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全-2by十四郎


作者:十四郎
  第一章  
  冰冷的血,漆黑的血,他手上的肌膚清晰地感覺到骨頭的冷硬,肌肉的滑膩。
  “卒”地一聲悶響,是他的手毫無阻礙地貫穿那個胸膛的聲音。隻瞬間,仿佛撲頭蓋臉地罩下來黑色的濃霧,他的眼睛頓時什麽都看不見,感覺整個人都融化在那冰冷的霧氣裏,手腳麻木,一絲都動不了。
  從指尖緩緩傳來一點一滴的寒氣,有意識一般,順著他的經脈骨頭,極慢極慢地往上遊走,他突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手臂,卻駭然發覺半個胳膊已經變成了墨一般的黑!那些張狂的黑色還在向上蔓延,帶著他最厭惡的潮濕寒冷的感覺……
  他倒抽一口氣,忽然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金色高聳的殿梁,梁上還盤著兩隻瑞獸,四隻呆滯的五彩眼睛愣愣地與他對視。他怔了半晌,才回想起這裏是自己的神火宮,他現在正躺在自己的臥廳裏。
  身上居然有冷汗,背後的薄綢衣都濕了。他猛地從大床上坐了起來,對自己從未有過的惶恐失態有些不知所措。
  三天了,自從他在斷念崖上殺了那個擁有心魔印的女子之後,一連三天晚上他都會做這種詭異的夢。一直以來,他可是司火的修羅,從火裏化出的精靈,沒有心,沒有感情。以往不要說噩夢,就連美夢也從未體驗過,這兩天到底怎麽了?
  “熒惑大人。”
  重重紗帳外,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醒來,安靜地等候著主人的指示。
  他抬起沒有封印的右手,扯開身上已經汗濕的綢衣丟在一邊,好半天才冷冷問道:“幾時了?”
  “寅時一刻。”
  又是寅時一刻!為何每次噩夢驚醒都在這個時刻?熒惑掀開帳子,站了起來,床邊等候的那個老人立即拿起一件黑色的綢衣替他披上。他就站在那裏任老人替自己穿好所有的衣物,一邊望向漆黑的窗外。
  新月如鉤,天河清冷,樹影被夜風吹拂得不停搖曳,在白色窗紗上映下古怪的影子。他眯著眼睛,忽然回想起三天前,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在斷念崖上徒手貫穿了那個女子的胸膛。
  原來是這樣……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麽術麽?還是那個女子的魂魄殘留下的怨念?不甘心被他那樣輕易的殺死麽?三天來每次都在寅時一刻令他噩夢驚醒,是在提醒他什麽?
  “熒惑大人,請移駕珠炎廳,早膳已經備好。”
  那老人一邊說,一邊從手上取下兩隻古怪的布套。
  那布套是用冰絲所製,是辰星用法術做出開玩笑似的送給神火宮的所有下人的。眾所周知,熒惑是神火中化出的神,整個人都是一團不能接近的火,雖然神火宮裏下人極少,但是也有要近身服侍的時候,為了防止下人被他灼傷,辰星特地為他們準備了這可以短時間內阻止神火熱度的布套,好讓諸人可以安心服侍。
  熒惑轉身就走,出了自己的臥廳,是一條極寬敞的回廊,地板是朱紅的焰石所鋪,欄杆柱子皆為火色,其上光禿禿的什麽雕刻都沒有,隻有一團一團上下盤旋的血紅神火,遙遙看去,回廊裏火點四濺,充斥了令人恐懼的熾熱,是神火宮中下人們最怕經過的地方,卻是熒惑最喜歡的地方。
  熒惑沒有說話,隻擺了擺手示意那老人可以離開,然後獨自一人昂然走入回廊,柱子上盤旋的神火頓時張了眼睛一般,“嘩”地一下全部暴長了起來,一團團如同張牙舞爪的火龍,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裏麵。卻見他神色自若,眼睛都沒眨一下,在火焰奔騰的回廊裏慢慢地走著。而方才服侍他的老人,早已一臉恐懼地避開了那條修羅道,從外麵繞了過去。
  天色慢慢變亮,卯時二刻就是麝香山諸神每三日一次的例行聚會。熒惑走進珠炎廳,廳內隻有西邊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火焰刺繡,還是當年為他舉辦的慶功宴上,麝香王賞賜給他的,是女工一直異常優秀的歲星親手織成。
  正中安置著一張巨大的瑞獸千年紅木桌,也是歲星贈送給他的,現在上麵擺滿了精致的早點,桌旁恭敬地立著一個魁梧的大漢,垂首等候伺候他用膳。
  神火宮裏沒有女子,一是因為熒惑不喜女伶的柔弱嬉鬧,二是神火宮裏處處用神火做裝點,沒有女子敢進來,三是為歲星所攔,從不讓任何女伶被安排進宮內。現在想想看,歲星似乎一直在意他的事情,神火宮每個地方好象都有一點她留下的痕跡。
  熒惑拿起筷子,沉聲道:“今日將廳內所有東西全撤了,凡是歲星大人留下的東西,全部收入庫中,不許再用。”
  那個大漢垂手恭敬答應。
  熒惑看了一眼那幅秀麗絕倫的刺繡,淡淡別開了眼睛。他不喜歡自己的地方留下別人的痕跡,一點都不行。這種心情以前也有,但他一直沒注意,今天卻不知為什麽,念頭忽然強烈起來,當真有些古怪……
  ****
  諸神例行聚會,一向逞強好勝的司月居然沒來,正殿前隻有偶爾會出現的鎮明,和總是對他態度親昵的歲星兩個人。他也不說話,徑自走了過去,卻見歲星急忙迎了上來,語帶悲戚地說道:“熒惑!太白死了!”
  死了?他有些驚訝,有些震撼,不過反應並不大,他抬頭望向鎮明,用眼神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鎮明沉聲道:“他那晚隨著那凡人女子跳下了斷念崖,把結界也撞破了,我去尋了許久也沒找到兩人的屍首,想是被破裂的結界吞噬了。另外,下界印星城已經和麝香山分開,不知道消失去了什麽地方,或許是個麻煩。”
  原來是這樣!隻是太白為什麽要跟著那女子跳下去呢?他不明白,但他沒有問,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歲星帶著哭音說道:“司月傷心了好久,我想她一定十分痛惜失去了這麽一個厲害的幫手!今天看樣子她是不會來了……昨天哭了一個晚上呢……熒惑!”她忽然抬頭直直地看著他,眼裏閃爍著讓他有些驚訝的光芒。
  “熒惑!我總覺得太白不可能死!但現在五曜裏麵就剩我們三個了,辰星那個吊而郎當的家夥也不知道又跑去哪裏逍遙了!你……我們可不能被這種事情打垮啊!一個凡人女子而已,居然把神界攪得這麽亂……好在你殺了她……我……”
  “血海之術已經解除了麽?”熒惑打斷她的支吾,頗有些不耐煩地問著鎮明,他記得三天前那個女子用魘術化出血海淹沒了麝香山,現在一切已經如常,是誰解除的?
  歲星的臉一陣蒼白,頓時咬住唇不再說話。呀……她一定唧唧喳喳的讓熒惑討厭了!怎麽就忘了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呢?
  鎮明點頭道:“是我解除的,那不是真正的血,隻是一種邪術罷了,看樣子那女子也不過是想煞煞我們神界的威風而已。”他歎了一聲,也不知是惋惜還是佩服,卻見他彎腰撈起一朵長在白玉台階上的血紅之花,看了半晌,皺眉道:“隻是這花……有點古怪。無論我用什麽法力都沒辦法消滅,看來她還是留了一個棘手的問題給我們。”
  說完他用手一揉,被揉爛的花朵瞬間化成了一灘血水,在他掌中晃蕩,卻不滴下來。
  “這……是什麽古怪的術?”
  歲星沉不住氣,終於還是問了。
  鎮明搖頭,將那灘血水拋了出去,卻見那團血一落在地上,也不濺開,反而聚在一起,飛快地滲透進了白玉台階裏,隻眨眼工夫,又冒出一朵血紅之花,還開得越發嬌豔。
  “這……必然是那妖孽女子用的什麽邪惡之術!熒惑,用你的神火去燒!我就不信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不被你的神火焚燒光的!”
  歲星激動地說著,一邊又要忘情地拉住他的衣服,卻被他飛快地閃了開來,指尖隻觸摸到一片熾熱而已。
  “這花可有什麽危險之處麽?”熒惑皺眉問著,似乎已經對這些事情感到了厭煩。
  鎮明有些為難,猶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這花讓我有不詳的感覺……好象待久了就會中毒一樣……歲星說的不無道理,縱然這些花開得鮮豔,卻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熒惑,我是無能為力,但你可以試試用神火去焚燒,或許有用。”
  熒惑立即抬起了胳膊,左手上纏繞的經文頓時發出血紅的光芒。他一圈一圈將經文慢慢扯下,立即現出了左手真火的原形。原來他的左手不是手,隻是一團手形的血紅火焰,平時用經文包裹住無法看出,此刻封印一除,立即映上漫天的火光。隻那麽小小的一簇火焰而已,卻將頭頂的一方天空都燒紅了,鎮明和歲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說實在話,五曜裏沒人不怕熒惑的神火,就連司水的辰星都拿他的神火沒辦法。
  空氣裏頓時幹燥起來,火點四溢,帶著焚燒的熾熱。熒惑走了過去,隨手撈起一朵花。隻見那花朵在神火中慢慢地變焦,不一會就化成了灰,給風一吹就散了。歲星正要歡呼,卻見那些花的灰燼一落在地上,頓時又化成了血水,瞬間恢複原形,而且數量越發多起來。
  熒惑和鎮明都皺起了眉頭,鎮明輕道:“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看上去似乎還沒有什麽影響,隻好等司月緩過勁之後由她來消滅吧。”
  他對歲星和熒惑拱了拱手,轉身就走,灑落一身的清雅瀟灑。歲星急忙追了上去,問道:“鎮明你又要離開麝香山嗎?可是……現在麝香山剛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印星城那裏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你怎麽可以說走就走?”
  鎮明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裏也染上了一種類似頑皮的笑意。他柔聲道:“我相信司月和你的能力,你們能把事情處理好的。我還有一些要緊的事,要趕回西方王城,不能久留。告辭。”
  那隻小狐狸……如果他不在宮裏,還不知道她會折騰出什麽事情呢!雖然他離開前用法術將她困在陰陽宮裏不許她出來搗亂,但這會她恐怕正設法脫離吧,說不定還在那裏嘀咕著說他壞話……嘻,怎麽能讓她得逞。
  眼看他雪白的身影消失在斷念崖下,歲星有些失望,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又讓她有些開心。她也不光是沾著父親的光才當上司木之神的呢!連一向老練的鎮明都親口承認她的能力了,說不定下屆麝香王她也有機會做呢……當然,先要讓努力的司月做上麝香王!
  等她回身想和熒惑說話的時候,才發覺他早就走了,空蕩蕩又寬敞的正殿前,隻剩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她怔了半晌,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襲上心頭。麝香山……從前有過如此清冷的時候麽?
  ****
  熒惑回到了神火宮,心裏也不知怎的突然煩躁起來,下意識地就往中庭櫻花樹那裏走去。整個麝香山,隻有那裏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每次他坐在巨大的樹下,靠著樹幹抬頭看天上飄動的雲彩時,心裏都會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現在已是十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櫻花樹自然早已沒有櫻花飛舞。他默默地走了過去,摸了摸粗糙的樹幹,心裏安靜了下來。
  不對……似乎少了什麽……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少了什麽呢?為什麽他即使已經靠在了樹下,還會覺得少了一點什麽?心裏那種失落的感覺是什麽?他在等誰麽……?
  秋風蕭瑟,呼嘯而過,卷起遍地金葉,他的頭發也給風吹亂,迷住了眼睛。隻一瞬間,耳邊似乎突然傳來了一陣熟悉又甜蜜的歌聲,那是一種他聽了幾百年的旋律,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已經融化在血液裏,成了他的一種記憶。
  『春風吹呀吹,花香就在他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過他的笑顏美呀美……』
  他驚了一下,方才……是有人在唱歌麽?他站了起來,四處觀望,卻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遠處隻有和碧藍的天連成了一體的金色樹林,恍恍惚惚,影影綽綽。隻那一瞬間,仿佛幻境降臨,粉色櫻花漫天飛舞,花瓣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他怎麽都看不清她的臉。
  『星子美呀美,卻比不過他的眼睛媚呀媚……雁兒飛,東風吹,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歌聲婉轉柔媚,在他心底徐徐繚繞,他竟然很懷念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人。是誰?是誰?被他遺忘在心裏最深處的這個人,這首歌……到底是誰……?
  “雁兒飛,東風吹……”他緩緩地吟唱著,可恨自己五音不全的爛嗓子,將這幻境全部破壞!那個他好不容易就要看清的人,那些飛舞著的櫻花,突然全部消失,隻有他一個人孤單地站在樹下,怔怔地撫著樹幹,又是悵然又是疑惑。
  好久好久,他忽然張開了口,“炎櫻……炎櫻!”他喚了起來,突然想起了那個經常照料櫻花樹的女子,是她!是她!為什麽今天她不在這裏唱歌?為什麽最近都沒有見到她?
  他放開了喉嚨叫喚起來,“炎櫻——!”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呼嘯著的風聲。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個人好孤單,就這一刻而已,他想看到那個女子,他想聽她唱歌……偏偏她不在。
  他頓了頓,忽然轉身就走。進了他神火宮的人,永遠都是他的。今日沒有什麽異常,為何不來照料櫻花樹?
  他幾乎把神火宮翻了個遍,從自己的臥廳,到所有下人的臥室;從回廊到廚房;從前庭到後庭;從花園到殿前的芍藥花海……沒有,都沒有!這個女子,怎麽就像蒸發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一時有些惱怒,將神火宮內寥寥無幾的下人全部召集了過來。眼看這些或垂垂老人,或魁梧大漢的下人,個個都一臉惶恐地站在殿前,偏偏那個纖細秀美的女子不在。熒惑皺起了眉頭,冷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呢?”
  沒人回答,神火宮本來就大,隻有不到十個伺候熒惑的下人,彼此基本都不太認識,誰知道照料櫻花樹的炎櫻是誰?熒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大人……你如果問的是那個每天照料櫻花樹的小姑娘……小的已經近一個月沒見到她啦……也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人都沒回來過。”
  熒惑急忙回頭,卻見說話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仆婦,滿臉的皺紋斑點,眼睛都渾濁了。
  隻聽她說道:“小的和炎櫻住在一個房間裏,自然知道她沒回來……以前她都是很準時去做工,從來也沒出過什麽差錯……小的想她或許是到什麽地方玩去了……但是,一個月都沒回來……小的擔心她出什麽事,但看大人最近忙著處理麝香山的事務,也沒敢和您說……或許,她已經……”
  熒惑擺手讓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一個月前就消失了嗎……?怎麽回事?居然有人敢動他神火宮的人嗎?!是那個以前找過她麻煩的司月?還是那個老管他閑事的歲星?他隻覺火氣上揚,什麽時候,他神火宮成了開放地?任何人都可以進來?!
  “將殿門關上,以後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
  拋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回自己的臥廳了。早上服侍他的那個老人急忙跟上,套上冰絲的布套,準備服侍他,卻被他揮開。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官罷了,消失就消失吧……最近麝香山老出事,他已經厭煩了。
  “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啊……”
  老人喃喃地說著,也不敢跟著熒惑,隻好取下了手上的布套,歎了一口氣。  
  第二章  
  『見過熒惑大人,我叫炎櫻。』
  他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剛進入神火宮,就是這樣平靜地對他行禮。雖然平靜的表麵掩飾不住她內裏的惶恐悲傷,但她依然維持著自己城主之女的儀態,步伐也沒有亂上一分。
  後來她被安排做了神火宮裏專門照料那棵古老櫻花樹的下人,每天他隻要去櫻花樹下,就能看到她小小的粉色的身影,有時候修枝,有時候采花蕊,有時候鬆土……每次他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輕盈歡快地忙碌著。
  很長時間以來,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或者說,他的眼睛裏從來就沒有入過這個人,一直到那一天……
  麝香山的春天是最美麗的時節,花園裏也好,道旁也好,所有的奇花異草都伸展開了自己纖細嬌豔的身體,吸引諸神的注目。他的神火宮雖然一向冷清孤獨,中庭裏的那棵巨大的櫻花樹卻也為這裏增添了一絲溫柔夢幻的味道。
  滿樹櫻花如雪似雨,落英繽紛。一般的櫻花皆是粉紅裏帶著白,或者偏於豔紅,惟獨神火宮裏這一棵奇櫻,卻是純粹的粉紅色,每一片花瓣,每一朵櫻花都是那種極脆弱極透明的粉紅,好象曾有一雙靈巧的手,為它們均勻地塗抹上一層薄薄的胭脂。風一吹過,頓時漫天飄零,那種景色的瑰麗自是不言而喻。
  他那天不過是爬到了樹上,躺在粗壯的枝椏間,默默地看著那些落櫻罷了。入目之處盡是粉紅,團團錦簇,濃密的櫻花將他的身影完全遮擋住,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沒看見他。
  遠遠地,她的身影嫋娜纖柔,身上永遠穿著粉色的衣裳,裙擺很大,腰上墜著流蘇,隨著她輕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甚是俏美。她手裏一反常態地沒有拿著花鍬修枝剪之類的工具,倒提了一個小小的紫竹編的籃子。
  眼看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也沒出聲,隻默默地看著她從草尖上仔細揀著飄落的櫻花,然後收進那個小籃子裏。
  她在揀剛剛落地的櫻花麽?為什麽?櫻花這種東西,不過拿來欣賞罷了,一旦凋謝,便沒有任何價值,更何況是已經落在地上的。他有些好奇,便不出聲,隱在枝椏後麵看她揀落花。
  她揀了一會,就抬頭四處看了看,似乎是確定了周圍沒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她將籃子放在了一邊,坐在了地上,靠在櫻花樹上,呆呆地望著南方的天空。
  咦?她是在偷懶麽?做工期間是不允許私自休息的。他動了動,正要從樹上下來打發她離開,卻聽她忽然張口幽幽唱了起來。
  『春風吹呀吹,花兒就在你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上你的笑顏美呀美……』
  聲音甜蜜婉轉,口音裏帶著南方特有的軟儂,竟然甚是嬌媚。他何曾聽過這些民間小調,一時隻覺好聽,加上她聲音極軟極柔,雖然帶著口音聽不太懂歌詞,卻也有些惑於此時柔媚的氣氛。
  『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她怔怔地望著南方,嘴裏唱著這樣的旖旎小調,雖然嬌媚,卻帶著一種淒涼的感覺。他突然想起她是南方寶欽城的供品,是太白將寶欽城征服之後帶回神界的人,也可以說是類似戰利品的性質。她這樣看著家鄉的方向,唱著南方的小調,是在懷念家鄉嗎?
  他忍不住動了一下,頓時掃下一大片櫻花,全部落在她發上身上,嚇了她一跳,急忙抬頭,立即看到了他。
  『見過熒惑大人。』
  她雖然驚訝,卻很快恢複平靜,從地上站了起來,恭敬地對他行禮。
  她的聲音已經沒有方才唱歌時的嬌柔,變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讓他一瞬間產生很不真實的感覺,好象剛才不過是一個幻境罷了……
  『揀落花做什麽?』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就這樣問了。
  她笑了笑,『在我家鄉,櫻花是一種很吉祥很美麗的東西,我們常將落在地上的新鮮櫻花收集起來,可以做枕芯,也可以做香囊。櫻花的香味很清雅。』
  是麽?是她家鄉的習俗?可她已是神界的人,怎可擁有思慕叛城的心?於是他冷道:『既進了麝香山,過去下界的一切都要拋棄,以後不可再說這話。』
  他本以為她會和平常一樣,恭敬地彎腰說是,但她卻挺直了腰杆,秀美的臉上帶著一種讓他驚訝的光芒,正色道:『懷念故裏,思念父母,乃是人之常情。我並沒有觸犯神界的任何戒律,大人難道因為我進了神界,就要我連故鄉也拋棄嗎?我不是神,我沒有辦法無情,請大人原諒。』
  他從沒遇過當麵反駁他的人,一時竟連生氣也忘了,好半天才道:『思念,愛慕,懷念……皆為情欲之體現,你既已進了神界,就該明白情欲為禁忌。今日就罷了,日後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就將你逐出神火宮。』
  他第一次對人說了那麽多話,自己也覺得意外,幹脆從樹上跳了下來,轉身準備回珠炎廳。剛走兩步,卻聽她在身後低聲道:『大人,人和神原本就是不同的……神界諸位大人總是標榜自己的寬宏慈愛,卻為什麽不能包容凡人那一點點可憐的感情呢?神為什麽不知道,人是要有感情,才活得有意思的眾生啊……』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此時有風吹過,粉紅櫻花飄飄灑灑地落了她一身,她潔白的臉上滿是堅持的神情,漆黑的眼睛裏藏著一種讓他陌生的激烈浪潮。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奇怪的是麵對這個頑固不化的凡人,自己卻並沒有惱怒的感覺。
  櫻花如雪,隔在他和她之間,她的麵目漸漸模糊,隻留下一個纖細的輪廓。然後,她的聲音清晰地繞在他耳邊。
  『我隻盼,有一日諸神會願意放下神的架子,去了解凡人。神是人光明的景仰,人是神有情的表現。三界和平的日子,我會永遠真心期待。』
  她的麵目被紛擾的櫻花覆蓋,聲音也漸漸遠去,他下意識地要去捉她問個明白,手伸出去卻捉了個空,他一驚,陡然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自己臥廳的屋梁,廳內陰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潮濕感覺。他皺了皺眉頭,從床上下來,赤腳走到了窗邊,才發覺原來下雨了,而自己的窗戶沒有關上。放在窗下的青木案還有地麵都已經給暴雨打濕,廳內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連盞燈火都沒亮。那些下人怎麽回事?越來越憊懶了!
  他關上了窗戶,點燃案上的燭火,火光明滅間,讓他看清了立在牆角的記時沙漏。
  寅時一刻。
  他陡然皺緊了眉頭,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
  司月終於恢複了常態,在太白跳崖後的第六天。五曜照常例會,到場的卻隻有熒惑和歲星。
  “辰星和鎮明呢?”
