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

來源: 2010-01-21 07:15: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7341 bytes)

第一章(一)
    這些地方的變化日新月異,它們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
                      ——萊昂德羅·迪亞斯
     
    這是確定無疑的:苦扁桃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局的回憶。胡維納爾·烏
爾比諾醫生剛走進那個半明半暗的房間就悟到了這一點。他匆匆忙忙地趕到那裏本是為
了進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來使他是心的事已經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島的流亡
者、殘廢軍人、兒童攝影師,又是跟醫生交情甚篤的國際象棋對手德薩因特·阿莫烏爾,
此刻已利用氰化金揮發出來的氣體,從回憶的折磨中徹底解脫了。

    醫生看到屍體躺在行軍床上,覆蓋著一條毛毯。阿莫烏爾生前一向是睡在這張行軍
床上的。靠近行軍床有個板凳,凳子上放著一隻小桶,那是用來蒸發毒品的。地板上躺
著一隻胸脯雪白的黑色丹麥大狗,它被捆綁在行軍床的床腿上,旁邊擺著一條拐杖。那
間令人窒息的雜亂的房間,既是臥室又充當工作室,黎明的曙光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來,
意微的光亮足以使人們立即認出他確實已經死了。其它的窗戶以及門縫都被破布遮得嚴
嚴實實或用黑色的馬糞紙封閉起來,這更增加了室內的壓抑的氣氛。室內有一張木台,
上麵堆滿了細口小瓶和沒有商標的香水瓶。在用紅紙罩著的一台普通聚光燈下有兩隻白
蠟小桶,外皮已經剝落。第三隻桶裏盛著定影劑,靠近屍體。過期報章雜誌扔得到處都
是,一塊塊玻璃板上堆滿底片,破舊的家具擺得零亂不堪,但是在那雙勤勞的雙手的操
持下,一切都顯得纖塵不染。盡管從窗外吹來的空氣使室內氣息變得清新,但熟知內情
的人,仍然可以感覺出那帶有苦扁桃氣息的不幸的愛情的幽怨和隱痛。烏爾比諾曾不止
一次地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想過:那裏真不是應上帝的思召而離開人間的合適場所。但
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於認識到,死者的神經失調也許正是出於上帝的一種密旨。

    警察局長帶著一個正在市診所裏進行法醫實習的年輕學生先到了,是他們在烏爾比
諾醫生到來之前打開了窗戶,並把屍體蓋了起來。局長和學生嚴肅地跟醫生打了個招呼,
這位醫生這次所以到來,主要是出於同情,而不是出於受人崇敬,因為沒有人知曉他和
阿莫烏爾的友誼之深。這位醫道高明的教授,就像每天在臨床課開始之前跟他的學生—
一握手一樣,同警察局長和年輕的實習生拉了拉手,然後便用食指和拇指緊緊捏住毛毯
的邊緣,仿佛對待一朵鮮花,像慣常一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毯子。赤裸的屍體僵
硬地彎曲著,眼睛睜著,軀體呈藍色,仿佛比前一天晚上老了五十歲。他的瞳孔是透明
的,胡子和頭發是黃色的。肚子上有一道舊傷痕,粗糙地縫合著。由於拐杖的折磨,他
的身軀和胳膊猶如被判取劃船苦役的犯人那樣粗大健壯,但是他的僵死的雙腿卻象無依
無靠的孤兒的細腿。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情凝望著,他在同死神徒勞爭奪的漫長
歲月裏,很少有這樣的表情。

    “真蠢,最糟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用毛毯重新把屍體蓋上,恢複了卓而不群的教授的神氣。前年他過八十壽辰時,
熱熱鬧鬧地慶祝I三天,在致辭時,他再次頂住了退職的誘惑。他說:“我死後總會有
充分的時間休息,但死亡這件變幻不定的事還沒有列入我的議事日程。”他右耳越來越
不中用了,他用帶銀柄的拐杖來掩蓋瞞珊的步履,依舊擺出年輕時的氣派,身穿一套亞
麻布衣服,外加一件坎肩,坎肩上掛著金表鏈。珍珠母色的巴斯德式的胡須和同樣顏色
的梳理得溜光移亮、居中分開的頭發,是他性格的忠實反映。記憶衰退越來越使他不安,
他不得不隨時把事情記在小紙條上,以免遺忘。結果,口袋裏的小紙條太多了,又混得
難以分辨,正同醫療器械、藥瓶以及其它東西在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裏混成一團一
樣。他不僅是城裏資格最老和最傑出的醫生,也是最講究穿著的人。然而,他的過於外
露的智慧和不太謙虛地動用權威的方式,反而使他得不到應有的愛戴和尊敬。

    他給警察局長和實習生下的指示是準確迅速的,不必驗屍。房間裏散發的氣息就足
以確定死因:某種感光的酸液引起了容器內的活性氰化物的揮發。但死者阿莫烏爾本人
是此中老手,決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有所疏忽。看到警察局長的猶疑不定的表情,烏爾比
諾以他典型的處事方式斬釘截鐵地打斷一f他的話:“請記住,簽發死亡證明的人是
我!”年輕的醫生也感到掃興: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通過解剖屍體來研究氰化金性能的機
會。烏爾比諾醫生很驚奇,在醫學院裏沒有見過這個學生,但是從他羞澀的麵容和安第
斯發音上很快就明白了:也許他剛剛來到城裏。他說:“在這裏,要不了幾天,就會有
某個愛情狂人給您一個機會。”這句話剛出口,他便馬上意識到,在他記憶中數不清的
用氰化物自殺的人中間,這是第一個並非由於愛情而自殺的人。於是他稍稍改變了他的
聲調:

    “當您遇到這種事時,請好好注意。”他對實習生說,“在心髒裏常常可以找到金
屬的微粒。”

    然後他象上級對下屬那樣跟警察局長談話,吩咐他要繞開一切審理手續,以便當天
下午神不知鬼不覺地舉行葬禮。他說:“以後我找市長去談。”他知道阿莫烏爾是個十
分節儉的人,節儉得近乎原始人,他憑自己的手藝掙來的錢足以維持生活,因此,在他
的某個抽屜裏應該放著存款,用做葬禮是綽綽有餘的。

    “不過,找不到也沒關係。”他說,“一切費用由我承擔。”

    雖說他知道報界對這一消息決不會感興趣,他還是關照了記者:攝影師是自然死亡。
他說:“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找省長談的。”警察局長是個規矩而謙恭的公職人員,他
早就聽到過烏爾比諾醫生的嚴厲甚至可以使他最親密的朋友也無法忍受。他對他那麽輕
易地跳過一切法律手續匆匆忙忙安排葬禮感到驚訝。警察局長唯一沒有同意的是去和主
教商量,把阿莫烏爾安葬在聖地。他對自己的不肯通融的態度感到歉疚,請求醫生原諒。

    “我深知此人是個聖者。”他說。

    “不僅是個聖者,還有點古怪。”烏爾比諾醫生說,“他是個無神論的聖者。但那
是上帝的事情。

    在殖民城市的另一端,大教堂的鍾聲遠遠地傳來了,召喚人們去望大彌撒。烏爾比
諾醫生戴上半月形夾鼻金絲眼鏡,掏出一塊精致的方形懷表看了看,彈簧把表蓋輕輕地
打開了:他險些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

    客廳裏,一架巨型照相機架在輪子上,那輪子就象公共場所活動欄杆下的輪子一樣。
幕布上畫著“黃昏的大海”,是工藝匠的手筆。周圍牆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照片,並標著
那些帶有紀念意義的日期:第一次聖餐、戴兔子假麵具、幸福的生日。烏爾比諾醫生通
過他到這裏來下棋的那些下午,年複一年,於冥思苦想之餘,目睹了這個客廳的牆壁已
逐漸被照片覆蓋殆盡。他曾多次不無痛心地想到,在那個陳列著即共拍下的照片的展室
裏。孕育著一個未來的城市,這座城市將由那些難以捉摸的孩子來管理和敗壞,而他的
榮譽則將蕩然無存。

    寫字台上,靠近一個放有幾隻海狼牌煙鬥的陶瓷罐,擺著一局殘棋。盡管他有急事
要辦,心情又非常陰鬱,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禁不住要把那盤棋研究一番。他知道,那是
前一天夜裏下的棋,因為阿莫烏爾每天下午都下棋,而且至少要找三個不同的對手。不
過,每次他都是把棋下完,把棋盤和棋子收拾到盒子裏,再把盒子放到寫字台的抽屜裏。
他還知道,阿莫烏爾對奕時曆來執白,而那一局棋,不出四步,白棋就必輸無疑了。

“如果他是被殺,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他心中這樣想。“我知道,隻有一個人才會
設置這麽巧妙的殺著。”那位頑固不屈的、慣於拚殺到最後一滴血的戰士為什麽沒有結
束這最後的一局棋就溘然撒手了?他覺得不弄清其原因,自己繼續活下去便失去了意義。

    清晨一點鍾,更夫在做最後一次巡邏時,看到了在臨街的門上赫然標著這樣幾個字:
“不必敲門,請入內,並請通知警察。”不久,警察局長和實習生就趕到了,兩人在房
間裏搜索了一番,企圖尋找苦扁桃氣味的來源。但是,在分析那盤殘棋的短短幾分鍾內,
警察局長在寫字台上的一些紙張中發現了一封致烏爾比諾醫生的信。信封用火漆封得結
結實實。必須撕開封口,才能把信取出。醫生拉開黑色的筒簾,讓光線身進來,然後飛
快地向那十一頁正反兩麵都用漂亮的字體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掃了一眼。從讀完第一段
起,他就明白自己已趕平上領聖靈降臨節的聖餐了。他激動地喘著氣閱讀著,為了把失
掉了的思路聯接起來,他幾次倒回去重讀。當讀完全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從過去一個
非常遙遠的地方歸來。盡管他想努力振作精神,依然改變不了沮喪的神色。他雙唇發藍,
手指顫抖著把信疊好放進坎肩的口袋裏。這時,他記起了警察局長和年輕的實習醫生,
便帶著痛苦的表情向他們微笑了一下。

    “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他說,“是他最後的一些囑托。”

    這半真半假的話完全博得了他們的信任,因為他們照他的吩咐揭開地板上一塊活動
瓷磚,果然在那裏找到了一本陳年舊帳,上麵寫著開保除櫃的密碼。錢沒有他們想象得
那麽多,但是用來安葬和辦理其它瑣事已足夠了。烏爾比諾醫生此時意識到,在宣講福
音書之前,他已無法趕到大教堂了。

    “自從我記事以來,這是我第三次誤了星期日彌撒。”他說,“但是,上帝會原諒
的。”

    這樣,他寧可再拖幾分鍾,以便把所有細節全部解決,盡管他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的
妻子共同分享信內的機密。他表示要通知為數眾多的住在城裏的加勒比海難民,以考驗
他們是否願意向這位最受尊敬、最積極和最激進的死者表示最後的敬意,盡管他顯然已
經向障礙屈服,沒有克服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也將通知死者的棋友們,在這些棋友
中間,有著名的職業棋手,也有無名小卒。他同樣準備通知一些交往較少的朋友,因為
說不定他們會來參加葬禮。在看到遺書之前,他決定成為第一個參加葬禮的人,但在讀
過遺書之後,他什麽也不敢肯定了。不管怎麽說,他要送一個桅子花的花圈!也許阿莫
烏爾最後曾一度失悔吧。葬禮定在五點舉行,那是炎熱季節裏最合適的時間。如果需要
的話,他可以從十二點鍾就去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鄉間別墅,這位醫生是他喜
愛的學生,將以豐盛的午餐來慶祝從業二十五年紀念日。

    當最初的軍隊服役的那些暴風雨般的歲月過去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變成了一個十分
隨和的人,他在全省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崇敬和威望。他雞鳴即起,開始服用一些秘方:
提神的澳化鉀;治風濕痛的水楊酸鹽;治昏厥的黑麥角菌滴劑;治失眠的顛茄。他不間
斷地吃,但總是偷偷地吃,因為在他長期的行醫和授業的生涯中,他一向反對給老人開
治標性的藥濟。對他來說,忍受旁人的痛苦要比忍受自己的痛苦容易得多。他衣袋裏時
刻帶著樟腦晶,沒有人看見時,他就拿出來深深地吸一口,以消除對那麽多藥物混在一
起的恐懼。

    他一般在書房裏呆一個小時,為他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八時整到醫學院講授普通;
1$床學備課,直到臨死的前夕為止。他也是個新文學作品的熱情讀者,這些作品由他
的巴黎書商寄來,或由當地書商從巴塞羅那為他定購,盡管他對西班牙語文學不象對法
語文學那樣重視。不管怎樣,他從來不在早晨讀文學作品,而是在午覺之後讀個把小時,
晚上睡覺之前再讀一會兒。備課結束後,他麵對打開的窗戶,在浴室裏做十五分鍾呼吸
操。他總是麵向公雞啼鳴的方向做操,因為新鮮空氣從那兒吹來。然後他洗澡,修胡子,
在貨真價實的意大利香水的濃鬱芳香中粘胡子。他穿上白色亞麻衫褲,外加一件坎肩,
戴上軟帽,穿上西班牙科爾多瓦產的山羊皮靴。到了八十一歲,他依然保持著在霍亂流
行期後不久從巴黎返回時的那種瀟灑風度和歡快神態。他的頭發後中分開,梳理得整整
齊齊,除了顏色變得像金屬一般之外,和年輕時沒有半點差異。他在家裏用早飯,但是
他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一杯大苦文花湯順胃,再加一頭大蒜。他吃大蒜向來就著麵包一
瓣瓣細細咀嚼,為的是預防心髒憋悶。教課之後,他常去參加正當的社交活動,或者去
接觸天主教徒,或者從事藝術方麵或社會方麵的某項課題的研究。

    他幾乎總是在家中吃午飯,飯後一邊坐在院裏花壇上打十分鍾的誠,一邊在夢中聽
女傭們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唱歌,聽街上的叫賣聲,聽港灣裏柴油機和馬達的轟鳴聲。
炎熱的下午那種響聲在周遭回蕩著,就像被判刑的天使在受難一樣。接著,他要讀一個
小時的新書,特別是小說和曆史專著。隨後他便教鸚鵡講法語和唱歌。多年以來,那隻
鸚鵡已經成了家中迷人的娛樂品。四點鍾,喝下一大杯加冰的檸檬汁之後,他就出去巡
診。盡管他已經上了年紀,他還是拒絕在診所接待病人,而是一如既往,到患者家裏去
為他們治病。自從市政建設越來越完備以來,他可以乘馬車到任何地方去。

    他第一次從歐洲回來後,便乘坐由兩匹棗駿馬駕著的家用四輪馬車活動。這輛馬車
壞了,他又換了一輛由獨馬駕轅的雙座四輪帶篷馬車。當馬車開始被淘汰,隻是在供旅
遊觀光者玩賞和為葬禮拉花圈才使用時,他照舊乘坐這種馬車,而且還為它古舊的式樣
頗感自豪。盡管他拒絕退休,但是他心中明白,除非遇到不治之症,人們是不會上門請
他的。他認為那也是一種專長。他隻憑外表就可看出患者得的什麽病。他越來越不相信
藥物,對外科手術的普及,他懷有一種驚恐的心情。他說:“手術刀是藥物無效的最大
證明。”他認為,嚴格說來,一切藥物都是毒藥,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藥物都在使人加速
死亡。“無論如何,”他經常在課堂上講,“人們已知的良藥並不很多,而且隻有少數
醫生真正了解它們的性能。”他從熱情奔放的青年時代起,就把自己稱為宿命論的人文
主義者。他說:“每個人的死期都是自己命中注定,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隻是時辰一
到,就幫助他們既不害怕又無痛苦地了卻生命。”不過,盡管這些偏激的觀點已經構成
地方醫學的組成部分,他昔日的學生們,即使在正式開業之後,也還在繼續向他請教,
因為他們承認他的診斷準確無誤。不管怎麽說,他一直是一位可貴的不可多得的醫生,
他的病人集中在總督區的高貴門弟裏。

    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診期間發生點緊急事兒,他的妻子準
知道該往什麽地方給他送信兒。從年輕時起,他總要在回家這前去教區的咖啡店裏呆一
陣子,因此,從嶽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難民那裏學了一手好棋。但是,從本世紀開
始,他就不上教區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組織由社會俱樂部讚助的全國性比賽活動。就
在此時,阿莫烏爾來了,他下肢癱瘓,當時還沒有搞兒童攝影。不到三個月,他高超的
棋藝便使所有的人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於走“象”,從來沒有人贏過他一盤棋。
對於烏爾比諾醫生來說,那堪稱是一種奇遇。當時,他對象棋簡直入了迷,而能使他滿
意的對手已經不多了。

    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他的無條件的保護人,並為他的一切擔保,他甚至沒有去調查他
是誰,從事何種職業,在什麽不名譽的戰爭中留下一副殘廢身子茫然地在這兒出現。醫
生借給他一筆錢,讓他開一家照相館,而阿莫馬爾,自從用閃光燈為第一個神色驚恐的
孩子照相時起,總是把最後一分錢都付給他。

    一切都來自於象棋。最初,他們在晚飯後七點鍾下棋,醫生略勝一籌,因為對手顯
然也棋藝不凡。後來醫生的優勢越來越小,最後就旗鼓相當了。加利萊奧·達孔特先生
開辦第一家電影院之後阿莫烏爾成了它的最準時到場的觀眾之一,下棋就隻限於沒有電
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時阿莫烏爾和醫生已是形影不離的朋友,所以醫生便陪他去看電
影。但醫生看電影從不帶妻子。這一方麵是因為她沒有耐心看那些曲折複雜的情節,另
一方麵也因為醫生憑著他敏銳的感覺,認為阿莫烏爾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好夥伴。

    醫生在星期日的生活就是另一種模樣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彌撒,然後回到家中休息,
或到院裏花壇上去看書。如果沒有十分緊急的情況,在這個專為自己保留的日子裏他很
少出診。多年以來,除非情不可卻,他從來不接受社會義務。聖靈隆臨節那天,由於意
外的巧合,兩年離奇的事湊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傑出的學生慶祝從業二十五
周年。雖說如此,他並沒有如原來預想的那樣在證實了阿莫烏爾的死亡以後徑直回家,
卻被好奇心牽到了別的所在。

    他一上車,就把遺書迫不及待地重新看了一遍。他要車夫把他拉到古老奴隸區的一
個不易尋找的地方去。這個決定是如此反常,以致車夫想確認一下是否有錯。沒有錯,
地址很清楚,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說,寫地址的人十分了解它。烏爾比諾醫生重新讀起了
遺書的第一頁,他再一次沉浸在那些不怎麽受歡迎的大量披露中。假如阿莫烏爾能夠使
自己相信那些話並不是一個絕望者的夢吃的話,那麽,即使到了他這把年紀,生活也還
是可以改變的。

    一大早,天空就板起了臉,變了顏色,烏雲密布,寒風襲人,然而中午之前並沒有
下雨的征兆。為了找一條近路,車夫驅車走上了殖民城市鋪著石頭的崎嶇不平的高地,
結果他不得不多次停下來,以免那些參加聖靈降臨節禮拜儀式歸來的學生和教徒們使馬
匹受驚。街上擺著紙花環,樂隊奏著樂曲,鮮花也到處可見,姑娘們打著五顏六色的陽
傘,頭上戴著薄洋紗飄飾,站在陽台上觀看節日隊伍通過。教堂廣場上,在非洲棕桐樹
和嶄新的球形路燈之間,幾乎看不清芙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塑像。彌撒一結束,
人們蜂擁走出教堂,堵住了汽車出口處,可敬而喧鬧的教區咖啡館裏也擠滿了人。烏爾
比諾醫生的馬車是唯一的一輛。這輛馬車跟城裏留下來的其它幾輛屈指可數的馬車大不
相同。它的漆皮折疊車篷總是保持得明亮耀眼,包角是銅的,為的是不讓硝石腐蝕。輪
子和車轅都塗成了紅色,金色鑲邊。這種裝扮,使人想起維也納上演歌劇時的盛裝夜晚。
此外,最愛擺排場的家庭往往允許他們的車夫穿上幹淨的襯衫,而他卻要求車夫穿上軟
綿綿的天鵝絨製服,戴上馬戲團馴獸人的大禮帽。這種衣帽除了不合時宜之外,在加勒
比海地區的三伏天裏,也似乎欠缺一些憐憫之心。

    盡管烏爾比諾怪腐似地熱愛那個城市,並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個城市,他卻很少
有過象那個星期日那樣,毫不猶豫地在那個古老奴隸區的喧囂中冒險。為了尋找那個地
方,車夫不得不繞來繞去,幾次停車問路。烏爾比諾醫生終於認出了附近肮髒陰鬱的泥
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這種惡臭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
的黎明跟院子裏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飄進他的臥室。他感到這種惡臭如同昨天的一
陣風一般從他的身旁吹過,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當馬車開始在街道的泥濘
路上顛簸而行的時候,那種被他的懷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惡臭就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
的現實。汙泥地上,幾隻禿鷲在爭食用船錨從屠宰場裏拖出來的下水。和總督區石砌房
子相反,這裏的房子是用陳舊的木材和鋅皮搭成的。大多數的房子都架在木樁上,這是
為了避免在陽溝漲水時汙水湧入。那些陽溝是從西班牙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一切都呈現
出貧困、淒涼的景象。但是,從肮髒的酒店裏還是不時地傳來貧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
涉及聖靈降臨節戒條的歡快而又震耳欲聾的樂曲。當他們終於找到了應該找的地方時,
馬車後麵已經緊跟著成群的赤身裸體的孩子。他們嘲笑馬車夫那一身演員般的打扮,而
馬車夫則不得不揚鞭抽喝他們,把他們趕跑。準備進行一次秘密拜訪並且讓別人道出隱
私的烏爾比諾醫生,有件事他領悟得太晚了,這就是沒有比他那種年齡的天真更危險的
天真了。

    這是一所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子,從外觀上看,除了掛著鑲有花邊窗簾的窗戶和那扇
從某個古老教堂拆卸下來的大門外,看不出它和比較貧寒的家庭有什麽不同。車夫敲著
門環叫門,直到問清地址準確無誤後,才把醫生扶下車。大門已輕輕打開,陰暗的門洞
裏站著一位成年婦女。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耳朵上插著一朵紅玫瑰,雖然已年過四十,
依舊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長著一對金色的嚴厲的眼睛,頭發緊緊地貼在
頭顱上,宛如一項鐵絲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館裏下棋時他曾幾次看見她出現在未來往往
的眾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還給她開過幾袋治問日瘧的金雞納霜,但此時烏爾比諾醫
生並沒有認出她來。他向她伸過手去,她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與其說是跟他打招呼,
不如說是拉他過去。客廳裏擺著馨香襲人的花草,放滿了家具和精致的物品,每件東西
都錯落有致地放在恰當的位置上,令人賞心悅目。烏爾比諾醫生毫不費力地回憶起了巴
黎一個古董商的小店,時間是在上個世紀的一個秋天的星期一,地點是蒙特馬爾特勒大
街二十六號。女人在他對麵坐下來,用很不熟練的西班牙語對他說:

    “在這兒您就象在家裏一樣,醫生。”她說,“想不到您竟來得這樣快。”

    烏爾比諾醫生感到女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注意到她身著重孝,神情痛苦而嚴肅。他這才明白訪問是徒勞,的因為她對阿莫烏爾遺
書的詳細內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確實如此。他自殺前的幾小時她一直在陪伴著他,
就像二十年來她懷著柔情忠誠地陪伴他一樣。那件事在這個沉睡般的省城裏沒有一個人
知曉,盡管在這裏連國家機密都瞞不過公眾。他們是在波爾特·奧普林塞的慈善醫院裏
相識的。她出生在那兒,而他又是在那幾度過了最初的流亡生活。一年之後,她跟隨他
來到這兒,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造訪。他們意見不盡相同,但兩個人都清楚,他將永遠留
在這兒了。她每周一次去他那兒打掃衛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連最愛往壞處想的居民
都沒有把表麵現象和事實混為一談,因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阿莫烏爾的殘廢不僅
僅在行走方麵,這一點,就連馬爾比諾醫生從醫學的角度也是這樣肯定的。如果不是阿
莫烏爾自己在遺書中披露了這件事的話,醫生決不會相信他有一個女人。不管怎麽說,
兩個互不了解對方曆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擺脫開一個保守社會的種種偏見,選擇了僥幸
的默默相愛的道路,這對他來說是難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釋說她喜歡這樣做,再
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完全屬於過她,她同他秘密相愛,他們不止一次體驗到了刹那間
爆炸性的幸福,在她看來,這無可非議,相反,生活已向他們表明,也許這是最值得讚
許的方式。

    前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各自買了票,坐在隔開的座位上。自從意大利僑民
加利萊奧·達孔特在十七世紀一個修道院的廢墟上開設了露天電影院以來,他們每個月
至少這樣去兩次。前天的電影雖已過時,但那是以上年一本暢銷書為基礎改拍的。烏爾
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請讀了這本書,因為作者把戰爭描寫得太殘忍了。這本書的書名
叫《前線無奇事》。然後他們一塊去工作室,她發現他心煩意亂,惆悵憂鬱,她以為那
是因為看了電影裏的某些場麵所致:垂死的傷兵在淤泥中掙紮,令人不忍目睹。她想驅
散他這種情緒,便邀他下棋。為了使她高興,他答應了,但是心不在焉——當然他用的
是白子。後來他發現再有四步,他就要輸了,於是不光彩地投了降。醫生這時才明白,
最後一盤棋的對手是她,而不是他原來以為的赫羅尼莫·阿爾戈特將軍。他驚奇得喃喃
自語道:

    “這盤棋下得妙極了!”

    她堅持說贏棋的功勞不在她,而應歸於阿莫烏爾,因為他已被死神的信息弄得神誌
恍惚,沒有心緒去把握棋子。當那盤棋中斷時,他請求她讓他獨自留下來。那時大約是
十一點一刻,因為舞廳的音樂已經停止。他想寫封信給烏爾比諾醫生,他認為這位醫生
是他熟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的摯友。就像他經常喜歡說的那樣,”盡管他
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下棋這個撤好,他仍然這樣評價他。他把下棋看做理智的對峙,
而不是一門學問。那時她知道阿莫烏爾的末日已到,他的生命隻有寫一封信的時間了。
聽了這番話之後,醫生真是難以相信。

    “那麽說,您當時知道他要死了?”他驚叫道。

    她證實說,她不僅知道,而且十分願意幫助他分擔痛苦,正如當年她懷著同樣的感
情幫助他發現幸福那樣,因為那是他最後的十一個月:一種殘酷的垂死掙紮。

    “您的責任是告發他。”醫生說。

    “我不能對他做這種事!”她憤怒地說,“我太愛他了。”

    烏爾比諾醫生象聽海外奇遇一樣聽著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她講得如此直截了當,以
致他不能不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企圖將她當時的形象永遠銘刻在記憶裏。她矗立在那裏,
有如一尊穿著黑衣的冷漠的海神,眼睛象蛇一般,耳朵上插著一朵玫瑰。許多年之前,
在交歡之後,兩個人曾赤身躺在海地一個荒涼的海灘上,阿莫烏爾突然歎息道:“我將
青春常在。”當時她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同時代的災禍進行英勇的殊死鬥爭,但是他進一
步把話說明了:“我決定到七十歲就離開人間,說到做做,決不反悔。”

    果然,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他年滿七十,於是他把最後期限定為聖靈降臨節前夕,
因為聖靈降臨節是這個城市膜拜上帝的最大節日。那天晚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她都是事先
知道的。他們經常在一起談論那件事。時光流逝,他們對那個無法挽回的局麵感到憂心
忡忡,肝腸寸斷。阿莫烏爾以麻木般的激情愛著生活,愛著大海,愛著他的狗,自然也
迷戀著她和愛情。隨著日期的臨近,他完全絕望了,仿佛他的死不是他自己的決定,而
是無情的命運的安排。

    “昨晚當我同意他獨自留下後,他就悄然辭別了這個世界。”她說。

    她本想把狗帶走,但是他看到狗靠著拐杖昏昏欲睡,便用指尖撫摸它說:“我很遺
憾,不過,維爾鬆將同我在一起。”他在寫信時,請求她把狗拴在行軍床的床腿上。可
是,她打了個活結,以便它能夠自然鬆脫。那是她唯一背信棄義的行為,但這樣做是有
道理的,她希望從那條狗陰冷的眼睛裏永遠記住它的主人。烏爾比諾醫生打斷了她,告
訴她那條狗並沒有逃生。她說:‘哪是它不願這樣做。”這時,她的情緒一下子活躍起
來,因為她更願意按照阿莫烏爾的意願來紀念這位已故的情人。當時他正在寫信,突然
停下筆來,最後看了她一眼,說:

    “請用一朵玫瑰花紀念我。”

    她回到了家,那時剛過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吸煙,用一個煙蒂點燃另一支煙,為
了等他把信寫完,她一支接一支吸著。她知道這封信又長又難寫。將近三點鍾時,狗開
始吠叫,她在灶上煮咖啡,並穿起了重孝,然後到院子裏去剪下了黎明時分開放的第一
朵玫瑰花。烏爾比諾醫生早就意識到,他是多麽討厭那個不可救藥的女人。他有他的道
理:隻有玩世不恭的人才會從痛苦中得到滿足。

    訪問結束時,她又對烏爾比諾醫生講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參加葬禮,因為她是這
樣答應自己的情人的,可是醫生認為,信中有一段話內容與此恰恰相反。她不會流一滿
眼淚,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記起那個慘死的人來折磨自己。她也不會關起門來埋頭編織裹
屍布,這對當地的寡婦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她打算出賣阿莫烏爾的房子。根據他在
信中的遺囑,這所房子連同裏麵的東西從現在起都屬於她了。她將象往常那樣繼續生活,
安分知足地生活在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上,因為她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幸福日子。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話一直回蕩在烏爾比諾醫生的耳際:“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
這個評語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盡管歲月流逝,舊貌仍在:
炎熱,幹燥,充滿恐怖的夜晚,享受著獨居樂趣的年輕人。在那裏,花朵凋謝,食鹽發
黴,除了月桂樹正在日漸萎敗和人們正在爛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這座城市四個世紀
以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冬季,陣陣突降的災難性暴雨使廁所漫溢,把街道變成令人
作嘔的沼澤地。夏季,一種刺鼻的、有如鮮紅的粉末似的看不見的塵埃被狂風吹蕩著,
透過哪怕堵得再嚴實的縫隙鑽進屋裏。可怕的狂風可以掀走屋頂,把孩子們吹到空中。
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兒吵吵嚷嚷地亂紛紛地離開在泥沼地邊上用馬糞紙和鋅皮搭成
的棚屋,帶著家畜和炊具,來到殖民區多石的海灘舉行他們的歡宴。在那些最年邁的人
中,有些人不久前胸脯上還留著用烙鐵打上的印記,這是真正的奴隸的標記。周末,他
們瘋狂地跳舞,豪飲家釀烈性酒,喝得酩酊大醉後在椰林中自由尋歡。星期目半夜時分,
他們便以一場全體出動的血腥格鬥來代替方丹戈舞。在一周的其它日子裏,這一股浩浩
蕩蕩的人流又湧進了老區的廣場和小巷,擺起小攤,做各式各樣的生意,他們使死氣沉
沉的城市變成了散發出煎魚香味的熱鬧非凡的集市;展現一種新的生活。

    擺脫西班牙統治,以及隨之而來的廢除奴隸製,加速了王公貴族們的衰落,而烏爾
比諾醫生正是在那種環境中出生和成長的。昔日的名門望族靜靜地呆在他們撤去防衛的
宮殿和城堡裏,深居簡出。在一度十分有效地防止了海盜突襲登陸的用石塊砌的城牆上,
雜草沿著牆頭爬了下來,在石灰粘縫的牆上打開裂縫,哪怕它是本市最豪華的府邸。下
午兩點鍾,這些府邸唯一有生氣的標誌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時刻傳出無精打采的練琴聲。
裏麵,在充滿香氣的涼爽的臥室裏,女人們躲避陽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樣。即使在做早彌
撒的時候,她們也用毛巾蒙著臉。她們的愛情來得又遲緩又艱難,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預
兆擾亂,生命在她們看來是無盡頭的。傍晚時分,在交通擁擠的時刻,黑壓壓的長腳墳
子從沼澤地裏飛起來,好像一團團烏雲,追趕著路上的行人。同時,難聞的人糞尿味也
從那兒湧來,熱乎乎地撲到人臉上,擾得他們心煩意亂,確信那是死神送來的信息。

    年輕的烏爾比諾在令人憂鬱的巴黎常常懷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隻不過
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在十八世紀,它的貿易在加勒比海地區是最繁榮的,尤其是由於
它的令人詛咒的非人的特權——這裏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場。此外,它還是新格拉納達
王國總督的傳統駐曄之地。總督們喜歡呆在那兒,麵向世上的大洋進行統治,而不願意
住在遙遠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連綿不斷的毛毛雨打亂他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認識。滿載
波多西、基多和維拉克魯斯的巨大財富往來於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隊,一年幾度要在這
裏的港口匯集,那是這個城市最榮耀的黃金時代。一七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
點鍾,聖約瑟大帆船載著時價五千億比索的寶石和貴金屬起航,開往加的斯,剛出港口
就被一支英國艦隊擊沉,直到漫長的兩個世紀以後還沒有打撈上來。那批躺在海底珊瑚
間的財富和斜著身子漂在指揮台上的船長的屍體,經常被曆史學家們作為那座被淹沒在
記憶中的城市的象征提及。

