心情驀然沉重,果真已是天地色變了嗎?狸貓一直坐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握著我的手,眼神清澈見底,不知道這些對話有沒有喚醒他沉睡中的某些物事。  “呀!”巧娜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在看到屋內眾人後嚇了一跳,縮回腳迷迷糊糊地掉頭便要走,才走沒兩步又轉回來,“啊!我沒有走錯地方啊!安薇,這些人是……?”巧娜拉過我幾分迷惑,幾分好奇。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臉:“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一一向她介紹了八寶教的眾人,“這次可能要叨擾你們幾天了,還有空置的房屋嗎?”  “哇!我第一次看見這麽多月亮裏來的人。你們好呀,我叫巧娜。”巧娜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好客的脾氣讓她在認識眾人後很是高興,“圓樓裏空餘的房間很多的,絕對夠的。”  花翡他們盯著她一臉茫然,我才想起來語言不通,趕忙給他們翻譯。  花翡聽後神氣地搖了搖頭:“我們不是月亮裏的人,我們是神仙,是天界的人。”有時候我真的很受不了他。  巧阿爸看見一下子出現這麽多人也很是驚奇,我對他解釋花翡他們是來帶我們離開的,不會打擾他們生活。巧娜他們在聽見“離開”二字時臉上立刻掛上了沮喪的表情,依依不舍。狸貓握著我的手緊了緊。  傍晚,綠豆拎著一隻鮮豔的珊瑚蛇,抓了一布兜花花綠綠的蠕蟲、蠍子、蜈蚣興奮地拽著我去廚房的時候,看著巧家人定格一般的麵孔,我就知道自己承諾“不會打擾他們生活”的話說得太早了。  “徒兒姑娘,你看你看,這裏有這麽多好吃的哦,我們快點去廚房。紅棗姐姐說他們招待我們也不容易,所以我們也要回報他們,我今天特地多抓了些,也請他們一起吃。”綠豆很是慷慨大方地招呼著我。  八寶教眾人一臉理所當然,望月族人一臉詫異反應不過來,狸貓則是死死攥著我一臉惡心厭惡。  所以,吃飯便成了頭等的問題。晚飯的時候,隻好分成兩桌,花翡非要拉我過去吃蠍子,說我肯定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要給我補補身體。狸貓自然拽著我不肯鬆手。我一時又成了拉鋸的焦點,如坐針氈。最後,我隻好跟花翡說我身體原因最近吃什麽都不是很有胃口隻愛喝米粥。幸好巧娜似乎對那烤得烏亮發黑的蠍子很有興趣,吃了兩隻下去後嘖嘖讚歎,很是捧場,讓花翡覺得爭回了麵子,才將注意力轉移開去。  飯後,我和巧星將大家的房間安排好後轉身準備回房的時候,花翡唯恐天下不亂拉著我的袖子可憐兮兮道:“桂郎,你陪奴家睡嘛,奴家認床怕黑。”  我無可奈何地提醒他:“花翡,你已經150歲了。不是小娃娃了。”  花翡不依了,一臉苦大仇深地指著自見到八寶教眾人就沒有放開過我的手的狸貓,“這隻什麽貓也不是小娃娃了,而且他還是皇帝。”  “他如今心智盡失,不能離了人的照顧。”我盡量婉轉地拒絕他。  “圓妹。”花翡銀牙一咬,豁出去的樣子,“你就當我心智盡失好了,我不介意的。”  我無語。  “圓妹,你真的懷喜了?”花翡戳了戳我的腹部,被狸貓一手打開。  我心中一刺,沉默了片刻:“嗯,懷了,卻無喜。”  “他的?”花翡指著狸貓,表情莫測。  一陣窒息般的潮水洶湧殘酷地撲麵而來,我閉上眼,不能呼吸,滅頂的痛楚水流般將我淹沒吞噬。  “安安……安安……”狸貓抓著我的手,焦急地呼喚。我反握住他的手,睜開眼,對著花翡輕輕地搖了搖頭,似有千斤重量壓著我的胸口。原來,並不是我縮進殼裏就會有用的,事實,永遠回避不了。  花翡臉色一變,沉了下來。  我不再看他,狼狽地跌跌撞撞回到房中。 第86節:第三十七章 歸時應減鬢邊青(1)  第三十七章 歸時應減鬢邊青  腹中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沉重,卻從未有過動靜,安安靜靜,仿佛生怕一驚動我便會遭到遺棄。若不是那隆起的形狀,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與往常有什麽不同。我側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團,避開眼睛不想看到這如影隨形的羞恥。  “安……”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耳側,狸貓溫暖的胸膛緊貼著我的後背將我納入懷中。十指交纏,我調整了一個姿勢,讓自己更舒服地靠著他。  “安安,不走。”  我訝異地回頭,就見他眼如絲弦,看著我,有如風撫琴瑟,錚然撥動,琴絲?情思?春蠶吐絲,銀蛛織網。  我欣喜地回抱住他:“狸貓,你說什麽?適才,是你在說話嗎?”如果是的話,那麽今天他就會說兩個詞了,我記得白天他對花翡說過“放肆”。  “安,不走。”他吻了吻我的眉心,重複了一遍。  果真是他說的!我開心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響亮的一記吻。  他凝視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不走。”  我抬手撫過他的月華水發,執起他的手放到唇邊,“我亦想在這與世無爭的世外仙境終老此生……但是,我們不能丟下紫苑不是嗎?而你,亦不能棄你的國家與子民於不顧。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擔負著或多或少的責任,若拋開了責任,便同時失去了獲得快樂的權利……”  他望著我,不再言語,隻是更加緊密地攬住我,連同我腹中的生命一同摟入懷中。  那夜之後,他再沒說過“不走”這個詞。  雖然花翡說他們打隧道時已將樊川江畔的入口處用泥土堵上並以葉作了遮蓋,但是畢竟夜長夢多,萬一讓人意外發現那個洞口找到這裏就不好了。我不想讓災難波及望月族裏單純善良的人們。而且,狸貓現在除了語言和心智外,身體反應和武功底子似乎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自保應是不成問題。我們若一路平安的話,出了隧道後先和花翡回到霄山五毒教隱居處,那裏絕對可以讓狸貓安全養病,不受人幹擾。待他痊愈後再回香澤。如此打算好後,我便將計劃說與花翡聽,花翡聽後連連點頭,“圓妹自然是應該和我回仙界去的。”他看了看我身邊的狸貓,“那個什麽貓,看在圓妹的分上,我且暫時收留你。”狸貓睨了他一眼。  臨上路前,我們與望月族人一一拜別,他們送給我們一人一個項鏈一般的掛件,以繩為鏈,以石為墜,似這裏的人們一般純樸而自然。我握著那瑩潤的石頭,心中一陣暖流漫過,眼眶一熱,淚水便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受了我的感染,大家眼裏竟都蒙上了一層霧氣,孩子們更是拉著我不舍地哭了起來。朝夕相處的這幾個月,他們給我的感覺竟比親人還要親近幾分,讓我重新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真善美。  而我卻沒有什麽珍貴的東西好送給他們,除了教會他們咖啡的種植和烘焙,以及一些糧食的增產之方,其餘的我真不知道能為他們做什麽以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純善的本性卻讓他們覺得這樣待我們是理所當然之事,更讓我很是羞赧。花翡抓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毒物非要塞給他們,被我攔了下來。  站在月亮溪源頭的那汪潭水前,巧娜突然湊了上來,出其不意地在狸貓頰邊印上一吻,狸貓一愣。巧娜嬉笑地朝我吐了吐舌頭,眼裏淚中帶笑,如雨後天空的彩虹。她說:“其實我真的很喜歡月神哪。但是,我更喜歡看著月神和你站在一起。你們不可以忘了我哦!”  我朝她暖暖一笑,拉過她的手,與她貼了貼大拇指:“我們一定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不會忘記這美麗的月亮灣!”  巧阿爸眉宇間有一絲隱憂,我知他擔心什麽:“巧阿爸,你莫要擔心。我以性命起誓絕不將月亮灣的一切泄露於外,也絕不將危險帶入月亮灣!”  他蘸了幾滴月亮溪的溪水,慈祥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姑娘,希望你和月神永遠幸福。願月亮與你們同在。”  我拉著狸貓朝他們深深地鞠下一躬,穿著族裏巧手的阿媽做的蓑衣一步三回頭地隨著花翡他們穿過俯衝而下的寬闊瀑布,涉水步入了隧道。  一掛瀑布從那麽高的地方飛流直下,到了這底部後自然衝力了得,砸在頭上身上生生作疼。狸貓似乎本能地一彎腰便將我護在懷中,替我擋去了不少水花。即便是這樣,進了洞穴後,我仍是覺得身上隱隱作痛,可想而知狸貓肯定更疼。脫下披在肩上的蓑衣後,我幫他揉了揉手臂,拭去他發梢上沾染的少許水珠,以防著涼染上風寒。他半閉著眼睛任由我幫他擦拭,表情沉浸而適意。  “桂郎,你看你看,我的臉也被潑濕了呢。”花翡小狗一般蹭到我麵前,側著那被他故意弄濕的半邊臉對著我。我無奈地掏出布帕要給他擦臉,卻被狸貓搶先一步搶過布帕草率地一胡嚕將花翡臉上的水珠抹去。  花翡惡狠狠地瞪著狸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假裝心智盡失騙取圓妹的同情。我火眼金睛一下就看穿你的真麵目了,可憐圓妹傻乎乎的一直被你騙。”他咬牙切齒:“有其子必有其父。果然父子一樣狡詐。”  “花翡。”我瞪了他一眼,突然覺得“同情”兩個字很是刺耳,讓我不舒服,“你莫要這樣說,他後腦被方逸拍過一掌,並非假裝。”我握著狸貓的手,拇指輕輕摩挲他的手心。  眼看花翡眉頭一蹙,捂著心一臉小媳婦的樣子又準備開始唱戲,蓮子及時地捂住他的嘴:“快走吧,這樣磨磨蹭蹭一年也走不出去。”  待蓮子鬆開手後,花翡癟紫著一張臉大吸了一口氣,豎起大拇指連連讚歎:“呼……師兄,你力道又精進了,又精進了啊!放眼天下,無人能敵!”  蓮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表情紋絲不變,特酷地繼續往前走。不愧是蓮子啊!我經常懷疑他和紅棗是親兄妹,一樣的冷麵,一樣的對花翡下手從不留情麵。  那甬道剛好夠一個人通過,兩邊新鮮的泥土有微微的潮意,溫度比外麵低上許多,有絲絲縷縷的涼風不時拂過臉側,越往裏走光線越昏暗。  這時,地道中卻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淡綠色光輝,仔細一看那光點竟是我們每個人脖子上掛著的石頭所散發出來的。原來望月族人送給我們的竟是熒光石。他們定是料到地洞裏光線昏暗,所以便細心地為我們準備了這掛墜,我不禁感慨他們的體貼周詳。  不過,花翡也早有預備,他從包裹裏掏出夜明珠,一人手裏分發了一顆。我們一行人便在這蜿蜒曲折一路向上盤旋的甬道中開始了攀爬。  一路上,我們走一段,便用泥土封上一段後路,以避免日後有人通過這隧道入侵望月族。  在夜明珠瑩潤的光輝中,我們慢慢前行。花生走在最前麵,其次是紅棗、枸杞、綠豆,花翡、我和狸貓走在中間,薏米、銀耳和蓮子殿後。  