  司月高高坐在正殿中央,皺眉問道。雖然她竭力擺出和平常一樣高傲的姿態,卻依然掩飾不了眼睛的紅腫和說話裏微微帶著的鼻音。她哭了多久?太白之死就讓她傷感成這樣?太不像以前的司月了!
  歲星連忙接口道:“辰星去寶欽城尋找太白,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鎮明三天前已經離開麝香山,說西方王城那裏有要緊的事情處理。”
  司月的眉頭皺得更深,“鎮明怎的也如此?!熒惑,你去寶欽城那裏接太白的時候,看到辰星了嗎?”
  他沒說話,隻搖了搖頭。為什麽?他的心裏總有不安的感覺?這個麝香山,當真是以前的麝香山麽?好象有一隻暗地裏的手,偷偷將這裏的一切都改變了,他覺得有些陌生。以往的所有好象都處於崩潰狀態,連司月都變了……
  司月從袖子裏掏出一遝紙,上麵綁著帶咒文的紅線,一看就是密報。她緩緩展開密報,沉聲道:“我昨天接到了這個密報,有人在南方的一個小城鎮的郊外看到了類似印星城的地方……當然我也不確定究竟是不是四方搞的鬼,但是如果放任他們這樣脫離麝香山,遲早是一個禍害!我需要人去下界視察情況,鎮明不在,辰星失蹤,太白……歲星,熒惑,你們誰要去?”
  歲星頓了頓,有些為難道:“司月……過幾天我還要去東方幾個地方做一些任務,恐怕……你可以自己去,你的能力一直都是最強的啊!親眼去確定情況不好麽?”
  司月皺了皺眉頭,半晌才道:“麝香山還有很多事情,我暫時脫不開身……熒惑,你去吧!將印星城具體的位置找出來!之後不用向我匯報,如果你能將其征服是最好,不能活捉四獸的話,就全殺了!神界不需要這樣叛逆的神!”
  熒惑沒說話,站起來就往外走,一直走到正殿門口,才低聲道:“別命令我,你還沒那個資格。”
  “熒惑!”歲星驚慌地叫了起來!司月本來就為了太白的事情很傷心了,他為什麽還要在這個時候刺激她呢?
  司月臉色慘白,忽然沉聲道:“熒惑!……拜托你!此時麝香山已經遭遇過多麻煩,你身為五曜之一,難道不應該做一點什麽嗎?一直待在神火宮裏做什麽?你不要忘了,我雖然沒有位居五曜之上,但是所有行宮裏的女伶下人都由我管束!你若步上太白後塵為你那個女伶所惑,到時候不要怪我不客氣!”
  熒惑心裏一震,回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在這個時候怎麽突然會提起炎櫻的事情?!她怎麽知道炎櫻的?!
  司月冷冷一笑,“聽說你前幾天滿神火宮的尋找一個照料櫻花樹的下人,你且小心!若我當真發現什麽異常,就是你我也不會手軟!”
  歲星不明所以地看著對峙的兩個人,因為氣氛凝固起來,她也不敢說話。什麽女伶?神火宮不是從來不許女伶進入的麽?她怎麽從來不知道熒惑宮裏有女子?
  熒惑陰森森地看了她許久,除了惱怒之外,卻有些莫名的安心。看司月的言語,原來炎櫻沒給她捉走……
  “我不認為你有權力來指使我什麽,司月。謹慎你的言辭。”
  他冷冰冰的語調讓司月和歲星都有些駭然,她觸怒了這個修羅嗎……?
  好久好久,幾乎要將人逼瘋的寂靜終於打破,熒惑沉聲道:“我去,密報給我。”
  司月鬆了一口氣,歲星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
  北方,曼佗羅城——
  疼痛好象長了腳一般,從胸口蔓延到全身上下,他動也不能動,意識模糊地躺在地上。身子下麵冰冷刺骨,還有點微微的濕意,或許是冰。手指無力地癱在地上,觸摸到的也是冰冷潮濕。
  這裏……是什麽地方?他怎麽了?胸口為什麽會有撕裂一般的痛楚?臉上為什麽時不時會有冰涼的綿軟的東西輕輕砸在上麵?他到底是……?
  撐著最後一口真氣,他勉強睜開了眼睛,入目卻隻有白茫茫一片,天空仿佛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紗,陰暗異常。蒼穹遼闊,不斷有一團團鵝毛大雪砸在他臉上,身上。這裏是什麽地方?才秋天就開始下雪了麽……?好冷……
  寒風夾雜著冰雹雪花打在他臉上和胸前的傷口上,帶來陣陣陌生卻難耐的刺痛。他何曾受過這種罪?他是司水之神……一向最注重享受……為什麽現在這麽狼狽?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這樣的情況,讓他從不知所措到感覺羞辱。
  不行,他怎麽能癱在這種陌生的地方?好歹要找個豪華的旅店,安心地躺在絲綢濃薰過的被褥裏,才對得起他尊貴的身份……他這樣想著,咬牙奮力掙著,想坐起來,可是從胸口穿來的巨痛卻瞬間奪走了他所有湊起來的氣力。好痛!該死的,原來受傷是這麽痛苦的事情!他根本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巨痛拉回了他所有的記憶,他記得當時在落伽城的廢墟裏,和明暗兩個玄武鬥了起來。暗玄武墨雪的破間刀一揮過來,他隻覺胸口給什麽東西狠狠砸了一下,頓時有些窒息,連用水係法術保護自己都來不及,眼前突然就一陣黑暗,整個人好象掉進一個巨大的旋渦裏,完全不由自主,旋轉著墜入深淵。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成這種狼狽的模樣了!
  暗玄武墨雪,破間刀……果然名不虛傳。他苦笑了起來,苦於不能動彈,隻好睜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希望可以將四周看個清楚。
  四周隻有雪,厚厚的積雪將一切都覆蓋,盡頭是一片曖昧的灰暗,頗像一隻張大了口的怪獸。風雪交加,淒厲蒼涼。在他印象裏,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城市,隻有北方的曼佗羅。難道他竟被破間刀從極南的地方瞬間送到這個極北的不毛之地麽?!天……
  他在心裏哀歎著,這一次,他恐怕有些不妙。身體受了重傷,一點法力都使不出來,現在他就和一個普通的凡人沒什麽兩樣,說不定不出兩個時辰就會凍死在這個荒郊野外。堂堂司水之神辰星,居然是給冰雪凍死的,說出來恐怕那幫四方獸連下巴都能笑掉……玄武那個家夥一定也得意死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整個人都包在了雪裏,意識也漸漸脫離了身體。完了……當真天命盡於此……?
  “叮叮”一陣悠揚的鈴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微微刺激了他早已虛弱不堪的意識。無奈雪已經將他整個包住,他什麽也不能看見。該死的……如果他能活下來,一定和冰雪之神玄武勢不兩立!這些雪,太討厭了……
  “姐姐!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光啊?”
  一個年輕清亮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就離他不到三丈的距離,給這個寂靜到極點的野外增添了一些生氣。
  “什麽光?哪裏?我隻看到雪而已。你又發什麽神經?快趕路吧!都這麽晚了,回去爹爹肯定要罵的!”
  又是一個年輕的聲音,卻很明顯是個女子,嬌柔異常。
  “叮叮”一串鈴鐺聲由遠至近,似乎有人跑了過來,腳踩在雪上“吱吱”響,跑的還挺快。
  “就這裏啊!快來!這裏有點古怪哦!明明有藍色的光芒閃爍!呀,這是什麽?”
  隨著那人的驚訝聲,一隻手飛快地撥開了堆積在他臉上幾乎讓他窒息的雪,然後那少年驚叫了一聲!
  “姐姐!快過來!這裏有一個凍僵了的人!”
  那個姐姐一聽,也急忙跑了過來,一邊急道:“還有氣嗎?曼佗羅,你輕一點,別傷到他!凍傷的人很脆弱的!”
  被叫做曼佗羅的少年很輕柔地將辰星身上的積雪拍了去,然後爬在他胸口仔細聽著。
  “還有心跳!活人!快!拿毯子!再老布牽過來!”
  辰星努力睜開眼睛,迷蒙中,隻看到灰暗的天空,而一張俊秀英氣的少年臉就處在他正上方,幾乎和天空混在一起。隻有那雙眼,比天邊最亮的星子還澄澈,帶著某種令他迷惑的溫柔和憐憫,定定地看著他。
  這是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第三章  
  他是被一陣陣悠長嘹亮的歌聲驚醒的,聲音就在他前方不到四尺的地方。北方人或許真的要比南方人豪邁得多,那歌聲如此悠揚,帶著一種厚實大地一般的遼闊,蒼茫天空一般的透明,歌者聲音雖然豪邁,卻清亮,顯是出自一個少年之口。
  他迷離的視線漸漸聚集起來,卻看到了頭頂上方一個不停晃動的五彩吉祥球,紅色的穗子幾乎要觸到他的眉心。這裏的屋梁……怎的如此低?還是晃動的?他艱難地四處看了看,卻發覺這是一個很小的很溫暖的馬車廂,他……被誰救了麽?
  他的身子被包裹在一片溫暖緊窒裏,雖然舒服,卻無法動彈,似乎也是隨著那個吉祥球晃動的旋律左右搖擺著。胸膛上的傷口麻麻的,發出一種可以忍受的微弱的鈍痛,他伸手想去摸,卻發覺自己根本動不了,好象是有很厚重的東西阻礙著行動。
  他試著發動體內的真氣,喜悅地發覺自己的真氣已經恢複了一些,他正要用法力脫離這裏,卻聽方才唱歌的那個少年高興地喊了起來!
  “啊!你終於醒過來了!現在覺得如何?”
  聲音對於男孩子而言也稍稚嫩了一些,但卻明爽大方,很是熱情,然後一張小麥色的臉就毫無芥蒂地“橫”在了他上方,眉開眼笑。
  他認得這張臉!印象中那雙此刻笑得彎彎的眼睛,曾用極溫柔的眼神注視過他,和當時漫天飛雪的天空幾乎融化在了一起。他一時愣了住,原本他真以為那是自己昏迷前的幻覺而已,而現在這個人卻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麵前了!是他救了自己麽?
  “還不能說話麽?”曼佗羅笑吟吟地問著,然後彎腰替他把裹了幾十層的毛毯一一鬆開,雙手一邊靈巧地動著一邊說道:“別怕,你是迷路的旅人吧?昨天晚上我們在野地裏發現你的,像你這樣凍傷的人,如果不用毛毯把身體搓熱,再緊緊裹起來,很容易就會沒命的。現在既然醒過來就沒事啦!”
  他將緊緊裹在辰星身上的毛毯全部解開,露出了他赤裸的身體。辰星倒是嚇了一跳,他什麽時候給人脫光的?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和震撼,曼佗羅從他躺著的柔軟褥子裏抽出一件巨大的裘皮披風,很快地給他披上,一邊笑道:“你的衣服是我脫的,如果不把凍硬實的衣服脫了,你的身體就會留下傷疤,在這麽寒冷的天氣裏,很難愈合的。”
  他帶著北方特有的明快口音,是一個隻有十三四歲的少年,彎彎的眉毛,小麥色的臉,鼻子很直,嘴唇也紅紅的,雖然因為趕路而染上了風塵之色,但那雙眼睛卻美麗之極,睫毛又密又長,眼珠是一種純粹的漆黑,如同兩顆寶石,熠熠生輝,明澈攝人。
  辰星一邊看著他,一邊本能地抬手去摸胸口的傷,一碰之下,卻摸到了滿手的繃帶。他低頭一看,卻見整個胸膛都被包紮的好好的,傷口隱約有清涼的藥味傳來,也不那麽痛了。他怔了半晌,才開口問道:“是……你救了我?”
  曼佗羅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呀!原來你能說話了啊!”他摸了摸辰星的額頭,又道:“還好沒發燒呢!你穿的那麽單薄,居然也敢出門,不凍死真是你的運氣!如果不是當時我看到你身體周圍有藍色的光,可能你早就死了呢!真是的,像你這樣沒常識的旅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
  藍色的光?辰星的眼睛眯了起來,那是神光,一個普通的凡人怎麽能看見的?
  曼佗羅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看你的樣子也知道是遇到劫匪了吧!真可憐,差點就沒命了。不過現在沒事了,你可以安心。你的傷我也替你包紮上過藥了,現在我們正趕去曼佗羅城,什麽時候你能活動了,再離開也不遲。”
  辰星張開嘴,剛想打斷他的滔滔不絕,卻聽馬車外一個嬌嫩的聲音含笑說道:“你說了這麽多話,也不讓人家插嘴,人家還不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呢!笨蛋!也不知道報下名字!”
  然後車廂的簾子給人輕巧一掀,一個穿著絳紅色衣裳的年輕女子如同一朵紅雲,就這麽從飛奔的馬車外麵輕飄飄地竄了進來,一下子就落在了辰星和曼佗羅對麵。卻見她梳著秀麗的雙桃髻,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的,眉目間與那個少年頗有幾分相似,卻多了一些柔媚,少了一些英氣。
  無論是這個少女輕盈的身法,還是那個少年能看到神光的能力,對於辰星而言都是很值得疑惑的事情。普通的凡人不會是這樣的……他們是誰?
  曼佗羅嘻嘻笑了起來,指著那少女說道:“真不好意思!我隻顧著一個人唧唧呱呱!她是我姐姐,叫沙茶曼,我叫曼佗羅!和曼佗羅城一個名字!怎麽樣?很好記吧!我們是流浪在北方各城鎮的藝人,俗話就是‘跑江湖的’!占場子表演一些舞刀弄槍、雜耍什麽的。好啦,我們介紹完了。你呢?你叫什麽?是哪裏人啊?”
  原來是賣藝的!難怪有那麽輕盈的身法。辰星又看了一眼曼佗羅,半晌才輕道:“我……叫辰星,是……南方來的旅人……”
  “遇到了劫匪對不對?”曼佗羅似乎是一個很沉不住氣的人,直接坐到了辰星身邊,連聲說著,“我就知道你是遇劫匪了!哪裏有人在這種天氣就穿單衣,什麽行李都沒有的來曼佗羅城啊!這裏的劫匪真是越來越囂張了!”
  辰星一句話都插不上,隻好一邊笑一邊聽一邊點頭。想他在麝香山從來都是瀟灑倜儻之人,隻有他戲謔別人的份,從來沒有人能這樣搶他的話頭,讓他根本無從接起。這個少年,說話從來都是這樣想都不想的麽?
  “你叫辰星啊!真是古怪的名字!我怎麽覺得這麽熟悉?好象在哪裏聽過誒……啊,不管了!你現在身無分文,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曼佗羅眨著靈動的眼睛,天真地問著。
  辰星笑了笑,剛想說到了曼佗羅城就回麝香山,卻聽一陣風聲呼嘯,將車廂的簾子吹了起來。外麵漆黑一片,隻見茫茫冰雪,可是他卻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任何城池都不會讓他如此驚駭,可……那高聳入雲的金色樓閣,漆黑堅實的圍牆,還有神界特有的熒熒賜福神光飄浮在周圍!那分明是他一直以來監視著的,熟悉之極的印星城啊!怎麽會在這個地方?!
  他幾乎是立即就跳了起來,顧不得曼佗羅他們的驚呼,一把揭開簾子,整個人飛一般地竄了出去!巨大的披風立即給狂風亂雪卷了起來,化成了他的翅膀。冰雪砸在身上生生發痛,他受傷後的身體依然虛弱,隻能勉強用真氣護住全身。
  眼看他幾乎腳不沾地地飛了出去,曼佗羅和沙茶曼都驚呆了,怔了半晌,曼佗羅才大叫著追了出去!天啊!這可是飛奔著的馬車啊!那人怎麽就這麽輕鬆地跳了出去,落地之後還能飛一般地跑?
  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曼佗羅這樣想著,或許可以讓他暫時加入他們賣藝的行列,爹爹一定開心死了!
  暴風雪肆虐,兩個人一前一後,身影都如同燕子一般輕巧。曼佗羅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叫辰星的男子身上總是散發著藍色的光芒,即使相隔很遠,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特別是此刻光芒尤甚,幾乎將前麵的一方天空都照亮了。
  越是接近,辰星心裏就越是駭然。那分明是印星城啊!怎麽會出現在這個極北的蠻荒之地?和麝香山的結界怎麽了?難道麝香山出什麽問題了嗎?印星城其實是屬於影子一般不實在的城池,隻靠與麝香山的結界才能固定在那裏,一旦結界發生破裂,印星城就會立即消失,四處漂流,永遠也沒有固定停止的一天!
  現在眼看著它在眼前,他怎能不追?!先不管麝香山出了什麽問題,隻要進去問問那些四方神獸,一切都清楚了!
  赤裸的雙腳踩在雪上,有一種凍到麻木不真實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飛。胸口的傷痕因為他劇烈的跑動而開始發出銳利的疼痛,幾乎令他窒息。印星城就在眼前了!他一定要進去!一定——!
  平地裏陡然迸發出閃電一般的光輝,那座巨大的城池忽然搖晃了起來!周圍的地麵都跟著晃動,積雪開始崩潰。辰星隻覺腳下一滑,立時站立不穩,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啃了滿嘴的雪。不好!印星城又要消失了!他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身體還沒正起來,爬在地上就拈起了式。就算它消失在自己眼前,他也要在上麵留下一點痕跡,日後好去尋找!
  晃動開始變得劇烈,仿佛前方整塊地麵都凹塌了下去,辰星猛地扯開胸口的繃帶,一把抓破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抄了滿手的血,飛速地拋了出去。隻見紅光一閃,那些血珠化成了一條細小的水龍,箭一般地竄了出去,貼上了印星城漆黑的圍牆。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印星城從高處開始慢慢消失,就好象煙霧一般,緩慢地飄散了開來,光芒大作,幾乎不可直視。飛奔而來的曼佗羅看到這奇異的場景,頓時僵在當場,話也說不出來了。
  辰星微微鬆了一口氣,還好,趕在它消失之前留下了印記!他剛喘一口氣,正要轉身離開,立即看到了站在五尺之外的那個救了他的少年!隻見他兩隻眼睛瞪得如同鈴鐺,下巴有脫臼的傾向。也難怪,凡人見到這種場景,不驚訝才不正常。
  他微微一笑,說道:“你看到了,那是神界的一部分,印星城。它剛剛消失了。”
  曼佗羅呆了半晌,才結巴道:“你……你怎麽知道……你……是……?”
  辰星走了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其實我是司水之神,無意為同僚所傷。無論如何,謝謝你救了我。你叫曼佗羅是吧?我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話音剛落,隻聽身後半空之中一陣巨響,如同平空劈下一道厲雷一般。他心裏一驚,不好!難道印星城的人發現他了嗎?!他一把拉過曼佗羅,猛地回頭,隻見一道血紅的閃電從空中正對著他們劈了下來!是朱雀的雷!該死,他們真發現了!
  辰星一把提起嚇呆了的曼佗羅,飛速閃過那道淩厲的雷,隻聽身旁“刺啦”一聲巨響,那雷竟將地麵劈得塌了下去!周圍的積雪頓時撲頭蓋臉地罩了上來,如同發瘋的白色狼群,一團團往那凹塌下去的洞裏滾了去。辰星的氣力已到極至,沒辦法反抗,伴隨著曼佗羅驚恐的叫聲,兩個人給巨大的雪塊砸進了雷劈出的那個洞裏,掉向未名的地方。
  ****
  印星城——
  “如何?解決了那個司水的神嗎?”
  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端坐在正堂上,溫柔地問著。他的聲音很柔,很軟,仿佛弱不禁風,整個人看上去也是秀麗異常,倒像一個斯文的少年書生。
  英武的朱雀站在座下,拱手行禮之後,點了點頭,聲若洪鍾地說道:“用了極地之雷,雖然沒劈中,但是也能阻擋他一陣了。何況我看他似乎受了一點傷,還帶著一個凡人,不足為懼。”
  少年書生笑吟吟地看向坐在一旁麵無表情的玄武,柔聲道:“他會受傷還是墨雪的功勞呢,值得讚賞。玄武,賞賜記在你頭上,你想要什麽?”
  玄武沉默了半晌,才開口問道:“我……隻想知道她……到底如何。”
  少年書生似乎有些驚訝,問道:“什麽她?哪個她?是指墨雪嗎?”
  玄武咬了咬牙,沉聲道:“白虎……!你知道的!這麽久了,為什麽不讓我見她?!你不是從結界處將她救了下來麽?”
  被叫做白虎的少年書生搖了搖手指,“嘖嘖”兩聲,歎道:“玄武,這可不行哦……你是神,怎麽能對一個凡人女子如此專注?不怕墨雪傷心嗎?”
  “白虎!”玄武低叫了一聲,眉頭終於皺緊,“讓我去見她!”
  三天了!三天前白虎從結界處救起清瓷,卻將她軟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接近!好歹讓他知道她到底如何啊!這般折磨他,很有意思嗎?!
  白虎看了他一會,輕聲道:“我可以讓你見她,但是見了之後你不要失望。你也知道,用凡人之身召喚心魔,本身就是自殘的行為,哪怕她後來做了半神,依然無法彌補。何況她又吞噬了心魔,跳下斷念崖用肉身將結界撞破,沒有當場消散成煙已經是奇跡,你認為她還可能活著麽?”
  玄武咬住下唇,心頭泛過一縷苦澀,“可是……”他知道白虎擅長斂魂,哪怕為清瓷再做一個身體,將她的魂魄裝進去也好啊!如果不是白虎救下了清瓷,他或許早已死心啊!
  白虎笑了笑,說道:“你呀……如此重視她,心裏卻又責怪她。你難道不明白她跳崖的目的麽?她為什麽要撞破結界?她完全可以在熒惑貫穿胸膛之後就安然死去,為什麽還要爭著最後一口氣來幫我們呢?你當真不明白?”