    烏爾比諾醫生的家坐落在港灣另一邊的拉曼加住宅區。那是一幢舊式房子,一座寬
大涼爽的平房,室外平台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從平台可以看到散發著瘴氣、布滿遇
難船隻殘骸的水塘。從門口到廚房,地板上都鋪著黑白相間的方格瓷磚。不止一次,這
一建築都歸因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別出心裁,而忘記了那是本世紀初葉,建築那個暴發戶
住宅區的加泰隆尼亞建築師們的共同弱點。寬敞的客廳象家中所有的房間一樣,天花板
很高,臨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廳有一扇巨大的石色古香的玻璃門和飯廳隔開,上麵雕著
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還有金色的林中牧神和受他的蘆笛誘引的姑娘。客廳裏
的家具,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鍾在內,都是清一色的十九世紀的英國貨,吊燈上裝飾著水
晶墜子,蘇雷斯的各式花瓶和異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處處可見。但是,那種歐洲家具在
家裏的其他地方並不多見。在別的房間裏,既擺著藤製扶手軟椅,也有維也納搖椅和當
地手工製作的皮靠背椅。臥室裏除了床,還有聖·哈辛托的豪華帆布躺椅。躺椅上用絲
線以哥特文字繡著主人的名字,四周還垂著彩色的流蘇。飯廳的一旁有一塊地方,原來
是用來舉行盛大宴會的,後來成了小音樂廳,每當出色的演奏者來到本市時,主人便邀
親朋好友來開音樂會。花瓷磚地麵上鋪著從巴黎萬國博覽會上買來的土耳其地毯,為的
是使環境更為幽靜。近處擺著整整齊齊的唱片架,放著一台時新的電唱機。在房間的一
角,有一架用馬尼拉大披巾蓋著的鋼琴,烏爾比諾醫生已有多年不彈琴了。這個家裏,
到處可以看出一個務實的女人的精明和操勞。
    然而,最莊嚴肅穆的地方要算書房了。它可謂烏爾比諾醫生在進入老年以前的聖殿。
那裏,在他父親的胡桃木寫字台和皮革安樂椅四周,鑲滿一道道上過釉的擱板,把牆壁
甚至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擱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千冊書,全部用小牛皮精裝,書脊
燙金。其它房間都充滿港口的喧鬧和汙濁空氣,書房恰恰相反,它有著修道院的寧靜和
芬芳。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是在加勒比海海邊誕生和長大的,那兒有一種迷信的說
法:打開門窗可以引進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涼爽空氣。所以起初他們關在那座書房裏感到
呼吸局促。但是,最後他們終於相信了羅馬人對付炎熱的好辦法,就是在悶熱的八月,
白天把門窗全部關閉,不讓街上的熱空氣進來,晚上有風時再把它們統統打開。從那個
時候起,他們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區炎炎赤日下最陰涼的所在了。在臥室的昏暗中睡午
覺,下午坐在柱廊上觀看新奧爾良滿載貨物的沉重的灰色貨船和水船通過,真是一種美
好的享受。這些木船一到黃昏就點燃起全部燈火,嗚嗚地鳴響著,清除滯留在港口的垃
圾。每年十二月份至翌年三月份,來自北方的信風掀開屋頂,夜間象餓狼似的在屋子周
圍呼嘯不止,打著轉轉尋找縫隙企圖鑽進屋裏時,烏爾比諾的書房也是保護得最好的。
誰都不會去想,住在那樣一幢房子裏的夫婦有什麽理由會是不幸福的。
    盡管如此,烏爾比諾醫生在那天早晨十點鍾趕回家時並沒有感到什麽幸福。兩次拜
訪弄得他心神不安,腦袋昏昏沉沉。這兩次拜訪不僅使他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而且
有可能使他變成一個和他心力交瘁的年齡不相稱的另一個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奧
爾貝利亞醫生一起用豐盛的午餐之前睡個午覺,但是仆人們卻在亂哄哄地追捕一隻脫籠
飛走的鸚鵡。仆人們把它從籠子裏抓出來,想替它剪翅膀,它卻冷不防飛到了芒果樹最
高的枝上。那是一隻秀毛的怪鸚鵡。訓練它講話時它死不張嘴,但有時卻愣頭愣腦地自
言自語起來。眼下它開了勝,而且那種清晰的語調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見
的。鸚鵡是烏爾比諾醫生親自馴化的,這使官享有全家人誰都沒有的特權,就連他兒子
在小時都沒有這種特權。
    鸚鵡已在醫生家裏養了二十多年,誰也不知道它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
後,烏爾比諾醫生坐在院中的花壇上,與鸚鵡為伴。花壇是家裏最涼爽的地方,他以教
育家的熱情,勤奮地訓練那隻鸚鵡,直到它能象大學教授一般講地道的法文。之後,純
屬對它的過分寵愛,醫生又教會它用拉丁文為做彌撒伴唱,並背誦《馬太福音》的一些
片斷。他還企圖給它灌輸算術上的加減乘除四個概念,但是沒有成功。在他最後幾次到
歐洲旅行時,有一次他帶了一個有喇叭的留聲機,還有很多流行唱片和他喜歡的古典作
典家的唱片。在幾個月之間,他讓鸚鵡日複一日地聽吉爾布特和布魯安譜寫的歌曲,這
兩位作曲家上個世紀在法國曾紅極一時,鸚鵡終於把他們的歌曲背熟了。它能用女人的
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後還來一陣縱聲大笑,跟女仆們聽它用
法語唱歌時的哄笑不差分毫。這個鸚鵡的美名遠揚,幾乎無人不知,以致某些從內地乘
船來的貴客都來求見。有一次,幾個英國旅遊者不惜一切代價要把它買走。那個時期,
許多英國旅遊者都乘新奧爾良的海盜船打那兒經過。然而,鸚鵡最榮耀的一天是共和國
總統馬爾科·菲德爾·蘇阿雷斯帶著他的全體內閣部長屈尊駕臨,他們想來證實一下它
是否真的象傳說那樣神奇。他們大約在下午三時到達,頭戴大禮帽,身穿呢料大禮服,
這一身打扮使他們熱得透不過氣來。他們在赤日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時的訪問中,
不曾有片刻寬衣。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因為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中,鸚鵡
始終一言不發,請求和威脅都無濟於事。烏爾比諾醫生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他對妻子
明智的勸告置之不理,固執地發出了魯莽的邀請。
    在那一曆史性的輕舉妄動之後,鸚鵡仍然保持了它的特權,這一點,證明它在這個
家庭裏始終享有神聖的權利。在那個家裏,除了陸龜之外,不準豢養任何動物。那陸龜
曾失蹤過三、四年,人們以為它一去不回了,可後來又重新出現在廚房裏,不過,人們
並不把它看成生靈,隻把它看做交好運的含礦物質的護身符。至於這個護身符到底起不
起作用,誰也說不清楚。烏爾比諾醫生拒不承認他憎惡動物,他用各種科學的杜撰和哲
學的遁辭來掩飾這一點。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征服了許多人,唯獨沒有征服他的妻
子。他說,如果誰愛上了動物,就會對人類做出最殘忍的事情來。他說狗並不忠誠,而
是奴性十足;貓是機會主義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傳令官;兔子使人貪心;猴子能傳
染色情狂;而公雞是罪該萬死的東西,因為它們甘願三次拒絕為基督效勞。
    他的妻子費爾米納·達薩卻相反,那時她已七十二歲,不能再如從前那樣外出狩獵,
但她對熱帶花草和家養動物著實愛得發瘋。剛結婚的時候,她利用方興未艾的愛情,在
家中養了許多動物,簡直有點違反理智。最初飼養的是三條以羅馬皇帝命名的南斯拉夫
達爾馬提亞狗,它們為爭風吃醋互相殘殺。爭奪的母狗不愧叫梅薩利娜,因為它剛產下
九個小狗就又懷了十個。以後又飼養了阿比西尼亞貓,它們有老鷹的外貌,法老的風度,
逞羅人的斜眼,波斯王朝大臣的橙色眼珠。夜晚,它們象幽靈的影子一般在臥室裏竄來
竄去,發情求偶的叫聲攪得人們難以入夢。有幾年,院子裏芒果樹上掛著一隻亞馬遜長
尾猴,它被攔腰捆著,委實令人同情,因為它有著奧布杜利奧大主教和國王的悲天憫人
的外表,天真的目光,還有一雙富有感染力的靈活的雙手,但是費爾米納並非因此而拋
棄了它,而是因為它有以向貴婦們獻殷勤而自鳴得意的壞習慣。
    在走廊上的籠子裏,她養了各種各樣危地馬拉小鳥,家中還養了先兆鴛鴦和黃色長
腿的泥塘裏的鴛鴦,以及一頭小鹿,這隻小鹿經常從窗口探進頭來啃花瓶裏的花枝。最
後一次國內戰爭前不久,當第一次傳說教皇可能采訪時,他們從危地馬拉弄來了一隻天
堂鳥。可是,當獲悉政府宣布教皇來訪隻不過是用來嚇唬密謀反抗的自由人的謊言時,
那隻鳥便被送回它的故上去了,而且回去得比來時還快。另有一次,他們在荷屬庫拉索
奧島的走私者的帆船上買了關在鐵絲籠裏的香烏鴉,一共六隻。這些烏鴉和費爾米納小
時候在娘家馴養的一模一樣。她結婚後仍然想養這種烏鴉。但是,那些烏鴉不停地拍擊
翅膀,使整個家裏彌漫著喪儀花圈的氣味,誰都忍受不了。他們還養了一條四米長的蟒
蛇,這個不服獵手的颯颯聲擾亂了寢室夜間的安寧,盡管他們利用它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用它那死神般的呼吸嚇跑騙幅和珠爆,以及多種在雨季侵入家中的害蟲。烏爾比諾不僅
職業上忙得不可開交,而且還有許多社會文化活動,所以照他看來,在那麽多令人討厭
的生靈中,隻要他的妻子不僅是加勒比海地區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幸福的女人,他
就知足了。可是,在一個雨天的下午,當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憊不堪地回家時,看到
的一場悲劇使他重新回到了現實生活。從會客室直至視力所及之處,一長排動物的屍體
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們爬到椅子上不知所措,對這場大屠殺驚魂未定。
    事情的起因幾條德國大獵狗中有一條突然得了嚴重的狂犬病,失去了理智,見什麽
咬什麽,虧得鄰居家的園丁膽略過人,揮起砍刀把它殺死。不知那條狗咬死了多少動物,
也不知它用綠色的唾沫傳染了多少動物,因此,烏爾比諾醫生下令對全部幸存者槍殺勿
論,並把它們弄到一個偏僻的處所燒掉。他還請慈善醫院的工作人員到家裏來進行了一
次徹底消毒。唯一得救的是一隻象征好運的雄陸龜,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它。
    費爾米納史無前例地在一件家務事上稱讚丈夫做得有理,此後許久也沒有再提動物
的事。她拿林奈的帕然史》彩色插圖作為消遣,使自己得到慰藉。她把那些彩色插圖鑲
上鏡框掛在客廳裏,倘苦不是一天黎明盜賊砸開浴室的窗戶偷走了一套五代相傳的銀製
餐具的話,也許她終身再也不願意在家中看到一隻動物了。烏爾比諾醫生在窗外的鐵環
上加了雙領,用鐵門閂把大門插得死死的,把貴重的東西鎖進保險櫃,並且從此培養了
睡覺時把手槍放在枕頭下麵的戰時習慣。然而,即使盜賊把他們洗劫一空,他也反對買
一條惡狗來看家,不管那狗是否接受過防疫注射,也不管是把它放開還是用鎖鏈掛起來。
    “不會說話的東西不準進咱們的家11。”’他說。
    為了不再讓妻子嘖嘖叨叨地糾纏,烏爾比諾醫生說出了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他的妻
子固執地想再買一條狗,壓根兒沒想假如狗在家中一條一條地繁殖起來,終有一天會使
她喪命。費爾米納的任性,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逐漸地變了,她立即抓住丈夫話中的漏洞,
在家中被盜幾個月後,重新回到庫拉索奧海盜們的帆船上,買來了一隻真正的帕拉馬裏
博鸚鵡。這隻鸚鵡隻會說水手們的罵人話,可是它說得跟真人一模一樣。十二個生太伏
的價錢雖說貴了點兒,但還是很值得的。
    那是一隻良種鸚鵡,比想象的還要聰明。它黃腦袋,黑舌頭,這是跟曼格雷鸚鵡的
唯一不同之處。曼格雷鸚鵡即使用鬆節油栓劑也不能讓它們學會說話。烏爾比諾醫生是
個有氣魄的男子,他在妻子的才智麵前心悅誠服地認輸了。那隻鸚鵡的進步使他興趣盎
然,他對自己的轉變也感到驚訝。一到雨天的下午,鸚鵡由於羽毛浸濕而感到愜意,便
說一些從前的老話,這些話在這個家裏是沒人說過的。後來,醫生態度上的最後一點保
留也取消了。那是一個夜晚,盜賊打算從屋頂平台的天窗上鑽進來,鸚鵡居然用猛犬的
吠聲把他們嚇跑了。它模仿得非常逼真,它還高喊有賊,有賊,有賊,這兩個有趣的呼
救的詞兒也不是在這個家裏學的。從此,醫生親自負起照料鸚鵡之責。他吩咐在芒果樹
下麵搭個支架,放一個盛水的小碗和盛熟香蕉的容器,外帶一個吊杆,供鸚鵡練走繩索
的本事。從十二月到翌年三月,晚寒襲人,北風使鸚鵡在戶外不能居住時,他們便把它
裝進一隻罩著毛毯的籠子,讓它睡在臥室裏,盡管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它的慢性鼻疽病對
人的正常的呼吸是有害的。多年以來,他們總是把它的翅膀剪短,把它撒在院子裏,讓
它象個老騎上似的彎著身子,自由地踱來踱去。但是,有一天它在廚房的橫梁上興致勃
勃地做起了雜技演員的動作,一下子掉進了木薯香蕉肉菜鍋裏。它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
幸好廚娘用大湯勺把它舀了起來,雖說熱湯把它的羽毛燙掉了,它還是活了下來。從那
時開始,甚至在白天,他們都把它關在籠子裏,盡管人們常說關在籠子裏的鸚鵡會忘掉
學會的東西。隻有在下午四點鍾天氣涼爽時才把它放出來,由烏爾比諾醫生在院子的花
壇前給它上課。誰也沒有及時注意到它的翅膀長得太長了,那天早晨女仆們正準備為它
剪翅膀,沒想到它居然飛到芒果樹冠上去了。
    她們費了整整三個小時還沒有捉住它。在鄰居的女仆幫助下,她們用了種種辦法想
把它騙下來,也無濟於事,它繼續頑固地停在原地不動,還放聲大笑,使勁地高呼自由
黨萬歲,扯蛋的自由黨萬歲。這種膽大妄為的呼叫,近來已經使四、五個幸福的醉漢送
了命。烏爾比諾醫生望著在茂密的樹枝間肆無忌憚的鸚鵡;用西班牙語、法語、甚至拉
丁語規勸它,鸚鵡則用同樣的語言,同樣強調的聲調,同樣的音色來回答他,賴在那兒
一動不動。看到好言相勸無效,烏爾比諾醫生便吩咐求助於消防隊員,他們是他在本市
的最新的玩具。
    確實,不久前,火災都是讓聲願人員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來潑水撲滅的,他
們的秩序是如此紊亂,以致造成的災難比火災更為嚴重。但是,前年開始,由於公共福
利社——烏爾比諾醫生是這個團體的名譽主席——的募捐,這兒有了一個職業消防隊和
一輛配有警報器、警鈴和兩條高壓水龍帶的貯水卡車。一切都是現代化的。當聽到教堂
敲鍾報警時,為了讓孩子們看消防隊救火,學校甚至宣布停課。最初,消防隊的任務隻
是救火,但是烏爾比諾醫生告訴市政當局,他在漢堡看到消防隊員們曾救活了一個在三
天大雪之後凍僵在地窖裏的孩子,他還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巷裏,看到消防隊員從第十
層樓的陽台上把一具裝著死人的棺材運下來——因為樓梯彎彎曲曲,家人無法把棺材抬
出來。這樣,這兒的消防隊員便學會了其它緊急服務項目,如撬鎖開門和殺死毒蛇。醫
學專科學校為他們專門開了一般事故急救課。因此,請消防隊把一隻跟紳士一般具有種
種美德的高貴鸚鵡從樹上捉將下來自然也是義不容辭之責。烏爾比諾醫生說:“請告訴
他們,這是我的鸚鵡。”說罷他便去寢室換衣服,準備出席豐盛的午宴。事實上,這會
兒他已被阿莫烏爾的信弄得昏頭昏腦,並沒有把鸚鵡的命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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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頁第一章(二)
    費爾米納穿了一件齊臀的又寬又鬆的絲綢襯衣,戴了一條長長的繞了大小六圈的真
珍珠項鏈,穿著一雙隻是在非常莊重的場合才穿的高跟緞子鞋,年齡已不允許她經常打
扮了。對一個可敬的老太太來說,時髦的華麗服飾已不太合乎時宜,但穿在她身上還是
挺合適的。她的身材修長而挺拔,一雙富有彈性的手還沒有一塊老年斑,粗硬的頭發閃
出藍鋼般的光芒,在麵頰兩側對襯地剪得整整齊齊。跟她的結婚照片相比,此時唯一留
下的是那雙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感,不過在她身上,由於年齡而減少的東西
卻在性格上得到了補償,而勤奮使她贏得的東西,更超.過了年齡使她失去的東西。這
身衣服使她感到很舒適。她既沒有偷偷地束胸,也沒有束腰,更沒有人為地用布將臀部
墊高。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暢的。總之,她身體的輪廓顯現
的是自己的本來麵目。這就是七十二歲的費爾米納·達薩。
    烏爾比諾醫生看到她坐在梳妝台前,電扇在她頭頂上緩緩轉動。她正在戴一項鍾形
的帽子,帽上裝飾著紫羅蘭型的絨花。寢室寬敞而明亮,英國式的床上掛著玫瑰色針織
蚊帳,兩扇窗戶朝院裏的樹木敞開著,刺耳的蟬鳴從那兒傳進來,預示著快要下雨了。
從蜜月旅行回來後,費爾米納一向根據氣候和場合給丈夫挑選衣服,頭天晚上就把它整
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從浴室出來時就能穿上。她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先
是幫他穿衣服,後來就幹脆替他穿衣服。她記得這樣做,最初是由於愛他,但是自從五
年前開始,她就非這樣做不可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他們剛剛慶祝過金婚。
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
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感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
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上人都不願意
去找這個答案。
    她已經逐漸發現了丈夫腳步聲的拖遝,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
常常在睡夢中哭泣。但她沒有把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確鑿無疑的征兆,反而認為是返
老還童的表現。因此,她沒有把他當做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當做孩童。
這種自欺欺人,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天意,使他們避免了互相憐憫。
    如果能及時懂得繞開婚姻腳種種災難比繞開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貧困更為容易的話,
他們的生活就會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說他們倆在共同生活中也體會了點什麽的話,那
就是明智隻是在吃了苦頭之後才來到他們身邊。多少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懷著冷酷的心
情忍受著丈夫在黎明時分歡快地醒來。當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來時——他覺得每過一天,
他又長大了一點——她卻仍緊緊抓住最後的一絲困意,不願去正視每一個新的清晨的不
祥之兆所預示的必然的命運。雞剛打鳴,他就醒來了,他活著的第一個標誌是一聲無緣
無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驚醒。她聽到他一邊摸索床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嚷嚷,
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寧。然後在黑暗中咯咯地邁步走到浴室。一個鍾頭之後,她
又睡了一覺醒來,聽到他從書房裏回來,摸著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廳裏玩牌,人們問
他怎樣看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夜遊神。”她聽得明明白白,那些聲響沒有一種是必
不可少的,而他卻偏偏故意弄出來給她聽,還裝做是不可避免的。這正如她明明醒著,
卻裝做睡著一樣。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從來沒有象在這些惶恐的時刻那麽需要她,
需要她活著,並且頭腦清醒。
    她的睡態比誰都高雅,她給曲的身子擺成一種舞蹈姿勢,把一隻手放在額上。但是,
當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時,她比誰都暴躁。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
的聲音,甚至會因此而感謝他,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將早上五點鍾就被吵醒的過錯推倭給
他了。事情確實如此,有幾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突然以睡意蒙
脆的聲音說:“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裏了。”接著她又以清醒的聲調斥罵道:
    “這個家,最倒黴的就是不讓人睡覺。”
    於是,她打開燈,沒好氣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為這一天的初戰告捷而洋洋得意。實
際上,那是雙方的一種神秘而惡劣的遊戲,但卻使她感到愜意,因為它是夫婦之間既冒
險而又輕鬆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於這種輕俘的遊戲,他們在開始共同生活了三十
年之後,險些為某一天浴室裏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當時,烏爾比諾還能夠獨立洗澡。他回
到臥室,開始摸著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樣,到這時還象嬰兒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兒,閉
著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隻女舞踏家的手臂莊嚴地放在頭頂上。但是,她也象往常一
樣,似睡非睡,這他知道。漿過的亞麻衫在黑暗中沙沙響了一陣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自
言自語道: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沒找到肥皂了。”他說。
    她終於醒過來了,想起了那件事,氣鼓鼓地翻了個身,因為她準是忘記在浴室裏擱
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發現沒有肥皂了,但當時已站在噴頭下,她打算以後再去拿。
然而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實際上不是如他說的那樣一個星期沒有
肥皂,他那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過失,但是三天沒有肥皂,卻是事實,這是推倭不了的。
被別人抓住了過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終於惱羞成怒。象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了,
說:
    “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氣衝衝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盡管他很熟悉她的爭辨方法,這一次卻忍不住了。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上的借口,搬
到慈善醫院裏的住院處去住,隻是在黃昏外出巡診之前才回家換件衣服。他一回家,她
就躲到廚房去,裝著幹這幹那,直到聽見他乘馬車走了才出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他
們也曾幾次想解決糾紛,結果火卻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認浴室沒有肥皂之前,他不準備
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認自己故意說謊話折磨她前,也不想讓他回來。
    自然,這次衝突又使他們想起了其它的衝突,想起了在許許多多灰暗的黎明發生過
的數不清的小糾紛。一些惱怒引起了另一些惱怒,老傷疤被重新揭開變成了新傷疤。他
們痛苦地看到,多年的爭吵僅僅培養了夫婦間的仇視,這一點使他們不寒而栗。他甚至
提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開懺悔,以便由上帝來裁決,浴室的
肥皂盒裏到底有沒有肥皂。她本來就十分惱怒,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駭人地嚷道:
    “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
    這句話震動了全城,引起的後果難以消除,最後,人們甚至編成流行的小調來打諢:
“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廣她意識到把話說過了頭,便搶在丈夫前做出了反應。她威脅
丈夫說,她要一個人搬到她父親從前的房子裏去住,那房子盡管租給了政府部門的辦事
結構,但仍然歸她所有。這並不是虛張聲勢,她真的要搬走,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她
丈夫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動向。他沒有勇氣向她的固執挑戰,隻好讓步。他的讓步並不意
味著他承認浴室裏有肥皂——設若如此,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是為了兩個人必須在
這個家裏繼續住下去,但是他們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說話。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並且
巧妙地繞開那種僵局,讓孩子們從餐桌的一邊往另一邊傳話,而孩子們竟然沒有察覺他
們互不理睬。
    由於書房裏沒有浴室,烏爾比諾醫生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程序,這倒解決了他們清
晨吵吵鬧鬧的矛盾,他把進浴室的時間安排在備課之後,而且輕手輕腳,千方百計地不
吵醒妻子。他們在睡前多次湊巧遇在一起,於是就輪流刷牙。四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在
她從浴室出來之前,他象手時那樣躺在雙人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從浴室回
來後,沒好氣地躺在他身邊,以便讓他醒來主動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沒有起來走開,
反而吹滅蠟燭,拉拉枕頭,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應該到書房去睡覺,
但是他又一次感到躺在祖傳的軟床上是如此舒適,於是幹脆以妥協的口氣商量說:
    “讓我睡在這兒吧。”他說,“你說得對,浴室裏有肥皂。”
    當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他們已近老年的插曲時,無論他還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驚
奇的事實,那場爭吵是他們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嚴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於這場
爭吵,使他們產生了言歸於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的想法。盡管她們年事已高,應該和
睦相處,他們還是注意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否則的話,剛剛愈合的傷口會重新出血,
舊恨又會變成新怨。
    他是使費爾米納聽見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們乘坐的開往法
國的輪船船艙裏。當時她由於暈船而渾身無力,他的噴泉似的小便如此強勁有力,簡直
象匹公馬似的,這更增加了她對那一“災難”的畏懼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小便的
勁頭也日趨減弱,那一回憶卻經常京繞在她的腦海裏,因為她從不允許他把便池的邊緣
弄濕。烏爾比諾醫生想用一種任何人都能懂的淺顯的道理說服她,讓她明白他所以把便
地弄濕,並非象她固執地認為的那樣是由於他的粗心,而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輕
時小便又準又直,在中學裏比賽往瓶子裏撒尿,他曾數次榮獲第一。但上了年歲,不僅
小便勁頭沒有那麽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喀喀撒得滿處都是,根本沒法掌握,盡管
他主觀上還在竭力想瞄準方向。他說:“抽水馬桶肯定是對男人一無所知的人發明的。”
他用自己的日常行動來求得家庭的安寧,對妻子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而不是謙恭。他每
天小便時,都用衛生紙把便池邊擦幹淨。她知道這件事,當浴室裏氨氣的味道不是十分
明顯的時候,她什麽也不說。不過,一旦氨氣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就會象發現一樁罪行
似的嚷道:“臭得連兔窩裏都能聞到。”將近晚年時,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想出了最後解
決這一麻煩的辦法:象妻子一樣蹲著小便,這樣不僅可以保持便池清潔,而且也省力得
多。
    那時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當差,他盡量避免淋浴,因為在浴池裏摔上一跤,足以
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古城府邸中常見的那種帶獅腿的金屬浴缸,他從衛
生的角度把這種浴缸取消了。他說:“浴缸是歐洲人最髒的東西之一,他們隻在每月的
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們身上的髒物弄髒的水裏洗澡。”因此,他讓人用
結實的愈瘡木做了一個特大號木盆,費爾米納用它來給丈夫洗澡,就象給新生嬰兒洗澡
一樣。每次沐浴要拖一個多小時。用錦葵葉和桔皮煮成的黑褐色的水,對他有良好的鎮
靜效果,有時他不知不覺地便在散發著香氣的浴盆中睡著了。洗完澡後,費爾米納就幫
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兩腿中間,把可可油塗在他的燙傷之處,她如此愛撫地替他
穿上褲衩,仿佛他是一個在繈褓中的嬰兒。她接著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從襪子一直穿
到用黃玉別針打領帶結。夫婦之間和睦相處,黎明時的爭吵已成為過去。他似乎又重新
回到了被子女們奪走的童年,而她則每天忙於家務,並且隨著歲月流逝,上了年紀,睡
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在滿七十歲之前,她總是醒得比丈夫早。
    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當烏爾比諾醫生掀開毛毯來看阿莫烏爾的遺體時,他
發現了一點在他醫生和信徒的最光輝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東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麽
多年交道之後,在同死神做了那麽多年爭奪之後,在反過來複過去經常觸摸死人之後,
他仿佛第一次敢於麵對麵地看一個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他。他以前一
直沒有麵對麵看過死人,並非由於恐懼。因為多年以來,恐懼就象個幽靈似的一直和他
形影不離。那是從一天晚上他被惡夢驚醒之後開始的。他意識到,死亡對於他,不僅象
他感覺到的那樣隨時都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一種很快就會發生的事實。相反,那天他看
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質表現形式。那件事情過去一直是僅僅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的。他
很高興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烏爾作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來把阿莫烏爾看
做是一個聖人。但是,那封遺書表明了他的真實身分,他的邪惡的曆史和不可思議的耍
陰謀的能力,使烏爾比諾醫生感到一種不可移易、難以追回的東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經失
落了。
    費爾米納並沒有受他憂鬱的情緒所感染。當她幫他把腿伸進褲子和扣上一大排襯衣
紐扣時,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她的,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費爾米納不是那麽容易
動感情的,何況死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阿莫烏爾是個使用拐杖的殘
廢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島某個島嶼的一次暴動中——那
兒發生過無數次暴動——從行刑隊的槍聲中逃出來的,史不知道他為了生計做了兒童攝
影師,而且是全省生意最興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贏過某人一盤象棋,那個人似乎叫
托雷莫利諾斯,而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是一名因為犯了一樁凶殘的罪行而被判無期徒刑的卡耶納的逃犯。”烏爾比諾
醫生說,“你設想一下,他甚至還吃過人肉!”
    他把那封遺書交給了她,信中的秘密他至死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她沒有把信打開,
直接把它放在梳妝台上,而且用鑰匙鎖上了抽屜。她已經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大驚小
怪的毛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儀表
不相稱的狹隘的見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烏
爾並非由於這個人過去的曆史,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流亡者提著行李到達這兒以後開始
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為什麽他對阿莫烏爾最後暴露身份感到如此驚訝和沮喪。也不明
白為什麽他對他窩藏女人感到深惡痛絕,因為這是他那種階級的男人的一種世代相傳的
風氣,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負義的時刻也是這麽幹的。此外,她認為那女人幫助阿莫烏爾
實現了死亡的決心,是一種令人肛腸寸斷的為愛情的犧牲。她說:“如果你也跟他同樣
嚴肅地決定自殺,我的義務也將是跟她做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呆頭呆
腦無法理解的十字路口上,這種不理解使他在半個世紀中一直感到惶惑。
    “你什麽也不懂,”他說,“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過去是什麽人和幹過什麽事,而是
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麽多年。”
    他的眼睛開始噙滿了淚水,但是她裝做沒看見。
    “他做得對。”她反駁說,“如果他過去說了真話,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
或是這個地方的任何人,都不會那麽愛他。”
    她替他把表鏈掛在背心的扣眼裏,幫他打好領帶給,別上黃部兩廠籃西湖艙頂露抽
油飾噱旮喲銅期於上的泥機一最後把手帕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裏,手帕的四角張開著,宛
如一朵洋玉蘭。這時,大廳裏的掛鍾響了十一下。
    “快走吧。”她挽起他的胳膊,“我們要遲到了。”
    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妻子和他的七個聰明過人的女兒已經為那頓紀念從業二十五周年
的午飯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們決心要使那頓午餐成為當年社會上的一件大事。醫生的家
坐落在過去的市中心,那裏原是一所造幣廠,由一位在這兒掀起過一陣革新邪風的意大
利弗羅倫薩建築師改建成如今的豪華邸宅。這位建築師曾把四、五個十七世紀的曆史遺
址變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醫生的邸宅擁有六間臥室,一個飯廳,一個會客室,寬大
明敞,通風良好,但是它隻能用於接待特邀前來的外地客人,對本地的來賓是不敷應用
的。邸宅的院子跟修道院裏帶回廊的院子一樣,中央有個石砌的噴泉,不時發出悅耳的
鳴響,花壇上的香水草散發著醉人的芳香。但是,那連拱的回廊是不宜接待大量的貴賓
的,因此他們決定把午宴設在鄉間別墅,開車隻有十分鍾的路程。這個別墅有六千六百
平方米的院子,到處是巨大的印度月桂樹,在平靜的小河裏長著本地的睡蓮。堂·桑喬
客店的工人們在奧利貝利亞夫人的指揮下,在沒有樹蔭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彩繽紛的帆布
帳篷。在月桂樹下麵用小桌排成長台,長台上擺了一百二十套餐具,鋪著亞麻台布,主
賓席上還擺了新鮮的玫瑰花。他們還專門為管樂隊搭了個長台,這管樂隊隻吹奏對舞和
民族華爾茲舞曲,藝術學校的四重奏弦樂隊也坐在那兒。奧利貝利亞夫人的這種驚人之
舉是她丈夫敬愛的老師意想不到的,今天的午宴將由這位老師主持。盡管今天實際上並
不是醫生大學畢業的日子,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聖靈降臨節這個星期日,以增強歡慶的氣
氛。
    午餐的準備工作在三個月之前就開始了,因為他們擔心由於時間不夠而有什麽必不
可少的事情做不了。他們從金沼澤地弄來許多活母雞,那種母雞在整個沿海地區是有名
的——不僅由於它們體壯味美,而且由於它們在衝積土裏覓食,有時可以在它們的嗓囊
裏找到純金的砂粒。奧利貝利亞夫人親自帶領她的女兒和仆役們爬上遠洋輪船,選擇來
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東西,以頌揚她丈來的功業。除了下雨以外,一切都預見到了。那
天早上,當她去望大彌撒時,空氣潮濕得厲害,氣壓很低,天空烏雲密布,連海平線都
看不到,她擔心很可能要下雨了。盡管有這些不祥的預兆,氣象觀測台的台長在望彌撒
時卻說:“在這座城市多災多難的曆史上,即使在最嚴寒的冬季,聖靈降臨節這一天也
從來沒有下過雨。”然而,當時鍾敲響十二點,來賓們正在露天吃開胃品時,突然一聲
霹震撼了大地,海上吹來的狂風掀翻了桌椅,把帳篷卷到空中,災難性的暴雨隨即從天
而降,天仿佛要塌下來了。
    烏爾比諾醫生好不容易在大雨滂泊中跟同路的最後一批來賓一起到了鄉間別墅。他
也想跟別的來賓一樣,由下車的地方從一塊石頭跳上另一塊石頭穿過積水的院子,但最
後他隻能不大體麵地接受了打著黃色帆布大傘的堂·桑喬工人的幫助,被挾在臂下抱了
過去。東倒西歪的桌子重新在室內擺開,連臥室都被利用上了。來賓們毫不掩飾他們對
那場劫難的沮喪。屋裏熱得有如輪船上的鍋爐房,因為他們不得不關上全部窗戶,以避
免大風再度把雨水刮進來。在院子裏,桌上本來都擺好了來賓的名簽,按照習慣,男女
分座。桌子移到屋裏來後,名簽全亂了,大家隻好隨便就坐,亂糟糟的,至少不太雅觀。
在這場災難中,奧利貝利亞夫人幾乎無處不在,同時出現在各個地方。盡管秀發淋得透
濕,華麗的服裝上麵濺滿了泥漿,但是麵對那種尷尬的局麵,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
是從丈夫那裏學來的本領,她向來遇到逆境不溫不怒,不急不躁,再大的困難也不認輸。
靠了和她在同一個熔爐裏鍛煉出來的女兒們的幫助,她不僅重新布置了主賓席,而且盡
量安排得妥妥貼貼,讓烏爾比諾醫生坐在中央,雷伊大主教坐在他右邊。費爾米納象往
常那樣靠近丈夫就坐,她擔心他會在午宴中間睡著,或把場灑在衣服的翻領上。對麵的
位子上坐著奧利貝利亞醫生,他是個帶有女人氣的五十歲的老人,身體保養得很好,他
的樂觀的精神對他準確的診斷毫無影響。在主桌就坐的還有省市兩級的官員和前一年選
出的美女,省長挽著她的手臂讓她在他旁邊就坐。盡管並不要求來賓穿特別華麗的衣服,
更何況是鄉間別墅的午宴,女人們還是穿上了夜禮服,戴上了貴重的寶石首飾。大多數
男人莊嚴地穿著深色的衣服,打著黑色的領帶,有些人還穿了呢料大禮服。隻有那些見
慣大場麵的人,其中包括烏爾比諾醫生,才穿便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張法文菜單,上
麵印著燙金圖案。
    奧利貝利亞夫人懾於熱浪襲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要求客人們寬衣就餐,但是誰
都不敢帶這個頭。大主教提醒烏爾比諾醫生,這次午宴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次具有曆史
意義的午宴:自從國家獨立以來,這是曾把國家淹沒在血泊中的內戰雙方第一次愈合了
傷口,消除了仇恨,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主教的這一思想,正好同自由黨人特別是
青年自由黨人的熱望相吻合,他們在保守黨獨攬大權四十五年之後,終於選出了他們黨
的總統。烏爾比諾醫生不同意大主教的觀點。他認為自由黨總統和保守黨沒有什麽兩樣,
隻是自由黨總統更不講究穿著罷了。然而,他不想使大主教不悅。他本來就想告訴大主
教,大家之所以來出席午宴,是由於那位出身名門的醫生的光輝成就,而不是象他想的
那樣。的確,醫生的高貴的門第和偉大功績是淩駕於政治風雲和內戰恐怖之上的。所以
那次午宴沒有一個人缺席。
    暴雨象突然開始那樣又突然停息了,太陽立即在萬裏無雲的晴空烈火一般地照耀著
大地。但是大風是如此猛烈,以致把一些樹連根拔起,積水把院子變成了沼澤。這次大
災難也衝擊了廚房,在房子後麵露天裏用磚砌了幾個柴火灶,廚師幾乎沒有來得及把鑰
搬到避雨的地方。他們好不容易急急忙忙地擠入已經進滿水的廚房,又在後麵走廊裏臨
時搭了幾個新的爐灶。到下午一點鍾,一切必需的食品都準備好了,隻有桑塔·克拉拉
修道院修女還沒有把飯後點心送來,他們本來答應在十一點之前送到的。人們擔心象在
不太冷的冬天那樣,公路旁山溝裏的水又漫了出來,果真如此,點心就要等到下午兩點
鍾才能送來。暴雨一停,窗戶馬上打開了,房間裏吹進被暴雨中的硫黃淨化的新鮮空氣,
顯得十分涼爽,樂隊在門廊的平台上秦華爾茲舞曲,銅管樂器在室內轟鳴,使得人們不
得不提高嗓門交談。奧利貝利亞夫人等得不耐煩了,她眼裏含著淚水微笑著,吩咐上菜
開始午宴。
    藝術學校的樂隊開始演奏了,在一片在嚴的肅靜中,奏起了莫紮特的快滑步舞曲。
盡管人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堂·桑喬的黑人仆役又在放著熱氣騰騰的
菜肴的餐桌中間擠來擠去,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給樂隊留出了一塊空地,讓他們把節目全
部演完。他的精神和記憶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時每步都要記在紙上,才能知道已
經走到哪裏。但他還是能一邊進行嚴肅的談話,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演奏,雖然他還沒
有達到一個德國樂隊指揮的們熟程度。那個德國樂隊指揮是他在奧地利時的好友,他能
夠一邊聽《揚好色》一邊讀勝·喬萬尼胭的樂譜。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和姑娘”,烏爾比諾醫生認為演奏輕快而富有戲劇性。
他一邊在盤子和刀叉的碰擊聲中費勁地聽著,一邊盯著一位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有著玫瑰
色臉龐的年輕人。無疑他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但已記不起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甚
至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或者過去曾經聽過的曲調他都忘記了,這使他萬分痛苦,以致有一
天晚上他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這種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時候,突然一道
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那個年輕人前一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在這個人材基本的地
方看見他感到很驚訝,奧利貝利亞醫生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公子,他到這裏來是為
了準備法醫論文。烏爾比諾醫生做了個手勢,高興地向他打招呼,這位年輕醫生站起身
來,行禮作答。但是,不管那時還是後來,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馬
爾家跟他在一起的實習醫生。
    由於又一次戰勝了老年的健忘症,他感到輕鬆了。於是他沉溺於最後一支充滿激情
的、清亮流利的樂曲中,他既聽不出那是什麽曲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作品。後來,樂隊
中有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青年告訴他,那是加富列夫·福爾的弦樂四重奏。烏爾比諾醫
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此人的名字,盡管他對歐洲的所有新鮮事兒一向十分注意。費爾米納
象往常那樣照料他,特別是看到他在公眾麵前發呆的時候,她就停止吃飯,把他的手拉
過來放到她的手上,對他說:“你就別在意啦!”烏爾比諾醫生銷魂地向她微笑著,就
在這時,他重新想起了她所擔心的事情。他記起了阿莫烏爾,他穿著一身假軍裝,戴著
昔日的勳章,在兒童照片的譴責的目光下,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棺材裏。他轉過身去告訴
大主教他自殺的消息,但大主教早已得到消息。做完大彌撒之後,這事就廣泛傳開了,
他甚至收到了陸軍上校阿爾戈特以加勒比海地區全體流亡者的名義寫的一份申請書,要
求把死者葬在聖地。他說:“我認為這種請求不夠嚴肅。”然後,他以更富有人情味的
語調問烏爾比諾醫生是否知道自殺的原因。烏爾比諾醫生靈機一動,用非常肯定的語氣
回答說,阿莫烏爾死於老年憂鬱症。奧利貝利亞醫生在關照他的賓客,一時沒有注意他
的老師跟大主教的談話,這時插言道:“至今還發生為愛情而自殺的事,實在令人遺
憾。”烏爾比諾醫生看到他的愛徒的思想跟自己一致,並不感到驚詫。
    “更糟的是,”他說,“是服氰化金自殺。”
    當說這句話時,他感到同情心已超過了那封信帶給他的痛苦。這一點他並不感激他
的妻子,而歸功於音樂的神奇力量。這時他跟大主教談起了在傍晚悠然地下象棋時認識
的那位世俗的聖人,談起了他把自己的藝術貢獻給孩子們的幸福,談起了他罕見的博學,
對世上的事情無不知曉,談起了他斯巴達式的習俗……此刻,醫生竟為那個跟自己的過
去突然徹底決裂的純潔靈魂而感到驚訝。然後,他又告訴市長,應該買下那位兒童攝影
師的底片檔案,以便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來,而這一代人,除了拍照片之外,也許再
也不會有幸福,然而城市的未來就掌握在這一代人手中。一個正統的有文化修養的天主
教徒公然聲稱自殺是聖潔高尚的行為,這使大主教很不高興,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檔的建
議。市長想知道向誰去買這些底片,烏爾比諾醫生看了急,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因為
他要保守秘密。但他還是沉住了氣,沒有把遺產繼承者的姓名公布出來。他說:“這事
交給我去辦好了。”他由於自己對那個女人的忠誠而產生一種贖罪的感覺,因為他在五
個小時前背棄了她。費爾米納注意到了這一點,她要他低聲答應將去參加葬禮。他說,
他當然要這麽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他感到鬆了一口氣。
    講話是簡短而迅速的。管樂隊開始演奏一支節目單上沒有的俚曲。來賓在平台上散
步,等待著堂·桑喬旅店的傳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幹,看看誰有跳舞的興致。隻有主賓
席上的客人們還留在客廳裏喝茶。烏爾比諾醫生把最後的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他以前
隻能喝少許葡萄酒,吃一盤特製的萊,誰都不記得他喝過白蘭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
驅使他這樣做,從而使他的軟弱得到了補償。多年以來,他終於又有了唱歌的興趣。如
果那位年輕的樂師向他提出這種請求,並且自告奮勇為他伴奏的話,他肯定會高高興興
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開來了一輛全新的小轎車,在穿過泥濘的院子時,濺了樂師
們一身泥漿,把鴨子驚得在圍欄裏嘎嘎亂叫。汽車停在門廊對麵。烏爾比諾·達薩醫生
和他的妻子,每隻手手托著一隻用呢絨花邊布蓋著的托盤,笑盈盈地下了車。汽車裏擺
滿了同樣的托盤,一直擺到司機的腳下。那是本應及時送到的餐後點心。在熱烈的掌聲
和親切的帶有嘲弄性的口哨聲停歇之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鄭重地作出解釋:修女們
請他在暴雨之前務必把點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個彎,因為有人告訴他,他父母的
家裏失火了。烏爾比諾醫生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就驚恐起來,他的妻子及時提醒他說,
消防隊員隻是應他本人之請前去抓鸚鵡而已。盡管已經喝過了咖啡,精神煥發的奧利貝
利亞夫人還是決定讓大家在平台上用餐後點心。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沒有吃點心就
告辭了,在參加葬禮之前,他必須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午覺騰出時間。
    他這次午睡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為他回到家中時,看到了消防隊員造
成的破壞如此嚴重,絲毫不亞於一場大火災。為了嚇唬鸚鵡,他們用高壓水龍帶把那棵
樹的葉子全打光了。由於瞄錯了地方,一股激流從臥室的窗戶射進去,給家具和掛在牆
上的無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聽到消防車的鈴聲,居民們紛紛趕來,
以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學校停課,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消防隊員們看到再
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鸚鵡抓住時,他們便動手砍起樹來,幸好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時
趕到,才阻止了他們把樹幹鋸掉。他們走時留下話說,打算五點鍾以後再來鋸樹。他們
不僅把露台和客廳的地板踩得到處是泥,還踩破了費爾米納最喜愛的土耳其地毯。消防
隊造成了那麽嚴重的災難,但毫無收獲,鸚鵡大概已趁著混亂逃到鄰居的院子裏去了。
烏爾比諾在樹叢中找了它好一陣子,鸚鵡既沒有用任何語言也沒有用口哨或歌聲來回答
他。他認為鸚鵡是丟定了,大約在三點鍾時,便去睡午覺了。上床之前,他還蹲在廁所
裏,盡情地嗅了一陣擺在那兒的溫馨的石刁相薄鬱的花香。
    他在悲傷中醒來。這不是早晨在朋友遺體前的那種悲傷,而是午覺醒來之後籠罩著
他的心靈的無形的雲霧。他認為那是一種神諭,告訴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過他的最後
的一個下午。五十歲前,他對自己內髒的大小、重量和狀況不大了然。但是一過五十,
漸漸地,每當他在午睡之後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內髒的一切情況他都能體察得到,甚
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動的心髒,神秘的肝髒,奇妙的胰腺。他發現就連比他年長的老人都
比他年輕。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人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
事時,他采用了從醫科學校的一位老師那兒聽來的辦法:“失去記憶的人要用紙來幫
忙。”然而,那也隻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幻想,因為他的記憶力甚至衰退到這樣的地
步:他記不起口袋裏那些紙條上寫的是什麽意思;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鎖上門以後還
在匙孔中轉鑰匙;讀書時,讀著讀著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忘記了情節的邏輯和人物之
間的關係。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漸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失
去了正確的判斷能力。
    憑著經驗,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大多數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進入老
年期後的氣味比任何氣味都更為獨特。這一點,他從解剖台上已經解剖過的屍體中也能
嗅聞出來,即使無法看清死者的年齡,屍體散發的氣味也騙不過他的鼻子,他甚至從他
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氣味。
從本質上講,事情確實如此,否則一個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許會同意阿莫烏爾的意見:老
年是一種不體麵的狀況,應該及時防止。
    他過去身體相當強健,聊以為慰的是慢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漸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性
的平靜。到了入十一歲,他的頭腦還相當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隻是由幾根細線維係
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他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
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一切努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
不到上帝。
    費爾米納已經把被消防隊員破壞的臥室重新整理就緒。快到四點鍾時,她吩咐給丈
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檸檬水,並且提醒他,應該穿上衣服,準備去參加葬禮了。這天
下午,烏爾比諾醫生手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亞曆克西·卡雷爾的《人類之謎》,另一
本是阿克塞爾·芒特的《聖·米歇爾傳》。後麵一本還沒有開負,他要廚娘迪格納·帕
爾多把他忘在臥室裏的象牙裁紙刀給他拿來。可是,當她把裁紙刀拿來時,他已經在讀
《人類之謎》中用一個信封夾著的那一頁,那本書他很快就要讀完了。他讀得很慢,在
午宴上最後碰杯時他喝了半小杯白蘭地,此時稍感頭痛。閱讀停下來時,他便呷一口檸
檬水,或慢慢地在嘴裏化一塊冰。他穿上了襪子,穿上了一件沒有假領的襯衣。帶有綠
色條紋的鬆緊帶掛在褲腿的兩旁。一想到必須更衣去參加葬禮,他就感到厭煩。他很快
就停止讀書,把它放在另一本書上,爾後開始在柳條搖椅上來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觀看
著院子裏沼澤地上的小香蕉樹,光禿禿的芒果樹,雨後出來的螞蟻和另一個值得懷念的
即將一去不複返的那下午短暫而絢麗的光彩。他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過一隻帕拉馬裏博鸚
鵡,而且他象愛一個人似地愛著它。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真正的小鸚鵡。”
這聲音很近,幾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樹最下麵的枝頭上找到了它。
    “不要臉的東西。”他對它喊道。
    鸚鵡以同樣的聲音反道:
    “你更不要臉,醫生。”
    他繼續跟它談著話,並且一直盯著它,同時小心翼翼地穿上短筒靴,以便不把它嚇
跑。接著,他把鬆緊帶拉到肩膀上,起身往汙泥滿地的院裏走去。在下平台的三道台階
時,為了避免滑倒,他用拐杖試探著。鸚鵡沒有動,而且站得很低,他象往常一樣把拐
杖伸過去,想讓它站在銀柄上,但鸚鵡躲開了,它跳到了旁邊較高的樹枝上。在消防隊
到來之前,家裏的精子就一直架在那兒,現在更容易捉住了。烏爾比諾醫生估摸了一下
高度,認為隻要爬上兩級,就能夠抓住它。他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級,唱著歌兒來轉移那
個不聽話的家夥的注意力,而它沒有唱,卻在重複著他的歌詞。醫生順手抓它時,它在
枝頭上左躲右閃,醫生又用雙手緊緊抓住梯子,不費力氣地爬上了第二級。鸚鵡沒有挪
動地方,並且開始重複著他的歌曲。他感到剛才低估了樹枝的高度,他又往上爬上了第
三級和第四級。那時,他左手抓緊梯子,用右手去捉鸚鵡。老女仆帕爾多來了,她想提
醒他天已不早,該去參加葬禮了。她進來時,看到有人爬在梯子上,要不是那條綠色的
鬆緊吊褲帶,她真不相信那就是烏爾比諾醫生。
    “天哪!”她喊道,“您會摔死的!”
    烏爾比諾醫生抓住鸚鵡的脖子,帶著勝利的神情,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啊,終於
把你抓到了。”但是,他立即又把鸚鵡放走了,梯子在他的腳下滑開了。他懸在空中的
一刹那,意識到自己死了。在聖靈降臨節的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四點零七分,來不及接受
聖餐儀式,來不及懺悔,也來不及同任何人告別,他死了。
    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品嚐晚飯的場,忽然聽到了帕爾多的可怕的尖叫聲和傭仆們的吵
嚷聲,隨之而來的是鄰居們的哄鬧聲。她扔下湯勺,拚命往外跑,她上了年紀,心有餘
而力不足,怎樣也跑不動。她象瘋子似地喊叫著,不知道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發生了
什麽事。看到丈夫仰麵躺在泥地上時,她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了。他已奄奄一息,
還在抵抗著死神最後的打擊,等候她的到來。他終於在混亂的人群中認出了她,眼裏含
著最後的痛苦的眼淚。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半個世紀中,她從來沒有
看到過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傷,如此充滿感激之情。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她說:
“隻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麽愛你。”
    烏爾比諾醫生之死當然是值得紀念的。他剛從法國學成歸國時,就在全國享有盛名,
他采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製止了全省最後一次霍亂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亂病流行時,他
還在歐洲,那次霍亂病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奪去了城裏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
父親在內。他父親也是一位有名望的醫生。由於他名聲大振,家產激增,他創辦了一個
醫學研究會,這是多年來在加勒比海諸省建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醫學研究會,
而且由他自己擔任終身主席。他建設了第一條導水管和第一個下水道係統,還建立了有
遮篷的公共市場,這個市場避免了阿尼馬斯海灣汙穢物的侵入。此外,他還是語言研究
院和曆史研究院的院長。由於他對教會的貢獻,耶路撒冷的拉丁國家總主教授予他聖墓
騎士團騎士的頭銜。法國政府則授予了他來譽軍團騎士團團長的軍銜。他是本市所有愛
國宗教團體的積極支持者,他全力支持愛國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是城裏那些沒有
官職的領袖人物,他們以當時過於激進的思想對政府和商界施加壓力。在這些進步思想
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體靜力學的氣球試驗。第一次試飛時,他們通過氣球把一封信帶
給沼澤地的聖·胡安,這一想法要比開創航空郵路的設想早出許多年。成立藝術中心也
是這些人的主意,後來藝術中心又在同一幢房子裏開設了美術學院,藝術中心和美術學
校的舊址至今依然存在。多年來,藝術中心還是四月花會的讚助者。
    整整一個世紀認為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他卻辦到了:從殖民時期以來已經變成鬥
雞場和公雞飼養場的喜劇院,被重新修複了,那堪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愛國運動的頂峰,
本市各界都卷了過去,無一例外。人們被廣泛地發動起來,參與這項公認的宏偉的事業。
總之,喜劇院在既無座位又無燈光的情況下舉行了落成的典禮,開始演戲。觀眾不得不
自帶座位,幕間休息時他們點起自己帶來的燈籠。劇院的節目公演時,也象歐洲那般隆
重,貴婦們利用這個機會,在加勒比海地區的大伏天,爭相炫耀她們的長禮服和皮大衣。
不過,劇院也必須準許仆人進入,由他們搬椅子,提燈籠,攜帶各種他們認為必要的吃
食。節目一演就沒完沒了,有的節目一直拖到做晨彌撒時方告結束。首先在這個劇院演
出的,是一個法國歌劇團,這個樂隊的新型樂器——豎琴——使人大開眼界。但最令人
難忘並引以為驕傲的,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土耳其女高音,她不僅歌喉婉轉無可挑剔,而
且赤著腳演唱,腳趾上戴著貴重的寶石戒指,更增加了她演出的戲劇效果。從第一幕開
始,人們就幾乎看不到舞台,密密麻麻的椰油燈裏冒出的黑煙籠罩著舞台的空間,熏得
歌唱家們走了調。城裏的新聞記者對這些小小的不足之處毫不介意,他們交口讚揚那些
值得紀念的東西。無可置疑,演出歌劇是由烏爾比諾醫生倡議的,他的倡議是那樣的富
有感染力,以致使歌劇熱一直影響到本市最偏僻的角落,甚至導致了《特裏斯坦和依索
爾德》、《澳賽羅人洞依達》和《齊格弗裏行》等著名歌劇的出現,造就了瓦格納、威
爾地式的整整一代著名作曲家。然而,歌劇始終沒有發展到烏爾比諾所希望的頂點,因
為意大利派和瓦格納派在幕間休息時並沒有象預期那樣麵對麵地敲著拐杖爭論得麵紅耳
赤。
    烏爾比諾醫生從不接受任何委任。他無情地抨擊那些利用職業威望撈取政治地位的
醫生。他一向被認為是個自由黨人,而且在選舉中他常常投自由黨候選人的票,但與其
說他站在自由黨一邊是由於信念,還不如說是由於傳統。當大主教華麗的四輪馬車通過
時,也許他是最後一個當街下跪的貴族的成員。他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主張
為了祖國的利益,自由黨和保守黨應該徹底妥協。然而,他在公開的行動中一貫自行其
是,以致誰都不把他當做自己人。自由黨人把他看做山洞裏的哥特人,保守黨人認為他
幾乎是共濟會成員,而共濟會員們又把他視做替羅馬教廷效勞的暗藏的牧師,對他深惡
痛絕。對他的批評不那麽憤恨的人也認為,他隻不過是全民族被無休止的內戰血泊淹沒
之時的一名在花會中逍遙自在的貴族而已。
    隻有兩件事同他的這一形象不符。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發戶區,新居是用卡薩爾
杜埃羅侯爵古老的宮殿式的樓房換來的,那座樓房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這個家族的邸
宅;另一件是和一位既無名望又無財產的本地美女聯姻,從而遭到那些有著長長姓名的
夫人們的暗中嘲笑。鑒於那位姑娘的“高貴出身”和“氣質”,她們無法不相信她比她
們所有的人都更為優越。烏爾比諾醫生對那些議論和許多其它有關他公開形象的議論,
一向心中有數,而且知道他自己正是那個正在消亡中的姓氏的最後一個主角,這一點,
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子女是家族中兩個平平庸庸的人。兒子同他一樣,是個醫生,就像
曆代的所有長子一樣,毫無建樹,年過五十,連個兒子都沒有。女兒和新奧爾良銀行一
個善良的職員結了婚,已進入更年期,膝下有三個女兒,沒有一個男孩。在曆史的長河
裏,他的氏族血統將由此而中斷,這使他傷心不已,可是更令這位醫生操心的是在他死
後費爾米納的孤獨的生活。沒有他,她如何打發日子!
    那場悲劇震撼了醫生的全家人,也影響到了全城,百姓們都走到大街上,想把事情
打聽個究竟。全市宣布致哀三天,各種機構和商店都降了半旗,所有教堂的鍾聲都在不
停地敲響,直到死者的屍體在家庭陵園裏入葬。美術學院一個班的學生,做了一個遺體
的真容模型,以便為將來塑半身像留下個模特兒。但是,這計劃剛開始便被取消,人們
都這樣認為,那個逼真地塑出了醫生最後一到恐怖神情的真容模型有失莊重。一個湊巧
打這兒經過的歐洲藝術名家畫了一幅傷感現實主義的大油畫,再現了烏爾比諾醫生在梯
子上伸手捕捉鸚鵡的致命的一刹那。畫麵上唯一與原來事實不符的是,一他穿的不是無
領襯衣和用綠色吊帶係著的褲子,而是戴著蘑菇帽,穿著霍亂流行期報上經常刊登的版
畫人物身上的黑呢大禮服。這幅畫在烏爾比諾醫生逝世幾個月之後陳列在一個名叫“金
鈴襠”的大畫廊裏,讓民眾一飽眼福;爾後又掛在公私機關的牆上展出,這些機關都認
為應向這位傑出的貴族表示敬意。最後,這幅畫陳列在美術學院,並為此在那兒舉行了
第二次葬禮。又過了多年,美術學校的學生把它拿到大學廣場上燒掉了,他們把它看做
一種美學的象征,也把它看做一個令人厭惡的時代的象征。
    費爾米納從成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擔心的那樣孤獨和無用。她下了
決心,毫不妥協,不允許利用她丈夫遺體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國總統拍來的電報都沒
有用,那個電報命令把屍體放在紅箱子裏擺在省府會議廳讓人們瞻仰。她也以同樣冷靜
的頭腦反對在教堂為丈夫守靈。那是大主教親自要求的,她隻答應在舉行葬禮彌撒時把
屍體移到教堂去。被各種各樣的要求弄得手足無措的兒子出來調停,她也仍然毫不動搖
地堅持她的農村觀念:死者不屬於任何人,隻屬於他的家庭。他們應在自己家裏喝著苦
咖啡,吃著奶酪餅守靈,每個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樣哭就怎樣哭。他們將免去傳
統的守靈九晝夜的儀式,在葬禮之後就把大門關閉,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
何來訪者。
    家裏籠罩著居喪的氣氛。所有貴重的東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禿禿的牆壁上隻留
下掛過畫畫的痕跡。自家的椅子和從鄰居那兒借來的椅子都擺在從客廳到臥室的牆邊。
除了擺在一個角落裏用白床單蓋著的鋼琴外,大型家具都搬走了。空間似乎擴大了,聲
音發出鬼怪似的回響。書庫的中央,在他父親的寫字台上,躺著醫生的遺體,他的臉上
帶著最後的驚恐表情。他穿著黑鬥篷,披著聖塞騎上的戰刀。在遺體的旁邊,身穿重孝,
渾身顫抖,但自製力仍然很強的費爾米納,忍著悲痛,莊嚴地接受人們的吊唁,堅持到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鍾,幾乎紋絲不動。十一點鍾一過,她便站在門廊上,揮著手帕向丈
夫的遺體告別。
    自從她聽到帕爾多在院子裏喊叫,看見老頭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掙紮以來,現在
能恢複到控製自如的狀態委實不易。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認為丈夫尚有希望,因為他
還睜著眼睛,瞳孔是那樣明亮,她從來就沒見到過。她懇求上帝至少給她一點時間,以
便讓他知道,盡管他們之間出現過多次疑雲,她卻始終在愛著他。她實在不願他在明了
這一點之前就離開人世。她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抵製的願望,希望同他重新開始生活,
以便互相表達長期壓在心頭尚未出口的話,把過去沒有安排妥當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
在無情的死神麵前,她隻好投降了。她的痛苦變成了一種盲目的忿怒,她對誰都言詞激
烈,怒氣衝衝,甚至對自己也是如此。這倒使她獲得了自我控製的能力和獨自忍受寂寞
的勇氣。從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做事,不讓臉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跡。唯一身不由己
地流露出某種淒楚的時刻是星期日夜裏十一點,當時根據大主教的命令,把還在散發著
墊木的氣味、打著銅箍、蓋著紅罩的棺材抬走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命令立即蓋棺,
在那難以忍受的炎熱天氣裏,家中那麽多花散發出的味道使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他似
乎看到父親的脖頸上出現了最初的紫色痕跡。他在寧靜中仿佛聽到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
音:“人到了這個年紀,活著也爛了一半。”在蓋棺之前,費爾米納摘下結婚戒指,把
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後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就象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場合信口開河
地講話時做的那樣。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她對丈夫說。
    聽了這話,躲藏在社會名流中的費洛倫蒂納·阿裏薩,感到象是在體側被擊了一槍。
費爾米納在最初吊唁的混亂中沒有認出他來。其實,在處理那天晚上的緊急事故中,誰
都沒有他出現得及時,誰都沒有他更起作用。是他把滿滿當當的廚房發排得井井有條,
使咖啡得以充分供應。當從鄰居借來的椅子不敷應用時,是他從別處弄來了椅子。當室
內擺滿了花圈時,是他命令把餘下的花圈搬到院子裏去。他為奧利貝利亞醫生請來的客
人端去了白蘭地,那些客人是在慶祝從業二十五周年的高潮時聽到噩耗後急急忙忙地趕
到這裏來的,他們在芒果樹旁圍成一圈坐下,繼續吃喝作樂。當鸚鵡昂著腦袋張開翅膀
半夜出現在飯廳時,他是唯一及時作出反應的人。鸚鵡的出現,使全家人不寒而栗,因
為那仿佛是懲罰性的遺贈。阿裏薩抓住鸚鵡的脖子,不讓它叫出荒唐的話來,並把它放
入帶罩的鳥籠掛進了馬廄。這一切,他做得是如此幹淨利落,以致沒有一個人認為他介
入了別人的家務,相反倒認為他在那個家裏遭受厄運的時刻做出了無法估量的貢獻。
    從表麵來看,他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嚴肅的老人。軀幹消瘦而筆挺,棕褐色的皮膚上
汗毛稀少,白金架的眼鏡後麵藏著一對貪婪的眼睛,末端粘得很好的羅曼蒂克的小胡子
已有點過時。他的最後幾縷鬢發往上梳著,用發蠟緊緊貼在閃閃發亮的頭頓中央,似乎
這樣就最後解決了他的禿頂問題。他的天然的文雅和鬱鬱寡歡的舉止十分討人喜歡,但
同時也被視為一個頑固的光棍漢身上的兩種可疑的品德。他花費了許多錢,用了許多心
計,費了好大的力氣,為的是不讓人們看出在當年的三月份他已滿了七十六歲,而且他
在孤寂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信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比他愛得更深。
    那天,盡管六月的天氣熱得叫人透不過氣,從聽到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消息起,直
到晚上,他還是穿著慣常穿的衣服。深色的呢料坎肩,襯衣的硬領上係著絲帶結。戴著
氈帽,手熱一把兼做拐杖的黑綢傘。黎明時分,他從守靈的地方離開了兩個小時。太陽
剛剛升起時,他又大大方方地回來了,胡子修聾得整整齊齊,美容洗發劑的香氣四溢。
他換上了一件黑呢料大禮服,這種衣服他平時一般不容,隻有在參加葬禮和出席聖周彌
撒時才正式穿用。他沒有打領帶,而是在硬翻領上別了藝術家的帶狀飾物,頭上換了一
頂蘑菇帽。他還是帶著傘,但此時已不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因為他估計在十二點鍾之前
肯定有雨。他把下雨的跡象告訴死者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以便讓他考慮是否有
可能提前安排葬禮。他們也真的試圖這樣做了,因為他們知道阿裏薩出身於船主家庭,
本人是加勒比海內河航運公司經理,對氣象是個內行。但是他們無法及時在民政當局和
軍事當局、公共團體和私人團體、軍樂隊和藝術學校樂隊,以及各宗教團體之間進行協
調,大家早已同意在十一點舉行葬禮,可倉促之間難以達成一致協議。這樣一來,那次
曆史性的安葬儀式便被一場傾盆大雨弄得狼狽不堪。咕吱咕吱地踩著泥水到達家庭陵墓
的送葬者寥寥無幾。陵墓的庇護者是一棵歐洲木棉樹,繁茂的枝葉一直探到墓地的牆外。
就在同一棵木棉的樹蔭下,在牆外被指定埋葬自殺者的一座小墓上,前天下午,加勒比
海地區的流亡者們埋葬了阿莫烏爾,根據他本人的意願,他的愛犬和他同穴安眠。
    阿裏薩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到達墓地的人之一。他連內衣都濕透了。他提心吊膽地回
到家裏,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生怕被這次
大雨澆出肺炎來。他煮了一杯熱檸檬水,又加了一點白蘭地,躺在床上用它衝服下兩片
阿斯匹林,裹在毛毯裏出了滿身大汗,身體才暖和過來。他再度回到守靈的地方時,已
感到精神抖擻了。費爾米納重新挑起了操持家務的重擔。房間已進行了清掃,可以接待
客人了。書房裏設了個祭壇,安放著一張已故丈夫的蠟筆肖像,像框上掛著黑紗。八點
鍾時就賓客盈門,天又象前一天夜晚那麽炎熱,於是在做完念珠祈禱之後,有人提出要
早些告退,以便讓亡者的遺孀稍事休息,從星期日下午以來,她一直未得消停。
    費爾米納站在祭壇旁邊,跟來客告別,把最後一批契友一直送到臨街的門口之後,
她象往常那樣,要親自把門關好。她正在關門時,卻看到了穿著喪服站在空曠的客廳裏
的阿裏薩。她感到意外驚異,因為多年以來,她就把他從她的生活中抹掉了。這是第一
次她從忘卻中恢複過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在她尚未來得及為他的來訪致謝之前,
他已經渾身戰栗著莊嚴地把帽子放在胸前,鬱積在心中的話陡然引爆,那句話一直是他
生命的支柱。
    “費爾米納,”他對她說,“我為這個機會等了半個多世紀,為的是再一次向您表
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您,忠貞不渝。
    倘若費爾米納·達薩沒有想到阿裏薩在此時此地出現是上帝的旨意的話,她真會以
為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瘋子。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高聲詛咒他,她的丈夫在墳墓裏屍骨
未寒,他就這樣來到她的麵前,這是對她家門的褻瀆。但是,狂怒和尊嚴不允許她這麽
做。“滾開!”她對他說,“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她重新把剛要關上的臨街大門
徹底打開,最後加了一句:
    “但願你在世界上的日子也不長了。”
    當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漸去漸遠時,便慢慢地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和
插銷。現在,她要獨自麵對自己的命運了。在這以前,她從未完全意識到她年滿十八歲
時發生的那場悲劇的輕重和後果。這場悲劇她必須一直演下去,直到她死去為止。自從
那個災難性的下午以來,她第一次悄悄地哭了。她為丈夫的死亡而哭,為她的孤獨和忿
怒而哭。當她走進空蕩蕩的臥室時,她又為自己而哭,她自從出嫁以來,很少一個人獨
自睡在那張床上。丈夫留下的一切都使她流淚不止:帶穗頭的拖鞋,枕頭下麵的睡衣,
梳妝台上鏡子裏她丈夫的身影的空缺,以及她丈夫皮膚上散發的特有的氣息。一種恍惚
的思想震動了她:“一人被愛的人,死去時應當把一切帶走。”她不願在任何人的幫助
下就眠,睡覺之前也不想吃任何東西。由於悲痛已極,她祈求上帝讓她在睡夢中被死神
召去,她懷著這樣的幻想脫下了鞋,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入睡,
睡夢中她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意識到床上空出了一半,她象往常那樣測躺在左邊,而
在右邊缺少另一個身體跟她對稱。她在夢寐中思慮著,她想她絕不能再這麽下去,不禁
嗚咽起來。她在夢中哭泣了好一陣,雄雞終於高啼,不受歡迎的晨光將她喚醒。她醒來
時,看到身邊沒有丈夫,隻有了然一個人,隻是在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在夢中痛哭
了很久,然而她並沒有死。她還發現,自己在啜著睡覺時,想阿裏薩的成分比想她死去
的丈夫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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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二章(一)
    在經過長時間的不愉快的戀愛,費爾米納無可挽回地拒絕了他的求婚之後,阿裏薩
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他毋須為了備
忘而每天在牢房的牆上劃一個道道計算口子,因為每一天都會發生點事兒使他勾起對她
的回憶。他們斷絕關係時,他二十二歲,當時,他跟他母親特蘭西托·阿裏薩住在文塔
納斯街租下的半幢樓房裏。母親從年輕時就在那裏經營一個小百貨店,除此之外,還把
舊衣服拆了當棉花賣給戰爭中的傷員。阿裏薩是她的獨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薩
先生偶然結合所生。這位洛阿伊薩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
他們靠了這個航運公司推動了馬格達萊納河的航運事業的發展。
    當他兒子十歲時,洛阿伊薩先生謝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負擔著他的花費,但從未在
法律上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解決他的前程問題。因此,阿裏薩一直隻有母性,
他真正的父親是誰,公眾向來是清清楚楚的。父親死後,阿裏薩不得不輟學到郵局去當
學徒,在那裏他負責打開郵袋,分撿信件,在門口升起有關國家的國旗,通知人們哪個
國家的郵件已經到了。
    他的才智引起了報務員的注意。那位報務員是個德國僑民,名叫洛特裏奧·特烏古
特,此人除在郵局幹事外,還在教堂的重要慶典上彈風琴和兼任家庭音樂教師。特烏古
特教他學會了莫爾斯電碼和掌握電報係統。僅僅上了頭幾堂小提琴課,阿裏薩就可以像
個職業演奏者似的一邊聽課,一邊演奏其它曲子了。他在十八歲上認識了費爾米納,當
時他稱得上是本社會階層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歡迎的年輕人。他能跟著時髦的音樂翩翩
起舞,情意纏綿地背誦詩篇,隻要有人求他,他隨時都樂意帶上小提琴為他們意中人去
奏小夜曲。從那時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頭發用香脂粘得銀光瓦亮,架在鼻
梁上的近視鏡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視力上的缺陷外,他還患有慢性便秘,
終生都離不開通便的灌腸劑。他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換衣服,是從他已故的父親那裏繼
承來的,由於特蘭西托善於保存,以致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象是新的。盡管他長得很纖
弱,性格內向,穿著樸素,可是班上的姑娘們為了爭奪和他呆在一起的機會,還得在私
下抽簽。他也常和她們在一起玩,直到他認識了費爾米納,那些天真無邪的行動才算告
終。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那天下午,特烏古特叫他去給一個通訊地址不大明
確的名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電報。他在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裏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
子裏找到了那個人。那座房子的裏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壇上長滿雜草,中央有一個幹涸
的泉眼。當阿裏薩在走廊裏跟著赤腳女仆穿過一道道拱門時,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走
廊裏擺滿了尚未打開的搬遷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沒有用完的水泥和石
灰,當時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室內有個大胖子正坐
在寫字台前睡午覺,他的卷曲的鬢發和胡子攪在一起。此人正是洛倫索·達薩,他在城
裏尚不十分出名,因為他來到此地還不到兩年,而且交遊不廣。
    電報的到來仿佛是他的惡夢的繼續。阿裏薩懷著一種公務人員的同情心,觀察著他
的鉛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開封條的哆哆咦膜的手指,以及他內心的恐懼。這種恐
懼,他從許多人身上都看到過,因為收件人在打開電報前,難免把它同死亡聯係在一起。
讀過電報後,他馬上鎮定下來,歎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慣例送了阿裏薩五個雷阿
爾,他以寬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給他帶來的是壞消息,那五個雷阿爾他是不會破費
的。接著,他又緊緊地握手同他告別,其實這對送電報的人來說是不必要的。女仆一直
把他送到大門外,不僅是為了給他引路,也是為了監視他。但是,他跟著女仆又沿著同
一條走廊走過去了。阿裏薩發現裏麵還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裏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在反複誦讀課文。當他在縫紉室的對麵穿過時,從窗戶裏看到一個成年的婦女和一個姑
娘,她們坐在兩張並排的椅子上,同時讀一本攤在那個成年女人膝上的書。這種景象使
他覺得奇怪:女孩在教母親讀書。這個估計,隻有一點不太準確,因為那個婦女是女孩
的姑媽,而不是她的母親,盡管她曾象母親似的把她撫養成人。讀書聲沒有中斷,但女
孩把頭抬了起來,想知道是誰在窗口經過。誰也沒有料到這偶然的一督,引起一場愛情
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尚未結束。
    關於洛倫索·達薩,阿裏薩唯一能夠打聽到的隻是:他是帶著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
在霍亂發生後不久從沼澤地的聖·胡安遷到這兒來的。那些目擊他下船的人,毫不懷疑
他將會在這裏定居,因為他把裝備一個家庭所需要的東西全部帶來了。女孩還小,但妻
子已經去世了c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她上街時,總是按照聖芳濟會的
習慣著裝;留在家裏時,也在腰間圍條帶子。女孩十三歲了,取了個跟死去的母親一樣
的名字:費爾米納。
    看來,洛倫索·達薩是個有資產的人,他雖然沒有正當的職業,卻生活得很好。他
花二百金比索,買下了埃萬赫利奧斯的舊房,而整修這所房子所花的錢至少是買價的兩
倍。女兒就讀於“聖母獻瞻節”學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學校就為閨秀們開設如何做
賢妻良母的家政課。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年,這所學校隻收貴族門第的小姐。但是,
由於獨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從於新時代的現實,這個學校的大門終於向所有
能夠支付學費的女學生敞開,不管她們有沒有貴族頭銜,隻要是按天主教儀式結婚的父
母的合法女兒就可以就讀。這是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僅就費爾米納在那裏就讀一事,
即使不能說明她家庭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這些消息使阿裏薩極為興
奮,那位杏眼通圓的美貌姑娘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親對女兒管教甚
嚴,這對阿裏薩接近費爾米納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學生一般都是結伴而行,
或由年長的女仆陪著上學,費爾米納則總是由單身的姑媽陪著,使她的一舉一動不能有
任何越軌之處。
    阿裏薩以下列天真的方式開始偷偷跟蹤費爾米納的生活——早晨七點鍾,他一個人
坐在公園裏不太為人注意的靠背長椅上,佯裝在扁桃樹下讀詩,直到那位姑娘無動於衷
地在他身前走過。她穿的是藍條製服,有鬆緊箍的襪子高齊膝蓋,一雙男式的高腰皮鞋。
一條粗大的辮子齊腰拖在背後,末端打著一個結。她走路時有一種天然的高傲,腦袋高
高地昂起,目不斜視,步履輕快,尖鼻子,兩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書包抱在胸前。真
的,她走路的姿勢頗似母鹿,輕鬆自在。在她旁邊,姑媽穿著棕褐色的教服,係著聖芳
濟會的腰帶,緊緊跟著姑娘的腳步走著,誰也甭想湊近那姑娘一步。阿裏薩一天四次看
著她們來回走過,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彌撒出來時也能見她一次。他隻要看到那個女孩就
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來的情感都
安在她的身上。兩個星期後,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決定給她寫封信,用職業
抄寫員的清秀的字體寫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麵。這封信在他口袋裏擱了幾天。在琢磨如何
把信交給她的同時,他每天睡覺之前都再補寫幾頁。結果,最初的那張紙逐漸擴大成了
一本情話詞典,那些話都是他在公園裏等待姑娘走過時從讀過的許多書中背下來的。
    為了尋求遞信的方法,他想結識幾個“聖母獻瞻節”學校的女學生。然而,她們的
天地同他相距太遠了。再說,經過反複考慮之後,他認為讓人知道他的企圖是不明智的。
他聽說費爾米納剛到此地數天之後,曾經有人邀她參加周末舞會,但被她父親斬釘截鐵
地拒絕了:“現在還不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阿裏薩再也難以忍受為自己的愛情保守
秘密,他的信已長達七十張紙,而且兩麵都寫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母
親麵前,母親是他唯一願意講講知心話的人。特蘭西托為兒子的純真的愛情激動得流下
了眼淚。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引導他。她首先說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詩般的長信
交給姑娘,那隻能使她在幻夢中大吃一驚,她認為這位姑娘在愛情上跟她兒子同樣缺乏
經驗。她對他說,第一步應該是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有興趣,以便他向她吐露愛情時不致
使她感到意外,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
該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
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裏經過的一刹那,阿裏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
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裏薩到她家幹
什麽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
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當她第一次看見阿裏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
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並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
之前,就發現阿裏薩在那裏了,隻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後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
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小夥子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並不是偶然
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著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盡管她身穿教服,舉止在重,
但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複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
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裏薩隻使她產
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
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裏守著她們的年輕人,害的
準是相思病。
    費爾米納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
死後,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著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係,更象是孩子的母親,而不象
是姑媽。因此,阿裏薩的出現,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秘的消遣。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
她們發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
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
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著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
第一個發現他,誰就忍住笑這麽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肅的女子目不
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是愛你,
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姑媽預見到戀愛將會經曆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
可缺少的手段。阿裏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無真的花招,使費爾米納產生了新的好
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到更遠。她並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她的這種消道會
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
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著她。那時,她從內心希望姑媽能夠
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裏到底說了些什麽。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生在阿裏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
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果,費爾米納隻好一直等到年底,
隨著十二月份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休假的三個月時
間裏,為了他們能夠見麵,她該怎麽辦?這個問題直到聖誕節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
晚上,一種預感震撼著她,她覺得他在坐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感到不安,心
髒象要從嘴裏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隻好竭力克製
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到在混亂
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
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隻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麵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
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
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於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
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彩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
的呼喊聲中,阿裏薩象個夢遊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裏含著淚花,觀賞著節日的盛況,
一直遊蕩到天明。他仿佛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鋼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
看到姑娘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
的一模一樣:姑娘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米納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生製服,
穿了一件多措麻紗長裙。象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招絝從她肩膀上垂
下來。她頭上那頂桅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豐采。阿裏薩在公園裏坐了下
來,他斷定在那裏準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
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並沒有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麵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於家裏一直在沒完
沒了地修理,後來他才明白,費爾米納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
呆在那裏,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姑娘並沒有對
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了一
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
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裏。阿裏薩不假思索地
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米納跟前。他
離她是那麽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在以後的日子裏,
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隻是在半個世紀
以後才再現過一次,而且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我有個要求,請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料的那種聲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無精打采
的神誌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姑娘的眼睛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
許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裏薩激動得渾身戰栗,低沉的音
色使他終生難忘。他仁立著,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
央求:“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費爾米納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她暗
暗地把決心的大門半開半掩,那裏容得下整個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這裏來,”她對他說,“等待著我換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裏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
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米納站起身來,坐
上了另一把椅子。於是,阿裏薩在大禮服的扣眼裏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
的麵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米納低著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
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隻有風卷落葉在地上飄舞。
    “把信給我吧。”她說。
    阿裏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後決定隻送
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貳,永遠愛她。
他從大禮服內側的口袋裏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姑娘麵前。
姑娘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隻由於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
因為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手指也在發抖。這時出了一件節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枝葉
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米納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後麵,
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裏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
“這是幸福的預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榮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
把信搶了過去,折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裏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
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又恢複了原來的
姿勢。
    “您現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
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複雜
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
些症狀不象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裏薩的教父,一個懂
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
的這些症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出沙啞的聲音,臉色象垂危
的病人似的蒼白,盜汗但並不發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
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
玉米花水來鎮定神經,並建議他到外地去換換空氣,調劑精神。但是阿裏薩寧願忍受折
磨和煎熬也不願離開這裏。
    特蘭西托是個獨身的混血女人,她認為,是貧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兒子的痛苦仿佛
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樣也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喜悅和滿足。看到兒子神魂不定,
她就給他喝點玉米花水。兒子感到發冷,就給他蓋上幾條毛毯。與此同時,她也勸他打
起精神,在病中及時行樂。
    “趁著年輕,要嚐嚐各種滋味,”她對他說,“這種事情也是終身難逢的。”
    當然,郵局的同事並不是這樣想的。阿裏薩已變得非常懶散,對工作心不在焉,以
致在郵件到達時經常掛錯國旗。一個星期三,英國的利物浦萊蘭航空公司的郵船到了,
他掛了一麵德國旗。又有一天,法國聖納澤爾遠洋航運總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麵
美國旗。愛情的迷惘使他把郵件分發得亂七八糟,引起了公眾紛紛抗議。阿裏薩之所以
沒有丟掉飯碗,隻是因為特烏古特堅持要留下他,並想帶他到教堂唱詩班去拉小提琴。
他們在年齡上的差異幾乎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卻能誌同道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不
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裏,他們都相處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棧是三教九流
的人過夜的地方,上至穿禮服的公子少爺,下至靠施舍為生的酒鬼,無不聞風而來。公
子少爺們是從“社會俱樂部”豪華的舞會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嚐嚐油炸花鰍和
可可米飯。特烏古特常常在發完最後一班電報之後就趕到那兒,跟安第列斯群島小船上
的狂熱的水手們一起喝牙買加甜酒,拉手風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壯,一部
金黃色的胡子,晚上出來時戴一項弗利吉亞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話,簡直就跟聖
·尼古拉斯一模一樣了。他每個星期至少跟一個野妓過夜。有個小客棧,那樣的女人很
多,專向過路的海員賣淫。他認識阿裏薩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慫恿他效法自己,過過那
種秘密的天堂生活。他為他挑選最好的野妓,跟她們討價還價,商量行樂的方式,並且
替他預付金錢。但阿裏薩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個童男,在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之前,
他不願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這家客棧在殖民地時期是一座貴族宅邸,眼下已搖搖欲墜。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的
房間用紙板隔成一間間小臥室,紙板牆上被刺了無數的洞孔。到這裏來開房間的人,既
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偷看別人。據說,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過來的毛線針紮瞎了眼。
有人在偷窺時恰巧認出了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有身分的紳士來此行樂,裝扮成菜販和輪
船水手長,也遭到了厄運。總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當地的趣聞。阿裏薩想到這
一點,就嚇得魂不附體。特烏古特始終沒法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是歐洲王子們
的一大樂事。
    特烏古特魁梧的身材頗具魅力,然而他臉上卻長了個玫瑰蓓蕾似的肉瘤。這雖說是
個生理缺陷,卻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那些經驗豐富的野妓都爭著和他交歡。他由於才能
和風度,成了客棧裏最受尊敬的顧客之一。阿裏薩的沉默寡言和難以捉摸的性格,也贏
得了主人的賞識。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艱難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令人窒息的小屋裏,
讀傷感的詩文和連載小說。那時,在他的幻夢中,便出現了陽台上的燕子窩,出現了接
吻聲,出現了在沉寂的午睡時刻鳥兒拍擊翅膀的聲音。當黃昏到來熱氣消退的時候,總
能聽到男人們的對話聲,他們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到這兒來找野食的。就這樣,弗洛
倫蒂諾·阿裏薩聽到了那些重要顧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員們向他們的露水情人們述說的許
多夫妻間的不忠行為,甚至聽到了某些國家機密。他也聽說在索塔文托北麵四海裏的海
底,躺著一艘十七世紀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載有價值五千多億金比索的大量寶石。
這件事使他感到驚訝,但當時並沒有引起他進一步思考,過了幾個月之後,狂熱的愛情
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撈那批淹在海中的財富,為費爾米納打個金浴缸。
    數年之後,當他企圖回憶被他自己以詩的靈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麽模樣時,
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認出來。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窺視她的行動的日子
裏,他看到的也隻是在下午兩點鍾被橙黃色扁桃花卉映照得變了樣的形象。扁桃樹的繁
花四季常開,周圍永遠春意盎然。那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帶著小提琴,陪著特烏古
特得天獨厚地站在唱詩班的樓台上,從而得以欣賞費爾米納的長裙隨著輕風般的讚美詩
聲,象波浪似地飄蕩。但這種歡樂的機會,卻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白葬送了,他覺得
那些神秘的宗教音樂過於索然無味,異想天開地打算代之以愛情的華爾茲,結果特烏古
特隻好把他趕出唱詩班。就在這個時候,他貪饞地吃了母親種在院裏花壇上的桅子花,
從此才明白了費爾米納身上散發的香味。同樣在這個時候,他偶而在母親的箱子裏發現
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漢堡至美洲航線的海員賣的走私貨。他產生了一種不能遏製的
願望,為了了解他所愛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點一點地品嚐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東
方欲曉。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裏。後來昏昏沉沉地跑到海邊的防波堤上,那兒是沒
有房子的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地方。最後,他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母親提心吊膽地一直等
到清晨六點鍾,然後尋遍了所有最隱蔽的地方。過了中午,才在港灣某處經常有溺水者
衝上海灘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他正躺在一片散發著芳香氣味的嘔吐物中間。
    在兒子恢複健康期間,母親責備他不該隻是被動的等待費爾米納回信。她告誡他:
軟弱者永遠進不了愛情的王國,愛情的王國是無情和吝嗇的,女人們隻肯委身於那些敢
作敢為的男子漢,因為這樣的男子漢能使他們得到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們能正視
生活。阿裏薩接受了母親的教誨,也許還在此基礎上有所發揮。特蘭西托也掩蓋不住自
己的驕傲,那更多的不是由於母愛,而是由於色情。當見到兒子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
硬帽,賽潞略的衣領上打著優美的領結,跨出小百貨店時,母親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
去參加葬禮。他漲紅了臉回答說:“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但是他的決心是不可戰勝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後忠告,為他祝福,笑著說:“你要是能
把費爾米納征服,我就再給你買一瓶花露水,在一起慶賀慶賀。”
    自從一個月以前他給他意中人遞交了第一封信以來,他多次違背了不再到小公園裏
去的諾言,隻是做得十分謹慎,沒有讓她發覺。一切同往常一樣。費爾米納和姑媽在樹
下讀書,到下午兩點鍾,全城人從午睡中醒來時才結束。然後她們在一起刺繡,直到熱
浪下降,空氣漸漸變得涼爽。阿裏薩沒有等姑媽進入內室,就挺起胸膛,邁開大步,穿
過了大街,他這麽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不過他開口講話時沒有麵對費爾米納而是衝著
她的姑媽。
    “請允許我單獨和這位小姐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放肆!”姑媽說,“她的事情沒有什麽不能對我說的。”
    “我不能對您說。”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對發生的事情負責。”
    在姑媽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這樣說話,但她還是不安地站了起來,因為她
第一次驚異地意識到,阿裏薩是在照上帝的啟示說話。於是,她進入房間去換針,讓兩
個年輕人單獨留在枝廊的扁桃樹下。
    事實上,費爾米納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求愛者知之甚少,他象冬天的燕子似的闖入了
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聽過,知道他沒有父親,
隻跟一位勤勞嚴肅的獨身母親過日子。她的母親盡管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但卻無可挽回
地帶著年輕時誤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為他是個送電報的信差,現在才知道,他是一位
精通業務、前程遠大的助理報務員。她想,他所以屈尊親自給他父親送電報,不過是想
找個同她謀麵的機會。這種猜測,使她深受感動。她也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盡
管在望彌撒時他從來不敢抬起眼來證實這一點。有個星期日,她發現了這樣一件怪事,
整個樂隊在為大家演奏,唯獨小提琴隻為她一個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他的
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秘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從
來沒有想到,好奇也是潛在的愛情的變種。
    她自己也不用白為什麽收下了那封信。這不能責怪他。但是,她必須實現自己的諾
言,必須對他的信做出回答,這使她坐臥不安。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道偶然的目光,
他的最普通的動作和表情,都構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涼膽戰,生怕
因疏忽而失密,在飯桌上常常一言不發。她甚至在同姑媽說話時都支支吾吾,盡管姑媽
跟她一樣熱心,把侄女的事當做她自己的事,她毫無必要地把自己關在浴室裏反複閱讀
那封信,企圖從五十八句話的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中發現什麽暗號,藏著什麽神奇的方法。
她希望從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麵語言更豐富的內容,然而她反複尋覓,除了跟讀第一遍時
相同的內容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她剛拿到這封信時,匆忙地跑進浴室關起門來,
緊張得心象跳出來似的撕開了信封,幻想著那是一封感情熾烈的長信,但是她看到的隻
是一張灑了香水的便條,上麵寫的誓言使她震驚。
    最初她沒有考慮一定要回答,但是信裏講得如此清楚,她無法回答。同時,她感到
十分憂慮,為什麽阿裏薩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為什麽對他的興趣與日俱增?
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為什麽他不象往常一樣按時在小公園裏出現,卻忘記恰恰是她自
己要求他在她沒有考慮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現在,她是那樣思念他,她從來沒
有想到過她會如此鍾情一個人。他本來不在那兒,她卻覺得他在那兒;他本來不可能到
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兒。有時她突然在夢中醒來,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所
以,那天下午她聽到在小公園中鋪滿黃葉的小徑上響起堅定的腳步聲時,她的確認為那
是她的幻覺又在欺騙她。但是,當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態,以威嚴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
時,她終於克製了自己的惶恐,企圖逃避現實,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盡管如此,
阿裏薩還是驚呆地聽到了她的話:
    “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她對他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這便是那道難題的結局。費爾米納完全控製了自己,她請求原諒她遲遲未作回答,
並鄭重告訴他,在假期結束之前他將得到回信。這個諾言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二月份最
後一個星期五,也就是開學的前三天,姑媽到電報局去詢問發到彼埃特拉斯·莫萊爾—
—這個鎮在他們的服務冊上沒有出現過——的電報需要多少錢。她裝得仿佛和阿裏薩素
未謀麵似的,向他打聽這件事。在離開電報局時,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麵的《每日祈
禱書》放在櫃台上,那本書裏夾著一個有著燙金圖案的亞麻紙信封。阿裏薩欣喜若狂,
那天下午,他再也沒做別的事,隻是邊吃玫瑰花邊讀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讀了一
遍又一遍,一直讀到半夜,讀的遍數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親不得不象對
一頭小牛犢那樣哄著他,叫他吞服蓖麻油瀉藥。
    那是他們如癡似狂地相愛的一年。他們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夢見,急切地等信
和回信,除此之外他們什麽也沒有幹。不管是在那個神魂顛倒的春天,還是在第二年,
他們都沒有見過麵、說過話。甚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向她重申他
的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前,他們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麵,談過一次話。但是在最初三個月裏,
他們每天通信,有時一天寫兩封,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就連幫助他們點燃那團熾烈情
火的姑媽都感到吃驚。
    自從她胸懷複仇的火焰——那位姑媽在愛情上曾遇到過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電
報局之後,她幾乎天天允許他們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裏交換信件。但是,她
沒有勇氣讓他們見麵交談,這不僅是因為她認為那是一種輕浮的行為,而且也因為相見
的時間過於短促。三個月之後她才明白,她侄女熱戀著阿裏薩,並非象她最初認為的那
樣,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場情焰的威脅。埃斯科拉斯蒂
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舍外,沒有任何的生活資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氣是絕不會原
諒她對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這最後抉擇的時刻,她沒有勇氣使侄女遭受她從年
輕時代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憑她用某種辦法做一場天真無邪的夢。這
種辦法很簡單:費爾米納每天去學校時,把信放在途中的一個隱蔽之處,並且在信裏告
訴阿裏薩,她希望在哪兒拿到他的回信。阿裏薩也同樣這麽做。這樣在這一年裏,埃斯
科拉斯蒂卡姑媽就把這個難題轉移到了教堂的洗禮盆上、大樹的空樹千裏,以及已經變
為廢墟的殖民地時期的碉堡的空隙裏。有時候,他們的信件被雨水淋濕,沾滿泥漿,拿
到手時已被撕破。由於各種原因,有幾封信已經丟失,但是他們總會找到辦法重新建立
起聯係的。
    阿裏薩每天晚上不顧一切地拚命寫信。在店鋪的後室,他在椰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
地寫著,無視從那縈繞的煙雲中吸進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圖書館裏那些他所
喜愛的詩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寫得越冗長、越瘋狂。此時,人民圖書館裏已存有八十部