當然,小綠那隻八寶教鎮教之蟲自然是懶洋洋地趴在我的肩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吸引它,這蟲子隻要一看見我便賴在我肩上不肯挪窩兒。狸貓緊握著我的手心有些許微潮,我知他此刻定是極度厭惡惡心,但卻強忍下不適拉著我的手不肯鬆開。我幾次讓花翡將小綠抱開,花翡卻裝腔作勢地用手支著耳朵嚷嚷:“圓妹,是你在和我說話嗎?你說什麽?我聽不清呀!你離我太遠了!你說什麽?”說著便要伸手拉我到他身邊。  我無語,我明明就在他後麵,哪裏離他遠了。他這又是鬧的什麽別扭?  在黑暗中我就聽見幾下掌風呼呼,劈啪兩聲,花翡“嗷”了一下,緊接著是磨牙的聲音,“你等著!等出了這洞我們再大戰三百回合!”狸貓似乎冷哼了一下。  這下可好,狸貓是心智盡失所以表現得像個孩子,花翡則是生來就是孩童心性從沒個正經樣子過。現在這兩個大孩子湊在一起,還偏偏互相看對方不順眼。我被夾在當中欲哭無淚,一路上不停調解卻無絲毫效果,不得不感慨帶孩子實在是不容易呀!  不知是給他們吵鬧得頭疼還是給胖乎乎的小綠沉沉壓住肩頭的原因,我覺得小腿有些隱隱地抽筋酸疼,而腹中從來安靜得像不存在的生命此刻似乎也受了外麵兩個大孩子的影響,時不時地踹我一腳,仿佛想要參與這份熱鬧中。  為了不拖累大家,我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咬牙堅持跟上大家的步伐。到後來,不知是我抓著狸貓越來越緊的手勁還是我漸漸泛涼的手心讓狸貓覺察到了異樣,他攬住我的腰,舉起夜明珠端看我的臉,幾許著急地喚我:“安安,安安。”  花翡立刻停了下來,轉頭關切地湊上來:“圓妹,你怎麽了?”伸手便要給我把脈。  我縮了縮,不想讓他切脈,雖然到目前為止走走停停行進了一天並未碰見什麽意外,但是我們現在確實是處在一個最為危險的境地,隻有前路不能後退,若外界有人發現了洞口,那擒拿我們還不就是甕中捉鱉般容易。所以,越早出去越好,在這洞中一刻我便一刻不能放心,不能因為我個人的原因而延誤危及大家的生命。  “沒什麽,不用擔心,隻是有些胎動。”我朝花翡笑了笑,“繼續走吧。”  花翡卻說什麽也不肯,他和狸貓兩個人一左一右強製性扶著我坐下,難得的意見一致。花翡從袖中掏出一包粉末,將其倒入他隨身背著裝水的竹筒裏,那粉末神奇地入水即化,“吱”的一聲便沒了蹤影,而那水瞬間恢複了澄澈。  花翡舉著竹筒放到我嘴邊示意我喝下去。清水入口,帶著些許苦澀的味道,不過確實良藥苦口,一包藥下去後,便覺得有一股暖流在我的腹中緩緩升起,極大地緩解了我的不適。 第87節:第三十七章 歸時應減鬢邊青(2)  坐了約摸一刻鍾後,我覺得好多了。雖然花翡一臉不讚同,狸貓亦是牢牢攥著我的手似乎不想讓我站起來,卻都拗不過我,我堅持站了起來:“沒事的,已經好多了。我們走吧。”  花翡他們來的時候由於一路走一路掘隧道時間花得比較長,約摸用了半個月,我們此番出去隻要每隔一段距離填上些土將甬道堵上,要容易許多。花翡估計隻需要六七天便可以出去。  在這黑暗的隧道中不辨白天與黑夜,我們隻是憑著本能感知時間,餓了便吃些幹糧,困了便坐下打盹片刻。出於安全考慮,休息的時候卻不能大家都睡,隊伍的頭尾各留一人交替輪流守護。  我腹中的不適感一天比一天更明顯,幸而有花翡的藥撐著。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愣是咬牙強忍著堅持了下來。眼看著我們由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慢慢走到隱約可見輪廓的灰暗,今日,已擺脫了那灰暗進入一片淡淡的朦朧中,溫度也慢慢地有回暖的趨勢,我知道勝利就在眼前,心情忍不住雀躍起來,肚子似乎也沒有那麽難過了。  “前麵就是出口了。”花生停了下來,憨實敦厚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我聽在心裏像天籟之音一般,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個讓他吃下去,我先到洞口撒毒探探路。”蓮子麵無表情地指了指狸貓,塞給我一粒紅色的小藥丸,轉頭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爆竹一般的圓柱狀東西,尾部帶了根短短的棉線,狀似引線。  那藥丸定是解藥,我趕忙將它放入狸貓口中哄他吞咽下去。  就見蓮子利落地一拉引線,手中“爆竹”便瞬間衝出洞口層層掩蓋的樹葉直直升入空中。“啪!”的一聲脆響,想是已在空中爆裂開來,不過一會兒,我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般的香味,定是那毒散開了,連這洞中都可隱約聞見,想必如果洞外有人的話此刻也已中毒身亡了。  花翡擎著耳朵聚精會神地聆聽外麵的動靜,半晌後,除了偶爾風吹樹葉的輕微沙沙聲並無其他異動。花翡高興地放下手來:“走吧,我們出去吧。”  我剛邁開步子就覺得腹中一股鑽心刺骨的疼痛侵襲而來,眼前一陣眩暈。我本能地捂住額頭停下腳步。  “安安!”  “圓妹!”  一前一後迅速地攙扶住我。我抬起手朝他們擺了擺:“沒……”  “事”字還來不及出口,又是一陣更加強烈的疼痛席卷而來。花翡強硬地拉過我的手搭在脈上,片刻間臉色沉了下來:“不好,要生了!”  幾個字當頭棒擊一般將我震得頭暈目眩。怎麽會?這才幾個月?還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隻差一步我們便勝利了。  “出……我們先……出去……”我咬著嘴唇,隻要再堅持一下就好,挺住!我給自己打氣,試圖忽略那一陣一陣如滔天巨浪般洶湧澎湃而來的痛楚。  “不行!”花翡按住我的肩頭,從來沒有這麽嚴肅過,“你們先出去,守住洞口,不能讓人靠近這裏半步!”他轉頭命令紅棗等人。  紅棗望了我一眼,平素裏冷若冰霜的臉上竟也閃過一絲擔憂,轉頭便和蓮子他們一一躍出洞口。  “別……”剛一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喘息,下腹似有什麽穿刺而出,一陣溫熱的液體漫過我的大腿根部,我心裏一涼,羊水破了?  來不及細想,又是一陣痛楚吞噬而來。我本能地握緊手心,狠狠地咬住下唇,一絲甜腥味溢入口中,眼前一片白茫茫。  “雲兒!”耳邊有溫熱的呼喚焦躁地掃過。  我舉起手想要捶向那讓我痛苦的源頭,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此刻那鑽心噬骨的疼就好像子夏飄雪那妖孽的臉龐一般如影隨形,讓我不能擺脫。  “雲兒!堅持住!”一雙強勁有力的手卻一下擒住了我的手腕不讓我落拳。是誰?是誰要阻止我!我使出全身力氣掙紮。  “雲兒,你是不是很痛?”一個聲音慌亂無措地在我耳邊響起,“你不要傷害自己,你如果痛就打我!”  “你拉住她!千萬不能讓她捶自己。我給她接生!”有人果斷地下命令。  “生?”我不要生!  大腿處似乎越來越濕……“圓妹!用力!堅持住!這陣子痛過去就好了!”  “啊!——”我不要!  ……  “大人!好像是娘娘的聲音!”  “慢!”  “你們是何人!膽敢劫持吾國皇後娘娘!快將娘娘交出!否則……”  “廢話少說!”  ……  好吵!外麵似乎有人說話,還有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響。  “何人喧嘩!”一個威嚴低沉的聲音,離我很近。  “陛下!”兵器聲瞬間停了下來,“可是陛下?”  “朕的聲音都辨不出了嗎?”  “陛下!趙大人,果然是陛下!”  “下官趙之航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莫要再打了,都是自己人。你帶屬下護住洞外,百尺以內莫要讓任何人靠近!”  “這……是!”  我下意識地攥住手中那隻與我緊緊相握的手:“狸貓……”  “我在!雲兒,我在!你忍一忍,堅持住!”有一雙手將我的手牢牢包裹在手心裏,仿佛有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交握中緩緩傳遞而來,讓我稍稍安定下來。  但是,那緩和的感覺持續不了片刻,腹下又是一陣痙攣襲來。  好痛!痛!!!  死亡一般。我急需破壞什麽以緩解發泄那痛苦!使盡全力咬下去,濃濃的血腥彌漫開來,但似乎嘴唇卻沒有痛感……  “糟糕,腳先出來了!”  “腳出來會怎麽樣?很危險嗎?!”  “不管了,賭一把!”  “雲兒,堅持住。腳已經出來了!”  ……  “西隴陛下!請西隴陛下止步!”  “荒謬!趙大人莫不是忘了這是誰的國土!”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再次響起。  “趙大人,你香澤帶兵入我西隴意欲何為?”  “實非得以!請西隴陛下見諒!”  刺耳!金屬的聲音好刺耳!  “圓妹!用勁!你掐住她人中,不能讓她昏睡過去!”  “雲兒!醒醒!醒醒!”  ……  還是好痛,可是為什麽這麽痛我卻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頭越來越沉?  實在太累了,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第88節: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1)  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  春風拂麵,暖意鴛融,一片瀲灩春光中一個麵容嫻靜的宮女在綠柳垂榕下輕輕搖晃著一個藤編的搖籃,朱唇輕啟,溫婉地哼著催眠的曲子。  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她抬起頭望向我的方向,一下拘謹地站了起來屈膝垂首行了一個宮禮:“奴婢參見陛下,參見娘娘。”  “免禮。可是睡下了?”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  “回稟陛下,殿下剛剛睡下。”宮女垂目斂眉。  我轉頭想看清是誰在問話,那人卻越過我向搖籃方向走去,紫雲流發被微風拂過我的肩膀,清水氣息翩躚而過。  他俯身從搖籃裏抱出一個嬌嫩的嬰孩,轉頭對我說:“美人,來,看看我們的孩兒。”  懷中的嬰兒微張小嘴,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張開眼來。  一對眼眸紫光流溢,倒映著我驚恐蒼白的臉。  “不!——”我倉皇地轉身,奔跑著想要逃離。  陽光倏爾隱匿,黑暗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  “想逃?”一雙冰冷的手擒住我,強迫我對上那雙魔魘般的紫目,“如今,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裏去?”  “放開我!”我使出全身的氣力掙開那鉗製,“狸貓!狸貓!你在哪兒?狸貓!”  ……  “容兒,容兒。”  我猛然坐起身來,下腹處一陣輕微的痙攣讓我失力地往後一跌,落入一方淩波雲懷。  金鳳帳鉤微挑輕紗,修長的鶴喙倒掛著一盞鎦金熏球,安神息香明滅焚繞,隱隱穿過一幕水晶垂簾散布於尊逸高貴的雅室之中。