  玄武隻覺鼻子一陣巨痛,眼淚立即湧了上來,他擺了擺手,輕道:“別……別說了……”他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清瓷……清瓷!他一直覺得她心裏沒有他,她心裏隻有恨和太白,可是她卻在死的時候選擇了他……這就是她對他情意的回報麽?用生命……
  “我試過召喚她的魂,但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想來早已消散了。我隻勉強找回了一些她殘留的記憶,保住了她的身體,可以說,她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活死人’,即使這樣,你還要去看麽?”
  玄武沉默了很久,才沉聲道:“當然要去看!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白虎挑起了眉毛,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太白如何,對麽?”
  玄武默默點頭,太白為了清瓷選擇跳崖,這種決絕,連自己都有些震撼,倘若是自己,能做到麽?放棄所有的一切,連性命都放棄,就為了一個女子?或許他也可以做到,隻是那個女子隻能是清瓷……
  白虎點著手指,輕道:“我也不知道,結界處根本沒有太白,我等了許久,也沒看到他的身體。用法力去找,卻什麽都沒找到。我也很奇怪,所以我想如果不是他的身體魂魄在半空中全部化為煙霧,就是他在半空中消失了。當真詭異,一個神居然從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對我也是個很大的打擊呢。”
  他淡淡笑了起來,帶著一種嘲諷,一種滿不在乎。和清俊高雅的玄武比起來,他這個四方之長一點銳利都無,看上去弱弱的,好象手無縛雞之力。偏偏那雙眼總是高深異常,誰也摸不透他在盤算什麽。
  白虎站了起來,揚高了聲音說道:“現在與麝香山的結界已破,從此與五曜脫離關係!我們四方神獸,要建立一個真正的神界!青龍!”
  隨著他的呼喚,青龍整個人影子一般從地下冒了出來。
  “將印星城導向曼佗羅城!去當年麝香王與暗星戰鬥的地方。”他一邊吩咐著,一邊笑了起來,“我要去找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第四章  
  據司月提供的密報,神界派去下界的眼線在南方寶欽城一帶見過類似印星城的城池,所以熒惑下了麝香山,立即就往南方走。
  他會聽從司月的安排,其實連自己都有些吃驚,可是在當時,他一聽見“寶欽城”三個字,突然就有了一些觸動。他沒有忘記,炎櫻就是寶欽城的供品。她曾不惜頂上反駁他都要維護懷念的家鄉,他很想親自去看看,是不是當真那麽好。
  聽人說過,南方風光旖旎,尤其是寶欽城,四季如春,樹木永遠常綠,那裏的人從不知道下雪是什麽模樣。現在想想,他對下界的情況一點都不清楚,隻知道北方天氣嚴寒,南方溫暖潮濕,而麝香山則永遠四季分明,所以他不太能想象“四季如春”是怎生景象,難道寶欽城的櫻花樹一年四季都開花的麽?
  出了麝香山,往南方走,一路上用披風將自己身上淩厲的神之氣息遮掩住。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想趁這次下界尋找炎櫻。雖然不知道她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可是他直覺越往南方靠近,好象就可以靠近她一些。他不知道幹嗎自己的潛意識裏非要將這個女子找出來,可是對於他這樣一個一直憑感覺行事的神來說,一天到晚心裏想著這樣一個人,如果不將她徹底找到,他的心是不會罷休的。
  連著走了半個月的路,每天夜裏寅時一刻,他都會做一個關於炎櫻的夢,夢的內容全部是被他深深放在心底的那些與她相處過的記憶。當真奇怪,這個人從來也沒被他在意過,於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照料櫻花樹的下人罷了,可是為什麽他最近總是做關於她的夢呢?而且隻要夢過一次,那些記憶就鮮明地存活於腦海裏,再也忘不了了。就好象他過了這麽久,才終於注意到,他的神火宮裏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些記憶好象被一雙惡意的手從他身體深處硬是拉了出來,半強迫似的塞給他,不能抗拒,偏偏他居然也沒有太多的反感。
  南方的天氣果然和暖,越是走下去,道旁的樹木越是青翠。十月底了,麝香山的樹木應該早已泛黃,枝頭也該光禿了,可是這裏的樹木卻一棵比一棵綠得歡快,仿佛秋天對這裏一點影響都沒有。一到晌午時分,熱辣得陽光還會讓人出一身薄汗,如果不去樹陰下歇息,就會悶熱到難受。
  趕了大半個月的路,他來到了一個叫“巧山城”的比較大的城鎮。如果他沒有記錯,出了巧山城,再翻過一座山頭,就可以到達寶欽城了。巧山城或許是因為與寶欽城靠近的原因,道旁種了無數櫻花樹,雖然沒有花開滿樹的美麗景色,但綠葉盎然,倒也為這個熱力十足的城鎮增添了一些清雅氣息。
  城中道路皆由青石大磚鋪成,出乎意料的整潔寬敞。兩邊是顏色鮮豔的各種建築,舉凡紅,橙,金,綠,紫……凡是他能想象到的顏色,都能在這裏見到。許是南方人喜歡嬌小的房屋,這裏的屋頂都是很小巧的尖型,上麵用各色塗料上了顏色,一塊塊青灰的瓦片整齊地疊在上麵,屋簷上墜著各式風鈴,有的連他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城中充滿了一種讓他茫然的熱鬧氣息,每個人似乎都在很專心很開心地做事,就連平常的路人,眼睛裏都閃爍著一種明亮的光芒,那是他從沒見過的光彩。為什麽?他們有什麽開心的事情麽?飯館裏的人為什麽笑語連連?就連街頭的小販也是笑吟吟的,高聲招呼著來往的行人。
  他愣在道中,頗有些不能適應這種氣氛。他突然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他冷漠慣了,此刻看到諸人淋漓盡致的模樣,感覺自己仿佛就是突兀的一塊石頭。他不是沒有下過界,但他卻從來沒有如此仔細深入過民間,原來……凡間是這樣的麽?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進旁邊一家旅館投宿一個晚上,他有些排斥這種莫名的熱情,而且他也沒帶貨幣。他方才看到了,一個行人在小販那裏買東西時,付的是一種圓形的銅板,他身上沒有那種東西,隻有幾塊司月給他的黃金色的“東西”,雖然歲星一再向他保證那在凡間是很值錢的東西,叫做“黃金”,可他還是覺得不對。他看了這麽久,還沒看到一個人有用過這種所謂“值錢”的黃金。或許是司月弄錯了……
  “讓開讓開!識相的就別擋大爺我們的路!”
  一陣粗暴的叫聲從身後傳來,伴隨著淩亂的腳步聲躲避聲,似乎是有很多人橫衝直撞地朝他這裏走了過來。熒惑還沒回身,隻聽耳後一陣風聲,然後一個沉重的身軀就直直地撞了上來,他沒防備,給撞得讓了幾步。
  他立即回頭,看到了十幾個彪形大漢,穿著清一色的黑白相間的古怪衣服,頭上也都綁著黑白的布塊。而撞了他的那個人,看上去似乎是為首的,正惡狠狠地瞪著他,滿臉的橫肉,凶神惡煞。
  “沒事站在路當中做什麽?!找死啊!給我滾開!”
  那人抬手就要推他,熒惑微微一皺眉,一縷冷光從眼裏閃過,剛要小小懲罰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凡人,卻見一雙手平空伸了過來,捉住了大漢揮出的拳頭。
  “破浪大哥,算了吧。這裏是街上,稍微收斂一些不好麽?”
  是一個斯文到有些柔弱的聲音。熒惑瞥了他一眼,卻見他也穿著黑白相間的衣裳,但卻是長得斯文秀氣,一張臉又白又嫩,和那些彪形大漢站在一起,如同牛群裏的仙鶴。
  那大漢哼了一聲,橫了熒惑一眼,嘴裏罵了一句什麽,然後一群大漢魚貫而入,一起走進了他方才猶豫著要不要投宿的旅館。那個柔弱的書生抱歉地對他一笑,秀氣的臉上滿是親切溫和。
  “對不起,他們粗魯慣了,官人你不要介意。你是旅人麽?從哪裏來的?”
  熒惑沒有說話,隻是看了看那家旅館,似乎也有些想進去。那書生一般的人見他如此,也不以為意,笑道:“看來官人也想投宿,不如一同進去,與小弟喝上一杯如何?俗話說四海皆兄弟,有幸在這裏結識,也是一種緣分。何況小弟的大哥方才冒犯了官人你,就由小弟我來替他賠罪吧。”
  熒惑這才正眼看了他一下,這人與那些大漢打扮有一些不同,雖然都是黑白相間的衣裳,但頭上卻沒綁布塊,一頭漆黑的長發整齊地束在一起,又是斯文又是溫雅。
  “名字。”
  他冷冷地說道,連多說一個字都麻煩似的。
  那人開心地笑了起來,“小弟名叫海閣,官人你肯與我說話證明你已不怪罪於我們兄弟。不如一起進去喝一杯如何?”
  說著就拱手讓他先行,熒惑隻好走進了那家旅館。剛進去就看到了那幾個囂張的大漢,分了好幾個桌子正大聲喧嘩著。油膩膩的小二立即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地把兩人引入座,隻聽熒惑冷聲道:“我要投宿。”
  小二愣了一下,立即又笑道:“客官想要什麽樣的房間?小店有天字號雅閣,價格最高,還有八大間豪華客房,價格低一些,當然還有普通客房,最便宜。當然,茶水熱水供應之類另外收錢……”
  熒惑沒等他說完,就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塊黃金,丟到他手裏。
  “這夠麽?就按這個東西的供應來。”
  不隻小二,連那個少年書生都呆了住。
  “這……這……”小二的聲音在抖,手也在抖,眼睛直直地瞪著那塊足有十兩重的黃金,下巴都快掉下來,“當……當然夠!客官請!請!”
  他的頭點成了篩子,嘴幾乎咧到了耳朵邊上。天啊!看這個人一身破破爛爛的披風,貌不驚人,出手居然這麽大方!這樣一塊金子,在雅閣住上半年都綽綽有餘啊!
  掌櫃的也春風滿麵地走了過來,恭敬地將他和那少年書生帶到了樓上的包廂裏,不一會,碧綠芬芳的茶水就端了上來。小二幾乎將店裏所有值錢的昂貴菜色都推薦了一番,熒惑不熟此道,幹脆全部點了來,一時間,紅木桌子上放滿了各種佳肴,兩個人沉默地看著那滿桌的菜,都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海閣才笑了起來,拱手道:“原來官人是如此豪爽之人,請恕小弟方才的鹵莽!隻好叨擾官人一次了。”
  他端起麵前的酒杯,裏麵已經斟滿了名貴的竹葉青,碧綠如玉。
  “小弟先敬官人一杯!這一杯喝下去,我們就算朋友了!官人可要將姓名告之。前嫌也一並清了!”
  他仰頭一口幹了那酒,此人看上去斯文,喝酒倒是豪爽大方,頃刻間杯中一滴不剩。
  熒惑愣了一下,見他示意自己喝酒,於是也端起酒杯,學他一口喝幹,頓時辣到喉嚨裏火熱,差點噴出來。這是什麽東西?!凡界的酒都是這麽辣的嗎?!回想神界那裏,酒都是甜中帶香,哪裏有這般烈性的酒!
  海閣不禁笑了起來,撫掌笑道:“好!有幸結識如此豪爽之人,當真是小弟三生修來的福氣!敢問官人尊姓大名?”
  熒惑放下酒杯,抬手拒絕身邊服侍的小二繼續為他斟酒。這酒實在難喝!
  “熒惑。”
  他冷冷說道,“我不擅喝酒,給我斟茶。”
  海閣的神情僵了一下,愣道:“熒……惑?官人莫要開玩笑!那不是五曜司火之神的名號麽?”
  熒惑端茶喝了一口,冷道:“同名而已。”
  海閣釋懷地笑了,“官人名號不凡,為人果然也不凡!倘若不擅喝酒也無妨,就以茶帶酒吧!來!小弟再敬熒惑大哥一杯!”
  這人談吐斯文,氣度溫雅,與方才那些粗魯的大漢分明完全不同,也不知他怎的會和那些人在一起。熒惑雖然少言,對這人卻也不反感,靜靜聽他說些南方風光人情,倒也覺得挺舒服。那人見識極廣,聽他言談間,似乎是去過許多地方,東西南北幾個大城鎮,他都能說出許多風俗來,甚至還出過神界領地,到過真正的凡界。
  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時辰,光是聽他說話,熒惑覺得自己了解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什麽北方之豪爽嚴寒,東方之人才風流,南方之熱情單純,西方之莊重神秘……不過幾個時辰而已,他卻仿佛已經在他流暢的言談裏遊遍了這些地方,不由有些佩服。
  “小弟鹵莽,敢問熒惑大哥是哪裏人士?聽口音似乎是中部那裏的。”
  酒過三巡,已經微微酣然的海閣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熒惑對這人已經沒有開始的防備心,一時大意,差點就脫口而出“麝香山”三個字,忽聽樓下一陣劇烈的喧嘩,似乎是有人將桌子掀翻了,碟子碗筷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甚是驚人。
  兩人都愣了一下,隻聽樓下人聲頓時鼎沸,然後一個粗魯的聲音平空炸了開來,聽起來正是方才那撞了他的大漢。
  “賊鳥!你耳朵是不是聾了?眼睛是不是瞎了?!老子說要住八大間豪華客房,你沒聽見麽?!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然後是周圍幾個大漢的叫喚聲,似乎都在威脅著誰。海閣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放下了酒杯,張口剛要說話,卻聽樓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說道:“大爺……您……可是,這些酒菜……還有本小店的規矩是住前先給錢……酒菜和住宿的錢一共是八兩銀子七錢銅板……您看……不先給錢……小的實在不好辦啊……就當大爺您疼小的吧!求您了!”
  是那個小二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說得很艱難,好象有人在勒著他的脖子似的。
  看這情形,似乎是那些大漢吃了酒菜沒給錢,又想住豪華客房,仗著人多,身體強壯,在威脅小二的。熒惑皺起了眉頭,他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隻是吃飯給錢,住宿給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隻聽那大漢暴喝一聲,如同打了一個響雷似的,整個旅館似乎都要給他暴怒的聲音掀翻過去一般。
  “你個不長眼睛的狗娘養的臭小子!眼睛是不是瞎的?你不知道我們這身衣服是什麽意思麽?你們能在巧山寶欽這些地方過得這麽舒心,知道是托誰的福麽?!沒我們這些跑前跑後對付神界的人,你們早就給五曜的那套幹癟統治榨得不成人形了!我們在前麵給你們這些小屁崽子擋槍擋天,你不知道感激,現在還和老子我充起大來了?!疼你?我現在就讓你知道什麽叫疼!”
  話音一落,隻聽一聲悶響,似乎是那大漢一拳頭打在什麽東西上,頓時又傳來一陣劇烈的碰撞聲,夾雜著小二的痛呼,和碗碟破裂的聲音混在一起,甚是刺耳。下麵頓時寂靜了下來,人人都不敢出聲,從樓上的窗戶望下去,還有很多人正偷偷從店裏跑出去。
  熒惑疑心大起,那大漢方才說什麽對付五曜,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最近流竄在寶欽城一帶的上次未能清除的叛逆餘孽嗎?聽他的口氣,似乎他們還是一個挺大的組織,有統一的服飾。可是以前怎麽沒聽說過?
  他掃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海閣,麵前的這個人也是和他們一起的,都是叛徒麽?隻是如果真是大規模的叛逆份子,司月的眼線早就該有消息才是,何況這些大漢似乎很囂張的模樣。倘若規模很大,麝香山那裏又被封鎖了消息,就隻有一個可能性了!
  他的眼神陡然轉厲!抬手便要去捉海閣。隻有和印星城沾上關係,麝香山那裏才會沒辦法得知情況!這些人一定和四方那裏的神獸有聯係!看來印星城果然飄流到了南方!
  手剛伸出,卻見海閣立即站了起來,對他恭敬地拱了拱手,沉聲道:“熒惑大哥,實在抱歉,小弟要告辭了!愚兄看來是喝多了酒,小弟要去勸勸他。他的那些胡言,大哥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他轉身就走,一點也沒發覺自己差點就給這個司火修羅抓住。熒惑坐在原地,想了又想,還是忍住沒追下去。一來他想摸透這些人的底細,好一網打盡;二來……他對海閣並沒有惡感,甚至還挺有好感,心裏也不知怎麽的,不太想殺了他。這種可惜又佩服的心情,是不是就叫做友情?
  他怔怔地看著桌上留下的那個酒杯,裏麵還剩了半杯碧綠的竹葉青。他們方才正說到北方曼佗羅的風土人情,海閣一邊說著,一邊一口喝了半杯,顯然很是開心。
  開心……嗎?
  他抓起酒壺,斟了半杯,一口喝下。
  “好辣……”
  可是卻一點都不討厭,很新奇的感覺。這就叫做朋友……?
  隻聽樓下傳來海閣極力勸阻的聲音,最後他聽見他們決定住豪華八大間,把酒菜住宿的錢一並付了。
  熒惑的耳力好,聽到海閣低聲對那些大漢說著什麽。
  “……如何在這裏鬧事?好不容易被人勸阻了下來,保住了命,應當謹慎行事才是!三萬鐵騎白白犧牲,現在隻剩下我們幾個。倘若還想日後圖大業,現在就都給我嚴謹一些!驕慢隻能壞事!破浪,今天全是你的錯!罰你連做兩天看守,不許休息!”
  熒惑心裏一驚,有一種夾雜著苦澀的情緒慢慢湧了上來。原來他們果然是叛逆的餘孽!這個海閣並不是跟在後麵的小弟,反而是領導者嗎?聽那些大漢對他的言語半點都不敢忤逆,被嗬斥的破浪隻有點頭稱是的份,熒惑不由又驚又疑。
  “驚擾了樓上那位剛結識的兄台,當真好生過意不去!好在人家是豪爽之士,雖然寡言少語,卻是個真性情的人,不在意你們鹵莽的言行。偏生你們如此胡鬧,實在是丟人!”
  聽到這番話語,熒惑心裏又是一熱,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好將手裏的酒杯攥個死緊,眼看著杯中的竹葉青慢慢沸騰了起來,他也沒注意。
  “小主教誨的是!是屬下的錯,甘願受處罰!”
  是那個方才趾高氣揚的大漢,此刻如同一個被戳破的皮球,破敗不堪。
  聽到那些人陸陸續續上樓進房的聲音,熒惑也站了起來,丟下手裏早已熔化到發軟的酒杯,“撲”地一聲,杯子塌在桌子上,陶土漫了開來。
  那些大漢叫他“小主”,看來是個身份很高的領導者,或許順藤摸瓜可以探索到一些未知的情報。他轉身就走,腫了半個臉的小二急忙迎了上來,絮絮叨叨地將他領入天字號雅閣裏。
  今天晚上,他或許該去探一點消息。  
  第五章  
  頭頂上,身上,沒有一處不冷,感覺似乎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上麵,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他好想狠狠地吸上一口氣,打破這種窒息的狀況,可是臉前麵好象堵著什麽東西,不要說用力吸氣,就連小小的呼吸都有點困難。
  他忽然睜開眼睛,立即就有冰冷的東西滲透了進來,刺得眼睛一陣酸澀。入目是一片白,什麽都沒有,他抬手想揉一揉眼睛,卻發覺根本動不了。回憶一一湧回腦袋裏,他這才想起因為朱雀的極地之雷劈在了不遠的地方,所以造成了雪潮,他和曼佗羅兩個人給洶湧的雪潮衝進了雷劈開的地洞裏。
  該死,現在積在他們身上的雪一定足有五六尺厚,要想從這裏全身而退,除非他用神力,不然根本沒有辦法出去。
  他試著發動體內的真氣,還好,他還是有能力將這些堆積的雪塊化開的。對了,曼佗羅呢?他是凡人,又是個小男孩,該不會已經給壓壞了吧?念頭一起,辰星急忙奮力伸手在雪中摸索著。他印象中曼佗羅應該在他左手邊不遠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摸了半天,連片布條都沒找到,隻有冰冷徹骨的冰雪。
  不行,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找人,得先脫身才行!他立即拈式發動神力,周身頓時發出碧綠的光芒,映著潔白的雪,隱約還有波紋在蕩漾。眼看那些波紋一般的綠色光芒漸漸蕩開,凡是被光芒照到的白雪,幾乎是瞬間就融化成水,在他身體周圍團團聚了起來,把他包裹在其中。
  胸口的傷給溫暖的水包圍著,緩慢地痊愈。他現在的神力,要像以前一樣很快痊愈傷口是不太可能的,能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那些包裹在周身的碧綠的水,不停地變換著形狀,時而貼在他身上如同第二層皮膚,時而漲開,仿佛要破裂開一般。他緩緩舉起手,抵住壓在他上方的冰雪,輕輕喚了一聲:“破!”
  沒有聲音地,那些原本堆積在他身上的無數冰雪,忽然張了腳一般,一個勁地往不同的方向滾了開來,在兩邊形成了兩座小小的雪堆。眼前豁然開朗,他首先看到的是滿天閃爍的星子,真想不到,這樣寒冷的天氣,天河卻依然華麗璀璨,比最好的寶石還耀眼。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帶著無數細細的雪粒子,掃過他的臉,冰涼冰涼的。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再噴出時,濃密的白霧瞬間飄散開來。
  北方的曼佗羅城,他算是徹底體會了這名不虛傳的寒冷!清冽的空氣吸進身體裏,好象要將五髒都凍結一般,竟能有那麽多凡人安然在這裏生活,不由得他不佩服。他立即跳了起來,將旁邊的雪堆用力撥開,一邊大聲叫喚著:“曼佗羅!曼佗羅!快回答我!”
  沒有聲音,但是不遠處卻有一堆白雪微微動了一下,他急忙跑過去,伸手進去摸,立即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冰冷的身軀!他飛快地將他拉了出來,把裹在他周身的冰雪用力拍了個幹淨,然後卻愣住了!