詩集。一度熱心鼓勵他及時行樂的母親,這時也開始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會弄傷腦
子的。”當雄雞引吭高歌時,她在臥室裏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勞心費
神。”她不記得有哪個男人被女人弄得這般神思恍格。但兒子並不理睬她的話,愛情使
他忘記了一切。有時為了使費爾米納去學校途中及時拿到信,當他把信放在預先講好的
隱蔽處,然後走進辦公室時,連頭發都來不及梳理。費爾米納卻相反,在父親和修女們
嚴格的令人不快的監視下,她幾乎難得從筆記本上撕下紙來藏在浴室裏寫上半頁信,或
者在課堂上佯裝做筆記寫上幾句。這不僅是時間不允許和害怕,而且也由於她的性格,
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那種討人喜歡的風格講述她日常生活
中的遭遇。實際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過它們保持清火如熾,但自己卻沒有陷進去。
而阿裏薩卻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熱傳導給她,他在
山茶花的花瓣上細心地用別針尖刻上詩文送給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膽地把自己的
一縷頭發放在了信封裏,卻永遠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沒有得到費爾米納的一
根完整的頭發。不過,他這樣做至少使她前進了一步,從那時起,她開始給他寄去放在
字典裏的做成標本的葉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並在他生日時贈給他一個一千方
厘米大小的聖·彼得的教服,那種教服那些天以極其昂貴的價格在當地偷偷出售,在她
同樣年紀的女學生中隻有她一個人買到了。一天晚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費爾米納被
一支小夜曲驚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華爾茲舞曲。她吃驚地發現,每個音符都是
對她的植物標本花瓣的感謝,對她害怕考試的感謝,她在更多的時間裏是在想念他,而
不是去關注《自然科學》教科書,那琴聲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裏薩竟是這
樣的魯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那琴聲使他感到奇異。首先,他不懂得這小夜曲
意味著什麽。其次,盡管他全神貫注地聽小夜曲,到頭來他還是沒有聽清是在什麽地方
演奏的。姑媽沉著冷靜地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聲稱她透過臥室的薄紗窗簾看到小提
琴獨奏者是在公園的另一邊,並且說無論如何隻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決裂。在這一天的
信中,阿裏薩證實說,那個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華爾茲舞曲是他自己譜寫的,曲名就
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費爾米納。為了使她在臥室聽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沒有
再到公園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選擇個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
窮人的墓地。這墓地在一個貧瘠的小山頭上,沐浴著陽光,吸吮著雨露,兀鷹在那兒安
眠。在這裏樂曲可以發出神奇的回響。後來,阿裏薩學會了辨別風向,讓風來傳送他的
樂曲,他肯定他演奏的樂曲聲會傳到應該到達的地方。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內戰亂一直未停。這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又有席卷全國的趨
勢。政府宣布在加勒比海岸的幾個省實行國事管製法和從下午六點鍾開始宵禁。騷亂在
不斷地出現,軍隊犯下了種種鎮壓暴行,可是阿裏薩仍是懵懵懂懂,對世態一無所知。
一天清晨,一支軍事巡邏隊抓住了他,當時他正在以調情來擾亂亡靈們的貞潔。他奇跡
般地逃脫了一次集體槍決。他被指控犯了間諜罪,用樂譜向三天兩頭出現在臨近水域的
自由黨艦船通風報信。
    “瞎扯,什麽間諜?”阿裏薩說,“我隻不過是一個熱戀中的窮光蛋。”
    他戴著腳鐐在地方警備隊的牢房裏睡了三個夜晚。當他被釋放出來時,他又為隻關
了那麽短時間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當許多其它戰爭也混在他的記憶中時,他還在
繼續想著,他是這座城市裏,乃至是全國唯一由於愛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鐵鐐的男人。
    當阿裏薩正式向費爾米納提出結婚的建議時,他們狂熱的通信已近兩年了。在頭六
個月裏,他給她寄去了幾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時卻把山茶花還給了他,為的是表明她
將繼續給他寫信,隻是還沒有到定情的時刻。事實上,她一直把傳遞山茶花視為愛情的
激越,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那表明她已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但是,當她接到阿裏薩正式
建議時,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著她的心。她嚇得六神無主,便把這事情告訴了姑媽。
姑媽勇敢而聰明地擔當起顧問的角色,可姑媽在她二十歲需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時,卻沒
有這樣冷靜的頭腦和勇氣。
    “告訴他你答應他啦”,姑媽對她說,“盡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絕了他,
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費爾米納是那樣心亂如麻,她要求對方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考慮一下。起先她
要求一個月,以後要求兩個月、三個月。在快滿四個月時她還沒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
了白山茶花。他這次不象往常那樣,隻是在信封裏把山茶花寄來,而是在信中說明這是
最後通謀:要麽答應,要麽告吹。於是,阿裏薩收到了一封信,裏麵隻裝了從學生作業
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上麵用鉛筆寫道:“好吧,如果您答應不讓我吃苦頭,我就跟您
結婚。”然而,也正是在這天下午,阿裏薩看到了死神的麵孔。
    阿裏薩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的回答,但是他的母親預料到了。自從六個月前他第一
次告訴特蘭西托他想結婚時開始,她就著手操辦,把整座房子租下來。直到那時,他們
一直跟另外兩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紀的民用建築,分兩層,在西班牙統
治時期,曾做過煙草專賣商店。它的破產的主人,由於缺乏維修資金,隻好將它分成幾
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臨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鋪的庭院盡頭,以前
是工廠。一個很大的馬廄,目前讓房客們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蘭西托·阿裏薩占據著
第一部分,盡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間。在昔日煙草專賣商店的
大廳裏,如今開設著小百貨店,寬大的店門衝街開著。旁邊有個舊倉庫,除了無意之外,
沒有別的通風口,特蘭西托·阿裏薩就睡在那兒。店鋪的後房占了大廳的一半,用一道
水屏風同前麵的鋪麵隔開。那裏有一張桌子,四把椅子,既用來吃飯,也用來寫字。弗
洛倫蒂諾·阿裏薩在那兒掛了一個吊床,黎明停止寫信時,他就在那上麵休息。這部分
房子對兩口人來說是足夠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個人就顯得擁擠,更何況來的是“聖母
獻瞻節”學校的一位高貴小姐。她的父親曾經把瓦礫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當時在那
所房子裏住著占有七個爵位的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惶惶不安,時時擔心房頂塌下來壓在
他們身上。為了迎接未來的兒媳,特蘭西托終於使房主答應她占用院裏的走廊,其代價
是把那座房子維修五年。
    她有錢做這件事。除了小百貨店和拆洗舊衣服做止血藥棉賣出的實際收入外,她還
把錢借給那些剛剛破產、羞於去沿街乞討的無米下鍋的人,這些人為了感激她為他們保
守秘密,答應願意付高額利息。這樣,特蘭西托·阿裏薩就成倍地增長了她的積蓄。有
著女王神態的夫人們,在小百貨店的柱廊前從華麗的四輛馬車中走下來,她們既沒有保
姆,也沒有令人生厭的仆人,在那兒,她們假裝購買荷蘭花邊和金銀條帶滾邊,在幾聲
抽抽咽咽中把她們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後象征物——華麗的服裝和貴重首飾——典當掉。
特蘭西托出於對她們出身的莫大尊敬,幫助她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她們中間許多人的
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於保全了榮譽,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特蘭西
托把那些多次喚出、又多次重新含著眼淚典當了的首飾已經看成象自己的一樣了。她把
賺得的錢換成純金,放在一隻瓦罐裏埋在床底下。當兒子決定結婚時,這筆錢完全可以
做她的後盾了。她算了一下帳,發現她不僅能夠在五年中間把那座房子掌管好,並且靠
她的智慧,再加上點運氣,也許在死之前能夠從別人手中把它買下來,為她所希望有的
十二個孫子安排下住處。與此同時,阿裏薩已被任命為電報局臨時首席助理。當他去領
導準備於次年成立的電報和磁力學校時,特烏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辦公室主任了。
    結婚的籌備實際上已經就緒。然而,特蘭西托認為還有最後兩件事需要謹慎些。第
一,打聽清楚洛倫索·達薩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麽地方人,關於他
的身分和生活來源卻沒有誰能夠確切的了解,而且戀愛期間雙方的言行必須十分嚴肅和
檢點,以保障婚後感情的牢固。她建議待戰爭結束時再結婚。阿裏薩讚成絕對保密,這
一方麵由於他母親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麵也由於他的緘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遲婚期,
但是他認為到戰爭結束再結婚那是不現實的,因為自從擺脫西班牙統治半個多世紀以來,
國家一天也沒有安寧過。
    “到那時再結婚,我們都變成老頭老太太了。”他說。
    他的教父,一個順勢療法醫生,在偶然的情況下參加了討論這件事。他認為戰爭對
結婚沒有什麽妨礙,照他看來,戰爭隻不過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樣起著的窮人和被政府趕
著的打赤腳的士兵之間的武裝衝突罷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說,“自我記事以來,在城裏殺我們的不是子彈,而是法
令。”
    不管怎麽說,關於結婚的細節問題在下一個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決了。費爾米納接
受了姑媽的勸告,同意兩年後結婚,而且絕對保持貞潔,她還建議,到她在聖誕節假期
中學升業時,阿裏薩就向她求婚。他們將根據她父親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辦法,通過
適當的手續使訂婚合法化。在這期間,他們還是那樣熱烈地、頻繁地繼續通信,隻是不
再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他們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氣相稱,仿佛兩個人已經成為夫妻。至
此,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亂他們的幻夢了。
    阿裏薩的生活已經有所改變。費爾米納接受了他的愛情,使他對生活充滿憧憬,感
到渾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工作幹得那樣出色,以致特烏古特很快就把他當做了
自己的繼承人。那時,建立電報和磁力學校的計劃已經告吹,這個德國人把他全部的空
閑時間都用到了他最喜歡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風琴,和海員們一起喝啤酒,
而這一切都是在客棧裏做的。過了許久,阿裏薩才明白特烏古特之所以在那個名為客棧
實為妓院的地方有影響,是因為他終於變成了這家客棧的老板和港口上那些墮落女人的
業主。他用多年和積蓄漸漸買下了客棧,替他出頭露麵的是一個瘦小的獨眼龍。這個獨
眼龍見人笑臉相迎,一副慈善心腸,誰都想不到他會撈上客棧經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
實就是如此,至少阿裏薩認為他不錯,因為他對他的旨意心領神會,比如說,沒等阿裏
薩開口,他就在客棧裏給他準備了一個包間。這間房子不僅可供他在需要時解決那種事,
而且可供他安安靜靜地讀書和寫情書。就這樣,在正式辦理結婚手續的那段漫長時間裏,
他在客棧裏消磨的時間比在辦公室和家裏加在一起還多。有些時候,特蘭西托隻是在他
回來換衣服時才看到他。
    讀書成了他的一種嗜好,不讀書簡直活不下去。母親自從教會他識字起,就給他買
一些北歐作家寫的帶插圖的讀物,這些書是作為兒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實上,卻是些什
麽年齡的人都可以讀的最殘酷和邪惡的書籍。阿裏薩五歲時,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學校
的晚會上都能背誦這些書裏的篇章,不過熟讀這些書籍並未減少他的恐懼,而是相反,
愈發加劇了他的這種心理。因此,從閱讀這類書籍轉而讀詩,對他的神經仿佛是一種緩
衝劑。到了青春時期,他已按出版順序讀完了人民圖書館裏的全部詩集。那些詩集是特
蘭西托·阿裏薩從“代筆先生門洞”的書商們手裏買來的,價錢便宜,從荷馬到不太引
人注意的地方詩人,無所不包。他讀書沒有選擇,拿到什麽就讀什麽,好像一切遵從天
意辦事。多年以來,他讀了那麽多書,到頭來哪是好書,哪是壞書,他壓根兒分不清楚。
他頭腦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詩歌之間,他喜歡詩歌;在詩歌裏麵,他喜歡愛情詩。
愛情詩隻需讀上兩遍,他即可背得滾瓜爛熟,押韻押得越好,越有規律,越傷感,他就
背得越容易。
    這也是寫給費爾米納的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裏,他整段整段地抄錄西班牙
浪漫詩人的作品,連一個字都不改變。後來,直到現實生活迫使他關心更多的塵世之事,
而不僅僅是關注心靈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義詩篇的圈圈。那時,他已經問傷感連
載小說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進了一步。他能跟母親在一起,一邊朗讀地方詩人的詩,一
邊傷心落淚。那些詩是在市場和街道往廊下出售的,兩個生太伏一本。同時他也能背誦
黃金時代最優秀的西班牙詩歌。一般說來,凡是到手的書他無一不讀,先拿到什麽就讀
什麽,甚至在他第一次艱難曲折的戀愛之後,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的時候,他還是從頭
到尾一頁不漏地讀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庫》、全部翻譯成西班牙文的德國經典著作,
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說家伊馬涅斯的文集。
    阿裏薩的青年時代,不僅是關在那家客棧裏讀書和寫熾烈的情書,而且也偷偷地過
起了沒有愛情的愛情生活。客棧裏生活從午後開始,那時,他的女友們,也就是那些妓
女起床了。她們一絲不掛,就象媽媽生她們時一模一樣。阿裏薩從電報局下班來到這裏,
走進的是一座擠滿裸體仙女的宮殿,她們高聲評論著城市裏的秘密,其實,那些秘密都
是由導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來的。很多女人在她們的裸體上展示著過去留下的痕跡:
肚子上的刀疤、槍疤和殘忍的剖腹產的縫合處。有些女人白天讓人把她們年幼的孩子—
—那是她們年輕時絕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產物一帶來。這些孩子一進到客棧,媽媽們便
把他們的衣服剝光以便使他們在這個裸體天堂裏不感到和別人有什麽兩樣。每個女人都
自己做飯,可沒有一個人比阿裏薩吃得好,因為所有的女人都邀請他吃飯,而他又選擇
每個人做的最好的菜來品嚐。每天從午後到黃昏,客棧裏就象節日一般熱鬧非凡。黃昏
到了,那些裸體女人便唱著歌兒魚貫走向浴室,她們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
頭發,互相換衣服穿,互相把臉上徐得花裏胡哨,象小醜一般難看。爾後,她們便上街
去,捕捉她們晚上的第一批豬物。從那時起,客棧裏的生活就變得殘忍而不講人格了。
沒有金錢,在那兒寸步難行。有了金錢,一切唾手可得。
    自從阿裏薩認識費爾米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家客棧更使他逍遙自在,那
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獨的地方,甚至到了後來,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
許由於同樣的原因,那裏也住著一個上了年紀的有著一頭銀白色秀發的漂亮女人。她不
像那夥裸體女人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她在年輕的時候,
一個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帶到了那裏,他把她占有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隨意把她拋棄了。不
過,盡管她有過這一段經曆,她後來的婚姻還是相當美滿的。丈夫去世時,她年紀已經
大了,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都爭著要她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她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比住
在那個妓女們居住的客棧裏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個房間,不到任何地方去。這使她
很快就和阿裏薩心心相印了。她對阿裏薩很欣賞,說他有一天會成為世界上的著名學者,
因為他居然能在那淫蕩的天堂裏,用讀書豐富自己的心靈。而阿裏薩竟也是如此喜歡她,
不僅熱情地幫助她在市場上買東西,而且常常幾個下午都和她一個人談話。他認為她在
愛情上是個有智謀的女人,她在這方麵給了他許多指導和啟發,盡管他沒有把自己的秘
密告訴她。
    如果說,在得到費爾米納的愛情之前,他沒有產生用手去撫摸女人的欲望,那麽,
當她成了她的正式未婚妻以後,他就更加沒有這種想法了。阿裏薩和姑娘們共同生活在
客棧裏,和她們同甘共苦,不管是他,還是她們,互相間保持著友好,都沒有越軌的行
為。一件意外的事情表明了他的意誌堅強和嚴肅。一天,下午六點鍾,當姑娘們穿好衣
服準備接待晚上的顧客時,一位負責打掃該層樓地板的女仆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
未老先衰、神情推濘的年輕女子,在那個裸體女人的天堂裏,她就象個宗教遊行隊伍中
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覺得他從未引起過她的注意,好象客棧裏根本不存在
他這個人。那女人拿著管帚,提著垃圾桶,帶著專門撿那些不堪入目的勝東西的破布,
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停地串來串去。她象往常一樣,走進了阿裏薩讀書的房
間,也象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清掃了一遍。為了不打擾他,她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
聲響。突然,她走到他的床邊,他感到有一隻溫暖而柔軟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麵,在
那兒摸索著尋找什麽,而且終於尋找到了,接著便解他的扣子,與此同時,他感到她的
呼吸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不去理睬她,然而終於抵擋不住她的進攻,隻好躲
開她。
    她很害怕,因為錄用她做清掃工時,給她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顧客胡來。
其實無須跟她講明這件事,因為她跟許多女人一樣,賣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跟陌生
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兩個兒子,是跟兩個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為她喜歡逢場作
戲,而是因為她未能得到一個男人的真正的愛情。她所愛的人跟她睡上兩三個晚上就把
她甩掉了,在進客棧做工之前,她並沒有尋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欲望,她生性平和,耐心
等待著,並不絕望。然而,那客棧的生活摧毀了她的貞節。’她下午六點鍾開始來客棧
工作,整個晚上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匆匆忙忙清掃,搶走髒東西和更換床單。男
人在尋歡作樂之後丟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難以想象。他們留下嘔吐物和眼淚,這在
她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也留下許多鍾情的隱語:血汙、排泄物、玻璃球。金表、假牙、
放著金色卷發的珍品盒、情書、貿易信函、吊唁信,以及其它各種各樣的信件。有些人
回來尋找丟失的東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兒無人問津。特烏古特把這些東西鎖起來保存
好,他心想,那座倒黴的樓房,靠了那成千上萬件個人失物,遲早會成為愛情的博物館。
    她工作很繁重,活幹得很賣力氣,報酬卻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呻吟
和床上彈簧的吱吱格格的響聲,那些聲音是如此熱烈而痛苦地刺激著她的血液,以致天
亮時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顧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隨便哪個乞丐或者無家可歸
的醉漢去睡上一覺。隻要他們願意就行了。一個象阿裏薩那樣年輕、誠實又沒有妻子的
男人出現在她的麵前,對她來說無疑是上天的饋贈,從一開頭她就發現,他跟她一樣,
需要愛情的撫慰。但是,他象一個木頭人兒,對她的急迫心情毫無理解。他一直對費爾
米納保持著童貞,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夠使他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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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二章(二)
    這就是阿裏薩在準備正式辦理訂婚手續四個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這個時候,
一天清晨六點鍾,洛倫索·達薩來到了電報局打聽他。由於時間尚早,他還沒有上班,
達薩便坐在長凳上等他。他要到八點十分才到,所以來訪者就把那隻沉甸甸的鑲著名貴
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來回地從一個手指倒到另一個手指上。當他看到阿裏薩走進電報局
門口時,立即就認出了這個電報局職員,於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說道:
    “請跟我來一下,小夥子。這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得麵對麵談上五分鍾。”
    阿裏薩嚇得臉色鐵青,隻好跟他走。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費爾米納沒有找
到機會和恰當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發生在前一個星期六。那一天,“聖母獻瞻節”
學校校長、修女弗蘭卡·德啦盧斯象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宇宙起源學基本概念課
教室,從肩膀上方窺視女學生,發現費爾米納裝做寫筆記,實際上正在練習本上寫情書。
根據學校的規定,她應該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洛淪索·達薩被緊急招到校長室,他在
那兒發現了對女兒管教的漏洞。費爾米納以她天生的沉著和美德承認了寫情書的錯誤,
但是她拒絕說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誰,而且被招到教會法庭時,她再次拒絕供認。這樣,
教會法庭便批準了開除她學籍的決定。直到那時女兒的臥室仍舊是一所不可侵犯的聖殿,
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對女兒的臥室進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夾層底裏查出了一個包,裏麵
裝著三年間費爾米納收到的全部情書。她懷著那樣的深情收藏著它們,就象阿裏薩飛筆
疾書他寫它們時一樣。信上的簽名清清楚楚,然而洛倫索·達薩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都
不能相信,他的女兒對那個不露麵的未婚夫除了他的報務員分身份和愛好小提琴之外,
其他一概不知。
    洛倫索·達薩確信,沒有他妹妹的合謀,女兒同阿裏薩之間如此困難的聯係是不可
能做到的。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打發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
沼澤地聖·胡安市去了。那個最後離別的鏡頭,永遠留在費爾米納痛苦的記憶中。那天
下午,她穿著灰、褐、白三色相間的教服,發著高燒,站在門廊下問姑媽告別,注視著
她的身影在蒙蒙細雨中消失在小公園裏。可憐的姑媽,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個獨身女子
的鋪蓋卷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那點錢她用手絹裹著,緊緊地授在手中。後來,費爾米納
一擺脫父親的控製,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區諸省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她
的下落,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音信。直到幾乎三十年之後,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經過了多少
人之手才輾轉到達她手裏的信。這封信告訴她,姑媽已在“上帝雨露”麻瘋病院裏謝世,
享年近一百歲。
    洛倫索·達薩沒有預見到女兒對他不公正的懲罰,尤其是以她的姑媽作犧牲品,反
應是如此的瘋狂。他怎會想到,實際上女兒一直把姑媽視為隻在記憶中有著模糊印象的
親生媽媽。姑媽走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插上門閂,既不吃也不喝。當父親先是用
威脅,爾後顯然是用懇求,終於讓她把門打開時,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
無邪的姑娘,而是一個象受了傷的雌豹似的強悍的女人。
    他用各種花言巧語誘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樣的年紀,愛情隻不過是海市蜃樓。
他對她好言相勸,讓她把情書退回,並回到學校跪在修女們麵前請求寬者。他還向她保
證說,他將是第一個幫助她找到出身高貴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愛情永生幸福的人。
但是,女兒對他的話根本不加理睬。由於計劃失敗,洛倫索·達薩終於在星期一吃午飯
時勃然大怒了。費爾米納一邊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惡毒的咒罵和褻瀆神明的話,一邊把砍
肉刀架在脖子上。那顯然不是作戲。父親看到她那堅定的神情和呆滯的目光,隻好軟了
下來,不敢再緊逼不放。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決定冒著危險去跟那個可惡的窮小子以
男子漢的氣概談上五分鍾。他從不記得,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在如此不吉利的時刻闖入
他生活的人。純粹由於習慣,他在出門前拿上了左輪手槍,不過他十分小心地將它藏在
襯衫下麵。
    洛倫索·達薩拉著阿裏薩的手臂,沿著教堂廣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裏,邀他在
平台上坐下來,阿裏薩仍舊沒有從惶惑中清醒過來。咖啡館裏還沒來其他顧客,一個微
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廳的磁磚地。大廳的彩色玻璃窗邊緣已經破損,上麵掛了一
層厚厚的塵埃。廳堂裏的椅子腿朝上地碼在大理石桌麵上。阿裏薩曾經多次看到洛倫索
·達薩在那兒賭博,看到他一邊跟公共市場上的阿斯圖裏亞人喝著捅裝葡萄酒,一邊高
聲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沒完沒了的戰爭,隻不過同我們的內戰性質不同罷了。有許多次,
他想到愛情的宿命論,不禁在心中問自己,他們遲早會相逢,那時的情景會是怎樣的?
可歎的是這種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他們雙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他猜想,他
一定是個無人能與之相比的吵架能手,這不僅由於費爾米納早已在信中告訴過他,說她
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賭桌上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閃
爍著凶光。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俗的印象,醜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說話語氣,咕涮似
的絡腮胡子,粗糙的大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鎮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動人的特點——阿
裏薩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認這一點——就是他走路的姿勢跟女兒一模一樣,象頭母鹿一
般。然而,當他指給阿裏薩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時,他覺得此人不似乎時他認為的那麽凶。
洛倫索·達薩請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經更加鬆馳下來,阿裏薩從來沒有在早晨八點
鍾喝過酒,但他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實在需要喝點什麽。
    果然,洛倫索·達薩隻用了五分鍾就陳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樣真誠而坦率地道
出了一切,使得阿裏薩不知所措,無言以對。洛倫索·達薩說,在他妻子去世時,他就
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對一個沒有文化的做騾馬生意
的人來說,道路是漫長而艱巨的,好在他的盜馬賊的名聲不象在沼澤地聖·胡安省流傳
得那樣廣。他點燃一支趕騾人抽的雪茄煙,歎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壞名聲,這比身
體不佳給我帶來的災難更為嚴重。”然而他又說,他的命運的真正秘密卻是,在他的騾
子中沒有一頭象他自己那樣勤勞、能於和堅韌不拔,即使在最艱難的戰爭歲月裏也是如
此。在這種災難沉重的時刻,人們醒來時看到的是大火後的灰燼和毀壞的田野。女兒從
來不知道父親對她的命運早有考慮,她的表現卻象是在跟父親積極配合。她的頭腦是那
樣的聰明,辦事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她自己剛剛學會識字就教父親念書。剛滿十二歲時,
她就十分懂事,沒有姑媽的幫助,她照樣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歎地說:“這是一
頭金騾子。”女兒小學畢業時,門門功課都是五分,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榮譽獎。
那時她才明白,沼澤地聖·胡安省容納不下他女兒的種種幻想。於是,他賣掉I土地和
全部牲口,帶著新的抱負和七萬金比索遷到了這座建立在廢墟上的、其榮譽已成為過去
的城市。在這裏,一個漂亮的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著幸運的婚姻而獲得新生。
阿裏薩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闖入對他咬緊牙關實現自己的計劃無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
障礙。“因此,我到這兒來是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煙頭放
在首香酒裏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卻沒有冒煙。最後他用憂傷的聲調說:
    “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阿裏薩一邊聽著洛倫索·達薩講述自己女兒的曆史,一邊慢慢地呷著菌香酒。他感
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麽。但他意識到,不管他說什麽都會危及他自身
的命運。
    “您和她談過了嗎廣他問。
    “這用不著您管。”洛倫索·達薩說。
    “我問您這事,”阿裏薩說,“是因為我覺得事情必須由她來決定。”
    “您完全錯了,”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來解決。”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裏薩用更加
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
    “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麽想之前,我什麽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
就是背叛。”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濕潤了。他的左眼珠的
眼窩裏轉動了一下,向外麵歪斜著。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著我給您一槍。”他說。
    阿裏薩感到一股冷颶颶的風通過了他的五髒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
上帝在啟示他。
    “朝我開槍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
了。”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裏薩,隻是象鸚鵡一樣斜著眼瞥了他一下。他象是從牙縫
裏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
    “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上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做任何
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勝胡子上掛著嚼碎的煙草沫,命令她收拾行
李。她問他要到哪裏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象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
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製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著實心的銅製卡子
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象來福槍一般震動
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席
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
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裏,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裏薩匆匆地寫7一封告
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著
金絲邊的絲絨盒子裏,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裏薩手裏。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結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著
覆蓋著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著驕陽前進,有
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濕。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憋得他們透不過氣,使
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蛇嚇得發了瘋,帶
著它的主人,拖著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它掛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幸免。八頭
騾子和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穀裏隱隱約約地回蕩著。那令
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裏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著騾子
一起滾下了山穀。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穀底消失,那段既象是一瞬間,
又象是幾個世紀的時間裏,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
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掛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裏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
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麽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
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
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悄話。他們走運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
的小客棧,在那裏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
上麵布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跡,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裏
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普棕桐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裏。所有到來的人,
都有權在那裏呆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合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
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著,把他們的牲口掛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麽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裏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裏就變成了嘈
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裏人蹲在地上打著吃兒。拴著的小山羊暉陣
地叫著。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撲打著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
不敢吠叫,隻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這些貧困的景象,洛倫索·達薩是司空
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
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一馱馱成站魚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來就由於思念情人
而食欲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
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裏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
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
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
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
新兵象牛犢一樣擁在一起,讓他們跟著馬隊拚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象壓得喘不過氣
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
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
人村落大約五公裏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
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幸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
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
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說,“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運戶指揮官說。他舉手向他告別,高聲喊道:“國王萬歲!”
    兩天之後,他們走到了美麗的平原上,熱鬧非凡的瓦列社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裏。院
裏在鬥雞,街角上響著手風琴的樂曲聲,騎士們騎在良種馬上到處奔跑,爆竹聲僻吸啪
啪響個不停,洪亮的鍾聲回蕩在鎮子的上空。另外,那裏正在安裝一個焰火發射架。費
爾米納甚至沒有察覺到這種歡鬧的場麵。她們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馬科·桑切斯家裏。舅
舅帶領著全部年輕的親戚,騎著全省最好的良種馬,熱熱鬧鬧地來到公路上迎接他們。
在火焰的轟鳴中,他們跟著歡迎的人群在鎮裏的街道上走著。利西馬科·桑切斯家位於
大廣場上,靠近多次修葺過的殖民時期的教堂,從那些寬大而陰暗的房間,以及從果園
前麵那道散發著甘蔗酒味的走廊裏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廠。
    他們剛從馬上下來,會客室裏就擠滿了許多陌生的親戚,他們那過於熱情的親昵表
示,使費爾米納心煩意亂,簡直難以忍愛。由於騎騾長途跋涉,此刻她渾身酸痛,瞌睡
得要死,而且還鬧著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陣
子,沒有半點心思去愛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比她大兩歲,跟她同樣
傲視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費爾米納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過日子。夜
晚,她領她走進準備好的臥室,兩個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麽會磨成那個樣
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紅的鮮肉。在她母親——一位跟丈夫麵貌酷緊仿佛跟他是孿生
兄妹的溫柔女人——的幫助下,她給她安排了坐浴,並用山金車花阿劑為她洗滌傷口,
以減輕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這時,五彩繽紛的焰火升空時的巨響在震撼著她家的屋基。
    半夜時分,客人們起身告辭,三三兩兩地各奔西東。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米
納一件馬大普蘭細布睡衣,讓她在那張鋪著潔白的床單和擺著羽絨枕頭的床上躺下來。
床鋪立即使費爾米納產生7一種既喜悅又慌亂的感覺。這一對表姐妹終於單獨呆在臥室
裏了。伊爾德布蘭達插上房門,從自己床鋪的席子下麵抽出一個國家電報局用火漆密封
的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詭異的表情,費爾米納立刻覺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湧
上心頭。她用牙齒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傾訴相思的電報,匯成了一條淚河,她在淚
河之中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倫索·達薩犯了個錯誤,他把出門的事用電
報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遞給了那群人數眾多、錯綜複
雜的散居在全省城鄉的親戚。阿裏薩不僅了解到他們的全部旅程,而且還建成了一條長
長的報務員關係線,循著費爾米納的行蹤,直追到卡博·德拉維拉的最後一個村落。自
從他們一家到達瓦列杜帕爾鎮之後,他和她就頻頻傳書遞筒。洛倫索·達薩一家在那裏
住了三個月,最後到了這趟旅行的終點站裏約阿查。經過多少歲月,兩親家終於捐棄了
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們把他當做自己人。他們的吹捧,使洛倫索·達薩
飄飄然。這次登門拜訪,成了一種亡羊補牢的和解,雖然拜訪的目的原本並非如此。原
先費爾米納·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價地反對她嫁給這個來曆不明的外來戶,他口若懸
河,舉止粗魯,經常走村串戶經營顯然隻能獲得蠅頭小利的騾子買賣。洛倫索·達薩真
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追求的是當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個部族的女人都強悍潑
辣,男人都心軟而又動輒玩命,對名聲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兒的地步。然而,費爾米納
·桑切斯對受阻的愛清產生了一種盲目的義無反顧的深情,把家裏的反對置諸腦後,同
他結了婚。這婚事來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測,仿佛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用聖
毯來遮蓋某種驟然降臨的疏忽。
    二十五年過去了,洛倫索·達薩並未意識到,他對女兒初戀的頑固態度,正是其本
身經曆的惡意重複。在那些曾經和他作對的舅子們麵前,他悲歎自己的不幸。不過,他
怨天尤人浪費掉的時間,都被女兒在自己的愛情中爭取回來了。他在舅子們的肥美的土
地上閹割小公牛和馴化騾子的時候,女兒在以伊爾德布蘭達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隨
心所欲。伊爾德布蘭達長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有妻
室兒女的人,好事難成,能夠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爾鎮長住之後,他們越過百花盛開的草原,跨過景色迷人的苔地,繼續
在那條山脈的峽穀中旅行。在各人村鎮,他們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樣的歡迎。敲鑼打
鼓,鞭炮齊鳴。所到之處,都有串通一氣的表姐妹,電報局都有及時的信息。經過這段
旅行,費爾米納終於明白了,他們到達瓦列杜帕爾鎮的那天下午所出現的熱鬧景象並非
偶然,在那個富足的省份裏,每天都跟過節一樣。他們對待客人一貫殷勤奮至。客人們
天黑到了就有住處,肚子餓了就有飯吃,房子都是敞看門的,總是備有吊床,爐子上的
砂鍋裏備有熱騰騰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電報到達之前就光臨。伊爾德布蘭達
在最後一程一直陪伴著表妹,高高興興地指點她,從月經來潮開始對她進行講解。費爾
米納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覺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覺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護了。
自由的空氣,使她心情恬靜、安寧,而且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後來直到垂暮之年,她還
在懷念著那次有點邪門的旅行,往事依然曆曆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樣散完步回家的時候,她心裏好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下。
有人對她說,沒有愛情可以獲得幸福,扼殺愛情也可以獲得幸福。這個說法使她提高了
警惕,因為有個表姐偷聽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一次談話。談話中,洛倫索
·達薩提出要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斯·莫斯科特的萬貫家財的唯一繼承人的設想。費爾
米納認識這個人。她看見過他在競技場上騎在他那些無可挑剔的馬上表演。金碧輝煌的
馬被,宛如祭壇上的帷幔。小夥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幹,迷人的眼睫毛令頑石也會點頭
讚歎。然而,她把他同憶念中的阿裏薩,那個坐在小廣場的扁桃樹下膝頭上捧著詩集的
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小夥子作過比較之後,心裏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訪問過女巫之後的那些日子裏,伊爾德布蘭達一直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女
巫料事如神使她驚訝不已。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的費爾米納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說,
她的未來,沒有任何東西影響她的永久而美滿的婚姻。這個預言重新給了她勇氣,她不
認為,幸福美滿的歸宿可能跟一個她並不傾心的人聯係在一起。在這個信念的鼓舞下,
她放開了心猿意馬的通繩,同阿裏薩的電報往來,已不再是憧憬和虛幻的海誓山盟的唱
和,而是有條有理和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頻繁。他們訂下了日
子,確定了方式,發誓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不計較地點和形式,一旦再見麵就立即成
為眷屬。費爾米納一絲不苟地信守這個諾言,她父親允許她首次出席成人舞會那天晚上
——就是在豐塞卡村舉行的那次舞會,她認為不經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應出席舞會是
不是貞的。那天晚上,阿裏薩住在一個臨時棲息的客店裏。通知他有加急電報找他的時
候,他正在同特烏古特玩牌。
    是豐塞卡村的電報員在叫他,這位電報員掐斷了途中七個電報站的線路,讓費爾米
納請求參加舞會。但在得到許可之後,她卻對那簡簡單單的首肯滿腹狐疑,要求證明在
線路另一端操縱發報鍵的確確實實是阿裏薩本人。受寵若驚之下,他編了一句足以證明
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義向她發誓。”費爾米納認出了那位神
靈和他的暗號,終於參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會,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點,才匆匆換
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這時候,她在箱子底層收藏的信和電報已經比被她父親從中截走
的要多得多了,她還學會了已婚女人的行為舉止。洛倫索·達薩以為,她的舉止的改變,
是距離和時間使她恢複了童年時期的頑皮,但他從來沒對她提過那樁已經議定了的親事。
自從姑媽被趕走之後,女兒一直對他保持著戒心,現在父女之間的關係終於漸趨融洽,
安然相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這段時間裏,阿裏薩決定寫信告訴她,他正在致力於為她打撈那條有著無數
財寶的沉船。他是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想出這個主意的。當時,難以計數的魚兒被毒魚草
熏得浮出水麵,大海好象鋪滿了鉛塊,天上的各種鳥兒都對這幕屠殺場麵啼鳴不已,漁
夫們不得不揮舞船槳把它們嚇走,免得它們前來爭奪這些違禁的捕獲物。毒魚草隻是讓
魚兒昏睡,自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使用毒魚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區漁民
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製,直到毒魚草被炸藥取代為止。費爾米納旅行在外的
時候,阿裏薩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們把盛滿昏睡的魚兒的巨大的拖網拉上
小獨木舟。捕魚的時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熱鬧的人把錢扔下去,讓他們從水
底撈起來。這些孩子抱著同樣的目的遊出去迎接遠洋客船。早在戀愛之前,阿裏薩就認
識他們,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也許他們能把沉船上的寶貝撈出來。那天下午他產生了這個
想法。
    歐克利德斯——戲水的孩子之一,在談了不到十分鍾之後,就跟他一樣對海底探險
雀躍欲試了。阿裏薩沒有向他透露這件事的真實情況,隻是深入了解了他的潛水和航海
能力。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屏住氣潛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問小孩是否
能夠獨立駕駛一條捕魚獨木舟在暴風雨中不用其它儀器隻憑直覺在深海航行,歐克利德
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索塔文托群島最大的那個島嶼西北十六海裏處找到一個確
切的地點,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夜間靠星星辨別航行的方向,歐克利
德斯說可以。他問小孩是否願意為了得到和他幫漁民捕魚所得同樣的日薪而做那一切,
歐克利德斯說願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幣。他問小孩是否會對付鯊魚,歐克利德斯
說會,因為他有嚇唬鯊魚的妙法兒。他問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進宗教法庭的刑具裏
的條件下也保守秘密,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對什麽都不說個不字,而且把是說得那麽自
信,使人無從置疑。最後,他向阿裏薩列出了費用帳單:獨木舟的租金,寬葉漿的租金,
捕魚執照的租金——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出海的真實目的。此外,還得帶上食物,
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把油蠟燭和一隻獵人的牛角號,以便在危急的時候呼救。
    他約摸有十二歲,機靈麻利,鬼心眼兒不少,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的身子跟條鰻
魚似的,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從牛眼睛裏鑽過去,同時順手牽羊撈點東西。終年日曬風吹,
他的皮膚象數過的皮革一樣,已經想象不出本色是什麽樣子了,這使他那兩隻黃眼睛顯
得更大。阿裏薩立即斷定,這個孩子是他去搞這筆橫財的冒險事業的最佳同夥。那個禮
拜日,兩人沒辦更多手續就開始行動了。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
幾乎全身赤裸,隻穿著那條不離身的遊泳褲。阿裏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
皮靴,脖子上係著詩人式蝴蝶結,還帶著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第一個禮
拜日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熟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
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了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鏽跡斑斑的船殼的曆史,了解
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曆,說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人口的那條鐵鏈
有多少環。阿裏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
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裏薩就盡可能去打聽
那條帆船的情況。他了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邊的沉沒處。的確如此,
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裏來的,
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道這的波托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秘魯白
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搜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裏逗留的
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間節日——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
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精
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麵前,法國護航艦隊
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搭文托群島伏擊了“陸地艦隊”。
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脫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
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
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
艦上的。
    阿裏薩從當時的航海日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
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塞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群島的內港池。
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浪靜,海麵清澈,阿裏薩覺得自
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流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子兩個鍾頭路程的地方,就
是沉船的地點。
    驕陽似火,穿長禮服的阿裏薩渾身象火燒似的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
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裏摸到的隨便什麽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
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遊動。一條條藍色的鯊魚從他身邊
遊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裏了。正
當他想著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說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
裏,舉著雙手,海水隻到他的腰部。就這樣,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
們從熱乎乎的雙吻前口福績頭頂上劃過,從羞羞答答的鮑魚頭頂上劃過,從黛色海薔我
上麵劃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白費時間。
    “如果您不說您到底想找什麽,我就不知道怎麽去找。”他對阿裏薩說。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脫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
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裏薩素常總是說,上帝
創造大海,隻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戶裏看它,從來沒有學過遊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
變得冷颶賭,潮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
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色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
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後麵拖著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哆嘟嘟滾開的花菜。
    他們白幹了三個禮拜日,如果不是阿裏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
會白白浪費所有的禮拜日。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劃,他們沿著帆船的歸
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裏薩確定的地點東麵二十多西班牙海裏。不到兩個月,在海
上南塔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長時間,獨木舟飄走了,歐克利德
斯不得不遊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裏薩沒能把船劃到他跟前。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
才爬上船,從嘴裏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做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裏
薩看。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裏薩拍著胸脯說要學會遊泳,鑽到盡可
能深的地方去,親眼核實核實。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裏,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
瑚礁裏躺著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著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
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裏的那些船,比海灣裏露出水麵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
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著原有的空間
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日子——六月九日,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
陽光裏。想象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最容易分辨出
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
火打得最慘的。他說,他看見船裏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須從彈孔裏伸出來,
不過它在餐廳裏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說,他還看見了穿著軍
服的艦長,他側著身子浮在舷樓的遊泳池裏。還說,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裏是因為
他肺裏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鏽壞了的聖母
徽。
    這就是阿裏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塞卡寫的一封信裏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
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說服一
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裏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曆史
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
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
何人也潛不到的,根本不是阿裏薩對她說的什麽二十公尺。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
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
她繼續收到那些敘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麽認真,就跟講他對她
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露了實情,她擔心她那著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在這些日子裏,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
是再拿著從珊瑚礁裏撈到的鏽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弄錢搞一個大公
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裏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
生了:阿裏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隻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
對著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
跪下向阿裏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裏沒有一丁點兒昧著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
天他沒有在漁港露麵,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這次上當給阿裏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在
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裏,他坐著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
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
哀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曆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裏薩學會了點燈,在電
力使用傳播到我國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製燈的
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裏,在燈塔上監視著
海麵。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用燈
光掃射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白天,尤其是禮拜日,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裏——
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
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交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
灘。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隻是她們
穿著帶寬荷葉邊的遊泳裝、涼鞋,戴著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著便服時差不多,不是
那麽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
著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著羽毛編織的帽子,打著遮陽傘,頂著烈日坐在藤條搖
椅上,在岸上監視著。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
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日到那裏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
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阿裏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尋歡作樂,不如說是因為閑得無聊。不
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交,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吸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
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
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
曾在好些年裏試圖說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說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
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於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稅金。阿裏薩以
為,那是靠靈感致富的唯一的體麵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
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
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
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裏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
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麵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隻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
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
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
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
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
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
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裏薩。與此相反,此時阿裏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
上輾轉難眠,一分鍾一分鍾地計算著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著她的歸來。黎明時分,
風突然停止了,海麵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著
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裏探出頭去,希望能
在港口嘈雜的人群裏看到阿裏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黃色的棕桐樹叢中的
海關倉庫,是裏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錢的。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裏,
應酬著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正在重複著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
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隻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
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栗,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
外,回家隻有一種辦法,就是騎著騾子沿著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
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
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
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裏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
起鋪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
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鮮
花的芳香,她沒係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裏薩,他摘下了她過去
常見的那副麵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麵具,不過那副真實麵孔跟假麵具一模一樣。夢中這
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裏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
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裏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著。市
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裏之外的海麵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
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
“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了望台上的阿裏薩一眼就認出它
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
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鍾起就在那裏守候。他仍然在那裏等著,目
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著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
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裏嘩啦地趟著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鍾,雨仍然
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趟著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
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裏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著的家門,她
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布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啞即刻
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製的
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隻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
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
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象
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你吧。”父親對她說。
    已經年滿十七周歲的她,鄭重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
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合的窗戶,看見小廣場上依然淫雨紛罪,看見那
位被斬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見那個阿裏薩素常捧著詩集坐在上麵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
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
是象想念一個她的一切都屬於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著阿裏薩了。她覺得,自從
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麽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麽的艱難,她該帶著多麽深
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象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
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匈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
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栗。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
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裏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係的方
式。
    原來,阿裏薩從裏約阿查的報務員那裏確認費爾米納他們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
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呢。周末,他圍著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裏
麵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戶裏透出了遊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
緊靠陽台的那間臥室裏,熄了。懷著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托一夜
沒睡著,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裏就到院子裏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
裏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裏薩在岸邊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著風背著愛情詩,
高興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點鍾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麵,琢磨著如
何問費爾米納表示歡迎,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心肝五髒
幾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她挎著買東西的籃子跟著她。她比離別
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她的頭發
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
一掃而光了。阿裏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
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
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群裏。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欲聾的爭吵聲。
    他暗中尾隨著她,觀察著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
和她那早臨的成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群裏矯健的步伐,使
他歎為觀止。普拉西迪啞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
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著,不同別人相撞,象似
編幅在黑暗裏飛翔。她跟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
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采購家裏的用品,不但買家具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
第一次上街采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迷。
    對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簷下麵露出鮮血
淋淋的傷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
印第安人,她掉頭它顧。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
一下,在那兒停一下,隻是為了享受那種化遊自在、東顧西盼的東趣。每個多少有點東
西出售的門洞,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吸引人的東西。她興致勃勃地聞聞箱
子裏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著“金絲商店”那麵穿衣鏡裏
自己頭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感到好
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隻盛著大西洋鹵鰍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
沼澤地的聖·胡安省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嚐了嚐帶著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
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肉和一袋酒棗。在香料店裏,純
粹是為了聞著好玩,她用雙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幹香石竹花苞和一
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
滿眼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裏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
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I她一片抽煙後使用的除味劑。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麽做。她心裏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己買,
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台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床單的
印花細布,這床單天亮時將洋溢著兩人的氣息,及以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蜜意的家裏共
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麵地爭著,直到獲得
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板們檢驗金幣,其實隻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台
的大理正麵上那悅耳的聲音,從中取樂。
    阿裏薩神魂飄蕩地盯著她,氣籲籲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
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
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無私,勾魂奪魄,沒
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裏吐咱地磕碰著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禽
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發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
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
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裏,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
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裏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
要失之交臂了。
    費爾米納讚同她的女學友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洞是個誨淫誨盜的地方,
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姑娘的禁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麵是塊空地,
空地上停著出租車和用毛驢拉的貨車,民間交易在這裏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
震耳。代筆先生門洞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流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
套袖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裏,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
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帕或挽聯,從情竇未開到是蠻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
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奸商。他們
在櫃台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藥香
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銀晰冠毛,而是鮮花,花瓣可
以按使用者的心願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熟悉,沒留意這是什麽地方,
就走進了那個門洞,目的隻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鍾的火辣辣的太陽。
    她在那群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裏消失了。
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
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吸引
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象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色澤憂鬱的寫挽聯的墨
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
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裏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
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隻買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
球形玻璃瓶後麵的賣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著瓶子
裏的甜食,因為幹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鬆,六塊白奶酪,
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著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幹,六塊
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
放進女傭提著的兩隻籃子裏,對盯著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嘩,
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
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吟吟地請她品嚐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
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塞進嘴裏,有滋有味兒地
品嚐著,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群。這時,她一陣激動,釘子似的鴿
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了一個聲音,隻有她一個人才能在
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
    “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說,這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
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
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隻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刹那間,她發
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裏自問,怎麽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
累月地占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裏薩
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麽,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
去了:
    “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娜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
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傭把他的
電報、情詩、幹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
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裏麵抽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
爾祭抱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係著的她十五歲生日時剪下來
的頭發。從那以後的那些日子裏,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欲絕的信,
纏著女傭把信送給她,但女傭覆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
何東西。在女傭再三再四催逼下,阿裏薩隻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
頭發,他說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一小會兒,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
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托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鍾。費
爾米納在家裏的前廳站著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
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裏薩把臥室牆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
來,那束頭發跟聖物一樣放在裏麵,特蘭西托把頭發裝進了那個繡著金錢的天鵝絨套企。
阿裏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
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
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誌不渝和永恒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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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三章(一)
    二十八歲的烏爾比諾醫生是最受青睞的單身漢。他在巴黎長期旅居後剛剛回來。在
巴黎,他進修了內科和外科。從登岸開始,他就充分說明,沒有虛度過一寸光陰。他比
去的時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學友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學術上象他那樣一絲
不苟和知識淵博,也沒有第二個人在跳現代舞蹈或即興演奏鋼琴上比他更棒。他個人的
才華和風度令人傾倒,他家裏的財富令人羨慕,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彼此暗自較勁兒,
對他頻送秋波,他也向她們投桃報李,但始終保持著灑脫,求越雷池而魅力猶存,直到
嫵媚迷人的費爾米納使他一見鍾情。
    他總是津津樂道地說,那次戀愛是誤診的結果。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後來居然成了事
實,尤其是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他的城市命運上
的時刻。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是脫口而出地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
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節他挽著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覺得再也找不到
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純真的幸福了,火盆裏的栗子發出山野的清香,手風琴在憂鬱地低
吟,愛欲難填的情人們,在露天陽台上沒完沒了地你親我吻。然而,他以手撫膺說,拿
這一切來換加勒比四月裏的一咧,他也不幹。當時,他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內心的記憶
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們才對過去記憶
猶新。可是,當他倚在輪船的欄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區那片白色的高地,
看見鶴立在屋頂上的禿鷲,看見晾在陽台上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
心裏才明白了,抑惡揚善的懷鄉病,輕而易舉地讓他上了個大當。
    輪船緩緩穿過一片牲畜的浮屍駛進港灣,受不了那股惡臭,大部分旅客都躲進船艙
裏去了。年輕的醫生沿著舷梯棄船登岸,他身穿合體熨貼的三套件駝絨西服,外罩一件
長罩衣。臉上蓄的胡子,跟青年時代的帕斯托的一樣,分頭中間的線條,清晰而白淨。
他顧盼有度,堪堪蓋住了那個雖非不忍卒睛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領結。碼頭上幾乎空無
一人,幾個沒穿製服的赤腳大兵在值勤,他的兩個妹妹、母親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在等
著接他。雖然他們歡天喜地,他還是覺得他們憔悴而毫無生氣。他們談到危機和內戰的
時候,仿佛是在談某種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語辭閃爍,目光遊移,言不
由衷。最使他震動的是他的母親,她原來是個品貌端莊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風姿綽約的女
人,曾在生活中大顯身手,現在卻穿了一身散發著樟腦味兒的經綢衣裳,一副。憔悴枯
槁的寡婦模樣。兒子的猶豫使她覺察到了自己容貌的變化,她以攻為守搶先問兒子為什
麽臉色象石蠟似的白裏透青。
    “這是生活所致,母親。”他說,“巴黎使人臉色發青。”
    後來,靠著母親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車子裏的時候,他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車窗
外一閃而過的一幕幕觸目傷心的景象,使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
府第,差不多變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棲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聞不到了,有的隻
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發出來的惡臭。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窄小、
更破舊、更淒慘了。街道上的糞便堆裏,饑鼠成群,拉車的馬也嚇得猶豫不前。在從港
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發現任何足以和他的鄉思相稱的
東西。他看不下去了,把頭扭向後麵,免得被他母親看見,無聲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維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
和周圍那些劫後餘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維護得最好的。烏爾比諾醫生走進陰暗的前廳,
看見內花園塵封的噴泉,銀漸在無花的野草叢中亂爬時,心都碎了。他發現,在通向正
廳的路上,那條圍著銅欄杆的寬闊的台階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飛,剩下的也都破碎
不全。他父親,一位獻身精神高於醫術的外科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使這個城市陷於滅
頂之災的亞洲霍亂,這幢房子的生氣也隨之消失。他母親布蘭卡太太,決心終身不除喪
服,由於悲痛壓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時遠近聞名的載歌載舞的晚會和家庭音樂會取消了,
代之以下午舉行的九日祭。他的兩個妹妹,一反活潑的天性和對交際的喜好,變成了修
女院的行屍走肉的修女。
    回家當晚,懾於黑暗和沉寂,烏爾比諾醫生一宵沒有入睡。從沒有關嚴的門的縫隙
裏鑽進來了一隻石鳥,每打一點鍾都在臥室裏叫喚。他向聖靈念了三遍玫瑰經,還念了
記憶所及的各種驅邪消災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種經文。從隔壁那個名叫“聖母”的瘋
人院裏傳來的瘋女人的狂喊聲,甕裏的水不緊不慢地滴到盆裏的響徹各個角落的前喀聲,
在臥室裏迷失了方向的那隻石烏的長腿在地上的踱步聲,以及他對黑暗的天生恐懼和亡
父在這座沉睡中的空曠屋子裏的陰魂,使他毛骨悚然。五點鍾,那隻石鳥和鄰居的公雞
一起弓項啼鳴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雙手合十乞求神聖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廢
墟的家鄉多呆一天了。然而,親人們的疼愛,禮拜日的郊遊,他那個階層的未字閨秀們
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漸漸地,他對十月裏的悶熱,對刺
鼻的氣味,對朋友們的幼稚見解,對“大夫,明兒見,甭擔心”都習慣了,最後在習慣
的魔力麵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對自己的回心轉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這裏是他的天地,
他對自己說,是上帝為他創造的悲慘而壓抑的天地,應當隨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親的診所。對那些英國家具,他原封未動。家具笨重而
結實,上麵的木頭在黎明時的寒風中嘎嘎作響。但那些總督時期的學術機構和浪漫派醫
學機構簽發的字據,他把它們通通搬到閣樓上去了,把法國新潮學校的文憑放進了玻璃
框。除了一幅醫生正在搶救一名裸體女病人的畫像和一張用哥特式字體印的古希臘醫生
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圖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歐洲各個學校獲得的許多各
式各樣的評語優良的文憑貼了上去,緊靠著他父親那張僅有的文憑。
    他想在慈善醫院推行新章法,但這並不象他所想象的那麽容易,盡管這是發自年輕
人的激情。這所陳舊的醫院,頑固地堅持那些早已過時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兒放在
盛著水的盆子裏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規定在手術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為
他們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無菌操作的基本條件。這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用嚐尿
的辦法來確定尿裏是否有糖,象稱呼同窗學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圖肖,在課堂上鄭重警
告牛痘有致人於死地的危險,卻又對新發明的坐藥相信到了令人懷疑的程度,這一切都
讓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麵都同別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責任心,在
一個人們到處都是風趣成撤的國家,他對詼諧反應遲鈍。他那些實際上是他最難能可貴
的美德都引起年長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調的嘲笑。
    他最感到擔憂的,是城裏那種可怕的衛生條件。他在各個方麵的最高當局之間奔走
求助,建議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溝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溫床,代之以加蓋的下水道;
髒東西也不能象過去和現在那樣瀉進市場旁邊的海灣裏,而應運到遠方某處的垃圾堆裏
去。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容易窩棚裏的人,卻
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幹,化作塵土,隨著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
被大家興衝衝地吸入體內。烏爾比諾醫生曾試圖在古堡裏開辦一個義務訓練班,讓窮人
學會修建自備廁所。他曾一無所獲地鬥爭過,禁止在樹林裏倒垃圾——千百年來,那裏
已經變成了藏垢納汙的淵源——他主張至少每周收集兩次垃圾,拉到沒人的地方去燒掉。
    他明白,飲水是個致命的危險。想修一條水管,簡直成了癡人說夢,因為那些有能
力促成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麵,藏著多年儲存的雨水。那
個時期最值錢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甕,水甕的石頭漏嘴夜以繼日地把
水滴入水缸。為一了防止有人就著吸水的鋁瓢喝水,瓢的邊兒是鋸齒形的,就象滑稽戲
裏的王冠一樣。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裏的水,顯得又清又涼,還帶有林間山泉的餘味兒。
但是。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被這種自欺欺人的淨化所迷惑,他心裏清楚,雖然采取了種
種防範措施,水甕底部依然是蛆蟲的草生之地。童年時候,為了消磨百無聊賴的時光,
他帶著近乎神秘的驚奇久久注視那些了了,跟當時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確信號了是精靈,
是小妖,它們在靜靜的水底的泥沙裏向小姑娘求愛,而且為了愛情,它們會進行瘋狂的
報複。小時候,他看見過一位名叫拉薩拉阿L德的女教師的房子被弄得支離破碎,因為
她鬥膽得罪了精靈。他還看見過滿街的碎玻璃片兒,為了破壞窗戶,精靈們三天三夜運
來了成堆的石頭。很長時間,他對此信以為真,後來他從學習中知道了子了實際上就是
蚊子的幼蟲,不過一旦學會了,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不僅是
子了,還有許許多多害蟲,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些天真的石頭濾嘴。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人們畢恭畢敬地認為,城裏成千上萬的男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地拖著的陰囊跡氣,全是水池裏的清水所賜。烏爾比諾在上小學的路上看見那些店氣清
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門口,用扇子給那跟一個在兩腿中間睡著了的孩子一
般大小的睾丸扇風的時候,總免不了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據說,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底
氣會發出不祥之鳥的叫聲;如果在近處點燃一片兀鷹的羽毛,瘋氣就會使人痛得死去活
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倒黴事怨天尤人,因為碩大無朋的陰囊,是一種淩駕於
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驕傲。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些信仰是毫無科
學根據的了,但是這些信仰在當地根深蒂固,不少人因為擔心培養大陰囊的方法從此失
傳,反對在水池中增加礦特質。
    跟水質不純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令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擔憂。市場是幽魂灣
正麵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灣裏。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
把它描繪成了世界上最琳琅滿目的市場之一。確實,市場物資豐富,品種繁多,熱鬧極
了,但同時也許是最令人擔心的。海浪忽東忽西地去而複來,海灣的潮汐把汙水溝排進
海裏的垃圾又湧回地上,市場就躺在自個兒的糞便裏。緊靠市場的那個屠宰場,也在那
裏傾倒髒東西,砍碎的腦袋,腐爛的內髒、牲口的糞便,靜靜地飄浮在血泊上,暴曬在
陽光下。兀鷹、老鼠和狗,為爭食掛在貨棚房簷下麵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雞,
還有那晾曬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早豆莢,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烏爾比諾醫生想整頓這
個地方,提出把屠宰場遷走,修一個象他在巴塞羅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種玻璃圓頂
的室內市場——那些市場裏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吃了都覺得可惜。然
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連對他最言聽計從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們是些這
樣的人:以自己的籍貫為驕傲,炫耀城市的曆史功績,它的文物的價值,它的英雄主義
和施旋風光,渾渾噩噩。時光對城市的侵蝕,他們卻視而不見,和他們相反,烏爾比諾
醫生則是以深切的愛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
    “這座城市倒真是難得,”他說,“四百年來我們一直企圖毀掉它,卻至今沒有達
到目的。”
    然而,大禍臨頭了。傳染性霍亂,在十一周內,創造了我國曆史上的死亡記錄,而
這場霍亂的第一批犧牲者,就是猝然倒斃在市場的幾處水坑裏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
顯赫的人物死後在葬在教堂的墓地裏的,與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會信徒為伴,另
一些不是那麽富的人,則葬在修道院的院子裏。窮人們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
風的小山上,一條汙濁的水渠橫在小山和城市中間,水渠上那道泥灰橋的拱形防雨頂蓋
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長下令刻上了這麽一行字:“入此門者應將一切希望留在門外。”
霍亂流行的頭兩周,公墓就已人滿為患。盡管把許許多多不知姓名的顯貴人物的枯骨遷
進了萬人坑,教堂裏還是騰不出一個墓穴。沒掩蓋嚴實的墓穴裏散發出來的水汽,使大
教堂裏的空氣都變稀薄了,大教堂的門三年之中再也沒打開過,直到費爾米納在大彌撒
上第一次遇到阿裏薩的時候為止。第三周,聖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廓上死屍都堆不下了。
一直難到了楊樹林裏,後來隻好把比楊樹林大兩倍的教堂大菜園改成公墓。在那裏,人
們挖成深葬墓穴,準備分三層堆理死人,草草安葬,不裝棺材。然而,後來連這種辦法
也不得不放棄了,因為理滿了死人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一腳踩下去就滲出惡臭難聞
的血水。於是,決定在離城市不到一西班牙裏的那個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場裏掩
埋死人,那個牧場後來被命名為“大同公墓”。
    自從發布發現霍亂的公告開始,每隔一刻鍾。當地駐軍營地的碉堡就鳴炮一響,晝
夜如此。按民間的迷信說法,火藥能辟邪。霍亂在黑人中間流傳得最厲害,因為黑人最
多,也最窮。不過,實際上霍亂並不管你是什麽膚色和何種出身。同突然蔓延開來一樣,
霍亂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這倒不是無法統計,而是因
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對自己的不幸逆來順受。
    馬可奧雷略·烏爾比諾醫生,即烏爾比諾醫生的父親,在那些不幸的日子裏成了一
位人民英雄,同時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犧牲品。根據政府的決定,他親自製訂了抗病戰略
並親自領導了抗病鬥爭。他自報奮勇幹預一切社會事務,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裏,