然而,任憑香氣如何盈漾清漪也掩蓋不了後背源源傳遞而來的那一縷淡淡的墨香。  我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卻一下便知自己此刻所靠之人是誰。  有一隻溫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容兒,可是做噩夢了?”  我抽出手將身子往旁處移開,倚在了柔軟的織錦綢墊上。那隻空握的手僵在半空中,瑩澤的指尖動了動,終是收了回去,在飛龍鑲邊的袖擺下漸漸攥緊。  “容兒,身上可還疼痛?”清雅雋永的聲音一如既往似抹雲輕拂。  “謝西隴陛下關心。想容愚昧,還請陛下告知緣何想容此時身處西隴皇宮?”微閉著眼睛,雖仍是有些眩暈,我的神誌卻已漸漸清明。  “容兒,你果真不再認我了嗎?我知你定是怨我負你瞞你,傷絕了你的心,我亦知自己再無麵目坦蕩對你……但是,你可願聽我將始末解釋與你?”  “西隴陛下言重了。陛下乃西隴至尊,想容雖為香澤之後卻從不參與國政,陛下殺伐決斷,若是為了起兵攻打香澤之事,則應向慘遭戰亂塗炭的黎民蒼生解釋,而非想容一介女流之輩。”  “容兒!你定要如此對我說話嗎?”他抓住我的雙肩。我驀地睜開眼,對上了他秋水流瀉的星眸,波瀾起伏,“容兒,你明知我在你麵前從來都不是什麽帝王,你明知我永遠都是你的小白哥哥……”  “不,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那些我以為已經掩埋的痛、那些我以為已經塵封的傷再次撲麵而來,“西隴陛下怎會是家兄?家兄不喜權政,隻是一個終日浸染詩畫之中的癡人,斷不會高居廟堂之上。況且……那年,那個深愛我的他已死,疫在了芳草萋萋的邊關,隻餘一捧灰燼。我亦死了,帶著我的愛,帶著他的情,傾其所有拋開一切,不顧倫理世俗,流盡了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液死在了一個本該花開的春天。  “我想,這是一個圓滿的落幕。他深愛著我而去,我亦深愛著他而終……我將他葬在了我的心底,留在了那個花海水鏡的故國之園。”  “容兒……”有露水滴落在我的手心,“我仍是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亦是。我允你的永不會變。”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世間萬物莫不在時時刻刻變化之中,這世上本無不變的東西,隻是人們不願意麵對罷了。”我移開視線,將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一縷嫋嫋升起的熏香上。  那雙握住我雙肩的手力道緊了緊,鬆開,複又緊上:“我隻想將你護在懷中為你遮去一切風雨,卻不想傷你最深的便是自己……我亦不為自己辯駁,隻求你聽我道清始末。”  “人生在世,最可貴的便是‘難得糊塗’四個字。前塵糾葛業已塵埃落定,知道亦於事無補。羅敷有夫,使君有婦,逝去的便讓它逝去吧……”我沉沉地閉上了眼眸,“隻盼西隴陛下告知我香澤陛下現今何處,而想容緣何會在西隴深宮便可。”  身後屏息凝氣沉靜許久:“容兒,你今日初醒精神想必不好,過些時日我再一一道與你聽。”  我倏地睜開雙眼:“發生了什麽事情?”心跳陡然靜止,高高懸掛起來。  他望著我的水眸有幾分支離。  “他已然折返香澤。”  “那日,你誕下了一名男嬰……烏發紫眸……”  世界轟然坍塌,雖然我早已料到,卻不知道這一天這麽快便降臨。狹窄的甬道,徹骨的疼痛,花翡的焦急,狸貓的呼喚,洞外的嘈雜……一幕一幕再次掠過腦海。回想起狸貓的話語,那日他已全然恢複了?烏發紫眸……即使他不離開我,我也已再無資格站在他的身旁。  雖然明知會是如此,卻為何撕心裂肺一般,剜心噬骨的疼痛割裂全身。月亮溪裏他頑皮的眼眸,采茶節的旖旎夜濃,灶台邊他持鏟下廚的狼狽……曆曆在目。他抱著我說:“安安,不走。”體溫都似乎猶然身側還未散去。唇畔尚留有那獵鷂湯的餘味,酸甜苦辣鹹……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愛你如斯。  愛上了你,卻也永遠失去了你。  全身不能克製地輕輕顫抖,我蜷起雙腿,將臉深深地埋入膝蓋中。  “容兒,你還有我。”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納入其中。我往後退開,語不成句,“那孩子……孩子在哪裏?五毒教中人……可都安好?”  “那日香澤國除了趙之航外,玉靜王亦有人馬潛伏而至,欲趁亂除去香澤皇。子夏飄雪也遣出高手無數欲搶奪那孩子。我在一片混亂中將你救出已然顧不得那孩子。不過,據這幾日探報,似乎這孩子已被子夏飄雪所奪帶回了雪域皇宮。而五毒教素來行事乖張,百毒護體,無人能傷。那日後便又匿了蹤跡無處可尋。”  他之前說狸貓已折返香澤,那麽,就說明肇才茂當時的行刺並未得逞,而花翡他們如此說來應也無事。我心裏稍稍寬慰。  “那甬道……”  “你們渾身帶血從那地洞中出來的片刻便已坍塌盡毀。”定是花翡和狸貓所為,切斷那地道,便保護了整個純善的望月族。心中巨石落地。隻是孩子……隻要一想到子夏飄雪那妖異的一瞥,我便不寒而栗。  “想容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應允。”不能因為我再拖累他了。  他望著我,眉如遠山,眼波中一絲痛楚一閃而過,並不答話,隻是不容分說地扶我躺下,拉過錦被裘衾覆在我身上:“容兒,你元氣大傷,今日初醒說了這許多,想必乏了……”  “讓我走吧。”我截斷他的話語。  一瞬間,他頓在那裏,寬闊的寢殿中悄然無聲。我動了動,想坐起身來,卻被他一把按下,他背過身避開我的眼睛:“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答應你。隻這一項,絕無可能!”  “你……”我一時急上心來,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俯身攬住我,手忙腳亂地拍著我的背給我順氣。溫熱的胸膛貼在我的鼻尖,熟悉的氣息瞬間拂麵而來,我側開臉喘了一口氣,慢慢平複下咳嗽。或許不能急於一時。  我懨懨地閉上眼:“陛下請回吧。想容這便歇息了。”  他卻坐在床頭拉住我的手不肯放開。  “請陛下自重。男女有別,況你我身份特殊,勿要落人口舌。”  仿佛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答非所問:“容兒,累了便睡吧。我陪著你,等你睡著我再走。”  我心中一窒,仿若回到了那個無憂快樂的童年,十年裏這句話他對我說過百遍千遍,一字也不曾變化過。  耳邊他輕輕拍著我的手哼起了黃梅小調,依稀當年哄那個任性執拗的小丫頭入睡一般,耐心而溫和。  淚濕盈睫,我側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我的失態。  身體卻仿佛仍帶著熟悉的記憶,在那輕淺的曲調中漸漸放鬆。  夢裏,卻是一片月色般的銀白,將我蜇痛。  “夫人,外麵風大,陛下囑咐夫人此刻不宜吹風,還請夫人回內殿歇息。”每次我稍微靠近寢殿門口,便會有兩個侍衛恭敬地將我請回去,態度並不強硬,卻不容辯駁。  我歎了一口氣:“我不出去,就站在這裏看看風景。”  那侍衛看我並不邁步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全身警戒地站在我身邊。我也不管他們,扶著門廊站在殿口看著園子裏繽紛綻放的花朵和紛飛繁忙的蜂蝶,閉上眼睛享受陽光的溫暖。一連半月日日人參靈芝鮑魚燕翅地補,身體似乎已恢複大半。  桓玨日日下朝後便到這延慶宮中陪我。我心情雜亂,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常常聽聞他要來便躺在榻上裝睡。但是,即便裝睡也躲不開他的陪伴,他總是在睡榻邊一坐便是半日,似乎怎樣也不會厭煩。倒是我自己到後麵躺得煩躁了便一骨碌坐起來,他唇隱笑意,仿佛早便料定我無甚耐心堅持不了多久,看到他那表情我就更加煩悶。有時,我真的很想對他說:“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一看見他那緩雲舒日般的笑靨,我便什麽也說不出口,似有萬斤巨石垂懸於心。他總想和我解釋之前的事情,但我一直不給他機會,我不想再讓自己在情感的幻海裏飄搖不定。  “皇後娘娘吉祥!”  我回頭,就見一個釵鳳步搖娉婷婀娜的女子正邁著儀態萬方的蓮步從宮廊那頭款款而來。  “這位可是雲皇後?”初融飄雪在我麵前盈盈站定,目光裏微微含笑,“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第一美顏實至名歸。”  “飄雪皇後謬讚了。”我正起身朝她微一頷首。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早便知她定會來訪我,隻是不知是為了桓玨還是為了子夏飄雪,抑或是兩者皆有。 第89節: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2)  “本宮可否有榮幸邀約雲皇後同遊禦花園?”她望著我的眼睛,臉容平和,看似並無敵意。  我剛要開口,那侍衛卻已搶在了我前麵:“啟稟娘娘,陛下囑咐過,夫人宜靜養,不宜外出受風。還望娘娘恕罪。”  我一驚,這侍衛竟敢阻攔她,若她與那子夏性子相似,這侍衛的下場……  不料,她卻隨和地一笑,擺了擺手:“也罷,倒是初融粗心了,雲皇後身體欠佳,陛下囑咐甚有道理。”她轉向我,“那初融便在這殿中叨擾雲皇後片刻,不知方便與否?”  看她這樣以名諱自謙,我自然不能拒絕:“飄雪皇後說笑了,想容在此本是客居,自然是客隨主便。”我側開身子往裏讓了讓。初融飄雪屏退了兩旁的宮女跟著我進入內殿。  我端起青瓷茶杯,緩緩抿了一口茶,卻遲遲不見她開口,一抬頭,卻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牆上懸掛的一幅薄荷花圖上,有幾分失神。那是桓玨前日所畫,畫好後宮女便裱了掛在牆上。他在我這裏,大半時間我是不同他說話的,他倒也不以為意,自得其樂,有時批批奏折,有時作一兩幅花鳥圖,間或自言自語幾句。  察覺自己的失態,她收回目光,緩緩開口:“初融居於雪域深宮時,就曾聽聞‘畫聖南雲’之名,雪域宮中也有幸得了他的一兩幅畫作,栩栩如生之態躍然紙上。初融當時甚為豔羨,亦仿效習了很長時間的花鳥畫,卻無論如何總缺了幾分神韻。後,初融有幸嫁與陛下,本以為可以一睹陛下妙筆,卻奈何這許多年來從不見陛下再執畫筆,深以為憾事。”我心中一驚。  她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繼續往下說道:“今日在此再次得見陛下畫作,初融方知當初習畫時所缺的並非神韻,乃是‘心意’二字。”  “飄雪皇後莫要介意,陛下應是政務繁忙不得空閑作畫而已。近日恐因與我兄妹重逢一時起了興致,便隨意畫了幾筆。”心中幾分苦澀。話語裏“兄妹”二字特意稍稍加重了些。  “雲皇後莫要多心,當初嫁與陛下時,我便知陛下心中有人,後來方知陛下戀慕之人便是聞名天下的香草美人。”  我一驚,剛要回話,她卻抬手製止了我:“雲皇後且聽我說完。我見陛下這幾日眉間似有隱憂,想來還未得了機會向你說明前緣。