  星光不夠明亮,但也足以讓他看清他滿頭的長發並不像普通的凡人是深黑的顏色。曼佗羅一直帶著大皮帽子,所以他也沒注意,原來他有一頭色澤豔紅,豐潤卷曲的長發!哪怕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刻,他還是在心裏小小的讚歎了一下——這是多麽美麗的一頭秀發啊!豔豔地在雪地裏盛開,如同明亮的火焰,卻帶著大波浪一樣的卷曲,嫵媚妖嬈。
  這樣的頭發卻生在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辰星將他輕鬆翻了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臉,輕叫道:“曼佗羅!快起來!再睡下去就危險了!”他的臉碰上去冰冷如雪,臉色也蒼白如同死人,神色卻甚是平靜,眼見幾乎沒了呼吸,對辰星的拍打一點反應都沒有。
  辰星的臉色頓時變了!他該不會已經死了吧?!他急忙爬在他的胸口,仔細聽著心跳。好在心跳雖然微弱,卻還沒有停止。可能是冰雪堵在他喉嚨裏,令他不能呼吸。辰星立即扯開他的衣襟,打算用法力將他喉嚨裏的冰雪融化。
  衣服一扯開,又讓他愣了一下。她……難道……?
  他立即拉上曼佗羅的衣服,抬手用力在她胸口一拍,掌心帶著碧綠的光芒。曼佗羅給他一拍,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口吐出許多水來,粗重的呼吸聲頓時清晰可聞。她虛弱地睜開眼,眼神迷離,隻盯著辰星看。
  “我……”她一開口,卻發覺自己什麽都說不了,嗓子裏好象也給冰雪凍住了,沙啞到可怕。一清醒過來,頓時感覺寒冷入骨,幾乎要把肌膚凍裂,牙齒立即打起戰來。
  “別說話,現在可以安心睡了,別怕。”
  辰星柔聲說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掌心貼在她後背上,護住她的心脈。人抱在懷裏,軟得幾乎沒骨頭,陣陣幽幽的香氣從她頭發上飄進他鼻子裏,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卻將她抱得更緊,一步一步往馬車的方向走。
  曼佗羅給他抱在身上,隻覺似乎有一波一波溫暖的浪潮從後背緩緩鑽進身體,原本凍到麻木的手腳也漸漸有了知覺,遲鈍的腦子好象也稍微可以轉動了,她的臉貼在辰星的胸口,忽然細聲道:“麻煩……你了……辰星大人……”
  辰星一邊在及膝深的雪地裏吃力地走著,一邊沉聲道:“不用客氣,叫我辰星就可以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現在不過是還你恩情罷了。”
  曼佗羅小小地笑了一聲,昏昏沉沉地幾乎要睡著,她模糊不清地說道:“助人為樂……本就不指望什麽回報……倘若做什麽事情都要計較得失回報什麽的……那該多累啊……”
  辰星沒說話,過了半晌,才輕道:“你多大了?”
  “十……十六……”
  “既然是女孩子,為什麽穿著男裝?”
  方才解開她的衣服,才發覺她是個女子,該說是他太遲鈍,還是她的男子扮相太真實呢?他一點都沒看出來,加上她看上去沒有一般女子的嬌柔,倒像個少年,說話的聲音也略為低沉,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很小的少年。
  曼佗羅笑了一聲,聲音裏帶了一點嘲諷,“你這個……神也沒看出來?我自有我的理由……我是半妖……”
  辰星微微一驚,“你是妖?!”怎麽可能?她除了那頭古怪顏色的頭發,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啊!
  曼佗羅輕聲道:“恩……我的雙親其中一個應該是半妖……到我這裏應該幾乎沒有妖氣了……我和姐姐剛生下來就被拋棄在野地裏,差點凍死……好在爹爹收養了我們……姐姐更像凡人一些,而我因為有一頭紅發,所以爹爹從小把我當男孩子養,讓我終日帶著帽子……不然給人家看到我的頭發,還不嚇死……?”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咕噥道:“你們這些神……怎麽可能理解呢?半妖想在世間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她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耳邊傳來她均勻的呼吸,顯然是睡著了。辰星苦笑了一下,莫名其妙給一個半妖少女教訓了,難道做神是他的錯麽?神也有神的煩惱呢……
  “說給你聽也不懂……”
  他嘀咕著,卻放慢了腳步,好讓她可以更安穩地睡上一會。知恩圖報可是他的好習慣,哈!
  這一條被冰雪覆蓋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等他終於來到馬車旁的時候,曼佗羅已經醒了。隻聽她打了個嗬欠,聽聲音就知道她的嘴巴一定咧到了耳朵旁。辰星不禁搖了搖頭,好歹也是個芳齡少艾,怎能和男子一樣粗魯?
  “姐姐人呢?”曼佗羅從辰星身上跳了下來,用力伸了伸手腳,一頭卷曲的豔紅長發披在背上,為她英氣的臉龐增添了許多柔媚的氣息,此刻再看來,她分明是一個秀麗的少女,他真懷疑自己以前怎麽會認為她是個男孩子。
  “沙茶曼!快給我出來!”
  曼佗羅大聲叫著,一邊把頭發盤起來塞進大皮帽子裏,一邊往馬車跑去。一把揭開馬車的簾子,裏麵卻是空的,半個人也沒有,她頓時急了,轉身就走。
  “沙茶曼!我們回來了!快出來!”
  她四處跑了個遍,看到的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一般。大道上是一層厚厚的冰,光滑可鑒人,兩邊是平坦的雪原,方才還在馬車裏的那個俏生生的少女居然平空消失了一樣,連根頭發都沒留下來!
  曼佗羅一時情急,轉身想回馬車,卻給腳下的冰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辰星急忙扶住她,歎道:“別急,你這樣沒頭蒼蠅般的找也是沒用。或許她是去找我們了,暫時在這裏等一會吧。”
  曼佗羅搖頭道:“不會的!我們對這些都是有默契的,一旦有人要離開,必然有一個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留下來看著馬車!”她回身一把捉住拉車的棕色老馬,連聲急道:“老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快告訴我啊!”
  咦?她能和動物說話?
  眼看著那匹老馬在她身上蹭了半天,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巴也在焦急地動著,仿佛真在“說”著什麽一樣,而她也是臉色越來越沉重,難道她真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嗎?印象中隻有一個種族的妖怪有這種語言天分,莫非她是……?
  “她當真是一個人走了!”曼佗羅臉色凝重地說著,“老布說我們走了沒多久,天上忽然墜下五彩流光,她就追著那流光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五彩流光?辰星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頓了半晌才拉住急得幾乎著火的曼佗羅。
  “不要找了,她已經給送到其他地方去了。”他沉聲說著,“那不是五彩流光,那是四方神獸之一朱雀的招數‘極地之雷’的後勁。極地之雷是威力非常大的一種咒術,除了可以正麵攻擊敵人,無堅不摧之外,倘若一擊不中,趁人不備還有第二擊。那五彩流光和破間刀有相同的用法,可以破開結界,將人瞬間送到任何地方。如果朱雀剛才是使足全力要幹掉我的話,那五彩流光應該立即將我送走,但是這次他卻打偏了,打到了這裏,將你姐姐無意送走了,可見他並不想認真戰鬥。也罷,你不用擔心,待我體力恢複,立即用水鏡替你尋找。”
  他拍了拍曼佗羅,將她半推著送進了馬車裏,然後輕輕抓起老馬的耳朵,對它低聲說了幾句話,隻聽它一聲長嘯,烏蹄踏雪,居然自己走了起來!然後他縱身而上,飛快地鑽進了車廂裏。車廂裏麵,曼佗羅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好半天才說道:“你……你也懂動物的語言?”
  辰星搖了搖頭,“隻能對它們下一些最簡單的指示,這是所有神的能力。你能懂動物語,莫非是貓妖的混血?”
  天生就能聽懂動物語言的語言天才,除了貓妖一族,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
  曼佗羅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說道:“你的眼睛真利,我的確是貓妖的混血,隻是我幾乎沒有妖力,除了能聽懂一些動物的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之外,一點特殊的本事都沒有。隻是……如果我說自己是凡人,恐怕任何人都不會認同吧……我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你覺得他很難接近,偏偏他對你那麽熱情真心;可當你也想報以同樣的真心時,他卻又離你很遠……難道感情是可以自己調節的嗎?”
  辰星沉默了良久,才冷道:“感情是有罪的,欲望是可恥的,你渴望得到別人的讚同,才會痛苦。什麽時候你學會了屏棄這些多餘的情感,才可修得正果。”
  曼佗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這就是你們神的論調?我還以為那隻是傳說呢!你怎麽能把這種控製別人心思的話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高興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凡人自己的事,神幹嘛要去管?那可就不能怪那些反抗之聲了。你以為人人都要修得你們所謂的什麽正果嗎?正果是什麽東西?變的和你們一樣無情嗎?那不是無趣之極?”
  辰星有些哽住,也不知是該嗬斥她放肆的言語,還是幹脆保持沉默不去理會這個頑固不化的半妖。
  “換句話說……”他慢慢說道,“你的痛苦是自己的欲望引來的,你是半妖,不算真正的凡人,妖本來就是沒有感情的眾生,你從小和凡人一起長大,會染上情欲也算正常。但你不覺得情欲是很醜陋的東西嗎?為什麽凡人有那麽重的罪孽?因為想要,所以做什麽事情都可以嗎?情欲是罪孽的一種借口罷了,是引誘凡人墮落的虛幻之物。”
  曼佗羅聳了聳肩膀,幹脆躺在了柔軟的皮毛褥子上,扯下帽子一邊把玩一邊說道:“有痛苦才會有快樂,如果一味的都是快樂,就沒有幸福的感覺了。苦樂參半,努力生活,這是凡人的寫照。唉,和你說這些真是累!根本說不通啊!神都是石頭做的聖潔腦袋,我可沒本事讓你開竅,我們換個話題吧!”
  辰星頓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要是一般的人,說出這種言語,他早就動手降伏了!偏偏這人是他的恩人,他如動手懲罰她,難免有些恩將仇報的感覺……忽地微微一笑,浪蕩子的模樣浮了上來。他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放柔了聲音說道:“那就換個話題吧……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且放心,等我體力一恢複,一定第一個幫你找到她。”
  說著他就開始上下摸著她的腰身,嘴巴幾乎貼上了她的耳朵,柔聲道:“我真是個瞎子呢……竟沒看出你是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
  曼佗羅隻覺雞皮疙瘩順著他的手掌摸到的地方迅速蔓延,頓時渾身發寒。她強笑著按住他不規矩的手,歎道:“神就這種德行?剛才是誰跟我說情欲是可恥的?你這手在做什麽?你倒不如打上自己一個耳光,為你的言行不一致。”
  辰星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心中清明,自然百毒不侵,你可不懂了。”
  曼佗羅瞪著他看了半天,才點頭道:“你還是不要再這樣做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的。你雖然在笑,在說不正經的話,可你的眼睛卻比冰還冷。你刻意做出這種樣子給誰看?或者說,你一定要用這種方法來證明你的心境聖潔光明嗎?過於在意就成刻意了,這個道理,我看不懂的是你。”
  辰星頓時愣住,她的話雖然是隨意說出來的,可卻仿佛遞給他一個炸藥一般,將他長久以來築起的堅實外表炸個粉碎。
  他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馬車平穩地往曼佗羅城駛去,一路無言。  
  第六章  
  熒惑在天字號雅閣裏一直捱到了深夜二更,隱約聽見下麵八大間豪華客房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無論他怎麽屏息細聽都聽不清楚。他幹脆從華麗的大床上跳了下來,將披散的頭發束了起來,換上輕便的衣裳,打算去他們的窗口聽個仔細。
  他吹滅案上的燭火,然後輕輕推開了窗戶,立即清楚地看到正在他下方的那幾扇打開的窗戶,裏麵映出明亮的燭火光芒,巧的是海閣正在他天字號雅閣的正下麵這個客房,窗戶一推開,海閣清朗的聲音立即傳了上來。
  “你們暫時先歇息,我去雅閣找熒惑大哥再敘敘,白天叨擾了他,實在過意不去,被你們一鬧,連聲謝都沒和人家說。以後不可再如此囂張了!”
  熒惑心裏動了一下,感動之餘卻有疑惑慢慢冒出了頭。他們既然已暴露了身份,怎的夜間聊天還大開著窗戶?難道故意讓人聽到他們說的話麽?
  心念一動,他翻身輕飄飄地竄了出去,反手虛掩上窗戶,他的身影化成一抹模糊的黑色,無聲無息地盤踞在海閣房間的窗戶後麵。隻聽房裏有一個大漢說道:“小主,那人行蹤甚是神秘,名字也古怪,該不會是麝香山那裏的人吧!”
  海閣歎了一聲,連聲道:“蠢材蠢材!麝香山那裏的神怎會那麽輕易地下界?倘若真是神,又怎會與我把酒言歡?你們闖了許久,本事沒長進多少,倒是一肚子的疑神疑鬼惹人厭煩!熒惑是火神,有個恐怖的綽號叫修羅,如果給他知道我們曾是叛逆的餘孽,他早就把我們都殺了!哪裏還會請我喝酒?”
  眾人給他說得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反駁,熒惑微微動了動,卻聽有人輕聲走到了窗邊,探出頭來左右上下看了看。他疑心大起,摒著呼吸一點聲響都不發出,那人看了許久,什麽都沒發覺,便反手關上了窗戶。
  莫非他們方才一番言語,是想騙過他麽?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難道要開始商討要事?他緊緊貼在窗戶上,動也不動,卻聽海閣長歎了一聲,仿佛有滿心的酸楚疲憊,無法言語出來。
  “自寶欽城被太白征服以來,我們就四處奔波,總盼著有一天可以報仇雪恨,可苦了這麽幾百年來,我們做到了什麽?半個月前那次大規模的謀反,倘若不是大小姐事先警告,恐怕我們現在也已是那冤死的三萬鐵騎中的一個鬼魂罷了。想來顛覆神界什麽的,隻是癡人說夢而已,我們都給那個叫清瓷的女人利用來耍了一道。現在回想起來,她原本就沒真心指望過我們能成功,三萬活生生的人與妖,都給她拿來做魘術的引子罷了!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熒惑震了一下,寶欽城?!這些人難道是寶欽城的餘孽?他們說的大小姐是誰?難道是炎櫻?他怎麽也沒想到海閣他們會是寶欽城的人,聽他說的話,有什麽含義嗎?
  一個大漢也跟著歎了一聲,“小主,我們知道你心裏的苦,早在城主去世的時候我們就發下了血誓,無論你選擇走什麽樣的路,我們都誓死追隨!倘若你真無力支撐下去,我們幹脆……”
  “住口!”海閣低聲吼了起來!“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就算現在可以苟活於世,難保日後神界會來清帳!與其被殺,不如死得痛快一點!”
  他頓了頓,聲音極盡酸楚淒涼,“就算我有誠心順服,麝香山又是什麽地方?豈能容下我們這些先前的叛逆之人?我隻恨城主太自私!抱著他暗星的那套理論死了個痛快!可憐寶欽城數十萬百姓,可憐我們這些為他連累的殘臣罪子!如今都苟且偷生,不得見於光天化日之下!我們連一條後路都沒有了!”
  說到激昂處,他忍不住潸然淚下,打濕了黑白相間的衣裳,周圍的十幾個大漢也紛紛動容,哭得像三歲孩童。熒惑微微歎了一聲,一顆心卻軟了下來。
  過了半晌,又聽海閣說道:“你們也莫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既然當初走了這條路,便該知道沒有回頭的日子!對於現今的麝香山而言,我們降是個死,不降也還是死,男子漢一輩子,總要活得不悔!沒辦法改變活著時候的路,難道死還沒辦法選擇嗎?!以後如果誰再說降服,立即在我麵前自刎吧!我們寶欽城沒有這種貪生怕死的懦夫!”
  熒惑從窗戶上退了開來,起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忽又聽海閣低聲道:“懷鬆,你馬上啟程先去青鼎山,告訴大小姐讓她不用擔心,我海閣的命由她所救,日後自當雙手奉還,沒有鮮血做代價,什麽都得不到的。”
  一個大漢答應了一聲,立即出了房門,海閣幽幽一歎,輕道:“或許趁著神界麝香山印星城正在分裂動亂的機會,我們還可以放手一搏,總還是有希望的……”
  熒惑將身體化成一股熱風,從窗戶縫裏鑽了進去,一落地,立即點明燭火,換上寬鬆的薄絲袍子,隻聽得樓下海閣的推門聲,然後聽他說道:“我先去熒惑大哥那裏敘上一敘,你們跑了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他飛快地走到窗邊,悄悄推開窗戶,立即看到旅館的後院裏一個大漢的身影。此時月色皎潔,院子中的景象幾乎是一目了然,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大漢手裏牽著一隻巨大的動物,雪白的皮毛,上麵遍布著漆黑的條狀斑紋,兩眼如金,獠牙尖長,背上兩隻肉翅,張開足有二丈長短。熒惑驚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詭異。
  他知道那隻獸是什麽,那是隻有印星城中四方之一白虎才圈養的能飛的坐騎,叫做驥獸,世上隻有五隻,海閣怎麽能弄到的?還是說事情到底還是和四方有關?他正驚訝,忽又見院子裏跑出另一個人,拉住那叫懷鬆的大漢,急急地說著什麽,一邊說一邊去扯那牽著驥獸的韁繩,看那模樣似乎是在責怪他不該將驥獸牽出來。
  熒惑將身體隱在窗前的重重紗帳後麵,不讓下麵的人發覺他有什麽異動,卻見院子裏兩個人忽地一起抬頭往他這裏望了過來,然後又飛快地將頭垂下,仿佛沒事一般。
  熒惑隻覺心中一動,好生奇怪,那叫做懷鬆的男子,怎的那麽眼熟?是在哪裏見過嗎?那眉眼輪廓,好象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他甚至連那人左臉上的一顆肉痔都覺得熟悉。眼看懷鬆將那獸飛快地牽出了院子,熒惑卻怎麽都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裏見過這人。正在驚疑,房門卻忽然被人輕輕敲動,他怔了一下,急忙關上窗戶,轉身過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海閣,依舊是斯文俊秀,麵含微笑,可現在再看來,他卻覺得有說不出的詭異。這個人身上到底藏了什麽秘密?印星城與他有什麽關係嗎?能讓白虎將稀世珍寶驥獸出借的人,必然不簡單,或者說印星城在脫離了麝香山之後,終於要有什麽行動了嗎?
  兩個人各自暗懷鬼胎,相互偷偷打量了半天,熒惑才麵無表情地將他迎了進來。
  “這麽晚了還來打擾大哥,實在是不好意思。”
  海閣拱了拱手,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熒惑替他倒了一杯冷茶,指尖微微在杯身上一抹,刻下一條細微的紅痕。海閣絲毫未覺,接過茶杯輕嘬了一口,再抬頭時,那條細微的小紅線已經遊走到了他衣領上,安靜地盤踞在那裏,一點聲響都沒有。熒惑麵無表情地坐在案前,良久都沒說話。
  海閣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讓大哥見笑了,我本不該瞞你。其實我是寶欽城遺留的臣子,我們這一行人,隻能做些見不得光的反抗行為。隻是雖然我們於麝香山是蜻蜓撼大樹,卻也不曾過於後悔過。倘若大哥覺得不屑與我等結交,等小弟飲了這杯茶,你我就各自分離吧!隻是白日叨擾了大哥一頓好餐,實在過意不去。”
  他喝酒爽快,喝茶居然也極快,一仰頭就喝幹了杯中的茶水,起身就走。
  “為什麽?凡人總是要反抗神?”
  熒惑低聲問著,止住了他推門的動作。
  海閣沒有回頭,良久,他忽然輕聲道:“熒惑大哥,你知道嗎?其實五曜中,我最欣賞的神就是熒惑了。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對與錯,他擁有的隻有強大而已。雖然是個極冷酷的神,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如果我真能見到他,一定也會像對你一樣親近他。或許也會和他說一樣的話……”
  他笑了一下,自我揶揄道:“你看我在胡說什麽呢……忘了我的話吧!你是你,他是他。熒惑大哥,倘若日後你還記得我這個小弟,就去青鼎山找我吧,你的一頓好餐好酒,我一定加倍奉還。告辭。”
  門被輕輕帶上,熒惑沉默地坐在案前,慢慢端起杯子,一口喝幹了裏麵的冷茶。
  青鼎山,在寶欽城與巧山城之間,是南方最著名的山脈之一,連綿數百裏,荒無人煙,至今也未能有人安然從山中穿越。他告訴他自己盤踞的地點,是什麽意思呢?現在的局麵,似乎變得詭譎,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就會掉入某個周密的陷阱裏,偏偏最重要的那一點,他怎麽都摸不透。青鼎山一行,看來他是必然要去的了,隻是究竟是被人引誘去的,還是他自己的意識,他現在也不明白了。
  他有一種預感,好象再前進一點點,就會捉住一點什麽東西。豁然開朗的出口被無數黑色煙霧遮掩,他一直在潛意識裏尋找的東西,那樣的一個人,一種感覺……他覺得很快就可以捉住了。
  ****
  山林裏漆黑一片,濃密的枝葉將銀色的月光盡數遮擋起來,伸手不見五指。隻有一點血紅的火焰搖晃在他的指尖,替他尋找著前進的道路。
  那天晚上海閣離開後,連夜就退了房,十幾個大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巧山城消失了。旅館裏的掌櫃和小二笑成了開花饅頭,這些霸王似的人物,不但走得飛快,甚至連多付的房費都沒要,白白賺了一筆。
  誰也不知道他們一夜之間跑去了哪裏,熒惑卻知道。無論他是否出於自願,他那天晚上已經在海閣身上下了追蹤用的咒術,現在他很清楚的知道那些人已經到了青鼎山裏,為了理清這一千絲萬縷的迷團,他幾乎是立即就跟了上去。
  那晚他趁海閣喝茶時,在他身上留下了火係的追蹤咒,現在他一發動神火,立即就能感覺到他的方位,在東南方不到六裏的地方。
  青鼎山極陡峭,幾乎全部是巨大的石壁,需要用力攀登方能向上,作為天生的保護屏障倒是絕佳。熒惑攀了許久,漸漸厭煩起來,雙手張開,頓時有雄雄火光燃燒起來,將墨藍的天空映成了血紅之色。隻一揮,眼看著神火化成了一條火龍,呼嘯著盤住了半個山頭,那梗阻在麵前的半個山頭竟然瞬間就熔化了!滾滾的岩漿順著他的腳緩慢地往下流淌著,他卻仿佛置身清流之中一樣輕鬆。
  山峰被他的神力削去了半個,眼前的景象頓時豁然開朗,就在不遠的一塊平地上,黑漆漆地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殿堂,即使月光明亮,那座宮殿卻依然仿佛給籠上了一層黑紗,如同一隻巨大的怪獸,安靜地盤踞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
  殿前的樹木全部砍伐幹淨,留出一大塊空地,其上鋪著慘碧色的彩磚,形成一個古怪的花紋。花紋蔓延得很遠,在其盡頭,立著五盞長明燈,卻是光禿禿的,半點火光都看不見。山頂風大,呼嘯而過,猶帶嗚咽之聲,更是增添了陰森的氣息。
  從這裏看去,一點人氣光亮都看不見,如果不是手指上的神火跳躍告訴他海閣就在這座宮殿裏,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種地方能住人。殿門是破敗的,有半扇已經倒了下來,整個宮殿也塌了小半邊,殘壁斷垣頗有淒楚的感覺。從破爛的牆壁往裏麵望去,漆黑一片,半點聲響都沒有。
  熒惑慢慢向殿門走去,那漆黑的宮殿仿佛是一個旋渦,將他往裏麵拉去,又像是一隻張大了嘴的野獸,等他靠近了就會一口吞了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覺籠罩住他,他直覺裏麵有什麽讓他討厭的東西,本能地不想進去。可是手上的火焰灼灼地跳著,有如誘惑之舞,一切的秘密都在那裏麵。
  他鬆開左手上的經文,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宮殿。推開破爛的殿門,立即傳來空洞的吱呀聲,令人頭皮發麻,然後另一扇門也跟著倒了下來,落地時轟然一響,頓時化成碎末。他麵不改色,直接踏著殿門的碎片,昂然走進了正殿。
  濃厚的漆黑頓時包圍住了他,他微微一驚,這裏怎麽黑得如此古怪?若不是有人施法,斷然不可能這樣!殿內安靜無比,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他的腳步聲更是驚心動魄,回響陣陣。
  依稀感覺這裏是一個空曠的正殿,但周圍似乎總有不平靜的波動,這種感覺……莫非是有人嗎?他舉起手臂,剛要發動神火,忽聽一聲劇烈的吼聲,周圍陡然大亮,仿佛平地裏忽然升起無數光團一樣。
  熒惑大吃一驚,來不及反應,隻覺周圍影影綽綽似乎擠滿了人,大殿四麵牆壁上的火把一瞬間全部點燃,將這裏照得猶如白晝,他隻駭然發覺地麵上用鮮血畫出一個巨大的咒符,卻是反八卦!自己一腳踏在坎位上,那裏的血液頓時波動起來,如同某種古怪的獸,張開了血紅的爪牙,猛地盤住了他的腿腳,半個身子一下子就變得極沉重,無法動彈!