他成了淩駕一切的權威人士。幾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查閱那段曆史的大事記時,證
實他父親的辦法是仁慈重於科學,許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弛的,在很大程度上為瘟疫
橫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懷著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了這一點——生活逐漸把兒
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破天荒第一次,他為在父親鑄成錯誤孤軍奮戰的時刻沒有伴隨在
父親周圍而感到痛心。不過,他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勤勤懇懇,奮不顧身,尤其是他
的孤膽,說明他對城市從飛來橫禍中死而複生後人們奉獻給他的豐厚的榮譽是當之無愧
的。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同其它並不那麽光彩的戰爭中曾出現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
排在了一起。
    父親沒有享受到他的榮耀。當他發現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並同情過的別人所患的絕
症時,想都沒想去徒勞無益地掙紮一番,而是與世隔絕,以免傳染別人,他把自己反鎖
在慈善醫院的一間後勤工作室裏,對同事們的呼喚和親人們的哀求充耳不聞,對走廓裏
地板上擠得滿滿的垂死掙紮的霍亂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號無動於衷,給妻子兒女們寫了
一封表露對他們的火熱的愛和困活了一輩子而感謝上蒼的信,信中抒發了他對生活的無
比的接骨銘心的熱愛。那是一封毫無掩飾的長達二十頁的告別信,字跡越來越模糊,看
得出他的病是越來越沉重,不必了解寫這封信的是何許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
最後一息寫上去的。根據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遺體混雜著埋進了公墓,沒讓任何一
個愛他的人看見。
    三天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收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們共進晚餐。他提
議於一杯香檳酒來紀念他的父親。他說:“他是個好人。”過後他準會責備自己不成熟:
為了不痛哭失聲,他逃避現實。可是,三周後他收到了遺書的抄件,他向實際投降了。
猛然間,那個他最先認識的人,把他撫養長大並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親同床共枕、結
發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僅僅因為羞於啟齒而在寫這封信之前從來沒有向他表露過
心聲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麵前了。到那時為止,烏爾比諾醫生及其一家,一直
視死亡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別人的父母身上,發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災難。他們一家是些新陳代謝緩慢的人,沒看見他們變老、生病和死
去,而是慢慢地在他們的時代煙消雲散,變成回憶,變成另一個時代的雲霧,直到被忘
卻。父親的遺書,比報告噩耗的電報更狠地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確信人總是要死的。
然而,他最早的記憶之一,可能是九歲,也可能是十一歲的時候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
是從父親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臨的信號。在一個雨蒙蒙的下午,他和父親兩人都呆在家
裏的辦公室裏,他用彩色粉筆在地板的瓷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對著窗戶的亮光看
書,父親身上的背心沒有係如,襯衣袖口上紮著橡皮筋兒。突然,父親停止了閱讀,用
一根一頭鑲著銀抓手的老頭樂摳背。因為夠不著,父親要兒子用小手的指甲幫他的忙,
他照辦了。奇怪的是,他覺得父親讓他摳的時候好象摳的不是自己的身體。摳完,父親
淒然笑著看著他的肩膀。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長到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快記不得我
了。”
    父親說這句話,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涼颶颶的辦公室裏飛
了一會兒,又從窗戶飛出去了,飛過的地方留下一縷羽毛,但小孩沒有看見。從那時起,
又過了二十多年,烏爾比諾醫生很快就到他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他知道他隨父
親長得一模一樣,現在除了知道長得相象以外,他又驚恐地知道,他跟父親一樣,總是
要見上帝的。
    霍亂曾經是個使他頭痛的問題。除了在某個課外補習班上學到的一般常識外,他對
霍亂知之不多,而且他覺得,三十年前在法國,包括巴黎,霍亂曾使十四萬人喪命是不
大可信的。可是父親死後,他對各種各樣的霍亂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這幾乎成了使
他的良心得到安寧的贖罪行為。他師事過阿德連·普魯斯特教授——那個時代最傑出的
傳染病專家、防疫線發明者、大文豪普魯斯特的父親。因此,當他踏上故鄉的土地,從
海上聞到市場的臭氣以及看到汙水溝裏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裏打滾的一絲不掛的孩子
們時,不僅明白了為什麽會發生那場不幸,而且確信不幸還將隨時再次發生。
    沒過多久,還不到一年,慈善醫院的學生們請求他幫助免費診斷一個渾身出現奇怪
的藍顏色的病人。烏爾比諾醫生在門口望見病人,就立刻認出了他的敵人。還算好,病
人是三天前從庫拉索乘船來的,而且自費到醫院的外科看過門診,可能沒有傳染給任何
人。為了以防萬一,烏爾比諾醫生還是叫他的同事們別接觸病人,並說服有關當局向各
港口發出警報,找到了那隻帶有病毒的輕便船,對它進行隔離檢疫。他還費盡唇舌,勸
阻那位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鍾鳴炮一響這種治療措施的軍事長官。
    “把火藥省下來,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和顏悅色地對軍事長官說,
“我們已經不是處在中世紀時代了。”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雖
然警鍾長鳴,一連幾周之內卻沒有再發現類似的病例。又過了不久,摘業日報》登載了
有兩個小孩在本市兩個不同的地方死於霍亂的消息。經核實,其中那個男孩得的是一般
痢疾,但另一個,那個女孩,則確實是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姐妹都
被隔離了,進行單獨隔離檢疫,對整個那個區也進行了嚴密的醫務監視。三個小孩中有
一個已經染上了霍亂,但很快就恢複了健康,危險過去之後,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園。
三個月中,又發現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個月時,情況令人擔憂地加劇了,但一年後,
霍亂蔓延的險情已經排除。沒有一個人懷疑,烏爾比諾醫生的嚴格的衛生防範措施創造
的奇跡,比他的充分宣傳更有效。從那以後,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期,霍亂不僅
成了我們市而且也成了幾乎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和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沒有
再度泛濫成災,報警使政府更認真地采納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性建議。醫學院把霍亂和
黃熱病定為必修課,人們也明白了給汙水溝加蓋和在離垃圾場較遠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場
的緊迫性。不過,烏爾比諾醫生並未為歡呼自己的勝利和維護自己的社會使命而分心,
因為他自己當時已被征服了,心煩意亂,神魂顛倒,決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來
換取費爾米納的閃電般的愛情。
    不錯,那是一次誤診帶來的果實。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認為在一位十八歲的女患者
身上發現了霍亂預兆,要求烏爾比諾醫生去為她診斷。擔心霍亂可能闖進了老城的富人
區——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而且幾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當
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況卻沒有那麽使他掃興。那座籠罩在福音廣場的扁桃樹蔭中的
房子,從外表看跟殖民地時期的老區的其它房屋同樣衰微破敗,但室內卻是富麗堂皇,
美輪美英,仿佛是另一個時期的建築。穿過門房,徑直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塞維利亞式的
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樹繁花滿枝,地麵同牆上一樣,貼的是細瓷方
磚。看不見溝渠,卻聽得到流水淙淙,飛簷上擺著石竹盆景,鬥拱上掛著珍禽鳥籠。最
稀罕的是,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裏,有三隻兀鷹,它們一扇翅膀,整個院子就頓覺異
香撲鼻。突然,幾條用鏈子鎖在家裏某個角落的狗因聞到生人味兒開始吠叫起來,一聲
女人的嬌斥,使它們的吠聲嘎然而止。一大群貓從四麵八方跳了出來,懾於那個威嚴的
聲音,又躲進了花叢中。頓時靜悄悄的,透過鳥兒的撲騰聲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聲,
隱隱傳來大海低沉的歎息、。
    烏爾比諾醫生確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陣顫栗。他想,在這種環境下,病毒是難
以入侵的。他隨著普拉西迪啞走過拱形走廓,走過當年雜亂無章的庭院和阿裏薩第一次
覷見費爾米納的芳容的那個縫紉室的窗戶,沿著新修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到了二樓,
在女患者的房門外聽候引見。然而,普拉西迪姐出來傳了個口信:
    “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傭的吩咐,下午五點他再度前往,洛倫索·達薩親自替他開了大門,領他進
入女兒的閨房。診斷時,他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製急
促的呼吸而終於徒勞。很難分辯當時到底是誰更覺拘謹,醫生羞澀地用手撫摸病人,病
人則裹在絲綢睡衣裏謹守閨訓,誰也沒瞧誰的眼睛。他用一種萬是自己的聲音提問,她
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兩個人都留神著坐在旁邊的老頭子。末了,烏爾比諾讓病人坐起來,
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開到腰部以上,未經觸摸的隆起的奶座,鮮嫩的乳頭,猶如
一道閃電照亮了陰暗的閨房,她急忙把兩臂抱在胸前遮住。醫生沉著地把她的雙臂移開,
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進行聽診,先聽胸口,然後又聽了脊背。
    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終身伴侶的玉體時沒產生絲毫邪念。他記
得,那件天藍色睡衣上繡有花邊,那雙眼睛噴著紅焰,長長的秀發技散在肩頭,但他憂
心如焚的是,霍亂居然闖進老區,視線都模糊了,顧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
許多妙處,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呢,表白得更加一幹二淨:那位因
霍亂而婦孺皆知的年輕醫生,在她當時看來不過是個自顧自的學究而已。診斷的結論是,
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腸胃感染,在家裏治療三天就可痊愈。證實了女兒沒得霍亂病,洛
倫索·達薩如釋重負,把烏爾比諾醫生一直送到車子跟前,付出了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
——對於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出診費也無疑是太高了,不過告別的時候,老人
還是露出了一副千恩萬謝的表情。醫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緣亂,他非但不掩飾這一點,而
且還願意想方設法在不那麽正式的場合下有機會再同醫生見麵。
    事情本來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禮拜二,不等邀請,也沒預先通知,烏爾
比諾醫生又不適當地在下午三點鍾登門拜訪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
子也是白的,帽簷兒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戶跟前,打個手勢讓費爾米納過來。她當時正
在縫紉室裏,和兩個女友一起上油畫課。她把畫板放在椅子上,跟著腳尖兒朝窗戶走過
來,免得長及腳踝的翻荷葉邊裙子拖到地上。她頭上戴著發箍,亮晶晶的寶石墜兒垂到
臉旁,跟她的眼睛一樣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種冷漠的光彩。醫生心
裏忖度:她在家裏作畫,為什麽打扮得跟參加社交活動一樣。他站在窗戶外頭給她號了
脈息,觀察她的舌苦,用鋁壓舌板檢查她的咽喉,翻開眼皮檢查,每做一個動作,都露
出寬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診斷時那麽拘謹了,但她則更加矜持,因為她不知道他為
什麽不請自來地進行這次檢查,他親口說過如果不去請他,他就不再來了的呀。她想得
還更多:她永遠也不願再見到他了。檢查結束後,醫生把壓舌板放回裝滿器械和藥瓶的
手提箱,啪的一聲關上蓋子。
    “您就象一朵初開的玫瑰。”他說。
    “謝謝。”
    “再見。”他說,接著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背誦了一段托馬斯的語錄:“要記住,一
切美好的東西,不管它是來自何處,都是來自聖靈,您喜歡音樂嗎?”
    他發問的時候,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氣異乎尋常,但她臉上沒有笑意。
    “這是什麽意思?”她問。
    “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會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樂這
個話題,是他用以表示友誼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過在當時,她還以為他在取笑她。另
外,他們隔著窗戶談話時,那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友發出妹妹的竊笑,用畫板掩住了瞼,
更使費爾米納沉不住氣。她生氣了,砰地把窗戶用力關上。醫生看著鑲花邊的窗簾,手
足無措,他想朝大門口走,卻搞錯了方向,心慌意亂地撞在關著香兀鷹的鳥籠上。香兀
鷹發出一聲流裏流氣的怪叫,驚慌地扇著翅膀,醫生的衣服上立刻灑滿了女人的馨香。
洛倫索·達薩的爆炸般的聲音,把他針在那兒了。
    “大夫,請等我一下。”
    他在樓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了,邊扣襯衣的扣子邊下樓梯。他臉色紫漲,午覺惡
夢的情景還在他腦子裏翻騰。醫生竭力想掩飾尷尬的神色。
    “俄剛才對您的女兒說,她這會兒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錯。”洛倫索·達薩說。“不過刺兒太多了。”
    他走到烏爾比諾醫生跟前,沒同他握手,卻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戶,粗暴地命令女
兒:
    “過來向大夫道歉!”
    醫生想插話阻攔,但洛倫索·達薩不容分辨地又說了一遍:“快過來。”她帶著難
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兩位女友一眼,反駁父親說,她無歉可道,因為她關上窗戶是防
止太陽曬進屋裏。烏爾比諾醫生想說明,她的理由是對的,但洛倫索·達薩不肯收回成
命。於是,氣得臉色蒼白的費爾米納又走到窗戶跟前,右腳向前邁了一步,指尖把裙子
朝上一提,朝醫生戲劇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悅誠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烏爾比諾醫生笑容可掬地學著她的樣子還了一禮,摘下寬沿禮帽做了個劇場站席觀
眾的滑稽動作,但沒有得到他希望的寬恕的微笑。爾後,洛倫索·達薩請他到書房去喝
咖啡,算是賠個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借以表明他心中確實不存在任何芥蒂。
    實際上,烏爾比諾醫生除了在齋戒時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場
合的晚宴上來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端給他
的咖啡,還喝了一杯茵香酒。過了一會兒,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首香酒,接著又各樣
來了一杯,雖然他還有幾個出診待辦。起初,他還注意聽著洛倫索·達薩代表女兒一個
勁兒地道歉——說他的女兒是個聰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當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
一的不足,用他的話來說,是那倔強的脾氣。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後,他似乎聽見了
費爾米納在庭院深處說話的聲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後麵:夜幕初降,她打開走廓
裏的燈,往各個房間噴殺蟲劑,揭開灶上盛著當天晚上和她父親共享的湯鍋的蓋子,父
女二人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瞧著地下,沒有喝場,免得打破賭氣的樂趣,後來老頭子隻
好認輸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粗暴。
    烏爾比諾醫生對女人是相當了解的。他知道,隻要他不走,費爾米納是不會到書房
裏來的,但他還是煞費苦心地拖延時間,他覺得今天下午遭受的這場羞辱,傷害了他的
自尊心,會使他耿耿於懷。洛倫索·達薩差不多爛醉如泥了,他沒有看出烏爾比諾醫生
心不在焉,隻顧自個兒曉叨個沒完。他滔滔不絕地說話,邊說邊嚼已經抽滅了的雪茄的
外邊那層煙葉,大聲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轉椅上搖來晃去,使轉椅的彈簧發出牲口發
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港下三杯,當他發覺兩人已經對麵不見,起身開燈時
才把話打住了一會兒。燈光底下,烏爾比諾醫生又正視了他一眼,發現他的一隻眼睛扭
歪了,踉魚眼珠似的,嘴裏說的話跟口形都對不上了,他想這大概是自己喝酒過量而產
生的幻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覺得身子都不是自個兒的了,仿佛還坐在原來的位置
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倫索·達薩後麵走出書房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圓月當空。苗香酒的作
用,使他覺得庭園就跟飄浮的水麵似的,用布蒙起來的鳥籠,則象一個個夢寐中的鬼影。
新開的拘橡花,散發出陣陣暖烘烘的香氣。縫紉室的窗戶敞著,工作台上亮著一盞燈,
幾幅役畫完的畫,放在畫板架上,似乎在展覽。“你在哪裏,你無處不在。”烏爾比諾
醫生走過窗台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句,但費爾米納沒有聽見,也無法聽見,因為此時她正
在閨房憤然流淚。她歪在床上,等著她父親去償還下午受的委屈。醫生還惦著向她告別,
但洛倫索·達薩設提這個連兒。她那討人喜歡的哄怒,那條跟小貓舌一般無二的舌頭,
那鮮嫩的臉龐,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遠不願再見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裏
立即湧起一陣涼意。洛倫索·達薩走進門口前廳的時候,已驚醒過來的香禿繞從布罩裏
發出一聲哀鳴。“好心不得好報。”醫生大聲說了一句,心裏還在想著她的倩影。洛倫
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麽。
    “我沒有說。”他回答,“是首香酒在說。”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上車子,想讓他收下第二次出診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開了。
他一字不差地向車夫下了指示,讓他把車趕到他還沒出診的兩個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
人攙扶就登上了馬車。可是石子路上的顛簸,使他覺得難受,於是他命令車夫改道而行。
他對著車裏的鏡子照了一會兒,發現鏡子裏的他也仍然在思念著費爾米納。他聳了聳肩
膀,後來他打了個酸嗝兒,頭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喪鍾響了。起先是
大教堂在敲喪鍾,後來所有的教堂都敲起來了,一陣接一陣,甚至聖胡安醫院裏也傳來
了陣敲打破盆爛罐的聲音。
    “見他媽的鬼,”他在睡夢裏響咕,“死了人了。”
    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在圍著寬大的餐室裏的那張請客和慶典時才用的餐桌用晚飯,吃
奶酪餅,喝牛奶咖啡。她們看見他滿臉若相地走進門來,渾身散發著香禿騖的刺鼻的香
味兒。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鍾聲,在家裏的大水池上空回響。母親慌張地問他鑽到哪兒
去了,人們到處找他,讓他去給拉貝拉侯爵的一脈單傳的孫子馬利亞將軍看病,可他下
午因腦溢血去世了,鍾就是為他敲的。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聽而不聞,他先是抓著
門框,後來半轉身想走到臥室去,卻傾盆大雨似的吐I一地茵香酒,一個嘴啃地,人也
趴下了。
    “我的天哪,”母親大聲喊道,“回家成了這副模樣,準是出了什麽怪事。”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還沒出現哩。利用著名的鋼琴師羅梅羅·路西奇造訪的機會—
—全城剛剛結束對馬利亞將軍的哀悼,他就彈j一組莫紮特的小夜曲——烏爾比諾醫生
讓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裝上騾車,到費爾米納的窗下為她彈了一支老掉牙的小夜曲。頭
幾小節響起時,她就醒了,不用從陽台窗簾裏探出身子來看,她就知道誰是這種異常的
獻殷勤的策劃者了。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沒有那些刁鑽潑辣的姑娘們的勇氣,沒把馬
桶裏的屎尿劈頭蓋腦地潑在不受歡迎的追求者身上。她的父親洛倫索·達薩則恰恰相反,
小夜曲還在彈奏,他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曲終時便把烏爾比諾醫生和身上還穿著參加
音樂會演出的那套禮服的鋼琴師請進了客廳,用上等白蘭地作為對他們演奏小夜曲的酬
勞。
    很快,費爾米納就發覺了,她父親想打動她的心。就在小夜曲出現的第二天,父親
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你想,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
愛上了,她該多高興啊。”她當即反唇相譏:“她會在棺材裏再死一遍。”跟她一起畫
畫的女友們告訴她,洛倫索·達薩被烏爾比諾醫生請到社會俱樂部去吃了一次午飯,而
這又因違反規定受到了嚴厲警告。那時她才知道,她父親曾經幾次申請加入社會俱樂部,
每次都因數不清的流言蜚語遭到拒絕,而且已根本不可能再作嚐試了。可是,洛倫索·
達薩象受氣似的咽下了受到的侮辱,依然費盡心機地想同烏爾比諾醫生不期而遇,沒料
到烏爾比話也在處心積慮地謀求同他會麵。有時候,他們在書房裏一談就是幾個鍾頭,
而這時,家裏的一切活動就不管時間的流逝而停止了,因為隻要他不走,費爾米納就不
讓任何事情照常進行。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避風港。在那裏,洛倫索·達薩給烏爾比
諾上了象棋的啟蒙課,後者呢,是個十分勤奮的學生,直到臨終之日,象棋都是他的不
能自拔的嗜好。
    一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小夜曲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裏的接待室
發現一封用火漆封口寫給女兒的信,火漆上印著胡·烏·卡三個字的花押。他從女兒的
閨房走過的時候,把信輕輕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麽到了那裏
的,因為她想象不到,她的父親竟會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居然代追求者傳遞信件。她
把信放在床頭櫃上好幾天沒打開。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處理。一天下午,雨聲陣陣,費爾
米納夢見烏爾比諾又到家裏來了,要把用來給她檢查過喉嚨的那塊鋁壓舌板送給她。夢
裏的壓舌板不是鋁的,是另一種她在別的夢裏曾津津有味地嚐過的一種可口的金屬的,
於是她把壓舌板掰成了二大一小兩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給了他。
    夢醒之後,她打開了信。信簡短而字跡工整。”烏爾比諾的唯一要求是請她允許他
向她父親提出拜訪她的要求。他的樸素和嚴肅,使她為之動心,深切的愛把那些在漫長
的日子裏培育出來的恨,一刹那間平息了。她把信放進箱底的一隻舊首飾盒裏,但又想
起阿裏薩那些香氣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兒,突如其來的羞愧使她渾身一震。她把這封信
又取了出來,準備換個地方收藏。她又覺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無其事地把信在燈上燒
掉,瞅著火漆化成的泡泡變成縷縷藍色煙霧在火苗上翻騰。她歎了口氣:“可憐的人。”
墓地,她意識到這是她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裏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一時又想起了阿裏薩,
她自己也很吃驚,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這個可憐的人。
    十月,隨著最後那幾場雨,又來了王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維尼教堂紫羅
蘭香皂一起送來的。另兩封是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門口的,車夫從車子
的窗戶裏就遠遠向普拉西迪啞打了個招呼,首先是不容懷疑,信是給她的,其次是讓誰
也沒法說信沒收到。此外,兩封信都是用畫著花押的火漆封著的,字體是龍飛鳳舞的隱
體字,費爾米納早已認出這是醫生的手筆。兩封信的內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異,字裏
行間流露著同樣的謙恭,但在道貌岸然的背後,已隱隱現出阿裏薩那些欲言又止的信裏
所從來沒有過的急不可耐。費爾米納一收到信就拆開來看,兩封信前後相差一周,在行
將把信付之一炬的時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變了主意。不過,她從來沒想過要答複。
    十月裏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塞進來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體歪七扭八,
顯然是用左手寫的,但費爾米納在看完那封無恥的匿名信之前還沒發現這一點。寫這封
信的人一口咬定說,費爾米鋼用迷魂湯使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從這個推測裏,得出了
不懷好意的結論。信的末尾威脅說:如果費爾米納不放棄依靠那位全市身價最高的男人
出人頭地的企圖,她將會當眾出醜。
    她覺得她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傷害,但她的反應不是要進行報複,而是完全相反,她
想找到寫匿名信的人,用千條萬條理由說服他,告訴他,他錯了,因為她確信,不管什
麽時候,不管麵對什麽威脅利誘,她都不會為烏爾比諾的甜言蜜語所動。在那以後的幾
天中,她又收到了幾封沒落款的信,這些信跟前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中沒有一封
看來是寫前一封信的同三個人寫的。也許是她中了計,也許是她那暗中有過的初戀的幻
影超出了她能想象的範圍。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烏爾比諾的純屬草率魯莽的行為造成
的後果,她就感到坐臥不寧。她想,也許他的為人同他俊逸體麵的外貌相去甚遠,也許
他在看病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是信口開河,然後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噓,就跟他那個階層的
許許多多紈持子弟一樣。她想過要給他寫封信,對自己的名譽受到的汙蔑進行報複,但
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樣做說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試圖通過那些到縫紉室
來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了解情況,但她們唯一聽到的,是關於那支鋼琴獨奏小夜曲的輕
描淡寫的議論。她覺得怒不可遏,又無能為力,滿腹委屈。跟最初時的想法相反,她不
再想去找到那個不露首尾的敵人,同他爭論,她隻想用整枝剪刀把他剪個稀巴爛。她徹
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細節和含義,幻想從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勞神思
的幻想:費爾米納從本質上說,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她隻能防禦明槍,無法抵擋暗箭。
    這個信念,經過黑洋娃娃那場驚嚇之後變得更加慘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
裏給她送去的,沒附帶任何信件,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來源:隻有烏爾比諾
醫生才會給她送這個玩意兒。從商標上看,那是在馬蒂尼卡島買的,洋娃娃的衣服精美
絕倫,卷曲的頭發是用金絲做的,放倒的時候,它的眼睛會閉上。費爾米納覺得好玩極
了,放鬆了戒備,白天讓它躺在枕頭上。晚上摟著它睡覺,習以為常。然而過了一段時
間之後,有一次當她從一個令人筋疲力盡的夢裏醒過來時,發現洋娃娃越來越大了:原
來穿的那件華美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它的屁股,腳把鞋子也撐破了。費爾米納曾經聽說過
非洲妖術的故事,但都沒有象這樣令人毛骨悚然。另外,她不敢相信,象烏爾比諾這麽
個有頭麵的人,居然也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對的,洋娃娃不是那個車夫,而是一個偶然
上11兜售對蝦的人送來的,他的來曆誰也說不清楚。為了解開這個謎,費爾米納一度想
到了阿裏薩,他的憂鬱的氣質曾使她不寒而栗,但後來她才明白,她想錯了。這個謎始
終是個謎,直到她結婚很久之後,生兒育女,並終於相信命運的選擇是最幸福的選擇以
後,隻要一念及此,她還是嚇得渾身發抖。
    烏爾比諾醫生的最後一次努力是敦請拉魯絲媲嫣說項。她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長,
對來自一個從這個學校在美洲建立以來就惠予照顧的家庭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她由一
個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點鍾光臨。費爾米納還沒洗完澡,她們不得不返鳥籠裏
的鳥兒玩了半個鍾頭。她是個具有男子氣質的德國女人,聲如洪鍾,目光犀利,跟她對
孩子的愛憐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世界上費爾米納最痛恨的,莫過於她和一切同她有關的
事了,隻要一回想起她的偽善,她就覺得象吃了蠍子那麽惡心。從浴室門口一認出她來,
費爾米納一下就想起了在學校裏挨過的體罰,每天做彌撒時難熬的瞌睡,令人心涼肉跳
的考試,新人教的媛驚的奴顏婢膝,和那因精神空虛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
拉魯絲驚塘卻帶著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向她打招呼。慷驚驚奇地發現,費爾米納長大
而且成熟多了,她稱讚說,家裏布置得井井有條,庭院是色治人,拘椽花紅得跟火似的。
她命令新娘偏在那裏等她,別太靠近禿騖,說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珠啄出來,然
後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同費爾米納單獨談談。後者請她到客廳去。
    訪問是短暫而不愉快的。拉魯絲偏爆沒有浪費時間去寒暄就對費爾米納說,她可以
體麵地複學。被開除的原因,不但可以從檔案中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裏一筆勾銷。這
樣一來,她就可以學完課程並獲得文學學上的文憑。費爾米納如墜五裏霧中,詢問這是
從何談起。
    “這是某位有求必應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讓你幸福。”
    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明白了。她想,這個因一封無辜的信而毀了她的生活的女人有什麽權利來充當媒
人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隻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因此也知道他沒有任何權利
來幹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的請求,是請你同意跟他談五分鍾。”修女說,“我確信,你父親是會同
意的。”
    想到父親可能是安排這次訪問的同謀,她更加生氣了。
    “我生病的時候跟他見過兩次麵。”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
    “不管是多麽挑剔的姑娘,都會認為這是聖母的賜福。”修女說。
    修女繼續列舉他的美德,他的虔誠,他的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邊說邊從袖子裏掏
出一串中間掛著用象牙雕刻的基督的金念珠,在費爾米納眼前晃了晃。那是家傳聖物,
有一百多年曆史,是由西也納一位金銀匠雕成而且受過克萊門蒂四世②祝福的。
    “這是給你的。”修文說。
    費爾米納覺得血往上湧,忍無可忍了。
    “我不明白您幹嗎會於這種事,”她說,您難道不認為愛情是罪惡嗎?”
    拉魯絲驚媛假裝對這種侮辱毫不在意,但她的眼睛裏進出了火星。她繼續在費爾米
納眼前晃著那串念珠。
    “你最好還是同我好說好商量,”她說,“因為我如果說不通,主教大人就會來,
跟他談,情形就不一樣了。”
    “請他來吧。”費爾米納說。
    拉魯絲姆驚把金念珠藏進了袖口,然後從另一隻袖口裏掏出一塊很舊的揉成一團的
手絹,緊緊地握在手裏,帶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笑容從遠處看著費爾米納。
    “可憐的孩子,”她歎了口氣說,“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費爾米納目不轉睛地看著修女,咽下了一句不該是姑娘家說的話。看見修女那兩隻
象男人般的眼睛裏噙著淚水,她覺得無比痛快。拉魯絲驚偏用手絹團擦幹淚水,站了起
來。
    “你父親說你是頭倔驢,真是一點不錯。”她說。
    主教並沒有去。如果不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來跟表妹一起過聖誕節。兩人的生活都
發生了變化,對她的糾纏到那天為止就算結束了。清晨五點,他們到發自裏約阿查那條
船上去接她,一大群亂糟糟的旅客,因旱船而顯得困倦萎頓,但她卻春風滿麵地下了船,
帶著鮮明的女性的嫵媚。一夜風浪,使她還是顯得有些緊張。她帶來了裝著她家富饒的
農場裏出產的火雞和各種水果的大筐小兜,以使在她做客期間誰也短不了吃的。她父親
利西馬科·桑切斯要好帶個口信,複活節時候如果缺少樂師,他可以把最高明的樂師請
來,還答應過些日子運一批焰火給他們。此外他還說,在三月以前他不可能把女兒接回
去,她盡可呆在那兒玩個夠。
    表姐妹倆一見麵就過上了聖誕節。從第一個下午起,她們就一起人淚。裸體相對,
用浴池裏的水作為聖水互行洗禮。她們互相擦服皂,捉虱子,比臀部,比結實的乳峰,
把對方當做鏡子,檢查自從上一次大家脫去衣服互相觀摩以來,時光毫不留情地在各自
身上留下了什麽痕跡。伊爾德布蘭達富態豐腴,橘黃色的皮膚,全身長著混血姑娘型的
毛發,短而卷曲,跟金屬細絲絨似的。費爾米納則相反,苗條頎長,皮膚鮮潤,毛發平
垂。普拉西迪妞吩咐在臥室裏擺上了兩張同樣的床,但有時她們躲在同一張床上,滅燈
後一直談到天明。她們還抽上幾支攔路強盜抽的那種細枝雪茄,那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
箱子的襯裏中帶來的,然後燒幾張阿爾梅尼亞紙,以消除臥室裏雪茄煙留下的黴味兒。
費爾米納第一次抽煙是在瓦列杜帕爾鎮,後來在豐塞卡,在裏約阿查也繼續抽。在裏約
阿查的時候,十來個表姐妹反鎖在一間房子裏,談論男人,偷偷抽煙。她學會倒著吸煙,
把點火的那一頭擱在嘴裏,就跟戰場上男子漢們為了防止香煙的閃光暴露自己一樣,但
她孤身獨處時從不抽煙。跟伊爾德布蘭達一起住在自己家裏的那些日子裏,她每天晚上
睡覺前都抽煙,打那時起,她就學會抽煙了,但始終是背著人抽,連丈夫和兒女們也背
著,這不僅因為女人在別人麵前抽煙不太雅觀,而且也因為她以偷偷油煙為樂。
    伊爾德布蘭達這次旅行,從她父母來說,本是為了讓她淡忘那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
情,但他們卻對她說,是要她去幫助費爾米納拿個大主意,她也信以為真了。伊爾德布
蘭達是帶著嘲弄忘卻的幻想——同她表妹過去的做法一樣——聽從父母之命的,她跟豐
塞卡那個電報員商量妥了,讓他秘密地把消息傳遞給她。因此,當她知道費爾米納已經
和阿裏薩吹了的時候,她痛心極了。另外,伊爾德布蘭達認為愛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
理的,覺得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會影響普天之下所有的愛情。不過,她並
未放棄原來的計劃。她以使費爾米納瞠目結舌的大無畏勇氣,獨自一人到電報局去了,
她要讓阿裏薩幫她的忙。
    她沒認出阿裏薩,因為他長得和費爾米納說的完全不同。乍見之下,她覺得表妹曾
經為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職員而神魂顛倒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氣質就跟挨了打的狗似
的,那身落難猶太教士的打扮和一本正經的模樣,任何人也不會動心的。但是她很快又
推翻了最初的印象,因為阿裏薩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卻願意無條件地為她效勞,他到
底也沒弄清她是誰。誰也比不上他那麽通情達理,既沒讓她報上尊姓大名,也沒向她要
地址。他的辦法很簡單:她每個禮拜三下午到電報局之地樹引環強境李裏,一如此而已。
他看完伊爾德市工送帶去的那張寫好的電報紙後,問她能不能接受他的建議作點修改,
她同意了。阿裏薩又塗又寫,最後幹脆把那張紙撕了,重新寫了一封信,她覺得他動人
極了。走出電報局時,伊爾德布蘭達的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他其貌不揚而又可憐巴巴的,”她對費爾米納說,“但可愛極了。”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寂寞。她對表妹說,你就跟二十歲的老處女
似的。她在一個人數眾多而分散的家庭裏生活慣了,在這種家庭裏,誰也搞不準到底有
多少人,每頓飯又有誰去吃。伊爾德布蘭達無法想象,一個處在表妹這樣年華的姑娘,
被關在私生活的小天地裏不越雷池半步,該是多麽難受。從早上六點鍾起床開始,到晚
上熄燈就寢為止,都在消磨時光,天天如此。生活,從外部強加給她。首先,雞叫最後
一遍的時候,送牛奶的男人就拍響大門的門環把她叫醒。然後,就該是那個賣魚的女人
了,她肩扛一個用海藻墊底、裝著奄奄待斃的棘鎮魚的箱子,手提幾隻盛著馬利亞啦巴
哈產的蔬菜和聖貽辛托產的水果的精美的籃子。再以後,整日有人敲門,什麽樣的人都
有:叫化子、招攬摸彩賭博的姑娘、募捐的修女、吹著蘆笛的磨刀匠。收購瓶子的。收
購碎金子的、收購報紙的、假扮成吉卜賽女人用紙牌算命的、或看手相的、或看咖啡剩
渣和小盆裏的水算命的。普拉西迪啞整周就是打開大門又關上,嘴裏說著“不要”,
“改天再來吧”,要不就在陽台上氣息敗壞地吼叫:“別再煩了,他媽的,該買的我們
都已經買過了。”她以極大的熱忱樂顛顛地取代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費爾米納都把
她當姑媽甚至喜歡她了。她當奴隸簡直成了撤好。隻要一有點兒空,她就到工作間去熨
燙白罩單,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裝有黛衣草花的櫃櫥裏,她不_僅熨燙和折疊剛剛
洗過的,還把那些因久放不用而褪了色的也又燙又疊。她還同樣小心翼翼地經管著費爾
米納·桑切斯——費爾米納的母親,死去已經十四年——的衣服。不過,拿主意的是費
爾米納。她吩咐該吃什麽,該買什麽,每件事情該這麽辦,該那麽辦,她就這樣主宰著
實際上沒什麽可主宰的全家的生活。每當她洗刷完鳥籠並給鳥兒喂過食,兩弄過花草之
後,她就不知道該幹什麽了。她被學校開除以後,有好多回,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圖
畫課,隻不過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自從埃斯科拉蒂斯卡姑媽出走以後,她同父
親的關係就冷淡了下來,雖然雙方都已經找到了相安無事地生活的辦法。她起床的時候,
他已經出去幹他的事去了。他很少不回家履行吃午飯的禮節,雖然幾乎從來不吃,因為
教區咖啡館裏的開胃酒和點心就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他們把他那一份留在飯桌
上,盛在一個盤子裏,用另一個盤子扣起來,盡管誰都知道他不會去吃,放到第二天早
飯時熱好再端出來也還是不吃。他每周交一次錢給女兒,用做開支,這筆錢他計算得很
精確,她也摳得很緊,不過她向他提出任何不時之需時他都樂意照給。他從來不說少給
她一個子兒,也從來不查帳,但她卻搞得一清二楚,就跟要向宗教裁判所的法庭報帳似
的。他從來不向她談他的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來沒帶她到港口的辦公室去過,辦公
室設在正派姑娘不宜露麵的地區,就是由父母陪著也不行。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以前
是不會回家的。十點,是戰爭不那麽激烈時期的宵禁時間。他在教區咖啡館裏一直呆到
那個時間,見到什麽玩什麽,他對各種室內遊戲都在行,而且精通。他回家時總是輕手
輕腳的,不吵醒女兒。每天他一醒就喝下第一杯茵香酒,嘴裏整天嚼著熄滅了的卷煙屁
股,時不時再來上一杯。一天晚上,費爾米納覺得父親回來了,她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他
那哥薩克腳步聲,二樓的過道上傳來了沉重的喘息聲,臥室的門上響起了他用手掌拍門
的聲音。接著,她給他開了門,第一次驚恐地發現,父親的眼睛扭歪了,說話也磕磕巴
巴的。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就會知道的。”
    總共就說了那麽句話,以後再也沒提起過,也沒發生任何證明他說了實話的跡象。
但那天晚上以後,費爾米納就明白了,她在世界上舉目無親。她生活在社會真空裏。學
校裏的老同學生活在對她來說是禁地的天堂裏。她蒙受被開除的羞辱之後就更加如此了,
鄰居們也不正眼瞧她,因為他們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是看著她穿著聖母獻瞻
書學校的校服長大的。同父親打交道的都是商人和碼頭工人,教區咖啡館這個庇護所裏
麵的逃兵,獨身的男人。在最後這一年裏,圖畫課多少減輕了一點她的囚居生活的寂寞,
那位女教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女學生帶到她的縫紉室來。但那些女學生的社會
條件千差萬別,教養欠佳,對費爾米納來說,她們隻不過是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每堂課
一結束,感情也就結束了。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那個家的大門,給它透透氣,把父親的
樂師、鞭炮和焰火架弄來,搞一次狂歡舞會,讓大風把表妹的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一掃
而光,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想法是徒勞的,原因很簡單: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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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二章(二)
    不管怎麽說,把表妹推向生活的畢意是她。下午,上完圖畫課以後,她讓表妹帶她
上街,遊覽市容。費爾米納指給表姐看,這是她過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散步的
路線;這是阿裏薩假裝看書等她時坐過的小公園裏的那條長凳子;這是他尾隨她走過的
幾條胡同;這是他們密藏書信的旮旯兒;這是原先作過宗教法庭的監獄的那座陰森森的
宮殿,宮殿後來改成了聖母獻瞻節學校,她打心眼兒裏憎恨它。她們登上了窮人公墓那
道山梁,阿裏薩原先就是在這裏拉小提琴,利用風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聽到。站在山上,
古城盡收眼底:支離破碎的屋頂和百孔千瘡的牆壁;荊棘叢中的要塞廢墟;海灣裏連綿
不斷的小島;湖邊破破爛爛的木板窩棚;還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聖誕之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米納站在當初可以最清晰地聽到阿裏
薩的秘密樂曲的地方,分毫不爽地指給表姐那個望彌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見阿裏薩那
兩隻驚慌的眼睛的地方。爾後,她倆大著膽子到了“代筆先生門洞”,買了些甜食,在
變色紙商店裏玩了一陣。費爾米納指給表姐,她就是在那個地方突然發現,她的愛情隻
不過是個海市蜃樓。她自己也沒察覺,從她家到學校的每一步路,城裏的每個地方,她
那曆曆在目的過去的每個時刻,無一不是因為阿裏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
了這一點,但她沒有承認,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不管是福是禍,唯一闖過她生活
中的是阿裏薩這個現實。
    就在那些天,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他在“代筆先生門洞”上麵搭起了照相館,
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留了下影。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第一批搶先拍
照。她們把費爾米納·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把最豔麗的衣服、遮陽傘。做客
時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紀貴婦的樣子。普拉西迪啞幫她們紮束胸
農,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鐵絲架子裏扭動,如何戴手套,如何係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
布蘭達挑了一項闊邊帽子,上麵的駝鳥羽毛一直拖到背上。費爾米納戴了一頂不那麽古
色古香的帽子,上麵綴著五顏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結。在鏡子裏瞧著自己酷似銀板
照片上的祖母們時,她們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後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去照她們有生以
來的第一張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陽台上,目送她們打著遮陽傘穿過公園,東倒西
歪地勉強穩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勁兒推著跟學步車似的裙撐。她祝福她們,
讓上帝保何她們照個好方目。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麵擠得水泄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
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
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然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鍾,盡量減少呼吸。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
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
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布,山雨欲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
澱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
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於弗洛雷
斯·德馬利亞的莊園裏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裏的衣櫃裏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
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床
單的疊縫裏,鎖在抽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影集的扉頁上,
後來不知道怎樣,也弄不清在什麽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係列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
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裏薩手裏,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洞”對麵
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台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色的澱粉,嘴唇上抹著
巧克力色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哄,她們躲進一個角落,
竭力逃避眾人的哄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車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哄笑停息了,
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裏鑽出來
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
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
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
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
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麽對他反感,但對他的追求則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早把他忘
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隻腳踏在地麵,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
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麽對他反感。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
    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
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她的身子。費爾米納沒法,隻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
通紅。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馬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夫串通好了,但
看來準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麵,背對著馬
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裏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
爾比諾醫生呢,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覺出了真皮
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車內的家什布置得嚴嚴實實,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裏麵怪
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
淺顯的隱語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
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
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哩。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
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
    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腰,
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隻
靴子,仿佛剛從魚塘裏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
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鶴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
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
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
無戒備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裏
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
    “我不看。”他說。
    蒙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須之間的那兩片嘴唇
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栗。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色,後者的怒氣
衝衝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麽辦介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
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等著哪。”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取開蒙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換了一副麵孔,於是他明白遊戲已經
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夫調轉馬車,進入了福音公園。
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鍾聲。伊爾德布蘭達慌
裏慌張地下了車,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
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製,當她想把戴著素色手套的手抽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
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複。”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裏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
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廚房
裏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她沒有掩飾對
烏爾比諾醫生、對他搬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
內心的反感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蒙住
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唇裏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
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牆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
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說。
    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蒙著眼睛
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裏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天亮前很
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象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
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
德布蘭達從浴室裏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
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信中隻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阿裏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
的威望,家財巨萬的貴族苗裔時,悲痛欲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
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托千方百計地勸慰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
過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幸
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麽,隻是求他給侄兒在航運公司裏找份差事,幹什麽都
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裏,。那裏既無郵局
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遺編的麵子,因
為光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
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這裏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
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裏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性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
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色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想
都沒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特烏古特對
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襯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
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
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
蘭西托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象父親那麽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
給他買了些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裏不會覺得缺少什麽。阿
裏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象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
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理在心底那樣嚴守著
秘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幹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不命兒。
半夜裏,他穿上禮拜日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台下麵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
圓舞曲,這支曲子隻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
他邊拉邊低吟著歌詞,淚水滴濕了小提琴,那一片癡情,連頑石也會點頭歎息。從頭幾
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
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
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洋財的
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裏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
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仿佛在許多
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
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托·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
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變化無常的河床裏可以應付裕如。最古舊的船是
本世紀中葉在美國西西納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種老掉牙的船的
模型,船的每側有一個渦輪,渦輪是靠木柴鍋爐推動的。跟這些船一樣,加勒比內河船
在底層甲板,在幾乎貼著水麵的地方安裝著蒸汽機,廚房和那些龐大的雞舍也安排在這
個位置上,船員們把吊床橫七豎八,更重疊疊地掛在雞舍上。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
的艙房在船的頂層,頂層上麵還有一間娛樂室和一個餐廳,有身分的乘客至少會被請去
吃頓晚飯和玩紙牌。船的中間一層,在當做集體餐廳用的過道兩側有六個頭等艙。船頭
上,有一間露天休息室,欄杆是鐵的,上麵配著用雕花木頭做的扶手。入夜,統艙的乘
客便把吊床掛在那裏。不過,這些船和最古舊的船也有一點區別:渦輪機葉板不是裝在
船的兩側,巨大的平行葉板渦輪機裝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氣熏人的便池底下。
阿裏薩不象頭次出門的旅客那樣,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上船就四處東看西看。他是在七月
間的一個禮拜日早上七點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經過卡拉瑪爾村的時候,他到船尾去小
便,從便池裏看到那個巨大的寬葉渦輪機正在自己的腳下噴著泡沫和熱氣騰騰的蒸汽,
在火山爆發般的巨響中轉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從來沒出過門。隨身攜帶的,是一隻鐵皮箱子,箱子裏放著高寒地帶穿的衣服、
他自己裝訂並用紙板做成書皮的插圖小說,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幾乎都被讀爛了的
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裏,那把小提琴和他的傷心事聯係得太緊了,他不願意讓
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親卻逼著他帶上了那個行李包,那是個十分流行而實用的鋪蓋卷
兒:一個枕頭,一塊床單,一個白色小便盆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東西部包在一張
席子裏,用兩根龍舌蘭繩子捆起來,繩子在急需時可以用來控吊床。弗洛倫蒂諾·阿裏
薩起初不肯帶,他覺得這些東西在一個有現成床鋪的艙房裏派不上用場,然而從第一天
晚上開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最後一刻,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旅
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從歐洲來的船到達的,省長親自陪著他登船。他想帶著妻子、
女兒、一個男傭和七隻鑲著金邊的箱子立即轉船接著趕路,箱子勉勉強強堆在梯子上。
船長是位身材高大的庫拉索人,他終於喚起了土生白人們的愛國熱情,把這幾位不速之
客安頓好。使用夾雜著庫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語向阿裏薩解釋說,那位服飾華貴的客人是
英國的全權公使,他正在趕赴共和國首都。他提醒阿裏薩,英國為我們從西班牙統治下
獨立出來提供了決定性的幫助,為了讓一個門第如此高貴的家庭能在我們國家裏有賓至
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算不了什麽。當然,阿裏薩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艙房。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每年的那個時期,河裏的水位都很高,輪船在頭兩天夜裏通
行無阻。晚飯以後,也就是下午五點時分,船員們就把行軍床分發給旅客,每個人自找
地方把床支起來,鋪上隨身帶的行李,掛上針織蚊帳。帶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廳裏掛吊
床,什麽也沒帶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子上,把在整個航程中至多換洗兩回的台布扯來
蓋在身上。入夜以後,阿裏薩幾乎是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人睡,他從河麵上吹來的涼
爽的微風裏,聽見了費爾米納的聲音,對她的回憶安慰著他的寂寞。輪船邁著巨獸的步
伐在濃霧中前進,在輪船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線上升起第一抹玫瑰
色的霞光,那歌聲還在回蕩。新的一天不知不覺地降臨在渺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原野和濃
霧緊鎖的湖泊上。他認為這次旅行再次證明了母親的聰明,於是他又覺得有勇氣忘掉過
去,並且繼續生存了。
    在深水裏走了三天之後,橫梗的沙灘,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變得更加困難。河
水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陣子才能在供輪
船燒鍋爐用的柴堆旁邊看見一間茅屋。吱哇亂叫的鸚鵡和上躥下跳的看不見影子的小猴,
使炎炎午時顯得越發悶熱,晚上必須把船拴在岸邊睡覺,這樣一來,僅僅因為還活著,
就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外,還有那股晾曬在欄杆上的液肉散發出來的腐臭味
兒,同樣令人難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歐洲人,都離開了臭氣熏人的艙房,在甲板上
踱來踱去熬過長夜,用拭擦湧流不斷的汗水的那塊毛巾,轟趕應有盡有的蚊蟲小咬。天
亮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被蚊蟲咬得鼻青臉腫。
    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的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
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長采取了異常嚴厲的預防措施。他取締了當時旅途中最喜
聞樂見的消遣——朝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開槍——以避免發生誤會。後來,在一次爭
論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他下令收繳了所有人的武器,答應在旅途終點
歸還。即使對那位英國公使,船長也毫不通融,這一位從啟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換上了獵
裝,挎上一支高精度卡賓槍和一支獵虎用的雙筒獵槍。駛入特內裏菲港上遊以後,限製
措施更加嚴厲了。在特內裏非港,和一艘掛著表示瘟疫的黃旗的船交錯而過,船長沒能
得到關於那個報警信號的任何情報,因為那艘船對他的信號未予回答。就在當天,他們
碰見了另一艘運牲口去牙買加的船,這艘船告訴他們,那隻掛著瘟疫標誌的船上載有兩
個霍亂病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霍亂正在席卷他們即將駛過的那一段流域。於是,不但
禁止乘客在下幾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準在那些裝添燃料的荒無人煙的地方下船。—
—就這樣,在到達終點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們都養成了坐牢般的習慣。
在這些日子裏,人們鬼鬼祟崇地你我相傳,欣賞一套色情的荷蘭明信片,誰也不知道那
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但任何一個河上的“老江湖”心裏都有數,那隻不過是船長多年來
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樣品而已。就是這種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膩
味而告終。
    阿裏薩以他那種使母親擔憂、令朋友們惱火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著旅途的煎熬。
他沒同任何人發生過接觸。時光輕易流逝,他倚欄而坐,時而看著一動不動地在沙灘上
曬太陽的鱷魚張開密排利齒的大嘴捕獲蝴蝶,時而看著草險從沼澤地裏掠飛而起,時而
看著海牛用它那頂大無朋的奶頭喂自己的孩子,同時發出女人哭泣般的聲音,讓船上的
乘客大吃一驚。在同一天裏,他看見三具屍體漂過,屍體脹得鼓鼓的,顏色發綠,上麵
站著好幾隻禿裏。先漂過的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有腦袋,後來漂過的是個年輕很小
的女孩子的屍體,那蛇發女怪似的頭發,在輪船蕩起的水波中一浮一浮的。他始終沒弄
明白,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些屍體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催人嘔吐的惡
臭,卻和他思念中的費爾米納摻和在一起。
    曆經多時,在他的幻覺裏,任何事件,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同她有著某種牽連。
夜裏,當船靠岸之後,大部分乘客都在無可奈何地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就著餐廳裏的那
盞油燈——唯一亮到天明的燈——差不多跟背誦似的再次閱讀那些圖文並茂的小冊子。
他反複看過無數遍的情節,經他把膳造出來的主人公換成現實生活中的他的熟人之後,
又產生了絕無僅有的扭力。他總是把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的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米納。另
外幾個夜裏,他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肝腸寸斷的信,過後這些撕成碎片的信又在奔流不
息的河水中東飄西散。就這樣,捱度著那艱熬的時刻。有時他把自己想象成愛情故事中
的羞羞答答的王子或者雄心勃勃的追求者,有時又把自己想象成跟真實命運一樣的被遺
忘的情人,直到吹來第一陣晨風的時候,他才坐到船欄杆旁邊的靠背椅上打起肺兒來。
    有一天夜裏,他比往常更早地停止了看書,心不在焉地朝廁所的方向走去。空蕩蕩
的餐廳裏,一道門突然在他走過的時候打開了,一隻手以遊隼般的敏捷抓住了他的袖子,
把他拉進一間艙房鎖了起來。昏暗中,他依稀感覺到有個年輕女人的一絲不掛的身體,
她渾身熱汗,喘著粗氣,把他仰麵推倒在席子上,解開他的腰帶和扣子,然後張開四肢
騎在他身上,以過來人的輕鬆愉快占有了他。兩人掙紮著掉進了味同野蝦繁衍的沼澤地
似的無底的深淵。事畢,她喘息著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黑暗裏。
    “您走吧,忘了它。”她說,“這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這一突襲的閃電般的迅速和成功,不可能解釋為令人惡心的突發性的瘋狂舉動,而
是從從容容製訂的計劃的結果,而且連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到。這個叫人心裏甜滋滋的信
念,使阿裏薩難舍難棄,在登峰造極的快感中,他覺得心裏開了一個竅兒。這使他自己
也無法相信,甚至還拒絕承認,那就是:費爾米納的虛幻的愛情,可以用世俗的性愛來
取代。於是,他千方百計地去辨認那個久經沙場的強好他的女人,她那豹子般的本能,
或許能彌補他失戀的不幸c他未能如願以償,相反他越是尋根問底,就覺得離現實越遠。
    襲擊發生在最末一間艙房,這間艙房和倒數第二間是通著的,中間隻隔了一道內門,
兩間艙房實際上變成了四個鋪位的家庭臥房。住在那裏的是兩個年輕女人,還有一個年
紀已相當大仍然風姿綽約的女人,和一個隻有幾個月的嬰兒。她們是在巴蘭科·德洛瓦
上船的,自從蒙波克斯市因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定期航線上排除出去,城裏的客貨都改
成了從這個港日上船。阿裏薩留心地看了她們一眼,僅僅是因為她們把睡著了的小孩放
在一隻巨大的鳥籠裏帶著走。
    她們的衣著跟在時髦的遠洋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子底下襯著裙撐,授皺領上鑲著
花邊兒,帽子的闊活兒上綴著細布花。兩個年輕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從頭到腳換
幾次,其他乘客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卻似獨處於春光之中。三個女人撐傘搖羽毛扇
的動作都很利落,似乎都懷有當時社交中神秘莫測的目的。
    她們無疑是一家人,但阿裏薩卻連她們之間是什麽關係也沒能搞清楚。起先,他以
為年長的那個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很快就發現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為她們之母,而且她還
穿著半喪服,另外兩個則沒同她一樣戴孝。他想不通,她們之中的一個怎麽竟敢在另外
兩個近在腿尺的鋪位上睡覺時幹那種事兒。唯一合理的假設是,她利用了一個偶然的機
會,或者是一個看準了的機會,當時隻有她一個人在艙房裏。他證實了,有時候兩個人
去乘涼,直到很晚才回來,第三個則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更熱的一天夜裏,三個人一
塊兒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藤鳥籠裏,外麵罩著細紗篷。
    雖然霍亂的蛛絲馬跡露出了端倪,阿裏薩還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個年長者施行襲
擊的可能性,接著又把最年輕的那個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膽。他這麽做並沒有
充足的理由,僅僅因為三個女人那種聚集會神的警覺性誘發他從內心深處形成了一種願
望,他希望鳥籠裏的孩子的媽媽是他的露水情人。這種假設深深地誘惑著他,他開始比
思念費爾米納更強烈地思念著她了,使他忽視了那位剛剛做母親的人顯然隻把孩子放在
心上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段苗條,頭發金黃,葡萄牙人似的
眼皮,有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質。她對孩子那份柔情的零頭,就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
傾倒。從吃早飯到上床就寢,在另外兩個女人玩中國棋的時候,她一直在餐廳裏照管孩
子,把孩子哄睡以後,她就把藤鳥籠掛在最涼爽的一側欄杆頂上。然後又輕輕地搖著籠
子,牙縫兒裏哼著情歌,思緒則離開了枯燥的旅行,飛翔著。阿裏薩深信,隻要哪怕是
遞過去一道眼波,她或遲或早都將抿嘴兒一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拴在細亞麻
布內衣外麵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頻率中,對她的呼吸是變快還是變慢了都—一看在眼裏。
他從假裝在看著的那本書的上麵望過去,毫不掩飾地盯著她。他還處心積慮地惹人注目
地更換了在餐廳就餐的位置,坐到了她的對麵。然而,他連說明她確實是那個保藏著他
的另一半秘密的最微小的跡象都看不到。她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個不帶姓氏的
名字:羅薩爾瓦——因為她那位年輕的同伴這麽叫過她。
    第八天,輪船吃力地在懸崖峭壁之間的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裏航行,吃過午飯,便
停靠在納雷港了。繼續前往安蒂奠基亞省——受新的內戰為害最甚的省份之——內地的
乘客們得在那裏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間用棕相葉蓋的茅屋和一個鋅頂木頭倉庫,幾支由
赤腳無鞋、武器簡陋的士兵組成的巡邏隊在保衛著它。有消息說,暴動的人們正計劃搶
掠輪船。茅屋後麵,是直插雲天的荒草叢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邊,山被削成一個馬蹄
形飛簷鬥拱。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安然入夢,但整整一夜,安然無恙,並沒遭到襲擊。
天亮之後,港口變成了禮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擠在整裝待發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
天登山旅行的馬幫中,兜售木寄生護身符和愛情瓊漿。
    阿裏薩饒有興致地看著黑人們肩挑背扛地卸船,他看見搬下去的用竹筐裝著的中國
瓷器,給恩比加多獨身姑娘們送去的大鋼琴。當他發現下船的乘客中有羅薩爾瓦一行時,
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看見她們半側身趴在黑人的背上,穿著亞馬遜靴子,撐著帶赤道地
區顏色的遮陽傘,這時他邁出了前些日子沒敢邁出的一步:揮手向羅薩爾瓦作了個告別
的動作,三個女人答之以同樣的動作,那股親切勁兒,使他為自己的遲暮的大膽而心疼
不已。他目送著她們在倉庫後麵拐了個彎,幾條騾子馱著衣箱、盛帽的盒子和裝小孩的
那隻鳥籠跟在她們後麵,她們象一串搬東西的小螞蟻似的,在河岸邊的懸崖峭壁上左彎
右拐地爬行。接著,她們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形單影隻,
埋在心靈深處的對費爾米納的懷念,突然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知道她將於這周禮拜六結婚,婚禮將會十分熱鬧,他這個最愛她而且將永遠愛她
的人,甚至連為她而死的權利都得不到。被壓抑在哭泣中的醋意,此時占據了他的整個
心靈。他懇求上帝,讓上天的正義閃電在費爾米納準備發誓熱愛和服從一個僅僅隻想把
她當做社交花瓶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把她擊死,而他則在情人——他的情人或任何人的
情人——的眼前幸災樂禍。她仰麵朝天地倒臥在大教堂的瓷磚地上,死亡的露珠,化成
雪白的檸檬花流淌在瓷磚地麵上,那瀑布般的婚紗,被散在埋在主祭壇前麵的十四位主
教的大理石棺材上。這複仇的念頭一結束,他又為自己的壞心腸而感到後悔,這時他又
看見費爾米納安詳地呼出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雖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卻是活生
生的,他不能想象,世界上沒有她還能成其為世界。他再沒有睡著過,有時候他坐起來
隨便嚼了點什麽東西,那也是因為在他的幻覺中費爾米納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或者
與此相反,那是他拒絕因為她而絕食。有時候,他以這個信念來安慰自己:在紙醉金迷
的婚禮上,甚至在蜜月的如火如荼的夜晚,費爾米納會在某個時刻感到痛心,至少在一
個時刻,但無論如何會有一個時刻,在她的良心裏,會浮現他這個被嘲弄了的,被侮辱
了的,被唾棄了的情人的影子,而那就會使她失去幸福。
    在抵達卡拉科利港——旅程的終點站——前夕,船長舉行了傳統的告別晚會,船員
組成了一支吹奏樂隊,駕駛室裏放起了五顏六色的焰火。那位大不列顛公使,以堪稱楷
模的克製度過了難熬的旅程,他用照相機獵獲那些不準他用獵槍宰殺的野獸,而且沒有
一個晚上不是衣裝筆挺地到餐廳去的。在最後的晚會上,他換上了夢克塔維氏部族的蘇
格蘭上裝,樂顛顛地彈了一回鍵弦琴,教所有願意學的人跳他的民族舞,天亮前,人們
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拖地弄回艙房。被痛苦折磨得萎頓不堪的阿裏薩,躲在甲板上最偏僻
的角落裏,躲在聽不見歡鬧聲的地方,把特烏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試圖抵禦發自骨子
裏頭的寒冷。早上五點鍾他就醒了,如同一個死囚在赴刑前的早晨醒來時一樣。禮拜六
整整一天,除f一分鍾一分鍾他想象著費爾米納的婚禮上的每個時刻之外,他沒做過任
何事情。後來,當他回到家裏以後,他才發現他把時間搞錯了,而且一切都跟他的想象
是兩碼事,他甚至開心地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好笑。
    然而,無論如何那是一個痛苦的禮拜六,當他覺得到了新婚夫婦正從一道假門逃走,
去享受初夜歡娛的那個時刻的時候,他以高燒結束了那個禮拜六。一個看見他燒得胡言
亂語的人報告了船長,船長擔心是一起霍亂病例,就帶著隨船醫生離開廠晚會,醫生預
防性地把他送進堆滿溪化物的隔離船艙。可是第二天,當人們看到卡拉科利的礁石的時
候,他的燒退了,而且精神煥發,因為退燒藥使他筋疲力盡之時,他已快刀斬亂麻地作
出了決定:讓那個所謂電報員的輝煌前程見鬼去吧,還是乘坐這同一條船回他的卡列·
德拉斯·文塔納斯去。
    以他曾把艙房讓給維多利亞王國的代表為交換條件,要求把他送回原地是不費事的。
船長試圖說服他,理由也是電報是大有前途的科學。船長對他說,這是於真萬確的,他
本人也正在發明一種電報係統來安裝在輪船上。但他拒絕了種種理由,末了船長隻好同
意帶他回去,並不是因為欠了他讓出艙房的情,而是因為船長知道他同加勒比內河航運
公司之間的真實關係。
    下水旅程隻用了不到六天時間,輪船在淩晨駛入梅塞德斯湖。看見捕魚獨木舟的一
線燈火在輪船激起的回頭浪中搖曳,阿裏薩意識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園。輪船停靠在
尼尼奧·佩迪多港灣的時候,天還黑著,在古老的西班牙海峽疏浚並使用之前,那裏是
內河輪船的終點站,離大海灣還有九西班牙裏。乘客們必須等到早晨六點才能登上出租
小艇,讓小艇把他們送到目的地。阿裏薩心急如焚,登上郵局的小艇提前走了,郵局職
員們把他視為自己人。下輪船之前,他一時衝動,做了個意味深長的舉動:把行李卷扔
進水裏,目送著它在看不清麵目的漁民們的火把照射下漂浮,直到它漂出海灣,在茫茫
大海中消失。他堅信在有生之年不會再需要它了,永遠不會了,他永遠不會再離開費爾
米納居住的這個城市了。
    黎明,海灣風平浪靜。越過浮在海麵上的泡沫,阿裏薩看見了被第一抹朝霞染成金
色的大教堂的圓頂,看見了教堂平台上的鴿子群,隨著鴿子的飛翔,他看見了卡薩爾杜
埃羅侯爵府第的陽台。他想,那個使他陷入不幸的女人,大概還在那座宮殿裏睡眼惺鬆
地倚在她那心滿意足的丈夫的肩膀上哩。這個推測使他感到一陣心肝俱裂的痛苦,但他
沒做任何壓抑這種痛苦的嚐試,恰恰相反,他為痛苦而高興。郵局的小艇在停靠著的帆
船組成的迷宮裏穿行,太陽已經熱乎乎的了,公共市場上的不勝枚舉的各種氣味兒和海
底散發出來的腐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惡臭。來自裏約阿查的那艘輕便船剛剛到港,
一群群碼頭工人。站在齊腰的水裏迎接下船的旅客,把他們背到岸上。阿裏薩第一個從
郵局的小艇跳到岸上,從那時起,他就沒再聞到海灣的熏人臭氣,而是聞到了從城裏傳
出來的費爾米納的特有氣味。一切都散發著她的氣味。
    他沒再到電報局去。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就是那些愛情故事小冊子和他母親繼續給
他買的那些人民圖書館出的書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直到背熟。他問
都沒問小提琴在什麽地方。他恢複了同最密切的朋友們的聯係,有時也去打彈子球,或
者到大教堂廣場的拱門下邊的露天咖啡館去聊天,但再沒參加過禮拜六的舞會:沒有她,
他提不起跳舞的興致未了。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裏的當天上午,他得知費爾米納正在歐洲度蜜月,他的心告
訴他,她將留在歐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輩子,也一定會住許多年。這個念頭,使他燃
起了忘卻往事的第一線希望。他思念羅薩爾瓦,旁的思念越淡薄,對她的思念就越熾熱。
就在這個期間,他開始蓄起胡子來,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齊齊的,決意這一輩子都不再剃
掉它。他的行為舉止改變了模樣,取代愛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擇路。漸漸地,費爾米納的
氣味不是那麽經常出現和濃鬱了,最後僅僅留在白振子花裏了。
    他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奧貝索將軍發動叛亂包圍城市期間,
一個戰火紛飛的晚上,遠近聞名的納薩雷特的遺編喪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裏,她的家被
一發炮彈轟塌了。特蘭西托當機立斷抓住這個機會,把寡婦領進了兒子的臥室,其借口
是她自己的臥室時沒地方了,實際上她是希望用另一個愛情使兒子從那個痛不欲生的愛
情中擺脫出來。被羅薩爾瓦在船艙裏奪去重貞之後,阿裏薩沒有再做過愛,他覺得在出
現緊急情況的夜裏,讓那位寡婦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為怪的。但她已經決定為他奉
獻了,她坐在床邊上——床上躺著的阿裏薩不知所措——開始講她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
感到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把身上的作為守喪標誌的皺紗扯下來扔掉,最後連結婚戒
指也摘下來了。她脫下繡著玻璃珠花的塔夫綢內衣,扔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角落裏的靠
背椅上,她把乳罩從肩膀上往後一扔,甩在床的另一頭。她褪下了齊腳麵的長裙子,鑲
邊襯裙,解開了緞子腰帶,脫下了守喪穿的長統絲襪,滿地亂扔,整個屋子都鋪上了她
守喪的各種穿戴。她眉飛色舞地做著這一切,動作之間的停歇恰到好處,似乎她的每個
表情都有進攻部隊的炮聲祝賀,炮聲震得整個城市的地基都在顫抖。阿裏薩想幫她解開
緊身腰帶的扣子,但她動作煙熟地搶先解開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學會了獨
立完成做愛的各個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最後,她以遊泳運動員的快
速動作讓鑲邊內褲從大腿上滑了下去。
    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過三次孩子,脫掉衣服之後,她那勾魂奪魄的魅力絲毫不
減做處女時的當年。阿裏薩百思不得其解,幾件悔罪者的衣服,怎麽竟能掩飾住那匹山
區小母馬的情欲。她在欲火的焚燒下,替他脫掉了衣服,她對她丈夫都沒有這樣做過,
那是怕丈夫把她看做是個墮落的女人。她試圖一舉滿足在守喪期間絕對禁銅的情欲,還
是在五年忠實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所適從和無辜。在這天晚上之前,自從她母親把她降生
人間,她從來沒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呆過。
    她沒有因良心的譴責而內疚,恰恰相反。從房頂上呼嘯而過的一個個火球使她難以
人睡,她繼續敘述著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拋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沒責備丈夫任
何一點不忠。最後,她聊以自慰地說,丈夫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屬於她,他已
躺在一個用十二顆三英寸長的釘子釘好的棺材裏,埋在離地麵兩公尺深的地方。
    “我感到幸福。”她說。“因為隻有現在我才於真萬確地知道,他不在家裏的時候
呆在什麽地方。”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喪,幹淨利落,用不著再經過那個穿灰色小花內衣的百無聊賴的
過渡階段。情歌和色彩斑斕、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滿了她的生活,她開始把肉體奉獻給一
切願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包圍七十三天之後,奧貝索將軍的隊伍被擊潰了。她修複
了被炮彈撤掉房頂的家,並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臨海陽台,在刮大風的時候,可以
從陽台上領略到巨浪的威力。這裏是她的愛情之巢,她並非自嘲地這麽自許。在那裏,
她隻接待她所喜愛的人,在她願意的時候以她願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
因為在她看來,那是男人們在施小惠於她。有很少那麽幾次,她接受過小禮物,但這些
禮物都不是黃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誰也無法挑剔出她行為不端的鐵定事實。
隻有一回,她差點兒當眾出醜,傳聞紅衣主教但丁·德·魯納不是誤吃蘑菇致死,而是
有意服毒自殺,因為她曾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將用刀抹脖子。
誰也沒追問過她,那件事是否屬實,她也一直閉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沒有絲毫改變。她
捧腹大笑地說,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就是在最忙的時候,納薩雷特的遣編也沒對阿裏薩的偶然之約爽約,而且是一向不
抱著愛上他或者被他愛上的想法去的,雖然她始終希望找到某種既是愛情又不受愛情牽
累的生活方式。有幾次,是他到她家裏去,在這種場合,他倆喜歡呆在海邊的陽台上,
渾身讓充滿硝味兒的海水泡沫淋個透濕,觀賞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整個世界。相
當長一段時間,阿裏薩都蒙在鼓裏,以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得他這麽
認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說了夢話為止。聽著她逐漸睡熟,他一點一滴地把她夢中的航
海日誌碎片拚湊起來,進入了她的秘密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島嶼。於是,他心裏明白了,
她並不想委身於他,但又覺得同他的生活聯係在一起了,因為她無限感激他,是他使她
開始墮落的。有許多次,她這麽對他說過:
    “我崇拜你,因為是你把我變成了娼婦。”
    換個方式說,她這樣說是不無道理的。阿裏薩毀掉了她的正常夫婦的貞潔,這比毀
掉童貞和編居守誌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教唆她說,如果對維持永恒的愛情有益,床上
無論做什麽都算不上不道德。自從那時起,某種東西就非成為其生活的信條不可了:他
讓她深信不疑,一個人降生塵世,帶來的“灰塵”是有數的,由於任何一個原因——自
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遠失去了。
她的功勞是,把這一切都毫發不爽地吸收了。然而,阿裏薩卻弄不明白,因為他想比任
何人都更了解她,為什麽一個本領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會謀碟不休地談她因丈夫去
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會受到那麽多人追求。他想起來的唯一的原因是——誰也無法
否認這一點——納薩雷特的遺嫣功夫不足,但溫柔有餘。隨著她逐漸擴大控製範圍,同
時也是隨著他探討自己的控製範圍,試圖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尋求減輕自己往昔的痛苦,
他們見麵逐漸少了,最後終於沒有痛苦地相互忘卻了。
    那裏阿裏薩的第一次枕席之歡,但他並沒有象母親夢想的那樣同那個編婦穩定地結
合,兩個人都借此投入了生活。阿裏薩發明了一些對他這麽個人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
方法,他寡言少語,表現靦腆,打扮得象個老古董。不過,他具備兩點優勢。其一,是
慧眼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種願望的女人來,哪怕是在一大群人裏也一樣,盡管如
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覺得沒有什麽比遭到拒絕給人以更大的羞恥和侮辱了。
另一點優勢是,她們能一眼看出他是個需要愛情的光棍,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光蛋,跟挨
了捷的狗一樣謙恭。他會無條件地聽她們擺布,什麽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做愛
之外,她們對他也無所企求。這兩點優勢是他的唯一武器,憑著這兩個武器,他展開了
曆史性的然而又是絕對陷蔽的戰鬥,這些戰鬥都以公證人般的一絲不苟記錄在一個暗語
本裏,其標題為。她們。第一次記錄,他記的是納薩雷特的遺漏。五十年之後,當費爾
米納解脫聖禮判決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已經積攢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
情達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建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
屑一作。
    肆無忌憚地和納薩雷特的遣編恩恩愛愛六個月後,阿裏薩本人也確信他已經戰勝了
費爾米納對他的打擊。他不僅自己這麽認為,而且在費爾米納那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久
的結婚旅行期間,他還向母親特蘭西托談過好幾次,他一直這麽自信,直到一個倒黴的
禮拜日,他心裏無任何預感地突然看見了她。她望完大彌撒出來,挎著丈夫的胳膊,新
環境的圍觀和奉承使她一籌莫展。那些原先曾對她嗤之以鼻並嘲笑她是個沒有名氣的暴
發戶的貴婦人,熱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她們覺得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呢,也以
自己的迷人風姿和她們打成一片。她那麽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個俗裏俗氣的婦道人家,阿
裏薩腦子裏轉了好幾個圈兒才認出她來。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
子,輕羅紗帽子上插著一支東方的鳥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而且是輕而易舉地變了,
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他發現她顯得空前的美麗和年輕,但可望而不可及,跟過去一
樣。沒看見那寬綢衣下麵隆起的肚子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她已經有六個月身
孕了。不過,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讚歎的一對,待人接物都應對如流,
仿佛超然於現實中的暗礁之外。阿裏薩既不覺得妒忌,也沒覺得憤怒,而是深深地自嶄
形穢。他覺得自己貧窮、醜陋,低人一等,不僅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塵世間的
任何女人。
    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的巨變沒有任何後悔地回來了。不僅不後悔,而且越來越不後
悔,尤其是經受了頭幾年的挫折之後,到新婚之夜她還守身如玉,這對她來說就更加難
能可貴。她到表姐伊爾德布蘭達那個省去旅行的時候,就開始清竇初開,懂得男女間的
事了。在瓦列杜帕爾鎮,她終於明白了公雞幹嗎圍著母雞咯咯亂叫,她看見了驢子交配
的粗暴場麵,看見了生小驢犢的場麵,還聽見表姐妹們那些不知羞恥的議論。
    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她是懷著大禍臨頭的忐忑不安舉行婚禮
的。對蜜月的焦慮,比她嫁給一個當時是獨一無二的貴族所引起的飛長流短給她的打擊
還要厲害。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上散發結婚公告,費爾米納又開始收到匿名恐嚇信,
有幾封信威脅說要殺死她。但她對這些恐嚇信隻是源一眼而已,因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
恐懼,都集中在她行將被奸汙這一點上了。雖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視,卻成為她對付那
些藏頭露尾的人的正確方式,那個階級對曆史性的嘲諷已經習以為常,在既成事實麵前
低頭就是。就這樣,隨著大家得知婚禮日益不可阻擋,一切作對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的
一邊。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傷感在去青春的臉色蒼白的女人逐步升級的奉承話裏發現了
這一點。她們終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謀詭計是無濟於事的,於是便不約而至地到
福音公園造訪,仿佛出入於自己的家門,並帶給她烹調手冊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禮品。
    特蘭西托對這些情況是熟悉的,但隻有這一次才感受到切膚之痛。她知道她的顧客
們在有重大慶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麵,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來,把典當的首飾
借給她們暫用二十四小時,付給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罐子被
掏得一空,用長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們穿是珠光寶氣,一掃平素的寒酸勁兒,戴著早已
抵押出去的首飾去參加婚禮。
    如此盛大的婚禮,在本世紀是空前絕後的。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為他們主
婚,根據當時從最新詞典上可以查閱得到的資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
詩人和國歌歌詞的作者。費爾米納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壇,名貴的衣裝在
一天之中賦予父親一種值得尊重的假象。三聖節那天,即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在一個由
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儀式上,她站在主祭壇前麵,義無反顧地結婚了,連憐憫一下
阿裏薩的念頭都沒有閃過。這時候,阿裏薩正躺在那艘不該載他的被忘卻的輪船的甲板
上,發高燒,說胡話,願意為她而死。在儀式上,在婚禮結束之後,她臉上始終掛著宛
如用白鉛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認為這種表情是因勝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實際
上是她用以掩飾新婚處女的恐懼的微薄的資本。
    幸而,出乎意料的情況和丈夫的諒解使她頭三夜沒有經受痛苦。神靈暗依。遠洋總
公司那艘船,因加勒比海氣候不好而改變了時刻表,僅僅三天前才通知要提前二十四小
時啟航,這樣一來,就不能像六個月以前確定的那樣在婚禮翌日才駛到裏約阿查去,而
是當夜就走。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變化不是婚禮上的許許多多的高雅惡作劇之一。在
燈火輝煌的船上,婚禮於午夜之後結束,一個維也納樂團——它曾為約翰·斯特勞斯最
新的圓舞曲舉行過首演式——為婚禮伴奏。幾位被香檳酒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正在詢問
船上的招待員,有沒有空艙房把婚禮一直進行到巴黎時,被他們的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
似的太太拖到了岸上。最後下船的幾位,看見洛倫桑·達薩正坐在港口酒店門前的街道
上,那身華貴的衣服已經扯了個稀巴爛。他大聲嚎哭,跟阿拉伯人為死去的親人號喪一
樣的號陶不止c他坐在一條臭水溝上,那汪臭水,簡直可以說是眼淚匯成的水窪。
    在風急浪高的第一天夜裏,在以後的風平浪靜的夜裏,以至在他們漫長的夫妻生活
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發生過費爾米納原先擔心的粗暴。第一夜,雖然輪船是艘巨艦,
艙房也富麗堂皇,但完全是裏約阿查輕便船上的可怖情況的再現。她的丈夫是位殷勤細
心的醫生,為了安慰她,衣不解帶,沒合過一會兒眼皮,那是一位高明過分的醫生所知
道的用以對付暈船的唯一招數。不過,到第三天,過了瓜依拉港口之後,風暴停息了,
他們呆在一起也已很久,進行過長時間的交談,彼此已是老朋友了。第四夜,兩人都恢
複了正常習慣,烏爾比諾醫生吃驚地發現,他那年輕的妻子在睡覺前不做祈禱。她對他
實言相告:修女們的兩麵派行徑,使她對宗教禮儀產生了對抗情緒,但她的信仰沒有受
到損傷,學會了默默地保持信仰。她說:“我情願直接同上帝交心。”他對她的理由表
示理解,從那時起,兩人就按照各自的方式信奉同一種宗教。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
時期,但就當時而言,是相當非正式的,烏爾比諾醫生到她家去看她,沒有人在旁邊監
視,每天傍晚都去。在主教祝福之前,她連指頭都不允許他碗一下,而他呢,也沒試圖
碰過。那是風平浪靜的第一夜,他們都已躺在床上,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他開始進行
愛撫,做得極有分寸,當他建議應該換上睡衣時,她覺得是順理成章的。她到廁所去換
衣服,在此之前,她把艙房裏的燈關了,換上睡衣出來時,她用抹布把門縫塞住,在伸
手不見掌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邊這麽做,一邊開心地說:
    “你想怎麽樣,大夫。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睡覺。”
    烏爾比諾醫生感覺到她象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滑到了他身邊,竭力離他遠一點。在
那張床上,兩個人躺在一起又不互相接觸是難以做到的。他抓住她的手,覺得冰涼,因
害怕而瑟瑟發抖。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織在一起,幾乎是耳語般地對她講起了
過去的渡海旅行。她又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回到床上的時候,發現他已乘她就廁之機
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這使她又一次產生了對下一步行動的恐怖。但下步行動拖延了好
幾個小時,烏爾比諾醫生繼續十分緩慢地說著,一毫米一毫米地獲得她的信任。他對她
談巴黎,談巴黎的愛情,談巴黎的情人們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車裏、在炎炎夏日回蕩著
手風琴的憂鬱曲調的咖啡館裏的百花盛開的陽台上親吻,在塞納港的碼頭上做愛,誰也
不去驚擾他們。黑暗中,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撫摸她的脖頸,撫摸她胳膊上柔軟如絲的
茸毛,撫摸她躲躲閃閃的肚腹,當他覺得她已消除了緊張的時候,做了掀開她的睡袍的
第一次嚐試,她以其性格的特有衝動製止了他。她說:“我自己知道怎麽做。”說到做
到,她真的把睡衣脫了,然後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她的洞體在黑暗中微微閃光,烏
爾比諾醫生還以為她已經不在那裏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抓住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暖乎乎的,放鬆了,還沁著細細的香
汗,潮乎乎的。他們又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他在窺測看進行下步行動的
機會,她呢,不知從何處開始地等著,船房裏越來越暗了,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突
然放開她的手,跳了起來,用舌頭舔濕中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那毫無思想準備的乳頭,
她覺得被電致命地去了一下,仿佛他碰著了她的一根活神經。她慶幸是在黑暗中,沒讓
他看見自己那滾燙的、使全身痙攣直透腦髓的羞紅。“別害怕。”他對她說,聲音十分
平靜。“別忘了我是曾經見識過它們的。”他聽到她妹妹笑著,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
甜蜜而新鮮。
    “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而且我的氣兒還沒消呢。”
    這時,他明白他們已經使美好的希望俯首就範了,便又抓住她那又小又柔軟的手,
把熱切的親吻印了上去,先是吻在粗糙的手背上、鮮潤的長長的手指頭上、透明的指甲
上,後來又吻在布滿她的命運的線紋的汗津津的手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麽伸到了
他的胸膛上,碰到了一片她沒能捉摸出來的東西。他對她說:“這是塊避邪披肩。”她
撫摸他胸口上的汗毛,然後用五根指頭抓住那整個一片,要把它連根拔出。“再大點勁
兒。”他說。她試著加了加勁兒,加到她知道不致揪痛他為止,然後用自己的手去尋找
他那隻消失在黑暗裏的手。但他沒讓她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交織在一起,而是一把抓住
她的手腕,以一種無形的然而是恰到好處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到自己身上的各個部位。跟
她的想象相反,甚至她跟她可能的想象相反,她沒有把手縮回來。
    她開心地笑了,笑得極其自然,他抓住這一機會擁抱了她,並在她的嘴上印下了第
一個吻。她回吻他,他繼續很輕很輕地吻她的雙頰、鼻子、眼皮。她沒有推開他的手,
但自己的手卻處於戒備狀態,準備製止他再邁出下一步。她想起來的掩飾羞赧的唯一動
作是吊在丈夫的脖子上,深深地非常用力地吻他。
    他心裏明白,他並不愛她。他娶她是因為他喜歡她那股傲勁兒,喜歡她的沉著,喜
歡她的力量,同時也是因為他的一點虛榮心。然而,當她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確信,
要建立深厚的愛情是毫無問題的。新婚之夜他們海闊天空地一直談到天亮,但沒有談及
這一點,而且任何時候也用不著談這個。從長遠看,兩人誰也沒選錯對方。
    天亮的時候,他們睡著了,她仍然是個處子,但做處子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果然,
第二天夜裏,在加勒比海的湛藍的天空下,他教她跳過維也納華爾茲舞之後,等他上完
廁所回到艙房一看,她已經脫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采取了主動,毫不膽怯,毫無
痛苦地懷著在深海裏做愛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
    他們在歐洲住了十六個月,以巴黎為基地,不時到鄰國去作短暫旅行。在這期間,
他們每天都做魚水之歡,在冬季的禮拜日裏,一天還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調笑嬉戲直到
開午飯。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呢,生來就是個不甘落後的女人,
於是他們不得不讚同兩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兩不分輕重。經過三個月熱火朝天的夫
妻生活之後,他明白了,兩個人有一個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兩人都到他當過住院醫生的
薩爾佩特列雷醫院去做過認真的檢查。那是件艱苦然而又是勞而無功的事情。可是,在
他們沒想到的時候,在沒有采取任何科學措施的情況下,奇跡發生了。第二年年底,他
們回到家裏的時候,費爾米納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她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
人。兩人朝思暮想的兒子,在一個黃道吉日順利地降生了,為了紀念死於霍亂的祖父,
給他取了個和祖父相同的名字。
    無從知道,究竟是歐洲之行還是愛情使他們起了變化,因為兩件事情是同時發生的。
正如阿裏薩在那個倒黴的禮拜日,在他們回家兩周之後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出來的時候發
覺的情況一樣,兩人都變了,深刻地變了,不僅他們自己相互之間的關係變了,而且同
整個外界的關係都變了。他們帶著對生活的新觀念、帶著世界上的新鮮事物回來了,而
且準備向他人灌輸。他帶著文學。音樂尤其是科學方麵的新知識回來了。為了不跟現實
脫節、他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跟詩歌脫節,還訂了一份輛個世界雜誌》。此
外,他還同他在巴黎的書商達成了一項協議,讓書商給他寄暢銷書作家們的新作,比如
阿納托爾·法郎土和皮爾·洛蒂的,給他寄他最喜愛的作家如雷美·德·古爾蓋和保羅
·蒲爾傑的新作,但無論如何不要愛彌爾·左拉的書,他認為左拉的書難以卒讀,雖然
左拉對達率的觀念有勇敢的突破。那個書商還答應給他郵寄裏科迪樣本中最精彩的新作,
特別是關於室內音樂的,以便維持他父親當之無愧地取得該市首屈一指的音樂會發起人
的稱號。
    費爾米納始終同時髦背道而弛,她帶回了六箱過時的衣服,名牌服裝並沒有使她動
心。隆冬季節,她到巴黎故宮去參加無可爭議的高級服裝之王沃斯的服裝展銷會,唯一
收獲是患了氣管炎,臥床五天。她認為拉菲雷裏不是那麽野心勃勃和貪婪,她的明智決
策是把舊貨店裏她所喜愛的衣服搶購一空,雖然丈夫談虎色變地發誓說那些是死人的衣
服。同時,她帶回了許多沒有商標的意大利鞋,她認為這比菲雷那些聞名退還的光怪陸
離的鞋更好。她還帶回了一把杜布伊傘,傘的顏色眼地獄之火一樣紅,使我們那些驚愕
不已的新聞記者們產生了許多靈感。她隻買了一頂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卻買了滿滿
一箱假櫻桃枝、她所看到的氈毛做的各種花束、一把一把的鴕鳥羽毛、孔雀毛帽子、亞
洲公雞的尾巴毛、整隻的野雞、蜂鳥,還有無數的稀奇古怪的曬幹了的鳥,有的正在展
翅飛翔,有的正在張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掙紮,這些鳥在她晚年的二十個春秋裏,使
她那些舊帽子不斷推陳出新。她還帶回來一套世界各國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無
一雷同,適用於各種場合。她還帶回來一瓶她從“查裏特雜貨鋪”裏的許多香水中挑選
出來的氣味濃烈的香水,足夠她用到春風吹走她的骨灰,但她隻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
為換了香水之後使她失去了自我感覺。另外,她還帶回來一個化妝品盒,那是誘人的市
場上的最新產品,她是把化妝品盒帶到晚會上去的第一個女人,當時僅僅當眾塗脂抹粉,
就會被視為不正經。
    除了以上這些,他們還帶回三個不可磨滅的記憶叫霍夫曼故事集》在巴黎盛況空前
的首次發行;聖馬可廣場對麵差不多焚毀了威尼斯所有平底小艇的那場令人喪膽的大火,
他們是從下榻的旅館窗戶裏痛心疾首地親眼目睹的;一月下第一場雪時,匆匆瞥見奧斯
卡·王爾德。除了以上這些和其它許多經曆之外,烏爾比諾醫生還深深保留著一個回憶,
由於當時沒能和妻子共享,他一直深以為憾。那時他還是單身漢,在巴黎負複從師時代
的事情。那是關於對維克多·雨果的回憶,且不說他的著作,雨果當時在巴黎的名聲已
是如雷貫耳,據說他曾經說過——實際上誰也沒親耳聽到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適用
於人的國度,而適用於天使的國度。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特別崇拜,我國為數眾多的
到法國去旅行的同胞中,大部分人都不遺餘力地謀求和他一見。有那麽五、六個學生—
—烏爾比諾也是其中之——有一陣經常守候在伊留大道的雨果寓所對麵,守候在據說他
準會去但始終沒有去過的咖啡館裏,最後他們以裏約內格羅的憲法天使的名義,書麵請
求安排一次私人約會,始終未見回音。有一天,烏爾比諾偶然經過盧森堡公園,看見雨
果正從參議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隻見他老態龍鍾,步履蹣跚,胡須
和頭發都沒有畫象上那麽濃密,身上那件大衣也似乎是屬於一個比他更魁梧的人物。他
不願讓一次冒昧的問題毀壞對雨果的回憶,這近乎虛幻的一瞥就足以使他終生難忘了。
當他結婚後再到巴黎去,具備更正式地會晤他的條件時,維克多·雨果早已經不在人世
了。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烏爾比諾和費爾米納共同經曆I一件事情。那是在一個大雪紛
飛的下午,一群人冒著暴風雪堵在聖芳濟會大道上的一個小書店門日,這引起了他們的
注意,原來奧斯卡·王爾德正在那個書店裏。他終於出來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
過分意識到自己的身分了,那群人圍住他,要求他在他的著作上簽名。烏爾比諾醫生停
下來隻是想看看王爾德,他那衝動的妻子卻想橫穿大道去讓王爾德簽字,因為手頭沒有
書,她認為唯一合適的是簽在她那漂亮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長長的,光滑柔軟,跟她
那新娘子的皮膚色調相同。她確信,一個學問淵博的男人準會欣賞她的這個舉動。然而,
丈夫堅決反對,當她不聽他的勸告硬要那麽做的時候,他覺得羞愧至極。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那麽你回來的時候就隻能看見我的屍體了。”
    那是她的某種天性,結婚前一年,她照樣大大咧咧地到處東遊西走,就跟她從小在
陰沉的大沼澤地的聖·胡安省貧民區裏逛來逛去一樣,仿佛她生來就知道那樣做似的。
她和陌生人自來熟的本事,使丈夫目瞪口呆,而且她還具備用西班牙語在任何地方同任
何人交流思想的神奇本領。“語言嗎,當你去賣東西的時候,那是應該懂的。”她笑著
以譏諷的語調說,“如果是買東西,懂不懂倒沒關係。”很難想象,一個人怎麽會那麽
快而且那麽歡天喜地就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雖然巴黎陰雨綿綿,她在心中還是愛上
了它。不過,當她不勝重負地帶著各式各樣的經曆,被旅行搞得筋疲力盡,因懷孕而昏
昏欲睡地回到家鄉的時候,人們在港口首先問她對迷人的歐洲印象如何時,她隻用加勒
比地區隱語的四個字就概括了十六個月的幸福生活:
    “更熱鬧吧。”
 