初融無才可助陛下,獨此事初融願代陛下向雲皇後一一道明,為陛下分憂。雲皇後可願一聽?”  “飄雪皇後請講。”她這樣說了,我怎好拒絕。心裏卻有幾分詫異,她不像是來找我麻煩,倒像是做說客來了。  “我雪域宮廷中,每位年幼皇子皇女至五歲時,皇上便從當朝大臣子女中擢一兩名優秀者入宮陪讀。而父皇當年為我所挑的伴讀中除了有兩名官宦千金外,還有一名武官之子作為騎射技藝的陪練。他伴著我經曆了風風雨雨的家國之變,從五歲長到了十四歲,那年他考取了武狀元之後便在大殿上向我皇兄求娶我,皇兄不允。我在後宮得知此事後甚是委屈,與皇兄理論,皇兄卻將我駁斥回來。我心知自己在皇兄眼中是一枚待定之棋,卻不甘自己的命運為他人左右,年少氣盛,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了糊塗之事。皇兄獲悉後拍案大怒,將我囚禁起來,亦將我心儀之人關押大牢之中。當年恰逢陛下至雪域借兵,皇兄便提出了兩個條件,其一,娶我為後;其二,習練蓮藤神功。  “因皇兄當年神功已近反噬階段,卻仍未得到逆血之方,故急需有人為他導入真氣,延緩反噬。而此功對骨骼資質要求甚高,天下少有人可習就,皇兄一眼便看出陛下骨骼清奇,甚是符合。如此嚴苛甚至要付出性命的條件,陛下當年卻二話不說便應允下來。我抗不從命,皇兄便以那獄中之人的性命威逼於我,無奈之下,我遠嫁西隴。原本以為陛下乃急功近利渴權之人,卻不想陛下乃是如此純善清雅的一個人。我當時怎麽也想不明白陛下這般不喜權政為何會急於借兵奪位,後來才知陛下所做一切皆是為了一個人兒。  “大婚當夜,我本十分恐慌忐忑,卻不想陛下隻是一夜醉臥於側榻,根本不曾入內殿。之後,夜夜如是。直至太醫診出我懷有喜脈時,陛下也隻有少許驚異,一掠後眼中更有釋然之色,並未怪罪於我。是夜,陛下將我喚入書房與我秉燭夜談,開誠布公地對我說了他已有心儀之人,故隻能給我這夫妻之名,還安撫我不會為難我們母子。我亦對陛下說明了原委。外界見陛下再無納妃,言是陛下專寵於我,卻不知我與陛下二人更似患難盟友。  “那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傳遍南北,陛下一夜之間病倒榻前,我方知陛下心儀之人乃是與其青梅竹馬的妹妹。其後,國師回朝,陛下對其言語冷淡。我隱約知曉當年國師曾以雲皇後中毒之事脅迫於陛下,威逼陛下若不繼承皇位便不給雲皇後治毒,其後又對陛下隱瞞封鎖了你病危的消息。陛下飲恨,幾欲隨你而去,之後卻又聽聞香澤陛下一直派人找尋一顆定顏珠的下落,才複又支撐了下來。說來幾分蹊蹺,我皇兄當年喜獲一子,陛下一見後十分歡喜,竟疼若親生,後我才知紫苑相貌與你有八分相像。  “三年後,雲皇後被我皇兄擄至雪域皇宮,陛下與他交涉。我皇兄乃狡詐之人,提出條件要陛下攻打香澤。陛下明知是陷阱,卻不顧一切跳了下去,一來陛下擔憂你的安危,二來陛下隱有希望攻下香澤後便可名正言順地解除你香澤之後的身份,三來方國師野心日大,希望有朝一日可擴大西隴國界,陛下此舉亦是遂了他的心願。但當時陛下因那蓮藤神功已至反噬階段,得了嚴重的心疾,太醫囑萬不可操勞累頓,故與國師商定用了替身之人。  “卻不想雲皇後已然從我皇兄手中逃脫,半途為方國師所截,陛下驚聞,不顧醫囑,徹夜趕赴。再後來的樊川之變雲皇後想必比我更清楚,陛下回宮後一蹶不振,幾近垂危。若不是諸位太醫與宮中侍衛高手聯手將陛下一身邪功散去,陛下恐已登仙。  “雲皇後與香澤陛下一同墜江後,香澤國便由十六王爺主政,後,有探來報安親王派了大量暗侍於我西隴國境內監視了所有的咖啡茶飲鋪,陛下以為蹊蹺,亦派人尾隨香澤暗侍。直至半月前陛下抱著你浴血而歸,此事方告一段落。”  “初融眼見著陛下一掃多年陰霾,漸露喜色。”她眉間掃過一絲黯淡,“深為陛下欣喜。”  她轉向我:“不知雲皇後聽了初融說了這許多後,可曾領會陛下多年的苦心與傷痛?”  我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初融這幾年與孩兒得陛下悉心照拂,無以為報,隻盼陛下能得償所願,也不枉一番煎熬。”西隴皇後離去前眼裏隱有幾分濕潤。  天空中駝雲傾倒,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命運的開始往往毫無征兆,他悄悄伸出手來,把種子掩埋在土壤下,神秘地微笑著,等待著開花結果的那天。一顆五彩斑斕的種子未必種出的便是喜劇,而一顆拙樸晦暗的種子未嚐不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  我坐在寬大的延慶宮內殿內,閉上眼睛,任憑往事一幕一幕走馬觀燈般滌蕩腦海。我們曾經是最相愛的一對戀人,我們的愛似那雲境瓊花,美得沒有一絲雜質,純得沒有一點塵埃,然而,過於完美的東西似乎總是引人產生破壞的心理。命運之神亦嫉妒了,他拆散了我們,用一根誤會的金釵劃出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從此天各一方,各自憔悴。  三年,卻如浮生半世,再次重逢,物是人非。我,已被傾軋得麵目全非支離破碎,再也配不上這份純淨深切的情;心,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原來的軌道跌落在了那淨水白茶的鳳目裏;而身,卻也早已不由自主。雖非本願,而我卻已孕育了兩個生命,此刻,他們都在子夏飄雪的掌控中,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傍晚,有宮女來請安:“夫人,今日陛下筵席,恐宴罷時已近深夜,陛下讓奴婢傳話於您今日便不過延慶宮了。”  我略一點頭表示知曉。  雨過後的空氣幹淨而舒適,我推開窗戶享受夜風的輕柔。身後有一個腳步聲款款站定,有幾分熟悉之感。我回頭,看見一個慈目舒眉容顏未改的鳳袍女子和藹地望著我。 第90節: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3)  我俯下身跪拜在一片絨毯織錦之上:“容兒不孝,拜見姑母太後娘娘!”  “我兒快快起身。”一雙曾經細膩無暇如今卻隱隱劃上了幾道歲月痕跡的手將我攙扶起來,“容兒受苦了。”  “姑母……”我哽咽不能言語。  姑姑將我攬入懷中,慈祥地撫著我的長發,宛如仍當我是那個幼年愛撒嬌的稚女。姑姑的懷抱一如記憶中的溫暖舒適,散發著梔子花的清香,“讓姑母看看我們雲家的小姑娘如今是出落得如何美貌。”姑姑輕輕給我擦去淚水,慈愛地端詳著我。  “容兒益發地清瘦了,這幾年……唉,歎造化弄人啊……”姑姑秀眉微顰。  我擦著眼淚,淚中帶笑,“見著姑母,容兒一時喜極而泣,讓姑母見笑了。”  姑母拉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在姑母眼裏容兒永遠是我雲家長不大的女娃娃,哪有見笑之說。”  “姑母這幾年可還安好?”想到桓玨因我屢次患病,姑母想必也操碎了心。一時間,我竟覺得無顏麵對如此和藹待我如親母的姑姑。  “哀家年事已高,如今看著陛下妻賢子樂,在這後宮之中頤養天年倒也無甚可掛心。”姑姑抬頭望向窗外濃濃的夜色,言語狀似無心。  我心中一動。  “夜色正好,容兒可願陪姑母出去走走,敘敘姑侄之情?”  “姑母邀約,容兒自當相陪。”  殿門外的侍衛照例攔住了我們,說了一番與早上對西隴皇後一般的話。  姑姑柳眉一蹙:“怎麽?哀家的懿旨你們如今也敢違抗了嗎?”儼然是我所陌生的位居鳳鸞頂端的太後。  侍衛垂首一跪:“屬下不敢。”  “唉,起來吧,也不為難你們了。我們去去便回,皇上不會知曉的。”  “這……”不待侍衛回話,姑母已然牽起我的手儀態端莊地跨過門檻踏出了延慶宮。  禦花園裏夜來香芬芳吐露,滌淨的夜空裏星辰璀璨,有流螢持盞飛舞環繞在我的周身。姑姑讓身邊的侍女給我披上輕裘,親自為我係上帶子。  她望著那輕盈搖擺的小盞淺笑:“這些小蟲兒倒也通得人性,想提著燈籠一窺美顏。”  “姑母取笑了。怕是容兒帶的那點薄荷涼意讓這小蟲給嗅見了。”我摸了摸裘皮披風,水樣的光滑柔軟。  “名花傾城兩相歡的容貌多少女子夢寐以求地企盼,若真正得到了,怕隻是負累罷了。”姑姑輕歎了口氣,似是話中有話。  “姑母所言甚是。萬物平和最講究的便是‘剛好’二字,凡事過猶不及,少了倒也無甚大礙,多了反是累己及人。”  姑姑轉過身,盈盈水目認真地看著我:“可憐了我容兒這七竅玲瓏剔透心……”  我不再答話,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燈火掩映的花亭。亭內,一個容貌清秀的孩子披錦掛繡坐在那個身著龍袍貌若謫仙的男子懷中,小人兒咯咯地笑著,攀著那男子如鶴般優雅的頸項嬌喚:“父皇,父皇。”  一旁的女子臉上泛著珍珠般美好潤澤的光妍,在花團錦簇珍饈佳肴中笑靨如花綻放,“憶兒,莫要鬧你父皇,今日過去便大了一歲,更要學著有些大孩子的樣子了。”她望著那小人兒幾分愛憐,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的視線已慢慢順著孩子上移到了那玉石般美好的男子身上,愛慕深情的眼神不容錯視。  “無妨,今日壽星便是最大。”男子拋舉起手中的孩子,惹得他一陣哈哈大笑。那是我所未見過的他,不再是那個水墨一般的少年不染凡塵,不再如仙人一般帶著遙不可及的煙渺,隻是一個平凡的丈夫,一個可親的父親,或許連他自己都並不知曉自己的變化。  如果,相愛的一瞬便可抵過一生。那麽,三年,足以改變一切。  她,不再是那個一心愛慕青梅竹馬武狀元的莽撞公主。  他,不再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隻知“容妹妹”的他。  而我,亦不再是那個曾經的我。  “今日憶兒三周歲壽筵。”姑母緩緩開口,“皇後今日見過容兒了吧。初融這孩子……哀家一早便知憶兒不是儒兒的血脈,但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看著初融望著儒兒日漸愛戀不舍的眼神,看著儒兒與她母女和睦相處的情境,還有什麽能比這更好呢?哀家相信有朝一日皇後定會誕下儒兒的血脈。儒兒純善雅逸,不適合那血雨腥風的爭鬥,這些年他已殫精竭慮,怕是再經不起一場‘樊川之變’了。太醫給容兒診過脈,因前些日子難產之由,容兒怕是再不能懷喜……”  “姑母心意,容兒知曉。”我閉上眼打斷了姑姑的話,“姑母待容兒如親生之女,哥哥待容兒一腔赤誠,容兒今日無以為報,斷不會再將陛下牽扯入那剪扯不斷的相爭之中。請姑姑放心,容兒定會勸服哥哥放我出宮去。”  “委屈容兒了……”姑姑執起我的手,一滴淚水滴落我的手背,夜露般晶瑩。  一個慈母的殷殷期盼我怎忍毀之。  天地之大,卻無容我之處。 第91節:第三十九章 顰入遙山翠黛中  第三十九章 顰入遙山翠黛中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細密如銀毫的雨絲輕紗一般籠罩天地,一彎綠水似青羅玉帶繞林而行,遠山黛隱身姿影綽。雨露拂吹著挺秀細長的鳳尾竹,匯聚成珠,順著幽雅別致的葉尾滑落而下,水晶斷線一般,敲打在油紙傘上,時斷時續,清越如仕女輕擊編鍾。  我踏著斑駁的青石板信步在這竹林中,拾級而上。身後的桓玨也並不言語,靜靜地撐著紙傘與我一同緩步前行。今日我邀約他陪我賞綠,他見我氣色已然恢複得差不多便二話不說將手中批閱的奏折擱下,取了一把傘陪我到這殿後臨溪望山的竹林中漫步。  鳳竹舒展著優美的枝條,婆娑搖曳,與一汀的杏花煙雨氳成一幅畫卷緩緩展開。