  是克火法!?糟糕!他太大意了!
  是什麽人居然知道用反八卦的克火法來製他?!熒惑心頭火起,一把將左手上的經文扯下,空氣頓時灼熱起來,眼看他要發威將這座宮殿燃燒殆盡,忽聽周圍傳來古怪的聲響。
  他猛地回頭,卻立即看到了無數人影!原來殿裏有這許多人?!他怎麽一點都沒發覺?!是地上這用血畫出的反八卦將他的能力製住的原因嗎?眼看那些人裏,有許多是他見過的,其中有一個是當日撞了他的名叫破浪的大漢!噫!他不認得他了嗎?!
  他張口剛要說話,卻見那大漢冷著臉,高聲叫了一句什麽,說的話他卻完全聽不懂。然後所有的人從身後飛快地搬起什麽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裝滿了水的水桶!
  眼前的情況太詭異,讓熒惑驚駭到完全說不出話來,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海閣騙了他!騙了他!
  “嘩啦”一聲,所有的水全部潑在熒惑身上,他隻覺全身的氣力都給那些水潑滅了。該死……這水裏也加了咒法麽……?眼看水流漸漸匯聚,聚集在地上反八卦的坎位上,然後點點碧綠的光芒溢了上來,一觸到他的身體就有一種麻痹的感覺。
  他覺得身體仿佛給條條鐵索捆住一樣,無論如何也爭脫不開,眼前也陣陣發黑。他太小看這些凡人了……他們居然知道用加了咒法的水係法術來困他!便是在麝香山,知道用這種法術的神也沒有幾個!到底是誰?!誰在後麵搞鬼?!
  “火神給困住了,快去叫海閣小主!”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平空響了起來,他吃力地睜開眼,立即看到了那個叫懷鬆的男子!腦海裏電光火石一般,忽然想起了他是誰!他分明是司月派去下界做眼線的半神啊!難怪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在南方發覺有印星城的情報也是他遞交給司月的!
  難道說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嗎?眼線背叛了麝香山,遞交虛假的情報,將他支出來,是為了什麽?
  一時間,所有的事情都混亂不堪,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種種過往在他眼前忽然化成了血紅的線條,最後凝聚成一股殺氣。
  他從未如此憤怒過。
  ****
  同一時間,西方王城,嫣紅山,印星城三處,所有的窺世鏡全部碎裂,碎片落了一地,猶帶血紅的火光。
  鎮明歎了一口氣;司日沒有說話;白虎卻眯起了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修羅,要大開殺戒了。
  血洗青鼎山。
  ****
  (哈哈~好久沒寫大規模的屠殺了~~下章開虐~~)  
  第七章  
  帶著咒法的水滴順著他的衣裳往下滴落,鮮血畫出的反八卦蠢蠢欲動,似乎是活的一般。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大殿裏隻有淅瀝的水聲,還有熒惑漸漸粗重的呼吸聲。
  陣陣不尋常的波動從反八卦上方緩緩蕩漾而來,幾乎是一種輕柔的力道,擊在人臉上,溫暖又幹燥,好象春風一般。大殿裏的眾人頓時愣住,似乎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眼看著地上的水漸漸震蕩開來,如同沸騰,然後隻一瞬間,似乎有撲天蓋地的血紅之光罩了下來,一浪一浪地,有一種分不出究竟是冷還是熱的氣息蔓延開來,令人戰栗。
  破浪反應最快,急忙回頭吼道:“快!快潑水!誰趕快把海閣小主叫過來!”
  難道連這種程度的法術也製不住火神嗎?!小主明明說過這種法術可以克住熒惑的行動,令他足有三天都不能施展神火的嗎?可是為什麽?現在的情況到底是……?!
  立即有人答應著轉身就想往殿後跑,忽地聽平地裏炸開了什麽東西,大地都為之震動,眾人無法站穩,紛紛倒地,然後一道刺目之極的光芒,從反八卦的坎位陡然升起,令人無法直視。隻聽殿梁“嘩啦”一聲被什麽東西撞破,那道絢目的光龍箭一般竄了出去,抖落滿地的殘瓦碎土。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陣劇烈的氣浪以熒惑為中心四麵擴展開,熾熱無比,殿內塵土飛揚,連呼吸也不能夠。破浪隻覺頭發給那氣浪衝擊得全部直向空中,臉皮子好象都不能完整地貼在臉上一樣。他張開嘴想吼叫,可剛張開,卻給強行灌進了滿嘴的塵土沙礫,大駭中連合上下巴的力氣都沒了。
  他吃力地背過身去,恨然吼道:“快潑水!你們在等什麽?!等他殺了全部的人嗎?!”
  周圍的人似乎剛剛才反應過來,一個個手忙腳亂地在氣浪中吃力地找著水桶,一時間,“嘩啦”聲大作,眼看著一桶桶加了咒法的水潑了上去,卻全部給氣浪卷到了空中,半點也沒沾上他的身。
  已經有人給這詭異的情況嚇昏頭了,抱著腦袋沒命地逃竄,嘴裏無意識地哭喊著什麽,卻偏偏怎麽都出不去。
  刺目的光芒中,熒惑緩緩抬起了手臂,漆黑的頭發根根飛揚起來,在空中款款蕩漾,眼看著漸漸褪去了漆黑的色澤,變做了明亮的橙色,如同跳躍的火焰。他忽地張開口,尖銳地嘶吼了起來,嘯聲震天,驚心動魄,簡直無法相信人可以發出這種聲音。
  同一時間,西方王城內,鎮明飛快起身,奔至前庭。熒惑那家夥,該不會要用“那一招”對付凡人吧?!
  “我們的鎮明大法師怎麽了?難得看你也有焦急的時候呢。”
  一個軟綿綿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身後突然響了起來,又甜又媚,好象光用聲音就可以勾引人一樣。
  鎮明猛地回頭,頗有些無奈地望向來者,卻是一身紅衣的非嫣,頭也不梳,光著腳丫子站在前庭裏,笑吟吟地看著他。這個小狐狸!連做女官都沒點樣子!好歹這裏也是王宮啊。
  他笑了笑,停下腳步,回身說道:“你的鼻子簡直靈光到可怕,怎麽我有點什麽動作你就比誰反應都快?這麽巴望著我離開王城?”
  他走到非嫣麵前,脫下雪白的外套,把隻披了一件袍子的她從頭到腳包了起來,又替她將腰帶係上,確定衣冠整齊一些後,才退了兩步。
  非嫣撇了撇嘴角,將過長的袖子捋了捋,柔聲道:“熒惑出了事,你都不管?一點五曜的同僚情分都不講,神做成你這樣,也算無情到極點了。老是和我糾纏著做什麽?麝香山出那麽大的亂子,也不見你管成這樣,真討厭。”
  鎮明嘻嘻一笑,漆黑的眼睛裏染上了頑皮戲謔的味道,他伸手捉住非嫣的頭發,一寸一寸地捏著,輕聲道:“麝香山有司月,熒惑的本領比我強,我幹嘛要費心在他們身上?倒是你……”他順勢捏住她滑膩的下巴,繼續道:“怎麽我總覺得你一肚子鬼胎,不小心防著你,你出的亂子會更可怕。”
  非嫣“切”了一聲,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轉身走了幾步,沉聲道:“火神發怒了,連滕蛇之術都施了出來,你就眼睜睜看著青鼎山那些凡人被殺死,連魂魄都焚燒殆盡?”
  隻有神界的少數神才知道滕蛇之術的可怕,熒惑一旦用上那個招數,就是打算屠殺到一個不留了,見神殺神,見鬼殺鬼。熒惑不是人,是火裏化出的精靈,平時有左手的經文和神界的戒律束縛著他的行動,用理智和冷漠封印住血腥殘忍的本性,一旦激怒他,封印就會破裂,他就化身為殺人不眨眼的修羅,除非將那一方有生命的東西殺光,不然是不會停手的。
  “青鼎山那些人不知道受了誰的教唆,居然用水係法術去封熒惑,便是我立即趕去,也沒辦法阻止他。也罷,我們也有幾百年沒看過修羅發威了,青鼎山那些人激怒了修羅,就要付出代價,非神力能阻擋。”
  說著他居然轉身就回去了,非嫣暗地跺了跺腳,該死的!早知道就不出來了!方才他分明是打算趕去青鼎山的,被她這麽一攪,居然又回去了!他到底打算在西方王城待多久?這樣困住她,很有意思嗎?!
  卻聽鎮明在前麵低聲一笑,聲音又是狡黠又是溫柔,“小狐狸,死心吧。有我在的一天,就沒你自由的一天,等你修煉到能打倒我的時候,再說離開也不遲。”
  說完他也不理會非嫣在後麵的氣急敗壞,氣定神閑地走回了自己的占卜廳。
  是的,她是風,永遠自由自在,不願意為任何事物停留一下下。曾幾何時,情況從她對他的專注追逐,演變成了他對她的不能放手?他一心隻想困住她,將她困在深沉的大地裏,將不羈的風強行留住。
  哪怕他明知道這是錯誤的。
  *****
  “快去告訴海閣小主!火神發怒了,讓他快帶著大小姐離開青鼎山!”
  破浪在激烈流竄的氣浪中奮力地吼著,他要用力扶著殿內的柱子才不會被氣浪衝倒,這種情況,不要說逃命,就連轉個身都困難無比!他們還是太小看熒惑了嗎?
  殿內的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跌在地上給氣浪衝擊得到處打滾;有的抱著腦袋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有的高聲叫喊著什麽,神色驚恐絕望,沒有人聽見他的叫喚。
  破浪咬了咬牙,拚著命支撐著身體,艱難地轉身往殿後的小門走去。海閣小主和大小姐都在後廳那裏呢!總不能讓這個發了瘋的火神傷了他們兩人啊!
  忽地,所有的風聲氣浪全部停了下來,大殿裏恢複了寂靜,所有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卻見一個黑色的影子閃電一般竄了上來!是熒惑!他的頭發此時全部散了開來,一根根閃爍著亮眼的橙色,隨著他的動作舞動著,仿佛最純粹的火焰,美麗之極。
  他的動作輕盈優雅,飛一般地輕飄飄地落在眾人麵前,長發微揚,灑落點點火光。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兩隻眼睛幽深異常,竟連殺氣也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抬起手來,指尖有夢幻一般的熒光灑落。誰也想不到,傳說中恐怖之極的司火修羅,真正發怒的時候,居然美麗如斯。
  明知那些火點會將自己焚燒成灰,半點痕跡不留,卻還是忍不住被吸引,舍不得將眼光從他身上離開。
  “卒”地一聲,是熒惑的手臂貫穿人體的聲音,鮮血從那個洞裏迸發了出來,卻一滴都沒有沾上他的身。轉身,跳躍,伸手,每一個動作都認真專注,仿佛他現在正做著一件很神聖的事情,聖潔到要用神火沐浴遍身,用凡人的鮮血來做祭祀。
  轉眼之間,殿內已有五六個人被他出手極快地貫穿了胸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就這樣倒在地上,瞬間被血紅的神火吞噬成灰,魂魄全散。許是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眼見同僚之死也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滿眼裏隻有熒惑身上撩人誘惑的火光,美得驚心動魄。
  又是連續的悶響聲,鮮血噴湧出來,落在反八卦上,濺起漫天的煙霧。他就在那煙霧之中舞蹈,全身都給一層明亮的橙色光芒包裹著,瞬間就站定在一個發愣的男子麵前。那人隻覺身前一熱,頓時呼吸都著火,眼睛裏頓時湧上淚來,恍惚中隻看到熒惑那雙眼,寒冰一般,半點波動都無,最深處卻隱隱藏著驚天動地的殺氣,將他吞沒。
  “啊!別殺我!別殺……!”
  他突然清醒過來,哀號著轉身就跑,腳下卻一滑,狠狠地摔在地上,粘膩的鮮血頓時濺了他滿身,他這才駭然地發覺大殿裏幾乎成了血池,無數的殘肢斷身遍布在周圍,給一層薄薄的神火包圍著,一寸一寸地燃燒。眼前可怕的景象令他發狂一樣地吼了起來,沒命地爬起來,顧不得積在地上的滑膩的鮮血,隻求可以離開這個殺人的惡鬼!
  隨著他的吼聲,殿裏殘留的眾人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間紛紛哭喊著往門口跑去,亂成了一團。
  熒惑雙手暴長,一把捉住兩個企圖越過他的男子,將他們的頭發連著頭皮狠狠扯了下來,鮮血一下子迸了出來,下雨一般,伴隨著那兩人的慘呼,濺了熒惑一身。他隨手將那兩人丟得老遠,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眼看著那些血點漸漸冒出白煙來,竟在他身上蒸發了!
  他忽地一躍而起,握手成爪,閃電一般追著那些逃命的人。人給他一抓之下,仿佛紙紮的一樣,立即碎裂了開來,鮮血的色澤在昏暗中分外詭異,卻妖豔到了極至。
  眾人肝膽俱裂,沒命地往殿後飛奔著,一麵拚命吼道:“海閣小主!快來救救我們!海閣小主!”聲音到後來變成了哀號,令人毛骨悚然。
  他什麽都聽不見,心裏什麽聲音都沒有,隻要看到活動的影子就衝上去殺戮。雙手染滿了那些凡人的血肉,滑膩的感覺甚不好受,心底卻慢慢有一種類似戰栗的感覺湧了上來,他知道那是喜悅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正享受殺人的快樂……
  他追到了後門,一把抓住前麵一個男子的背心,將他連皮帶肉地扯成了兩半,溫熱的血仿佛被人用盆裝著一樣,一股腦潑在他身上臉上,心底的戰栗卻越來越猛烈。
  啊,他渴求更多的血肉!
  忽地,麵前沒路了,原來是大殿的牆壁擋住了他。他想都沒想,一掌揮出,那麵青石築成的厚實牆壁就像麵粉一樣散了開來,熔化成團,砸落在他腳邊。一陣巨大的震動聲轟然響起,隨著他竄出大殿的身影,那座巨大的宮殿在他身後崩潰墜落,化成了一攤碎石爛瓦。
  “海閣小主!海閣小主!救命啊!”
  一陣陣淒厲的呼救聲從旁邊傳來,他本能地追了上去,尋找更多的鮮血和生命。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懣,那是一種被人欺騙,被人背叛的帶著狼狽的痛楚,那種痛在他心裏發酵敗壞,聚成了殺氣——他恨極了。
  “不許你再靠近一步!”
  一個粗魯蠻橫的聲音刺入他的耳朵,卻是破浪!他手裏抓著一把大刀,絲毫不懼地瞪著他,恨道:“麝香山破了寶欽城,讓我等受盡苦楚折磨!我不管你是修羅惡鬼,你若再敢侵犯一步,休怪我破浪不客氣!”
  他將那刀舞成了一片銀光,月色淒迷,他的臉色也是慘白一片,抱著必死的決心擋住修羅。海閣小主和大小姐就在後麵的小廳裏,至少讓他為主子爭取一點逃命的時間啊!青鼎山三百人,瞬間給他殺光,但哪怕隻剩他一個人,也要保護主子到底!
  “看刀!”
  他暴吼了一聲,沒命地奔上前去,虎頭大刀烈烈生威,舞成了淩厲的風,劈頭蓋臉沒有章法地往熒惑頭上身上砸了過去。隻要一會,哪怕隻有一會也好!讓海閣小主和大小姐逃出去……!
  熒惑輕鬆地閃過刀光,伸手如電,一把捏住了他握刀的手,輕輕一捏,他的手腕頓時粉碎,骨骼發出沉悶的聲響。破浪悶哼一聲,虎頭刀一下子掉在地上,他卻硬氣之極,低頭張口便要咬住熒惑的手!
  熒惑舉起手來,眼看便要生生將他脖子斬斷,卻聽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喝道:“放開他!”
  他身體一震,猛地回頭,立即看到了海閣!依舊是一身黑白相間的飄逸衣裳,昂然地站在那裏,絲毫不懼地與他對峙著。
  “放開他!一切都是我做的,與他人無幹,你若恨我,便隻管來找我吧!我海閣不逃也不躲,任你處置!”
  他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昂著頭,沉聲道:“殺了我!反正我早已知道會失敗的!”
  熒惑沒有說話,隻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將破浪輕輕一拋,八尺的彪形大漢,居然給他拋得離地足有三丈多高。破浪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紮手紮腳地栽了下來。
  熒惑雙足點地,整個人忽然飛了起來,衣袂飄動。月光下,他渾身散發著的明亮橙色火光美麗得如同夢幻,長發搖曳,化成了舞動的火焰。隻那一瞬間,他看起來當真恍若天人,海閣幾乎呆住,怎麽也想不到司火的修羅,殺人的時候魅惑如此。
  “卒”地一聲,是他的手貫穿破浪胸膛的悶響,他的動作優雅到聖潔,一手捏住破浪的肩膀,另一手穿過他的胸膛,忽地一拉,那人就這樣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給他扯成了兩半!
  鮮血呈一種詭異的弧形,噴灑了開來。月色如銀,鮮血化成的花朵就在他手裏盛開,泛著妖異的黑色,然後下雨一般地落了下來,將海閣整個人都浸透了。他驚駭到完全呆住,動也動不了,似乎第一次見到如此殘酷,卻如此美麗的殺人手法。
  夜風蕭索,將熒惑的長發盡數吹了起來,有幾縷滑在眼前,迷住了他的眼,那一個刹那,他卻看到了一個粉色的身影,遠遠地,正站在黑暗裏,靜靜地看著他。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落在地上,怔怔地望向海閣的身後。
  粉色的衣裳,漆黑的長發,柔美的臉龐。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在自己的心裏原來已經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跡。夜來夢回,她已經成了他的夢魘。每日的寅時一刻,他雖不說,卻不代表他沒想過。
  炎櫻……
  她安靜地站在海閣身後,安靜地看著他,眼光深邃如夢。他忽然全部迷亂,完全想不起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一切的過往瞬間化成了雲煙,他一直在想著的,藏在心裏的,讓他迷惑的那個人,終於讓他找到了。
  炎櫻慢慢地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海閣身前,張開雙手將他護在身後。然後,她張開嘴,輕聲道:“殺夠了麽?如果不夠,請你先將我殺了,熒惑大人。”
  聲音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
  他的腦袋突然空了,仿佛所有的東西都在他麵前崩潰。心的最深處,有一股極苦澀的味道極緩慢地冒了出來,他卻一點都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一點都不想……  
  第八章  
  一切都安靜到了極至,隻有夜風泠泠,她的衣袖微微作響。
  他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沒動一下。他的目光好似要穿透她一般,震驚,欣喜,絕望,痛苦……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後隻化做了兩個字:“炎櫻……”
  海閣一把推開炎櫻,昂首走過去,沉聲道:“事情與她完全沒有關係!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吩咐他們去做的!要殺,就殺我!”
  他緩緩地環顧著周圍破敗殘忍的景象,他僅剩的三百族人!隻瞬間就給修羅奪去了性命,連魂魄也沒法保留!巨大的痛楚將他包圍住,他渾身都開始顫抖,是他錯了,錯了!仗著背後指使他的那些人,低估了火神修羅的能力。三百族人,都是被他的自以為是害死的!
  眼淚從他的眼角潸然而下,將衣裳打濕。他扯開上衣,露出胸膛,低聲道:“殺了我!快!”