  

上一頁    下一頁第四章
    阿裏薩在大教堂的庭院裏看見懷孕六個月、儼然一派上流社會太太模樣的費爾米納
的那一天,就下了爭取名氣和財富以便無愧於得到她的堅定不移的決心。他甚至不顧她
已是有夫之婦這個障礙,因為他同時就打定了主意,仿佛這件事取決於烏爾比諾醫生總
得嗚呼哀哉。他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如何死去,但卻把這作為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列
入了計劃,他決心既不著急也不張揚地等待,一直等到世界的末日。
    他從頭做起。他不經通報就來到了叔叔萊昂十二——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兼
總經理的辦公室裏,表示他願意聽從差遣。叔叔對他隨隨便便就放棄了在萊伊瓦村當電
報員這份美差頗為不滿,但他相信侄子的話,人不是從一出娘胎就一成不變的,生活會
迫使他再三再四地自我脫胎換骨。另外,哥哥的遺孀又在頭一年裏死去了,帶著終天之
恨死去了,但沒有留下遺產。於是,他還是給了這個浪子侄兒一份差事。
    萊昂十二的決定是獨特的。這個黑良心的商人軀殼裏有一種深藏不露的瘋子般的脾
氣,他可以在瓜西拉的荒漠中泉水湧流般地吐檸檬酒,也可以用撕心裂肺的歌聲“在這
黑暗的墳墓裏”使人們在葬禮中哭得驚天動地。他一頭想發,厚嘴唇象農牧之神那樣向
前突出,再添上一把七弦琴和一頂桂冠,他就跟基督教神話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君尼
祿一模一樣了。除了經管他那些百孔千瘡的僅僅因為死神的疏忽而仍然浮在水麵上的船
隻和處理河運中日益繁重的各種問題以外,他把全部空餘時間用來豐富他的抒情歌曲。
在葬禮上唱歌,是他最喜愛不過的事情。他的噪子跟劃船的苦役犯似的,沒受過任何正
規訓練,但唱來很是動人。某人對他說過,恩裏科·卡盧梭的聲音可以震碎花瓶,多年
來他一意模仿他,甚至想用聲音震碎玻璃窗。他的朋友們給他帶回在世界各國旅行時找
到的最薄的花瓶,專門組織晚會,以便他最終實現他的最高夢想,但始終沒有如願以償。
不過,就象偉大的卡盧梭震碎兩耳細頸玻璃瓶一樣,他那雷鳴般的聲音裏有一種柔情,
可以震碎聽眾的心,這就是他在葬禮中備受歡迎的原因。隻有一次,他異想天開地唱起
了“當你升上天堂”這首美國盧錫安納州的優美的催人淚下的挽歌時,被牧師喝住了,
牧師無法理解這種宗教改革。
    就這樣,高唱低吟著意大利那不勒斯歌劇和小夜曲,他的創造能力和戰無不勝的事
業心使他成了內河運輸最繁榮時期的彪炳顯赫的人物。跟已故的兩位兄長一樣,他是白
手起家的,雖然帶著私生子的烙印,而且始終沒有人認領過他們,他們都發跡到顯赫的
程度。他們是當時所謂“櫃台顯貴”的出類拔萃的人物,商業俱樂部就是“櫃台顯貴”
們的庇護所。然而,即使在擁有可以過著跟他模樣相似的羅馬皇帝的生活的資本時,為
了便於工作,叔叔萊昂十二仍然領著妻子和三個兒子住在老城,過著節儉的日子,擠在
一座簡陋的房子裏,卻無法去掉人們不公正地加在他頭上的貪心不足的惡名。他唯一的
奢侈就更簡單:一幢離辦公室二西班牙裏的海濱房子,裏麵除了六條手工做的凳子、一
個水甕和一張掛在陽台上以便星期天躺著思考問題的吊床之外,沒有別的家具。有人說
他是富翁,但誰也沒有他自我形容得確切。
    “富翁倒不是,”他說,“我是個有錢的窮人,這壓根兒是兩碼事兒。”
    這種古怪脾氣——某人某次曾經在一次演說中讚揚它是大智若愚——使他一眼就看
出了過去和今後誰也沒有看出過的阿裏薩身上的那種東西。自從麵色憂鬱、虛度了二十
七歲光陰的阿裏薩到他辦公室去要工作那天起,他就讓他經受了可以使最硬的鐵漢子屈
服的軍營式的嚴酷考驗。但他沒能使侄子知難而退。叔叔萊昂十二從來沒有懷疑過,侄
子的堅忍並非源於糊口謀生的需要,也不是繼承了父親的冷峻,而是來自一種愛情方麵
的野心,這個世界或另一個世界的任何艱難困苦都無法摧毀這種堅忍。
    最不順利的是頭幾年。他被任命為總經理室抄寫員,那顯然是因神設廟地為他安排
的。是特烏古特——他是叔叔萊昂十二過去的音樂教師——勸萊昂十二給侄子找份抄抄
寫寫的差事,因為他是個不知疲倦的大量閱讀文學作品的人,’雖然看的壞書比好書還
多。叔叔萊昂十二對於侄子看壞書這事不予理會,特烏古特也曾經說過他自己是唱歌唱
得最差的學生,他還不是唱得墳墓裏的石碑都為之潸然下淚嘛。不管怎麽說,德國人最
漫不經心地說出的這一點是說準了,阿裏薩寫任何東西都感情奔放,把正式文件寫得跟
情書似的。盡管他力圖避免,還是把裝船貨單寫得合厭押韻,日常商業函件更散發著抒
情氣息,減少了權威性。有一天,叔叔親自到他的辦公室去,拿著一疊他沒有勇氣簽上
自己名字的信函,給他下了最後通謀。
    “要是你沒本事寫出一封象樣的商業信函,那你就到碼頭上掃垃圾去吧。”叔叔對
他說。
    阿裏薩接受了挑戰。他盡最大努力學習商業行文的簡潔明了,跟過去模仿時髦詩人
一樣,專心致誌地模仿公證檔案裏的模式。在這段時間裏,他的空間時間都是在“代筆
先生門洞”裏度過的,他幫助那些胸無點墨的戀人寫情書,發泄積蓄在心中的無法在寫
海關報告時使用的堆山似海的情話。六個月過去了,他費盡了心機。還是沒能把那不可
救藥的天鵝的脖子扭過來。叔叔萊昂十二第二次訓斥他的時候,他服了,但依然有些不
識人間煙火。
    “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愛情。”他說。
    “糟糕的是,”叔叔對他說,“沒有航運就沒有愛情。”
    叔叔實踐了派他去碼頭上清掃垃圾的威脅性命令,並為他留了一條後路,告訴他,
幹好了,就一步步提升他,直到使他找到合適的歸宿。果然如此。任何工作,不管是多
麽艱巨還是多麽令人難堪,都沒有使他倒下,薪金的微薄也沒使他灰心喪氣,在驕橫傲
慢的上級麵前,他也沒有任何時刻喪失過無畏的本能。當然,他也不是沒有過錯的,所
有跟他共過事的人,都吃過他那貌似軟弱實則九條牛也拉不回來的獨斷專行的苦頭。正
如叔叔萊昂十二預見和希望的那樣,在三十年的犧牲和頑強奮鬥中,他熟悉了公司的第
一個秘密。他擔任過所有的職務,在所有的崗位上,他都顯示了令人讚歎的能力。他研
究了那神秘的經線中的每一條線絡,都和詩歌的脈絡有著許許多多的共同之處。但是,
他沒能取得那夢寐以求的戰爭勳章:寫一封過得去的商業函件。的確,一封也沒寫成。
他沒有設想過,甚至也沒有察覺過,通過自己的生活,他證明了父親的看法——父親直
到最後一息還一再說,沒有任何人的嗅覺比詩人更靈敏,沒有任何石匠比詩人更頑強,
沒有任何經理比詩人更老謀深算和危險了。這一點,至少叔叔萊昂十二對他說過,叔叔
在心裏沒事兒的時候總是對他說他的父親,叔叔把他父親那種與其說是企業家不如說是
夢想家的思想傳給了他。
    叔叔告訴他,他父親皮奧·金托·洛阿伊薩把辦公室基本上當成了娛樂場而不是工
作間,他總是把辦公室裏的事情安排成禮拜日離家上班,借口說要接待或遣送一條船。
更是甚者,他讓人在倉庫的院子裏安裝了一隻廢鍋爐,上麵裝了一個汽笛,假如妻子在
注意他,就有人按航行信號拉響那隻汽笛。叔叔萊昂十二心裏琢磨了一下,阿裏薩腦子
裏已經形成了這麽一個概念:在一個悶熱的禮拜日下午,半掩半開的辦公室裏的寫字台
上正在進行某種勾當,父親的妻子在家裏側耳傾聽,一艘從來沒動來窩的輪船上響著告
別的汽笛。等她發現這一切,要指責丈夫的可恥行為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死了。
她比丈夫晚故去許多年,沒有兒子的痛苦使她身心交瘁,祈禱的時候,她一直懇求上帝
永遠詛咒那個私生子。
    父親的形象震動了阿裏薩。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經
商不大在行,他做內河運輸買賣破了產,是因為大哥跟一個德國海軍準將密切合作,德
國準將是內河航運事業的先驅。幾個兄弟都是同胞共母的私生子,母親是廚娘,兄弟幾
個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所生,除叔叔萊昂十二的名字是以降生時正在執政的教皇的名字命
名的外,其餘幾個的名字都是在她的姓氏後麵加上一個從聖徒列傳中隨意選來的教皇的
名字。名叫弗洛倫蒂諾的那個人,是所有哥兒幾個的外祖父,弗洛倫蒂諾這個名字,超
越了整整一代教皇,傳給了特蘭西托·阿裏薩的兒子。
    弗洛倫蒂諾·阿裏薩一直保存著一個他父親寫愛情詩的筆記本,其中有些詩是從特
蘭西托身上獲得靈感的,每首詩的眉題都點綴著受傷的心。有兩件事使他頗感意外。其
一,是父親那獨特的字體,竟跟他的一模一樣,可他卻是從一本字帖上的許多字體中挑
選他最喜歡的字體學來的呀。其二,是找到了一句他以為是自己的座右銘,但他父親在
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把這句話寫在一個本子裏了: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沒能為愛
而死。
    他還看到了他父親僅有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聖菲照的,照片上的父親很年輕,就
跟他第一次看見他時的年齡一樣,父親身穿大衣,仿佛鑽進了一隻狗熊的身體裏。他靠
在一座雕像的墩座上,雕像隻剩下鬆開的綁腿那部分了。站在父親旁邊的那個小孩就是
叔叔萊昂十二,他頭上戴著一頂船長小帽。在另一張照片上,父親和一群戰士在一起,
從父親身上,他知道那是連年戰火中的哪一次戰爭,父親的獵槍最長,胡子裏的火藥味
兒從渾身上下散發出來。跟幾兄弟一樣,父親是自由黨人和共濟會會員,然而他卻希望
兒子進神學院。阿裏薩沒覺得象人們所說的那樣他和父親長得很象,據叔叔萊昂十二說,
父親也討厭情書般的文件。總之,照片上的父親不象他,也跟他記憶中的父親不一樣,
跟母親描繪的模樣也不同——因為愛,母親美化了父親的形象——更跟叔叔萊昂十二以
其善意的冷酷醜化了的父親的形象不同。不過,許多年之後,阿裏薩對鏡梳頭時發現了
這種相似之處,也隻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象之日,也就是他開
始衰老之時。
    他不記得父親住在文塔納斯街。仿佛聽說過有段時間他在那裏過夜,那是他和特蘭
西托剛剛相愛之時,但自從他出生以後,父親就沒再去看過她。
    洗禮登記在許多年裏一直是我們唯一有效的身分證,阿裏薩的洗禮登記——在聖·
托裏維奧頒發的——隻是說,他是一個名叫特蘭西托的未婚私生女的私生子。洗禮登記
上沒出現父親的名字,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都在秘密地供養兒子。這種社會地位,
使神學院對阿裏薩關上了大門,同時也使他逃脫了在我國最殘酷的戰爭年代服兵役的義
務,因為他是一個未婚母親的獨生子。
    每周禮拜五,放學之後,他都坐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門口,翻看那本看了
千百遍的一翻直掉渣兒的動物畫冊。父親身穿那件後來母親特蘭西托不得不改給他穿的
明子大衣走進辦公室去,看都不看他一眼,臉上的表情跟祭壇上的福音書作者聖約翰一
模一樣。好幾個鍾頭過去了,父親出來的時候,悄悄地把下一周生活費遞給他。父子倆
不說一句話,不僅因為父親不想說,而且也因為他害怕父親。一天,等了比平常長得多
的時間以後,父親出來了,給錢的時候對他說:
    “拿著,以後別再來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父親。後來他才知道,叔叔萊昂十二——他比父親小十來歲——
繼續在給特蘭西托送錢。父親患腹痛病不治去世之後,是叔叔在照料母親。他沒留下片
紙隻字,也沒來得及采取任何維護獨生子——這個野孩子——的措施。
    阿裏薩的悲劇在於,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做抄寫員的時期,放不下自己的抒情
之懷,他念念不忘費爾米納,也始終沒學會在起草文稿的時候放下對她的思念。後來,
他調任別的職務時,依然情思潮湧,在百無聊賴中,隻好把愛情送給那些目不識丁的戀
人,在“代筆先生門洞”替他們無償代寫情書。一下班,他就到“代筆先生門洞”去,
慢騰騰地脫下外衣,把它搭在椅子靠背上,戴上袖套免得弄髒了襯衣袖子,為了更好地
思考,把背心的扣子也解開了。有時候,他一直寫到深更半夜,以使人神魂顛倒的書信
讓那些失戀的人重新振作起來。有些日子,他碰到跟兒子鬧翻了的貪婪女人,堅持要領
取撫恤金的老兵,被人偷了東西想向政府申訴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難使他們滿意,因為
他唯一能打動別人的,就是他寫的情書。對新主顧,他連問題都用不著問,隻要一看他
們的白眼球,就明白他們的心理狀態。他一封接著一封地寫熱情洋溢的情信,萬無一失
的方式就是寫信的時候始終想著費爾米納,除她之外什麽也不想。第一個月之後,他不
得不建立預約製度,免得心急如焚的戀人們使他難以招架。
    對那個時期最愉快的回憶,是關於一個羞答答的姑娘,她幾乎是個小女孩,顫抖著
求他替她給剛收到的一封無法抗拒的信作複。阿裏薩認出,那正是他頭一天下午寫出的
一封信。根據女孩子的激情和年齡,他用不同的方式寫了一封信,字跡也象是她的,他
能夠根據不同情況,按照個人的性格特點模仿各種筆跡。他縱情暢想,假如費爾米納對
他的愛情能象那位六神無主的小姑娘對她的追求者一樣,將會給他寫出什麽樣的回信。
自然,兩天之後,他得以寫第一封信時的文體、口氣和抒發愛情的方式,替小夥子再寫
回信。就這樣,他自個兒對自個兒進行了火熱的書信往來。不出一個月,兩人分別去向
他道謝,感謝他一手包辦的在男朋友的信中提出的、女孩子在回信中熱情地接受了的建
議:結婚。
    他們生了第一個兒子之後,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雙方才發現自己的信是由同一位
代筆先生捉刀的,兩人第一次聯袂到達“代筆先生門洞”,敦請他給新生兒當教父。由
於夢想成為現實,阿裏薩興奮異常。他在百忙中擠出時間寫了一首詩:“戀人的秘書”。
這首詩比當時以二十文的價錢在門洞裏出售的、被全市半數以上市民倒背如流的另一首
詩更富有詩意,內容也更加廣泛。他把幻想中費爾米納和他相會的一幕幕情景理好順序,
每一幕都根據他認為可能的種種模式,寫出了情景交融的來信和複信。最後,他寫成了
上千封信,分為三集,每集都象科瓦魯維亞斯字典那麽厚,但城裏的出版商誰也不肯冒
險為他出版,隻好在家裏束之高閣,特蘭西托斷然拒絕把罐子從地下創出來,免得將一
生積蓄浪費在出版這些信件的瘋狂舉動上。若幹年後,等到阿裏薩自己有錢出版這部書
時,那些情書早已過時廠,他好不容易才承認了這一現實。
    阿裏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邁出最初幾步並在“代筆先生門洞”無償代筆寫信的
時候,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們就確信他在逐漸疏遠他們,而且一去不回頭了。果然如此,
他剛從溯河而上的那次旅行歸來時,還抱著衝淡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希望,訪問了某些
朋友,跟他們一起打彈子球,參加他一生中的最後的幾次舞會,無動於衷地聽任姑娘們
嘲笑,幹各種他認為有助於讓他恢複本來麵目的事情。後來,叔叔萊昂十二聘他為職員
以後,他開始和同事們一起,在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終於,他和同事們的話題隻
限於航運公司,而且提到航運公司時也不說全稱,隻用其縮寫字母C·F·C,到了這個
時候,同事們就把他視為自己人了。他甚至連吃飯的方式都改變了。在此以前,他在飯
桌上是隨隨便便沒有規律的,從那時起直到他臨終之時,他卻天天一樣,而且大為節省:
早飯是一大杯純咖啡,午飯是一塊燉魚加白米飯,睡覺前來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小塊兒奶
酪。他每時每刻,不管在什麽地方,在什麽場合都喝純咖啡,一天喝三十杯。那是跟原
油一樣的飲料,他總願自個兒動手煮,把咖啡灌在暖瓶裏,暖瓶伸手就夠得著。同他自
己堅定的願望和殷切地努力相反,他與遭受到愛情的致命打擊以前已判若兩人了。
    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再是從前的地了。奪回費爾米納是他一生的唯一目標,而且
他堅信或遲或早總能得到她。他說服了特蘭西托繼續整修房子,以便在發生奇跡的時候
隨時可以迎接她到家裏來。跟對待出版“戀人的秘書”這一建議的反應完全不同,特蘭
西托此時前進了一大步:她用現金買下了房子,並著手全麵翻修。他們把原來的臥室翻
修成一間會客廳,在頂層另修了一間供夫婦二人住的臥室和另一間供可能降生的兒女們
住的房間,兩間房都很寬敞,光線也很好。在原先是卷煙廠的那片空地上,修了一座寬
闊的花園,裏麵是各式各樣的玫瑰,那是阿裏薩利用清晨的閑暇時間親自動手種的。唯
一原封未動的,是那間當鋪,那是不忘過去的見證。阿裏薩原先住的後房,還跟過去一
樣,吊床還掛著,大寫字台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書,不過他住到頂層那間擬作夫婦臥室
的房間裏去了。這間房子是全家最寬敞、最涼快的,還有一個內陽台,海風徐來,玫瑰
飄香,晚上呆在陽台上無比的愜意,不過也是最符合阿裏薩的苦行僧清苦標準的。牆麵
光禿禿的,而且粗糙不平,那是用生石灰抹的。除了一張如同苦役犯用的床,一個床頭
櫃,櫃上放著一個插蠟燭的玻璃瓶,一個舊衣櫃,一隻水罐,一隻澡盆和一隻洗臉盆外,
沒有別的家具。
    修整房屋的工程持續了將近三年,正好和城市的恢複期互相巧合。當時航運和轉口
貿易激增,這兩個因素造就了殖民地時期的繁榮,並使那裏在兩個多世紀內成了美洲的
門戶。然而,這也是特蘭西托表現出患了不治之症的前期症候的時期。她的老主顧們光
臨她的當鋪時,她已顯得越來越老、越來越憔悴和精神恍惚了,她跟她們打了半輩子交
道,現在卻認不出她們來了,要不就把她們的事情張冠李戴。這對她這類生意來說是十
分嚴重的,因為她所從事的生意曆來不簽任何字據,信譽隻憑口說,一句話就是保證,
而且照例被認可。起初,她以為是耳朵聾了,但很快就發現,顯然是記憶力出了毛病,
才使她丟三拉四。於是,她把當鋪關了,除了利用理在地下的罐子裏的財富,翻修房子,
配置家具之外,還剩下了許多全市最貴重的古老首飾,這些首飾的主人無力把它們贖還。
    阿裏薩不得不同時兼顧許多事情,卻從未削弱他加緊偷偷獵取女人的勁頭。他跟納
薩雷特的遺孀做了一陣露水夫妻,打開了尋花覓柳的道路,好幾年中,他繼續幹著勾外
夜間無主的小鳥的勾當,幻想借此來減輕失去費爾米納的痛苦。到了後來,已經說不清
他絕望地發泄淫欲的習慣,到底是出於心理的需要,還是一種生理上的惡習了。他到小
客棧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僅因為他的興趣有所轉移,而且,還因為他不願意被熟人
們認出。有三次,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他采用了過去沒有幹過的簡便做法:把擔心被
認出來的女友打扮成男人,裝起嘻嘻哈哈的夜貓子一起到旅館去。但至少有兩次被人發
現,原來他和那位所謂男友進旅館後不是到酒吧間而是直奔房間。這就使阿裏薩的相當
狼藉的名聲徹底完蛋了。後來,他隻去過很少幾次,但已不是為了重演故技,而是恰恰
相反,是為了找個避難所,以便在縱欲過度中喘一口氣。
    不進小客棧並非對那種事洗手不幹。下午五點來鍾光景,剛離開辦公室,他就象老
鷹叼小雞兒似的到處捕獵。起初,他滿足於黑夜的恩賜。他在公園裏和女傭,在市場上
和女黑人,在海灘上和交際花,在來自新奧爾良的輪船上同美國女人勾搭,把她們帶到
礁石上去,在那裏,從太陽下山開始,半個城市的人都在於那種事。把她們帶到一切能
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時甚至還帶到沒法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不少回,他不得不急匆
匆地鑽進漆黑的門廳,在大門背後不拘方式地幹那種事。
    燈塔一直是個幸福的避護所,垂暮之年萬念俱灰的時候,他仍然在依戀地懷念燈塔,
那是個痛快行事的好地方,尤其在晚上。他曾經想過,他那個時期的風流勾當,在信號
燈的一問一答中可能讓海員們看到了一點什麽。他繼續到燈塔去,比到任何別的地方都
去得更勤,他的朋友——燈塔看守人——歡天喜地地接待他,那張傻裏傻氣的臉,使擔
驚受怕的小鳥們如釋重負。燈塔下麵有一間房子,緊靠著撞在峭壁上發現雷鳴般濤聲的
海浪,在那間房子裏,愛意更加濃烈,因為有一種遇難的感覺。愛的狂潮之夜過去之後,
阿裏薩更喜歡到燈塔上麵去,因為在那裏能俯瞰全城和海上以及遠處的湖泊裏的萬盞漁
燈。
    在這段時間裏,形成了他關於女人的身體狀況和戀愛的能力之間的關係的淺顯理論。
他對這些不成熟的觀察作了記載,想為“戀人的秘書”寫個實用續集,阿烏森西娜·桑
坦德爾以其老狗的智慧把他弄了個顛三倒四,使他的妙論徹底破產。於是,這項計劃也
跟出版“戀人的秘書”的計劃一樣成了泡影。
    阿烏森西娘有過二十年正常的夫妻生活,生過三個兒子,兒子們都已成家並且生兒
育女。她自詡為全市最有福氣的祖母。始終沒有弄清楚,是她拋棄了丈夫還是丈夫拋棄
了她,或者是兩人同時互相拋棄。丈夫和他原來的情人一塊兒過去了,她自由自在地在
光天化日之下敞開大門接待內河輪船的船長拉羅薩,她過去曾經在夜晚打開後門接待過
他許多次。正是船長本人,不假思索地把阿裏薩帶到她的家裏。
    船長把他帶去吃午飯,船長還帶去一大瓶家釀的燒酒和做一頓木薯香蕉肉湯的最上
乘的調料、這種菜隻能用農家母雞、帶骨嫩牛肉、吃殘渣剩飯長大的豬的肉和沿河村子
裏的蔬菜才能做出來。阿裏薩一開始就對可口的佳肴和女主人的綽約風姿不大在意。隻
是對那個漂亮的家讚不絕口。他喜歡那座明亮、涼爽的房子,裏麵有四個朝海的大窗戶,
從背後可以把整個古城盡收眼底。他喜歡那些光華奪目的擺設,這些裝飾品使會客廳撲
朔迷離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精美的工藝品應有盡有,都是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出航
時一件件帶回來的,屋子裏已經擺得沒有餘地了。臨海陽台,坐落在圍牆上,陽台上養
著一隻馬來西亞白鸚鵡,羽毛白得令人難以置信,沉思似的一動不動,使人難以理解,
那是阿裏薩從未見過的最美的動物。
    拉羅薩因客人的情緒高漲而興高采烈,他詳盡地向客人介紹每件東西的來曆,一邊
講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不停地飲酒。他長得跟塊鋼筋水泥似的:身軀龐大,除腦袋光禿
禿外,渾身是毛,一部山羊胡子跟把大刷子似的,聲如洪鍾——隻有這個人才能有這麽
大的聲音。他舉止十分文雅,卻嗜酒成癮。就餐前,他已喝了半瓶酒,身子摔倒在放杯
子和瓶子的托盤上,杯子、瓶子發出一陣清脆的破裂聲。阿馬森西娜隻好請阿裏薩幫忙,
把他那跟擱淺的鯨魚似的失去知覺的身體拖到床上去,給這位睡著了的船長脫去衣服。
然後,兩人心裏同時閃過一個感謝這個鬼使神差的安排的念頭,接著心照不宣地到旁邊
的一個房間裏去親熱。在七年多的時間裏,當船長出外航行的時候,他們一有機會就在
一起。沒有被撞上的危險,因為船長具有優秀海員的習慣,到港的時候會用船上的汽笛
發出通知,哪怕是在早晨也無一例外。先用三聲長笛通知妻子和九個兒女,然後用兩下
短促而憂鬱的笛聲通知情婦。
    阿烏森西姬年近半百,長得也不年輕,她的情欲卻不減當年。根據輪船的航程,阿
裏薩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去看她,而且總是不事先通知,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想去的時
候就去,沒有一次她不是在等著他。
    在他們相識兩年之後的一個禮拜日,他到她家去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脫他
的衣服,而是摘下他的眼鏡,吻他。阿裏薩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自從第一天起,他
在那座房子裏就過得很舒坦,他喜歡那座房子,把它視為己有,但每次他沒有在那裏呆
過兩小時以上,也從來沒有在那裏睡過覺,隻吃過一回飯,那是她向他發出了正式邀請。
實際上,他隻是為她而去的,總是帶著唯一的禮物——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到下一次不
可預見的機會為止,他連麵都不露一下。在她摘下他的眼鏡吻他的那個禮拜日,兩人在
船長那張巨大的床上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午睡醒來,阿裏薩還記得聽到過白鸚鵡的叫
聲,那刺耳的破鑼似的叫聲,和它的美麗的外表格格不入。在炎熱的下午四時,萬籟俱
靜,透過臥室的窗戶,可以看得見古城的側麵,下午的太陽,照射著它的脊背,照射著
它的建築物的金色尖頂,照射著金光燦燦的直通牙買加的大海。阿烏林西娜伸出大膽的
手,阿裏薩把她的手推開了。他說:“現在不行!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好象有人在瞧著
我們。”她又以其幸福的笑聲使白鸚鵡尖叫起來。她說:“這種借口,就是宙斯的老婆
也不會相信。”當然,她也是不會相信的,但她同意了他的意見,兩人又默默地親熱了
好大一會兒。五點,太陽仍然老高,她從床上跳起來,一絲不掛,頭上紮著那根綢帶,
到廚房裏去找點什麽喝的,剛到臥室外麵還沒邁出一步就驚慌地叫了起來。
    簡直無法相信。家裏唯一剩下的,隻有那些吊燈了。其餘的,包括簽著姓名的家具、
印度地毯、雕塑和哥白林掛毯,難以計數的寶石和貴重金屬做的小玩意兒,一切使她家
成為全市最漂亮、最富麗堂皇的家庭之一的擺設,一切的一切,直至那隻神一般的白鸚
鵡,都不翼而飛了。沒有打擾他們,從臨海陽台上運走了他們的東西。剩下的隻是空空
如也的幾間房子和四個打開了的窗戶,還有就是在緊貼裏麵的牆壁上用粗刷子寫的一句
話:因為墮落,這種事兒就會落到你的頭上。拉羅薩船長一直沒法理解,阿烏森西娜幹
嗎不去報案,也沒想法同收購贓物的商人聯係,並且還不準別人提這件倒黴事兒。
    阿裏薩繼續到被洗劫一空的那座房子裏去看她,家具隻剩下強盜們忘在廚房裏的三
把皮椅子和他們當時所在的那間臥室裏的東西。不過,他不象過去那樣經常去看她了,
這並非出於她所猜測的原因,家裏遭到了洗劫,而是因為本世紀初出現了騾車這個新鮮
玩意兒。騾車是他別出心裁地獵取孤鳥的極樂世界。他每天乘坐四次,兩次到辦公室,
兩次回家,有時候是真的在車裏看文件或書報,大部分時間則是以看東西做幌子,去為
以後的幽會建立初步聯係。後來,叔叔萊昂十二撥給他一輛兩匹踉總統拉斐爾·努涅斯
的騾子一樣的披著金色馬衣的栗色騾子拉的車,他時常懷念他乘坐騾拉驛車、手到揭來
他於花花公子風流勾當的那個時代。他的想法不無道理:份情的最大敵人,莫過於等在
門口的那輛車子。他幾乎一直把騾子藏在家裏,步行去獵取女人,免得在地上留下車轍。
正因為如此,他十分懷念那些駕著老氣橫秋的。掉了毛的騾子的驛車。在驛車裏,他隻
要斜著眼睛瞟那麽一下,就知道在哪裏能夠找到愛情。然而,在無數個令人心醉的回憶
裏,他難以忘卻一個無依無靠的鳥兒,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同她在一起隻度過
了一個痛快的半夜,但隻那麽一幕,就足以使他後半輩子對狂歡節的無辜混亂頭疼了。
    她在狂歡的人群中的勇敢的舉動,引起了坐在驛車裏的他的注意。她看來不出二十
歲,如果不是裝扮成殘疾人的樣子,看不出她對狂歡有多大勁頭。她的頭發顏色很淡,
長長的,平平的,自然地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普普通通的長衫。對
街上震耳欲聾的音樂,一把把撒向空中的大米粉,驛車走過時向坐車的人撒的紅紅綠綠
的水——拉車的騾子在那瘋狂的三天裏都用澱粉塗得通身雪白,頭上戴著花冠——她都
完全無動於衷。利用那個混亂場麵,阿裏薩提出請她吃冰淇淋,他沒想花更大的代價。
她看了他一眼,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我很樂意接受,但是我要警告你,我是個瘋
子。”對她的回答,他付之一笑,隨即帶她到冰淇淋店的陽台上去看彩車隊伍。過後,
他穿上一件租來的帶風帽的外衣,兩人到海關廣場接進了跳舞的人群,象初戀的情人似
的翩翩起舞。在喧囂的夜晚,她益發心醉神迷,跳得跟個舞蹈家似的。在跳舞的人群裏,
她顯得富有創造性而無所顧忌,舞姿優美,令人心蕩神馳。
    “你纏著我,還不知道是幹了件什麽蠢事呢。”她在如火如荼地狂歡著的人群裏大
聲喊叫著說,“我是個瘋人院裏的瘋子。”
    阿裏薩覺得,那天晚上他又回到了遭受失戀痛苦之前的純潔而歡樂的境地。不過他
心裏明白,這麽輕易到手的幸福是不可能持續多長時間的,他在這方麵教訓多於經驗。
於是,在夜晚的高潮開始減退之前——高潮總是在分發過化裝最佳獎後就開始減退——
他對姑娘建議說,到燈塔上去看日出吧。她高興地接受了建議,但又說等發完獎品再去。
    阿裏薩確信,耽誤這一會兒,真是救了他一條命。一點不錯。當姑娘剛向他示意去
燈塔的時候,“聖母”瘋人院的兩個如狼似虎的看守和一個女看守就撲到了她的身上。
自從她下午三點鍾逃走之後,他們就到處找她,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而且動員了政府
當局的全部力量。她用從花匠手裏奪過來的砍刀砍死了一個守衛,把另外兩個砍成了重
傷,因為她想出來參加狂歡節舞會。誰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大街上跳舞,都以為她藏到什
麽人家裏去了,他們搜查了成千上萬家,連地下蓄水池都搜過了。
    帶她走可不容易。她拿出藏在乳罩裏的整枝剪刀自衛,六個大男人剛把拘束衣給她
套上,擁擠在海關廣場上的人群就興高采烈地鼓掌和起哄,以為這血腥的逮捕也是狂歡
節裏層出不窮的鬧劇之一。阿裏薩當時心裏象刀絞似的,從禮拜三聖誕節那天開始,他
就提著一盒英國巧克力到聖母街轉悠,想把巧克力遞給她。他站在那裏,看著那些從窗
戶裏對著他辱罵或哀求的女囚,用巧克力盒子返她們,希望能僥幸看到她也從鐵窗裏麵
出現。但他始終沒有再見到過她。數日之後,有一天當他從驛車上下來的時候,一個跟
父親一起走的小女孩向他要一塊他提著的盒子裏的巧克力。父親訓斥女兒,並向阿裏薩
道歉。他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那個小姑娘,心裏想他這樣做會把他從一切痛苦中拯救出
來。隨後,他在小女孩的爸爸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讓他不要介意。
    “這是送給一個見鬼去了的情人的。”他對他說。
    作為命運的補償,阿裏薩認識卡西亞妮也是在騾拉驛車上,她實際上是他一生中真
正愛過的女人,雖然他和她都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們也一直沒有過枕席之歡。他坐下午
五點的驛車回家,看到她之前他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實實在在地看了他一眼,他覺
得好象被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她坐在對麵最遠的地方,在其餘乘客
中有如鶴立雞群。她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厚顏無恥地盯著他。他隻能象在第一次想象時
那麽想象她:黑姑娘,年輕而漂亮,但毫無疑問,是個*****。他把她從生活中抹掉了,
他覺得最不值得的就是拿錢買愛情,他從來沒有買過。
    阿裏薩在停車廣場下了驛車,那是驛車的終點站。他三步並做兩步地穿過迷宮似的
賣貨攤朝前走,母親在等他六點鍾回去。穿出人群之後,他聽見背後響起了一陣女人的
鞋後跟落在石頭地麵上的歡快的啦啦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以便確認他已經猜到了的情
況:是她。她的打扮和畫中女奴一般,穿一條寬荷葉邊裙子,兩手以跳舞的姿勢牽起裙
角,邁過街上的水坑,敞口領開得連肩膀都露了出來,脖子上掛著一串花花綠綠的項鏈,
頭上裹著一條白頭巾。他在小客棧裏見識過她這樣的人。時常是這樣,到了下午六點,
她們肚子裏還隻裝著早飯時,她們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肉體當做攔路賊的刀來使,扯著嗓
子對在街上碰到的第一個男人調情。要麽做*****,要麽就餓肚子。為了進行一次最後的
驗證,阿裏薩拐了個彎,走進空無一人的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她尾隨著他,越跟
越緊。這時,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拄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
在他麵前站住了。
    “你搞錯了,美人兒。”他說,“我不會給你的。”
    “當然會啦,”她說,“從你臉上瞧得出來。”
    阿裏薩想起了他小時候聽見那位他們家的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在談到
他的慢性便秘時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會拉屎的和不會拉屎的。”
根據這一論斷,這位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他認為這比星占學還要精確。
然而隨著閱曆的增長,阿裏薩以另一種方式提出了這個理論:“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
會嫖的和不會嫖的。”他對後一種人采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對這些人來講,越軌行為仿
佛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把男女之間的那些事看得神乎其神,仿佛是他們剛剛發明的。相
反,經常幹這種事的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心安理得,守口如瓶,因為他們知道,
謹慎關係著他們的生命。他們不談論自己的豪舉,不委托任何人牽線搭橋,裝做對這事
漠不關心到了極點,甚至落得個性無能,或者性冷,尤其是象阿裏薩這樣被人說成是假
女人的名聲,他們也無所謂。不過,這種陰差陽錯正中他們的下懷,因為這種差錯也保
護著他們。這是個絕密的共濟會,全世界的會員都互相認識,並不需要共同語言。正是
這樣,阿裏薩對那個姑娘的回答才不感到意外:她和他是一丘之貉,因此她才知道他明
白她的想法。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他的良心每日每時都這麽提醒他,直到他離開人間那一天。
她想向他要求的,並非愛情,更不是賣錢的愛情,而是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找一份兒
工作,隨便幹點什麽,掙多少錢都可以。阿裏薩對自己的行為很內疚,便把她帶去見了
人事處長,人事處長給她在總務處安排了一個最低下的工作,她認真、謙卑而兢兢業業
地幹了三年。
    從創立時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辦公室就在碼頭跟前,和在海灣對麵的遠洋船
隻港口以及鬼魂灣市場的錨地毫不搭界。那是一座木結構樓房,房頂是用鋅皮做的人字
頂,唯一的陽台很長,用支在樓正麵的柱子撐著,樓房四麵開著好幾個釘著鐵絲網的窗
戶,從窗戶裏可以象看掛在牆上的圖表似的看到靠在碼頭上的全部船隻。創建公司的德
國人修這座樓的時候,把鋅皮頂漆成了紅色,把木頭牆壁漆成了雪白色,整座樓也有點
象一艘內河船隻。後來,整個樓都漆成了藍色,阿裏薩到公司裏工作的那一陣,樓宇變
成了一個灰塵山積的大棚子,說不清到度是什麽顏色了,鏽跡斑斑的房頂,原先的鋅板
上用新鋅板打了些補丁。樓房後麵有個用粗鐵絲圍起來的鋪著碎石子的院子,院子裏有
兩座顯得更新一些的大倉庫,倉庫後麵是一條堵死了的河溝,又髒又臭,半個世紀航運
積累的垃圾在河溝裏腐爛:古老的舊船的廢墟,其中有由西蒙·博利瓦爾剪彩下水的隻
有一個煙筒的原始船隻,也有幾條相當新的、艙房裏已經裝有電風扇的船。舊船大部分
都已經拆過了,上麵的材料用在了別的船上,但不少船隻的狀況還相當不錯,似乎隻要
給它們塗上點漆就可以開去航行,用不著驚嚇住在船裏的派晰和除去覆蓋在船上使它們
顯得更加可憐巴巴的巨大的黃色野花。
    樓房的頂層是管理處,房間小而舒適,裝備齊全,跟輪船的倉房似的,它是造船工
程師修建的。餐廳的盡頭裏,叔叔萊昂十二跟普通職員一樣,在一間和所有的辦公室毫
無區別的辦公室裏辦公,唯一的區別是,在他的寫字台上,每天早晨都有一束插在一個
玻璃瓶裏的隨便什麽樣的香花。樓房的底層是旅客集中之處,裏麵有個候船室,候船室
裏擺著幾條粗木凳,一個賣船票和辦理行李托運的陽台。在所有辦公室的後麵,是那個
莫名其妙的總務處,單是總務處這個名字,就給人以一個職資含糊的印象,公司其它部
門沒有解決的所有問題都送到總務處來不了了之。卡西亞妮就在那裏,坐在一張放在堆
碼著的玉米袋子和沒法處理的文件堆裏的學生課桌後麵。那天,叔叔萊昂十二親自到那
裏去了,看看這個總務處到底能起點什麽作用。在那裏當眾和所有職員進行交談。在三
個小時的理論上的建議和具體調查之後,他憂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裏,考慮了
許久,確信沒有找到堆積如山的案件的任何解決辦法,而是完全相反,又發現了些無法
解決的各種各樣的新問題。
    第二天,阿裏薩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了卡西亞妮留的一張條子,要求研
究一下,如果認為合適的話,看完以後呈送他的叔叔。她是頭天下午在視察時唯一未說
話的人。她有意識地注意到了自己的照顧性雇員的身分,但在那張條子上她說明了,她
一言不發並不是對事情漠不關心,而是為了尊重處裏有身分的職員。條子寫得如此言簡
意賅。叔叔萊昂十二設想進行一次深刻改組,但卡西亞妮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簡單,
所謂總務處實際上不存在:它是裝那些其它處推卸下來的令人頭疼然而又無足輕重的問
題的垃圾桶。因此解決辦法就是,撤銷總務處,把問題通到原先把它推出來的各處室去
解決。
    叔叔萊昂十二對卡西亞妮是何許人毫無印象,也不記得在頭天下午的會議上看見過
她,但他看了條子之後,就把她叫到辦公室,關起門來同她談了兩個小時。按照他廠解
人的方式,他們的談話各方麵都有所涉及。條子是平平常常的,但是有助於問題的解決,
產生了渴望已久的效果。不過,叔叔萊昂十二對此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她本人。最
引起他注意的是,小學畢業之後,她隻在製帽學校上過學。另外,她正在家裏采用一種
速成方法無師自通地學習英語,三個月前,她開始上夜校學習打字。打字是個大有前途
的新職業,就象過去說電報員大有前途,或再平時候說蒸汽機大有前途是一樣的。
    她談完話出去的時候,叔叔萊昂十·二已經開始象他後來一直稱呼她的那樣,管她
叫同名人萊昂娜了。根據萊昂娜·卡西亞妮的建議,他當機立斷地決定撤銷總務處,把
問題分別退回原來製造這些問題的人那裏去解決,並為她設置了一個既沒有名稱也沒有
具體職能的職位,實際上就是他的私人助理。這天下午,果斷地撤銷了總務處之後,叔
叔萊昂十二問阿裏薩,是從哪兒把卡西亞妮搞來的,阿裏薩如實作了回答。
    “那麽請你到驛車去一下,把象她一樣的姑娘統統給我帶來。”叔叔對他說,“有
兩個或三個這樣的姑娘,我們就能把你那隻大帆船打撈起來了。”
    阿裏薩把這句話當成了叔叔萊昂十二獨特的玩笑,但第二天他就發現,六個月以前
撥給他的那輛車子不見了,取消他的車子是為了讓他繼續在驛車上尋找隱藏著的人才。
卡西亞妮呢,原先的小心謹慎很快就一掃而光,頭三年裏將頗為狡猾地隱在內心深處的
渾身解數都使廠出來。又過了三年,她把一切情況都掌握了,在往後的四年間,她已經
快提升到秘書長了,但她拒絕擔任秘書長,因為她隻比阿裏薩低一級。到那時為止,她
依然聽命於他,她願意繼續這樣。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阿裏薩本人也沒有察覺,是他在
聽從她的命令。事情是這樣的,他隻不過是在總經理室裏執行她提出的建議,以便幫助
他戰勝自己那些不露首尾的敵人的陰謀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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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五章(一)
    卡西亞妮具有把秘密玩弄於掌股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遠知道在恰到好處的時
刻出現在什麽地方。她精力過人,不聲不響,又聰明又溫柔。然而,在關鍵時刻,盡管
她內心痛苦,卻表現出鋼鐵般的性格。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動過肝火。她的唯一目的,
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掃清階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用血去洗——讓阿裏薩爬到他不
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於不可遏製的權欲,她不擇手段地那麽幹著,但她實際的目的純
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如此之大,使阿裏薩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攪得暈頭轉向了,在一
個不幸的時刻,他曾經想去擋住她的道兒,因為他以為她在擋住他的道兒。卡西亞妮使
他重新清醒過來。
    “您別搞錯了。”她對他說,“您要我走,我就離開這裏,不過請您好好想一想。”
    阿裏薩的確還沒有想過。於是,他盡可能前前後後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終於向她繳
械投降。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危機四伏的那場肮髒的戰爭中,在提心吊膽的尋花問柳的
災難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費爾米納的幻想中,麵對那個在白熱化的明爭暗鬥中弄得
屎一身、愛一身的潑辣的黑姑娘,阿裏薩的冷漠的內心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曾多次黯然
傷心,因為她實際上不是他認識她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種賤人,否則他會把自己的原則
忘得一淨,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寶,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覺。卡西亞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
驛車上的時候一樣,依然滿不在乎地穿著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著瘋子的頭巾,戴著骨
雕的耳墜和手鐲,戴著那串項鏈,根根手指上都戴著假寶石戒指。總之,還是流浪街頭
的那個卡西亞妮。時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點兒痕跡,更使她平添了幾分顏色。她
熟透了,女性的妙處更加使人銷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溫熱的身體,隨著成熟顯得更加豐
滿了。阿裏薩在十年中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來為自己在初次見麵時所犯的錯誤
贖罪。她呢,在各方麵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麵沒有幫過他。
    一天晚上,阿裏薩工作到了深夜——母親去世後他經常如此——正要出門的時候,
他看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裏還亮著燈。他沒敲門就推了進去。她果然在那裏,獨自坐在
寫字台前,出神地沉思著,表情嚴肅,新配的眼鏡使她帶上了學究的氣息。阿裏薩心裏
激起了一陣幸福的顫栗:就他們兩人在樓裏,碼頭上空無一人,城市已進入夢鄉,漆黑
的夜色籠罩著墨一樣的海,一艘輪船發出淒涼的呻吟,它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港。
阿裏薩雙手拄著雨傘,跟他在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裏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模一樣,但
這次是為了不讓她看出他的膝蓋在微微發抖。
    “告訴我,親愛的卡西亞妮,”他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並不感到意外,異常鎮靜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目瞪口呆。
    她還從來沒有用“你”稱呼過他。
    “唉,阿裏薩呀,”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裏等你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太遲了:在騾馬驛車上時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後來她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但現
在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真的,幫他幹了那麽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當之後,為他忍受了
那麽多的無恥行徑之後,她在生活中已經超過了他,盡管他比她年長了二十歲:她為了
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情願繼續愛他而不是欺騙他,雖然不得不突如其來地
讓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對他說,“我會覺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兒子在一起睡覺。”
    最後的否認不是出自自己之口,這一點使阿裏薩覺得芒刺在背。他曆來以為,當一
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別人再堅持,然後才作最後的決定,但跟她打交道卻
是另外一回事兒,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錯誤的風險了。他輕輕鬆鬆地走了,甚至還帶了一
點頗為難得的痛快。從這天晚上以後,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陰影都順順當當地冰釋
了,而且阿裏薩也終於明白,他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覺。
    阿裏薩隻向卡西亞妮透露了他跟費爾米納的秘密。由於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知道
這個秘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已開始把這件事置之記憶之外了。其中有三個已鐵定地進
了墳墓:一個是他母親,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這個秘密從記憶中抹去了;第二個是普
拉西迪姬,她長期侍候那個幾乎被她視為女兒的人,直到高壽才與世長辭;第三個是那
位終身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經把他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失在祈禱書裏遞給
了他,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也不可能還活在世上。至於洛倫索·達薩,當時還不知道他
是死是活,他為了女兒不被開除,也許曾經向修女德拉魯絲透露過,但修女不大可能擴
散這個秘密。還有伊爾德布蘭達以及費爾米納其他一些野裏野氣的表姐妹們。
    阿裏薩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包括在這張知情人的名單之中。伊爾德布蘭達
在頭幾年十分頻繁的來訪中,有一次曾經向醫生透露過這個秘密。不過,她是非常偶然
地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候提到這件事的,而烏爾比諾醫生並非如她想象的那樣,左耳進,
右耳出。伊爾德布蘭達是把阿裏薩作為一個據她認為可能在猜燈謎時獨占鼇頭的隱姓埋
名的詩人而提到的。烏爾比諾醫生半天沒想起阿裏薩是誰,她便對他說——其實並不是
非說不可,但她說這個的時候沒懷一點兒惡意——阿裏薩就是費爾米納出嫁以前唯一的
情人。她對醫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心裏確信這件事是完全無可非議而且又是曇花一現
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烏爾比諾醫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譏說:“我不知道這個家夥
還是一位詩人哪。”隨即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跟其它事情一起抹去了,因為他的職業
已經使他養成了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對事情隨見隨忘的習慣。
    阿裏薩發覺,掌握這個秘密的人,除他母親之外都是屬於費爾米納那一方的,而在
他這一方卻隻有自己一人。他獨自背著這重如大山的包袱,許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
力,但當時誰也不配得到這種信任。卡西亞妮是唯一可信賴的人,隻差選定方式和時機
了。就在他思索這個問題的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烏爾比諾醫生爬上加勒比內河航
運公司的陡峭的樓梯上來了。為了戰勝下午三點鍾的悶熱,他爬一級歇一會兒,走到阿
裏薩的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汗水把褲子都濕透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看一場颶風就要來了。”阿裏薩在那裏見過他好多回,每回都是來找叔叔萊昂十二
的,但過去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這麽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
    那段時間,也正是烏爾比諾醫生度過了職業難關,幾乎象個叫化子似的拿著帽子挨
門挨戶地為他的藝術活動尋求資助的時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讚助者之一自始至終是
萊昂十二,後者當時正巧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剛開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
分鍾午覺。阿裏薩請烏爾比諾醫生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坐一會兒,他的辦公室緊挨著叔叔
萊昂十二的辦公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叔叔的辦公室的前廳。
    他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打過照麵,但從來沒有麵對麵地呆過,阿裏薩又一次惡心地
感到自愧弗如。漫長的十分鍾。在這十分鍾裏,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來,並
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純咖啡。烏爾比諾醫生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說
完又繼續和另一個人接著談論別的問題,並不擔心他的話被旁人聽見。阿裏薩如坐針氈。
醫生天生俊逸,談吐流暢而精確,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樟腦味兒,他英氣逼人,談話左
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輕薄的言辭,從他口裏說出來,也變得莊重了。突然,醫生冷不
丁兒把話鋒一轉:
    “您喜歡音樂嗎?”
    阿裏薩感到措手不及。說真的,城裏演出的音樂會或歌劇,他場場必到,但他覺得
自己無法象行家那樣談論音樂。對流行音樂,”尤其是對傷感圓舞曲,他是心領神會的,
這些音樂跟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跟他偷偷寫的詩比起來,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不能
否認。他隻要隨便聽那麽一遍,就連上帝的威力也無法把整夜整夜浮現在他腦子中的旋
律抹掉。但這不成其為對一位內行提出的十分嚴肅的問題的嚴肅的回答。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烏爾比諾醫生心裏有數了。“不錯,”他說,“現在正時髦。”他向阿裏薩強調,
現在能弄來的節目,同上個世紀那些精彩的節目不可同日而語,真令人寒心。事情是這
樣的:為了請肖邦三重奏樂團到喜劇劇院來演出,他兜售長期票已經一年了,但政界諸
公,誰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許人也。而就在那個月裏,拉蒙·卡拉爾特匪警劇團、
馬諾洛·普雷薩小歌劇說唱劇團和桑塔內拉斯家庭劇團的票都賣光了,這些劇團都是些
難登大雅之堂的啞劇——滑稽劇雜拌兒劇團,演員們就在舞台上利用燈光暗轉的一瞬間
換衣服。連那個自稱可以和過去的女舞蹈家怫列斯·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爾泰劇
團,乃至那令人作嘔的烏爾蘇斯劇團——演一個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鬥一條
呂底亞公牛的事——的票都賣光了。然而,這也沒什麽可抱怨的,歐洲人現在不是正在
又一次進行野蠻戰爭嗎?我們在半個世紀內經過九次內戰以後卻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
九場內戰,說到底,隻是一場,始終是那一場。這篇引人入勝的演說,最引起阿裏薩注
意的地方,不是別的,而是有可能恢複猜燈謎,那是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最轟動、影響
最深遠的一項活動,阿裏薩不得不咬住舌頭,免得忍不住開口告訴醫生說,他本人正是
那一年一度的比賽的參加者,這項比賽當時已經開始吸引從國內到加勒比地區其它國家
的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
    談話方興未艾,空氣中的熱浪突然涼了下來,一場鑽來繞去的大風暴把門窗吹得乒
乒乓乓,辦公室從地基開始咯吱咯吱亂響,仿佛飄在水麵上的一葉扁舟。烏爾比諾醫生
似乎沒有察覺這個情況,他順便提了幾句六月份瘋狂肆虐的強台風後,就冷不丁風馬牛
不相及地談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僅把她視為最熱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視為他的動議的
靈魂。他說:“沒有她我將一事無成。”阿裏薩冷漠地聽著這一切,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擔心自己的聲音失態,什麽也沒敢出口。不過,聽了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全然明白了:
烏爾比諾醫生盡管參加了許許多多勞神費力的活動,卻仍然有用不完的時間來崇拜他的
妻子,熱烈的程度幾乎和他相同,這個事實使他迷惘了。但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從他
的心裏冒出了一股傻氣。他的心告訴他,他和他的情敵是同一種命運的犧牲品,共同遭
受愛上同一個女人的不幸,他們是掛在同一個車套裏的兩頭牲口。在過去的漫長的二十
七年當中,阿裏薩第一次覺得心裏被刀紮了似的痛楚。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那個令人
崇拜的男人必須死去。
    颶風刮到遠處去了,在僅僅十五分鍾以內,它已把瀕湖的幾個區夷為平地,把半邊
城市吹得房倒屋塌。烏爾比諾醫生再次對叔叔萊昂十二的慷慨捐獻表示滿意,沒等風雨
完全停息就告辭了。因為心不在焉,他將阿裏薩借給他的那把個人專用的雨傘也帶走了。
阿裏薩不但毫不介意,而且還暗自高興,他在捉摸,如果費爾米納知道雨傘的主人是誰,
將會作何感想。卡西亞妮經過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同醫生會見的激情之中,
他覺得這是向她吐露秘密的唯一機會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寧的燕子窩一樣,要麽現在
就下決心,要麽永遠也別捐。他先問她對烏爾比諾醫生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這個人攬的事很多,也許有點過分,不過我想,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停了一會兒,她又沉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齒——高個兒黑女人的牙齒——
把鉛筆的橡皮頭一塊塊地啃下來,最後聳了聳肩膀,打算把這件與之無關的事情一筆勾
銷。
    “也許他所以幹那麽多的事兒,”她說,“就是為了免得去想。”
    阿裏薩試圖打斷她的話。
    “可惜的是,他必須死掉。”他說。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不錯,”他接口說,“但這個人比所有的人都更應該死。”
    她壓根沒弄明白,又聳了聳肩膀,沒有答腔,走了。這時,阿裏薩明白了,在將來
的某個還說不準的晚上,當他有幸和費爾米納躺在一起時,他就可以對她說,他甚至對
這位唯一有權知道的人也沒透露過他的愛情的秘密。不,永遠也不能透露,連向卡西亞
妮也不能透露,這倒不是他不願意向她打開珍藏這個秘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個時刻他
才察覺,打開匣子的鑰匙被丟掉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動的還不是這件事。回首青年時代,往事曆曆在目,每年
四月十五日,喧聲震耳的燈謎賽會都在安的列斯大廳裏舉行。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
象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一樣,他始終是個不露麵的主角。二十四年前,從開幕比賽起,他
參加過好幾次,他從來沒中過獎,哪怕中個末等獎。不過,他不在乎,他參加並非出於
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燈謎賽對他具有額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賽就是由費爾米納負責
打開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讀比賽獲獎者的名單,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參加以
後每年的競賽了。
    第一次燈謎競賽的那一天夜裏,阿裏薩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後麵,焦慮的心情
使那朵插在西裝翻領扣眼兒裏的鮮豔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顫抖。他看見費爾米納正站在古
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那三個火漆封著的信套。他在心裏琢磨,當她發現他是
“金蘭花”獎的獲獎者時,將會發生什麽事情。他胸有成竹,她準能認得出他的筆跡來。
到了那一瞬間,小公園杏樹下麵度過的那些如花似錦的黃昏,書信裏的振子花的芳香,
微風輕拂的早晨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隻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圓舞曲,都會一齊湧上
她的心頭。可惜,那樣的事並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全國詩歌獎中
的最高獎,被一個中國移民奪走了。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決定的雷鳴般的歡呼聲,使人對競賽的嚴肅性產生了懷疑。
但評判是公正的,評獎委員會一致認為那是一首出類拔萃的十四行詩。
    沒有一個人相信,獲獎的那首十四行詩的作者竟會是個中國人。他是上個世紀末在
修築兩洋運河期間為了逃避吞噬巴拿馬的那場黃熱病橫禍,和其他許多中國人一起到這
裏來享其天年的。他們說的是中國話,他們在此地生存著、繁衍著,他們內部完全一模
一樣,誰也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起初總數不到十人,其中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
準備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這些悄悄地越過海關入境的中國人已擠滿了港口附近的四
條小巷。他們中間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變成了兒孫滿堂的風燭殘年的家長,誰也不明白
他們怎麽會有時間衰老的。人們憑直覺把他們分成兩類:好的中國人和壞的中國人。壞
的中國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裏,象國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對著一盤葵花籽燴
老鼠肉較然死去,人們懷疑他們是些拐賣女人和無所不賣的人販子。好的中國人是那些
開洗衣店的,他們繼承了一種神聖的科學,把舊襯衣退還顧客時洗得比新襯衣還要幹淨,
領口和袖口熨得就象剛剛攤平的聖餅。在燈謎賽上擊敗七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對手的,就
是這些好中國人中的一員。
    費爾米納頭昏腦漲地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誰也沒聽懂。不僅因為那是個聞所未聞
的名字,而且說來說去誰也拿不準中國人到底叫什麽名字。好在大可不必為此榮神,那
位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後麵出現了,臉上掛著中國人提早回家時那種會心的微笑。
他對獲勝十拿九穩,特意穿著那件過春節時才穿的黃色絲綢襯衣去了。在不相信他是作
者的人們的震耳噓聲中,他接過那朵十八K的金蘭花幸福地吻了吻。他在中央站了一會
兒,象他們的聖母——顯然不如我們的聖母那麽做作——的使徒那樣鎮靜自如。當起哄
聲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他把獲獎的詩句念了一遍。誰也沒有聽懂。但當又一陣噓聲停
歇時,費爾米納用動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靜地重新朗讀了一遍,第一句詩就使人驚歎叫
絕。那是一首最正統的高蹈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缺,通篇貫穿著一股沁人肌膚的靈感,
仿佛是一位高手幫他捉刀的。唯一有點道理的解釋是,某位大詩人有意要同這個燈謎賽
開個玩笑,而這位中國人則抱著至死不泄露秘密的決。已去幫他開這個玩笑。商報——
我們的傳統報紙,試圖挽救公民的聲譽,發表了一篇與其說是引經據典不如說是生吞活
剝的關於中國人的悠久曆史,他們在加勒比地區的文化影響以及他們有資格參加燈謎賽
的雜文。雜文的作者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當地
從題目開始引證:
    《中國人人皆詩人》。陰謀的策劃者們——如果有過陰謀的話——就跟這個秘密一
起爛在墳墓裏了。獲獎的這位中國人活到東方人的天年後死了,至死沒有作出交代。他
和那朵金蘭花一起,裝進棺材埋葬了,但也帶著沒有獲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東西的痛
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詩人的令名。為此之故,報界又拋出了早已被忘卻的燈謎事件,並
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腫少女組成的插圖,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詩,詩界的守護神借此機會
恢複事情的本來麵目:新的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味同嚼蠟,由此證明那首詩的確出自
這位已故的中國人的手筆。
    在阿裏薩的記憶中,始終把那天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濃妝豔抹的陌生女人和這幕鬧劇
聯係在一起。競賽開始的時候他還注意過她,後來由於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又把她忘記
了。她那珍珠母般的白皙皮膚,富態女人身上飄出來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蘭花遮
掩著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體裹得很緊的
黑天鵝絨長袍,黑得跟她那急顛顛。熱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頭發更黑,用一把吉卜賽
女郎的梳子別在後頸上。耳朵上垂著耳環,脖子上掛著跟耳環風格相同的項鏈,根根手
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所有的首飾都是用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做的,右臉頰上有顆痣,
用口紅塗抹過了。在最後那陣嘈雜的掌聲中,她帶著發自內心的抑鬱,看了看阿裏薩。
    “相信我吧,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兒。”她對他說。
    阿裏薩渾身一震,倒不是被這種應該得到的同情所感到,而是由於有人洞悉他的秘
密而吃驚。她向他說明:
    “我在開獎時發現,當時你領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顫動。”
    她拿出手中的長毛絨出茶花向他示意,並向他敞開了心扉:
    “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來。”她說。
    本來阿裏薩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淚了,但出於夜生活狩獵者的直覺,精神陡然一振。
    “讓咱們找個地方去同聲一哭吧。”他對她說。
    他陪她回家。走到劇院大門口時,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跡責無,他勸說她請他
去喝杯白蘭地,一起欣賞她提到過的十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關於社交活動的剪報和照片集。
這種花招在當時已經不新鮮了,但這一次他是被動的,因為在他們離開國家劇院的時候
她就談起她的影集。他們進了她的家。阿裏薩在客廳裏首先觀察到的是,臥室的門正敞
開著,床很大,鋪設華麗,古銅色的床上鋪著織錦鍛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察覺到他
的神情,趕快搶在他前麵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後,請他在一張用印花家具布
做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有隻貓在睡覺。她把那疊影集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阿裏
薩慢條斯理地翻著影集,一邊在看眼前的東西,一邊主要在思考著下幾步的行動。他突
然抬起視線,看見她兩眼已經淚汪汪。他勸她愛怎麽哭就怎麽哭吧,不必害臊,因為哭
最能減輕痛苦,但又建議她鬆開乳罩再哭。他忙不迭地去幫她,因為乳罩是用一條長長
的十字帶縫製的,緊緊地捆在背上。他還沒來得及幫她解完帶子,乳罩就由於內部的壓
力而自行鬆開了,高聳如山的奶頭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裏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
摩掌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姑娘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
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日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
大無朋,如饑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
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象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隻
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
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周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
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盡管有過一刻鍾的春風得意,
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裏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
格茨瑪尼老區“請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裏。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
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在她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
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
姑娘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
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姑娘”——的尬尷境
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曆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
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
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阿裏薩從一開始就
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係。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又在黎明前跟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裏,不管怎麽防
範,鄰居們表麵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了解底細。然而,阿裏薩還是要維持那種
表麵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麽搞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
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麽把柄。確實隻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
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麵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裝成是費爾米納
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換而不舍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鬥,但又沒
有背叛過她。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
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
任何形式的愛情麵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了解他的鬼
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
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裏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
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裏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
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
道他隻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後來,他愛什麽時候到她家裏去就什麽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
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裏的活兒,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曆
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
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裏薩怎麽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
為什麽能無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麽能那樣風情萬種、勝任愉快地使喚自己那大
海豚似的柔軟的身體,仿佛是在水中移動似的。她辯解說: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
要麽第一次就會,要麽就一輩子也不會。阿裏薩頓覺興味大減,心裏想,她或許比此時
裝出來的樣子更要久經沙場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話,因為他對她說過那
句他對所有的情人說過的話: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
不得不讓那隻狂怒的貓呆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
抓個稀巴爛。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精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
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
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牆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
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準。
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裏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
在她嘴上一吮,就象製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候,阿裏薩們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
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
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
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
那首詩是他們用四隻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
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阿裏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衝天。她心裏有股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
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裏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沉鬱,他很久沒有見到費
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
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
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籲籲,念獲獎名單時的聲音
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拾掇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影集。
他看了雜誌的圖片,在門洞裏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顧假想的自
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
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
印,而當他自己隻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
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
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影集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裏突如其來
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她是個*****。”她說。
    她走過阿裏薩的身邊,看見一副費爾米納在一次麵具舞會上化裝成黑豹的圖片時,
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裏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
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裏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隻是拐了幾個彎
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
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係的婚姻和施舍。”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
他的話,“這是當*****的最下賤的做法。”
    阿裏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
得同樣斬釘截鐵。阿裏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
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
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
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麵,而且就算費爾米納了解競賽的
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
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
    從這時起,阿裏薩就對她另眼相看了。對她來說,歲月也在流逝。她的豐腴的身體
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姍姍來遲,她的眼皮也開始出現陳年痛苦的陰影。
她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另外,因失敗麵怒火中燒,她沒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蘭地。她已
經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樣了。兩人正在吃椰油炒飯,她試圖細算那首兩人合作但後
來沒有中選的詩到底誰寫了幾行,以便一旦知道獲獎,兩人該各分幾片金蘭花的花瓣。
做這種無聊的遊戲對他們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裏薩卻利用這個機會去舔剛裂開的
傷口,他們在這場雞毛蒜皮的爭論中糾纏不休,各自愛情的五年來的積怨終於解決了。
    差十分十二點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給掛鍾上弦,把鬧鈴對好了。
也許她是想無聲地告訴他,他該走了。阿裏薩覺得,他必須趕緊把這種沒有愛情的關係
一刀兩斷,他在伺機采取主動,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讓薩拉·諾麗埃佳請
他躺到床上去,對他說別走吧,我們中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等上完弦以後,
她就會請他去坐在她身邊。可是,她卻離得遠遠的,在會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裏薩
把被白蘭地浸濕了的食指伸出去,讓她吮,往常他總愛這麽做。這次她躲開了。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自從被費爾米納拒絕以後,阿裏薩就學乖了,使總是使自己處在作最後決定的主動
地位。如果是在不那麽痛苦的情況下,他肯定會去糾纏薩拉·諾麗埃佳,確信會和她到
床上去摟抱打滾,度過那個夜晚,因為他相信,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一次黨,她就會繼
續在這個男人願意的時候和他睡,隻要這個男人懂得返她就行。基於這個信念,他忍受
了一切,就是在最肮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隻要是能不給生下來就是
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後決心的機會,但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忍無可忍的傷害,便
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盡可能表現出怒氣衝衝的樣子,不辭而別了。他們再沒有見過麵。
    薩拉·諾麗埃佳雖然不是阿裏薩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卻是和他保持最長久最穩
定關係的女人之一。他發現,跟薩拉·諾麗埃佳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在床上的時候過得
痛快,但永遠無法用她來替代費爾米納,便又開始去幹獨來獨往地在夜間獵取女人的勾
當。他把時間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薩拉·諾麗埃佳一度創造了使他減輕
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奇跡。至少,不看見費爾米納他也可以活著。這跟過去是不同的,
過去他隨時會停下手裏幹著的事情,到他預感她有可能出現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
意想不到的那些街頭巷尾,甚至到現實中並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
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心裏急得跟貓抓似的。同薩拉·諾麗埃佳
決裂之後,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蘇醒過來了,使他坐臥不寧。他又一次覺得,仿佛自己
又坐在小公園裏,看著永遠看不完的書。但這一次,這種感覺因盼望烏爾比諾醫生立即
一命歸陰而更加強烈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會把幸福帶給一個寡婦,而寡婦也會把幸福帶給
他,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準備。在獨來獨往地獵取女人的生涯中,阿裏薩對寡婦
們了若指掌,他知道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見過她們表示願意裝進丈夫那口棺材裏活
活埋掉,免得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去對付今後的惡運,但隨著她們對新的處境的逐漸適
應,她們又返老還童了。起初,她們象幻影般地住在空蕩蕩的住宅裏,向女傭們傾訴衷
曲,俄沂地躺在枕頭上不想起床,在無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後依然無所事事。為了消
磨時間,她們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釘上過去從來沒言時間去釘的扣子,為領口和袖日
上蠟,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她們繼續在浴室裏為丈夫擺上肥皂,鋪上帶有丈夫姓氏縮
寫的床罩,在飯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擺上刀叉盤子,好象他們會死而複生,沒有通知就突
然返回家來,就跟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這麽做似的。然而,在不僅忘卻了丈夫的姓氏,
而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分之後,她們在獨自去做彌撒時又慢慢覺得自己成了自我意誌的
主宰了,而這一切都是以一個信念——一個在處女時代就存在的幻想——作為交換條件
的。隻有她們才知道,她們發瘋地愛著的那個人——也許他也愛著她們——的分量,但
她們得繼續撫養他,給他喂奶,給他換濕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語言哄他們,鼓勵他們早
晨出門的時候別膽怯,直到最後一息。然而,當她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慫恿下真的出去闖
蕩世界的時候,她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害怕他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生活。愛情,如
果真有愛情的話,那是另一回事,另一個生命。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
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占有整張床席,沒有人同
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於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
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裏薩碰見寡婦們做完五點鍾的彌撒出來。一身黑衣,肩
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
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汙她們的名譽。然
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於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
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
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
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麽不
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麽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
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
時每刻變成奇跡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汙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
留下來的愛情。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麽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麽熱情賁
漲。費爾米納還隻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麵前展現。
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
的是盡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裏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
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
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
的關於阿裏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裏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
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
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麽模樣。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
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象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是的,他是某個人的影
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了解過。不過,當她在抵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
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
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隻有碰見
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製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裏打碎了
一隻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裏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
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
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發現後,
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
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
然而,理清阿裏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
費爾米鋼打開陽台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裏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裏偷偷看她的人
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棵樹,那條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裏看書,
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歎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
地抱怨過,阿裏薩怎麽沒有她想象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麽幾次,
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
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裏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裏更是七
上八下。實際上,他對醫生和對阿裏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了解,醫生的
信沒有他信裏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象他那樣做過那麽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
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天主教徒,
他隻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
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
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說來說去,她對烏爾比諾醫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象而不是太不象她爸爸夢寐
以求地為女兒找的那個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詞父親狼狽為奸的小子,雖然實際上他
不是,費爾米納確信,自從看見他第二次走進她的家門,不請自來地為她診斷的時候起,
就已經是了。同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談話,使她心裏更亂了。處在自己的犧牲者的地位
上,表姐傾向阿裏薩,甚至忘記了也許洛倫索·達薩把她請來是為了讓她擴大有利於烏
爾比諾醫生的影響。隻有上帝才知道,當表姐到電報局去找阿裏薩的時候,費爾米納作
了多大努力才沒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見他一次,把疑慮澄清,同他單獨談談,深刻
地了解他,以便確信她在衝動中作出的決定不會把她推向一個更嚴重的境況,即在同父
母單槍匹馬地進行的戰爭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關鍵的一分鍾裏投降了,她
一點兒也沒考慮那個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傳的財富,他少年得誌的聲譽,以及
他實際美德中的任何一點,而是因為擔心錯過機會。她眼看就要滿二十一歲了。二十一
歲是向命運屈服的秘密界限,這一點使她慌了手腳。這空前絕後的一分鍾,就足以使她
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規定的決定,至死方休。於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她毫不內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經的事情:用不帶淚水的海綿在對阿裏薩的記憶
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這個記憶原先占據的地方,她讓它長上了一片茂盛的罌粟
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歎息了一聲——最後的一聲:“可憐的
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從旅行結婚回來就開始出現了。他們還沒打開箱子,家具包裝
還沒拆開,準備供她做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主婦之用的十一箱東西還沒取出來,
她就差點兒昏死過去,因為她發覺,她成了這個錯誤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個
不是囚徒的人關在一起。六年之後她才出了牢籠。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
絕望地忍受著婆婆的刁難,小姑的愚昧——她們沒有在這個牢籠中活活爛掉,是因為關
進牢籠已經成為她們心中的天經地義的事了。
    甘心屈服於家庭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
和妻子的無限的適應能力將會使一切就緒。母親的衰老使他心疼,營堂健在的喜悅,換
個時代的話,會使最沒信心的人也會產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錯,那位漂亮、聰明、在她
那個環境裏少見的敏感的女性,將近四十年來一直是她的人間天堂裏的靈魂的主宰。編
局使她痛苦到了隻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變得刻薄尖酸,視所有的人為敵。她的退
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因丈夫睜著眼睛在一次黑人起義中丟了老命而怨恨——她自
己就這麽說,而本來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而生存下去。說到底,費爾米納的美
滿的婚姻,就隻維持到結婚旅行那段時間,而那個唯一能幫助她免遭最後的滅頂之災的
人,又在母親的威嚴麵前嚇得噤若寒蟬。對那個所謂母親不久人世的欺騙,費爾米納怪
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小姑子和那瘋瘋癲癲的婆婆。她到此時才發現,在
學術權威和陶醉塵世樂趣的背後,她竟嫁了個不可救藥的懦夫——一個因自己姓氏的社
會分量才顯得軒昂不凡的可憐蟲,但已為時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托在初生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他從自己的身體裏出來的時候,她為擺脫
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而覺得輕鬆。但是當助產婆把赤條條的、渾身是粘液和血的肮裏肮
髒的脖子上纏著臍帶的兒子抱給她看,她自己覺得對那個從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小惠子
一點兒也不喜歡時,竟把自己也嚇壞了。可是,在獨坐宮殿的孤寂中,她漸漸認識了他。
母子相互認識了,她欣喜若狂地發現:兒女不是因為是兒女,而是因為愛憐和撫養才成
為親人。在那個不幸的家庭裏,除了兒子之外,她誰的氣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
花園,沒有窗戶的巨大的房間裏凝滯不動的時間,都使她感到壓抑。漫漫長夜裏,從鄰
近的瘋人院裏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使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每天都要布置宴請用的桌
子,鋪上繡花台布,擺上銀餐具和靈堂裏的蠟燭,讓五個鬼影子似的人坐下來用一杯加
奶咖啡和奶酪餅當晚飯吃的習慣,使她覺得羞恥。她詛咒傍晚的念珠祈禱,詛咒飯前經,
詛咒對她拿刀叉的姿勢、象街上的女人似的撩開神秘的大步走路、穿得象馬戲團演員、
對待丈夫的熱情方式、乃至不用頭巾遮住胸部就給小孩喂奶等等沒完沒了的指責。當她
剛剛按照英國的新派做法,邀請人們下午五點來喝茶、吃皇家餅幹和花味甜食的時候,
婆婆唐娜·布蘭卡就揚言,反對在她家裏用藥來代替奶酪巧克力和木薯麵包圈兒發汗。
連做夢都免不了挨罵。一天早晨,費爾米納說她夢見一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宮殿裏走
來走去,邊走邊撤及,唐娜·布蘭卡澀聲澀氣地打斷她的話說:
    “正經女人不可能做這種夢。”
    除了始終覺得是寄人籬下之外,還有兩件更倒黴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種
做法的茄子。唐娜為了表示對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準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米鋼又拒
不食用。她從小就討厭茄子,在嚐茄子味道之前就討厭,因為她覺得茄子的顏色跟毒藥
似的。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在她的生活裏有一點變得對她有
利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在吃飯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父親強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鍋為
六個人準備的茄子。那一次,她以為她要死了,起先是沒完沒了他嘔吐嚼碎了的茄子,
後來又被灌了一碗罐油,來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記憶中,兩種東西隻是
同一種瀉藥,不僅害怕它們的味道,而且害怕它們都是毒藥,使她把茄子和德油混為一
談了。在卡薩杜埃羅侯爵府的催人嘔吐的午餐上,她隻好移開視線,免得想起程油使她
吐得死去活來的情景。
    另一件倒黴事是豎琴。一天,善於洞察媳婦肺腑的唐娜開口說道:“我不相信正經
女人不會彈鋼琴。”對這道慈諭,甚至她的兒子也想提出異議,因為他童年最貪玩的那
些年頭,就是在鋼琴課堂這個牢籠裏度過的,盡管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感謝讓他上了鋼
琴課。他難以想象,年已二十五歲,又是那麽一種性格的妻子,關在鋼琴課堂上怎麽受
得了。但母親思準的僅僅是,把鋼琴換成豎琴,其不近清理的理由是,豎琴是天使的樂
器。於是,從維也納運來了一架精美絕倫的豎琴,跟黃金做的一樣,能發出金子般的聲
音。後來,一場火劫之後,這架鋼琴成了市博物館最珍貴的文物之一,費爾米納忍受了
這種無形的監禁,試圖以最後的犧牲來阻止關係的惡化。起初,她向一位專門從蒙波斯
請來的教師學琴,十五天後,這位教師猝然長逝,她又跟著培訓班的樂師學了幾年,教
師嘴裏噴出的墳墓裏的氣息,使豎琴學生們掩口不迭。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驚訝。雖然在內心深處,在同丈夫調情逗趣或發生齦塘中
她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比自己想象還要更快地適應了對新處境的既妥協又不滿的
矛盾狀態。她曾經有一句標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頭禪:“刮風的時候就讓扇子見他媽的
鬼大吧。”但後來,她一方麵出於對自己輕而易舉地取得的優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麵又
擔心出醜和橫遭諷刺,便決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隻希望上帝終有一天大發慈悲接唐
娜歸天。而唐娜則在祈禱中不遺餘力地懇求上帝讓死神同她見麵。
    烏爾比諾醫生借口處於危機時刻,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沒有把心自問,母
親和妻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和她們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馳。他不承認和妻子衝突的根源
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氣氛,他認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造成的:婚姻是個隻有靠上帝的無限仁
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兩個還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親緣關係,性格不
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塊兒過日子,在同一張床上睡覺,
共同麵對兩種也許是大相徑庭的命運,這是大悖科學常理的。他說:“夫妻之間的疙瘩
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飯之前又必須重新製造。”據他說,他們夫婦間的問題更
是如此,那是在兩個有著天淵之別的階級之間產生的,而且又是在一個依然夢想回到總
督時代的城市裏產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點稀泥,如果存在這種稀泥的話,也是跟愛
情同樣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成婚的時候是沒有這種稀泥的,當他們
正要創造這種稀泥的時候,命運除了把他們推向現實之外沒伸出援助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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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五章(二)
    這就是學彈豎琴期間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回味的偶然現象已經成了往事。當初,
她走進浴室幫他洗澡的時候,雖然他們之間已齦齲不斷,雖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雖
然要受呆頭呆腦的妹妹們和生下這些妹妹的母親的氣,他還是有足夠的感情來要求她給
他抹肥皂。她帶著他們之間殘存的從歐洲帶回來的愛情渣兒為他抹,兩人逐漸捐棄前嫌,
最後便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渾身糊滿香氣四溢的肥皂沫,耳朵裏聽著女傭們在洗滌間裏
的議論:“他們沒再弄出孩子來,是因為他們不生了。”有時候,他們從瘋狂的晚會上
回來,藏在門背後的對往昔的懷念一下子就把他們擊倒了。於是,便爆發一場有滋有味
的爭吵,一切又跟從前一樣,五分鍾之後,又成了蜜月時期的縱欲無度的情侶。
    可是,除了這種並不多見的情況之外,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疲乏。
她在浴室裏俄延片刻,用香紙卷煙,獨自抽,又跟年輕時在家裏當姑娘,自己是自己身
體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陣一樣,自我安慰起來。她總是頭疼,也許因為太熱——永遠熱,
也許因為睡多了,也許月經來潮。月經,沒完沒了的月經。月經多得不得了,以致烏爾
比諾醫生竟敢在課堂上說——僅僅是為了吐一吐他的難言苦衷,結婚十年之後,女人的
月經最多可達每周三次。
    雪上加霜,費爾米納趕上了早晚要無可挽回地發生的最倒黴的年頭:她爸爸那些無
本萬利而從來沒見過人的買賣原形畢露了。省長把烏爾比諾召到辦公室裏,把他文人的
違法行徑告訴他,省長一言以敝之:“天人上間的法律,沒有一條是這家夥沒觸犯過
的。”其中幾個最嚴重的騙局,是在女婿的權勢庇護下搞的,很難想象,女婿和他的妻
子會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心裏明白,唯一需要維護的是自己的名譽,因為那是唯一還
沒掃地的。於是,他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用他的擔保掩住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
達薩搭上了第一班輪船出國,一去不複返了。他象人們有時為了欺騙思鄉病而作短期旅
行那樣回到了祖國,但在這種表麵現象底下,也有某種真實的東西:一段時間以來,他
登上來自祖國的輪船,隻是為了喝一杯水倉裏運來的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戀戀不
舍的擁抱,他一直在抗議說他是無辜的,而且還想讓女婿相信,他是某個政治陰謀的替
罪羊。他走了,哭著小妞兒走了——他自打費爾米納一結婚就這麽叫她,哭著外孫子走
了,哭著他賴以發財致富並獲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這裏,他憑昧心的買賣起家,把
女兒變成了貴婦。他拖著年邁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被他坑
害過的人誰也不希望他活得那麽久。費爾米納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不由得如釋重負地籲
出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人們詢問,她沒有為父親戴孝,但一連幾個月,當她反鎖在浴室
裏吸煙的時候,總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開交,其實她就是為父親而哭。
    兩人關係中最荒謬的一點是,在那些不幸的年頭裏,兩人在公眾場合卻表現得和睦
美滿。實際上,那幾年是他們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敵意中取得勝利的最輝煌的幾年。她不
願意如實承認,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見的,因而也是違背常理的。然而,這對費爾米
納來說,是容易應付的。社會生活,曾使費爾米納產生了種種疑慮,其實那隻不過是一
連串返祖還原的協議,陳陳相因的禮節,預先想好了的言辭,人們在社會上借此你愚弄
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殘殺。這個庸俗輕浮的天堂的主要標誌,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
事。她把這一點概括成了更簡單的一句話:“社會生活的症結在於學會控製膽怯,夫妻
生活的症結在於學會控製反感。”自從她拖著新娘婚紗那長得沒有盡頭的尾巴走進萬紫
千紅。香氣欽繞、圓舞曲樂聲回蕩的社會俱樂部大廳,發現那一大群汗流使背的男人和
微微發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這個來自異己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脅性人物時,心頭便
象顯影般地發現了這個道理。她剛滿二十一歲,除了從家裏到學校以外,她幾乎沒到外
麵去過。但她向四周掃視一眼,便明白她的敵人不是因仇恨而恐懼,而是因害怕而發呆。
她沒有再象剛進門時那樣去嚇唬他們,而是寬宏大度地去幫助他們了解她。沒有一個人
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正如她對各個城市的看法一樣,她不覺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
更醜,而是跟她心裏想象的一樣,拿巴黎來說吧,雖然陰雨連綿,店鋪老板貪吝,車夭
言談粗魯,但她的記憶中,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並非因為巴黎實際上真是最
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幾年是聯係在一起的。至於烏爾比諾醫
生呢,用別人對付他的那些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別人,隻不過是操縱得更巧妙、更道貌岸
然罷了。他們在一切場合露麵:郊遊,燈謎,文藝演出,募捐舞會,愛國運動,第一次
乘坐氣球。他們無處不在,而且幾乎永遠是發起人和主持者。誰也無法想象,在他們過
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裏,還有誰比他們更幸福,還有哪對夫婦比他們更琴瑟和鳴。
    父親留下的那座房子,給費爾米納提供了一個逃避家庭宮殿的窒息氣氛的避難所。
一旦躲開眾人的視線,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園去,在那裏接待新結識的女友和某些學校
或圖畫班的同學。
    在那座房子裏,她象個未婚母親似的消磨寧靜的時光。她重新買了香兀騖,撿回野
貓,把它們交給普拉西迪啞喂養。普拉西迪虹已經老了,風濕性關節炎使她行動有些不
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複活的雄心。費爾米納又打開了那間縫紉室,那裏曾是阿裏薩
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也曾是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
縫紉室變成了回憶往事的神廟。
    在一個暑氣蒸人的下午,暴風雨降臨之前,她去關陽台的窗戶,看見阿裏薩正坐在
小公園裏的扁桃樹下那條他親常坐的長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親用父親那件上衣改成
的衣服,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但她看見的不是她偶爾相逢幾次的上了年紀的阿裏薩,而
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年輕的他了。她不寒而栗,認為那種幻覺是死神的通知,她為之
心酸了。她竟開口對自己說,說不定她同他結合是美滿的,她單獨和他住在那座她以無
限的愛為他修葺一新的房子裏,正如他以同樣的愛為她翻修的房子裏一樣。單是這個假
設,就把她嚇壞了,因為這使她發覺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於是,她竭盡全力,迫
使丈夫不再閃爍其詞地同她爭論,同她對抗,同她撕打,同她一起為失去了的天堂號啕
大哭,直到雞叫五遍,曙光透進宮殿的窗簾,太陽變得火一樣紅。因一宿談話而麵色浮
腫,因徹夜不眠而筋疲力盡,因哭幹眼淚而心腸變硬了的丈夫,係緊靴帶,收縮腰帶,
束緊還殘存的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一切,對她說,她吧,親愛的,讓我們去尋找丟在歐