我在傘下站定,桓玨亦停下腳步,傘麵在青苔上投下一方圓圓的淡墨陰影,靜謐在我們兩人間彌散開一道融融的籠紗雲靄。  我抬手幫他拭去額際飄粘的一層雨霧,我喚他:“哥哥。”  他握住了我的手,將我攏進懷中:“容兒,你終於諒解我了,是嗎?”聲音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喜悅。  我心中微微一痛,靠在他溫暖的胸前,“容兒錯怪哥哥了。哥哥這幾年受累了。”  “有容兒這句話便是一切都值了。”  我環住他的腰,回抱他,隻怕這是我最後一次放縱自己沉溺在他溫暖的懷中。我閉上眼睛,聽著雨聲淅淅瀝瀝漸行漸急。  “哥哥,讓我出宮去吧。”  我感到緊貼臉頰的胸膛一緊:“容兒可還記得緣湖?那年,也是這樣的雨,也是這樣的傘,我隔著雨幕看容兒,卻是怎麽看也看不夠。‘欲把緣湖比想容,淡妝濃抹總相宜’,隻想將容兒鐫刻在心底,記得容兒過去問過我為何從不曾畫過你,隻因怎樣的筆觸都繪不出容兒靈動的神韻,隻有在我的心卷中才可鋪撒圈點……”  “哥哥,容兒再不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憂頑童了。千瘡百孔,怎樣修補怎樣裱糊都粘不成原樣。哥哥也長大了,有家有國有天下,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東西是不可拋不能棄的。我們都長大了,為了這二字,我們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深深吸了一縷那熟悉的墨香,“飄雪皇後很好。我們總是喜歡回顧或前瞻,卻總是忽略了身邊。莫要到了高樓望斷黃昏寂滅的孤獨時,才恍悟原來有個人能為自己在燈火闌珊處微笑守望是一種多麽平凡而溫暖的感動,莫要錯過了。”  他鬆開我,握住我的雙肩,望進我的眼眸深處,睫毛在雨絲中輕輕一顫,轉身伸出手輕撫過一株瀕臨枯萎的翠竹,竹節處開著稻穗般平凡的花朵。  “容兒可曾聽過‘竹泯’?”  心弦一鉤,絲線斷了,未盡的曲子在空中餘音未了,一縷一絲緩緩抽痛。  他的指尖染了迷蒙雨霧,泛出一點蒼白:“竹生百年,隻開花一次,花落了便是竹死之時,喚為‘竹泯’……心,亦如那綠竹,窮盡一生,隻為一次綻放,若花盡散去,心便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將那雨霧擦去,攏著在嘴邊嗬了嗬:“哥哥可知這竹泯並非意味著死亡。百年開花,母株枯竭,卻花落得實,實入土中再次生根發芽抽枝長葉。竹泯乃是為了再次得到新生。心,亦是如此。”  他將我的手甩開,背轉過身子,沿著石級小道一路而下。我怔怔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最後一角明黃沒入了迷離的煙雨中,才慢慢收回視線。油紙傘被棄在了青苔小徑旁,在風中輕輕地晃了晃,幾分飄搖。  夜裏,我躺在寬大的睡榻上,蓋著暖融融的裘被,卻似乎受了寒,怎麽焐也焐不暖,輾轉反側。  轉眼,我在西隴宮中已住了月餘,桓玨自那日之後再沒與我說過一句話。  一日醒來時分,隻覺得手腳不同往日一般冰冷,似有暖爐在懷,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懷抱,卻赫然對上一雙靈動的鳳目。  紫苑頑皮一笑,在我頰上響亮地親下一記:“娘子,你想紫苑了沒?”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定是做夢做糊塗了。耳邊卻再次傳來紫苑真真切切清脆的童音:“娘子,我餓了。”  天哪!真的是紫苑!真的是我的寶貝紫苑!  我開心地抱著他又親又笑:“娘親可真想壞你了!”小家夥在我懷裏嘻嘻哈哈地笑著。  突然,我才反應過來,紫苑怎麽會在西隴的皇宮裏出現?他不是應該在子夏飄雪手上嗎?  “紫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呢?”我扳正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小腦袋。  紫苑大大的眼睛一轉,一絲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阿夏抱了個小弟弟回來,小弟弟和阿夏一樣有紫色的眼睛,不過他不哭也不鬧,隻會蹬著小肥腿咯咯笑,一點都不好玩。那天我把他屁屁掐紫了他才哇哇大哭,阿夏笨得很,怎麽哄弟弟都不肯停,後來我聽得煩了就溜出宮來。”  “你一溜就溜這麽遠?!”我一陣後怕吃驚!紫苑這孩子太嚇人了!這麽小的一個娃娃居然千裏迢迢從一個國家的皇宮跑到了另一個國家的皇宮!萬一路上出了點什麽差錯……我簡直想都不敢想!而且,什麽“聽得煩了就溜出宮來”,分明是這小家夥利用嬰兒哭泣分散了子夏飄雪的注意力偷跑出來。也不知道他人不大怎麽就有這許多鬼點子。  “嘻嘻,還是宮外好玩。本宮本來想去看看那個什麽肇黎茂,後來想起來要封他做本宮的父皇不能沒有聘禮,皇姑父還欠著本宮一張猛虎下山圖,本宮就決定先到這裏來讓姑父補畫給本宮,本宮再帶著畫去下聘。但是,本宮不知道姑父住哪裏,昨天從後麵翻進來找了半天,在這裏聞到香香味,找進來,果真是本宮的娘子,哈哈。”紫苑叉著腰,頗為得意。  我這才看清他滿臉汙泥,衣服也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卻還硬是要擺出一副皇子威嚴,一時哭笑不得:“你這小滑頭,小不點點大,什麽‘本宮’不‘本宮’的。”  他拽著我的手,在我身上耍賴:“娘子,餓了,我好餓哦。”  我摸了摸他略微尖下去的下巴,心疼得一抽一抽。這孩子在外麵風餐露宿了這麽長時間怕是吃了不少苦,急忙傳早膳。  宮女在我的吩咐下端著早膳魚貫入殿,卻在看到紫苑時著實嚇了一大跳。我趁著紫苑吃得不亦樂乎,拿了巾帕一麵給他拭臉擦手,一麵囑咐他慢點吃。  宮女撤離後怕是第一時間便上稟了桓玨,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和殿外侍衛宮女高呼萬歲,片刻,他便站在了我們母子麵前。  “皇姑父!”桓玨還未來得及開口,紫苑便丟了銀勺,一個熊撲衝進了他的懷裏。  “你這孩子!”桓玨抱著他半天回不過神來。果然,紫苑太出人意料了,任誰都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你怎麽又偷跑出來了!”好半天後,桓玨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從來雲淡風輕的臉居然瞬間沉了下來。  我這才想起來紫苑曾經離宮出走過一次。  紫苑這小家夥會見風使舵得很,一見桓玨板起臉來,馬上耷拉下眼皮,眼底立刻蓄上兩汪亮晶晶的水霧,要落不落的樣子,頗是惹人生憐,“姑父都不來看紫苑,紫苑隻好來找姑父。紫苑路上吃不飽,穿不暖,姑父見了紫苑還凶紫苑,嗚嗚嗚……”  這孩子,都不知道和誰學成這個樣子的。  果真,紫苑一做這可憐相,任是鐵石心腸的人都要軟了下來,更莫說桓玨本就菩薩心腸,馬上一臉愧疚地哄他:“紫苑不哭,不哭哦,姑父不是凶你,姑父是擔心你,外麵壞人這麽多,要是碰到危險怎麽辦?姑父最疼紫苑了。紫苑乖,不哭哦。”  紫苑這小家夥見有人哄他,更是放開嗓門哭得肆無忌憚。桓玨哄他哄得手忙腳亂,最後允了他一幅猛虎下山圖、一把嵌玉匕首、一柄寶劍才讓他停了哭。  看著紫苑抱著一堆寶貝破涕為笑,桓玨還一臉謝天謝地甘之如飴的樣子,我目瞪口呆地頭痛撫額。  這孩子怎麽這樣?  不過似乎這樣的景象頗為眼熟。  失蹤近六月之久的香澤皇與薄荷雲氏意外生還。當日,香澤國玉靜王遣高手數十混入安親王迎駕侍衛中,意欲行刺香澤皇,未遂。香澤皇在侍衛護送中殺出一條血路折返香澤皇宮。三月初,香澤皇一一鏟除玉靜王黨羽。玉靜王終被貶為平民,投入天牢。同月,左相雲水昕再度辭官,香澤皇數度挽留,怎奈雲相歸隱之心已決,香澤皇深以為憾,終賜賞無數準其卸官告老。四月初,香澤太後薨,享年五十。  同年二月,雪域國妖王喜獲麟兒,紫眸烏發,名喚紫何飄雪。三月,雪域國大皇子紫苑飄雪走失,雪域皇雷霆震怒。  而與香澤皇一同生還之薄荷雲氏卻在出現當日再次不知所蹤。  香草美人行蹤再次成謎。有人猜測其被妖王擄回雪域國,亦有人言此女已被西隴皇所奪,深藏於西隴皇宮中,更有甚者猜測此女已隨那五毒教主隱匿深山,再不涉足凡塵。一時傳言紛紛,莫衷一是,茶樓書館凡以其為題者,莫不引聽者無數門庭若市。  “相穀,乃父……文片……舌官……田……分爾……共子天……”紫苑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信箋讀得抑揚頓挫,牛頭不對馬嘴。  雖然一句話裏麵沒有幾個字讀得準確,不過,難為他這般稚齡卻已能識得其中偏旁,這孩子果真是極聰明的。  我笑著將他抱上我的膝蓋,指著雲箋上的字一字一字念給他聽:“想容,乃父半生文牘操持,而今年事已高,力漸不逮,心生去意,已辭官歸田,盼爾省家,共享天倫。”筆意遒勁,翰墨灑脫,最後落款“雲水昕”三個字力透紙背。  一紙薄薄的信箋握在手中卻似千斤分量。原來,不管天地之大人心之隘,卻仍有我雲想容的一方容身之所。不管我經曆過什麽,不論我做錯過什麽,隻要回頭,仍有一個人對我敞開懷抱等候著我的歸來。天下父母心便是如此吧。  “娘子,這個字念什麽?”紫苑指著爹爹的名諱問我。  “念‘昕’。”我撫了撫他的頭發。紫苑已近四歲了,爹爹卻還無緣得見自己的這個小外孫,而紫苑亦是時候回到親生父親的懷抱中了。  “紫苑想不想見見外祖父呢?”  “外祖父是誰?”紫苑繼續蹂躪著手中的信封。  “紫苑的外祖父就是娘親的爹爹。”  小家夥歪著腦袋鄭重考慮了半天,頗有氣派地吐出一個字:“宣!”  我失笑,紫苑總是這麽出人意料。那日,桓玨初見,聽他喚我“娘子”很是驚訝,而我那時才明白他居然壓根兒不知道紫苑乃是我親生之子。我對紫苑糾正,“是娘,不是娘子。”桓玨聞言滿目震驚,繼而望著紫苑的眼睛卻似突然茅塞頓開,之後,臉色便陷入了變幻莫測的陰沉中。  思及此,我歎了一口氣,執起筆回複爹爹的家書。爹爹的信是桓玨轉遞給我的,我方知他父子二人一直有聯絡。想來爹爹當初西隴、香澤大戰前夕突然辭官必是因為桓玨事先通知了他,而我之前是徹底地冤枉了他。  “容兒。”一隻修長瑩潤酷似爹爹的手握住了我的。“歸”字還差一筆,我一震,一滴飽滿的墨汁滴落宣紙,暈散開,將那字模糊去了一半。看著那隻手,我卻想起了爹爹,何其相似的兩雙手,人說外甥像舅果然不假。  “不要走,好嗎?”  我不敢回頭,怕碰觸那雙遠黛秋水的深眸,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定起來的心被他一個眼神、一句話語便化解而去,但是,我怎可自私如此呢?看著那蒼白的手,姑姑的話語縈繞耳際,“這些年他已殫精竭慮,怕是再經不起一場‘樊川之變’了。”如今,我和紫苑均身處西隴宮中,以子夏飄雪的性格豈會善罷甘休,而紫苑是狸貓親生之子,香澤又怎會輕易放過。西隴如今處在了一個極危險的位置,我和紫苑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給西隴招來橫禍。  桓玨,是一個適合於青山綠水、無爭之世的人。我再不能將他卷入無休無止的紛爭之中。  我背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拂開他的手,重新鋪開一張雲箋:“攜子不日當歸。”