  他的頭上身上全是斑斑血痕,看起來甚是可怕,那是方才破浪被熒惑徒手扯爛噴在上麵的血。血已凝結,卻依然滾燙,仿佛要灼穿他的皮膚一樣。
  熒惑卻沒看他,事實上,他根本沒注意眼前還有一個海閣,他的全身心,在第一眼看到炎櫻的時候,就完全僵住了。他一直想逃避的,一直不願意去想的事情,生生出現在他眼前,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和炎櫻有關。
  是她嗎?真的是她?處心積慮地找尋他的弱點,當真一門心思要他死麽?
  炎櫻靜靜地看了他許久,忽然走了上來,一直走到了他麵前,他身上熾熱的氣息頓時迎麵而來,如同火燒,幾乎不能呼吸。海閣伸手想將她攔下,卻被她無聲地閃開了。
  “他們……是我最後的族人……”
  她突然開了口,沙啞而哽咽。
  “或許,一切都是他們的錯,不該挑釁神界,不該低估了你。隻是……”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飛快地,她卻不去擦拭,任它們染濕了胸口。
  “隻是,當你徒手殺凡人的時候,心裏真的不痛苦麽?他們和你一樣,有血,有肉,會痛,有思想……他們不是枯木,不是泥土可以讓你這樣殘酷的殺戮對象……”
  她忽地一把捉住熒惑的衣服,捏得死緊,似乎一點都沒感覺到雙手被焚燒的巨痛。
  “我承認神的強大,我承認神是聖潔的……可是,這樣真的是正確的嗎?沒有理智的屠殺,隻為了征服而征服……神難道不是我們凡人光明的希望麽?可是用鮮血和殺戮換來的希望,我們真的要不起!僅僅因為聽見不同的聲音,就毫無顧忌地殺人;因為自己擁有強大的天賦予的力量,就可以強迫別人遵從自己的意誌!這樣的神,我寧可不要!”
  她的指甲狠狠地抓進他的胸口,劃出數道血痕,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手指滴了下來,滾水一樣燙,她卻恍如不覺。
  “你也有血,你也會痛!為什麽在殺人的時候不去想他們會不會痛呢?我們都流著一樣的血!除了沒有強大的神力,我們是完全一樣的!難道就因為看不起凡人的情欲,就認定它是有罪的要消滅的嗎?!你們試圖過了解凡人嗎?”
  她的聲音漸漸嘶啞,漆黑的眼睛裏滿是絕望的神采。
  “或許我的話對你而言完全沒有意義,可我還是要說!強大的力量和恐怖的精神壓迫隻能讓人無法真心的順服景仰!人隻有在真正感激和崇拜的時候,才會心甘情願地信仰。哪怕世間再多十個司火修羅,也沒辦法征服人心!我沒有力量反抗你,但我可以選擇我的尊嚴!如果你們覺得殺戮就算是征服了人,你就將我殺了吧!我若皺一下眉頭,就不叫炎櫻!”
  聲音到後來變得淒厲,她的神色堅決,卻無關愛恨,抬手解開衣領,露出白膩的脖子,月光下猶如最完美的象牙,一點瑕疵都沒有。
  周圍遍地的屍體殘肢,鮮血滲透在泥土裏,將這一方土地都染紅了。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這些慘死的族人,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是誰的錯?怪海閣的心急與自以為是?還是怪自己沒有能力來得及勸阻?更或者,該怪那些在背後指使海閣的人……?
  怪誰都已經沒用了,無論如何,族人已經死了,魂飛魄散,什麽力量都喚不回來。分裂的兩個神界暗自較勁,犧牲的卻是他們這些可憐的凡人。就算四方那裏有宏圖大誌建立新神界又如何?這般輕賤凡人的性命,和五曜有什麽不同呢?至少五曜明著鄙夷情欲,用恐怖手段鎮壓,而四方卻穿了一件漂亮的花衣服而已……骨子裏都是一樣的。
  “請殺了我吧。”
  她平靜地說著,“隻是,你能殺了我,卻不能讓我順服。寧可死,也不要神!”
  “大小姐!”
  海閣驚呼著,立即就要衝過來攔她,卻被她一手撐開擋了住。
  “海閣,雖然不甘心,但神的確比凡人強大。強硬的反抗不過換來更多的屠殺而已,我已經不想再看見有人被殺了,請你不要過來!”
  她直直地,無畏地看著熒惑,纖細的肩膀挺直到沒有一絲猶豫。熒惑默然地與她對視良久,忽然開口道:“是你嗎?計劃一切的人是你嗎?”
  他逼近了一步,緊迫地瞪著她,似乎要從她眼睛裏找出答案。她說的那些事情,離他太遙遠,他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卻不能不在乎她的背叛。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斯,他覺得,她的一句話,一個字,都可以讓他竭斯底裏。他不了解那是什麽感覺,隻覺得心潮澎湃,一種與殺人時完全不同的戰栗感覺席卷了他,陌生,強勁,卻一點都不反感。
  “是我!我說過,一切都是我做的!與大小姐無關!”
  海閣急切地吼著,想衝過去,卻被炎櫻的氣勢所迫,隻急得在原地狠命跺腳。
  熒惑仿佛沒聽見他的話一樣,隻瞪著炎櫻。他要她開口,要她的一句話,隻要她說不是,他馬上就可以走人,再也不管這裏的事情!
  身體漸漸沉重起來,是方才那些水係咒法的後勁,哪怕他用了滕蛇之術,還是無意被那些咒法傷害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失去意識,可他不放過,他一定要知道真相!
  炎櫻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氣氛頓時僵硬起來,熒惑的臉色鐵青,殺氣又彌漫在他眼裏,可怕之極。
  他緩緩抬起手來,指尖有熒光灑落,如同夢幻。炎櫻卻知道,那是屠殺的前兆,修羅憤怒的標記。那些美麗的火光,曾在這三百族人身上焚燒,如今也要將她燒死麽?她澀澀地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鎮靜地等待著他用那雙手貫穿她的胸膛,將她撕扯成兩半。
  熒惑鐵青著臉,緩緩將手伸了出去,眼看就要觸到她的胸口,卻聽海閣忽然狂吼了一聲,整個人出其不意地飛快撞了過來!
  “大小姐!你快逃啊!”
  他顧不得熒惑身上的火焰灼人之極,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用盡全身的氣力不讓他再往前走一步。一時間,頭臉,雙手,胸口,無一處不痛,肌膚幾乎要被撕裂一般的焚燒苦楚,連呼吸都著火。
  炎櫻怔了一下,急忙伸手要去攔他。
  “海閣!”
  這個傻瓜!事到如今,她一個人逃走又有什麽意義?!
  熒惑麵色森冷,不再說話,一把扯住海閣的胳膊,另一手高高地舉了起來,立即便要將他殺了!炎櫻倒抽一口氣,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尖叫道:“別殺他!”
  熒惑恨然地瞪著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那樣看著她,一直以來如冰的眼睛裏,此刻卻裝滿了痛楚,那是一種被背叛的痛。這樣的眼神刺進她的心裏,一陣酸澀,洶湧的浪潮瞬間將她吞沒。她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喃喃道:“不是的……不是我指使的……你……”
  話一說完,她的眼淚就湧了上來。可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哭,她卻完全不清楚。若她能早一點知道海閣的計劃,若她早一點知道他和四方那裏有密謀,若她能早點阻止他們這些為了報複而瘋狂的族人……都是她的錯啊……隻知道安然地做她的大小姐,嘴上總是說著好聽的話,不希望任何人受到傷害,卻一點都不了解他們在想什麽,一點實質的行動都沒有。
  她總是說著不服神界,總是痛恨為什麽神不去了解凡人,可她也隻是這樣想著抱怨著罷了!她為什麽不去做點什麽?!被海閣他們從神界將自己偷偷接出來之後,她一點長進都沒有,終日被人保護在後麵,她這樣算什麽寶欽城的大小姐?!
  “不是我指使的!但若我早知道他們的行動,今*****或許根本已不能站在這裏了!”
  她厲聲說著,一把抹去懦弱的眼淚。熒惑的眼神讓她莫名的心慌意亂,可她已不願再去想那裏麵到底包含了什麽。無論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現在能做的,隻有用自己的鮮血,來償還給那些為寶欽城的自由獻出生命的族人!
  熒惑一把將海閣摔開,然後飛快地捉住炎櫻的胳膊。
  “跟我走!”
  他沉聲說著,轉身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將這個女子帶去哪裏,卻本能地這樣做了。這麽長時間,一直藏在心裏最深處的人,一旦捉住了,他不會再放開的!
  海閣給他一摔之下,踉蹌著跌到了地上,身上出乎意料地一點損傷都沒有!他急急回頭,這個修羅!他要把大小姐帶到哪裏去?!怎麽能讓他得逞?!
  熒惑的身體忽然化成一股熱風,將炎櫻整個人托了起來,海閣伸出的手,隻來得及抓住一綹幹燥的風,然後那兩個人,身體竟然化做了輕煙,冉冉地在月光下消失了!
  “姐姐!”
  他終於忍不住將一直藏在心裏的這個稱呼憤然地吼了出來!可是回應他的,隻有遍地血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當中,形單影隻,淒涼之極。
  炎櫻以為自己正被這修羅用神火焚燒魂魄,全身上下痛到了極至。神火不似凡火,觸人隻有皮膚的痛而已,它仿佛會鑽進身體裏麵,連著骨骼,血液,內髒,一起著火,偏偏痛到了極處,整個人卻是清醒著的,生生受這種煎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恍惚中,她忽然覺得自己雙腳又踏中了實地,踉蹌著走了幾步,差點摔倒。一直纏繞著自己的火焰突然消失,鼻子裏吸進的是冰冷的空氣,將方才熾熱的內髒瞬間又凍結了住。她有些驚訝地抬頭四處望去,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竟然已經下了青鼎山,現在正在山腳下呆呆地站著。
  熒惑的身影在五步開外,頭也不回,飛快地往前走著,她一時不能理解,怔在那裏。她……沒死?熒惑將她帶下了山,是為了什麽?
  顧不得多想,她邁步追了上去,張嘴正要說話,卻見熒惑整個人忽然“冬”地一聲,倒在了地上,身上明亮的火光終於也熄滅了,漆黑的頭發散亂在背後,看上去有一種與他平時的強勁完全不協調的虛弱。
  她大是驚異,急忙跑過去將他整個人翻了過來,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慘白,顯然還是為海閣他們的水係咒法傷害了!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僵在那裏,心裏百般滋味,同時侵襲,隻怔怔地看著這個仇人,什麽都說不出來,什麽都做不了。
  “還好……還好……”
  他忽然喃喃地這樣說著,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攥得死緊,怎麽都不放開了。
  還好……不是她指使的……真是……太好了……
  ****
  印星城——
  白虎默默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窺世鏡,每一塊碎片裏猶帶火光,明亮橙黃,極是美麗。
  “失敗了……嗎?”
  他喃喃地說著,然後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踏過鏡子的碎片,一直走到窗前。
  北方的月光更加澄澈,映著窗外皚皚白雪,令他原本就白皙柔弱的臉看上去更加透明一般,似乎連經脈都可以看見。他的眼睛是一種接近透明的棕色,如同玻璃珠一樣,晶瑩美麗。抬起修長的手,慢慢一算,忽然又笑了。
  雖然沒能真正除掉最棘手的修羅,但好歹能將他絆在南方好幾時日了,於他也是一件好事。現在北方能阻撓四方的神,隻有那個受傷的辰星,暫時不足為懼。除非司月肯放下一切親自來曼佗羅城,不然,一切很塊就在他掌握之中了!
  正在沉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喧嘩,然後朱雀驚惶的聲音就刺進了耳朵裏。
  “白虎!別看鏡子了,快出來!事情不太妙啊!”
  他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打開了房門,沉聲道:“出了什麽事情?大呼小叫的,一點體統都沒有!”
  門一開,卻不隻朱雀,連青龍和玄武都臉色凝重地站在那裏,一見他出來,玄武的臉更黑了。
  “白虎!你居然敢騙我!”
  玄武一把捉住他的衣服,幾乎將他孱弱的身體從地上提起來,令一旁的朱雀和青龍都驚呆了,急忙攔住他犯上的舉動。要知道,現在的四方之長可是白虎!玄武這樣的行為完全有理由將他打入大牢裏啊!
  白虎也不驚慌,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隻定定地看著他憤怒的模樣,輕聲道:“我騙你什麽了?你且說來。”
  玄武一把將他摔開,恨道:“清瓷!清瓷她分明沒死!你居然告訴我她的魂魄消失了……到底是什麽用意?!快說!”
  眼看他又要衝過去犯上,青龍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冷靜一點!玄武!那個女子你前日也見過,分明已經沒有魂魄的氣息了,難道就因為看到一些花,你就確定白虎是騙你的?太胡來了!”
  白虎目光一冷,“花?什麽花?!”
  玄武用力掙脫開青龍的束縛,從袖子裏掏出一朵血紅的花,砸到了他臉上,恨聲道:“就是這個!是她血肉化出的花朵!你對她施了什麽魘術?倘若她當真沒有魂魄,這花如何能進得了印星城?!”
  說著,他的心裏一陣巨痛,再也說不下去。他認定了這花是清瓷發給他的求救記號,現在也不知白虎對她施了什麽術,令她不能清醒過來……清瓷!生得坎坷,死後也不得安生,你何其淒涼!
  白虎居然沒有生氣,隻緩緩從地上揀起那花,小心捏著看了半晌,才輕聲道:“這花是如何來的,我要仔細巡查。玄武,我沒有騙你,也沒必要騙你。她於我不過是一個凡人女子而已,沒有任何利益關係,我何必要騙你?當初我尋到她的時候,的確是沒有了魂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再這樣滿心都是這個女人的事情,將我們四方的大業棄之不顧,不要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拂袖而去,一邊又道:“朱雀,在何處發現的這花?帶我去!”
  朱雀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玄武,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說出來,隻是默然地帶著白虎往安置清瓷的小廳走去。
  青龍蹙眉看了他良久,才歎道:“你……何苦……她早已死了,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不是麽?”
  玄武幾乎每天都待在那裏,怔怔地看著那個女子,什麽都不說。白虎的“存靈術”極好,讓她看上去仿佛睡著了一樣,盡管如此,她仍然已經死了,這是事實,玄武的心聲也分明表現出他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為什麽?明知道死了,卻還留著希望?
  今日一進小廳,看到地上的那朵突然冒出來的血紅之花,心聲頓時亂了,幾乎呈瘋狂狀態,他真的搞不明白。玄武,高潔的冰雪之神,原先的四方之長,難道就甘心這樣墮落下去麽?
  玄武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青龍……別說了……讓我安靜一會……”
  聲音顫抖,雖然他極力自持,卻仍然掩飾不住痛楚和失落。
  “我去看看情況,你自己好好想想。”
  青龍搖了搖頭,轉身往小廳走去。
  世間固執的人太多,玄武恐怕是其間翹楚。明知道不可能,卻還要繼續,情欲之毒,當真厲害如斯。
  一步入小廳,他不禁一陣駭然!天!這是什麽?白日還隻有兩朵小小的花苞而已啊!可現在……這是什麽狀況?!
  清瓷躺在廳正中的青玉案上,雪衣白發,神情平靜,當真如同睡著了一般。而在她身體周圍,一朵朵血紅的惡之花盛開綻放,幾乎將整個小廳塞滿!陣陣幽幽的香氣撲鼻而來,聞之立即心神俱蕩,幾乎不能自持。
  青龍一時呆住,完全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第九章  
  “事情的經過是怎麽樣的?”
  白虎拈起一朵花,放在手上把玩著,一邊冷冷地問著朱雀。
  朱雀回身招了招手,手下的井宿和心宿立即押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伶走了過來。
  “這個女伶是昨夜負責看守小廳的,今日一早我和玄武一起進來的時候,她神色十分慌張,問她什麽,也說不出來,我想事情一定和她有關。白虎,你來問吧。”
  他將那女伶推到白虎麵前,她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爬在地上瑟瑟發抖。
  白虎沒說話,垂眼看了那女伶半晌,忽然放柔了神色,彎腰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有什麽話,站起來說,沒什麽好怕的。”
  他柔聲說著,對她微微一笑。
  那女伶受寵若驚,急忙點頭道:“回……回白虎大人……我……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昨夜是我負責看守小廳和……這個女子,隻是我當時也不知怎麽的,看見她一直睡在那裏,也不像死了的樣子,就湊過去看了她幾眼……”
  白虎笑了笑,輕聲道:“她是個美麗的女子,你這樣好奇也無可厚非。”
  女伶紅了紅臉,繼續道:“或許是我多事,她躺在那裏也有些時日了,雖然沒有魂魄的氣息,但整個身體還是活的,我見她的指甲長了,便想替她稍微修整一下……”
  她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白虎,怕他責怪她多事。他是新的四方之長,對於這個人,她一點都不熟悉也不了解,所以沒辦法像以前揣測玄武的心思一樣去揣測他的。
  白虎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言道:“細心負責,你是個好孩子。你且安心往下說,我隻會讚賞你,不會懲罰的。”
  女伶頓時流露出感激的神色,連聲道:“我不敢要大人的讚賞,這本是我份內的事。我替她修指甲的時候,不小心將她的手指弄破了……當時我嚇了一跳,因為血就那樣湧了出來。我……我以為……她不會流血的……”
  聽到這裏,朱雀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流血?就這樣?那這些花是怎麽來的?”
  女伶急道:“大人!我是真不知道為什麽第二天早上廳裏就有了這麽多花!我見她流血,就急忙用手絹替她粗粗包了一下,也沒在意,可是等我早上再來的時候,手絹上……手絹上一點血跡都沒了……昨天晚上還染紅了一大塊呢!我……我就知道這麽多了!請大人責罰!”
  她垂頭站在那裏,又開始微微發抖。
  白虎想了一會,揮手道:“你下去吧,事情與你沒有幹係,不用怕。你做得很好,以後也要這樣細心。”
  女伶千恩萬謝地退出了小廳,白虎笑道:“我倒感覺是被反咬了一口似的,救下了她的身體,好不容易拉回了一點記憶的碎片,卻讓她把這些古怪的花也帶進印星城了。”
  朱雀皺眉道:“花到底怎麽來的?這女人沒死嗎?”他的眼裏忽然迸發出殺氣,沉聲道:“還是那個女伶在搗鬼?要我去殺了她滅口嗎?”
  白虎搖了搖頭,拍了拍朱雀的後背,柔聲道:“朱雀,別老是殺殺殺的,留著去對付麝香山那裏就夠了,印星城可不能被你這樣演變成屠宰場。”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張狂開放的花朵,輕聲道:“原來這花是她血肉化出來的妖物,非平常所能消除,麝香山現在開滿了這花,想必司月也很頭疼吧。”
  他轉身就走,一邊笑道:“不用理會,該怎樣發展,就怎樣發展,哪怕這花開遍了印星城,也沒有關係。”
  朱雀急忙追了上去,連聲道:“什麽沒有關係?!白虎!你忘了這是毒花?五曜太白就是給這花迷到不能自拔,為情欲所困啊!你要印星城做第二個麝香山嗎?”
  白虎停下腳步,輕道:“印星城不是麝香山,也永遠不會變成麝香山。如果有人因為這花而產生了什麽異動,也隻是他本身的問題,而不是這花的問題。情欲本就是虛幻一物,不是這花賦予誰情欲,而是被引誘出潛在的欲望而已。換句話說……”
  他回頭微微一笑,眼睛裏陡然閃過一絲厲光。
  “這花,是對印星城的考驗,也是淨化。不稱職的神,印星城不需要!可以借此看到諸神究竟是不是真的聖潔光明,我倒還要感謝清瓷呢!”
  清瓷……分明已經沒有魂魄,卻如何施術讓血肉幻化成花?或者說,跳崖之前,她就已經算到這一步了麽?又或者……
  他回頭看了看清瓷,依然是神色平靜,如同在花海中睡著了一般。這個女人,心機之深沉,算計之毒辣,也真是千年難見的翹楚了,到現在,他還是被反咬了一口麽?
  他冷笑一聲,拂袖而去,飛快地走出了小廳。誰利用誰,現在下定論還太早呢!這一次,就算她贏,下一次可不會再這樣了!
  朱雀愣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回廊裏。小廳內隻剩下青龍,怔怔地望著那些妖豔的花。
  可怕的人……但真正可怕的,或許是白虎才對……
  他緩緩轉身,低聲道:“你都聽見了?還要那麽固執麽?”
  廳外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良久無語。
  ****
  左手上傳來陣陣古怪的刺痛,好象有人用針在上麵小心地刻著什麽一般,一波一波地,雖然疼痛不太尖銳,卻也難忍。
  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卻感覺身體沉重到可怕,仿佛每一根手指都給人用千斤的重物壓了住,一絲一毫都不能動。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極熟悉,極柔軟,此刻卻帶著一種清冷的語調。
  “還沒好,你可以暫時再睡一會。”
  是誰?是誰?這個聲音……好熟悉啊……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似乎飛了起來,飛回麝香山神火宮,那棵美麗的巨大的櫻花樹下,站著一個人。粉色的衣裳,漆黑的長發,全身都給漫天飛舞的櫻花遮了住,隻露出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定定地看著他。
  他想過去看清楚究竟是誰,卻見那人緩緩走了出來,麵目似乎籠罩上了一層迷霧,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人一直走到了他麵前,抬手握住了他的左手,十指纖纖,帶著玉一般的微涼。自從他有生以來,從未被任何人接觸過自己的身體,此時肌膚相貼,竟然讓他震撼了一下,本能地想後退。
  『身為火神,想來也有許多不便之處。左手尚未完全化為人形,依然是可以焚天的神火。』
  他忍不住低頭一看,卻駭然地發覺自己左手上的經文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拆了下來,露出灼灼燃燒著的血紅的神火!而那人的手,就這樣握著他的手,雙手已經被神火灼傷,指甲一片片脫落下來,露出裏麵的血肉。
  他吃了一驚,急忙摔開那人,卻怎麽都甩不開。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柔聲道:『你是在害怕與人的接觸,還是害怕傷害了我?』
  說著,那人手上忽然多出一根銀針,然後將他拉至櫻花樹下,輕輕地把他按坐在地上。他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然不能反抗,甚至心底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那人湊近他,頓時有櫻花清雅的香氣充盈鼻端,他一陣恍惚,任那人將他的左手捧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那人輕道:『這可以焚燒天地的左手,就由我來替你封了吧。火神的力量,震撼世間,我已經不想再見到有凡人的鮮血染上你的手。神火是聖潔的,不該用來屠殺,他*****總會懂得這個道理。』
  他隻覺左手上一陣刺痛,那人竟然用銀針在上麵用力刻了下去!他又驚又怒,卻偏偏無力反抗,眼睜睜地看著那人龍飛鳳舞,在他左手之上流利卻緩慢地刻下咒印。點點神火從針尖灑落,落在地上,將櫻花瓣焚燒,給風一吹,頓時飛了起來。
  一時間,燃燒的櫻花將天空遮蓋,亂紅飄零,他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一時竟看呆了。
  卻聽那人輕聲道:『這下可真的是‘炎櫻’了……』
  他隻覺“炎櫻”這兩個字熟悉無比,仿佛一直以來糾纏於心裏的,沾染了一點陌生的悸動味道,卻一點都不反感。
  那人專心地在他左手上刻著咒文,頭低低地垂了下來,有幾縷發絲滑了下來,落在他身上手上,清楚地感覺到那種陌生的癢癢的感覺,讓他又是一陣悸動,心裏某個地方突然軟了下來,好象陷進了什麽液體裏一樣。
  『馬上就完成了。』
  那人低聲說著,忽然將手放在嘴邊,用力咬了下去,汩汩的鮮血頓時從細白的手腕處流了下來,滴在地上。他怔怔地看著那人將手腕湊近,讓鮮血滴在他左手之上。
  他忽地一顫,隻覺又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從被針刺的地方鑽了進來,一直蔓延到胳膊,而更詭異的是,他那原本是神火的左手,居然慢慢現出了肌膚的色澤模樣!便是再詭譎的夢裏,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場景!