洲的愛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複返。這個決定千真萬確,他同大富銀行——他的全球
財產管理人——達成了立即變賣巨萬家財的協議,這些財產從一開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樣
的買賣、投資和債券中,隻有他本人才準確地知道,財產並不象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
不管是什麽東西,都折成打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匯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不在這
冷酷的祖國剩下巴掌大的土地來作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為止。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裏薩還存在著,還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她跟丈夫、兒子
一起乘坐黃騾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裏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
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到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他們領著兒
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象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麽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
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裏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
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裏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
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
影子。
    阿裏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厭煩,
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
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著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
“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地的話。
    “那麽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
    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日呆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裏,從
頭遍雞叫起床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隻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
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象誰。
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著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
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隻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著一大把粉紅
色的羽毛,然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唇塗上胭脂,
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象誰?”
她成了鄰裏的笑料。一天夜裏,阿裏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台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
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的樣子,把她的臥室布置起來,從此以後,
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根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裏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
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裏薩一出
辦公室就呆在家裏,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
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姬·蘇萊塔那令人毛骨悚然
的相會之後,他心裏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一天下午,阿裏
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裏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著
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仿佛披著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
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
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麵海而立,滿院的鴿寵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
她對他說,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裏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麵,
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實裝在鳥籠裏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
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
長在養蜂人家裏的,臀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發,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
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隻有說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
阿裏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
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過了幾天,阿裏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
錨的時候,阿裏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
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喂食。
他在車子裏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
“那怎麽才能弄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喂食一邊說:“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
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裏薩回家的時候,帶著一份奧林皮她·
蘇萊塔表示感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該喂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隻鴿子跟著鴿群回來了,
她以為它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它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著一張紙條:
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裏薩第一次留下書麵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雖然這
一次他留了一手,沒有署名。第二天是禮拜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野孩子
交給他一個籠子,籠裏裝著原來那隻信鴿,並帶給他一個口信:養鴿子的太太讓他把這
個給他的,還讓他告訴他,請他把籠子關好,要不鴿子還會飛掉的,這是最後一次送還
給他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件事:也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也許養鴿女人故意
裝傻,也許是把鴿子送回來讓他再給放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她照理該在
送還鴿子時附封回信。
    禮拜六上午,思來想去很久之後,阿裏薩又附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鴿子放了。
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那個小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籠子,捎來口信說,再次
把飛走的鴿子給他送回來了,前天還給他是出於禮貌,這一次還給他是因為可惜,但如
果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再送回來了。特蘭西托逗鴿子玩到深夜,她把它從籠子裏抓出
來,把它夾在胳肢窩裏,想用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腿上的金屬圈纏著一張
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字:我不要沒名沒姓的人。阿薩薩欣喜若狂地念完紙條,仿佛這是
初戀的高潮。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上翻騰,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
班之前,他就把鴿子放了,附上一張規規矩矩地簽了名的求愛信,並把花園裏一朵最新
鮮、最紅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屬圈兒裏。
    好不容易,追求三個月之後,美麗的養鴿女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這號人。”但
她從來沒有拒絕收信,也不拒絕赴阿裏薩安排的看來是偶然性的約會。他變了:這個從
來不拋頭露麵的情人,這個一毛不拔而又想占有一切的人,這個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的
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
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大膽地轉悠到養鴿女人家去——有兩次還是在她的丈夫既沒出遠門
也沒上市場的時候去的。從初探風月那時算起,這是他唯一感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相識六個月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艘靠在碼頭上重新噴漆的輪船的倉房裏相會了。那
是一個迷人的下午。奧林皮姬·蘇萊塔的愛情活潑愉快,那是嘰嘰喳喳的養鴿女人的愛
情,她喜歡光著身子呆幾個小時,慢慢地充滿柔情蜜意地想息,跟真正的愛情似的。倉
房是拆開的,油漆剛噴了一半,把鬆節油的香味兒留在一個幸福的下午的記憶裏,是使
人愜意的。墓地,由於一個奇異的靈感的衝擊,阿裏薩打開了一個從床鋪上伸手夠得到
的紅油漆罐子,蘸濕了食指,在美麗的養鴿女的肚子上寫了一行字:“這個姐們兒是我
的。”當天晚上,奧林皮啞·蘇萊塔沒想起肚子上還有那行字,在丈夫麵前脫下了衣服,
丈夫一句話沒說,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不動聲色,在她穿睡衣的時候,他到浴
室裏去取出剃刀,把她宰了。
    幾天之後,阿裏薩在潛逃的丈夫被抓回來向報界透露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時,才
知道了這件事。此後多年,他一直明戰心驚地想著那些署了名的信。阿裏薩計算著那個
殺人犯坐牢的時間——因為經營航運業務,他對阿裏薩了若指掌,不過阿裏薩最害怕的
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當眾出醜,而是怕費爾米納知道他的不忠。在等待的那幾年
裏,一天,照料特蘭西托的那個老太婆因為一場非季節性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呆了
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特蘭西托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跟往常一樣,
滿身塗得花裏胡哨,頭上插著花,睜大著眼睛,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當看護她的老
太婆發現時,她已死了兩個小時了。斷氣前不久,她把埋在床下瓦罐裏的黃金和玉石首
飾分給了四鄰的小孩,讓他們當糖果吃,其中最值錢的東西,後來怎麽也找不回來了。
阿裏薩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場”——當時還被稱為霍亂公墓——並在她的墓上
種了一株玫瑰花。
    頭幾次到母親墓前憑吊,阿裏薩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娘·蘇萊塔就埋在附近,沒有墓
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還沒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頭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毛骨悚
然地想道,那準是她的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了的時候,如果眼前沒人,
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後來,他幹脆把母親墳上的玫瑰剪下一條裁在她的墳上。
兩株玫瑰發瘋了似的猛長,阿裏薩不得不帶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為它們修剪整枝。
但玫瑰使他剪不勝剪,數年之後,兩株玫瑰象雜草一般在各個墳墓之間蔓延開來。從此,
遠近聞名的霍亂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對人民的智慧不願正視的市長在一天
夜裏砍掉玫瑰叢,在公墓人口的拱門上掛了一塊共和國的牌子,牌上大書:萬民公墓。
    母親死後,阿裏薩重新沉溺於迷亂顛狂的活動:上班;同一拍即合的相好們精確地
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打骨牌;反複閱讀早已看得爛熟的愛情小說;每逢禮拜日則上
墓地去。浮浪子弟的行為令人墮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卻了年齡的增長。然而,在
十二月裏的一個禮拜日,麵對戰勝了大剪刀的玫瑰叢,他看見站在剛架設起來的電線上
的燕子時,突然發覺母親去世以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奧林皮娜·蘇萊塔被殺害以來過
了更長的時間,而距費爾米納給他回信,表示同意,聲稱將永遠愛他那個遙遠的十二月
裏的下午,則逝去了更長的歲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遙自在,仿佛時間流逝隻是對他
人而言。就在剛過去的頭一周裏,他在街上碰見了由於他代寫情書而成著屬的上千對夫
婦中的一對,卻沒把他們的大兒子即他的幹兒子認出來。他用一句慣用的俏皮話來輕描
淡寫地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家夥,都長成大人了!”
    即使在身體向他發出告急信號之後,他也還是照樣胡混,因為他一直結實得象塊石
頭。特蘭西托常常說:“我兒子除了霍亂以外沒得過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亂混為一談,
在她喪失記憶力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不過,不管怎麽說,她都是錯了:她兒子已經在
暗地裏得過六次淋病,——據醫生說其實不是六次,而是一次,隻是在治療失敗之後反
複出現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是他還
是其他男人,都不會把這當成疾病,他們是把這些當做戰利品的。
    剛滿四十歲,他就因為身體各部分的不可名狀的疼痛而去看醫生。進行了反複檢查
之後,醫生告訴我:“年歲不饒人哪。”他回家之後,甚至從來沒問過自己,這些痛癢
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他的過去的唯一參數點,是同費爾米納的朝露般的愛情,
隻有同她有關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關。看見燕子蹲在電線上的那天下午,他從最早的記
憶開始,回顧了自己的過去,回顧了一次次逢場作戲的愛情,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
位置而必須越過的無數暗礁,回顧了使他產生不顧一切地要同費爾米納結合的萬死不辭
的決心的種種往事。隻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光陰流逝。一陣冰涼的戰栗使他眼前發黑,
不由得把手裏的種花工具一扔。虧得靠在公墓的圍牆上,才沒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
下去。
    “真糟糕,”他驚恐地自語道,“三十年了!”
    正是這樣,當然,對費爾米納來說,同樣也過去三十年了,但這三十年對她來說是
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裏的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
已經扔進記憶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於曼加市的新居裏,守著一個假如她要重新挑選,
她會舍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她的丈夫,生了一個正在醫學院繼承祖業的兒子,還有
一個跟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有時使她以為仿佛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兒,她成了自己的命
運的絕對主人。繼那次本意不再回鄉、以免再過那沒完沒了的提心吊膽的日子的倒黴的
旅行之後,她又到歐洲去了三次。
    也許上帝終於聽到了某個人的禱告:在巴黎住了兩年之後,正當費爾米納和烏爾比
諾剛剛開始尋找廢墟裏殘存的愛情之時,半夜到達的一封電報把他們從睡夢中喚醒,唐
娜·布蘭卡業已病危。報告死訊的那封電報旋即接路而至。他們立即啟程回國。費爾米
納下船時,身上的喪服已經遮不住她的大肚子了。她又懷孕了,一點不錯,婆婆的死訊
產生了一首幸災樂禍的民歌,末尾的疊句在當年頗為流行:
    美人去巴黎,
    巴黎有點啥?
    腹中空空去,
    回來就生娃。
    雖然歌詞粗鄙,但直到許多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心精痛快的時候,總是在社會
俱樂部裏點唱這首歌。
    關於聞名遺跡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存亡及其徽記,從來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
它最初以適當的價錢賣給了市財政廳。後來,當一位荷蘭考古學家在那裏東挖西挖以便
考證哥倫布的真正的墳墓——第五座墳——就在侯爵府裏的時候,它又以高價轉賣給了
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姐妹們進了薩萊西亞納修女院,過著死水般的囚禁生活。在
曼加別墅竣工之前,費爾米納一直住在她父親的老屋裏。她一搬進別墅就當家做主,把
旅行結婚時帶回來的英國家具和在重修舊好旅行後訂來的補充家具都搬了進去。從第一
天起,她就把親自到來自安的列斯的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鳥兒帶回去,擺滿
了家裏各個角落。她,和重新屬於她的丈夫,和長大了不少的兒子,和在國外回來後第
四個月誕生的取名為奧費利亞的女兒,一起搬了進去。烏爾比諾醫生懂得,本來麵目已
經不可能完全恢複了,因為他希冀的那份愛情,大部分已被妻子給了兒女,但他漸漸習
慣於享受剩餘愛情而自得其樂。朝思暮想的夫唱婦隨,在最沒想到的時候實現了。一天
晚宴,上一道費爾米納沒搞清楚的美味佳肴,她要了不少,覺得味勝山珍海味,便又要
了同第一次相等的一份,隻是為了顧全麵子,才沒好意思要第三份。正當她為此遺憾不
已的時候,卻聽說剛才那兩大碟美食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服了輸。從那天起,在曼
加別墅裏就跟在卡薩爾杜埃羅府裏一樣,三天兩頭桌子上出現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每
種做法都使她脾胃大開。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時代的閑暇中常常津津樂道,他真希望能
再生一個女兒,給她起個他心愛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費爾米納想通了,私生活跟社會生活相反,是變化無常和不可預見的。找出兒童和
成年人之間的差別,對她來說殊非易事,但分析來分析去,她還是更喜歡兒童,因為兒
童的觀念更真實。她的思想剛剛成熟,剛剛拋棄了形形色色的幻想,便又因始終沒有成
為她過去憧憬的人而開始惋惜了。年輕時代,她在福音公園裏經常想當一個甚至沒敢對
自己說出的人:高級女傭。在社交場合,。她成了最受寵愛,最受恭維因而也最疑神疑
鬼的女人,但她沒有在任何方麵對自己要求更嚴格,也沒比在治家方麵更少自我原諒。
她一直覺得在過一種受丈夫施舍的生活:丈夫是這座他自己建造而且也僅僅為他自己建
造的幸福的帝國的絕對君主。她知道丈夫愛她勝於一切,勝於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他
所以愛她,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讓她為他盡神聖的義務。
    如果說有某種東西在折磨她的話,那就是一日三餐。因為不僅三頓飯必須按時開,
必須做得無可挑剔,而且必須完全合乎他的口味,還不許問她愛吃什麽。如果問她——
跟家庭禮節中無數的毫無用處的客套一樣,·他會繼續看報,連眼皮也不抬地問答說:
    “隨便。”
    他說的是真心話,說得和顏悅色,因為他覺得沒有比他更不專橫的丈夫了。但一到
吃飯的時候,他就並不“隨便”,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不得有半點差池:牛肉不能是牛
肉味兒,魚不能是魚味兒,豬肉不能有斑點,雞不能有一根毛。就是在不是吃蘆筍的季
節,也得不計價錢地為他去搞,好讓他聞自己的帶香味兒的尿的水汽而陶然自得。她不
怨他,隻怨生活。但他是生活的寸步不讓的主角。隻要有一絲懷疑,他就會把桌L的盤
子一推,說:“這頓飯做得沒有感情。”在這方麵,他靈感潮湧。有幾次,他剛剛嚐了
嚐甘菊藥茶,就把茶推了開去,隻說一句話:“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傭們
都驚訝不已,因為誰也沒聽說過有人喝過燒開了的窗戶水,但當她們想弄明白,嚐了嚐
藥茶的時候,心裏明白了,是有股窗戶味兒。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丈夫,從來不撿任何掉在地上的東西,也從來不關燈,不關門。
    早晨,天還沒有亮,他的衣服上如果掉了一顆扣子,她便聽見他這麽說:“一個人
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
    每天,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熱湯的時候,他都要可怕地號叫一聲——後來誰也
不害怕了——緊接著便是一聲長歎:“到我離開你們的那一天,你們就會明白,是因為
這種唇焦舌燥的日子讓我過膩了。”他斷言,偏偏在他服了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時候,她
們才在飯菜上格外下功夫。他一口咬定這是妻子在搗鬼,後來,妻子不陪他一塊兒服瀉
藥,他便拒絕服藥。
    他的不通情理使她煩造了,她在過生日那天,向他要了一件奇怪的禮物:由他負責
管一天家務。他欣然接受了,而且真的從無一亮便上任了。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但
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奶的咖啡。接著,他下令做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餐,
吩咐收拾屋子,費盡心機,想管得比她更出色,但沒到中午,就不得不麵無愧色地投降
了。他發現自己對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裏的東西。女傭們也串
通一氣,作弄他,鬧得他把一切都翻了個底朝天。十點了,還沒決定該做什麽午飯,因
為家裏的衛生還沒有搞完,臥室也還沒收拾,廁所沒刷,衛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
忘了派車去接孩子,而且把女傭們的職責也張冠李戴了:他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
拾房間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眼看要到了,家裏還是一團糟。費爾米納隻好重新
執政。她笑得半死,但沒有露出她曾想過的得意之色,而是對丈夫在管家方麵毫無本事
表示同情。他以老生常談的理由為自己解圍:“我管家總比你治病強。”
    然而,教訓是有益的,不僅僅對他而言,隨著星移鬥換,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得出了
明智的結論,不可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換個方式相愛:世界上沒有比愛
更艱難的事情了。
    在新生活錦上添花的那段時間,費爾米納在好幾個公眾場合看見過阿裏薩,越經常
見到他,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看見他時已經很自然了,不止一次還因心不在焉而
忘了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在商界,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小心
而又勢不可擋的升遷,是個開口必談的話題。她看到,他的儀態更籟灑了,矯揉做作的
拘謹變成了對人敬而遠之的清高,稍稍發胖使他的身材顯得更為適中,模樣年輕對他有
利,他對自己空空如也的禿頭也大大方方地采取了措施。唯一和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
是不修邊幅:外套很不合身,帽子始終是那一項,領帶是他母親店裏那些專門賣給詩人
的條形領帶,雨傘破舊不堪。費爾米納逐漸習慣了用另一種方式去看他,後來,就不把
他同那個坐在福音公園窗下為她傷感的麵色憂鬱的青年聯係在一起了。但無論如何,她
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關於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感到高興,因為這也多少
減輕了她的罪責。
    然而,當她自認為已經把他完全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又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
來,成了她懷舊的幽靈。那是暮年的前兆,每當聽到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
了一件不可彌補的事。十月間,每天下午三點鍾從維亞努埃瓦山傳來的那聲孤零零的震
耳欲聾而分秒不差的雷聲,成了她不可愈合的傷痕,年複一年,雷聲喚起的記憶越來越
鮮明。新的記憶幾天後就在腦中模糊了,但多年前在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家鄉的旅行卻活
龍活現,晃如發生在昨日,一幕幕往事宛然在目。她還記得那個名叫馬納烏雷的小鎮,
坐落在山上,唯一的街道筆直而翠綠。她記得那裏的吉祥鳥,記得那座嚇人的房子,每
天,她都穿著那件浸透了皮特拉模拉萊斯的永遠也流不幹的淚水的睡衣醒來,皮特拉模
拉萊斯就是在她睡的那張床上殉情身亡的。她還記得當時的番石榴的味道,後來就再沒
有那種味道的番石榴了。她記得,在聖胡安·塞薩爾鎮,她在金光燦燦的下午和那群嘰
嘰喳喳吵鬧不休的表姐妹們一起去散步,走近電報局的時候,她的心哈哈地跳個不住,
分不清哪是雨聲,哪是心跳的聲音,她咬緊牙關,免得心從嘴裏跳出來。她想方設法賣
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回憶少年時代的痛苦,無法忍受在陽台上看見滿目淒
涼的小公園,無法忍受振子花在炎熱的夜晚散發的潮濕的香氣,無法忍受在那個決定命
運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張古裝夫人照片使她感到的恐怖,無法忍受不管她把臉轉向何處
都會喚起她對那個時代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又是和對阿裏薩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的。不過,
她始終保持了足夠的鎮靜,記住那些回憶不是愛,也不是後悔,而是曾使她傷心落淚的
煩惱。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使阿裏薩的難以數計的愛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樣的威脅。
    她和丈夫相依為命。當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個時期,因為他比她年長十歲,
獨自在衰老的深淵中掙紮,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們二人中較弱的一個。後來,
他們完全心心相印了,在成親不到三十年的時候,就象成了分成兩半的一個人似的,經
常為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發生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滑稽的事故
而不快。他們共同克服了日常生活中的誤解,說來就來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諢,並不時
過上一刻其樂無窮的夫妻生活。那是他們相親相愛最為得體的時期,沒有匆忙,沒有過
度,雙方都更明白並更感謝他們對夫妻生活中的急流險灘取得的勝利。當然,生活還將
給他們帶來性命攸關的考驗,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到了彼岸。
    為了慶祝新世紀的到來,組織了一次全新的公眾活動節目。其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
球首航。這是烏爾比諾醫生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
爾塞納爾海濱,觀賞這個掛著彩旗的網球上天,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運往東北一百六十七
公裏處的沼澤地聖·胡安市去。烏爾比諾醫生伉儷同飛行師以及其他六位貴賓一起登上
柳條編的懸艙。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市政府的賀信,信中稱此次通航為史無前
例的首次空郵。《商業日報》記者向烏爾比諾醫生采訪,問他如不幸遇難,將留下什麽
遺言。醫生不假思索地作了肯定將遭萬人唾罵的回答。
    “我認為,”他說,“十九世紀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變,唯獨我們置身事外。”
    氣球冉冉上升。人們情緒激昂,高唱國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阿裏薩發現自己
的觀點正與某君相同,此君認為這種冒險對婦女太不適合,更不用說對費爾米納這樣年
歲的太太了。但無論如何。乘坐氣球並不那麽危險,至少就感覺而言,既不危險,也不
沉悶。氣球在藍寶中平靜地飛行,憑著柔和的順風,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著雪山的
峰頂,然後進入大沼澤的上空,最後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象上帝那樣從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納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
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抗禦了英國的包圍和海盜的騷擾,如今卻由於對霍亂的恐懼
而被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無缺的城牆,看到了雜草叢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量吞沒
的古堡、石殿、金祭壇,也看到了祭壇上由於瘟疫、無人照料而被腐蝕的曆任總督雕像。
    他們飛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時,看到了塗著紅紅綠綠顏色的水上人家,飼養
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園裏連綿不斷的鳳仙花,以及令人賞心悅目的棉科植物。聽到大聲
呼喊以後,數百名赤條條的孩子從窗口,從屋頂,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
紛紛躍入水中。他們象鮮魚般地潛入水中,打撈氣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給他
們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裝在用蠟封口的水瓶裏的咳嗽藥水。
    飛過鬱鬱蔥蔥的香蕉種植園時,費爾米納想起了自己三、四歲時攜著母親的手在林
間散步的情景。當時的母親,在同她一樣穿麥斯林紗衣的其他婦女中,也仿佛是個孩子。
大家都打著白色的傘,戴著紗帽。飛行師一直在通過望遠鏡觀察世界,他說:“這裏好
象沒有生物。”他把望遠鏡遞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種植園裏的牛
車、鐵軌、地界和幹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地的村鎮中
肆虐。醫生一邊議論,一邊繼續朝鏡筒裏張望。
    “看來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中了致命的
一槍。”
    飛過浪花飛濺的海灘以後,他們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開裂的硝石地麵
燙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當局的人士正在那裏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陽傘,別無其它足以
蔽蔭。小學生們隨著歌聲揮舞小旗。前來迎接的還有戴金紙後冠的美女,他們手中的鮮
花已被太陽烤焦。蓋拉鎮的舞蹈女郎們也來了,這個鎮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華的所在,
費爾米納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遙遠的回憶,但在瘟疫的威懾
下隻得作罷。烏爾比諾醫生遞交了那封曆史性的賀信,可借此信被放錯了地方,它的下
落從此無從查考。全體隨行人員幾乎被催眠似的演說所窒息。飛行師想使氣球再度起飛,
沒有成功。大家隻好騎上螺子轉赴老鎮渡口,那兒是沼澤與大海的會合處。費爾米納斷
言,她幼年曾隨母親乘牛車路過這個地方,她長大後曾多次向父親提到這件事,但父親
生前一直固執地認為沒有這種可能。
    “我也記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父親告訴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
之前五年的事。”
    三天以後,這支探險隊回到了出發點。天色已晚,一陣風暴弄得他們狼狽不堪,但
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歡迎。自然,阿裏薩也出現在歡迎的人群之中,他從費爾米納
臉上辨出了恐懼的印記。但當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讚助的自行車表演會上看到她時,她
已毫無倦容了。費爾米納騎的是一輛不同尋常的兩輪腳踏車,說得確切一點,更象是一
種馬戲團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輪上,但後輪很小,幾乎難以支撐。對她所穿的紅花
邊燈籠褲,太太們議論紛紛,紳士們困惑不解;但對她摘熟的車技,個個讚不絕口。
    這一次,同過去一樣,對阿裏薩來說,費爾米納都是一個突如其來旋即轉瞬即逝的
形象。每當他企圖去試探自己的命運時,她總是迅速隱沒了,隻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
痛苦。這些形象,記錄著他生命的節奏,使他體會到光陰的殘酷。時光在無情的流逝,
他不僅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一百,也從費爾米納身上那些細微的變化中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裏薩走進堂·桑喬飯店——這是一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找了個旮
旯坐下,他單獨到這裏來吃點心的時候總是這樣。突然,在餐廳盡頭的大鏡中看到了費
爾米納。她和丈夫以及其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過鏡子欣賞
她的綽約風姿,她非常灑脫,象焰火爆炸般談笑風生,噙在眼裏的激動的熱淚,更使她
顯得神采奕奕:愛麗思又從鏡中現身了。
    阿裏薩屏息凝神地盡情觀察,看她進食,看她拒飲,也看她同堂·桑喬四世打趣。
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個多小時之內,他心族搖曳,始終沒
有被她察覺。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目送她雜在那群人中珊珊離去。他們幾乎
在他身邊擦過去,以致盡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發出香氣,他還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氣
息。
    從這天晚上起,幾乎有一年的時間,他死氣白賴地纏住那家飯店的主人,他願意出
錢,願意辦事,願意獻出他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隻求飯店的主人把那麵鏡子賣給他。
可這談何容易!因為堂·桑喬老頭相信一種傳說:這個鏡框是維也納的細木工匠一手雕
刻的,和瑪麗姬·安托涅塔收藏的鏡框同屬一對,是絕無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後者早
已無影無蹤了。他堅持再三,飯店的主人終於同意轉讓,阿裏薩就把這麵大鏡子放在他
家的客廳裏,倒不是看上鏡框的做工精致,而是因為他情人的形象曾經占領這麵鏡子的
內部空間達兩小時之久。
    阿裏薩每次見到費爾米納時,她幾乎總是挽著丈夫的手臂,他們十分和諧地在自己
特有的環境中活動,頗有一種逞羅人特有的令人驚異的溫順勁兒。隻有在向他打招呼的
時候,夫妻倆的表現才有所不同。真的,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顯得既熱烈又親切,
有時還拍拍他的肩膀。費爾米納則相反,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循規蹈矩,嚴肅得不容
他看出她還在顧念舊情的任何痕跡。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裏。每當他竭盡全
力要縮小相互間的距離時,她總是在朝著相反的方向邁步。過了好久他才敢於設想,那
種冷漠其實隻是抗拒恐懼心理的保護層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輪船的
命名禮儀式上,也就是阿裏薩第一次作為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副董事長,代表叔叔
萊昂十二同本市全體顯貴一起,出席這一禮儀時突然悟到這一點的。這一巧合,使這次
活動具有一種特別在嚴的氣氛。
    阿裏薩在船廳裏忙著接待客人,那裏還散發著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瀝青的氣味。這時,
碼頭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也奏起了凱旋曲。他看見這位夢寐以求的美
人挽著丈夫的手臂,透著是後般的成熟的風采,在身穿製服的儀仗隊中穿過時,他不得
不控製住幾乎與生俱來的激動和戰栗。人們從窗戶裏暴風雨般地向烏爾比諾夫婦拋灑彩
帶和花瓣,他們則招手回報人們的歡呼。費爾米納容光煥發,使人不敢逼視,她的高跟
小鞋,狐尾周圍,鍾形帽子,一身金黃色的王室裝束,在米賓中顯得無與倫比。
    阿裏薩和省府要員在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鞭炮聲中站在艦橋上迎候他們。汽笛三聲長
鳴,使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灑自如的神態,同列隊接待的
人—一致意,使他們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著華麗製服
的船長,接著是大主教,爾後是省長夫婦、市長夫婦,以及剛到任的一位來自安第斯的
軍事長官。緊接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裏薩,側身於如此眾多的知名人
士之中,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費爾米納向軍事長官打過招呼以後,對向她伸過
手來的阿裏薩仿佛遲疑了一下。長官很願意為他們介紹,就問她是否同這位紳士相識。
她不置可否,隻是帶著沙龍式的微笑將手伸向阿裏薩。這種情景過去已出現過兩次,今
後也一定還會繼續出現,阿裏薩一向將它領會為費爾米納個性的特有表現。然而,那天
下午,他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這種殘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蓋
著一場愛情的風暴。
    這種設想激起了他對舊清的眷念,使他無法平靜。他又回到費爾米納別墅的周圍徘
徊,感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園裏的漫步同樣親切。現在,他的意圖不是讓她看到自己,
而是要使自己能夠看到她,知道她還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條件下,他要
使自己的行動不被人察覺是困難的。
    拉·曼加區坐落在一個半荒涼的島上,一條藍色的運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開。島
上灌木叢生,是殖民地時期戀人們周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橋已在幾年前被拆
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橋,以便騾車能夠通過。當時,拉·曼加區的居民們不得不忍
受一種設計不周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電站同他們相距咫尺,隆隆的響聲仿佛是連續不
斷的地震,使他們難以成眠。連烏爾比諾醫生也無法使人把電站遷到更遠的地方去,盡
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來在那裏蓋電廠是出於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
晚上,電廠鍋爐爆炸,聲響令人毛骨悚然。鍋爐騰空而起,飛過新建的房屋,越過半座
城市,摧毀了古老而又好客的聖胡利安修道院的大回廊。那座已變成廢墟的建築年初已
被遺棄,但是鍋爐還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們是那天晚上從地方監獄逃出來的,
當時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裏棲身。
    那一片幽靜的郊區,本來有著美妙的談情說愛的傳統,然而一經成為高級住宅區,
對無技可依的戀人們就不那麽適宜了。大街上,夏天塵土飛揚,冬天泥濘難行,整年冷
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樹木成蔭的花園之中,摩西式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飛簷
陽台,仿佛是故意同偷情的戀人過不去似的。還好,當時流行一種專供下午遊覽乘坐的
單馬四輪帶篷車,終點是一塊高地;從那兒眺望十月絢麗的晚霞,比從燈塔上還清楚,
還可以看到悄悄遊來窺視海灘的鯊魚。每星期四,白色遠洋巨輪從海港運河通過時,幾
乎伸手可及。阿裏薩在辦公室緊張地工作一天之後,經常祖上一輛四輪馬車。在炎熱的
月份,人們通常都把車篷折起,他卻總是獨自一個人藏在座位深處,不願惹人注意。他
隨時向車夫發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為的是不讓車夫察覺他有什麽歹心。
實際上,他在出遊時唯一感興趣的,隻是那幢半掩映在枝葉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樹中的粉
紅色大理石結構的房子,有點象美國路易斯安娜州棉區的田園別墅的走了樣的複製品。
    費爾米納的子女們差不多在下午五點以前回家,阿裏薩看著他們坐自備馬車回來,
然後又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的例行出診。盡管在那兒幾乎轉悠了一年,他卻沒能見到他所
渴望的跡象出現。
    六月的一個下午,大雨傾盆而下,他仍然堅持這一獨自出行的計劃。馬在泥濘中滑
倒了。阿裏薩恐懼地意識到自己正好處在費爾米納別墅的對麵,他慌了,不顧這種驚慌
可能被車夫發現,緊張地向他懇求道:
    “這兒不能停!別的地方都行,千萬別停在這兒!”
    車夫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試圖不卸車轅把馬扶起來,結果車軸斷了。阿裏薩急忙從
車上下來,羞愧地站在那裏,聽任大雨澆淋,直到來了別的同樣的車,應諾他上車,才
回了家。他在車外等候時,烏爾比諾家的一名女傭見到他在齊膝的泥中挨淋,女傭遞給
他一把傘,請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裏薩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那麽好的運氣,不過那
個下午,他死也不願讓費爾米納看見他那樣的狼狽相。
    烏爾比諾一家住在老城時,每個星期天他們都從家裏步行到大教堂聽八點鍾的彌撒。
對他們來說,聽彌撒與其說是宗教禮節,倒不如說是世俗社交。搬家後的最初幾年,禮
拜天他們仍乘車到大教堂去聽彌撒,有時也在公園的棕桐樹下,在友人的聚談會上呆一
陣子。但是,當拉·曼加區建立了教士會神學院的禮拜堂以後,便隻在非常隆重的場合
才到大教堂去。神學院的教堂建得不壞,而且有自己的海灘和公墓。阿裏薩對這些變化
毫無所知,在教區咖啡館平台上白等了幾個星期天,直到第三次彌撒結束,人們一批批
地出來。後來他發現自己搞錯了,就轉上新教堂。八月的四個星期天,他都在那兒見到
了烏爾比諾大夫帶著子女準時出席八點鍾的彌撒。唯獨沒見費爾米納露麵。一個星期天,
他去參觀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慢加的這兩位居民們也在那裏為自己建造豪華的墓地。在
冬天的木棉樹下一見那座講究的墳墓,阿裏薩的心就不禁怦然跳動。墓已經建成,靈堂
上鑲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窗,陳列著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體墓碑上寫著金字,自然
也有唐娜·費爾米納·達薩·德烏爾比諾·德拉卡耶這個名字,接著是丈夫的名字,墓
誌銘是“同享安描”。
    那一年的其它時間,費爾米納沒有參加任何民眾的和社交的活動,連聖誕節活動也
沒有參加,而在聖誕節活動中,她和丈夫通常總是最有氣派的貴賓和主角。最引人注意
的是她在歌劇表演季節開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間休息時,阿裏薩發現有人在不指名地議
論她。他們說,有人在六月裏的一天夜裏看到她乘古納德公司的遠洋輪到巴拿馬去了,
上船時臉上蒙著黑紗,以免被人看出那種說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吞噬著她的生命。有
人問,到底是什麽病如此可怕,竟使這位顯赫的夫人也一籌莫展,得到的回答是淒楚的:
    “象她這樣高貴的夫人,不可能害別的病,隻能是肺結核。”
    阿裏薩知道,他們家鄉的有錢人不病則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
幾乎總是在盛大節日前後,結果由於哀悼活動,把節日也衝掉了;要麽在令人討厭的慢
性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內情到頭來還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馬去幽居,幾乎是
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動。
    他們在基督再臨派的醫院中一切聽從上帝擺布。那所醫院是個巨大的白色大棚,坐
落在衝積平原上,環境十分幽靜。在那兒,病人們失去了對自己殘生的概念,生活在孤
獨的病室中,誰也說不清那石炭酸氣味是健康的氣味還是死亡的氣味。康複的人帶著五
顏六色的禮物回到家鄉,慷慨地廣為饋贈,自己則不無煩惱地爭取繼續活下去。有的人
回來時,肚子上落下了手術疤痕,傷口仿佛是用修鞋匠的麻繩縫合的,使人覺得那種手
術實在太野蠻。他們在家人麵前撩起襯衣,將它與別的死於過分幸福的人們的傷疤互相
比較。餘下的日子,他們就來回講述在三氯甲烷的驅使下如何看見天使出現的幻覺。相
反,從來沒有人了解那些沒有生還的人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悲慘的莫過於那些死於
肺結核的人了。他們的死亡,更多的是由於淒風苦雨,而不是由於疾病本身的折磨。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裏薩真不知道該為費爾米納選擇何種結局。但是,
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實情,哪怕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實情。可是,盡管他千方百計地打聽,
最後還是沒有得到她的下落。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哪怕能告訴他一點
跡象,以便讓他判斷傳言的真實程度。內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裏對他沒有任何隱
情,任何秘密。可是,誰也沒聽說過什麽戴黑麵紗的女人。在這座城市裏,一切都保不
了密,甚至有許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發生之前就滿城風雨了,唯獨這件事竟無人
知曉。然而,也沒有人對費爾米納的失蹤做過什麽解釋。阿裏薩繼續在拉·曼加區徘徊,
心不在焉地到神學院教堂聽彌撒,參加一些本來不感興趣的公眾活動。可是,隨著時間
的過去,上述傳說似乎越來越可信了。烏爾比諾家裏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獨主婦不在。
    在東奔西跑的打聽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並不了解,或者說他並不想去打聽的消
息,其中之一就是洛倫索·達薩在他的誕生地——西班牙坎塔布連的鄉間逝世。
    多年前他曾在教區咖啡館熱鬧異常的象棋賽中見過他,由於說話過多,他的嗓音日
漸沙啞,而且隨著沉入令人不悅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發胖,皮膚變得皺皺巴巴,
活象老鬆樹皮。從上世紀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阿裏薩斷定,洛倫索·達薩對他仍舊懷恨在心,盡管他已經給女兒找到了一個有錢
的丈夫,從而也使自己活了下來。阿裏薩執著地要得到關於費爾米納健康狀況的確定無
誤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區咖啡館去,想找到她的父親。咖啡館裏正在舉行曆史性的
比賽: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對局。就這樣,他才聽到了
洛倫索·達薩故去的消息的。盡管他仍然沒有得到有關費爾米納的消息,由於幸災樂禍,
他還是由衷的高興。最後,他把費爾米納得了不治之症的說法當直接受下來,並用一句
人所共知的諺語來安慰自己:
    女人得病,精神永生。
    在他完全泄氣的日子裏,他隻好這麽想:如果費爾米納真的死了,無論如何消息總
會傳到他耳朵裏來的。
    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費爾米納的死訊,因為她還活著,而且是健康地活著,就在她表
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裏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後悄然離去的。
他們結婚二十五年,夫妻關係一直是很穩定的,可在這次不和時,兩個人都象未成年孩
子似的亂了方寸,糾纏不休。真是想不到,他們年紀已經大了,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僅
孩子已經出世,而且都在長大成人,很有教養,前程似錦,他們都滿以為在夫妻關係上
不會再隱藏著什麽危機,可以和和睦睦地進入晚年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卻突然發
生了。那件事對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們不願照加勒比地區傳統的方式,用吵
吵嚷嚷的哭鬧和請人調解,而想采用歐洲國家的聰明辦法。可是,由於他們的想法不切
實際,爭來爭去,末了,既不是什麽歐洲的辦法,也不同於美洲的辦法。費爾米納決定
出走,她不明白是什麽理由,也不明白是什麽目的,隻是純粹想賭氣。烏爾比諾醫生說
服不了她,因為他受著良心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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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五章(三)
    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秘,麵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
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
的出生地,她在那裏度過了青年時代。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
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仆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
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
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整三個月,但內心已
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了解她倔強的脾氣,他感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
聲F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沉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
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感到懊悔了。
    他們雖然保持著形式上的通信,談談兒女們的情況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幾乎兩
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每一條解決矛盾的道路都被他們的自尊心堵死
了。孩子們第二年學校放假時到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去,費爾米納盡力表現自己對新
的生活很能適應,至少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那些日子裏,
裏約阿查的主教正騎著他那頭著名的披金繡邊馬農的白騾子在那一帶熱情地巡行。來自
遠方的朝聖者、手風琴手、食品小販和賣護身符的人紛紛跟在主教後麵。有三天的時間,
莊園裏雲集著殘疾人和各種患不治之症的人。這些人實際上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講道
和請求赦罪的,而是來向騾子乞求賜福的,據說這匹騾子能背著主人做出種種奇跡。主
教過去是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當年就是烏爾比諾家的熟人。一天中午,他從講道的地方
逃到伊爾德布蘭達莊園來吃午飯。午飯中間,他們隻談了些塵世的事。吃過午飯,他把
費爾米納叫到一邊,想聽聽她的懺悔。但是她既客氣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很明確,她
沒有什麽好反悔的。盡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碼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一回答將會傳
到應該傳到的地方去。
    烏爾比諾大夫多少有點恬不知恥地說,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過錯,而是由
於妻子的一種壞習慣,她喜歡聞家人和自己脫下的衣服,以便憑氣味決定該不該送去洗,
盡管粗看上去還很幹淨。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這一行為
之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動作會招人非議。丈夫還察覺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
盥洗室裏吸煙,他對這一點倒並不在意,因為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兩兩地關起
門來談男人,吸煙,喝廉價燒酒,甚至喝得象泥瓦匠那樣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對她
碰到什麽衣服就嗅的習慣,他不僅認為不合適,而且認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見當
做玩笑。對丈夫的意見,當她不屑爭論時,她都是這麽對待的。她說,上帝把勤快的黃
鵬鳥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是為了擺設。一天早上,她上街買東西時,傭人們在家中
嚷叫起來,鬧得四鄰不安,因為她三歲的兒子失蹤了,他們找遍了旮旮旯旯,哪裏也找
不到。她回家時,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象鷹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
衣櫃裏找到了他。丈夫驚得目瞪口呆,問她怎麽會到那兒去找,她回答說:
    “衣櫃裏有股屎味。”
    事實上,她不僅能用嗅覺來判斷衣服該不該洗,孩子到哪兒去了,而且還用嗅覺來
判斷她一切生活領域中特別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方向。婚後,尤其在婚後初期,烏爾比
諾一直在觀察她這一點,當時她處在一種業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極端厭惡的環境中,
她對一切都是門外漢,然而她在劍鎖縱橫的珊瑚叢中卻能遊刃有餘,不同任何人發生衝
突,這表明她深請世情,有一種超然的本能。這種令人可怕的本領可能出自宿慧,也可
能出自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其來源如何,有時它也會帶來禍患。一個倒黴的星期天,在
去做彌撒前,費爾米鋼又純粹出於習慣,嗅了嗅丈夫頭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她立刻惶
惶不安起來,覺得同床共枕的丈夫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先嗅外套和坎肩,一邊嗅一邊從扣眼上摘下短鏈懷表,從兜裏取出自動鉛筆、錢
包和為數不多的零錢。她把這些東西逐一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嗅了沒卷邊的襯衣。嗅襯
衣時,她取下了領帶夾、袖口上的黃色的晶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著她又嗅了褲子,同
時取出了帶著十一把鑰匙的鑰匙圈、帶珍珠母外殼的折刀。最後,她嗅了內褲、襪子和
繡著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那麽多年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過
的氣味,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體本身的味道。
當時她什麽也沒有說。此後,她不是每天都能嗅到這種味道的。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
已不是出於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經髒得該送出去洗了,而是出於一種無法忍耐的五內俱
裂的焦慮。
    費爾米納無法從丈夫的習慣來推斷他衣服上的氣味來自何方。問題不可能出在上午
下課以後到午飯之間的那段時間裏。因為她想,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女人都不會在這種
時刻匆匆忙忙地談情說愛,更不會接待客人,她們得清掃屋子,整理床鋪,上街買東西
和做午飯。何況,在那種時候,她們的某個孩子說不定會被磚頭打破了腦袋提前從學校
回家,如果讓孩子看到母親上午十一點鍾赤身裸體地躺在被褥狼藉的房間裏,而且更糟
糕的是,還和醫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氣味隻能是在出診時,或
者是晚上下棋、看電影的時候染上的。這種情形就很難弄清了,因為費爾米納同她的許
多女友相反,她過分自負,不願自己去監視丈夫的行蹤,也不會求別人替她這麽做。看
來,出診是最適合幹這種對妻子不忠的事情的時刻,但最易被人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對
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詳細的出診記錄,連酬金都有一本細帳,從初診一直到送他們離開這
個世界,畫十字,寫上一句為他們靈魂祝福的話,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絕無疏漏。
    過了三個星期,費爾米納有幾天沒有從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種氣味。可是後來又突然
出現了,而且一連幾天,那種氣味特別濃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日,他們舉行家庭舞會。
他和她一刻也沒有分開,可那氣味依然從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發出來。一天下午,她
違反她的習慣與願望,進了丈夫的書房,幹了一件她從來不會幹的事情。她用一個精致
的孟加拉放大鏡,查看他近幾個月出診的錯綜複雜的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那間
充滿雜酚油香露的書房。裏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封麵書(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還
有學校裏各班級的模糊不清的畫片、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狀的等高儀和匕首。
那間書房在她眼裏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聖殿,她難得進去,因為它與愛情無關。以
前她也去過幾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為了處理幾件急事。她感到她無權單獨進
去,更不用說是去進行自己都認為是不體麵的搜查了。但她畢竟走了進去。她在搜查時,
她的恐懼幾乎並不亞於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發現真情,但又怕傷害她的尊嚴,傷
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簡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麽也沒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個人秘密的一
部分。病人沒有注明身分,認識他們不是憑著麵孔,而是憑著病症,憑著眼睛的顏色或
心髒診斷書,憑著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塊和夜間高燒時的幻覺。病人們
信任她的丈夫。認為有了他,他們才能活著;而實際上,他們是為他而活著。這些人到
頭來隻不過在他開的醫生證明書的末尾得到他親筆寫的這麽一句話:請你放心,上帝正
在門口等你。在徒勞無益地翻了兩小時之後,費爾米納快快地離開了書房,她感到自己
受了不正派行為的誘惑。
    在幻覺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躲躲閃閃,在桌上食欲不
振,在床上無精打采,動輒發火,時不時地以譏諷的口吻訓人。他在家中已不象過去那
樣平靜安詳,倒象一頭關在籠子裏的獅子。結婚以來,她從來不注意他晚上什麽時候回
家,現在卻連幾分幾秒都算得清清楚楚。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後又
出於心理上的矛盾覺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傷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覺中驚醒過來,似乎
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到不寒而栗,正象年輕時發現阿裏薩來到
她的床邊時不寒而栗一樣,隻不過阿裏薩的出現與仇恨毫無關係,純粹出於愛情。再說,
這一次,實際上並不是什麽幻覺:丈夫確實從淩晨兩點就醒來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
覺。但當她問他為什麽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說:
    “該是你在做夢吧。”
    經過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時間裏發生的其它一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費爾
米納感到神思恍惚,簡直要發瘋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麽時候了結,也不知道夢幻
從何處開始。最後,她發現丈夫沒有出席星期四的聖體節去領聖餐,而且最近幾個星期
中每個禮拜日都沒領過聖餐,更沒有騰出時間來進行精神淨修。她問他在這些精神修煉
方麵的不同尋常的變化原因何在時,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因為他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從來沒有在一個如此重要的節期不去領聖餐。這樣,她
意識到丈夫不僅已犯下了嚴重的罪過,而且他還決心繼續犯下去,毫無悔改之意,正因
為如此,所以他不願去找懺海牧師。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為失去愛情而受到煎熬。可是這
畢竟是事實。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決意往正在毒害著她的五髒六腑的毒蛇窩裏放
一把火。她真的這麽幹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補襪子,丈夫午睡剛醒,正在讀書。
在他快讀完的時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神態自若地對丈夫說:
    “醫生。”
    他正聚精會神地在讀《企鵝島》,這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說。聽到妻子在叫,
他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作為回答。她繼續說:
    “你對著我的臉看。”
    他照辦了。他正戴著老花眼鏡,看不清妻子的臉,但他無需摘下眼睛就感覺到她的
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著他。
    “怎麽啦?”他問。
    “怎麽啦!你自己清楚!”她說。
    她沒有再說什麽,重新放下眼鏡,繼續織補她的襪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期以
來的困惑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同當時他預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劇烈的地
震,而是一次平靜的打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事情遲早要發生,早發生比晚發生更
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已經進入了他的家庭,這是事實。
    烏爾比諾醫生是四月前同她結識的,當時她正在“廣慈醫院”的門診部候診。一見
到她,他就意識到一件無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運中終於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
高高的身材,修長的四肢,優雅文靜,細嫩的皮膚,溫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
天早上,她穿一件紅底白點的衣衫,戴一項同樣布料的帽子,帽簷很寬,帽影一直渡到
眼睛,異常性感。烏爾比諾大夫通常是不看門診的,隻是在有暇路過那裏時進去提醒那
些高年級的學生一下,讓他們記住準確的診斷勝過一切藥物。這次,他千方百計拖延時
間,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進行病情檢查時正好在場,並且小心地讓他的
學生們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意識到他同她過去素不相識。他幾乎沒望她一眼,卻把她的一
切資料牢牢記在腦子裏。當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以後,他就按照她在門診時留下
的地址,吩咐車夫驅車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兒,當時正值陽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
涼。
    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鋅皮屋頂都刷成黃色,窗簾是粗
麻布的,廊簷上掛著石竹和裁類植物的花盆。這兒是濱海的馬拉·克裏安薩沼澤區,房
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圖爾皮亞爾烏在房簷下的籠子裏調瞅不已。對麵人行道邊有所
小學校,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迫使車夫拉緊了韁繩,以免使馬受驚。真是走運,芭芭拉·
林奇小姐認出了醫生。她以老相識的姿態同他打招呼,請他去喝咖啡,等亂紛紛的人群
過去以後再走。他一反常態,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並且聽她談了她的身世。這
正是他從那天早上以來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也是在未來幾個月中攪得他坐立不寧,影
響到他全身心的事。剛結婚時,有一次,一個朋友當著他妻子的麵對他說,他遲早會遇
到一場發狂的熱戀,使他們夫妻的穩固關係受到威脅。烏爾比諾醫生自以為了解自己,
了解自己堅實的道德基礎,對這種預言隻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來,這位朋友倒是
言中了。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學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納坦葉卜林奇的獨生女。
這位新教牧師是個瘦小的黑人,經常騎著一匹騾子到沼澤地的貧窮村落去宣揚上帝,但
她所信奉的上帝與烏爾比諾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為了蔑視這位上帝,不願用大寫字體
來加以表達。林奇小姐講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句法有時不大通順,這反而增加了她
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
離了婚。他們兩年的婚後生活過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沒有再婚的欲望。
    她說:“我隻愛我飼養的那隻圖爾皮亞爾鳥,別的什麽都不愛。”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是個非常嚴肅的人,沒想到這話是故意對他說的。相反,他糊
塗地自問,這麽多便利條件湊在一起,會不會是上帝為了以後加倍索取而布下的圈套。
然而,他立刻又把這種想法作為神學上的蠢話從腦袋中驅逐出去,因為他當時正處在惶
惑之中。
    快告別的時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診斷。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歡心,便必須談
病人的病。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他也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親自來為她作一
次更詳細的檢查。她慌了,可是他讓她放心,說:“幹我們這一行的,從來都是隻向財
主收費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後,他在他的袖珍記事本上寫道:“芭芭拉·林奇小姐,
馬拉·克裏安薩沼澤地,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米納必將讀到那張載有詳
細的診斷記錄。處方及病情發展的卡片。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這是
新奧爾良水果船上迷人歧途的那些女藝術家之一,然而,地址卻使她想到住在那裏的很
可能是個牙買加人,而且顯然是個黑女人,於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歡的女人。
    烏爾比諾醫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鍾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來接待他。從
在巴黎的時候起,即使要參加一場口試,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她躺在麻布床上,第一
件柔軟的絲織混紡衣服,美極了。她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絕倫的:美人魚般的大腿,
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迷人的乳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出一股健康體
魄的氣息,這就是費爾米納在丈夫衣服上發現的那種人體的味兒。
    林奇小姐看外科門診是因為患有一點小病,她非常詼諧地稱它為“倒黴的絞痛”。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那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觸摸了她的全部內髒器官,
與其說是認真細致,不如說他別有用心。在檢查過程中,醫生逐漸地忘記了自己的才智,
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這位令人讚歎的女人,她的內髒和她的外表一樣美麗。那時,他完
全陷於歡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優秀的醫生,卻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攪得
六神無主的可憐的人。在他嚴格的醫療生涯中,隻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當時他受到
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開,在床上坐了起來,說:“您可以幹
您願意幹的事,但這樣可不行。”林奇小姐則相反,完全聽任他的擺布。當她確信醫生
已不再在為病理而思考時,她說:
    “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他渾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象是剛從池塘裏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說,“您以為醫生都是無動於衷的人嗎?”
    她感激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我原先以為不允許的事,並不意味著不能幹。”她說。
    “您想,一個聲譽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是多麽了不
起的事呀!”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說。
    他這話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委實有點令人憐憫。可是她報以一陣狂笑,笑聲幾
乎震撼了整個臥室,使他從窘態中猛醒過來。
    “我在醫院裏一見到您就看出了這一點,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笨
人。”
    烏爾比諾醫生要達到目的又談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愛,並且既要不損
害名譽,又要做到不為人知。她認為,她的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她給了烏爾比諾大夫以引誘她的機會,然而即使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未能讓他登
堂入室。她唯一過頭的事,就是允許他重複那任意違反倫理道德的觸摸和聽診,但條件
是不能走得太遠。而他呢,由於不能發泄折磨著他的情欲,便幾乎每天都去糾纏她。實
際上,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及時中
斷,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下去。他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騎上騾子就出門去。騾背上一邊馱著聖經和福
音宣傳品,另一邊馱著食物。可又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回來。另外,對麵學校學生們讀課
文時,眼睛總是透過窗戶往街上張望,他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麵的那所房子。那所
房子從早上六點起全部門窗都打開了。他們看見林奇小姐往房簷上掛籠子,教圖爾皮亞
爾烏讀他們的課文。看見她包著一塊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
子也在學著朗讀課文。然後,他們看見她下午坐在門廳裏獨自用英語讀聖詩。
    他們必須選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隻有兩個時間有可能;十二點到兩點午餐時——
這也是大夫午餐的時刻;傍晚孩子們回家時。這後一個時間一向是最好的時間,可那時,
大夫的出診已結束,離回家吃飯隻剩下幾分鍾了。對他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本
身的地位。他不能不驅車前往,然而他的車子人人熟知,並且時刻都應停在門口。他滿
可以象他社會俱樂部的所有朋友那樣買通車夫,把他變成同謀,可這又違反他的習慣。
因此,當他拜訪林奇小姐的目的已變得十分明顯時,穿仆人製服的車夫竟敢對他說,是
不是過一陣子再到門口來找他,這樣車子就不需停那麽長時間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反應
是出人意料的,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
    “從我認識你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他說,“好吧,
權當你沒說吧。”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裏,隻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休想隱瞞病情了。有
時,如果距離近,醫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輛馬車、以避免來自不懷好意或輕率的
猜測。然而,這種欺騙於事無補,因為給藥店開的處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這等地步,
烏爾比諾醫生開的處方也隻能真假交錯,以維護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永遠帶著自己
病症的秘密平靜地死去。他本來可以為自己的車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門口作出各種冠冕堂
皇的解釋,但是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象他希望的那樣,永遠這樣下去。
    世界對他簡直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一旦首次的瘋狂舉動得以滿足,兩個人都意識
到了危機的存在。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不會下決心去冒出醜的風險。在狂熱的胡言亂語
中,他什麽都可以允諾,可是事後,一切又得留待以後再說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
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會麵一次比一次倉促。一次比一次困難。
他不再想別的事情,隻是天天著急地等待下午這個時刻的到來。他取消了其它所有的約
會。他把一切置諸腦後,唯獨沒有忘記她。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接近馬拉·克裏安薩
沼澤地時,他就越是懇求上帝讓他在最後一刻出個什麽問題,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
常常以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有時他從街角看到坐在平台上讀書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頭發,或者看到他
坐在大廳裏,向本區讀過福音書的孩子們講解教義,他便感到高興。那時,他輕鬆愉快
地往家裏走,為自己不再偷情而感到慶幸,但過後他馬上又渴望所有的時間都能變成下
午的五點鍾。
    當車子過分顯眼地停在門口時,他們每次要在一起長時間地廝混就不可能了。到了
三個月之後,他們的做法就達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見他驚慌失措地進來,
二話沒說,就趕快進入自己的臣室。每逢他來的時候,她早已采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
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條漂亮的帶荷葉邊的牙買加襯裙,不著內衣,也不著短褲。她認為,
這樣可以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可是,她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壞了。他氣喘籲
籲地跟她走進臥室,汗珠象黃豆粒似地從臉上滾下來。進屋時,他把手杖、藥箱、巴拿
馬草帽等一股腦兒地扔在地上,弄得叮當作響,然後便拖著褲子,連上衣的扣子都來不
及解開,鞋都來不及脫就心驚膽戰地做起愛來,沒有盡興就惦著離開。當他重新係上衣
扣的時候,她還覺得隻是剛剛開了個頭。然而,他恪守給自己規定的框框:做完一切,
不超過做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
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向費爾米納吐露隱情,和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
絕裂。
    他沒有進晚餐,下意識地在做著祈禱。當妻子睡前在屋裏把一切整理好時,他在床
上佯裝讀午睡時翻閱的書籍,他一麵捧著書打瞌睡,一麵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
避免的叢莽中,沉溺在她躺臥著的樹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時,不管他願
意不願意,他想到的就隻有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這個時間,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
他腦子裏什麽也沒有。
    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身體大不如過去。他承認那隻是些症候。這些症候,
他在書上讀到過,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有些上了年紀的患者,原來並沒有什
麽嚴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們開始說自己患起了各種疾病,就跟醫書上描述的綜合症
一模一樣,實際上那些症候都隻不過是精神幻覺罷了。他的拉薩爾博特列雷兒科臨床課
的老師曾勸他把兒科作為他最重要的專業。因為小孩子是最老實的,隻有確實病了時才
說有病,他們向醫生陳述病症時不會用通常的詞語,隻講具體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
人則相反,到一定年齡之後,有時隻有症狀而無實病,或者是,病很嚴重,可症狀卻不
怎麽明顯。他用緩衝劑來為這些病人治療,以延長他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
暮年,他們對自己的疾病已經習以為常,對慢性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
烏爾比諾醫生不能理解的是,象他這樣的醫生,自以為什麽都見過,居然征服不了無病
怕病這種憂慮不安的心清。更糟的是,他完全從職業的偏見出發,本來可能已經病了,
卻不相信。還在四十歲時,他就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課堂上說:“我在生活中唯一需
要的是有個人理解我。”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宮時,他已經不能把這句話當做
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實的或虛的病症,現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
心髒的形狀,無須壓摸就可以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髒已經出了毛病,發出了
睡貓般的哼叫。他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裏嗡嗡鳴響。有時,他早上醒
來感到自己就象一條透不過氣來的魚兒。有時感到心髒裏充滿了水;有時感到雙腳不聽
使喚;有時又感到象在學校軍事操練時那樣,忽而出現一次心跳間歇。這些症狀一次又
一次地反複著,最後他終於感到恢複了健康,因為上帝是偉大的。可是,他不是象對待
他的病人那樣,讓自己服用緩衝劑,而是讓自已經受恐懼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
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歲也是一樣。
    他求助費爾米納,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在她麵前,他
剛剛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他對著她的眼睛凝視之後,當時他第一次發
現他的事情已經敗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樣發現的,因為要說費爾米納僅僅用嗅覺
發現了這件事,那是難以想象的。不管怎麽說,許久以來,這個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於
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電話剛安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夫妻就由於匿名
電話離了婚。許多家庭由於害怕關係破裂而不再使用電話,或者在若幹年中拒絕安裝電
話。烏爾比諾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對於通過匿名電話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
不會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難想象有哪個人竟如此大膽,在向她控告這件事時通報自己的
真實姓名。相對說,他害怕的是那種傳統辦法:一個無名氏從門縫裏塞進一張張條來,
這可能要遭殃,不僅可以保證發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還可以由於他高貴的血
統而把這件事神秘地與神聖的上帝聯係在一起。
    妒嫉從不光顧他的家,這是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
眾麵前自我誇耀的話。就是在現在,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隻在自己的盒
子上磨擦點燃。然而,他不知道,一個如此自負、自尊而又倔強的女人,麵對丈夫的被
證實了的不忠行為,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她的眼睛之後,除了
重新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的惶恐外,沒有別的舉動。他一麵想著對策,一麵仍然裝著誤
入小說裏阿爾卡島上秀麗的河川之中。費爾米納也沒有再說什麽。織補完襪跟,她將東
西亂糟糟地扔進針線盒,去廚房吩咐做晚飯,然後上臥室去。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下定
決心,下午五時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遠愛她的許諾,單獨為她找一所僻靜的住
所使他能泰然地與她偷情的幻想,恩愛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愛情的烈火中
他對她的允諾,都將永遠結束了。林奇小姐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的東西就是一個綠寶石
頭飾。那是車夫交給她的,他既沒有給她留話,也沒有給她紙條。那頭飾放在一個用藥
箋包著的小盒子裏,使車夫以為那是急救藥品。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去看過她,連偶爾一
次也沒有。
    隻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這一決定是多麽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裏不知灑
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鍾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
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
但是他的靈魂終於複趨平靜。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斷的當天晚上,他一麵脫衣就寢,一麵對費爾米納重述了他一
連串痛苦的失眠,一陣陣內心針紮似的疼痛,使他欲哭無淚,以及其它一些難以使人理
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當時,每逢他跟她講起這些情況時,總是把它歸咎為年老體衰。他必須把這些話找
一個人發泄出來,要不然他會憋死——這也是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麽說,
把心裏的話講出來,這是夫妻之間的習慣。
    費爾米納一邊接過他脫下的衣服,一邊專注地聽他講述,既不看他,也不說話。她
嗅聞著每一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她把衣服隨意一團,然後扔進裝衣服的
柳條筐裏。她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但這說明不了什麽,也許明天又有了。在寢室對麵
的小聖壇麵前跪下來祈禱之前,他以一聲悲愴而誠實的歎息結束了對病症的敘述,說:
“我覺得我要死了。”
    費爾米鋼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回答說:
    “也許這樣最好,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也就安寧了。”
    幾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時,他也曾講過類似死的問題,她給了他一個同樣粗暴的回
答。烏爾比諾醫生把它歸因於女人的殘酷無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地球才
依然圍著太陽轉,因為當時他不知道她總是築起一道憤怒的屏障,免得讓他看出她的恐
懼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卻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這確實發自內心的衝動。烏爾比諾想到這
一點,真是驚恐萬分。後來,他聽得她在黑暗中嚶嚶而泣,並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
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為他知道,她不會由於疾病或內心痛苦哭泣。她隻有在十分激
怒時才會這樣做。如果這種激怒又是由於他的過錯引起,那更會哭得沒完沒了。她越哭
越氣,她不能原諒她自己這種傷心落淚的軟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於去安慰
一頭被長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傷心哭泣的根源已經消失了,
而且也從他的腦海裏永遠抹掉了。
    疲勞把他征服了幾分鍾。他醒來時,她已點著了蠟燭,燭光十分暗淡,她沒有入睡,
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時候,她心裏作出了一個決定。多年來在她心靈深處積下的
沉渣,被妒嫉重新攪動起來了,而且浮出了表麵。她一下子變老了。看著她利那間出現
的皺紋和幹癟的雙唇,灰白的頭發,他不禁怦然心動。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已經兩點多
了,她應該入睡了。她背過身去,但聲音裏已聽不出一絲怒氣。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
    他向她講出了一切,心裏著實輕鬆了不少,他認為事情已為她所知,她隻是想核對
一下細節而已。當然,事情並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樣,在他講述時,她又重新哭泣起來,
而且不是象起初那樣輕鬆哭泣,而是哭得淚流滿麵。那帶苦鹹味的眼淚在她寬大的睡衣
裏燃燒著、烤灼著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斷然否定一切,但他沒有這樣做,她因受侮辱而
勃然大怒,以最惡毒的語言大喊大叫地咒罵這個社會有那麽多*****養的無所顧忌地踐踏
別人的名譽,即使麵對他不忠的鐵的證據,他也麵不改色,嚴然象一個男子漢。當他告
訴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懺悔牧師時,她更是怒上加怒。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認為
教堂裏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啟示的美德。這是他們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項根本的分歧。在過
去的共同生活中他們都回避了這一點,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許懺悔牧師介入到他們的
隱私中來,這實在走得太遠了,因為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還把她也址了進去。
    “這等於把事情通報給城門樓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她說。
    對她來說,這可算到了頭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懺悔完,她的名聲就會到處傳
開。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比起羞愧、憤怒和丈夫無情無義的偷情,更加令她難
以忍受。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竟然去跟一個黑女人去偷情。他糾正說,是個黑白混血的
女人。但是,那時他用詞再精確也無用,她已經作出結論了。
    “反正是一路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
    這事發生在某個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時,費爾米納登上了開往大沼澤地聖·胡安
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輪船。她隨身帶了一隻箱子,由養女作伴,蒙著麵紗,以避免和
相識的人們見麵,特別是避免他們問起她的丈夫。兩人事先商定,烏爾比諾不去港口送
行。他們不厭其煩地整整談了三天,最後決定她去費洛雷斯·德馬利亞鎮——表姐伊爾
德布蘭達的莊園坐落在那裏——使她在那兒有充分的時間深思熟慮,然後做出最後的選
擇。兒女們知道母親前往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但不了解內因,許久以來,他們自己
也一直渴望有機會到那裏去,但未能成行。烏爾比諾醫生絞盡腦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
那個邪惡的社會沒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測。他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如果說阿裏薩
對費爾米納的出走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的話,那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跡象,而並不是
由於他缺乏通風報信的渠道。文夭絲毫也不懷疑,妻子一旦怒氣平息,就會回到家中來。
可是,她走時斷言說,她的怒氣永遠不會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氣惱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思鄉
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後,她曾數次回歐洲去,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卻有充
分的時間去體驗幸福。她見過世麵,也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維,可自從那次乘
氣球旅行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回伊爾德布蘭達表姐所居
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晚了一些,也還是帶有點彌補的性質。她並非由於夫妻關係上
的災難才作出這個決定,而是考慮已久。所以,單單想到回憶一下少年時代的愛戀,也
能使她從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養女在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下船之後,憑著她剛強的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
警告,還是重遊了那座城市。她想從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裏話去,目的是
想親眼目睹一下人們傳說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臨終時睡的床。據說那張床跟孩
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車登程之前,由於她有證件,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邀請她剩坐
了官方帶篷馬車。
    下午兩點,疲憊不堪的費爾米納又重新看到了她親愛的故鄉。故鄉的街道,看上去
更象那長滿青苔的坑坑窪窪的河灘。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華的住宅,門上雕刻著帶有花
紋的國徽,百葉窗是銅製的,陰暗的大廳裏傳出陣陣響亮而單調的鋼琴聲,充滿著憂鬱
和悲傷。費爾米納的母親新婚時曾在有錢人家教女孩子們彈過鋼琴,聲音仿佛與此相似。
她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廣場,那兒沒有一棵樹,有的隻是烤人的碎石子。有著深色車篷的
馬車整齊地排列著,馬兒站在那兒打盹。這時,開往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裏諾的火車也
投入了她的眼簾。在大教堂的拐角處,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著青石連拱
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許多年後,當她已經失去對事物的記憶力時,阿爾瓦洛將在
那兒出世的寢室的窗戶。她想起了她到處尋找不著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想到姑媽,
便想起了阿裏薩,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園的扁桃樹下拿著的詩
集。她偶爾回憶起中學時代不愉快的歲月時,也總是想到他。她哪調許久,怎麽也認不
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認為,在那兒過去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一個豬圈。從街角過來
就是妓女街,來自於世界各地的妓女此刻正在門廊下午睡,等待著郵車經過時給她們帶
點什麽。這裏已不是她的故鄉了!
    從下船逛市區開始,費爾米納就用麵紗遮住半個臉,這並非因為擔心有人認出她,
因為這兒誰都不認識她,而是由於從火車站到公墓,一路上到處可見在陽光暴曬下的腫
脹的陳屍。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對她說:
    “這是霍亂。”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陽烤灼下的一具具屍體嘴裏冒出的白沫。但是她發現,
沒有一具屍體象乘汽球飛行時看到的那樣,腦後有致命槍擊。
    “是的,”長官說,“上帝也在改進自己的方法。”
    從大沼澤地聖潮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裏諾的古老榨糖廠,隻有五十公裏,可
是那列黃色火車卻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車司機跟老乘客們是朋友,這些人時不時
地央求他停車,以便去舒展一下軀體,在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走走,男人們則
脫光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冰涼的河水中洗個澡。河水是從山上傾瀉下來的。肚子餓了,
他們就到牧場上去擠牛奶喝。到達目的地時,費爾米納已經被沿途慘景嚇得魂不附體,
幾乎沒有興致去欣賞解放者臨死前掛吊床的那幾棵巨大的羅望子樹,也沒有心情去證實
臨終時他的睡床是否象人們跟她說的那樣。後來,她還是勉強去看了一眼。解放者臨終
前的睡床實在太窄小了,連七個月的嬰兒也難以容身,更不用說這位榮耀滿身的偉人了。
不過,有一個看上去十分了解內情的參觀者說,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實上,人們是讓國
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費爾米納對離家以來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壓抑,以致在以
後的旅途中她再也沒有心思去回憶過去的旅行。她過去對沿途的村鎮是何等懷念啊,可
現在她竭力想避開它們。說真的,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應當避開那些村鎮。
    當她避開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抄捷徑走著的時候,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
鬥雞場的喊叫聲,聽到了象是打仗又象是遊樂所射出的鉛丸聲。當她迫不得已要穿過某
個村鎮時,她就用麵紗遮住臉,以便依舊回想著它過去的風貌。
    一天晚上,在擺脫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之後,她來到了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
看到表姐在門口等她時,她幾乎昏厥過去,因為那就象在一麵真實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身邊有好幾個不服管教的兒女。她的這些兒女,
不是與她仍然無望地愛著的那個男人生的,而是與一位富有的退役軍人生的。在萬般無
奈之餘,她同他結了婚,而他卻瘋狂地愛著她。可是,在她被摧毀了的身體內部,仍然
保留著原來的精神世界。
    費爾米納在農村呆了幾天,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情緒逐漸穩定下來。除了星期日
去望彌撒外,她從不出莊園。星期回去望彌撒時,和她作伴的,隻有她昔日女友們的孫
兒輩,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們。這些姑娘跟她們的
母親年輕時同樣迷人。她們站在牛車上,唱著歌兒,直奔位於山穀深處的傳經布道的教
堂。費爾米納隻是這一次經過了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上一次由於她不感興趣沒有去,
然而當她看到這個鎮子時,她完全被它迷住了。問題是,過後每當她回憶起這個鎮子時,
眼前浮現的不是那誘人的實累而是她到這個小鎮子前的想象。
    烏爾比諾大夫在接到裏約阿查主教的通知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結論是,
妻子之所以遲遲不回家,並非由於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個借口下台階。於是,他給伊
爾德布蘭達寫了封信,後者回信告訴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幾乎想到茶飯不思的地步。
因而,他沒有通知費爾米納就趕到她表姐的莊園去。上午十一點,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做
茄子餡餅,忽然聽到短工們的喊聲。馬的嘶鳴聲和對空開槍聲,接著,門廳裏傳來了堅
定的腳步聲和男子的說話聲。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她樂不可支,來不及多想,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語道:
    “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慈悲!”
    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叫她準備飯菜,但並沒有告訴她到底誰來吃飯。她想到那使人倒
胃口的茄子餡餅,想到自己還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醜,臉上被陽光曬得脫去了一層
皮,想到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她一時六神無主了。盡管如此,
她還是倉促地在圍裙上擦幹了手,整了整頭發和衣衫,借助母親生下她時給予她的全部
矜持,穩住了那紛亂的心緒去迎接那前來的男子。她邁著母鹿般輕盈的步伐,昂著頭,
目光炯炯,仰起好鬥的鼻子,走出了廚房。她為終於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當然也並非象他想象得那樣容易,因為在她決定同他高高興興地回家的同時,也決心平
靜地向他討還債務——他這一生給她帶來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
  