六個字落下的時候,我聽見他背轉身軀,“為了他?……”  我心中一恍,猶如鞭笞,他?  月輝銀發,蓮鳳美目,日日夜夜強硬壓製下的身影浮了上來。黃連在口,苦澀蔓延唇角。此生,怕是再無與他相見的機緣……  隔著絹紗花鳥屏風,我望見紫苑蜷著小小的身軀在床榻上安睡,長長的鳳眼垂閉著,掩成兩道似墨勾勒的優美弧線。  桓玨替他掖緊滑落的被角,轉身步出延慶宮。  第二日,宮女奉諭呈上了一柄油紙傘。  我撐開傘骨,一片繽紛絢麗的百花隨著傘麵的鋪陳怒放開來,雲雀畫眉百鳥爭鳴躍然其上,仿佛整個絢爛的春天都被收納進了這小小的傘麵。我知道,這是最後的一幅花鳥圖。  我撐著傘,朝紫苑伸出手:“來,紫苑。我們回家了。”  殿外,再無阻攔的侍衛。  “傘”者,“散”也。  我和桓玨糾纏二十年的緣分終是散在了那片西隴綿邈的細雨中。  半月後,雲水昕派遣至西隴皇宮迎護其六女的車馬於歸返途中為雪域國大內高手所劫持。  收到這個消息時,我剛帶著紫苑一路輕車簡從風塵仆仆地跨入雲家院門。此時,麵對空空如也的車轎的子夏飄雪不知是不是氣怒得臉也紫了。  我知子夏飄雪斷不會放過我母子二人,而想從戒備森嚴的西隴皇宮中將我們劫持出並非易事,隻有從途中下手。我回複爹爹的家書時,讓爹爹半月後派人至西隴皇宮接護我們母子。而我與紫苑其實在信發出的第二日就已粗布陋裝上路。若是往常的子夏飄雪肯定不會上我的當,但我那時從雪域皇宮逃脫時與其思維逆反的路線讓他吃一塹長一智,所以,他這次定猜測我母子不會抄小路,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爹爹的車馬中返回,豈知我這次偏又擺了他一道。  一路上,除了西隴國桓玨派出護送我們的侍衛外,我總覺得似乎還有一隊人馬在隱隱保護著我們。  如今,回到家中,連日來壓著我的擔心總算可以放了下來。雲家大院,怕是守衛機關比皇宮還要周密牢靠。爹爹雖已辭官,但雲家的生意仍在運營,雲家百年的根基仍未動搖。所以,回到雲家,我與紫苑便是安全了。  從來談吐淡定情緒少有起伏的爹爹在看見我們母子二人時,竟然眼中有晶瑩的水光閃爍。我撲入爹爹的懷中,淚落如雨。  爹爹連連拍著我的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紫苑卻絲毫不受我和爹爹父女重逢的離情別緒的影響,對新的居住環境充滿了新奇,兀自在雲宅中玩得不亦樂乎。不出幾天,就已經把家中上下老小折騰得人仰馬翻。我有時看紫苑鬧得過分了會訓誡他,爹爹卻溺愛地將紫苑抱在懷中,歎道:“這孩子真酷似容兒幼時。不但脾性相似,連容貌亦是八分相像。”  心中雖對紫苑萬般不舍,但紫苑香澤皇子的身份卻是真真事實,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便剝奪了他們的父子團圓。五天後,在雲家死士的護衛下,紫苑被送入香澤皇宮中。  第二日,香澤皇肇黎茂攜蟒帶金袍的紫苑出現在金鑾大殿上,宣布將大皇子肇紫苑封為太子時,一石激起千層浪,文武百官舉朝震驚。誰人能想到那雪域國妖王寵愛的孩子竟然是香澤國的大皇子,而紫苑與肇黎茂如出一轍的眉眼、與我酷似的麵龐卻讓人無法質疑其血脈的正統。不過,還是有不少大臣上奏皇帝說:“太子生於異國,恐其心必異。”均被肇黎茂一一駁斥回:“朕之獨子,豈客爾等置喙。” 第92節:第四十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1)  第四十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  半月後,花翡意外光臨雲家。舉止照例地出人意料,他帶來了大量的珍奇毒物,死皮賴臉地纏著爹爹,說是以毒為聘,求爹爹將我許配與他。我當時聽了差點沒把口中的茶水一口噴出。爹爹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曰:“老夫之六女自誕生起便許予聖上,豈有一女配二夫之理。五毒教主玩笑了。”  花翡卻本著越挫越勇的精神,三番五次登門求娶。我知他本性便是這樣喜歡玩笑鬧騰,便由著他去。一來二去,他竟與爹爹成了忘年交,爹爹讚他:“性情中人。天然爽直無矯飾。可歎老夫僅一個容兒……”  桓玨與我私奔那年因我而間接染了血菊之毒,若無解藥,則日後恐子嗣艱難。我回來後便連日配了解藥命人快馬加鞭送至西隴,了卻了一樁心頭之事。  子夏飄雪為了奪回紫苑,怕是暗中已和狸貓過招數次,卻終未能得逞。最近,其一改殺戮嗜血本性,據聞已散去蓮藤神功,並遣使者每隔十日送補藥至雲府。藥材無數,琳琅滿目,交替更換;僅兩味從不變化,每次必有,一味“蓮子”,一味“當歸”。  憐子當歸……  烏發紫眸,紫何飄雪。紫苑說:“弟弟不哭也不鬧,隻喜歡蹬著小肥腿咯咯笑。”想必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吧。但是,這個從我身上孕育而出的嬰兒,我卻無緣得見一麵。不是我狠心,隻是,我不可能平靜地麵對子夏飄雪和這個孩子,為了不再傷害活著的人,我想我在這一方小院裏伴著爹爹鋤草栽花終老此生,大概便是我最好的結局。  紫苑每隔幾日便會溜出宮到雲府中來,天下似乎沒有能夠攔得住他的地方,隻要他想,便可來去自如。爹爹初見他如此很是驚訝,之後倒也習慣隔三岔五一開書房門便看見那個小人兒跪在書桌前舉著狼毫筆在宣紙上煞有介事地亂塗亂畫。  聽聞紫苑最近將其太傅伍石風氣得七竅生煙。據說,伍石風畫作被紫苑評價為:“雕琢匠氣甚重。”自己得意之畫被四歲稚童所不屑,伍石風一下老臉掛不住,吹胡子瞪眼。我對紫苑說要尊師敬長,這孩子卻揚著丹鳳美目說:“尊可尊之人,敬可敬之才。”如今紫苑說話舉止益發地有帝王之氣,明明是個孩子偏會說出一些老成之語。倒是爹爹每每教其念書執筆,這孩子難得地順從肯聽。  若說他老成了些,卻每到夜裏若在雲府歇息必定要賴著和我一起睡。每每看著紫苑抱著我的臂彎在我的故事中甜美入夢時,我會想:或許,此生便就如此也是很好的。  但是,為什麽總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思緒糾纏著我,每到夜深人靜時便會浮上心頭。  夢中,似乎有人將我攬入懷中,清淺的吻落在了發頂心。夢醒,空落落的床畔卻隻有沁涼的月色一任鋪灑。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人說,思念至極而入夢,誠然如是。  次年八月,香澤國貴妃姬娥久病不愈,崩卒。香澤皇封諡號“德馨妃”。九月,朝中諸位大臣聯名上書,言後宮虛懸甚為不妥,奏請香澤皇選秀納妃。  香澤皇準奏。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抱著一捧剛剪下的薔薇經過花廳外的門廊。安親王自其兄歸國後便卸下國政之事,一心鑽研商賈之道,常常到雲府中與爹爹探討。不曾想今日前來卻不為言商之道。  我站在廊下的花蔭裏怔忡失神了片刻,手中一痛,低頭細看卻是薔薇的小刺蜇傷了手指,十指連心,明明隻傷了中指卻連累心底一陣犯疼。我將花束遞與丫鬟轉身離去。  望著菱花鏡中枯坐一夜而略顯浮腫的眼,我背過身去。我這是做什麽呢?自己不是心心念念盼著的便是這樣嗎?我寄情山水花草,而他重獲新生找到自己的幸福。這分明是我的企盼,為何事近眼前卻一點也不快樂?  不,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是,終於有人可以將我不能給予他的幸福帶到他的生命中。他,也終於可以做回一個正常的帝王。三宮六院、妃嬪環繞才是一個皇帝該有的生活,百花爭豔、鳥語花香才是一個禦花園該有的光景,曾經的芳草薄荷坡終是與皇家大氣浩蕩的園林風格格格不入。  是的,我應該為他高興。我抹了抹臉,站起身來。丫鬟們聽到聲響,撩簾入門服侍我洗漱更衣。“一會兒老爺若問起,便說我出去走走。”丟下一句話後,我易容出門招了葉扁舟便離開了雲府。 第93節:第四十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2)  “姑娘這是要去哪裏呀?”船家放下水煙鬥,偏頭問我。  “去東朝門。”東朝門是東宮的外門。我對自己解釋,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紫苑了,不知道他這兩天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我隻是想他了,去看看他而已。  “喲,姑娘也是要去瞧熱鬧的吧?今兒皇上選秀,想來那東朝門外官宦小姐朱舫進出雖瞅不著臉那光景也一準兒好看。”撐船老漢談興頗高。我卻覺得他太聒噪了。  東朝門外下船後,光景果然熱鬧非凡,畫舫交織穿梭,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地忙碌。我混跡於宮女中不著痕跡地進了宮。  剛進去,便有一個嬌俏的宮女十萬火急地拉著我道:“你這穿的是什麽衣裳,今日可不比往日,馬虎不得。快換了衣裳隨我去,那邊正缺人手。”說著便塞給我一套宮裝,不由分說地讓我換上,將我領到花亭裏,囑咐我:“你今天也不必做別的,就在這裏候著,專門伺候著給陛下小姐們倒酒便可。”  我還未反應過來,那宮女已然風風火火地離開了,丟下我對這滿桌琳琅的酒菜幹瞪眼。我一笑,她定是認錯人了,罷了,今天我便當一回伺酒宮女,正好借機賞賞美人夜色。  夜幕緩緩降臨,新月初上,微風拂來,帶來沁涼的薄荷香,讓我一陣恍惚,仿若當年。  “陛下駕到!——”執事太監拉著長音通報,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隨著亭中一幹宮女俯身拜下,卻不能克製地略微揚起眼角覷向他。金絲繡龍袞冕服,紫金冠、翠玉簪,腰上除了一個紋飾考究的蟠龍舞鳳玉佩,別無飾物。那玉佩在月色中透著清輝的瓷白色,正是那冷暖雙玉中的冷玉。我心中一動,複又垂下眼簾。  “免禮。都平身吧。”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番威嚴肅穆。  我端著夜光玉壺,隔著禦座立到了他的左側身後,月光灑下,與那皎潔的銀發交相輝映,閃爍奪目。同樣的月色,同樣的雪發,讓我憶起了美麗的月亮溪,濕漉漉的溪水中,他抱著我喚“安安”。恍若隔世。  我咬了咬唇,將眼眶中泛起的潮意硬生生地逼退下去,走上前,為他滿上一杯葡萄美酒。那雙鳳目不經意地掠過我時,竟讓我心中波瀾起伏,手上一抖,灑出幾滴玫瑰豔紅。我想,是這酒壺太沉了。  不敢再看他,我匆匆退回座後。太監一掃手中拂塵,“秀女獻舞……”  語罷,燕樂起。一群頭梳高髻、著各色霓裳、足踏雲頭履的秀女們在輕盈流淌的宮廷樂聲中蹁躚起舞。少女們妖嬈的身姿和瑩潤的藕臂在舒卷縈繞的長綢飄帶中隨著舞姿的變動若隱若現,裙裾拖曳過雲潔光滑的地麵,帶起流香蓮步,煞是優雅動人。  那年,亦是這宮廷選秀樂舞中,一雙款款深情的鳳目望著我,輕聲在我耳邊道:“有雲兒足矣!”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回想,卻已是惘然。  層波曲盡時,合歡花焰騰空散開,光芒飄然轉旋如回雪輕盈,映襯著美人們的臉龐嫣然明豔。清雅、妍麗、馥鬱、柳弱、豐腴、娉婷……宛如陽春三月的百花苑,各色佳麗齊聚一亭,滿目芬芳。  舞罷,秀女們蓮步微移,輪番依次上前給皇上敬酒,彩袖柔荑捧上玉盅,眼波流轉,秀頸側垂似柳煙拂水無力得惹人疼惜,鈿瓔累累佩珊珊,群裾斜曳雲邈欲生。  “史太仆長女史媛玉為陛下敬酒。”  “李廷尉幺女李婷秀為陛下敬酒。”  “陳內史次女陳蕾鳶為陛下敬酒。”  ……  太監手持花名冊依次報名,我則端著玉壺給皇帝的琉璃觴中一次又一次地斟上美酒,心裏難免腹誹他酒量如此之好。我倒酒倒得手都酸疼了,他竟沒有半分醉意,俊逸的側顏在月色下倒更透出幾分釉瓷般的清輝。不過,我轉念一想,他如今即便是醉了定也舍不得拒絕眼前如花美眷嬌柔無力奉上的那一杯酒。哼,做皇帝的果然都是風流坯子!  六十位美顏,六十杯美酒。  筵畢,秀女們在嬤嬤的引領下嫋娜散去,肇黎茂卻紋絲不動,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亭內伺候他的宮女太監們自然陪伺其身側,垂手而立。  隻見他接過太監手中的秀女名冊緩緩展開,身旁機靈的小太監立刻心領神會地為其磨墨蘸筆。他手持銀毫,鳳目一覽,最後落在了“史太仆長女史媛玉”上,手腕輕動,眼看著便要落筆。  “奴婢鬥膽敬言,史家大小姐額方口闊,恐是大氣有餘卻少了幾分嬌俏韻味。”在我反應過來前,一句反對的意見已經搶先於理智脫口而出。說完後,我就後悔了。他選妃子,我摻和什麽?  四周的宮女太監們恐怕被我嚇到了,都忘了規矩意外地抬起頭來看我,那執事太監眉頭一皺已經準備教訓我了。  肇黎茂卻輕輕頷首,道:“有理。”說著,便落筆將那行名字劃去,繼續瀏覽那名冊。片刻後,筆尖落在了“陳內史次女陳蕾鳶”上。  “奴婢愚見,以為陳二小姐身姿柳弱,娉婷有餘而貴氣不足。”我懷疑是這亭中的酒氣將我熏暈了,不然我不會這般把持不住自己的這張口。  肇黎茂唇角微微勾起,鳳目中有華彩流動,如果我沒有記錯,一般他開始算計什麽的時候,就是這副樣子。  “甚有道理。朕亦以為如是。”  一筆將其劃去,再次舉筆逡巡,停在了“秦宗正四女秦惜月”上。  “奴婢以為……”正欲再度開口,他卻回身向我,眉梢墨雲輕挑,問道:“不知前雲相之六女雲想容何如?”  雲想容?似乎耳熟得緊。  不待我細細考量,眼前一花,我已落入了一方狂狷傲氣的懷抱,抬眼便對上了一雙熠光閃爍、滿是戲謔的鳳目。  我氣結,銀牙一咬,道:“雲相六女奸猾狡詐,好使毒,性善妒,禍國妖孽之姿。最是不妥。”原來他早便認出我來了,看著我服服帖帖地給他倒酒伺候半日不知心裏笑翻成什麽樣子了。  更可恨的是,他聞言居然真的偏頭鄭重思索了片刻,最後一副痛定思痛的樣子說:“朕身為一國之君,當為黎民蒼生解憂患,為天下百姓擔疾苦。既然此女如此一無是處,朕便勉為其難娶之,也免其再去禍害這天下的諸多好兒郎了。”  “陛下也不必如此‘勉為其難’,此姝雖不濟,天下倒還有些人盼著被其禍害。”心底一絲酸酸甜甜漫了上來,口中卻仍是不肯屈服,自己亦知有些口是心非了。  他鳳目一眯,竹葉般狹長銳利,抱著我的手鉗了鉗:“你還敢再去禍害其他人!”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難道隻準陛下選秀納妃,坐享齊人之福,就不許有思慕想容之人一二?”我把玩著他腰佩上的玉石,有些賭氣。他一整個晚上賞美把酒,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半晌,卻無回話。我抬頭,卻見四周宮人不知何時已盡數散去,隻餘我與他二人在這月色花亭之中。薄荷草的清香氤氳著沉靡的夜色,幾分曖昧。而那如絲目光似春蠶吐絲將我一寸一縷包裹其中,讓我情不自禁地撫上那優雅上翹的眼尾。  他伸出手,緩緩揭去我臉上那層薄薄的易容,水潤薄唇隨之傾身俯下覆蓋而來。吻得那樣細膩而輕柔,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的顫抖泄露了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讓我心碎得發疼。我回摟住他的後頸,回應他的吻。那溫涼的唇一顫,瞬間火熱了起來,唇齒相依,靈舌纏繞,似乎要將我的靈魂也一並吸附入他體內。我亦攀著他熱烈地回應。  柔情綿蜜的長吻結束後,我閉著眼偎在他的懷裏,臉頰溫升。他低下頭,俊挺的鼻尖觸及我的鼻尖輕柔地相互摩挲,感受著彼此的氣息起伏交融。  “雲兒,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啟唇,輕輕啃噬著他的鼻尖,將他的溫熱呼吸吞納入懷:“是我。”  他將我又抱緊了幾分:“你知道嗎?我好怕你今日不來……好怕終是我的一廂情願……你就像天邊的一片浮雲,我窮盡了一身的氣力將這雲一點一點從天邊誘至身旁,如今再也不會放手。雲兒,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這次,我真的抓牢了嗎?”  我心疼地吻上他的發梢:“我早便被你牢牢抓住,天羅地網,我怎逃得脫?”原來,我的一舉一動一直在他的注視之中,想來,戒備森嚴的宮門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地便讓我混跡進來,而我粗淺的易容術又怎能瞞過他的銳目。他是一個狡猾而又心細如發的獵人,布好一個陷阱,隻等我來跳;他是一個忐忑不安的賭徒,不賭天下錢財,隻賭我對他的一份心;他不惜憐憫之情,隻願得一片發自真心的愛戀。  鳳目中閃過黑曜石般的晶燦,他再次擷取我的唇瓣,深情地吻上。晚風吹動我的發絲,代替我拂過了他的麵頰,一句動情的呢喃隨著溫熱的呼吸吐露耳際:“雲兒,我的雲兒……”  “你這隻狡猾的貓兒。”我嗔他,將臉埋在他的懷裏,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放鬆身心倚靠著。  他笑了,媚眼如絲。任由我將自己一根落下的長發在他的手指間反複纏繞,他吻了吻我的發頂心。  “玉靜王覬覦皇位已久,那日,其遣出高手尾隨趙之航尋覓你我之行,欲行刺於我。我知其已有萬全之策,恐攜你上路險象環生累及你的性命,而你產後體虛,亦不宜車馬勞頓,反複權衡隻有讓桓玨將你帶去西隴皇宮乃是上策。”  “你便這般放心將我讓出?就不怕我留在西隴皇宮再不回香澤?”  他鳳目一閃,幾乎要將我箍進他的身體裏:“我怎生不怕?將你送離我懷抱的那一刻我便後悔了,似那心生生被剜了去。一路上我都想將你奪回,你若遇險,我也不獨活,二人地下同穴而眠也好過分離天涯。但我怎可自私如此,過去我傷你如此之深,亦讓我自己徹骨噬心般疼痛,如今,我便是付出性命也再不能讓雲兒受丁點傷害。你若……你若仍舊傾心於那桓玨……我也再不阻撓於你,隻要雲兒此生再無風雨……”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拉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不許你再將我隨便讓來讓去!不許你再自作聰明!你又怎知我不願隨你患難共苦?你以為保了我安全便是為了我好?你怎知我心底的人不是你?再不許你擅作主張獨自赴死!我這輩子便是賴定你了,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離,生不相離,死亦相隨!”  “雲兒……”他攬緊我一時之間竟不能言語,緊閉的鳳目如墨勾勒,蝶翼掩映的睫毛下滲出一滴晶瑩的水光,我仰起頭吻上他的眼角。  他張開眼,明亮得一如雨過的天空。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肅清叛黨後,我便與你父親聯手秘訓高手死士近千,籌劃潛入雪域深宮之中將我們的孩子奪回來,卻不想接到密報說紫苑已走失,一時心亂如麻。正心急如焚時,卻聽聞紫苑去了西隴皇宮,而你將攜紫苑返回。宛若天降喜訊,我雀躍不已夜不能寐,連夜派了精兵一路護你母子歸來。豈料歸國後幾*****卻隻命人將孩子送入宮來……見著紫苑我歡喜憐惜,但……”他抬手理了理我的雲鬢:“看著紫苑和雲兒酷似的容貌,卻見不到雲兒……”  我黯然垂下頭,咬了咬唇:“那日,烏發紫眸……據說孩子叫紫何是嗎?……我如何還有資格……我……你……”  他捧起我的臉,用吻打斷了我的話:“傻雲兒,我疼惜你愛憐你尚且來不及,怎會因此事疏遠於你。這些年雲兒吃苦受累,那妖王辱我愛妻,劫我幼子,終有一日,我要其血償!”  “不要。”我慌亂地搖了搖頭,“不要再起戰亂了。”  他抬手理了理我的雲鬢,放下手時,我覺得手中一陣溫暖潤滑,一看竟是那龍鳳滴血暖玉。“雲兒如今回來便好,有我保護你,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怎能不操心?如今香澤佳麗盡數雲集這深宮之中,陛下今夜把酒賞美人可是舒心暢快得很呢。”  他低頭苦笑:“雲兒一整夜立在我身後,眼神如利劍似的,我哪裏還有心思賞美。況,便是集了天下美顏也不及雲兒一分靈韻。”  “油腔滑調。”我嗔他,“如今陛下預備將這許多秀女如何處置?”  他沉吟片刻,道:“自然還是要選出一兩個的。”  我心裏一驚,氣得丟開他的手掙紮著就要離開他的懷抱。他卻仿佛早料到我的動作,緊緊鉗製著我,不肯放開半分。“雲兒莫要惱,今日實則是為安親王選妃。皇弟如今已近十六,也該立妃了。我知這孩子一心撲於商運之中怕是無此心思。他自幼與我親厚,我怎可看其冷落了姻緣之事,便正好借此機為其物色一兩位匹配良緣。”  原來是戲弄於我!我氣得漲紅了臉怒瞪他,他卻俯身在我耳邊道:“朕今日方知那些腐儒所言不假,薄荷皇後果然善妒,隻是,皇後這一妒呀,竟比常日還要美上十分!”言語間戲謔之意頗濃。  “我就是善妒,皇上如今後悔已然晚矣!”我咬牙切齒,揮拳捶他。  他伸出手將我的拳包裹入手心:“朕不悔!得雲兒,此生便再無憾事!”他望著我的眼睛,誓言般莊重。  下一秒,我已被他淩空抱起,我驚呼出聲,在觸到他嘴角噙著的那分笑意時,羞紅了臉埋入他的懷中任由他將我一路抱回寢殿。  水晶簾落,紗幔垂曳。  這夜,星無語,月旖旎。  九月,薄荷皇後入主香澤後宮,香澤皇宣告天下此生除雲氏外再不納妃。一時朝野之中勸誡反對之聲鼎沸,香澤皇一概不予理會,更有甚者,凡誣誹言辭激烈者均被香澤皇卸官賜田命其歸鄉。  同年十月,香澤皇立李廷尉幺女李婷秀為安親王正妃,並與薄荷皇後親自為安親王主婚。  次年六月,薄荷皇後書信召五毒教主花翡入宮。一時間,謠言四起,有人說薄荷皇後將其召入宮中是為太子化解稀世奇毒;有人說五毒教主花翡實則太子太傅,已將畢生毒醫之理授予太子;更有人傳薄荷皇後不守婦德,五毒教主花翡乃其入幕之賓。  此年十月,西隴皇喜得一龍女。香澤皇室遣使者送賀禮無數於西隴。  後,雪域國皇子紫何飄雪三周歲壽辰,壽筵上小皇子頭戴虎頭帽,著壽童龍襖。所見之人無不驚歎其容貌與雪域皇之相似,卻無人知其生母何人。隻是這小皇子所著之衣似非出自宮廷精細剪裁,針腳粗陋,反倒似初學裁衣刺繡之人所做,眾人以為奇,卻無人敢出言詢問。  有野史載:薄荷雲氏一生育有雙子。長子肇紫苑係香澤皇所出,此子麵善而心狠,手段比之妖王子夏飄雪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四歲認祖歸宗返香澤皇宮後,仍數度出入雪域深宮,有人言其與子夏飄雪間養父子情誼深厚,甚至較其生父香澤皇還要親近。薄荷次子乃雲氏與雪域皇私通所生,喚紫何飄雪,此子麵妖而心善,與其父脾性迥異,慈悲菩薩心腸,悲憫天下蒼生,得“善王”之稱。有傳,紫何飄雪從小至大所有衣帽均為其生母薄荷皇後親手裁剪繡製。  許多年後,雪域皇駕崩前,有遺言:“朕之一生呼風喚雨,世人以為無所不能,然,終不得一人之心,深以為憾。”