  隨著肌膚的呈現,他才發覺左手上從指尖開始,有血紅的咒文密布下來,一直延伸到胳膊那裏,咒文極小,極細,分明是方才那人用銀針刺上去的!此刻突突跳動,仿佛活的一樣,他隻覺原本沒有任何感覺的左手突然變得冰冷,連風吹在上麵的細微觸動都清晰無比!
  他怒極了,一把推開那人,死死地捉著自己的左手,用力地搓著,卻怎樣都不能消除那些咒文。
  那人從地上站了起來,輕聲道:『我已將你的左手封住,從今開始,要教你知道做人的感覺。五曜之熒惑,司火之修羅,最單純也最可怕的惡鬼。你的心裏是空無一片,不懂愛恨情仇。但現在開始,就讓我來告訴你,凡人到底是什麽,誓要讓你日後再也不殺凡人。』
  烈風吹過,將那人的長發全部揚了起來,下一個刹那,那株巨大的櫻花樹忽然焚燒了起來!血紅的火光衝天,點點花瓣墜落,仿佛天上忽然下了火雨一般。
  他駭然地望著那人,隻覺蒙在她身上的迷霧越來越稀薄,漸漸可見眉眼。
  炎櫻……!?
  他忽然一震,猛地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青木屋梁,簡樸古老,上麵還掛著一些稻穗竹籃之類的雜物,於他是極其陌生的景色。
  左手上還殘留著古怪的感覺,他急忙將手放在眼前,頓時驚駭到了極點。方才……是夢,還是真實?左手上的經文早已不見,隻有血紅色的極細小的咒文刻在上麵,從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臂上,突突跳動。
  不是夢……不是夢?!他左手的神火被封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從床上跳了下來,那竹子做的床頓時發出“吱呀”的聲響。床上攤著簡單樸素的白布被褥,枕頭居然是用稻梗編的,青幽幽一片。
  這裏是什麽地方?他到底怎麽了?!
  熒惑隻覺整個人好象掉進一個詭異的旋渦裏,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方才在夢中封他左手的人是炎櫻……他記得自己將她強行從青鼎山上帶下來之後,便因為水係咒法的後勁而不醒人事,難道是她將自己帶到這裏的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吱”地一聲,身後簡陋的木門突然被人推開,飄進一陣清雅的香味,他陡然回身,立即見到了炎櫻!她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清澈,沒有一點表情,而她手上正捧著一個青鼎的小香爐,裏麵似乎正燒著什麽香,味道清雅之極。
  他一時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與她對望。
  嫋嫋的青色煙霧從小香爐裏彌漫了出來,將她的眉目遮掩了起來,他忽地回神,惱怒地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咣當”一聲,青鼎的小香爐掉在了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香灰撒了一地,猶在冒煙。
  “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冷冷地問著,淩厲地瞪著她。
  炎櫻淡淡地看著他,忽然輕道:“封了你左手的神火,讓你嚐嚐做人的感覺。”
  熒惑怒極,抬起手便要將這個放肆的女子殺了,卻見她眉目間一派淡然,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隻那樣靜靜地看著他,而隱在袖子後的一雙手,給層層布條包紮了起來,被他粗魯一捉之下,頓時溢出血色來。
  咦?她受傷了?!
  他回憶起夢境之中,她徒手捉住他的左手,在上麵慢慢刻咒文的模樣,心頭忽然一陣古怪的痛楚,舉起的手,無論如何也劈不下去了。第一個……她是第一個徒手觸摸他的人,肌膚微涼的感覺,到現在還縈繞在他手指間,叫他如何能下手殺了這樣一個女子?
  “這是我的能力,雖然不能將你全部的能力封住,但是隻有左手也夠了。你用那隻手殺了多少凡人和妖,自己恐怕也數不過來吧……我要你帶著這種感覺,好好體驗一下凡人的生活。”
  她輕聲說著,慢慢推開了他,轉身彎腰從地上將青鼎香爐揀了起來,放在木窗前的案上。
  神火的力量太大,她沒辦法直接封印,隻能潛到他的夢境裏去,尋找一處最柔軟沒有防備的地方,替他封印。隻是她沒想到,這樣一個修羅,心裏最溫柔的地方,居然是她……他一直將這些藏在心裏最深處麽?那些櫻花,那首南方的小調,還有她這個總是穿著粉色衣裳的女孩子。
  她的鼻子忽然一痛,眼淚都漫了上來,給她硬是咬著唇逼了下去。
  “這裏是靠近寶欽城的一個小小的山村,我用身上僅有的錢,投宿在一戶人家裏。熒惑,你身上中的水係咒法還沒有完全消除,至少有一個月的時間,你須得與我一起待在這裏。這一個月裏,你就忘了自己司火之神的身份,好好體驗一下凡人的生活吧。”
  她回身,直直地看著他,堅定地,低聲地說道:“我要讓你知道,凡人究竟是怎樣的眾生。我要神都知道,凡人不是可以任意屠殺的!”
  他愣住,看著她強忍悲傷的神情,卻是堅定無比。他有些被這種陌生的美麗震撼住,生平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種做錯事的感覺,麵對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他居然會有愧疚的感覺。
  為什麽?
  “我總是被人保護著,總是抱怨著,卻不能為那些族人做一點什麽事情……”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也紅了,淚水卻怎麽都不掉下來。
  “現在我不想再逃避了!為了我那慘死的三百族人,為了我寶欽城數十萬子民,為了所有認真艱苦生活的凡人,我要你——司火的修羅,了解什麽是凡人!我要你為之前做的所有事情後悔!神或許永遠都那麽高高在上,不願意接近凡人,隻知道用自己的強大,去強迫別人順從,既然你們不願意接近,那就由我來接近你們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修羅說出再也不殺凡人的誓言!”  
  第十章  
  北方的曼佗羅城,一向以氣候寒冷,民風樸實而著稱,千年之前,曾為暗星所惑,爾後被太白強行征服。當年為了躲避太白的屠殺,三十萬子民破冰挖土,在曼佗羅地下又建了一座冰城,但還是沒能逃過神界的控製。時光悠悠千年,當年的地下冰城雖然不再為曼佗羅城人民逃難之用,但冰城卻成了曼佗羅的一個特征。
  據說現在地下冰城已經被廢棄,自從麝香王與暗星在那裏驚天一戰之後,那裏就被神界層層封印了起來,再也沒有人能夠接近一步。聽說冰城的地下三百尺處,有麝香王強行扯散的暗星的一半魂魄,至於另一半,則給塞入了另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關於暗星和麝香王的那場戰鬥,到今日還是曼佗羅的一些老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暗星的魂魄究竟呈什麽模樣,暗星的另一般魂魄究竟給送到了什麽地方,永遠是沒有答案的爭辯。有人說暗星的魂魄就是一團漆黑的霧,也有人說暗星的魂魄是一塊冰,還有人猜測暗星的另一半魂魄給送入了陰間……說法千奇百怪,怪異莫名。
  辰星和曼佗羅趕了三天的路,終於到達了這個神界統治下最古老的城鎮。北方風土與南方大異,街道上的建築全部以青石大磚厚實地壘了兩層,窗戶極小,上麵用三四層棉紗蒙住,隻透露一點的光亮進屋子。道路皆為磨沙石碾碎平鋪而成,此刻上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兩邊堆著積雪,冰麵上撒了無數沙礫,防止行人不小心滑倒。街上行人皆以裘皮禦寒,倒也頗見富貴景象。
  辰星並不是第一次來曼佗羅城,對城中一些主要街道也比較熟悉,隻是曼佗羅一進城就驅著馬車盡往小街小道上走,七七八八繞了半天,不一會,他就完全不認得路了。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他一邊四處望著北方古樸卻大氣的建築,一邊慢悠悠地問著驅馬的曼佗羅。她已經把那一頭妖嬈美麗的紅發早早塞進了大皮帽子裏,整個人看上去又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曼佗羅懶洋洋地捏著馬鞭,歎道:“你好歹是個神,幹嗎要跟著我?難道連在這裏暫時容身的地方都沒有麽?我又不是什麽有錢人家小姐,隻是個賣藝的,當真沒麵子來招待你這個尊敬的神老爺。”
  一路上他已經使盡了軟磨硬求的功夫,無論她好說歹說,就是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她混,還說什麽自己沒有帶錢,沒有住宿的地方,又耍賴地說她救了他,就該負責到底。她揉了揉給他吵得發痛的額頭,開始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神。
  他根本就是一個白吃白喝的無賴!嫌粗布棉花的衣服不舒服,逼著她給他買了最貴的裘皮大氅,還指定一定要黑色的,一根雜毛都不能有,這也罷了,誰讓他是神呢?她忍!破費了她半年的積蓄,終於給他買到了衣裳,他卻又嫌人家裘皮不是新鮮的,有怪味,不情不願地穿了走,嘴裏到現在還嘀咕著,好象她在虐待他一樣,這也算了,誰讓他一向是享受慣了的神呢?她忍!路上沒有大酒家,勉強在小酒店裏吃了點東西,他卻開口就要最貴的菜,好象那是理所當然的!他怎麽不想想,現在到底是花誰的錢?!她整整一年的積蓄都破費在這個無聊的神身上了!天啊,她簡直開始後悔自己幹嗎要多事去救了這個神,結果搞得自己現在一片淒慘!
  她現在對麝香山徹底改觀了,原來神都是這種德行的!
  辰星笑嘻嘻地湊近她,輕浮地攀上她纖細的肩膀,貼上她的耳朵,柔聲道:“別這樣說嘛!我們也算同路行的同伴了,這點情分都不講?太無情了吧!我可是真沒帶錢啊,難道你忍心看一個神淪落街頭,凍死餓死嗎?”
  這個人!她可真是受夠了!
  她一把將這個毛手毛腳的老色貓推離自己三尺,然後冷道:“沒的談!不行!我就不信司水的辰星會讓自己凍著餓著!你跟著我隻是累贅罷了,我們是賣藝的,居無定所,隔一些時日就換地方做生意,養活自己都很困難,你又是個吃不得苦的嬌貴神仙,當真養不起。抱歉,麻煩你吃自己去吧。”
  辰星也不惱,挑了挑眉毛,輕聲道:“那你也不打算知道自己姐姐的下落了?喔……也不知道她給極地之雷帶到什麽地方去了呢,聽說以前朱雀的極地之雷有將人莫名其妙就送到陰間去了,再也回不來了……唉……本來還說等傷好了就替你去找她呢,看來姐妹之情也比不過金錢的力量啊,我明白了……”
  曼佗羅不等他說完,就連聲搶道:“別說了,別說了!我帶著你!行了吧?!”
  她額頭上的青筋都迸了出來,忍了半天,才恢複過來。
  “你可以跟著我,但是別告訴任何人你是神,我怕爹爹他們接受不了。你若當真要跟著我,可不能再白吃白喝了,起碼要在賣藝的班子裏做個工什麽的,這樣爹爹才不會懷疑。你若答應,我就帶著你。”
  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到了極點!居然拿沙茶曼的事情來威脅她!看他的模樣,估計傷早就好了,好歹也是個神啊,三天還治不好傷麽?遲遲不幫她找沙茶曼,原來留了這一手!算她瞎了眼睛,給自己招來這麽個大麻煩!
  辰星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這才象話嘛!安心吧,我自是不會透露身份,倒是你,千萬別與任何人說我是神,好麽?要做什麽工,就交給我吧,就算是上場子耍刀弄槍,我也沒問題的。”喔……應該沒問題吧……
  曼佗羅看了他半天,才撅著嘴說道:“誰敢讓你上場?從來沒有讓新手上場的道理!我隻問你,為什麽要留在曼佗羅城?一個身份如此高貴的神,為什麽甘心做賣藝的也要留下來?難道曼佗羅城這裏,有什麽是你要找的麽?你不說清楚,我會覺得你是在利用我們賣藝的身份來掩飾什麽,我不喜歡被人利用。”
  啊……貓妖的感覺果然靈敏到可怕……辰星暗自苦笑一聲,看來是瞞不了她了。
  他清了清喉嚨,突然嚴肅了神色,沉聲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瞞你,但你要記住,今天我說的話,絕對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如果傳出去了,你休怪我不講情麵。”
  他從未用這種森冷的口氣與她說過話,眼神更是瞬間仿佛凝結成冰似的,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隻有這個時刻,他看起來當真是一個神,淩厲的氣息,銳利的眼神,似乎什麽都能看透一樣。
  “記得三天前我們看到的那個突然消失的巨大城池麽?”他低聲問著,“那本是神界一部分——印星城。”
  曼佗羅點了點頭,她知道,那是四方神獸居住的地方。神界分成兩個部分,麝香山和印星城,相互用結界連在一起,聽說四方那裏和五曜一向不太對付,看來是事實了。原來神界那裏也會鬧分裂呢,她還以為神都是無情無欲的聖人了。
  “先前我說過,我被同僚所傷,被迫送來了曼佗羅城,其實就是為四方神獸的暗玄武所傷的。四方和五曜一向不交好,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告訴你也無妨。隻是我不知道印星城是如何脫離麝香山的結界單獨分裂的……”
  他頓了頓,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他一直以來的任務就是暗地裏監視印星城的舉動,一旦有任何古怪的行為,立即就要向麝香王匯報,隻是他不明白,在他短短離開的那幾日裏,神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那個結界的牢固自不必多說,單獨的力量根本沒辦法將它破壞,莫非麝香山那裏發生了什麽大事麽?
  “我並不知道神界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在曼佗羅城看見了印星城,我卻不能不管。想來你一定聽說過關於暗星的傳聞,就是他的魂魄被封在地下冰城的事情。”
  曼佗羅卻笑了起來,“那隻是傳聞而已啊!怎麽可能是真的!”
  辰星搖了搖頭,“當然是真的,麝香王千年之前與暗星戰鬥,我也參加了的。暗星的魂魄被打成兩半,一半封印在地下冰城,另一半被鎮明開了結界送去了很遠的另一個時代裏。印星城的四方最近行蹤特別古怪,何況印星城一旦脫離了麝香山,就如同影子一樣,沒有固定的出現地點,但他們卻將城導進了曼佗羅城,看來一定有古怪。我懷疑他們想將暗星強行喚醒,用來對付麝香山,如果真讓他們得逞了,便是我們五曜聯合起來,也沒辦法將暗星收拾了!所以我要留在這裏監視四方,一旦有異常情況,也好趁事情還沒發展到不可收拾的時候阻止!你明白了麽?”
  曼佗羅被迫點了點頭,有些被他肅殺的氣勢嚇住。辰星鬆了一口氣,忽然又露出頑皮的笑容,輕佻地說道:“這可是神界的大秘密,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可別說出去了。”
  他彈了一下她飽滿的額頭,眯著眼睛看了她半晌,又慢吞吞地說道:“那以後就拜托你了,立了大功,說不定能讓你進麝香山做我的女伶呢。”
  曼佗羅摸了摸被彈的額頭,笑了笑,輕聲道:“什麽神界,我可不想去!又不能快活的說又不能放肆的笑,我不喜歡被人約束了。不過聽你說得這麽可怕,又正經兮兮的。你放心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方才我什麽都沒聽見。”
  她一把拉住韁繩,馬車正好停在一個黑糊糊的小胡同前,她靈活地跳下馬車,對著胡同裏一陣大嚷。
  “爹爹!老言!天善大哥!我回來了!”
  話音剛落,胡同裏就一陣喧嘩,然後一眨眼,雜七雜八地竄出來一堆衣著鮮豔到古怪的人,有幾個甚至在冰天雪地裏光著上身,上麵還布滿了熱氣騰騰的汗水。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中年男子疾步上前,將她提小雞似的提了起來,一把揉進懷裏,然後那麽雄壯的男人,竟然當眾哭了起來。
  “曼佗羅!我的寶貝!你可回來了!想死爹爹了,快讓我看看!怎麽這次采購道具用了這麽久?路上沒遇到強盜吧?你姐姐呢?”
  他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曼佗羅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差點給他抱得窒息,頭上的大皮帽子也給撞掉在地上,露出一頭嫵媚的紅色卷發。
  “爹爹……我……快鬆開!我快喘不上氣了!”她吃力地在那人的胸口推拒著,臉漲得通紅。唉,爹爹真是的!總是把她當小孩子一樣!好歹她也是一個二八少女了啊,真是受不了!
  中年男子又抱著她蹭了好久,好象她是一隻小貓似的,這才放開。
  曼佗羅急忙整整揉亂了的衣服,歎道:“我們沒遇上強盜,倒是遇上一些怪事了,姐姐給不知道什麽五彩流光攝走,我怎麽都找不到她。還有……我在路上救了一個遭遇強盜的旅人,因為他的旅費和包袱都給強盜搶走了,沒地方可去,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那個中年人嘴唇上的兩撇胡子都翹了起來,駭然道:“什麽?!你姐姐給五彩流光攝走了?!什麽樣的流光?有沒有聽到什麽古怪的聲響?像雷聲之類的!”
  辰星暗自皺了皺眉頭,這個一身世俗之氣的男子怎麽會知道五彩流光之前必定是雷聲的?那是朱雀的招數,凡人怎麽可能知道?
  曼佗羅點頭道:“是有雷聲,我當時還以為雷劈到頭上了呢!回頭看到五彩流光,我還叫姐姐看呢!結果她突然就不見了!嚇了我一跳,周圍都翻遍了也沒找到!然後這個我救下來的旅人告訴我,那五彩流光會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去,他說他有辦法幫我找到姐姐,所以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她回頭對辰星偷偷做了個鬼臉,笨蛋!看這樣你還怎麽推脫找沙茶曼的事情!
  中年男子看了看辰星,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奇怪,這個人怎麽好生眼熟?他是在哪裏見過麽?
  曼佗羅搶著說道:“他是南方來的旅人!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差點就給凍死了哦!現在他也沒地方可以去,我看他有些拳腳功夫,不如讓他在班子裏做個工什麽的,讓人家湊齊了旅費,也好回去。那個……他叫……叫……”
  她支吾了半天,也想不出該給他取個什麽名字。
  “鄙人中部枕霞城人士,叫幸臣,原本帶來曼佗羅城做點小本生意的銀子都給強盜搶了去,現下沒法返鄉,多虧這位小兄弟搭救!倘若您不嫌棄我拙劣,請暫時雇傭我在班子裏,一定專心工作,不給您添麻煩。”
  辰星接過曼佗羅的話頭,恭敬有禮地垂頭說道。曼佗羅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隻顧著駭然地瞪著他。太反常了!這個無賴又驕傲的神,居然也會這麽恭敬的說話?她不是做夢吧?
  中年男子卻沒說話,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好象要穿透他的皮膚,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一樣。辰星神色自若地任他看著自己,還得空四處打量了一番。這裏站了起碼有十幾個人,看他們的穿著打扮,或許剛才正在排練,其中有一個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似乎有二十來歲,眉目倒還俊朗,隻是一直用一種類似敵視的眼神瞪著他,他沒多看,別開了眼睛,耳朵裏卻聽見曼佗羅叫他“天善大哥”,或許是班子裏比較有權威的一個人吧。
  過了半晌,卻聽中年男子歎了一口氣,沉聲道:“你有什麽方法可以找回小女?且先說來。”
  辰星點頭道:“不瞞師傅您,鄙人自小習得一些微薄的占卜八卦之術,曾以此糊口做生計,雖說不能瞻望天地大事,但尋人之事,還是有點把握的。”
  中年男子似乎終於對他放下了先前的戒備,擺了擺手,說道:“師傅什麽的就不要再叫了,你是新來的,憐你遇到強匪,難返家鄉,就安排你做些簡單雜務吧。每月銅板三百,如果班子生意好,或許還有銀子的分紅。不出三月,應該可以湊齊你返鄉的錢了。你叫……幸臣是吧?日後就和大夥一樣,叫我雷班頭就可以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一邊愛憐地摸了摸曼佗羅的腦袋,滿臉的慈祥神色,顯然他對這個非親生的女兒很是喜愛。
  “天善,你去給幸臣安排一下住宿做工的事宜。曼佗羅,你個小丫頭,快給我進去!幾天沒練功,可不許生疏了!明天還要趕場子呢,你姐姐不在,她的份就由你來做了。”
  說著一夥人擁著曼佗羅走進了胡同裏,她回頭看了看辰星,眨了眨眼睛,天真的笑了,似乎在告訴他: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辰星微微地笑了,其實這個丫頭挺有意思的,若能將她帶進麝香山做他的女伶,想必也不會無聊了。
  天善走到他麵前,聲音冰冷,“跟我來。”
  喔……這個人似乎很不喜歡他呢……
  “你以後就負責搬運道具,收拾庫存之類的工作吧。”天善快步走著,將他領入了胡同裏,彎彎繞繞走了半天,忽地豁然開朗,原來胡同後麵是一個大院子!四麵是青磚壘成的瓦房,一圈排開,足有七八間,而在其中的一間旁邊,還搭著一個很大的帳篷,上麵用厚實的油紙和油布鋪了好幾層,可以防雨雪,裏麵火光溫暖,似乎聚著很多人,一股股食物的香氣從裏麵漫了出來,看來那裏是班子裏的人吃飯的地方。
  “你以後就住在這裏。”天善指著其中一間青瓦大屋,“今日天色已有些晚了,明天讓曼佗羅陪你去市集,買些必需的用品。馬上是晚飯時間,你先去收拾一下,然後就去帳篷裏吃飯吧。”
  說完他就走了,倒讓辰星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人,他到底是討厭他,還是天生一付冰冷模樣?凡人還真挺怪的!