上一頁    下一頁第五章(四)
    大約在費爾米納離家後兩年光景,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事。在特蘭西托看
來,那就是對上帝的不恭。阿裏薩對電影的發明並不特別看重,但是卡西亞妮拉他去出
席《卡比利亞》隆重的首映式,他還是順從地去了。
    影片是在詩人卡布列萊·德安農希奧寫的腳本基礎上拍攝的。堂·加利萊奧·達紮
特的大院子裏總是坐滿了佳賓貴客,有些晚上,他們更多的是欣賞滿天燦爛的星鬥,而
不是銀幕上無聲的戀人。這天晚上院子裏依舊坐得滿滿的。卡西亞妮激動地注視著故事
情節的起伏和發展,然而,阿裏薩卻因為劇情的沉悶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後,有一個女
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說道:
    “我的上帝,這比得場病的時間還長哪!”
    這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在黑暗中她說話的聲音顯得太響,因為當地尚未時興用
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觀眾隻聽到放映機轉動時發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聲。
阿裏薩隻有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才記起上帝,可是,這次他卻對上帝表示了真誠的感謝。
因為,對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對那個自從那個下午在一個鋪滿枯葉的小道上的幽
靜的公園裏她發出的聲音,他記憶猶新:“您走吧,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這句話一直留在他的心間,這聲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會即刻辨認出來。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著,坐在他後麵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
氣,他帶著深厚的愛拚命吸著在她健康的肌體內經過淨化呼出的空氣。他覺得她並不象
他在最近幾個月裏無限惆悵地想象的那樣,已被死亡的蛀蟲所毀壞。他想著她的絢麗的
青春時代,想著她穿著智慧女神式的長衫、腹部微隆起懷著第一個兒子的時代。盡管他
沒有回過頭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觸及著他的靈魂,他急切
地想知道,她看到電影中的對對情侶時該作何感想:她是否認為那一雙雙情侶應該愛,
而且他們的愛應該比現實生活中的愛更少經曆一些痛苦。電影快放映完時,他忽然無比
興奮地意識到,他從未同他的心上人離得那麽近,也從未跟她在一起呆過那麽長的時間。
    燈亮之後,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自己才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當他漫不經
心地回轉身去扣著坎肩扣子時——電影放映時他一直敞著懷——四個人離得那樣近,不
管願意不願意,也隻好互相問候了。
    烏爾比諾向卡西亞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後以慣常的謙恭握了握阿裏薩
的手。費爾米納向他們美爾一笑,那完全是出於禮貌,但無論如何,她見過他們多次,
認識他們,因而無須介紹。卡西亞妮向費爾米納也報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嫵媚的微笑。相
反,阿裏薩卻不知所措,因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顛倒了。
    她變得象另一個人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當時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跡象,更沒有其
它疾病的征兆,她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體形和美麗的線條。顯然,最近兩年的遭遇使她象
在嚴酷的生活中度過了十年。她兩邊彎曲著的短發技在臉上,使人看了恰到好處,但原
來的古銅色已代之以銀白色。那雙美麗的披針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鏡後麵,已
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裏薩看見她離開座位,在人群中挽著丈夫的手臂離去。他感到十
分驚詫,她為什麽在公共場所蒙著塊窮人的頭巾和穿著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
他更為驚詫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告訴她朝哪裏走,即是如此,由
於估計錯誤,她還是險些兒在大門的高台階上跌倒。
    阿裏薩對年齡給行動帶來的那些困難十分敏感。他還在年輕的時候,在公園裏就常
常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詩集,觀看相互換扶著過街的一對對老人。這是生活課程,對他
預測自己衰老的規律很有參考價值。看電影的那天晚上,象烏爾比諾醫生這般年紀的男
人,仿佛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他們出現第一批白發後,象是顯得更加威嚴,更加聰明
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與此同時,他們的妻子卻變得萎頓憔
悴,需要抓住他們的手臂行走。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身體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
齊陷入無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時他們的妻子卻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導求乞的盲
人似地拉著他們丈夫的胳膊,為他們引路。為了不傷害他們男子漢的自尊心,有什麽事
情,就在他們耳邊悄悄地提醒,讓他們注意,大門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央有
個窪坑,橫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具乞丐的屍體,等等。她們艱難地幫助他們穿
過街道,就象是他們生命最後航程中的唯一航標。阿裏薩在這麵生活的鏡子裏多次照過
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莫過於到了需要女人攙扶著的倒黴年齡了。他知道,那一天,隻
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棄對費爾米納的希望。
    同費爾米納的見麵驅走了阿裏薩的困意。他沒有用車送卡西亞妮回家,而是陪她徒
步穿過老城。他們的腳步踏在石子路上,發出馬掌一樣的響聲。陽台上時而傳出斷續的
話語聲,臥室的唱唱私語以及被虛幻的音響神奇化了的愛的抽泣。沉睡著的大街小巷中
則散發出一種清新的茉莉花香。阿裏薩不得不又一次竭盡全力克製住自己,不把自己壓
抑在心中的對費爾米納的愛吐露給卡西業妮。他們邁著慢條斯理的步子,象一對老年情
人一樣,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著愛情,她想著卡比利亞的嫵媚的英姿,而他卻想著自己
的不幸。有個男人在海關廣場邊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整個空間回蕩:當我穿過茫茫大
海的時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時候,阿裏薩本來應該在卡西亞妮家門
口跟她告別,可他要她請他到家裏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的情況下提出
這樣的要求。頭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這樣回答:“假如你現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
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要是現在,無論如何他是會去的,不管他事後是否會食
言。此時,卡西亞妮很痛快地邀請了他。
    就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找到了一個尚未誕生就已經完結的愛情的庇護所。卡
西亞妮的父母已經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發了財,也在那裏成家立業。她孤身一
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裏。多年前,當阿裏薩還在熱戀著她,希望她成為自己的情人的時
候,在得到她雙親同意後,經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時在那裏直到深夜。他對修繕這所
房子作出了很大貢獻,以致最後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電影的這天晚上,他感到客廳裏象是清除了對他的一切記憶。家具全部
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畫。他想,這麽大的變動,其意圖無非是想把他
從記憶中永遠抹掉,想說明他從來沒有在那兒存在過。客廳裏的貓也沒有把他認出來。
他由於被遺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已經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
她一麵背著身斟酒,一麵說,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為公貓是不認人的。
    兩人緊緊地靠著倚在沙發上,談起他們自己,談起某個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騾拉
有軌車,當時他們還互不相識。他們一直是在相鄰的辦公室裏工作的,但直到那時為止,
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別的事情。
    在交談時。阿裏薩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開始輕輕地撫摩起來,有如清場老手。
她順從了他,可連一下出於禮貌的顫動都沒有。隻是當他試圖走得更遠時,她才不得不
拉起他試圖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規矩點,”她說,“我早就發現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還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機靈、健壯、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推倒,
三抓兩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暫而瘋狂的愛。她仰麵躺在石頭上,渾身
都是傷痕,可是她真希望那個男子永遠留下來,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懷裏為愛情死去為止。
她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確信,根據他的體型和身高,她完全
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將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對一切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假如
您湊巧遇上一個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裏十一點半在防波堤上強奸
了一個可憐的過路女人的話,就請您告訴他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我。”
    這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彈。她把事情告訴了那麽多的人,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最後她絕望了。阿裏薩本人也聽她絮叨過多次,就象聽到一艘夜間啟航的輪船告別聲一
般。鍾敲淩晨兩點,他們每人都喝了三杯白蘭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
的男子。對此,我並不感到難過。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製住了,算我這隻老虎跟你無
緣。”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
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
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
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這是個預兆,是最可怕的預兆,因為
這種預兆是以事實為依據的。後麵給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歲月,幸運的、希望的歲月。
可是,在地平線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滿想象中的病災的茫茫大海,失眠後清早一滴一
滴地排尿和每日黃昏時的死亡。他想,過去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開始圖謀與
他作對了。曾幾何時,他因怕遇不測,戰戰兢地去赴一次冒險的幽會,可是,他沒有想
到,那兒門沒有上掛,鉸練剛剛上過油,顯然,這是給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沒聲地進去。
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又後悔了,擔心給一個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無可彌
補的損害,因而,他思念那個他從上個世紀等起,一直不發一聲失望的歎息地等到本世
紀的那個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可是,說不定那
個女人在來不及伸出胳膊扶著他穿過一個個圓形的墳包和長滿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的
草地,並幫他平安地到達另一個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經溘然長逝了。
    事實上,按照當時的觀點,阿裏薩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滿五十六周歲。他認為,
這五十六年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那是個充滿愛情詩篇的時代。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象
他那樣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又變得象個年輕人,不管事實如此,還是他自認為
那樣。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們還在為上一個世紀的一件難堪事而偷
偷哭泣。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不好的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都有不同的穿著方式,可
是老年人的穿著方式從少年時即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墳墓為止。這與其說是年齡的標誌,
倒不如說是社會尊嚴的象征。青年人的衣著如果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並且早早戴上眼
鏡,那就更會受人尊敬。三十歲用手杖,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女人來說,隻有兩個年
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二是作老處女永遠獨身的年齡。另外的女人,
結婚的,作母親的,編劇的,當祖母的,是另一類型的女人,她們不按已逝的年月來計
算自己的年齡,而是按離死還有多久來計算自己的年齡。
    相反,阿裏薩盡管明明知道自己從小就象個老頭兒——這的確是個奇特現象——但
他對種種衰老的跡象卻采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開始,那是出於一種需要。特蘭西托將
她丈夫扔到垃圾堆裏去的長禮服拆洗後重新縫製好,讓他穿著到學校去,一坐下就拖到
了地上。頭上給他戴的是父親的官員禮帽,盡管在裏邊塞了一圈棉花,仍舊一直扣到了
耳根。另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和母親一樣頭發是銀白色的,又直又粗,
和豬鬃差不多,他的麵目沒有一點個人特征。值得慶幸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多次
發生內訂和進行更迭,學校的要求逐漸地不象從前那般嚴格了。公立學校甚至已完全不
講究學生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們走進課堂時身上還散發著街壘戰的
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機智勇敢得到的叛亂軍官的製服,戴著他們的徽章,腰
帶上掛著明顯與身分相符的武器。在遊戲時,他們動不動就拔槍打架。要是老師在考卷
上不給好分,他們就以槍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預備役軍官上校,一槍
就打死了宗教社團教長胡安·埃爾米塔修士,因為修立在教義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
正式黨員。
    同時,遭遇不幸的大戶人家子女的穿著跟古時親王一樣,而一些十分貧窮的孩子則
打著赤腳。在這些來自四麵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們之中,阿裏薩無疑算是最突出的
人之一,可他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最使他難過的是,他在街上聽到有人對他喊:
“窮鬼,醜八怪,你什麽都甭想得到。”不管怎麽說,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從那
時起,對他的餘生也好,對他神秘莫測和鬱鬱寡歡的性格脾氣也好,都是適宜的。加勒
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次給了他重要職位時,他讓別人按自己的身材給自己做了幾件與父
親當年的衣服一個式樣的服裝。他象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深切地懷念父親,其實,他父
親象基督一樣,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三歲時就死去了。就這樣,由於穿著,阿裏薩一直顯
得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因此,那位對一切都毫無顧忌、象匆匆過客一般作了他的情
人的布裏希達·蘇列塔,從結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她更喜歡他把衣服
脫光,因為光著身子他就象年輕了三十歲。然而,他永遠也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一點。首
先,他個人的喜好不允許他穿別的款式的衣服。其次,當時二十歲的人誰也不知道怎樣
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輕些,除非再次從衣櫃裏取出他們的短褲和見習水手的帽子來。
第三,他也不可能擺脫當時人們對老年人所持的觀念。這樣,當他看見費爾米納在電影
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處時,幾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惡的死神將無可挽回他在那場激烈的
愛情戰爭中戰勝他。這個念頭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直到那時,他一直跟他的禿頂作頑強的鬥爭,這場鬥爭是偉大的,但完全是徒勞的。
他從看見纏在梳子上的頭幾根頭發起,他就意識到自己注定要終身吃苦。這種苦頭是生
就一頭濃發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頑強地抵抗了幾年。凡是防止禿頂的方法他都用過,
不管是用藥物,還是求神弄鬼。為了保住頭發,他甘願作出任何犧牲。他把農曆書上的
條文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聽人家說過,頭發的生長與莊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關係。他
的頭發都禿光時,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發師了,而是換了一個剛從外地來的人。此人
隻在滿月時理發。可是,新理發師剛剛表現出一些高明手藝,就被從安第列斯群島前來
追捕的幾個警察戴上鐐銬抓走了,人們發現他是個強奸幼女犯。
    那個時期,阿裏薩把在加勒比地區報紙上看到的全部有關治療禿頂的廣告都剪了下
來。其中一個廣告上登了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顯的比較。第
一張,頭發禿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張是濃密的頭發賽過獅子。第一張是在使
用良藥之前,第二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後。六年中,他一共試用了一百多種藥,這還沒有
把在藥瓶商標上看到的輔助方法計算在內。然而,他唯一的收獲是,其中一種藥使他患
了頭部濕疹,又癢又臭,馬蒂尼卡的假聖人們將其稱為北方蠟螟,因為它在黑暗中發出
一種磷光。最後,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場上叫賣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藥和在“代筆先生門洞”
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藥以及東方湯劑,但是當他發現上當受騙時,他已經變得象個東
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內戰”把國家置於血泊中時,城裏來了一個按尺寸大小用
頭發做假發的意大利人。假發價格昂貴,但意大利人的保險期隻有三個月。即使如此,
絕大多數有錢的禿頂者還是願意前去一試。阿裏薩是第一批願意試驗的人之一。他試戴
了一個假發套,上麵的假發跟他原來的頭發十分相似,以致他擔心心情的變化會使它豎
起來。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頭發安在活人頭上。他隻是希望他的頭發很快禿光,
以便使他沒有時間嚐到頭發變白的痛苦。
    有一天,內河航運公司的碼頭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夥子,看到他從辦
公室出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在碼頭工人的一片起哄聲中,他摘掉了阿裏薩的帽子,對
著他的腦袋狠狠地來了一個響吻。
    “禿得妙極了!”他喊道。
    這天晚上,他請別人把他長在兩鬢和後腦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這樣,他在四
十八歲時便徹底接受了絕對禿頭的命運。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頭上長
出毛茬的地方都塗滿肥皂,將它們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樣光滑。那
時,他即使在辦公室裏也戴著帽子,因為禿頭給他以裸體的感覺,這在他看來是有失體
麵的。當他對禿頭完全不再理會之後,他倒也把禿頭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聽
人們這麽說過,可他總是把這當著禿頭者們的純粹幻想而加以蔑視。後來,他又適應了
新的習慣,將右側僅有的幾根長發攏在頭頂上,許久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不
過,盡管如此,他還是戴著帽子,而且總是戴著讓人看了難受的老頭帽。即使在當地稱
為窄邊帽的鞭靶帽時興起來之後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裏薩失去牙齒卻不是由於自然災害,而是由於某個江湖牙科醫生決定根治
一次普通炎症的魯莽行動。由於害怕腳踏牙鑽,阿裏薩盡管經常牙痛,也一直沒有去著
牙科大夫。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親聽到他在隔壁房間痛得整夜
呻吟,非常擔心,她覺得那聲音跟從前那些已經在她記憶中消失了的哼哼聲完全相同。
但是,當她讓他張開嘴看看什麽地方疼時,她發現他的牙床已經發炎,並且化了膿。
    叔父萊昂十二讓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醫生,他是個打著綁腿和穿著馬褲的高個
黑種人,他帶著一個工頭用的內裝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褳,活動在內河輪船上。他是個
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鎮的可怕的旅行代辦人,他隻向阿裏薩口腔內瞧了一眼,就判
定阿裏薩連剩下的幾顆好牙齒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後引起新的麻煩。跟禿頂相反,這
種野蠻的治療方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憂慮,他隻是擔心沒有麻醉拔牙會大量出血,這
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裝假牙的建議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為,第一,在回憶少年時代
的事情時,他記起了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此人將兩頷取下放到桌子上,讓它們自己說
話。第二,這可以使從小就折磨著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種痛苦的滋味跟愛情的痛苦沒
什麽兩樣。他沒有把拔掉牙齒看成同禿頂一樣是對老年人形象的傷害。他相信,呼出的
硫化膠的氣味雖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矯形後的牙齒微微一笑,倒也給他的外
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順從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紅的牙鉗給他帶來的災難,而且
以吃苦耐勞的堅強意誌經受了拔牙恢複期的考驗。
    叔父萊昂十二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象是要給他自己做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
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他在沿馬格達萊納河的一次航行中培養起來的,同時也來自於他
對歌劇的酷愛。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
的指揮台欄杆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
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裏隆駕拍擊翅膀聲,鱷魚甩動尾
巴聲,炸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
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裏飛了出來,沉沒於水中。
    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裏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
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麽丟失的,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
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流
水之中。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台抽屜裏,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另
外,他在外麵吃飯時,在衣兜裏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裏麵也放了一副假牙。這也
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肉把牙鬧壞了。
    擔心侄子也會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
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日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
金,一笑金燦燦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日鍾聲的
喧囂中,阿裏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裏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沾花惹草提
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麽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簾後麵有許多眼睛在盯著
他c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裏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一了使
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隻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裏薩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歲
月,為了不玷汙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交往。
    幸運的是,阿裏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
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
期日或者是節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
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
伸進頭來,象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他媽的,”叔叔不
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
    “那麽,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
的臉。”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裏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裏薩再也無
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鎖匠們沒
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幹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
在裏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麽。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簾式樣,以
便檢查一下是否與牆的顏色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裏塞進一個狄俄尼索
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裏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幹活,看來那些不恭
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
司董事會的命令。”阿裏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還在在幹涉
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采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
父的真正含意。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閑言碎語,說他侄
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
人的一個障礙。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總是守在家
裏,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
同時代的小說裏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
升,一個接一個地故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
的窗戶上望著林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黴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
這種傳說,認為,阿裏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麽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
予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裏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
的約會。他乘著在城是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坐力很大,居
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了——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鍾
頭,老頭子躺在用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
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阿裏薩跟他叔父的談話
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象一個
看不見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
與歐洲財團有聯係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
    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但是,
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麽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裏,一次一次地製定新憲法,
一次一次地製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
    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將一切禍福都歸罪於聯邦製的失敗。對於這種
見解,萊昂向來嗤之以鼻,說:
    “‘千日之戰’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
    阿裏薩從不過問政治,叔父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在他聽起來跟聽大海的浪濤
聲一樣,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運事業的政策上他卻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
相反,他認為瀕於破產邊緣的內河航運事業的落後,隻有用主動放棄蒸汽輪船的壟斷特
權的辦法才能解決。這種壟斷特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
零一天。
    叔父不以為然地說:“這種胡說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萊昂娜老太婆從無政府主義
者小說裏搬到你腦瓜裏來的。”
    叔父萊昂十二的話隻說對了一半。其實,阿裏薩的觀點是德國海軍準將胡安·布·
埃爾伯爾斯的經驗之談。此人用他無止境的個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智慧。可叔
父認為埃爾伯爾斯的失敗並非由於他的特權,而是由於他同時作出了過多的許諾,簽定
了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協議,幾乎家是把全國各地的責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
港口設施、地麵聯運道和運輸工具等,他都包了下來。
    “另外,”他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激烈反對也是舉足輕重的。”
    大部分股東認為,那種爭執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們認為,老頭的固執
是順理成章的,這並非因為象人們平常隨意說的那樣,是由於老頭上了年紀,不再象往
昔那樣深謀遠慮,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就象把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戰役中取得
的勝利品統統扔進垃圾堆一樣。那次戰役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在英雄時代跟全世界的強大
對手進行的。因此,當他緊緊地把權利抓在手中時,股東們誰都不敢試圖攫取。在他合
法地引退之前,誰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可是,沒想到阿裏薩經過多次思索之後,
一天下午在莊園裏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叔父萊昂十二卻突然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
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他留個麵子,不要在他死前做這件事。
    在事業方麵這是他最後一次行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連向他求
教都不行。他威風不減當年,頭發依然油光移亮,思維依然敏捷無比,但對那些可能對
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計避而不見。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維也納搖椅上,慢條斯理
地搖晃著,每天遙望著山頂長年不化的積雪打發著日子。搖椅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女仆
時刻為他備好煮熱的黑咖啡和一杯盛著兩副假牙的碳酸氫鹽水。他平時不用假牙,隻是
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很少會見朋友,即使有人來訪,他也隻談內河航行開始以前很
久的往事。然而,他還有一個新的話題,就是希望阿裏薩成親。他幾次向他表示了這個
願望,而且用的是同樣的話。
    “我要是年輕五十歲的話,”他對他說,“我就和我的相好萊昂娜結婚。我覺得世
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裏薩一想到他多年慘淡經營的事業,由於這個意外的條件,有可能在最後毀於一
旦,就不免膽戰心驚起來。他寧願辭職,寧願放棄一切,寧願去死,也不願做負心人,
把費爾米納忘掉。好在叔父萊昂十二沒有堅持。滿九十二周歲時,他便指定了侄兒為他
的唯一繼承人,最後退出了航運公司。
    六個月以後,股東們一致同意任命阿裏薩為航運公司董事會董事長兼總經理。在他
就職那天,引退的老萊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講話,
他即席發表了一個象挽歌一樣的簡短演說。他說,依托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兩個
意外的事件開始和結束的。第一件事是,當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不幸的旅途中
奄奄一息時,在圖巴科鎮曾將他抱在懷裏。另一件事是,他掃除了命運給他設置的全部
障礙,終於找到了一個與他企業相稱的繼承人。最後,他力圖使這場戲富有真實性,結
束說:
    “我這一生唯一遺憾的是,為那麽多人的葬禮唱過歌,但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葬
禮唱過歌。”
    當然,儀式結束時,他唱了《托斯卡》選段《永別了,生活》。他最喜歡清唱。沒
有伴奏,聲音依然顯得渾圓有力。阿裏薩非常感動,他表示感謝時幾乎沒有讓人感覺到
他的顫抖的聲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經到達
了生活的頂峰,他要一如既往,靠著費爾米納這一堅強的精神文柱,肩負起自己的使命,
不僅決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體魄。
    話雖這麽說,可那天晚上,當卡西亞妮為他舉行家庭歡慶會時,他想著的卻不僅僅
是費爾米納,而是所有的情人。她們中間,有的已長眠在公墓,隻是通過阿裏薩栽在她
們墳墓上麵的玫瑰懷念著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們的丈夫望著窗外的月光,心中也
在思念別的女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想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
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單。所以,即使在他最艱難的年代,最倒黴的時
刻,他都與多年的無數情人保持了某種哪怕是最疏遠的關係,永遠追逐著她們生活的足
跡。
    就這樣,那在晚上他想起廠羅薩爾瓦,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
氣揚地奪走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樣使他痛苦。隻要一合
上眼睛,就看見她穿著麥斯林薄紗衣服,戴著飾有飄帶的帽子,在船舷上搖晃著盛孩子
的籠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幾次準備去找她,雖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一了解
她姓什麽,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確信能在某個地方的蘭花叢
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於在最後一刻有這樣或那樣的不便,或者由於不適時宜地改變
初衷,在輪船即將啟航的頭幾分鍾,旅行又推遲了,原因都是與費爾米納有點關聯。
    他想起納薩雷特的道編。這是唯一褻瀆彭塔納斯大街上他母親的家的女人,盡管不
是他,而是特蘭西托讓她進去的。這個女人雖然不是清場老手,但她充滿了溫情,簡直
可以和費爾米納相比,所以阿裏薩對她比對所有其他女人都給予了更多的諒解。她那較
之她的溫情的力量更難駕馭的水性楊花的稟性,使他們兩人注定都要成為不忠誠的人。
由於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幾乎在三十年中他們始終沒有忘掉對方c他們雙方不忠誠,
但不背信棄義。另外,她還是阿裏薩唯一為之出頭露麵的女人。當得知她已經去世並將
由慈善機構掩埋的消息時,他主動出錢替她安葬,並單獨出席了葬禮。
    他想起了他愛過的寡婦。首先是普魯登希敗·皮特雷,她是他至今還活在世上的最
早的情人,因為她兩次守寡,人稱“雙料寡婦”。之後,他又想起了另一個普魯登希姐,
這是阿雷利亞諾的遺編。這個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來,使他不得不在她
家多呆一會兒,等她重新縫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蘇尼加的遺囑。她愛他愛得發
狂,為了占有他,她差一點在他睡夢中用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將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爾法洛。他們的愛情雖說是曇花一現,但很深沉。她是應邀
前來音樂學校講授半年弦樂課的。在月光溶溶的夜晚,她便來到阿裏薩的家中,在平台
上用大提琴演奏最優美的組曲,跟他在一起過夜。
    從第一個月夜起,他們就象初戀那樣相愛,但是安赫雷斯·阿爾法洛的愛情象柳絮
一樣。不久,她帶著大提琴,以女性的溫柔和輕狂,登上一艘不明國籍的遠洋輪,一去
不複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揮著白手絹告別的手勢,那白手絹宛如地平線上的一
隻孤獨、悲淒的鴿子,象賽詩會上詩句裏描繪的那樣。
    阿裏薩跟她學會了他無意中多次經曆過的事情,這就是說,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
而且是以同樣痛苦的心情愛著她們所有的人,不背棄任何一個。當他孤單地置身於碼頭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時,他在內心怒不可遏地說:“心房比*****旅店裏的房間更多。”道
別的痛苦使他熱淚盈眶,但是輪船剛在天進消失,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占據了他全部的
空間。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龍。上個星期他還從她家門前經過,但是她浴室窗戶上透出
的橘黃色燈光,提醒他不能過去,因為裏麵有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這不知道。安德雷
娜·瓦龍是個輕狂的女人,對這類事毫不在意。
    在阿裏薩的所有女人的名單中,她是唯一靠出賣肉體過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
沒有老鴇管她。她在黃金時代賓客盈門,紅極一時。人們給她送了個代號,稱她為“大
眾的聖母”。她曾使省長和海軍上將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級將領和文化名人伏在
她肩上哭泣。在這些人中間,有的確實值得別人尊敬,有的則不盡然。有一件事倒是千
真萬確的,雷耶斯總統在對該城進行兩次訪問之間的匆匆半小時中,就指定給她一份終
身養老金,以表彰她對財政部所作出的傑出貢獻。其實,她未曾在財政部受雇過一天。
雖然她的不名譽行為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拿出真憑實據將它公諸於世,因為她那些地
位顯赫的情人們象保護自己生命一樣保護著她。他們知道,醜聞一旦披露,損失更大的
是他們,而不是她。阿裏薩為她而改變了自己一向不付錢的原則,而她也為阿裏薩破了
例,原來她即使跟丈夫睡覺也絕不會免費的。他們達成了一項協議,隻象征性地收費,
每次一個比索,但她不親手接錢,他也不把錢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錢放在一個小豬形狀
的儲蓄罐裏,攢夠了就到“代筆先生門洞”那兒去買一些海外運來的小玩意兒。
    在如此眾多的冒險經曆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嚐到點苦澀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異的
薩拉·諾麗埃佳。此人最後在“耶穌”精神病院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兒,她不停地
朗誦極度淫穢的暮年詩,以致不得不把她隔離,以免她把別的瘋女人弄得瘋上加瘋。
    阿裏薩把同這個女人的緣分視作一種幸運。然而,當他全部負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
司的重任後,他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尋花問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費爾米納是
不可代替的。漸漸地他也就隻限於去看那些已經結交的女人。盡可能和她們交往,能得
到多少歡樂算多少歡樂。在她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這樣做下去。女人弄得
瘋上加瘋。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當烏爾比諾死去時,他就隻剩下一個情婦了。這位情婦剛
滿十四歲,她所具備的一切是直到那時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過的,這使阿裏薩重
新陷入狂熱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兩年前由故鄉帕德雷海港來到這兒。來時她帶著家信,
請阿裏薩做她的校外監護人。他們確有親緣關係。她來此是享受政府獎學金,接受高等
師範教育。
    她帶著行李和一隻小鐵皮衣箱,穿著白色短靴,紮著金黃色的辮子從船上走了下來。
從這時起,阿裏薩就強烈地預感到,今後的星期日,他們都將在一起。她還是個孩子,
尖尖的牙齒,小腿象小學生那樣還沒有長毛。他立刻意識到,她將很快成為怎樣的女人。
    於是,在這整整的一年中,他經常和她廝混在一起。星期六,帶她去看馬戲;星期
天,帶她去逛公園,吃冰糕;黃昏時讓她象兒童一般玩得歡天喜地。他從此贏得了她的
信任和愛戴。在她的不知不覺中,逐漸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詐地牽著她走
進自己秘密的屠宰場。對她來說,天堂的大門為她打開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
花蕾瞬時綻開,她在幸福的邊緣漂遊。這對她的求學是一種切實的鼓勵,為了不失去周
末離校的機會,她一直保持著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對他來說,這是老年港灣中最隱蔽的
角落。在經曆這麽多年成熟的愛情之後,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調情雖說有點牽強,
但也不無變態的情趣。
    他們一致商定:她表現得跟自己實際身分一樣,一個願意在對什麽都不感到驚奇的
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導下開創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認真地表現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
人物:年邁新郎。雖然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這女孩不僅在年齡、製服、發辮和母鹿似
的步態,甚至連高傲任性的脾氣,都跟費爾米納一樓一樣,但他從未把她與費爾米納等
量齊觀。還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愛來代替費爾米納的想法,也徹底從他的腦海
中掃除了。他喜歡她的模樣。就因為她的模樣,他終於以老年人的一切癡心地狂熱地愛
著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來往六。七次之後,對兩個人來說,除了星期日
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沒有別的歡樂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從寄宿學校接出來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哈得遜牌
小轎車去找她。在陰天,他有時取下車篷帶著她沿海岸兜風。他戴著令人不快的帽子,
她用兩隻手拉著校服上的海員帽不讓風吹跑,笑得前仰後合。有人跟她說過,沒有必要
時,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嚐過的東西,也不要靠他呼氣太近,
因為老年病是會傳染的。可她不在乎。別人怎麽想他們,他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為他
們是親戚,這是盡人皆知的。再說,他們的年齡相差甚遠,這可以使他們避免任何猜疑。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時喪鍾敲響的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阿裏薩不得不
竭力壓住內心的驚恐。在他年輕的時候,敲喪鍾的儀式是包括在葬禮的價格之中的,隻
有一貧如洗的人得不到這種禮節。可是,在最近一次戰爭之後,處於兩個世紀銜接階段
的保守黨政府加強了它的殖民時期的習俗,講排場的葬禮是如此昂貴,隻有最富有的人
才出得起這筆錢。
    塔爾科勒·德·魯納大主教死的時候,全省的鍾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眾們
是如此驚懼,結果他的繼承人就從葬禮中將敲喪鍾這一條取消,隻有在死了顯赫人物時
才這樣做。因而,當阿裏薩在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聽見教堂敲起喪鍾時,他
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時期的一個幽靈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竟
是這麽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喪鍾——從看到費爾米納懷著六個月的身孕聽完大彌撒出
來的那個星期天起。
    “他媽的!”他在昏暗中咕噥道,“大教堂敲喪鍾,該是哪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死
了。”
    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終於醒來了。
    “可能是為聖靈降臨節敲鍾吧。”她說。
    阿裏薩對敲鍾的事兒不是內行,對教堂裏的事務更是門外漢。自從跟一個教了他電
報學的德國人一塊在唱詩班拉小提琴以來,他再沒去聽過彌散。關於這個德國人的去向,
他一直沒得到任何確切的消息。這事他知道,的確,市裏死了人,要舉行葬禮。一個加
勒比難民使團那天上午到過他家,告訴他,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那天清早在
他的照相室去世。阿裏薩不是他的摯友,但是其他許多加勒比難民的好友,這一些人一
直請他去參加他們的公眾活動,尤其是葬禮。但他敢斷定,喪鍾不是為赫雷米阿·德薩
因特·阿莫烏爾敲的,因為他是一個非教徒,頑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何況又是自殺的。
    “不!”他說,“這樣的喪鍾隻能是為省長以上的人物敲的。”
    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百葉窗裏射進來,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嫩白的身軀上映成一道
道虎皮的斑紋。她年輕輕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們吃過午飯後,在葉式吊扇十麵躺著
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吊扇的嗡嗡聲掩蓋不住在曬得滾燙的鋅板屋頂上行走的兀鷹劈啪作
響的腳步聲。阿裏薩愛她象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樣。但對這個姑娘
的愛卻帶有更多的焦慮,因為他相信,她在高等學校畢業時,他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這間房子象一個船艙,木板條牆壁跟輪船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塗過油漆。但是,下
午四點鍾時,它比船艙更加悶熱烤火,熱氣透過金屬屋頂反照進來,床上的吊扇也無濟
於事。那不是正式的寢室,而是專為阿裏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後麵蓋的一個
陸地船艙,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年事已高的阿裏薩提供一個理想的愛巢。平日,碼頭工人
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車吱吱嘎嘎作響,港內輪船的汽笛聲震耳欲聾,那兒很難睡覺。
然而,對這個女孩來說,在這裏過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們倆本來想一起呆到晚禱前五分鍾,因為那時她就得會寄宿學
校了,但喪鍾忽然使阿裏薩想起他已答應前去參加的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
葬禮,於是他比慣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樣,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給女孩編獨
辮,然後把她抱上桌子,給她係她自己總是係不好的鞋帶。他恭恭敬敬地幫她,她也允
許他幫她,就象是一種義務。從最初幾天接觸起,他們便都忘記了他們年齡的差異,互
相充滿信賴,仿佛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一生中互相隱瞞了那麽多事情,以致現在已沒
有什麽好互相訴說的了。
    那天是個假日,辦公室關著。門裏邊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碼頭上隻停著一艘船,鍋
爐還熄了火。天氣悶熱,預示著要下雨,這是今年的頭幾場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
口上洋溢著星期日的寧靜,似乎置身在風和日麗的月份裏。從這裏到周圍比在船艙的蔭
涼處更加使人感到悶熱,喪鍾的鳴響更令人悲愴,雖然至今尚不知為誰而鳴。阿裏薩和
女孩來到了滿處堆放硝石的院子裏,那裏昔日曾經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還
留著磅秤及奴隸交易所用的鏽蝕了的鐵器。汽車在倉庫的蔭涼處等著他們,他們落坐之
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汽車在密密的鐵絲網圈著的倉庫後調了個頭,
穿過了幽靈灣老市場的空地。空地上,幾個幾乎赤裸著身子的人在玩球。隨後,汽車在
一片飛揚的熱塵中駛離了內河港口。阿裏薩認為喪鍾不可能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
阿莫馬爾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鳴響使他產生了疑問。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湊近他的耳
朵,喊著問他是在為誰敲鍾。
    “那個醫生,就是留山羊胡子的那家夥!”司機說,“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阿裏薩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機說的是誰。但是,當司機跟他講了醫生是怎麽死去的,
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為那不象是真的,因為沒有什麽比一個人的死更象他的為人,
而沒有一種死比這樣的死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盡管看來似乎荒唐,但死者
確實是他:本城年紀最大、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他不僅是優秀的醫生,而且由於許多其
它功績還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歲,為了去捉鸚鵡從芒果樹幹上摔下來,跌斷
脊梁骨而身亡。
    自從費爾米納結婚時起,阿裏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聽到這一消息。但是,
這個時刻真的來到時,他卻並沒有感到喜悅和激動——那種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預見的
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而是內心被一種恐怖撕裂著:他異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
了,喪鍾也會這樣敲的。
    汽車在石頭街道上顛簸著前進,坐在阿裏薩旁邊的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
臉色嚇呆了,她問他出了什麽事。阿裏薩用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歎了口氣,”為了跟你講這些事情,我真願意再活五十歲。”
    他忘記了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車子停在寄宿學校大門口,他匆
忙將女孩收下,答應下禮拜六再來接她,然後便命令司機開往烏爾比諾醫生家中去。他
看到臨近的街道上停著許許多多的汽車和出租車,房子對麵站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拉
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客人們在歡慶會進行到高潮時得到這一不幸消息,如今紛紛
趕到。整個家中都擠滿了人,要動一動實在不容易。但是阿裏薩終於打開一條通道,來
到了一層樓的寢室。他路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人頭上望過去。看見烏爾比諾躺在床上,
臉上的神情就象他第一次聽人講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時那樣,他象是在死亡的羞
辱之中掙紮過來的。木匠剛剛量過棺材的尺寸。費爾米納坐在他旁邊,穿著為參加午宴
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裝,神情茫然,默無一言。
    阿裏薩從完全獻身於這一無畏的愛情事業的青年時代起,就連那一時刻的最微小的
細節都預計到了。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並不過多地去注意是用什麽方式得的。
    為了她,他細心周密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及外貌,這在同時代的其他男子漢看來真是
太沒有男子氣I。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象他一刻也不氣餒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烏
爾比諾醫生的死,終於使事情變得對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夠的勇氣,在費爾米納嫣居
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貞不渝永遠愛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個輕率的行動,缺乏起碼的方式與時間觀念。他認為機不可失,時
不再來,一定要馬上行動。他曾設想過,甚至多次設想過。用一種不那麽莽撞的方式做
這件事,但命運之神卻不容他有另外的選擇。他從那個籌辦喪事的家中走出來時,心情
是痛苦的,因為他使她處於跟自己同樣激動的狀態。但是沒有力量能阻止他這樣做,他
覺得那個殘酷之夜,早就記錄在兩個人的命運之中了。
    在此後的兩個星期中,他沒有睡過一個整夜的覺。他反複地絕望地問自己,失去了
丈夫,費爾米納此刻會在哪兒,她在想什麽,丈夫把可怕的負擔放在她的肩上,她將怎
樣打發今後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嚴重的便秘,肚皮脹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緩解劑,當然,這不會比
灌腸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來,阿裏薩更能忍受老病,因為從年輕時代起他就了解它
們,可現在老病一齊向他襲來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沒上班之後,他重新在辦公室露
麵。卡西亞妮看到他如此蒼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驚。但是他勸她不必擔心,說那是因
為他又象往常那樣失眠了。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緊牙關,他心中淤積著
多年的痛楚。
    大雨沒有給他提供一絲陽光的空隙讓他思考。在恍惚中又過了一個星期,思緒茫然,
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麵,吃飯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尋覓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標記。
但是,從星期五開始,他無緣無故地心情豁然開朗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征兆,表明不會
再發生什麽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無用的,無須再繼續下去,事情已經到頭了。
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納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門廳前的水窪裏。他立即認
出了濕信封上那剛勁有力的字體,生活中如此多的變化也未能改變那種筆跡。他甚至以
為嗅到了夜間凋謝的桅子花的香味,因為心靈從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訴他了一切,那就是
半個世紀來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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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頁    下一頁第六章(一)
    費爾米納不能想象,她那封在氣得發昏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信,居然被阿裏薩認做一
封情書。她在那封信裏發泄了全部的激怒,情緒激烈,語帶譏諷,令人難以忍受,何況
還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來,跟她受的傷害和侮辱相比,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這是她兩個星期忍辱負重的最後一個行動,以便使自己安寧下來,適應新的環境。她想
再次成為原來的費爾米納,收回半個世紀奴仆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讓出的一切。這種
奴仆般的生活無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連一點印跡都沒給她留下。她象是在別人
家裏遊蕩的幽靈,那房子瞬間變得寬大而淒涼,她在裏邊百無聊賴地到處徘徊,不斷痛
苦地自問,誰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還是她這個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個人孤單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裏,她無法抑製內心裏對他的怨恨。他
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象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脫衣服
的形象——常常在她準備上床時——的回憶,以及他的皮膚的氣味——這味道在他死後
很長時間還頑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麽事,她都會邊做邊停,拍拍額頭,因為突然
想起了有什麽事沒有告訴他。時刻都有許多隻有他才能回答的問題鑽進她的腦子裏。有
一次他告訴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膠的人,能感覺到他們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
痙攣。如今她也有這類感覺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邊。
    編劇的第一個早晨,她在床上還沒睜眼就翻了個身,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再睡,
正是這時,她才覺得他死了。隻有此時她才意識到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在餐桌上,
她倒不是因為少了一個人感到孤單,而是由於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個已不存在
的人一塊用餐。她等女兒奧費利亞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從新奧爾良回家後再重新坐在
桌子前吃飯,但不是通常的那張桌子,而是一張她讓人臨時擺在廊裏的較小的桌子。她
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地做頓飯。饑餓時,隨便走進廚房,把勺子伸進鍋裏,隨便吃一點什
麽,也不使用盤子,而是一邊吃,一邊站在小爐子跟前和女仆們說話。她們是她唯一喜
歡和更合得來的人。
    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總縈繞在她的腦海裏,不管她在哪兒,也
不管她做什麽事情,都會使她回憶起他來。雖然在她看來,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她也
想盡量不沉溺於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將一切觸發她回憶起已故丈夫的東西,都從家中
清除幹淨,在失去丈夫的情況下,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舊在這家裏住下去的方
法。
    這是一次徹底的大清除。兒子同意將書房的書籍全部拿走,好讓她把書房改為縫紉
室——她從結婚以後一直沒有這樣的房間。女兒則同意拿走一些家具和許多她認為很適
於在新奧爾良古董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使費爾米納感到寬慰。但她後來知道旅行結婚
時所買的東西已成為古董商的文物,又覺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顧傭人們沉默的驚訝,也
不管左鄰右舍或在那幾天中來陪她的朋友們的困惑不解,讓人在房後的空地上點起一堆
火,把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一古腦兒燒掉:其中有從上一個世紀以來本城最昂貴最
考究的衣服,最精致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後一次從上麵起身的
搖椅,以及無數與他的生活緊緊相連並已成為他本人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猶豫地做
了這件事,這不僅僅為了衛生,並且也堅信丈夫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同意她這麽做,因為
他曾好幾次向她表示,死後願意火化,而不願被裝進針得嚴密合縫的黑洞洞的雪鬆木棺
材。當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許這麽做。他曾大著膽子試探過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
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給了他一個斷然否定的答案:這是徹頭徹尾的幻想,教會不允許在
公墓中設置焚屍爐,哪怕專供異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烏爾比諾醫生想得出來建造這樣
的焚屍爐外,別人誰也想不到。費爾米納沒有忘記丈夫的那種恐懼,即使在最初幾個鍾
頭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縫透亮,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
慰。
    無論如何,那都隻是些徒勞無益的行動。費爾米納很快就發現,對亡夫的記憶是如
此牢固,沒有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毀後,她不但仍舊十分
懷念她所愛的丈夫的許多東西,尤為煩心的是她仿佛時刻都聽到丈夫起身時發出的那種
響聲。這些回憶使她擺脫了憂傷。她超脫一切,下決心在回憶已故丈夫中繼續生活下去,
就當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仍然不是味兒,但是會逐漸好起來的。
    果然,過了三周,她開始看見最初的幾道光線了。可是,隨著光線的增加和越來越
明亮,她漸漸意識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邪惡的幽靈,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寧。那個幽
靈,已經不是那個當年在“福音”公園偷偷窺視她的令人憐憫的幽靈——使她在步入老
年後還經常溫情地回憶著的幽靈,而是那個穿著折磨人的長禮服,把帽子壓在胸前的令
人深惡痛絕的幽靈,他的愚蠢的冒失行為弄得她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實在無法不想他。
自從她十八歲拒婚以後,她始終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種子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生
根發芽。她時刻都感覺到這種仇恨,當那幽靈在附近的時候,她感到仇恨隨之在空中飄
蕩。隻要一看見他,她就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遺體旁的鮮花還散
發著幽香,她認為他那粗鄙的言行隻不過是第一步,天曉得這後麵隱藏著多少陰險的複
仇企圖。
    他頑固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禮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想起他
時,使勁皺了皺眉頭,做了個堅定的動作,終於把他從腦海裏驅趕了出去。可是,趕走
的憤怒旋即恢複,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會記得他。於是,她終於為舊情
所戰勝,鼓起勇氣,開始回憶那個未能實現的愛情的夢幻般的時光。她盡力回想當時的
小公園、折斷的扁桃樹和他坐在上麵向她求愛的長靠背椅是什麽樣子,似乎這一切都失
去了本來麵貌。一切都變了,樹被砍走,黃葉鋪成的地毯也已不見。在被新首的英雄塑
像處,人們重新樹起了另一個人的塑像,他身著華麗製服,無名無姓,沒有日期,也沒
有對塑像的說明。塑像下有一個很有氣派的墩座,裏邊安裝著本地段的電力控製裝置。
——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經被賣掉,在省政府手裏毀壞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當時阿裏薩的樣子,對她並非易事,但要認出雨中那個無依無靠、沉默寡言
的小夥子跟站在她麵前的這個陳腐的虛弱多病的老頭兒是一個人就更不容易。這個人完
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起碼的尊重,而是用一種烈火般的侮辱來煎熬她的靈
魂,這就逼得她說不出話,透不過氣來。
    她在弗洛雷斯·德馬利亞莊園呆了一段時間,忘卻了林奇小姐給她帶來的倒黴時刻
後回家不久,伊爾德布蘭達表姐來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顯得幸福快活,由大
兒子陪著。這兒子跟他父親一樣,曾當過陸軍上校,可是由於他屠殺大沼澤地聖·胡安
香蕉園工人的不體麵舉動,受到父親的斥責。表姐妹兩人相見過多次,每次時光都在回
想他們相識的日子中慢慢過去。在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任何時候都更懷念
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紀,不禁百感交集。
    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資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
的烏爾比諾看中任性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她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
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
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
    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裏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
運聯係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注定被戀
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次麵,但沒跟他說過話,她
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裏一樣。人們說他從
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
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麵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
是阿裏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
和體麵的方式開辟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感到神秘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
原來的那位阿裏薩。當伊爾德布蘭達歎息“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感
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
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
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
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此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著他。
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他對她的
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性地向她重申在
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裏薩這種年紀,除了
湊合著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
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感到無力控製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
開來。更在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
式被隱藏著對阿裏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著他,越想
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坐到了亡夫
的寫字台前,給阿裏薩激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通,並且
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感到了
寬慰。
    對阿裏薩來說,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
他沿著當天下午被洪水衝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隻
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麽辦?由於洪水的凶猛
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裏,半裸著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攜出
點什麽東西來。阿裏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
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裏薩聽出了許多
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
    “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隻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隻是對阿裏薩來說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象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
起來的愚弄人的美女的發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
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戶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
製住自己,沒有象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淩晨兩點鍾,把那個睡得正香的象他孫女服的女
孩從散發著她的鼻息的搖籃裏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淩晨兩點、三點,還是在
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說
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隻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隻
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象夜遊神似的走著,考慮了許久,最
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她比他
小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隻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
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
    一想到她,阿裏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裏裝了兩瓶歐
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裏,是不是
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還沒有忘記他們的暗號,聽到他用指甲抓門她就明白是他來
了。開始用這個暗號時他們自以為還年輕,但實際並非如此。她問都沒問就給他開門。
街上漆黑,他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蝙蝠式雨傘掛在臂上,幾乎讓人看不到。她
眼神不好,光線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她借著金屬眼鏡架閃出的燈籠般
的光亮,立刻認出了他。看上去他象個雙手還沾滿鮮血的殺人凶手。
    “請收留一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吧!”他說。
    為了找個話題,這是他說的唯一的話。他很吃驚,從上一次見麵以來,她竟老了這
麽多,同時他意識到,她也會同樣這麽看他。但是,他隨即又想,過上一會兒,當兩個
人都從久別重逢的最初驚愕中恢複過來以後,又會慢慢發覺對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傷痕,
重新覺得都還是象四十年前剛認識時那般年輕。這麽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參加了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鍾起就呆在窗前,觀看著自德魯納大主
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
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鍾聲的葬歌聲,
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台上看見了穿著儀仗隊製服並騎著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
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遊車,戴著帽簷插著羽毛的頭盔、披
著金馬披的馬拖著的馬車,用一等曆史性的炮架拖著的蓋著旗幟的黃色棺材和排列在最
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著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
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的陽台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
    “真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說。
    “死可沒有荒唐的含義。”他說,然後又傷感地補充道,“在我們這種年紀更是如
此。”
    他們坐在平台上麵對廣闊的大海,看著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環幾乎占據了半個天空,
看著遠處航船上五顏六色的燈火閃爍不止。他們一邊享受著暴風雨後吹來的暖和而帶香
氣的輕風,一邊喝著歐波爾圖葡萄酒,吃著泡菜和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從一個大麵包
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三十五歲守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類似的夜晚。
阿裏薩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哪怕是按小時把男
人租來。但他們兩人建立起了一種看上去比實際更嚴肅、更持久的關係。
    雖然她從來沒有暗示過,但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早就會和他舉行第二次婚禮了,
哪怕是等於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知道要順從他的吝嗇,適應他未老先衰的萎頹,他的
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話也說回來,沒
有比他更樂意讓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需要愛。可是,世
界上也沒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對他的愛每次都適可而止,以不幹預他自由
地去愛費爾米納的決心為界線。盡管如此,他們的關係,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魯
維登西亞·皮特雷重新與一個來此做三個月生意和旅行的商業代理人結婚後,仍舊保持
了許多年。她跟這個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是阿裏薩的。
    他們隻顧交談,不管時間,因為兩人年輕時就習慣了共同分擔他們的失眠。如今上
了年紀,失眠對他們就更無所謂。雖然阿裏薩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今夜他已喝過三杯
還沒有緩過氣來。他大汗淋漓,“雙料寡婦”勸他脫掉外衣、坎肩和長褲,如果他願意
的話,可以全部脫去,怕什麽,歸根結底,他們赤身裸體比穿著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
說,要是她脫他也脫,可她不願意。許久以前,她照過一次大衣櫃鏡子,突然明白,她
已沒有勇氣讓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體了。
    阿裏薩很興奮,喝了四杯歐波爾圖葡萄酒還沒平靜下來。他繼續談著過去,談著對
過去的美好回憶,許多年以來這是他唯一的話題,他渴望從過去的曆史中找到一條途徑,
來發泄自己鬱積在心頭的煩悶,使自己輕鬆下來。這是他們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講出
來。當他看到天邊最初的幾道亮光時,便試圖以平靜的方式跟“雙料寡婦”親近。他似
乎偶然地問她:“你現在成了寡婦,又上了年紀,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結婚,你將怎麽
辦?”她笑得臉上起了皺紋,反過來問他道:
    “你指的是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阿裏薩總是忘記,他最不應該不知道女人們對問題的隱秘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
普魯維登西亞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針見血的叫人膽寒的話弄得慌了手腳,趕快否認道:
“我說的是你。”她又笑了:“騙你的*****娘去吧!願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
為快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多年久別
之後,僅僅為了喝歐波爾圖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麵包而在淩晨三點鍾叫醒她的。她說:
“這事隻有一個人極端痛苦時才做得出。”阿裏薩敗下陣來。
    “這次你可錯了。”他說,“今晚我來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唱歌。”
    “那我們就唱吧!”她說。
    於是,他開始以動聽的聲音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可怎麽
活。”這一夜就到此結束了。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麽神機妙算,他沒敢跟她玩那種
禁止的遊戲。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裏開著六月裏最後一株變種大麗花,
顯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還籠罩在夜幕裏,去趕五點早彌撒的寡婦們一個接一個地趕
過去。那時,為了避開相遇,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條人行道上去,以免
她們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淚。這些眼淚不是象他認為的那樣,自半夜一直忍著的眼淚,而
是從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起就強咽著的眼淚。
    他已經不知道到了什麽時候,醒來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隻看到對麵有個耀眼的大
窗戶。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裏玩球的聲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原來他是
在母親的床上,母親的臥室原封未動地保存著,他常常在那兒睡覺,在孤獨折磨得他坐
立不安的時候,這樣可以減少一點寂寞,當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床對麵是堂·桑喬客
店的那麵大鏡子,隻要一看見它,也就等於看見了映在裏麵的費爾米納。他知道今天是
星期六,因為隻有這一天,司機才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回家的。他明白
了,他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不著,費爾米納在滿麵怒容
地注視著他。他一麵洗澡,一麵想下一步該怎麽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
服,灑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胡子。一走出臥室,他就從二層樓的走廊上看到了那個穿
製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來接球,那迷人的神態有多少個星期六曾使他激動得發抖,
可這天早上卻沒使他在感情上有絲毫波動,他讓她跟他一塊走。他帶她到了美洲冷飲店,
那兒擠滿了帶著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淩的父母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要了
一個幾層不同顏色的冰激淩,放在一隻大玻璃杯中。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淩,也是店裏
最暢銷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阿裏薩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著她。她在用
一把很長的小勺吃冰激淩,吃得很幹淨,連底都沒有剩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
對她說:
    “我要結婚了。”
    她捏著勺子,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馬上鎮靜下來,笑了笑。
    “騙人,”她說,“老頭子不會結婚的。”
    那個下午,他們在公園一塊看了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
本城的一個馬戲團的籠子裏的猛獸。在城門那兒買了帶到學校去的各種各樣的甜食。在
城裏他們乘敞篷汽車轉了幾圈,這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概念:他現在是她的監護
人,而不是她的情夫。爾後,在一陣不停的傾盆大雨中,在敲晚禱鍾時他把她準時送到
了寄宿學校。星期天,他沒有露麵,但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遊。從前一
個星期開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人年齡的差距。那天晚上他決心給費爾米納寫封請
求諒解的信,哪怕口氣硬一些也可以。實際上這封信他第二天才寫。星期一,正好在他
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後,他被大雨澆得象個落湯雞似的走進家門,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來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躺下,她們點著走廊裏唯一的一盞“長明燈”,以便
讓阿裏薩照著亮走進寢室。他知道,他的簡單乏味的晚餐已經擺在飯廳的桌子上。但是,
多少天以來,他一直沒什麽胃口,常常胡亂吃點東西作罷。由於看到信,僅有的一點餓
意也因為心情激動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點看了寢室的燈。他把泡濕
了的信放在床上,點著了床頭櫃上的小燈。然後,象慣常那樣,竭力裝得沒事似的,使
自己平靜下來,脫下濕透了的外套,掛到符背上,又脫下坎肩疊好放在外套上。接著,
他解下黑絲帶和當今已不流行的賽瑞格衣領,把襯衣。扣也解到齊腰處,鬆開了腰帶,
使呼吸暢通。最後,。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戶旁去吹幹。他突然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處了。他緊張萬分,找到時反而吃了一驚,因為他已不記得將信放
到床上去了。打開信以前,他先用手絹把信封擦幹,注意不讓他的名字被黑水湮開。在
拆信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經有第三者知情了,因為烏爾比諾的遺憾在丈夫剛剛死了三
個星期就匆忙地寫信給她的社交範圍以外的人,沒有通過郵寄,也沒有讓別人親自交到
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寫匿名便條一樣從門縫裏塞進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誰,對這
樣的事兒都會注意的。信封上的漿糊已被水浸濕,不用拆就開了,但裏麵還是幹的,密
密麻麻地寫了三頁,沒有抬頭,簽名是她婚後所用名字的頭幾個字母。
    他倚在床上,飛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驚奇的與其說是信的內容,毋寧說是信的
語氣,還沒看到第二頁,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著的挨罵的信。他將信展開,放在床頭櫃
的台燈下,然後脫下濕跡難的鞋子和襪子,關上大燈,最後帶上岩羚羊皮護須罩,未解
農就躺下來,枕在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繼續讀著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不漏過任何一個字,接著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
道信上說了什麽為止。最後他將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仰麵躺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
後。四個小時以內,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曾照過的鏡子,大氣不出,象死人一樣。
午夜十二點整,他到廚房去煮了一壺濃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寢室,將假牙放進
硼酸水裏,這硼酸水時刻都放在床頭櫃上。他又象一塊大理石一般躺下來,隔一會兒變
換一下姿勢,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鍾女傭送來滿滿一壺咖啡為止。
    這時候,阿裏薩已心中有數,知道該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實上,他讀了那
些譴責他的話並不感到難過,也無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難辨個水落石出。他了解費爾
米納的性格和問題的關鍵,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
給了他機會,並且承認他有權作答複。說得更明確些,是她要他答複。這樣,生活現在
就處於他想把她帶去的地方,其餘的一切就取決於他了,而他確信,他那半個多世紀的
地獄生活還會給他以極其嚴重的考驗,他準備帶著更大的熱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
愛情去麵對這些考驗,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接到費爾米納的回信後五天,他來到辦公室時心裏感到空蕩蕩的,周圍出現了一種
不常見的現象,沒有打字機的響聲,而寂靜比劈劈啪啪雨點般的打字聲更引起人們的注
意。不過那是暫時的停頓,當那爆豆般的聲音重新開始響起來時,阿裏薩不由自主地推
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的門。他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那打字機象個活人似的聽從
她指尖的使喚,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門口瞥了一眼,但她
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把那段文字打完。
    “請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阿裏薩問,“要是你收到一封極不禮貌的情
書,你將作何感想?”
    她平日對什麽都不在乎,可聽了這話,臉上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天哪!”她驚呼道,“你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難以作出回答。其實,在這之前,阿裏薩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於
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冒險到底。在職員善意的嘲笑中,他將辦公室的一架打字
機搬到了家裏。“老鸚鵡學不會說話。”職員說。卡西亞妮對任何新鮮事兒都愛湊熱鬧,
自告奮勇教他打字。
    但是,從洛塔裏奧·特瑪古特想按樂譜教他拉小提琴時起,他就反對全麵係統的學
習方法。當時治塔裏奧曾嚇唬他說,至少要學一年。能進職業樂隊演奏至少得五年。要
出人頭地,每天起碼練六小時。然而,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裏
奧給他指出的五項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隊表演,也能在窮人公
墓那裏給費爾米納演奏小夜曲,讓清風傳授給她。如果在二十歲能學會拉小提琴,那還
有什麽事能難倒他呢。他不懂為什麽到了七十六歲就不能學會隻用一個指頭即可操縱打
字機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時間來記熟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
會一麵想一麵打字,又用三天的時間在撕壞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在
信的開頭他放了莊嚴的稱呼:夫人,而自己的簽名則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象在年
輕時灑了香水的信一樣。他將信郵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飾,這是給新寡的女人寫
信必須遵守的規矩。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姓名。
    這封信寫了六頁,它和過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樣,無論是語調、文風還是修辭,
都和初戀時的情書邊然不同。他的論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種程度上說,
這是他寫得最恰如其分的商業函件。如果在數年之後,用打字機打私人信件幾乎被認為
是一種侮辱,然而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裏一種沒有自己倫理道德的“動物”,在
家庭裏廣泛使用它尚未載入都市的史冊。用打字機書寫更象是一種大膽的改革行動,費
爾米納大概就是這麽理解的,因為在她收到阿裏薩四十多封信後給他寫的第二封信中,
一開頭就首先請求他原諒他的字體難以辨認,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阿裏薩在信中根本沒有提起她寄給他的那封問罪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想采取一種
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導她,對過去的戀情絲毫不涉及。總之,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一切從
頭開始。更確切地說,那是根據自己對男女之間關係的觀點和經驗以及關於人生的廣泛
思索得出的結論。他曾經想把這些內容寫出來作為精書大全》一書的補充。隻是此時,
他把這種思考遮掩在一種長者的風度之後,有如老人的回憶錄,以便不叫人明顯地看出
那份愛情文獻的實質。他先按舊模式起草了許多底稿,為了不費時費力加以修改,他把
它們幹脆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規的疏忽,些微的懷念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心中對
往事的痛苦回憶。雖然他預料她在鼓起勇氣撕開第一封信之前會把一百封信退給他,可
他還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發生。因此,他象籌劃一次決戰那樣,反複斟酌信中
的每一個措辭。一切都需與從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個經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
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興趣。這封信應該是一種喪失理智的幻想,能給予她渴望得到
的勇氣,把一個階級的偏見扔進垃圾堆裏。這個階級不是她出身的階級,但最後變得比
任何其他階級更象她出身的階級。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達
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且愛情本身就應該有始有終。
    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複,隻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
信沒有退回來,以後的信也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急。時間越
長,越是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寫信的多少,開始取決於他打字的熟練程
度。最初每周一封,後來每周二封,最後是每日一封了。他對郵電事業從開創時代至今
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高興,由於這種進步,他可以天天去郵局給同一個人發信,不必擔心
被人發現,也不必為找人送信冒風險。派一個職員去買夠一個月用的郵票,然後將信塞
進老城的任何一個信箱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習慣納入他的生活常現
了:他利用夜間失眠的時間寫信,第二天去辦公室時在街角的信箱前讓司機停車一分鍾,
親自下車去投寄。他從不讓司機代他做這件事。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想代他投寄,被
他婉言拒絕。有時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數封信出門,以便顯得自
然些。司機不知情,其實其它的信都是阿裏薩寄給自己的一張張白紙。隻有作為監護人,
每月末給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談談對女孩的精神狀態、健康狀況以
及學習成績的印象。除此之外,他從未與任何人有私人通信關係。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編號,每封信開頭都象報紙上的連載文章那樣,對前一封
作個小結,生怕費爾米納不懂信件的連貫性。此外,每日寫一封信時,他還將帶哀悼標
記的信封換成了白色長信封,從而賦予這些信件以一般商業信函的格式。從一開始他就
耐心地準備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驗,至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使他能意識到自己隻不過是用
一種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費時間之前,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著,不象年
輕時候那樣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個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執在等待著。他在內河航運公
司沒有別的事可想,也沒有別的事可幹,等待費爾米納的信就是一切。他確信自己能活
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後天或者更晚,費爾米納最終會相信,她那孤苦
伶仃的寡婦的生活,隻有他才能解救,那時他依然會很好地保持著自己的男子氣概。
    與此同時,阿裏薩仍舊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預料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因此又第
二次著手修繕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來的女主人相稱。他按照自己的許諾,又去看
了幾次普魯登西亞·皮特雷,以向她表明,盡管年齡不饒人,他還是愛她。這幾次,有
的是在夜間百無聊賴的時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門開著的時候去的。他照常從
安德雷亞·瓦龍的門前走過,有一夜他發現她浴室的燈關著,他又走了進去。
    唯一的妨礙是他與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關係。他再次向司機重申了他的命令,讓
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時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他頭一次沒有去,
她對這一變化感到十分不悅。他將她委托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的電影,聽兒童
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學去玩,以避開把她帶到辦公室
的那座隱蔽的天堂去。從第一次帶她去那兒之後,她就老想再去。他從未發現,女人可
以在三天之內成熟。從他去帕德雷港灣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時候起,至今已過了整整三年。
不管他怎麽想使這一變化進展得緩慢一些,對她來說仍是殘忍的,而且她不懂得這個變
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飲店他告訴她,他要結婚,道出了真情,她當時惶惶不安,但過後
她又覺得此話實在荒唐,不可能,於是一會兒她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然而,她很快就發
現,他的表現象是真的,而且對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釋,好象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
是比她小六十歲。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裏薩看見她在他的寢室裏試著打字。她打得不錯,她在學校
裏有這門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在某個段落有幾句話顯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狀態。阿
裏薩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麽。他那男子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
以及農服上的香氣,頓時使她惶惑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剛到的小孩子了。那時,他給
她脫衣服,象哄嬰兒似的哄著:喂,小鞋脫下來給小熊穿!真乖,把小襯衣脫下來給小
狗穿!聽話,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臉上輕輕吻一下。可現在不
是了。不!現在她已是個地地道道喜歡采取主動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費爾米納。六個月過去了,什麽音信也沒有。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
天亮,他墜落到另一種失眠的荒野。他想,費爾米納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會把信打開,
也一定會看到和當年其它信上一樣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實際上,她原封不
動地把它們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裏。以後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樣處理,連拆都不
拆。總之,不管他絞盡腦汁寫出多少信,在她手裏都會遭到同樣的命運。他不相信會有
這樣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間,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連用什麽顏色的墨
水寫的都不想知道。要說有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隻能是她。
    阿裏薩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無底的地下蓄水池,記憶力就從那
裏排走了。他的智慧將慢慢地耗盡。在拉·曼加別墅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才明白,年輕
時的那一套,難以敲開被喪事封死了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找一個電話號碼,
偶然看到了她的電話。他撥了電話,電話鈴響了許多次,最後他聽出了她的聲音,嚴肅
而微弱:“喂2哪一位?”他沒說話,把電話掛了,但是那無限遙遠的抓不住的聲音卻
刺疼了他的。乙。
    那幾天,卡西亞妮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請到了家裏。阿裏薩心
不在焉,把雞湯撒在身上,她將餐巾在水杯中蘸濕,給他擦幹淨衣領,然後給他戴上一
個圍嘴,免得他再鬧出什麽事來。他真象個老娃娃。在用餐時,她發現他好幾次摘下眼
鏡用手帕擦拭淚水。喝咖啡時,他端著杯子就睡著了,她想輕輕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
他羞愧地驚醒說:“我隻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卡西亞妮夜裏躺下時吃驚地想,他
怎麽老成這個樣子了!
    烏爾比諾醫生逝世一周年時,家屬發出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出席紀念彌撒,地點在
大教堂。迄今阿裏薩已經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沒有收到她的隻言片語。這促使
他決定去參加紀念彌撒,即使自己並不在被邀請之列。這是一次奢華而不那麽感人的社
交活動。頭幾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傳的座位,靠背上的銅牌刻著主人
的名字。阿裏薩是最初到達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費爾米納必經之路上省個位子。他
想,最佳位置應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於的後麵。可是,那裏的人很多,找不
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窮親戚們的大廳裏去。從那兒他看見費爾米納由兒子攙扶著走
進來,沒戴首飾,身穿一件黑天鵝絨的長衫,一大排紐扣從脖子一直到腳尖,象主教的
長袍。她肩上搭一塊卡斯蒂亞飾邊窄披肩,不象其他寡婦那樣戴著掛麵紗的帽子,就連
許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種掛麵紗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臉上閃著白白的光彩,被
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燈下顯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
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阿裏薩站立著,指尖扶在長椅靠背上,一直到
昏厥的感覺過去,因為他覺得,他與她不是僅僅隔開七步之遠的距離,而是在兩個不同
的世界裏。
    費爾米納幾乎一直站在大祭壇前麵的家屬位置上,象看歌劇一樣,風度不凡地出席
彌撒儀式。最後,她卻打破了曆來的禮拜儀式規矩,沒有按當時習慣站在那兒接受人們
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過去向每個來賓表示謝意,這是與她的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舉
動。她向大家逐一問候,最後輪到了窮親戚們。她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需要她打招呼
的熟人。阿裏薩此時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從中心推了出來,果然,她看見了他。
費爾米納以其社交老手的瀟灑風度,絲毫沒有猶豫地離開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過手去,
露出溫柔的微笑對他說:
    “您來了,謝謝!”
    原來,她不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了。她從中發現了許多發人
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和女兒在桌子上吃早
餐。她看見是用打字機打的,便好奇地打開了信,一看到簽名的第一個字母,她臉上馬
上泛起紅暈,感到熱辣辣的。她馬上隨機應變,將信放到圍裙的口袋裏,說:“是政府
的悼唁信。”女兒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說:“這是另一
封。”她想事後燒掉,免得女兒再問,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誘惑。她等待的是對自己
那封辱罵信的應有的反駁。其實,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時,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
從信中莊重的稱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點什麽變化。結果,
她的好奇心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將自己關進寢室,在燒掉之前安安靜靜地讀一下。她一
連看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思想曾經多次象夜間的小鳥似的在她
頭上撲扇著翅膀掠過,但是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卻四散飛走,隻留下一片羽毛。這
些創見就擺在麵前,如此清晰,如此簡單明了,就象她自己也曾樂意說出來的那樣。她
又一次感到難過,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不能和他一塊探討,就象每天睡覺以前評說當
天的某些事情那樣。就這樣,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阿裏薩,他有著一種敏銳的洞
察力和遠見卓識,這與其年輕時狂熱的信件和整個一生的可憐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話
別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眼中那種受聖靈啟示的男子一樣。這麽一想,她又
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不管怎麽說,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那封信
並非重複守靈的那天晚上的粗魯話語,而是一種打算勾銷過去的十分高尚的行為。
    以後的信終於使她平靜下來。但她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閱讀之後,還是把它付
之一炬,盡管在燒掉後她逐漸感到一種無法消除的內疚。就這樣,當她開始收到編號的
信時,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將信毀掉的道德上的證據。不管怎麽說,她最初的意圖
並非是把信留給自己,而是等待機會將信還給阿裏薩。她認為,對人類那麽有用的東西
不該丟失。糟糕的是,隨著時日的流逝,她還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
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願使自己難堪,也不願寫一封信解釋——她的矜持不允許她這樣
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把信還給他。
    第一年守寡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對丈夫的純潔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活動,不再妨
礙她考慮隱私,也不再妨礙她有某些實實在在的想法,而是變成了一種指導和照料她的
思想指南。
    有時,在她確實需要他的地方,她會看到他,不象是一個幽靈,而象是一個有血有
肉的軀體。她相信他就在那裏,還活著,但沒有了男子的怪病,沒有家長式的指手畫腳
的苛求,也沒有總是要求她以他愛她的方式愛他:不分場合的親吻,日日夜夜的敘情。
確信這一點,使她受到鼓舞。因為這樣她就比他活著的時候對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
望她的愛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願望。實際上,
他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一天,她大失所望,曾這樣對他喊道:“你沒有看到我是多
麽不幸嗎?”他以他特有的動作摘下眼鏡,既不慍怒,也不恐慌,隻是用那孩子般無真
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她,隻用一句話就讓她知道了他那驚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
永遠記住,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的關係。”從守寡最初感到寂寞
時開始,她理解了,那句話並不象她當時所想的那樣隱藏著卑劣的威脅,而是給他們兩
人提供了充滿幸福的時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環球旅行中,費爾米納看中什麽就買什麽。她買東西常常出於一時衝動,可
丈夫也樂得找出恰當的理由來滿足她。這些東西不論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裏,
還是在那摩天大樓已開始日益增多,查爾斯頓舞曲震天響的紐約市的玻璃櫥窗裏,都是
美麗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帶回五。六個大立櫃,立櫃上掛著耀眼的金屬領,四
角包著銅皮,就象神話故事中的棺材一樣。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跡的主人,然而這些東
西平時鎖著並不值錢,隻有被她社交範圍內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間,才顯示出它們的珍貴。
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炫耀而置,哪怕讓別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開始衰老前很久,就意
識到自己在公共場所裏的高傲和虛榮心,人們常常聽到她在家中這麽說:“這麽多破爛,
真得好好處理一下,否則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烏爾比諾大夫嘲笑她這種想法是徒勞
無益的,因為他知道,如果騰出空來,很快又會被新添置的東西占據。但是她仍堅持,
因為的確沒有立錐之地了,何況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實用的,如掛著的襯衣、揉成一難
壓在廚房櫃子裏的歐式冬大衣,都是長期沒用過的。於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時,她感到
精神很好,就開始翻箱倒櫃,掏空了衣箱,最後拆除了閣樓,對那一堆堆過時的衣服來
了一次大掃蕩,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戴的時髦的帽子,歐洲藝術家按女皇加冕時穿的
式樣來設計的鞋子,也都—一作了處理。其實這種鞋子,在這兒是受到高貴小姐們鄙視
的,因為它跟黑種女人在市場上買來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樣的。整個上午,家裏平台
都處於緊急狀態,一陣陣刺鼻的樟腦球味簡直令人難以呼吸。最後她看到那麽多扔在地
上的絲綢、織錦和金銀絲帶以及黃狐狸尾巴都要扔進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還有許多人沒飯吃,”她說,“把這些東西燒掉真是罪過啊!”
    於是焚燒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了,東西隻不過換了個地方,從特許的位置
換到用老馬廄改成的剩餘物資倉庫。同時,騰出來的地方,正如烏爾比諾醫生所說,開
始又滿滿地放上了新的東西。這些東西隻要放在衣櫃裏一小會兒後便永遠放在裏麵了,
最後則被投入火堆。她說:“應該想出個辦法處理那些沒有一點用處但又棄之可惜的東
西。”正是這樣,各種東西以使她自己都懼怕的貪婪,搶占著家裏的空間,而人則被擠
到角落中去,直到費爾米納將它們放到看不見的地方為止。她並不象自己認為的那樣有
條有理,而是用一種特殊的絕招,將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一起。烏爾比諾逝世那天,人
們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堆在宿舍裏,以便有個地方守靈。
    死神從這個家中經過,使問題得到了最後解決。燒掉丈夫的衣服,費爾米納發現自
己並沒有什麽不安,而且她以同樣的勇氣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
扔進去,不管新的還是舊的,也不考慮富人的妒忌和將要餓死的窮人的報複。最後,她
讓人把芒果樹連根刨出,半點兒不幸的痕跡也不留下,並將活著的鸚鵡贈給新建的市博
物館。隻有那時,她才感到能舒暢地呼吸。她現在住在一個她一直夢想的家裏,寬敞、
舒適,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女兒奧費利亞陪她三個月後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兒子帶著孩子們星期天來家裏吃午
餐,其它時間有空才來。費爾米納親近的女友們,在她最憂傷的時刻過去後,開始來她
家串門,在光禿禿的院子對麵玩牌,烹調和品嚐新菜,讓她適應沒有他也照樣存在的貪
婪世界的隱秘生活。來得最經常的女友之一是魯克雷希啞,這是一個守舊的貴族,費爾
米納一直跟她很好。自烏爾比諾死後,她對費爾米納更加親近。被關節炎弄得身體僵硬
和對自己放蕩生活感到懊喪的魯克雷希姬,不僅是她當時最好的伴侶,而且還時常向她
詢問有關本城正在醞釀的城建規劃的有關問題。這使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憑
借丈夫的影子自己才受人敬重。然而,人們從來沒有象此時那樣把她與她丈夫緊緊聯係
在一起,因為他們不再象往常那樣稱呼她婚前的名字費爾米納·達薩,而開始叫她烏爾
比諾的遺媒了。
    她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隨著丈夫逝世一周年的臨近,她覺得自己漸漸地進人一種舒
服、清新、安靜的環境之中——無可非議的風景優美的地方。當時她還不十分清楚,後
來幾年中也沒有很好地意識到,阿裏薩寫在信中的見解,對她恢複精神的平靜幫了多大
的忙。正是這些與她的經曆相符的見解,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靜地迎接老年
麵臨的一切。紀念彌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機會,阿裏薩從此知道,由於他那些鼓勵性
的信,她也準備忘卻過去。
 