世人猜測此人正是薄荷雲氏。據說,薄荷皇後的右腰上有雪域皇親自文上的雪域皇室族徽,但終屬捕風捉影之傳聞,無人可證。  薄荷皇後雲氏出生能語,容顏無雙,機敏巧舌,死又複生,一生之中離奇反複,後與香澤皇攜手終老,二人同日而逝。後世之人對其褒貶不一。但,不論是其與雪域皇撲朔迷離的情緣糾葛,還是其與香澤皇曆經生死的愛戀情深,終是湮沒在了浩瀚的時間長河裏,升騰為一片浩渺煙雲。 正文end番外一初見薄荷葉青青  “爹!”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彤色的小褥裏裹著一張圓胖紅通的小臉,出生能語,我心下以為有些妖孽,但父皇都未以為異,眾人自然不敢有微詞,況,她的父親是權傾天下的雲相,便是父皇也要忌憚三分。    她喚父皇“爹”,我心裏一驚,這個稱呼連我也不曾如是喚過。她竟然……    父皇卻哈哈大笑,說:“想容這一聲叫喚倒甚是合了朕的心意。”    我想,“童言無忌”四個字說得便是這樣吧,而我,卻從來不曾擁有過這樣的權利,三歲時,母後拉著我的手說:“我兒如今便是長大了。母後隻要你記住一句話: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四皇子可明白?”她瀲灩的鳳目裏有著不容辯駁的嚴厲。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封宰相雲水昕之六女雲想容為太子肇黎茂之正妃!欽此!”父皇的一句金口玉言,她,便成了我的太子妃。  我從父皇手中接過那個裹得有些淩亂的繈褓,仔細看了看裏麵的女嬰。    她,長得真醜。    胖得分辨不出下巴的小臉,稀疏的毛發,紅彤彤的皮膚。隻有一雙眼睛靈動有神,仿若也在打量我一般。想起父皇適才的評價:“美目顧盼,頰似晚霞,雲愛卿此女將來必是傾城之姿!”我不禁有些不屑,這樣的娃娃以後不要長成個醜女便要謝天謝地了,何來“傾城之姿”?   不過,我卻不擔心娶了她。桂嬤嬤伺候我淨臉的時候總是說:“殿下眉目俊秀,英挺雅致,可歎龍脈鳳雛,將來總是要三宮六院佳麗三千的,幾年後不知要折了這國中多少女子的芳心。”    我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會有許多的女子。就像我的父皇,就像曆史上的每一位皇帝。這些或豔麗或婉約或妖嬈的女子注定是用來裝點陪襯我俯瞰眾生叱吒風雲的輝煌一生。    思及此,我忽而有些憐憫這醜胖的女嬰。將來,她若連個宮女的中人之姿都敵不過,不知在那深宮妍麗之中要如何自處。我想,我是不會幫她的。出生的高貴隻能為她帶來將來至尊的地位,卻不能為她帶來無上的幸福。    那年,左相府庭園前還是一片花團錦簇爭妍鬥豔的美春景。那年,我尚不知這世上有一種青翠嬌小卻香遠益清的草葉名喚“薄荷”    “命運”兩字並不難書寫,四歲時我便能寫得有些模樣。然而,其後許多年的跌宕起伏讓我始知這兩字原是這般晦奧難懂。    痛過、傷過、愛過、恨過,才懂一切原來命中注定。    在命運的輪盤裏,我不再是君王,隻是一個為凡塵所左右的普通男子。  番外二  “啟稟殿下,太子妃今日習廚藝,燒了雲府半邊廚灶……”  “啟稟殿下,太子妃今日習箭,射斷了殿下所贈香豬之耳……”  “啟稟殿下,太子妃患了花粉過敏,太醫院裏的太醫們都瞧過了,卻無良方可根治……”  每日就寢前,在雲府中負責記錄太子妃每日言行的老太監言忠都會跪在我的寢榻前盡職地向我匯報她的一言一行,這是宮裏的規矩,剛開始我覺得有些厭煩,總是聽得心不在焉,有時幹脆閉目養神,最後常常在言忠不高不低的“太子妃今日……”中沉沉睡去。時日一長,我慢慢地習慣了這每日一報,在一整日沉重的太子課業和朝政議討後,聽著她日日花樣翻新的闖禍和時時驚人的言語,竟讓我有一種身心放鬆的閑適。  “啟稟殿下,太子妃今日將雲相爺新得的越溪香墨盡數投入雲府後院的井水中,汙了雲府一池飲用之水,雲相命人將太子妃關在廂房中,禁食兩日,罰抄《女誡》百遍……”  入夢前,我輕輕勾起嘴角,心道:這倒比宮裏母後常聽的那些戲文還要有些意趣。  後來想想,“滴水穿石”果然不假。  柳煙四月,我入雲府與雲相議事,雖父皇已將其六女立為太子正妃,但雲水昕朝堂上的態度仍是讓人捉摸不透,在我和三皇兄之間無偏無倚。今日我親自登門,他也是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但我知他眉宇掩蓋下的城府之深實非可測。無疑,若得了他的支持,那麽來自三皇兄的威脅將會小上許多,但三皇兄豈會不知此理,聽聞他亦在不著痕跡地拉攏雲相,思及此,我心緒些許煩亂,卻仍舊不動聲色地與雲水昕閑庭信步笑談春光美景。  穿過月洞門,雲府絕勝煙柳滿皇都的緣湖赫然眼前,半池飛絮半池霧,曲徑似乎直通白雲深處。偶爾一兩聲黃鸝的脆鳴更顯出一番世外仙境的靜謐,我與雲相都不再言語。一聲風鈴撞擊般的笑聲卻在此時躍入耳際。  還未看清,一抹桃粉色的身影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撞入我的懷中,帶著一絲沁人心脾的清涼氣息和水墨的芬芳。  “痛!”  懷中抬起了一雙瀲灩生輝的美目,打量著我,毫不畏懼,倒有幾分睥睨。撞紅了的挺翹鼻端微微皺起,昭示著些許的不滿。  我看著胸前被塗抹上的墨漬,皺了皺眉。能在左相府中如此肆無忌憚的幼女,不作第二人想,除了最初被衝撞的驚異,似乎立刻我便知懷中之人是誰。  “太子妃年幼,無意衝撞太子殿下,還望殿下恕罪。”雲水昕俯身,證實了我的猜想。  她再次抬頭看我,沒有女孩該有的羞態,沒有常人該有的敬畏,倒是些許迷惑,隻是一閃,便被一絲慧黠靈動的光芒取代了,她將手疊放在左腰作了個福身,“想容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 她身上也再找不到當年那個女嬰的身影,有著蝴蝶般奇異的蛻變。  “雲思儒參見太子殿下。”她身旁一個仙童般的白衣少年向我行禮。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兄妹二人比肩而立,在緣湖水墨般的背景中有一種出塵的和諧,雲家人果然品貌不凡。後來這一幕反複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常自負自己見微知著,卻獨獨忽略了雲思儒看向她時眼中流露的光彩,以致走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也是我第一次聽見竟然有女子自詡“閉月羞花”,看著她比春光更明媚的雙眸,我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容兒,不得無理!”雲相輕叱她,眼中卻是無法掩蓋的慈父寵愛,我從來不知原來冷酷難測的雲水昕也會有這種表情,或許可以好好利用也未可知……  臨走時,我仔細看了看我的太子妃,心中微微地笑了。番外三心生薄荷軟草香 高大的龍鳳對燭妖嬈地燃燒,燈芯中明黃的火焰輕盈窕妲,偶爾跳出一兩聲清脆的“嗶啵”,讓人想起適才婚宴上踏鼓而舞的伶人們腳下踩出的鼓點,嫵媚撩人。我隔著暈黃的光線看向那層巒疊嶂的紅,驀地憶起兩年前南遊所見的鳳凰花,鳳鳥尾翼一般迤邐的枝丫上開著絢麗極致的紅,鋪天蓋地怒放,春雨拂落一地的丹蔻芝華,美得那樣張揚肆意。當時我便想,若有一位待嫁的嬌娘頭披喜帕坐於其中該是怎樣一種風情。此時,眼前腦海景致兩相重疊,我卻聞見一縷極淡的涼薄香氣掩了吐息間馥鬱的酒香。我支起手肘,垂下了眼睫。涼香明晰漸近,透過尚未全然闔緊的眼縫,我看見一雙鴛鴦錦繡的緞鞋停在我的麵前,一隻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心中一沉,我在袖下握住了一柄隨身的利匕。他果然欲反?但憑這乳臭未幹的小女兒便想行刺於我?!那香氣……我倏地一驚,真氣在丹田中快速地遊走了一遍,卻並無中毒之異樣。腦中雖已閃過百般念頭,身子卻兀自淡定如初。如今,我便看她要耍如何花樣。一方水絹絲涼兜頭罩下,匕首幾乎在片刻間脫袖飛出,卻在聽見那小人兒奇怪的歌調時被我快速地收了回來。“掀起了你滴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兒紅又圓啊,好像那蘋果到秋天。掀起了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嘴,你的嘴兒紅又小啊,好像那五月的紅櫻桃。”一口真氣鬱在喉間…… 原來,覆在我頭上的竟是她的鳳蓋。一時間,我思緒混亂,她的言行舉止似乎從來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忽而對雲相升起一種別樣的欽佩,不為他的才華,不為他的韜略,隻為他竟育了這樣一個乖張的她長達十年。“掀起了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眼,你的眼睛……”我睜開雙目看著眼前眉眼飛揚的人兒,“不知愛妃對本宮的眼睛有何評價?”她似乎嚇了一跳,睫毛微微一顫,像風中受驚的蝶。很快,她便七手八腳地將鳳蓋重又掩回頭上摸索回床沿乖巧地坐下,卻被那鋪陳一床的撒帳果給硌到了,一下捂著蹦了起來,石榴紅的喜帕蹁躚落下。果然有趣,我暢懷大笑。她卻睜著亮晶晶的美目瞪著我,像一隻被拎起了後頸的小獸,警惕地盯著陌生人,恨不能伸出尖利的小爪子比劃兩下。當夜,我帶走了那方喜帕。自己亦不知所為何用。第二日,當她帶著清涼邈香、纖雲微步地嫋娜立在我麵前時,我竟有一瞬的恍惚。連續兩次如此,這對素來冷靜自持的我實為異象,不由地心生疑竇,惑以為此香有異。此後,我遣了宮中藥師徹查那薄荷香草之功用,卻終是沒有查出任何有關“魅惑、迷神智”的功用。那時,我方才恍悟異乃“心”生,非“馨”所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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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mg,沒分段? -逸風- 給 逸風 發送悄悄話 逸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4/2010 postreply 10:12:31

    這個也不錯!!! 多謝分享! -圓方方- 給 圓方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4/2010 postreply 22:18:36

    不錯! -Jimmy-baby- 給 Jimmy-baby 發送悄悄話 Jimmy-ba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6/2010 postreply 23:21:10

    為什麽作者總喜歡把女主人公描寫成超女 -針時- 給 針時 發送悄悄話 (139 bytes) () 01/28/2010 postreply 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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