    ------------------
  

上一頁    下一頁第六章(二)
    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書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
封背麵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
放,但是隻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
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激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胸懷坦然地去問
那個魯克雷希應,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板弗洛倫蒂諾·阿裏薩。魯克
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說:“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還重複了通常的說法,說他人很
好,從來不找女人。她有一個秘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
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說,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
婉如此確信無疑地重複這種說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有一個時期,
人們傳說魯克雷希灰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姬,她從小就認
識阿裏薩,並說,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
購舊襯衣和床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說:“這是個正經
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說法:“歸根結底,
人家也這麽說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麽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
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著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
時候。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傭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傭說,‘佛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
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麽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仆把他帶
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裏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
站在門口等著,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
也使他複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爽的蔭影之中時,他幾
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曆的奇跡,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
來,腦海裏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
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隻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公開背叛了他,
使他不得不屈服。隻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它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
在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著
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麽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五頭打
鳥時嘴裏念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
命。”第一次帶著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烏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
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複這幾句話,可沒有
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象一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
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仆被他那蒼
白得象死人一樣的臉色嚇壞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
樣會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把窗戶又關上。他心中清楚,
連一分鍾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萌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
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脫掉。”她說。
    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裏的嘰哩咕嗜聲。他強忍
住了,說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何時再能見她。她站在那兒,迷惑不解地說:
“您不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跟她到院子裏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
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歎息般的聲調說:
    “求求您,明天我來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她定期串門的日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
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裏薩對她表示了感謝,舉著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
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汽車的響聲開始
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裏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
雙眼,放鬆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
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說:
    “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象是霍亂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仆領著阿裏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
內的花壇時,他感謝上帝的恩賜c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麽
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裏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說:“我跟平常一
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
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
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
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彌漫著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
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麵臨的事情該怎麽辦。這是半個世紀後,
兩人首次那麽麵對麵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著。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
他們已成為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廠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
同之處。過去已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
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
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
事務。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作為船主,隻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
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她也不了
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感,找出各種理由,說什麽高山對
心髒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
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機,兩名駕駛員,載著六名旅客和郵袋,象鋁做的螞炸
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裏薩評論說:“就象個空
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份險
的居然是她。她說:“變得不一樣I。”她是想說,是她發生I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
發生了什麽變化。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匕機低飛進行特技表演。
其十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兀餃似的,擦著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
上碰下I一塊翼翅,掛到f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
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衛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
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麽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興
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發如此金黃的男子,
在這麽個象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裏,怎麽能升起來呀!
這麽一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複去地琢磨,怎麽也想不明白。相反,
她倒聽人說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象海輪那麽晃動,可有另外
一些更嚴重的危險,象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裏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象旅館房間一
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裏有衛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
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誌地對她說,這些進步可以說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
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它們都很活躍,很
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慰
他,說,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
子畢竟不多。最後,阿裏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麵,他想引
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可是,不一會兒,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仆打斷了他們的談
話,交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
一個分類係統。她象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裏薩很平靜。
    “不必了吧,”他說,“信是我寫的。”
    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頭天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麵的失敗感到一種難以消除的
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
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祥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
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麽多解釋。隻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當然。”她說,“信歸根到底是屬於發信人的。不是嗎?”
    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是的,”他說,“因而,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
    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說:“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
益匪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麽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說:“您想
象不到我現在是多麽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封信。
    過了六點,家裏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
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性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
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日能否再來。得到的回答
又出乎他的預料。
    “什麽時候想來就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裏。她沒等仆人送上茶來,就跟
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說,嚴格地說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
部書裏的一個個情節。她也那麽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
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艱難的日子裏給予她的巨大
力量。她說得那麽熱忱,那麽感激,也許還懷著深情,以致阿裏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
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一I身邊,她想避開
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說:“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裏是這麽稱呼的。”她對此話感
到不悅,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
慎地試探著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
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說,“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可我沒變,”他說。“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用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神眼在責備他。
    “我別無他求,”她說。“我都滿七十二歲了。”
    阿裏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
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髒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
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著急得想哭,以致無
法說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
求文仆去拿信夾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複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
留複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麽高尚。他們已沒什麽好說的了。告辭前,他建議在下一個星
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麵。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我不知道老見麵有什麽意思。”
    “我也沒想過有什麽意思。”他說。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時他又去了,以後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
為到了第二個月未,每個星期的見麵已變成兩個人的習慣了。去時,阿裏薩總帶上喝茶
的英國點心、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在遠洋輪上的美味鹹肉、鹹魚。有一個星期二,
他給她帶去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照片,他
是在“代筆先生門洞”一家明信片拍賣攤上以一角五分錢買下的。費爾米納不明白照片
怎樣會落到那裏去的。他也不能理解,隻能說是一樁愛情的奇跡吧。一天早上,阿裏薩
在剪花園裏的玫瑰時,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時要給費爾米納帶上一朵。由於給一個新寡女
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難題。一朵紅玫瑰花象征火熱的激情,有可能對她的守喪是一
種觸犯。黃玫瑰花有時象征好運氣,但通常情況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談到過土耳其
黑玫瑰,也許那是最合適的,可是他院子裏沒有。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冒險帶一朵白
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歡其它玫瑰花那樣喜歡它,因為它平淡無奇,沒有什麽意思。最後
一刻,為了避免費爾米納多心說玫瑰刺有什麽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費爾米納覺得白玫瑰花不是別有用心的禮物,就高興地接受了。這從此豐富了他們
星期二會麵的內容。每當阿裏薩手持白玫瑰花到來時,她已在茶幾的中央準備好了盛上
水的花瓶。有一個禮拜二,往花瓶裏插玫瑰花時,他象是出於偶然地問道:
    “在我們年輕時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說,“可用意不一樣,這您知道。”
    事情總是這樣:他想前進,而她則封死道路。但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
裏薩發現,他已擊中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背過臉去,以便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
是一片火辣辣的紅暈,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時代的紅暈。他牽動了她的心,使她對自己不
悅起來。阿裏薩十分小心地把話題轉向不那麽有刺激性的問題,但他如此有禮貌,如此
謙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這個星期二,他們過得很不愉快。
她幾乎要求他別再來了。可一轉念,到了他們這般年紀,還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
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個星期二,當阿裏薩往花瓶裏插玫瑰花時,
她們心自問,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事情沒給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見麵很快擴大到一種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費爾米納的兒女也參加過來了。她的兒子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現,而且留下來打牌。阿裏薩本來不會玩牌,但
是費爾米鋼隻用一個星期二就教會了他,於是兩個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寫了挑戰式
的邀請書,讓他們下個星期二來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變得每次見麵都
在一塊打牌,而且約定好了玩牌時每個人要出的東西。烏爾比諾·達薩及其妻子——她
是一位傑出的點心師,每次都帶來與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裏薩還是帶在歐洲船
隻上弄到的新鮮食品。費爾米納也絞盡腦汁,每個星期都拿出點兒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兒。
    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進行一次打牌比賽,不是賭錢,但是輸者在下一次打牌時要
做出點特別貢獻。
    大家對烏爾比諾·達薩大夫的印象是:舉止拘謹,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都象是突
然受驚,不適時的臉紅使人擔心他的腦子是否健全。但是毫無疑問,並且一眼就能看得
清清楚楚,阿裏薩最關心的別人的議論是對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的妻子卻相反,活
躍,有一種平民百姓的機智,一切都做得適時而恰到好處,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
不能找到比這更好的玩牌對手了。跟他們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樣,阿裏薩對愛的
無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滿足。
    一個晚上,他們一塊兒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請他與他共進午餐:“明
天中午十二點半整,在社會俱樂部。”社會俱樂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卻配著有毒的酒。
就是說,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憑著種種理由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進去:私生子不
能進入即是最重要的規定之一。叔父萊昂十二在這方麵有過十分令人惱火的經曆,阿裏
薩本人也曾受過侮辱。有一次,他應俱樂部一位創始股東的邀請去吃飯,坐下後又被趕
了出來。阿裏薩在這位股東的內河航行生意中曾幫過大忙,這位股東也不得不帶他到另
一個地方去吃飯。
    “我們製定規章的人更該履行這些規章。”他對他說。
    雖然如此,阿裏薩還是決定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去冒冒險。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
對待,盡管沒要求他在貴賓留言簿上簽名,也十分光彩。就隻有他們二人共進午餐,而
且時間很短,規格也較低。阿裏薩從頭天下午起就對這次會麵憂心忡忡,如今隨著一杯
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想跟他談談他的母親。
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陣之後,阿裏薩發現,她跟兒子講到過他。更讓人吃驚的是:費爾
米納為了他,還跟兒子撒了謊。她對兒子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打她從大沼澤地聖·
胡安市來了以後就一塊兒玩耍,是他最早教給她讀書識字,因而她多年來對他懷有感激
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從學校出來,常常跟他的母親特蘭西托一呆好幾個小時,
在百貨店裏幹刺繡活兒,特蘭西托是位著名的繡花能手。她此後沒有繼續跟阿裏薩交往,
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由於他們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未深談自己的意圖以前,先就老年問題信口開河地說了一通。
他認為,要是沒有老人的妨礙,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如同野戰軍一樣,
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進。”他預言會有一個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來社會,
到那時,人都被隔離在邊遠城市,不能依靠自己來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獨,
而要依靠社會。依照醫生的觀點,他認為到達這個社會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這個
美好社會到來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養老院,在那裏,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
己的興趣、好惡、怪癖及痛苦結合在一起,避開與後幾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說:“老
人在老人中間會顯得年輕些。”那就是說,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感謝阿裏薩在他母親守
寡的孤獨中所給予她的良好幫助,並懇求阿裏薩,為了他們兩位老人的利益,也為了大
家生活得安逸,繼續這樣做下去,還請他耐心對待老母親的怪脾氣。這次會麵的結果使
阿裏薩感到異常輕鬆。“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不隻現在,而是從很久
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許久就是如此。”然後,他隻想痛快地說出來,便以譏諷的口吻提
示他。
    “在未來的社會中,”他最後說,“大概您這會兒必須去公墓了,您還得為她和我
的午餐送去一束鮮花。”
    那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預言是不恰當的。於是他趕快作解釋,結
果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但阿裏薩幫助他解脫出來了。他滿麵春風,因為他表示,跟烏爾
比諾·達薩遲早還要有一次與這次相同的會麵。那是為了履行一項不能避免的社會手續:
正式向他的母愛求愛。午餐很鼓舞人心,不僅由於原因本身,還因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
容更改的請求將會多麽容易地被樂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費爾米納的允許,真是沒有比此
刻更合適的機會了。還有,在那次具有曆史意義的午餐談話之後,墨守成規的要求已顯
得多餘了。
    阿裏薩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上下樓梯都特別小心,因為他一向以為,老年是從第一
次不太要緊的跌跤開始的,而死亡則隨著第二次跌跤而來。他覺得他辦公室的樓梯比所
有樓梯更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來,爬那道樓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勁兒,不僅要
看清楚每道台階,雙手還要扶著欄杆,以免失足墜地。人們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太危
險的樓梯,但每次他都推說到下個月再做決定,在他看來,換樓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
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上樓梯需要很長時間,這並非象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費
勁,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一起吃飯,喝了杯
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吃飯時又喝了半杯紅葡萄酒,尤其是談話是如此令人鼓舞,回
來後他真是高興極了,竟然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步躍上第三道台階,結果扭傷了左腳,
仰麵摔倒,沒摔死可真是奇跡!在摔倒的那一瞬間,他頭腦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會是
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為在生活的邏輯中,兩個在那麽多年中如此熱烈地愛著同一個女
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後僅差一年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腳部和小退打
上了石膏,被迫臥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還精神。當醫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動彈時,他真
不相信會如此不幸。
    “別對我這樣,大夫,”他懇求道,“我的兩個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樣呀/
    好幾次他試圖雙手抱著那條塑像般的腿立起來,每次都向現實屈服了。但是,當他
終於又用那隻仍感疼痛的腳重新開始走路、脊背還露著鮮肉時,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
命運以一次意外的跌躁獎勵7他的堅貞和恒心。
    最惱火的日子是第一個星期一。疼痛已減輕了,大夫的預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
午,四個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費爾米納而耿耿於懷。然而,在無可奈何地睡過午覺之
後,他還是向現實屈服了,於是便給她寫了封請求原諒的信。這是一封手寫的信,寫在
香紙上,用的是發光墨水,以便她在暗處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著臉皮,添油加醋,
以戲劇的方式誇大事實,企圖激起她的同情心。她兩天後給他回了信,寫得很有感情,
十分親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熱戀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機會又給她寫了一封信。
當她第二次給他回信時,他決定要永遠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談的極限,並且借口要掌
握公司每天的工作進程,在床前裝了電話。他請總機接線員接通那個從他第一次打電話
後就牢記在心頭的三位數字的號碼。由於距離遙遠,那銀鈴般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神
秘而又緊張。但他聽出來了,那是他的情人的聲音,隻是三兩句通常的問候之後就跟他
“再見”了。阿裏薩為她的冷漠感到傷。乙:他們又如開頭時一樣了。
    然而,兩天後,收到了費爾米納的一封信,信中懇求他別再給她打電話了。她的理
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電話屈指可數,都是通過一位接線員接通,這接線員熟悉所有用
戶,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奇聞軼事,而且不管用戶在家與否,在哪兒她都找得到。工
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麵,她掌握用戶的全部談話,了解他們私生活的秘密,掩飾得
最好的戲劇性談話也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有時甚至介入用戶的對話,發表自己的觀點,
或安撫他們的情緒,都不是什麽稀罕事。另一方麵,那一年中創辦了一份晚報叫《任義
報》,唯一的宗旨是抨擊那些名門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無顧忌。那是報紙主人的報
複,因為他的兒子們未被獲準加入社會俱樂部。雖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費爾米納
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對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過
信件這一不合時代潮流的方式與阿裏薩保持聯係。他們的信件來往是如此頻繁和緊張,
以致阿裏薩忘記了自己的腳和床鋪對自己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專心一意地伏在醫院裏
專供病人吃飯用的那種輕便小桌上寫信。
    他們之間又以“你”相稱了,又重新象在從前的信中那樣交換對他們生活的看法。
但是阿裏薩又一次試圖超速前進:他用大頭針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
信裏寄給了她。兩天後信被退了回來,沒有半個字的評論。費爾米納不能不這樣做,她
認為那都是小孩子們的事。尤其阿裏薩還堅持要回憶他們在福音小公園中朗誦傷感詩句
的那些黃昏、上學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樹下刺繡諸如此類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更感到
那是孩子們做的事了。她懷著內心的痛苦,將他放到應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個在人
所共知的評論中象是偶然的問題:“你為什麽堅持要談不存在的事情呢?”後來她又責
怪他那無視自然規律、徒勞無益地不服老的頑固性。據她看,這就是他魯莽行事和過去
經常遭到失敗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個如此善於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
伶訂的守寡生活中給了她莫大的支持,可當他把這些思考應用於自己的生活中時,卻象
一個孩子似的幼稚得作繭自縛起來。於是兩個人倒了個個兒。是她努力給他以新的勇氣
使他看到未來。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難以理解的話: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
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但是,他從不會象地那樣是個好學生。被迫臥床不動,越來越明
顯地感到光陰在飛速消失,想同她見麵的狂熱的願望,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
的心情比他所預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慘不幸。他第一次開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現實。
    卡西亞妮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洗澡,換換睡衣。她給他灌腸,給他拿尿壺,給他在脊
背的潰爛處敷山金車花藥,還遵照醫囑給他按摩以免不活動給他帶來別的更嚴重的疾病。
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那年十二月她將獲得教師稱號,阿裏
薩答應由內河航運公司出錢讓她到阿拉巴烏去上高等學校。這部分是為了使自己的良心
得到安慰,尤其是為了不遭到她的責怪,也為了免去應該向她作出的解釋。他永遠想象
不到她在寄宿學校的失眠之夜,在沒有他的周末,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所經受的痛苦。因
為他從來想不到她多麽愛他!他從學校的一封正式來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
後一名,而且期末考試幾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監護人的責任:為了逃避由於
自己的過錯而受到譴責,他未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姑
娘本人提及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話,她會爭辯說她的失敗也有他一
份責任。於是,他幹脆一切聽其自然。他沒有意識到,他已開始把種種事情推遲,盼望
著死亡來解決他的一切問題。
    不僅這兩位前來照料他的女人,而且連阿裏薩本人也對他的巨大變化感到吃驚。十
年以前,他在家裏的樓梯後麵采取突然的方式襲擊了一個女傭,當時她穿著衣服站立在
那兒,他以比菲律賓公雞還靈敏的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她達到了心搖神蕩的
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帶家具的房子,才使她發誓不露真情,而說使她失節者是一個
連吻都未吻過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強迫她與這
個未婚夫結了婚。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對這同一個人,幾個月前還使他愛得發顫的兩個
女人,“這會兒把他翻來覆去,給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幹,給他
全身按摩,他卻沒有任何動情的反應,也沒有舒暢的呼吸。對於他的這種無能,兩個女
人各有各的解釋。卡西亞妮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則歸結為一種她
難以捕捉到跡象的內因。隻有他知道真情,而且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稱。無論如何,這
是不公正的,她們無微不至地侍奉他卻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細心的照料卻對一切無
動於衷。
    僅僅三個星期二阿裏薩沒有來訪,費爾米納便發覺自己需要他了。她與經常來信的
朋友們相處甚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早已忘卻了丈夫的習慣,她們在一起過得更愉快
了。魯克雷希啞因耳疾去巴拿馬治療,一個月後回來時疼痛減輕了許多,可在耳朵上放
了個小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力不如以前了。費爾米納是對她所答非所問、說話亂打岔最
有耐心的朋友,使魯克雷希敗十分高興,每天說不定哪會兒就到費爾米納家中來了。但
是,費爾米納盼望同阿裏薩一起度過的那些平靜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裏薩堅持認為的那樣,對過去的記憶拯救不了未來。相反,它更加使費爾米
納堅信,二十歲時那種年輕人的狂熱行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愛情。盡管她生
性坦率,她還是無意向他表明這一點,無論是通過信件還是當麵。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
在了解了他寫在紙上的對老年的種種思考,並從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後,她認為他信中的
纏綿悱惻是多麽虛偽,他那抒情詩般的謊言是如何地貶低了他,他那固執地要把過去失
去的東西收回來的想法對於他的事業是多麽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沒有一行字,他
自己令人厭惡的年輕時代中沒有一刻鍾曾使她感到一個星期二的下午由於沒有他在身旁
而顯得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難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時心血來潮,把丈夫在某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送給她的落地式電唱收
音兩用機搬到了馬廄裏去。這台兩用機他們曾打算送給博物館,因為是本城的第二架。
在服喪期間,她曾決心不再用它,因為象她這種門第的寡婦,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是不
能聽任何音樂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過了第三個無聊的星期二之後,她又讓人將
兩用機搬回了大廳,她不願象從前那樣欣賞裏奧班巴廣播電台的情意纏綿的歌曲,而是
為了以古巴聖地亞哥催人淚下的小說來消磨她無事可幹的空閑時間。她這樣做是對的,
自從女兒出生以後,她就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時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讀書習慣,
而隨著眼力的逐漸衰退,這一習慣她也完全丟棄了。她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好幾個月
都不知眼鏡放在何處。
    她對古巴聖地亞哥廣播小說喜歡得著了謎,天天焦急地等待這一聯播節目。有時她
也聽聽新聞,了解一下天下大事。偶爾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便將音量放到最低,遙遠而
清晰地聽聽聖多明各的梅倫蓋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納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聽到了
一個陌生電台的聲音,聲音又大又清楚,就跟在鄰居家裏似的。這家電台廣播了一條令
人心碎的消息、:兩個從四十年前開始就在同一個地方重溫他們的蜜月的老人,被帶他
們去遊玩的船夫用漿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所帶的十四個美元。當魯克雷希姐給
她講述了發表在當地報上的事情的全部過程時,她的感觸就更為深刻了。警察發現兩個
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歲,男的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情人,四十年來,一
直偷偷地在一塊度假,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關係穩定而幸福,且有眾多的子
女。
    在聽廣播小說時,費爾米納從來沒哭過,此時她卻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在接著而來
的信中,阿裏薩將這條消息的簡報寄給了她,但沒做任何評論。
    這不是費爾米納的最後淚水。本等阿裏薩六十無傷愈出門,《任義報》就用整個第
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謂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姬私通的事,並且登了他們的照片。費
爾米納推測著他們私通的細節、次數,方式以及丈夫與他們蔗糖廠的黑人幹這種見不得
人的勾當時的細節。用血紅的大字體登出來的這篇報道,象一聲災難性轟雷,震動廠本
地散居的貴族階層。報道中沒有一行字是真實的: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娘結婚前就
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結婚後仍是如此,但從來不是情人。不管怎麽說,發表這篇文章不
象是為了玷汙烏爾比諾醫生的名聲,因為想起他,人人都會肅然起敬,而是為了損害魯
克雷希她的丈夫,上個星期他被選為社會俱樂部主任。醜聞沒過幾個小時就被壓下去了。
魯克雷希娘再也未去拜訪費爾米納。費爾米納認為這等於默認了這一過錯。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費爾米納也未能免遭她那個階級對她的攻擊。《任義報》
對她的薄弱之點肆意進行了攻擊,這就是她父親的生意。當父親被迫出走時,她僅了解
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姬告訴她的。後來,當烏爾比諾醫生會見省長
證實了那件事時,她才相信父親幹了見不得人的事。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政府的警察帶
著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園的家,從上到下嚴格搜了一遍,然而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
西。最後他們命令打開費爾米納原來住的房間裏的那個帶鏡子的衣櫃。當時隻有普拉西
迪姐一人在家,又無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沒有鑰匙為由拒絕打開。那時,一個警察用
左輪手槍柄砸碎了門上的玻璃,發現鏡子與木板之間塞滿了一百美元一張的假鈔票。這
是一連串跟蹤行動的終點,證明了洛倫索·達薩是一筆巨大的國際交易的最後一個環節。
這是一次巧妙的詐騙行為,紙幣上還帶有原鈔票的水印:將原值一美元的紙幣經過魔術
般的化學處理抹去舊版麵,印成了一百美元麵值的紙幣。洛倫索·達薩辯解說,衣櫃是
女兒結婚後很久才買來的,買來時紙幣就應該已藏在裏邊。但是,警察證實那衣櫃從費
爾米納上中學時就在那兒。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錢藏入鏡子裏。這就
是烏爾比諾醫生與省長說定將嶽文送回故土以掩蓋醜行後告訴妻子的唯一情況。但報紙
上講的比這要多得多。
    報紙說,上一世紀如此頻繁的內戰中的一次,洛倫索·達薩曾經是自由黨人總統阿
吉列奧·帕拉政府與一個名叫約瑟夫·克·科澤尼奧夫斯基的波蘭人之間的牽線人。後
者乘控法國國旗的聖安東尼號商船在此逗留數月,試圖做成一筆不明不白的武器生意。
這位後來以約瑟夫·孔拉德的名字聞名於世的科澤尼奧夫斯基不知怎麽與洛倫索·達薩
接上了頭。洛倫索·達薩用政府的錢買下了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狀和正式收據,
而且是用純金支付的。根據報紙的說法,洛倫索·達薩硬說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襲中丟失
了,其實那次偷襲根本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他是以雙倍的價錢把武器賣給了保守黨人,
供他們跟政府作戰。
    任義報》還說,洛倫索·達薩以很低的價錢買下了英國軍隊多餘的一批皮靴,那時
正值拉斐爾·雷耶斯將軍建立了海軍。僅此一項交易,他在六個月中就把財富增加了一
倍。報紙說,當貨物到達港口時,洛倫索·達薩拒收,因為運來的全是右腳的靴子。當
海關按現行法律將這批貨物拍賣時,又是隻有他一個人去購賣,所以隻以一百比索的象
征性價格成交。與此同時,他的一個同夥以相同的條件買下了另一批左腳穿的靴子,那
是在裏約阿查到港的。兩批靴子配在一起後,洛倫索·達薩便利用與烏爾比諾·德·拉
卡列家族的親戚關係,以百分之兩千的利潤賣給了新建的海軍。
    《任義報》的報道最後說,洛倫索·達薩上世紀末離開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並非象
他喜歡說的那樣,是為了給女兒的未來尋找更好環境,而是由於被發現在他興隆的煙草
生意中摻假,他在進口煙中摻進剁碎的紙屑,幹得如此巧妙,連最精明的吸煙者都未曾
察覺而受騙。報紙還披露了他與一家地下國際企業的聯係。這家企業在上世紀末最後賺
錢的業務就是從巴拿馬非法引進中國移民。相反,那項如此損他名譽的。人們議論紛紛
的販買騾子的生意,倒象是他所做過的唯一誠實的生意。
    當阿裏薩傷勢未意,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傘出門時,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費爾米
納。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年齡使她的皮膚皺皺巴巴,悲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烏爾
比諾·達薩大夫在阿裏薩養傷期間曾兩次去看望他,告訴了他《任義報》的兩篇文章使
他母親多麽的痛苦和沮喪。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對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憤想已極,
幾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棄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習慣,因為他在棺材裏聽不到
她的高聲辱罵,她感到肺都氣炸了,她要和死人進行決鬥。至於魯克雷希妞,她讓願意
帶口信的人告訴她,在那麽多睡過她的床的人中間,起碼有一個男子漢,她應該為此心
滿意足了。有關洛倫索·達薩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麵對她影響更大,是文章本身,還是
發現她父親的真正身分為時過晚。但是,不管是兩者之一,或者兩者兼備,反正足以使
她垂頭喪氣了。那為她的容顏大增光彩的灰白色頭發,此時變得象黃玉米纓子,那雙美
麗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時也不再象昔日那般晶瑩發亮。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不想活
下去的決心:本來,吸煙的習慣她早就放棄了,不管是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或采取其它
什麽方式,可現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場所吸起煙來,而且吸得很凶,開始是吸她自己
卷的煙,這是她一直喜歡抽的煙,後來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見的煙,因為她已沒有時間和
耐心去卷了。一個男人,假若不是阿裏薩,肯定會問自己,象他這樣一位如驢一般生著
褥瘡的破腿老人,象費爾米納這樣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別的幸福的女人,未來能
給予他們什麽呢?可阿裏薩不這麽想,他從瓦礫中奪回了一線希望之光,他認為費爾米
納的災難使她顯得氣度不凡,暴怒使她更為美麗動人,對人世的怨恨必將使她恢複二十
歲時的倔強性格。
    她感激阿裏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理由,那兩篇汙蔑性的文章發表後,阿裏薩給《任
義報》去了一封抗議信,提出報紙應對發表的文章負道德責任,對別人的名譽應該尊重。
此信未能在該報發表,但他將信抄了一份寄給加勒比海岸曆史最久、態度最嚴肅的報紙
摘報》。這家報紙在頭版以顯著位置把它登了出來。信上的筆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
說得那麽透沏,那麽尖銳,寫得那麽感人,以致被讀者認為是出自省內最有名的作家之
手。那是大洋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傳得很遠,聽起來很深沉。費爾米納無須打聽就知
道作者是誰,她看出了阿裏薩的一些觀點,甚至看出他有關道德見解的原話。因此,盡
管她心灰意懶,她還是懷著一種重新複蘇的親切感接待了他。就在這段時間,一個星期
六下午,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單獨一人在彭塔納斯大街的寢室中,無意中在一個沒上鎖
的櫃子裏發現了阿裏薩打字信的副本及費爾米納手寫的信。
    阿裏薩的重新登門,大大振奮了費爾米納的精神,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甚感高興。
他的妹妹奧費利亞卻相反,當她得知費爾米納與一個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種奇怪的友
誼,立刻乘新奧爾良第一艘運輸水果的輪船返回來。回家的第一周她就看出了阿裏薩在
這個家裏的作用,並且發現他跟母親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時還象兩個情人似的發生
暫短的爭執。對這一切,她真是怕極了。在烏爾比諾·達薩大夫看來,兩位孤獨老人情
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秘密同居的放蕩行為。奧費利亞總是這樣,她更象
祖母布蘭卡夫人,仿佛是布蘭卡夫人的女兒,而不是她的孫女。她跟她一樣出類拔萃,
跟她一樣自負,跟她一樣為偏見所左右。在她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存在白努
無假的友誼是不可思議的,即使年僅五歲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八十歲的女人了。
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爭論時說,阿裏薩就差沒有最後到她母親的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沒有勇氣與她對峙,在她麵前,他從沒有過這種勇氣,但是他的妻
子插了進來,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說。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費利亞聽了這
話之後氣得暴跳如雷。
    “我們這種年紀談愛情已屬可笑,”她衝著她喊道,“到他們這種年紀還談愛情,
簡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動,堅持要把阿裏薩從家中趕出去。她的話終於傳到了費爾米
納的耳朵裏。象平常一樣,費爾米納不願傭人們聽到她們的談話,她把女兒叫到寢室去,
讓她把那指責性的話重說一遍。奧費利亞的話依然是那麽嚴厲,她說,她敢肯定,阿裏
薩是個浪子,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這個家來是懷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對家庭名
聲的損害要比洛倫索·達薩的種種卑劣行為和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為嚴重。費爾米納
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地聽她講述。但是,待她講完時,她可就完全變成了
另一個人。
    “我難過的是沒有力氣油價一頓鞭子,你如此大膽放肆,心術不正,實在該這樣收
拾你。”她說,“但是,你必須馬上就從這個家裏滾出去。我在麵對我母親的屍骨發誓,
隻要我還活著,你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沒有什麽力量能說服她。這樣,奧費利亞就隻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從那兒她通
過有身分的人向母親帶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諒。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連
兒子的調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軟。最後,她對一向與之保持某種庸俗同謀關係
的兒媳婦吐露出真情:“當年就因為我同這個可憐的男人的關係,人們糟踐了我的生活,
破壞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太年輕了,而現在,人們又想把這幕劇重演,因為我們太老
了。”想到自己青春年華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煙蒂點著了另一支煙,
終於將折磨她五髒六腑的毒汁清除幹淨了。
    “去它的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麽優趣性的話,那就是再也沒有
人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沒有什麽辦法。當奧費利亞最後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無濟於事的時候,就回到新奧
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兒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別,在她多次懇求後,費爾米納答應了這
件事,但不允許她進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親發了誓的,對她來說,在那些天昏地暗的
日子裏,母親的屍骨是唯一幹淨的東西。
    在最後幾次造訪中,他們常常談到船隻。有一次,阿裏薩向費爾米納發出正式邀請,
請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車,即可到達共和國首都。他們象同時代
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樣,把首都仍稱做聖菲,其實這個名字隻是上個世紀才用的。費爾
米納還保留著丈夫的壞毛病,不想去遊覽那座冰冷陰鬱的城市。有人告訴她,在那座城
市裏,女人們除去聽五點鍾的彌撒外,都足不出戶,即使在公共事務場所也不能進冷飲
店。而且,街上時時刻刻都擠滿送葬隊伍,從馱騾釘鐵掌的年代起地麵上就留下了一個
個的小坑,簡直比巴黎還糟糕。相反,河流卻強烈地吸引著她,她想看看在沙灘上曬太
陽的鱷魚,想在夜間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聲驚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又是個
孤身一人的寡婦,去做如此艱難的旅行總有點不大現實。
    後來,當她決心沒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時,阿裏薩又重申了他的邀請,那時她覺得可
能性大了些。後來,由於報上文章的事,她痛罵她的父親,怨恨她的丈夫,多年來她把
魯克雷希妞一直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時發現了她的虛偽的阿諛奉承,自然更是怒火
衝天。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兒發生了爭吵,結果,她自己都覺得在
這個家裏成了多餘的人了。一個下午,她一麵喝著那各種茶葉泡的飲料,一麵看一眼院
子裏的泥塘,在那兒,她的不幸之樹再也不會重新發芽了。
    “我想離開這個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遠不再回來。”她說。
    “你乘船去吧。”阿裏薩說。
    費爾米納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辦吧,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說。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這次旅行,如今話已出口,她就當真事對待
了。兒子和兒媳聽了高興得什麽似的,表示理解母親的心情。阿裏薩忙不迭地說明,費
爾米納在他的船上將作為貴賓接待,給她專門布置一間寢室,讓她過得跟家裏一樣舒適,
服務將是無可挑剔的,船長親自負責她的安全及生活。為了振奮她的精神,他給她送去
了路線圖、絢麗的黃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讚頌馬格達萊納河昔日天堂的詩篇。那些詩是有
才華的旅客寫的,也許正是由於這些傑出的詩篇,馬格達萊納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
心緒好的時候就翻一翻這些東西。
    “你用不著象哄小孩那樣哄我。”她說,“我去旅行是因為我自己決定要去,並不
是對風景有興趣。”
    當兒子建議讓她妻子陪伴她時,她斷然拒絕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著別人照
顧。”她自己收拾行裝。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次很好的休息,
除了不可少的東西之外,別的什麽都不帶。隻帶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雙
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僅此而已。這樣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夢。
 
    ------------------
  

上一頁    下一頁第六章(三)
    一八二四年一月,內河航運創造人,海軍準將胡安·貝爾納爾多·埃爾伯爾斯注冊
了第一艘航行在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輪船,那是艘四十馬力的原始玩藝兒,取名“忠
誠號”。一個多世紀之後,一個七月七日的下午六點鍾,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妻子陪
費爾米納登上了那艘將帶她做首次沿河旅行的輪船。這是當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船,阿
裏薩為紀念其光榮的前輩,將它命名為“新忠誠號”。費爾米納永遠不能相信,那個對
他們來說如此意味深長的名字純屬曆史的偶然,而並非阿裏薩長斯浪漫主義的又一傑作。
    不管怎麽說,與其它一切老式和新式的內河航船不同,“新忠誠號”緊靠船長艙有
一個寬敞而舒適的輔助艙。艙裏有一個擺著五顏六色竹製家具的會客廳,一個完全用中
國圖案裝飾起來的雙人臥室,一個帶浴缸及淋浴設備的衛生間,一個寬敞的帶頂了望台,
它十分廣闊,吊著的顏類植物,船的前方及兩側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一套無聲響的製
冷設備,可以保持整個環境不受外界聲音的影響,溫度不高不低,總象春天。這個豪華
房間被稱為“總統艙”,因為到當時為止已有三位共和國總統旅行時住在那兒。這一船
艙不是用來賺錢,而是留給高官和貴人使用。阿裏薩當了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董事長
後馬上讓人造此寢艙,公開說法是為了上述目的,但他內心想的是,遲早它會成為他與
費爾米納結婚旅行的幸福的庇護所,對此他充滿信心。
    這一日子終於來到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分占據了“總統艙”。船長用香核和
熏鮭魚款待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夫人,還有阿裏薩。船長叫迭戈·薩馬利塔諾,他身
著白色亞麻布製服,從靴子尖直到用金絲線繡著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徽章的帽子,都是
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顯得很有教養。與其他內河航船船長一樣,他有一個結實得象木
棉樹般的體魄,果斷而洪亮的聲音,以及弗洛倫薩紅衣主教的派頭。
    晚上七點,拉了第一道啟程汽笛。費爾米納感到汽笛聲震得她的左耳疼痛難忍。頭
天晚上做了些夢,盡是些惡兆,她不敢去解釋。大清早她就讓人把她帶到當時叫做拉·
曼加公墓附近的神學院公墓去。她站在丈夫的墓穴前自言自語,對他進行合乎清理的責
備,把那些憋在心中的話全部傾吐出來,然後與已故的丈夫和解。接著她向他述說了旅
行計劃,並說了再“再見”,以示道別。象她每次去歐洲旅行那樣,她不想把外出的事
告訴任何人,以避免沒完沒了的送行。雖然她作過多次旅行,但仍感到象第一次出行一
般。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不安也在增加。一上了船,就覺得象是被遺棄了,心中十分
淒涼,她真想單獨呆在一處痛流快快地哭一場。
    響起最後一道汽笛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費爾米納告別。阿裏薩
陪他們走到下船跳板那兒。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妻子後邊為他讓路,隻有這時,他才
明白了阿裏薩也去旅行。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掩飾不住自己的惶恐。
    “可是,這事我們不知道呀!”他說。阿裏薩向他出示了他的寢般的鑰匙,意圖再
明顯不過了:讓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個普通艙。然而烏爾比諾·達薩大夫
並不覺得這就足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遇難者的目光,象是為自己的惶”
恐尋找一個支撐點,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沉而又嚴厲的聲音對他說:
“你也……?”是的,他也象妹妹奧費利亞一樣,認為愛情有其年齡界限,過了這個界
限,就開始不體麵了。可是他善於適時作出反應。他與阿裏薩握手告別,那握手與其說
是感激,倒不如說是無可奈何。
    阿裏薩從大廳欄杆那兒看看他們下船。正如他所等待與期望的那樣,烏爾比諾·達
薩大夫和妻子在登上汽車之前,背轉身來看了看他,而他則揮手向他們告別。他們也向
他揮了揮手。他繼續站在欄杆那兒,直到車子在貨場院子裏的塵埃中消失。然後他進到
自己的寢艙,穿上一套更適合在船長私人餐室裏吃登船後第一頓晚餐的衣服。
    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而且迭戈·薩馬利塔諾船長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內容豐富
的故事為這個夜晚加了調料。但是,費爾米納不得不費老大勁兒才裝出了開心愜意的樣
子。雖然八點鍾就拉過了最後一道啟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輪
船還是在船長吃完飯走上指揮台上開始操作後才開航的。費爾米納及阿裏薩站在大廳的
欄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別城市燈光取樂的喧嚷的旅客,跟他們擠在一起。就這樣,輪
船慢慢地開出港灣,駛入看不清的水道及布滿點點漁燈的沼澤地,最後終於在以馬格達
萊納河寬闊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進了。這時,樂隊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間樂曲,
旅客一片歡騰,舞會亂哄哄地開始了。
    費爾米納寧願躲在客艙裏。整個晚上她默無一言,阿裏薩也聽任她去安靜地遐想,
隻是在艙前向她道別時打擾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困意,隻感到有點冷。她建議兩個人一
起在艙房了望台前坐一會,看一著河流。阿裏薩抱了兩個藤椅到欄杆邊,關了燈,給她
披上條毛毯,爾後坐到她身邊。她從他送的小盒子裏取出煙葉卷了支煙。她熟練的卷煙
技術令人吃驚。她悠悠地吸著,煙霧留在口中,也不說話。接著又卷了兩支,不間斷地
吸著。阿裏薩則是一口接一口地喚了兩暖壺苦咖啡。
    城市的亮光在天邊消失了。從黑乎乎的了望台看去,河流平緩而安靜,“月光下)
沿岸的牧場變成了閃著磷光的平原。時而可見大堆大堆的黃火旁有間草屋,告訴人們,
那兒可以買到供輪船用的木柴。阿裏薩對青年時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記憶,而沿河所見使
那些記憶陡然複蘇,象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他給費爾米納講了一些當時的情景,以為
可以振作她的情緒,但是她隻是吸煙,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似的。阿裏薩放棄自己的回憶,
讓她獨自去想自己的心事。這當兒她仍舊不停地卷煙、點煙、吸煙,直到將盒子裏的煙
葉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過後,音樂停止,喧嘩的旅客們散去,隻聽到入睡時的竊竊私語。那時,隻有
他們兩個人單獨坐在黑暗的了望台上了,兩顆心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和輪船行駛的節奏
在一起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阿裏薩借著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費爾米納。她在出神,表情神秘,
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側影上,顯得柔和而甜蜜。他發現她在無聲地啜泣。可
是,他沒有象她希望的那樣去安慰她或等著她的眼淚流盡,而是嚇得慌了神兒。
    “你是想一個人呆著嗎?”他問。
    “要是那樣,我就不會叫你進來了。”她說。
    於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頭,摸索著尋找另外一隻手。他找到了,那隻手正等著他。
在同一瞬間,兩個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兩隻手中哪一隻都不是他們接觸之前所想象
的那樣,而是兩隻老骨頭的手。但是,過了片刻,就變成他們想象的手了。她以動詞的
現在時開始講述已故的丈夫,就象他仍然活在世上。阿裏薩明白,對她來說,也到了這
樣的時刻,她要帶著莊重、崇高和無法遏製的活下去的願望自問,她該如何對待自己的
沒有主人的愛情。
    費爾米納為了不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隻好停止吸煙。她沉溺在理解的熱望之中。
她不能想象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當她回憶起她的生活時,想的更多的都
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滿意和高興。他們有那麽多相互理解的事,那麽多毫無意義的爭
執,那麽多沒解決好的怨恨。突然,她歎了口氣:“真是無法相信,這麽多年,發生了
那麽多口角和令人不悅的事,居然還能如此幸福,天哪,實際上連這是不是愛情也不曉
得!”講出了內心的話,費爾米納感到心情異常憂鬱。輪船行駛得十分緩慢,有如一隻
伺機覓食的巨大動物在悄悄爬行。費爾米納從憂慮中蘇醒了。
    “現在,你走吧!”她說。
    阿裏薩緊握她的手,向她俯過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麵頰。但是,她躲開了他,並以
沙啞而溫柔的聲音說:
    “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走出來,聽見他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聽見他漸漸消失的聲音。
費爾米納又點了一支煙。一麵吸著,一麵看到了烏爾比諾醫生。他穿著整潔的麻布衣服,
帶著職業的莊嚴和明顯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禮的愛。從另一條過去的船上揮舞著白帽子
向她做再見的手勢。“我們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見的奴隸。”有一次他這麽對她說,
“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沒有她跳不過去的圍牆,沒有她推不
倒的堡壘,也沒有任何她不能對付的道德:一切都見鬼去吧。”費爾米納坐在那兒一動
不動,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著阿裏薩,不是福音公園中那個神情憂鬱的哨兵阿裏薩,
那個阿裏薩已激不起她的一絲懷念之情了,而是此時的阿裏薩,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實
的阿裏薩,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卻沒有及時識別出來。當輪船喘著粗氣拖著她向天邊映
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進時,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讓阿裏薩知道第二天從何處重新開
始。
    阿裏薩知道第二天該怎麽辦。費爾米納告訴船上的傷者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驚動
她。當她醒來的時候,床頭櫃上已擺著一個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樣的
新鮮,還掛著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還有一封阿裏薩的信,有好多頁,說明他跟她道別
後一直在寫。這是一封冷靜的信,隻是述說了自從頭天晚上以來的心情,沒有涉及別的
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樣抒情,象所有信那樣字斟句酌,但是以現實為基礎。費爾米納讀
著讀著害臊起來,心跳得厲害。信的結尾懇求她,在她準備就緒後通知船上的侍者,因
為船長在指揮台上等著他們,想給他們表演一下輪船操作。
    十一點,她已作好了準備,洗過澡,身上飄溢著香皂的氣味,穿著一件很樸素的灰
色薄棉布寡婦服,已從頭夜的折磨中完全恢複過來。她讓那位穿著潔白衣服專門為船長
服務的侍者送來一份早餐,但沒有捎信讓他們來找自己。她自個兒走上了甲板。萬裏無
雲的天空閃著耀眼的光芒,她看見阿裏薩正在指揮台上跟船長交談。她覺得他變成了另
一個人,這不僅因為此時她對他已另眼相看,而且還因為他的確變了。他一反常態,脫
下他穿了一輩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雙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褲,上衣還是開領短
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的名字。頭上還戴一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近視鏡框裏
放上了養目鏡片。很明顯,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為那次旅行剛剛特意買來的,
隻有那條很舊的棕色腰帶除外。費爾米納一見那腰帶,就象在自己的湯中發現了一隻死
蒼蠅。一想到那身打扮顯然是給她看的,她的雙頰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變得象一塊
紅布。她跟他打招呼時顯得有些慌亂,看到她的慌亂他就更慌亂,他們同時意識到兩個
人表現得跟一對未婚夫妻一樣,就變得更加慌亂,而當兩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慌亂時就變
得愈發慌亂,以致船長薩馬利塔諾察覺到之一點,對他們有點可憐了。為了把他們從窘
境中解脫出來,他給他們講解指揮係統操作和輪船機械原理,整整講了兩個鍾頭。馬格
達萊納河此段沒有河岸,寬闊的河灘一直伸延到天邊。輪船航行得十分緩慢。這裏的水
與入海D處的濁水截然不同,靜靜地流著,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陽下閃爍著金屬般
的光澤。費爾米納記得那一個布滿沙洲的三角洲。
    “河麵變得越來越窄了。”船長對她說。
    阿裏薩確實對變化感到驚奇。當第二天航行變得愈發困難時他就更驚奇了。他發現,
世界大河之一的馬格達萊納河的原河道,現在隻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了。薩馬利塔諾船
長給他們解釋說,五十年的濫伐森林把河流毀了。輪船的鍋爐吞沒了阿裏薩第一次旅行
時感到壓抑的大樹參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費爾米納再也看不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
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將幾個鍾頭幾個鍾頭在河岸峭壁上張著大口裝死,伺機撲捉蝴蝶的
鱷魚捕殺光了;隨著繁茂枝葉的完結,鸚鵡的喧囂,長尾猴及其發瘋般的吼叫也逐漸銷
聲匿跡了;有著巨大的乳房給幼畜喂奶、在河灘上象女人一樣傷心協哭的海牛,也被那
些以打獵取樂的獵人用裝甲子彈打盡殺絕了。
    薩馬利塔諾船長對海牛有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因為他覺得它們象是些由於在愛情上
行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這樣一個神話:海牛是動物界中唯一隻有雌沒
有雄的動物。他一向反對人們從船上射殺海牛——雖然有禁止射殺海牛的法律,但有些
人還是常常這樣幹。一個身帶合法證件的美國北卡羅來納洲的獵人,違背他的命令,用
他那斯普林費爾德式獵槍準確地射擊打碎了一隻母海牛的腦袋,小誨牛痛苦得發了瘋,
伏在母海牛屍體上哭叫。船長讓人將那“孤兒”弄到船上來自己照管,而把那獵手扔在
荒灘上與被他殺害的母海牛作伴。由於外交上的抗議,他坐了六個月的牢,幾乎丟了航
行許可證。但是從牢中出來以後,不管是遇到多少次類似事件,他仍準備這麽幹。然而,
那件市成了一段曆史性的插曲:那隻海牛孤兒在巴蘭卡斯的聖·尼科拉斯稀有動物園中
長大,並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這條河上所見到的最後一頭海牛。
    “當我經過這段河灘時,”船長說,“我都懇求上帝讓那個美國佬再來乘我的船,
好叫我再將他扔在荒灘上。”
    費爾米納本來對船長沒有好感,聽了這個慈悲心腸的偉大的故事後卻深為感動,以
致認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擺在自己內心深處的一個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對,旅行側開始,
往後她會有足夠的機會發覺自己的正確。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在指揮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飯的時候,那時剛剛過了卡拉瑪爾鎮。
這個鎮子幾年前非常繁榮,娛樂活動不斷,如今街道卻變得荒涼冷落,成了一個在廢墟
上的港口。從船上隻看到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搖著手絹在岸邊向船上的人打手勢。
費爾米納不理解為何不讓這個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長解釋說,那是個
淹死鬼的魂靈,在那兒打手勢是想引誘船隻航行到對岸危險的旋渦中去。他們從離她很
近的地方經過,在陽光下費爾米納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懷疑事實上那個女
人並不存在,但她覺得她有些麵熟。
    那是一個漫長而炎熱的日子。費爾米納吃過午飯就回到艙裏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覺,
但是由於耳痛沒有睡好。當這條船在老巴蘭卡上邊十幾公裏遠的地方與另一條加勒比內
河航運公司的輪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時,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動,耳疾更加嚴重了。
阿裏薩在大廳裏生著打了個盹兒,大部分沒買客艙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樣在那兒睡覺。
他夢見羅莎爾芭在一個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單身旅行,穿著上世紀蒙波斯地方的服裝,
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掛在廊簷下的柳條筐裏睡午覺。這是一個即費解又有趣的夢,整
個下午,他一麵與船長及兩名旅客打骨牌,一麵在回味這個夢。
    太陽落山,炎熱稍退。輪船上又活躍了。旅客們象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剛剛洗完
澡換上幹淨衣服鑽出來,坐在大廳的藤椅L等著開晚飯。一個傳者,在人們嘲弄的掌聲
中,搖著教堂司事鈴,從甲板一頭走到另一頭,宣布晚飯五點開始,人們吃飯時,樂隊
奏起方丹戈舞曲,舞會一直持續到半夜。
    費爾米納由於耳痛沒有胃口吃晚飯。她看到了第一次從岸上給鍋爐送來的木柴。那
是在一個光禿禿的懸崖上,除在堆在那兒的樹幹外沒有任何東西。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
照料著這項買賣。在很長一段距離內好象再沒有看見什麽。費爾米納覺得那是一次漫長
而枯燥無味的停留,這在歐洲遠洋輪上是不可想象的。了望台內安有冷氣設備,依舊悶
熱難忍。輪船重新起錨之後,音樂也更歡快了。在希蒂奧·諾埃沃鎮,從一所孤零零的
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戶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燈光。港口辦公室沒按慣例給輪船亮出載貨還是
載客的信號,因而輪船也沒致意就駛過了。
    整個下午,費爾米納都在自問,阿裏薩將會用什麽辦法不敲她的艙門而見到她。八
點鍾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進過道,希望以一種看上去似乎是
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無須走多遠就達到了目的,阿裏薩正在走廊的一張長靠背椅子上,
沉默不語,神情悲傷,象在福音公園裏一樣,在兩個鍾頭以前他就一遍遍地問自己怎樣
才能見到她。兩個人露出了相同的吃驚表情,但兩人都知道那是裝出來的。他們一起走
上了一等艙甲板,在那兒踱步。甲板上擠滿了年輕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學生,他們已到了
假期的最後階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場,把剩餘的精力消耗掉。在餐廳裏,阿裏薩和
費爾米納象大學生一樣站在櫃台前喝了一瓶冷飲,後者突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怕的境
地中,驚叫道:“多可怕呀!”阿裏薩問她在想什麽,又看到了什麽。
    “我在想那可憐的老人,”她說,“就是在遊艇上被槳打死的兩位老人。”
    兩人在昏暗的了望台上沒有任何打擾地進行了一次長談後,音樂停了,他們便去睡
覺。沒有月亮,天空陰沉,天邊在打閃,不時地照亮他們,但卻不聞雷聲。阿裏薩為她
卷了煙,她隻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減輕的時候。當輪船與其它輪船相遇,或減緩速度,
以試探河水深淺而拉響汽笛的時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劇,折磨得她不敢再吸煙。他告訴
她,他在賽詩會上、氣球旅行時和雜技兩輪腳踏車上見過她,當時他心情是多麽地激動,
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公共喜慶活動的到來,目的隻是為了看到她。她也見過他許多
次,但從未想到,他在那兒僅僅是為了看她。然而,當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讀到他的信時,
她突然暗暗自問,他為什麽從未參加賽詩會呢?如果參加,他肯定會獲勝的。阿裏薩在
她麵前撤I謊,說那些詩是寫給她看的,專門給她寫的,除她之外,就隻有他自己讀到
那些詩。那時是她采取了主動,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但不象前天晚上那樣。一隻手等
待另一隻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裏薩刹時驚呆了,心也變得冰冷。
    “女人多怪呀!”他說。
    她發出了一陣深沉的笑,象小鴿子一般,但轉而又想起了遊艇上的老人來。那是上
帝的旨意,那個形象將會一直追隨著她。這天晚上她居然能經受得住,因為她覺得平靜、
輕鬆,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擺脫了一切負疚之感。她真願整夜留在那兒,不說話,把他冰冷的汗漬漬的手握在
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劇痛。所以,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
客在大廳裏忙碌了一陣控好吊床後,她清楚地意識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願望更
強烈。她知道,隻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耳痛馬上可以減輕,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
讓他擔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輩子一樣。她相信,隻要往回走能減
輕她的疼痛的話,他是會立即下令把船開回港口的。
    阿裏薩早已預料到這天晚上事情會這樣發生,於是便退了出去。已經走到了艙門口,
他試圖在告別時吻她一下,但她給了他左臉。他堅持著要右臉,並且呼吸已斷斷續續,
她隻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嬌的勁兒,遠在她的中學時代都未見過。那時他再次堅持,
而地則用雙唇迎接了他。她渾身顫抖,她力圖用笑聲抑製這種顫抖,自從新婚之夜以來,
她從來沒這樣笑過。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真夠瘋的!”
    阿裏薩震驚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
當他在睡著的旅客的吊床迷宮中尋找著道路向自己的艙房走去時,想到自己比她還大四
歲,應該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她準會以同樣的激動察覺到了,於是便得到了安慰。這
是人發酵的味兒,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聞到過,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炮筒子納
薩雷特的道編曾十分粗俗地對他說過:“我們都有兀螳味了。”兩人都能相互忍受,因
為他們是半斤八兩,我的味兒跟你的味兒抵消。但是,對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他卻常常
很當心,她的孩童味道總是激起他母親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
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要緊的是,自從埃斯科拉
斯蒂卡姑媽那天下午將祈禱書放在電報局的櫃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裏薩第一次感受到
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都有點害怕了。
    五點鍾,他開始入睡,輪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將他喚醒,交給了他一份加急電
報。電報是前一天發出的,由卡西亞妮簽署。那是一封可怕的電報,隻有一行字:阿美
利卡·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鍾,他通過電報與卡西亞妮聯係,了
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從他離開郵電局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發報機。由於期末
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極端苦悶,便喝了一瓶從校醫務室偷來的鴉片配。阿
裏薩知道,那消息並不完全確實。可是,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文字,
從而使某個人為她的這一決定受到譴責。她家裏的人此時正從帕德雷港趕來,那是卡西
亞妮通知他們的,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時舉行。阿裏薩鬆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那件事的回憶折磨自己。雖然在餘生中那一回憶會時常不合時宜地
突然再現,如同老傷疤的刺痛一般,但他還是將它從腦海中抹掉一廠。
    後來的日子又是炎熱而漫長的。河水變得渾濁起來,河麵變得越來越窄,兩岸已不
見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這種大樹當年曾使阿裏薩感到吃驚。現在看到的隻是枯焦的平
地,被輪船鍋爐吞沒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殘跡,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鎮的瓦礫。這些村鎮
的街道,即使在最幹旱的季節裏,也被水浸泡著。晚間使他們難以成眠的,不是河灘上
海牛的美人魚般的歌聲,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屍的惡臭。雖然沒有戰爭,也沒有瘟疫,
但是有膨脹起來的浮屍在河裏漂過。有一次,船長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奉命告訴旅客,
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過去每到中午最悶熱的時刻,鸚鵡便吱吱喳喳地吵鬧起來,
長尾猴便嗷嗷地長鳴起來,現在這一切都無聲無息了,取而代之的,隻是荒蕪了的大地
的寂靜。
    供應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遠,結果“新忠誠”號航行到第四天就斷了燃料,
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與此同時,船上一夥一夥人深入到浮著灰燼的沼澤中
去尋找最後剩下來的零星樹木。沒有別的木柴了,樵夫們離開了他們的樹在,以逃避地
主老爺們的殘暴,逃避從天而降的霍亂,逃避政府堅持用轉移注意力的法令掩蓋的不明
顯的戰事。閑得無聊的旅客們進行遊泳比賽,組織出征打獵。回來時帶著活鼠晰,將它
們剖開肚子,取出一串串通明的軟蛋,然後又用打背包的針將它們的肚子縫合。他們把
成串的鼠絨蛋晾在輪船欄杆上。鄰近村鎮上的窮妓女們追隨出征隊的足跡,在河岸兩邊
的懸崖上臨時支起帳篷,帶去音樂和食品,在擱淺的船對麵歡鬧。
    在就任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以前很久,阿裏薩就不斷接到關於河流狀況受到
嚴重破壞的報告,可是他幾乎連看都不看。他安慰股東們說:“別擔心,等木柴用光了,
就會有燒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費爾米納弄得無精打采,從來沒為此事動過腦筋,當察
覺到實情時,已無計可施了,又不能去開辟一條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時候,
也必須停下船來方能睡覺。這時,連活著這件起碼的事情都變得難以忍受了。大部分旅
客,尤其歐洲人,脫開肮髒的艙室,到甲板上走來走去地過夜,用擦拭沒完沒了地流淌
的汗水的毛巾驅趕著各種毒蟲。第二天黎明,他們精疲力盡,身上被咬得腫起大包。十
九世紀初葉的一個英國旅行者在談到那甚至可能延續五十天的獨木舟和騎驢結合的旅行
時,曾這樣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進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國外旅行了。”蒸汽輪
船開航的頭八十年,情況有了改變,後來又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將永遠如此。鱷魚吃
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絕跡了,在村鎮,鸚鵡、長尾猴也都不見了,一切都完了。
    “沒問題。”船長笑著說,“再有幾年,我們就將在幹涸的河道上開著豪華汽車來
了。”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頭三天還處在了望台的封閉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環境裏。但是,一
旦實行木柴配給製,冷氣係統就失掉了,一總統艙”同樣變成了大蒸籠。靠著從敞開的
窗戶吹進來的河風納涼,費爾比納尚能度過晚上的難關,她需要用毛巾不斷地趕蚊蟲,
因為在停船時蟲子太多,噴殺蟲劑已毫無用處。費爾米納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一
天早上醒來時,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佛一隻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到了晚上,她才發現左耳聽不見了。阿裏薩從這邊跟她講話時,她得轉過頭來才聽得清
他說些什麽。她沒告訴任何人,隻是默默地忍受著,反正到了這個年紀到處是毛病,再
加一個也無所謂。
    無論如何,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裏薩有一次看到這麽一
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和高尚。”“總統艙”中的潮濕使他們隱入一種超越現
實的昏睡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須你問我點什麽,我問你點什麽,愛起來就更容易。
他們一個鍾頭一個鍾頭地在欄杆的靠背椅上拉著手、親吻,深醉在歡樂之中。第三個昏
昏欲睡的夜晚,她備了一瓶菌香酒等他。過去,她與表姐伊爾德布蘭達在一起曾偷偷喝
過這種酒。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與自己格格不久的女友們一塊唱了。她需
要頭腦有一點糊塗,以便不要過分清醒地去考慮自己的命運。可是阿裏薩卻以為,她是
為了鼓起勇氣走最後一步。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他鼓足勇氣用指尖去摸她那幹癟的脖
頸,象裝有金屬骨架一樣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著眼睛,心滿意
足地聽憑他撫摩,沒有顫抖,嘴裏不時吸一口煙,呷一口酒。當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時,
她的肚皮裏已經灌滿茵香酒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於那種事,那就幹吧!”她說,“不過得象大人那樣幹。”
    她將他帶到臥室去,亮著燈,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衣服。阿裏薩仰麵躺在床上,試圖
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到手的獵獲物了。費爾米納對他說:
“你別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問她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一看你就不會喜歡了。”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看見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象一模一樣,她的肩膀滿是皺紋,乳房
耷拉著,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裏。她用剛剛脫下來的緊身汗衫蓋住胸
部,把燈關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脫衣服,脫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則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件件給他扔回去。
    他們仰麵躺了好長一會。隨著醉意消失,他越來越焦慮了。她卻十分安靜,近乎喪
失了意誌,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象每次喝茵香酒失態那樣傻笑起來。他們談著,目的
在於消磨時間。談他們自己,談各自不同的生活,談他們赤裸裸地躺在一隻輪船的黑咕
隆步的船房裏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他們本來應該去思考等死的問題!她從來沒
有聽說過他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在這個城裏,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證實之前就會家喻戶
曉的。她是偶然給他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則立即作了回答,聲音一點也不含糊:
    “那是因為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
    雖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因為他的情書就是用這類句子寫成的。
那些情書不是因其內容而有價值,而是由於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歡他說這話的勇
氣。而阿裏薩這時則突然暗暗自問那件他從來也沒敢問過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
還有什麽樣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樣喜歡
秘密冒險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計謀,衝動,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內疚。但他
沒有問她。他做得對。有一個時期,本來她與教會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了,而懺悔牧師
偏偏不著邊際地問她是否有過對丈夫的不忠行為。她沒有回答就站起來,沒有做完懺悔,
也沒有告別,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後,她再也沒去找這個牧師,也沒找別的牧師去做懺
悔。
    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幾乎連吃飯都不出艙門。薩馬利塔諾船
長憑著本能就能發現他船上任何企圖保守的隱秘,每天早上都給他們送上白玫瑰,給他
們播送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吩咐給他們準備加入刺激性佐料的開玩笑性質的
飯菜。
    如果不是船長寫了個條子通知他們,航行十一天之後,這天午餐後就將到達最後一
個港口“黃金港”的話,他們是不會想到從船艙裏走出來的。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從船艙
裏看到一大片在黃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高高聳立的房子,於是他們理解了港口名字的來曆。
然而,當感到熱得象鍋爐般的空氣,看到大街上熔化的瀝青時,他們就頗不以為然了。
再說,輪船也沒有停泊在那兒,而是停靠在對岸,那裏是通往聖菲的鐵路總站。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庇護所。費爾米納在空曠的大廳裏呼吸著未受汙染的
新鮮空氣,兩個人從船上了望著在火車廂中尋找自己行李的亂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車有
如一個玩具。可以想見,這些人是來自歐洲,尤其是女人,她們身上的北歐人的大衣和
上一個世紀的帽子,跟灰塵飛揚的炎熱的伏天顯得十分不和諧。有一些女人的頭發上裝
飾著美麗的土豆花,由於天熱,已開始蔫了。列車在夢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馳了一天,他
們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裏,還沒來得及換上加勒比地區的衣服。
    在喧鬧的市場上,一位麵目可悲的老人正從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裏往外掏小雞。他
穿著一件該是別人丟棄的破舊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從人群中擠
出來,摘下了帽子,將它翻開放在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裏扔個硬幣,同時開始
從衣兜裏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雛雞,仿佛小雞是在他手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
碼頭上到處是一片跑動著的小雞了,它們瞅瞅地叫著,急匆匆的旅客們把它們踩在腳下
還不知道。費爾米納被這種象是為歡迎她而出現的奇觀迷住了,連回程的旅客何時開始
上船都沒有發覺。她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間,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
有一些還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動中陪過她的朋友,於是她趕快又躲進艙裏去。阿裏薩發現
她驚恐不安。她寧願死也不願在丈夫死後這麽短的時間中所進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讓
自己熟悉的人發現。她的沮喪對阿裏薩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應要想出某種辦法來
保護她,而不是讓她象坐牢一樣,總是呆在艙房裏。
    當他們在船長專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來,船長在為一個
問題感到不安,並想跟阿裏薩進行討論,但他一直躲開他,理由總是一句話:“這些囉
嗦事卡西亞妮處理得比我強。”但這一次他卻聽進去了。事情是,輪船上行時裝貨物,
下行候卻跑空船,而載客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載貨有利,付的錢多,又不用吃飯。”
他說。費爾米納晚飯吃得很沒滋味。對兩個男人關於票價的討論感到厭煩。但是,阿裏
薩一直跟船長討論到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有可能使他得救的問題。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他說,“能否作一次直達航行,不裝貨物,不運旅客,也
不在任何一個港口靠岸?”
    船長說,這隻是假設而已。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阿裏薩
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運貨合同、載客合同、郵政合同及許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
必須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條件,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布處於隔離檢
疫期,升起黃色旗,並作緊急航行。由於在河上多次發現霍亂病人,薩馬利塔諾船長曾
幾次這樣做,雖然過後衛生當局強迫醫生簽署了普通痢疾證明、另外,在這條河流的曆
史上,許多次曾升起過標誌瘟疫的黃色旗,為的是逃稅\不接受不願捎載的旅客和避免
不恰當的檢查。阿裏薩在桌子下麵找到了費爾米納的手。
    “那好。”他說,“就這麽辦?”
    船長吃了一驚,轉瞬間,憑著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這條船該由我指揮,但您指揮我們大家,”他說,“那麽,如果您說了算數的話,
就請給我一份書麵的命令,我們馬上就啟航。”
    他說話當然是算數的。阿裏薩簽署了命令。歸根結底,誰都知道雖然衛生當局打如
意算盤,霍亂時期尚未過去。至於輪船,不成問題:已經裝上的少許貨物可以轉到別的
船上,對旅客就說是機器出了事故,請他們在這天淩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這些事
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說是卑鄙的,但在阿裏薩看來,既然為了愛情,也就沒有什麽不
合法的。船長唯一請求的是在納雷港停一下,讓一個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
隱私。
    這樣,“新忠誠”號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錨了,沒貨,也沒載客,大桅杆上標誌霍亂
的黃色旗啦啦啦啦地飄揚。傍晚,他們在納雷港讓一個比船長還高大結實的女人上了船。
她異乎尋常的美麗,隻差一把胡子就可以受聘到馬戲團裏表演了。她叫塞奈達·內維斯,
但船長叫她“我的魔女”:一個老情人。他常常在一個港口把她帶上,在另一個港口把
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渦之中。在那個令人傷心觸目的地方,阿裏薩對
羅莎爾色的懷念不禁油然而生。這時,他看見開往恩維加多的火車正在艱難地沿著當年
馱騾走過的山路往上爬行著。天空突然落下了亞馬遜河地區的瓢潑大雨,而且在整個未
來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誰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娛樂活動連續不斷,勢不可擋。那
天晚上,作為個人對歡樂的貢獻,費爾米納在船員們的歡呼中下了廚房,為大家做了一
道他們從未嚐過的新菜,阿裏薩將其命名為“愛之茄”。
    白天,他們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覺睡得又長又酣,醒來時個個疲憊不堪。
太陽剛到西方,樂隊即開始演奏,他們吃娃魚,喝首香酒,吃飽了仍不停口。這是一次
快速旅行,船輕,順流,水好,源頭下了大雨,那個星期及整個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漲
的河水衝著輪船風馳電掣般地前進。有些村鎮向他們開炮,表示要驅趕霍亂,而他們則
以一聲淒慘的汽笛表示感謝。任何公司和他們相遇的船隻都向他們發出同情的信號。在
梅塞德斯出生地馬崗格鎮,加足了以後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費爾米納的那隻好耳朵也開始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把她嚇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
第二天,兩隻耳朵同時聽到時就好多了。她發覺,玫瑰花比過去更香了,鳥兒黎明時比
從前叫得更加動聽了,上帝製造了一隻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馬拉梅克河灘上,唯一的目
的就是把她喚醒。船長聽到了海牛的叫聲,命令改變船的方向,他們終於看見了一頭巨
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頭小海牛抱在懷裏喂奶。不管是阿裏薩還是費爾米納,都沒有意
識到他們已經多麽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幫他灌腸,讓他多睡會兒,自己早早起來為
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丟掉眼鏡的問題解決了,因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鏡看書和
縫補衣服。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看見他正在暗中縫襯衣上的紐扣,沒等他再說那句
“需要有兩個老婆”的口頭禪,她就把活兒搶到了自己手裏。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
事,隻是給她拔火罐來消除背痛。
    阿裏薩則用樂隊的小提琴重新開始抒發他的舊情。隻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為她演
奏“戴王冠的仙女”這支華爾茲舞曲了。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拉這隻舞曲,直到大家強迫
他停下來。一天夜裏,費爾米納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來。她想哭,不是由於憤怒,
而是由於痛苦,因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獎活活打死的遊艇上那兩位老人。相反,她對那
不停的大雨卻完全無動於衷,她想巴黎也許並非象自己感覺的那樣陰鬱,聖菲的大街上
也許並沒有那麽多葬禮,這種想法為時已晚。將來再與阿裏薩一塊旅行的夢想,在她的
腦際湧現出來:瘋狂的旅行,不帶那麽多行李,不進行社交活動,換言之,純粹的愛情
旅行。
    旅行結束的前夜,他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晚會,晚會上裝飾了紙花環,還掛了彩燈。
黃昏時分,雨停了。船長和塞奈達摟得緊緊地跳了最初的幾個博萊羅舞。在那些年月裏,
博萊羅舞曲已開始令人心醉。阿裏薩大著膽子向費爾米納建議一塊親親熱熱地跳個意味
深長的華爾茲舞,她拒絕了。然而,整個晚上她都用腦袋和鞋跟和著舞曲的節拍打點兒,
甚至有一會兒不知不覺地坐著就跳起舞來。與此同時,船長和他的魔女也如膠似漆地在
陰影中跳著博萊羅舞。費爾米納喝了那麽多茵香酒,以致大家隻好扶著她上樓梯,她突
然又終又笑,驚動了周圍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艙房,便在溫柔的香氣中控製住了自己。
他們安安靜靜地在一起敘著舊情,這舊情將作為對那次發瘋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記憶永遠
留在他們的腦海中。跟船長和塞奈達所猜想的相反,他們的感覺不象新婚夫婦,更不象
晚遇的情人。那頗象一下越過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艱苦磨難,未經任河曲折,而直
接奔向了愛巢。他們象被生活傷害了的一對老年夫妻那樣,不聲不響地超脫了激情的陷
阱,超脫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魯的嘲弄,到達了愛情的彼岸。因為長期共同的經曆使他們
明白,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離死亡越近,愛得就越深。
    六點鍾,他們醒了。她由於喝了茵香酒感到腦袋劇烈的疼痛。同時,她感到小說意
亂,因為她似乎看到烏爾比諾醫生又回來了,比從樹上滑下來時胖了些,年輕了些,坐
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
於馬上就要到家廠。
    “就要跟死一樣了。”她說。
    阿裏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因為他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想法,這意味著他回家後再
也不能活下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象再適應另一個不同於船艙的家,吃不同
於船上的飯菜,投身於一種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樣了。他
無法再入睡,仰麵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勺下。一會兒,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事
情如一把利劍似地刺傷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給曲起來。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痛
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滿眼淚。隻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承認他曾經
是多麽地愛她。
    當他們穿好衣服起來準備下船時,當年西班牙人的關口水道和沼澤地已被拋在後麵,
輪船開始在海灣裏的廢棄的破船和貯油池之間行駛了。這是一個星期四,燦爛的陽光在
總督城房舍的金色圓頂上空升起,但是費爾米納從船欄上卻忍受不了這天堂一般威嚴的
地方的惡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壘的高傲:現實生活的可怖。無論是他還是她,不用說,
都未曾感到這麽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們在飯廳裏找到了船長,他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與他平常的幹淨灑脫的儀表很
不協調:胡子沒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滿血絲,衣服被前天夜間的汗水漬濕,說起話來顛
三倒四,還不時打著帶茵香酒味的嗝兒。塞奈達還睡著。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這時,
一艘港口衛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們停船。
    船長從指揮台上大聲喊叫著回答武裝巡邏隊的問語。他們想了解船上是什麽樣的瘟
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隻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
亂,但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不管是應該在“黃金港”上船的人,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
沒與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長不滿意,命令他們離開港灣,在拉斯·梅塞德斯沼
澤地等到下午二點,同時準備辦理隔離手續。船長放了一個鞭炮,打了個手勢,讓領航
員繞了個圈子,掉轉船頭回沼澤地去了。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在餐桌上聽到了一切,但是船長象是滿不在乎。他繼續默默地吃
著飯,一舉一動都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連維護內河船長美譽的禮貌和修養都不顧了。他
用刀尖劃開了四個煎雞蛋,在盤子裏用油炸青香蕉片蘸著,大塊大塊地塞入嘴中,津津
有味地嚼著。費爾米納和阿裏薩看著他,一言不發,象在學校裏坐在凳子上等著宣讀期
末考試評分一樣。在船長與衛生巡邏隊對話時,他們沒有作聲,對自己的命運,他們一
點數也沒有。但兩人都知道,船長在為他倆著想,這從他蹦蹦跳跳的太陽穴可以看出來。
    在船長吃光那盤雞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時,輪船離開了港
灣。鍋爐靜悄悄的,船在港漢裏劃破水麵,穿過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蓮花和心髒形狀的
大荷葉,回沼澤地去了。水麵上側身漂浮著的死魚閃爍著光芒,那是被偷偷開船進來的
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它們上空盤旋著,發出尖利的叫聲。加勒比海
的風隨著烏兒的喧鬧,從窗戶中吹進來,費爾米納感到她的血液在沸騰,並且陣陣發疼。
右邊,馬格達萊納河的潮淹區的水渾濁而緩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
    當盤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時候,船長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種放肆無禮的行話
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把內河航運船長為人讚美的好名聲徹底毀壞I。他不是為他們抱
不平,也不是為任河人,而是想發泄一下自己的怒氣c在一連串粗魯的咒罵之後,他的
結論是,掛霍亂旗所陷進的困境,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了。
    阿裏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從窗戶中看了看航海羅盤的刻度盤,看了看
清晰透明的天際,看了看萬裏無雲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遠能航行的河水,說: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費爾米納震驚了,因為她聽出了昔日聖靈所啟發的那種聲音。於是她瞅了一眼船長:
他就是命運之神。但船長沒有看見她,他被阿裏薩衝動的巨大威力驚呆了。
    “您這話當真?”他問。
    “從我出生起。”阿裏薩說,“我從來沒把自己的話當過兒戲。”
    船長看了一下費爾米納,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閃光。然後他又看了一眼阿裏
薩,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製力和勇敢無畏的愛。於是,終於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
前者才是無限的這一真諦,這使船長大吃一驚。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的未來去去可以繼續到何時?”他問。
    阿裏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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