  他聳了聳肩膀,推開了青瓦大屋的門。
  嗬,想不到他堂堂司水之神居然也有賣藝的一天。也罷,明天就去城裏好好探探風聲,傷勢估計還要三四天才能完全愈合,那個時候再用窺鏡尋找印星城。
  這一次,他必要將先前受的侮辱,加倍討回來!  
  第十一章  
  熒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滿月高掛了。窗前青木案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青銅鼎,嫋嫋的銀色煙霧從裏麵彌漫出來,帶著一股幽幽的清雅香味,
  他吃力地撐起身體,隻覺渾身上下一點氣力也沒有,手腳都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腦袋也有些暈眩,耳朵裏似乎有一隻蜜蜂鑽來鑽去,嗡嗡直響。
  他回想起自己白日醒來的時候,見到了炎櫻,她承認自己封印了他左手上的神火,他本是怒極到想殺了她的,可是卻怎麽也下不了手。之後他忽然又昏倒,許是因為身體受了水係咒法的攻擊,傷得太厲害,第一次如此支持不住。
  他穿上鞋子,走到了窗邊,打算將那個青銅的小香爐丟出去。裏麵飄出的香味令他渾身不舒服,老是想起炎櫻,想起她潛入他心底,為他左手刻咒文的模樣。那株巨大的焚燒著的櫻花樹,她手掌肌膚的微涼感覺,簡直如同最頑固的咒法,硬生生地嵌進他腦袋裏,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真煩人!
  他不耐地摔開窗戶,一把將那個香爐扔了出去。時值十一月底,這裏雖然是南方,卻也夜深寒冷,冰冷的風一個勁從大敞的窗戶裏灌進來,把他的衣裳都吹了起來,他卻覺得這樣好很多,至少這種寒冷可以稍微讓自己紊亂的思緒平靜一些。
  “吱”地一聲,門又被人推開了,而隨著推開的門,外麵傳進來一陣陣歡聲笑語,似乎有人在開心地說著什麽。他本能地皺起了眉頭,對這種熱鬧的氣氛甚是反感。
  門很快被關上,將聲音隔了開來,他冷冷地回身,不出所料,炎櫻站在那裏,包紮著布條的手上,還端著一碗白白的粘乎乎的東西,見他站在大敞的窗戶邊,她也不說話,直接走了過去,抬手就關上了窗戶。
  “你受了傷,還是稍微注意一點,大敞著窗戶,也會給這裏的主人帶來不便。”
  她的聲音淡得像水,轉身走到了床邊,將手裏的白瓷碗放在了床頭的案上。
  “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疑問,也很氣憤,但在我回答你的疑問之前,先把飯吃了。”
  熒惑走到她麵前,沉默了半晌才道:“把事情告訴我,是不是四方那裏搞的鬼?”
  炎櫻淡然道:“我說了,先吃東西,之後我再說。”
  熒惑第一次被迫坐了下來,端起了碗。碗裏原來是白米粥,還加了一些番薯菜葉之類,極是簡單樸素。他何曾吃過這麽簡陋的東西?光是看著就沒胃口了。許是看出他的不情願,炎櫻輕道:“現在你我都是被人收留的凡人,這裏沒有龍肝鳳腦給你品嚐,學著習慣吧。凡人並不是和神一樣,隨時都有人供奉各種東西的。”
  她接過熒惑手裏的粥,拿起湯勺,舀了一勺粥,又道:“這都是他們親手種出來的糧食,從土地裏獲得的勞動的報酬。你我都不懂農作,自然不能體會這些簡單食物的可貴。”
  她遞了一勺粥到熒惑嘴邊,輕聲道:“你受了傷,又被我封了左手的神火,手腳自是無力。不管怎麽說,須得將這碗粥喝了。”
  熒惑隻覺自己中了什麽蠱惑心法似的,竟乖乖張開了嘴,將那略帶苦澀的雜粥吞了下去,一雙眼隻是怔怔地看著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案上的燭火跳躍明滅,她的臉如同最好的白玉,一點瑕疵都沒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深深的影子,令她本就幽深的眼更加莫測,仿佛最美麗的寶石。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被她下了什麽術,心裏一直在晃著,怎麽都停不下來,喉嚨裏有些發緊,他居然在緊張。
  “這裏隻是偏遠的一個小山村,這家主人都很善良單純,夫妻兩帶著三個孩子,每日紡布種田,與世無爭。我不知道神所謂的無欲無求究竟是何模樣,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實在要比麝香山的許多神更像神。”
  她的聲音又低又柔,在他耳邊縈縈繚繞,說了什麽都已經不是重點,他覺得自己已經醉了,暈了,迷惑了,眼睛怎麽也沒辦法從她臉上離開。雖然心裏明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是墮落的,可是卻沒辦法阻止自己。
  那些背叛,那些趁他不備的傷害,現在離他好遠,他突然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了,在他找到她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不在乎了。
  “這一個月,你的神力會沒辦法使用,所以你有機會做一個月的凡人。雖然說是投宿在別人家裏,但是也要幫忙做一些農活。隻是現在快入冬,也沒什麽下田的事情讓你做,倒有些可惜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種淡淡的嘲諷意味。
  碗裏的粥不知不覺已經見底,她將勺子放進碗裏,站起身準備出去,胳膊卻忽然被他捉住了,熾熱的感覺立即隔著衣服傳到皮膚上,一陣火辣。
  熒惑緊緊地盯著她,眼裏有一種陌生的火焰灼灼燃燒,似乎比觸摸著她的火焰更加熾烈。
  “那個曲子,叫什麽名字?”
  他低聲問著,問題突兀而怪異。她卻聽懂了。
  她的心裏忽然一陣刺痛,幾乎要將她平靜的外表絞爛。為什麽呢?為什麽會是這樣的一個人?讓她一切的淡然,都成了泡影,讓她極力壓抑下去的奔騰的種種情感一瞬間又衝上來,愛恨交織,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隻是南方一個普通的小調而已,沒有名字的。”
  她低聲說著,微微用力掙脫了開來,逃也似的疾步走到門外,飛快地關上了門。
  怎麽會這樣的?怎麽會?這樣無情的一個人,卻有著比誰都單純的心思,他心裏有她,她都知道的。隻是太突兀了,於她簡直是可怕到了極至的一個笑話。她本該狠狠地嘲笑他,將他那種神墮落的模樣好好嘲笑一番,可是她卻心痛到什麽都說不出來。
  神不來接近她,了解她,她便去接近神,可是她接近的下場卻是這樣……
  青鼎山三百族人的鮮血還在眼前流淌,仿佛在哭訴著他們的痛楚和憤怒,寶欽城的數十萬子民,一雙雙無神絕望的眼睛也在背後暗暗地盯著她,父親在神前自刎的景象到現在都是她的夢魘。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那雙熠熠閃爍的眼睛糅合在一起,那麽專注地看著她,沒有一點雜質。
  他是什麽時候起的這種心思?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雙手絞在一起,站在月光下,不能承受地合上了眼睛。
  她真的在努力,真的。努力讓神來了解凡人,盡她可能的去做,可是麵對一個用那種單純眼神看她的人,她努力維持的淡然全部崩潰。那樣的情太沉重,承載了太多不能為她接受的痛楚,她能做的,隻有逃避罷了。
  “姐姐,你在做什麽?”
  一個童稚的聲音打斷了她痛苦的沉思,她急忙回頭,卻見到了投宿的這家主人的孩子。這家人一共三個孩子,兩男一女,這個男孩子是老二,如果她沒記錯,他應該叫“懷景”。
  她露出一抹勉強的微笑,搖頭道:“什麽都沒做,現在很晚了,小孩子要快點去睡覺哦。”
  她轉身就走,因為投宿的時候,她謊稱熒惑是自己的哥哥,所以人家將他們安排在一個屋子裏。說實話,她現在真不想回去,麵對著那樣一個單純的人,她會覺得自己被生生分成兩半。一個人怎麽能那樣殘忍,又那樣單純呢?
  “那個哥哥身體好點了沒?媽媽讓我告訴你們,大哥哥身體還沒恢複,你們就安心住著,什麽都不用做的。明天她可以抽空帶你們去附近的市集買些必須用品,叫你安心。”
  懷景眨著兩隻大眼睛,嫩聲嫩氣地說著,神態頗為可愛。
  炎櫻感激地笑了,“大嬸真是費心了,你替我轉告她,我們什麽都不需要的,請她不用費心了。”
  隻要一想到曾經有無數這樣可愛善良的凡人死於神界殘酷的統治之下,她的心就揪成了一團。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更不是這樣痛苦的時候!為了這些努力生活的人們,她總是要做些什麽啊。
  她轉身飛快地往回走,似乎終於找到了繼續的勇氣。
  懷景在後麵歡快地大叫:“姐姐!讓那個大哥哥趕快好起來啊!我們好想和他一起玩!”
  一起玩?她苦笑了一下,如果熒惑能和這些小孩子玩在一起,當真是世間最好笑的畫麵了。
  推開房門,熒惑還坐在床上,動也沒動一下,見到她進來,眼睛忽然就亮了起來。她的心隱隱痛了一下,麵無表情走了過去,坐到他身邊。
  “關於海閣的事情,我知道你很憤怒,也很疑惑。有什麽疑問,現在就問吧,我不瞞你。”
  好久好久,她才低聲地說道。
  熒惑看了她一會,別過頭去,冷道:“我不需要問什麽,你就將一切從頭到尾告訴我。之後該如何定罪,自由麝香山那裏裁定。”
  她咬著唇,想了一會,才從頭說了起來。
  原來在那次清瓷鼓動的謀反發生前,她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燕子送過來的,那是他們寶欽城特有的一種法術。
  寶欽城是神界比較古老的一個城鎮,雖然經常發生謀反暴動,但卻是南方幾個大城鎮裏,比較特殊的一個。那是因為寶欽城的人生來就精通各種術,據說是因為身上流傳了千萬年前的神的血液,簡單一點來說,其實寶欽城的人,真真正正是神的子女。雖然無法與真正的神相比,但也算凡人中的異類了。她可以潛入人的夢中,可以封印一些法力,都是這個原因。
  那隻送信的燕子,是城主曾經養來專門傳遞暗星方麵的機密消息的動物。它可以穿越任何結界,而且不會被諸神懷疑發覺。她當時見到許久未見的寶欽城的消息,幾乎激動到發狂。然而一展開,卻發覺是海閣得意地告訴她,他們寶欽城和妖界聯合起來,打算用三萬鐵騎進軍麝香山,顛覆神界。
  她立即就慌了,待在神界數百年,她自然知道諸神的能力,不要說三萬人,就是三十萬人,對於那些神來說,也不過是捏死幾隻礙事的螞蟻那麽簡單啊!於是她立即擬了信回去,嚴厲禁止他們進行這樣的行動,如果無法阻止其他人,至少海閣那裏不允許加入這次行動。
  她記得三萬鐵騎當時從斷念崖後衝進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沿路殺了無數神官女伶,鮮血將噬金宮前的天綠湖水都染紅了。當時甚至連她也以為神界會有大危機,麝香山沒有任何防備,隻有司月一個人在那裏,如何能攔住三萬憤恨的人與妖?
  可是她錯了,司月那是千年來第一次施展神力,隻帶了一把劍,月白色的衣裳,在殺氣騰騰的戰場上顯得優雅而柔弱,纖塵不染。她隻看到了一片柔和的月光,然後伴隨著那美麗的光芒,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四處噴灑了開來,三萬鐵騎,在她麵前不過是毫無還擊之力的螻蟻罷了。
  那一戰驚心動魄之極,也是她第二次親眼看見神的力量。到後來已經不能稱為戰鬥了,簡直就和太白單人攻陷寶欽城時一樣,完全是單方麵的屠殺,司月的衣服完全給血浸透了,整個人如同鬼魅一般,毫不留情地殺戮。
  可是前方殺得正厲害的時候,神火宮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竟然是海閣的手下!她當時簡直驚呆了,以為海閣也加入了這次謀反。但那人卻隻是提出趁亂將她帶離麝香山,海閣沒有參加這次暴動,卻派人混在裏麵,打算將她接出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並沒有猶豫,立即跟著那人走了。
  說到這裏,熒惑皺起了眉頭,“私自離開神界是重罪,你連這點也不知道麽?海閣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聽他的?”語氣非常不好,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麽。
  炎櫻輕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離開。那樣的神界,任何一個正常的凡人都會無法忍受的。思念家鄉,思念親人本就是天性,如果神界連這點都要否認嚴禁,這樣的神是不會被人真心尊敬的。至於海閣,他是我兄弟,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母親是妖狐族的半妖,所以他有一點妖狐的血統,從小就異常聰明,心比天高,什麽都是一學就會。父親曾打算自己退位之後,讓他做寶欽的城主,可是卻被神界提早一步滅了寶欽,我們都是家破人亡了。”
  她苦澀地笑了一下,眼睛裏似乎有瑩瑩的淚光閃爍。
  海閣將她帶出了麝香山,接進了青鼎山中。開始,她完全沒有注意海閣他們進行的計劃,一直到熒惑血洗青鼎山的那個夜晚,許是海閣喝多了一些,得意地將事情始末說了出來。
  原來她的信發出後,海閣他們都不打算聽從,已經商量好如何進軍神界了。可是他們遲了一步,沒趕上三萬鐵騎的大軍,暴亂開始的時候,他們剛剛到達麝香山前。當時忽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還帶著一個巨大的類似老虎一樣的騎獸。他們一說出自己的身份,海閣他們都驚呆了。
  “他們是四方神獸的青龍與朱雀,一出現就開口讓海閣不要參加這次謀反,還說必然不會成功,麝香山沒有想象中容易顛覆。最後他們說出自己的計劃,說他們四方早就策劃著徹底顛覆麝香山,建立一個新的神界。‘人反抗神總是處於劣勢,但神顛覆神就不一樣了。’就是這句話,讓海閣答應了協助他們。”
  熒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原來竟是這麽一回事!四方那裏居然暗地裏搞了這麽多鬼!什麽顛覆麝香山?他們從那麽早就開始計劃了嗎?!司月的眼線,辰星的監視,難道都沒發覺?又難道說,清瓷那裏鼓動人界妖界謀反那麽順利,也是他們暗中相助?!
  他隻覺得事情一環套一環,怎麽也理不清。麝香山的異常,都是四方那裏弄的?
  “他們的目的就是讓海閣他們將火神熒惑拖在南方一些時日,還教了他們水係的咒法,必要時候可以奪你性命。他們還將那隻叫‘驥獸’的會飛的騎獸送給了海閣,助他行事。麝香山那裏司月的眼線也是四方他們事先安排過去的,提供給她虛假的情報,說印星城出現在南方,白虎算準了司月必然不肯親自出麝香山,五曜中太白被惑;辰星被送去曼佗羅城,還受了重傷;鎮明從來不管這些事情;歲星在其他地方有任務,能派出的隻有你。所以海閣他們其實先到了巧山城,在那裏等了半個多月,才等到你,故意讓你看到他們的一些破綻,從而產生懷疑,跟著來到了青鼎山……”
  她咬著唇,眼淚在眼眶裏晃來晃去,硬是忍著不掉下來。
  “自然……他在開始這次行動前就覺得可能會失敗,因為修羅的力量豈是那些小小的水係法術能製住的?但他就是想賭一把,他對神界有一種極強烈的憎恨,所以無論我如何勸阻都沒有用……結果果然很慘……什麽都沒了……”
  她的眼淚終於沒流下來,過了好久,才輕聲道:“事情就是這樣,無論如何,四方他們是達到了將你拖在南方的目的,隻是卻是用我三百族人的白白犧牲換來的。我再也不相信神界的那些神話了,什麽顛覆麝香山,建立一個新的公平的神界……什麽公平?哪裏公平?自己要策劃什麽,卻暗地裏找凡人出力。神的命就是命,凡人的命就是泥沙?”
  熒惑沒有說話,隻定定地看著她。
  她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我想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原本在你昏迷的時候,就想殺了你為我族人報仇。可是就算殺了你,神還是神,照樣鄙夷凡人,一個火神修羅死去,還是會有新的修羅出來。我覺得,這種沒有意義的相互殺戮報複應該停止了。我隻是個普通的女子,也沒什麽高深的理論和能力去說服神,我隻能盡我的能力,讓你了解凡人是怎麽樣的。就是因為互相都不願意理解,才會有那麽多的衝突。隻要能打動你,必然也能打動其他的神。或許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但我還是要這樣去做。熒惑,凡人也是生命,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痛苦快樂。雖然大家都說你是無心無情的修羅,可是你卻比誰都單純,你真的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麽?沒有衝突,沒有殺戮,我們平靜地解決神和凡人的矛盾,這樣不好麽?”
  他想他不隻是被她這個人打動了,也被她這種想法和勇氣打動了,頓了半晌,他才沉聲道:“可以,我願意知道凡人到底是怎樣的。”
  她陡然抬頭,眼睛裏喜悅一片,亮得幾乎令他不能直視。
  “謝謝你,熒惑。”
  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衝了去,竟然有尷尬害羞的感覺。
  “如果凡人不若我想的那樣,我還是會繼續殺戮的。”
  任性地丟下這句話,他飛快地躺到了床上,吹滅了燭火,再也不理她。  
  第十二章  
  “這個村子裏住了十七戶人家,每家屋前都有一塊五畝左右的田地,種一些蔬菜稻米之類,秋來收成可以養活全家人一年。屋後圈起一塊地,或者自搭一個棚子,養些豬雞鴨之類的家畜,過冬或者遇上喜慶的日子,才舍得殺了做來吃,一年到頭其實也吃不上幾次葷腥之物,甚是貧苦。”
  她站在他身邊,輕輕地向他敘述著這裏的情況,此時天高雲淡,極是晴朗,極目望去,盡頭一帶蒼翠山脈,連綿起伏,似乎和天連在了一起,隻可惜屋前的田地什麽都沒有種,空在那裏,倒也一塊塊很是齊整。
  熒惑在床上躺了五天,終於恢複了體力。今天一早起來,他就和炎櫻出了門,她說要帶他在這裏好好走一走,親眼看看凡人的地方究竟是怎麽樣的。出了房門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邊上一口簡陋的水井,看樣子這裏的人真是貧困,連圍牆都沒辦法用磚頭砌,隻圍了一圈竹子編的柵欄,視野倒挺開闊。
  能看到柵欄外的其他人家,清一色都是簡單的青瓦小屋,讓他最驚訝的就是屋頂冒的炊煙,開始他還以為是屋子著火了,後來才明白那是凡人作飯時用爐灶燒柴才有的。天空明藍,炊煙嫋嫋上升,似乎要達到天頂一般,這樣的景色很陌生,卻有一種溫馨的感覺。一想到那些小小的屋子裏,住著好幾個人,每個都在忙碌著,他就覺得怪異,但卻一點都不討厭。
  許是剛下過雨,地上的泥土軟綿綿的,又膩又濕,熒惑很不習慣這樣的感覺,腳底沾上了泥,惱的他直想搓幹淨,卻越搓越多。麝香山的道路都是平整的小磚鋪成,即使下雨下雪,也有女伶神官整理路麵,從來不會有濕泥染腳的尷尬,他從未接觸過這種稀泥似的路,隻想趕快回去換鞋子,再也不出門。
  炎櫻也很少走這種路,回頭看見熒惑一臉不快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
  “春夏時節,農人下田時都不穿鞋子的,赤腳踩在泥土之上,或許是很有意思的感覺吧。”
  她引著他走上幹一點的道路,從路邊拔了一些草,彎腰替他將腳邊的泥土輕輕擦了去。
  “我們都是第一次走這種從沒有修飾過的路,不習慣是正常的。”她的聲音裏帶了一種輕柔的笑,很安寧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樣沒有防備的生活,和天地靠在一起,心裏會很安靜,什麽都不會亂想……衣服不一定要穿綢緞的,食物也不一定是山珍海味就最好,每個人隻是安靜的,認真的為了自己而忙碌,開心的時候大笑,傷心的時候大哭,活得灑脫沒有牽掛……有點羨慕呢。”
  她丟開手裏染上泥土的草葉,站了起來,回頭對正在發怔的熒惑輕道:“不隻你們神界,就連以前我作為寶欽城的大小姐,也從來沒想過普通人到底是怎麽樣生活的,似乎他們就應該為權威的人供奉東西。現在想起來,就連我身上穿的衣服,或許也是由他們這些可愛的人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吧,你的也一樣啊,熒惑。”
  她抬手摸了摸熒惑身上黑色的綢子衣裳,“你說,他們在做這些華麗的衣裳時,心裏在想什麽呢?是羨慕?還是讚歎?更或者是嫉妒呢?無論他們想什麽,都隻是對我們這些所謂的上等人的一種好奇罷了……都是屬於凡人的正常的心理情感。嫉妒和羨慕,甚至憎恨,都是正常的感情,但隻要不想著去傷害別人,去報複別人,那就都是個人自己的事情。向往美好,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麽錯誤?他們用自己的雙手生活,我們卻隻是靠他們供奉的人偶罷了,為什麽做實事的人卻要被人踩在下麵呢?是的,這個世界總是需要用頭腦和手腕領導統治的人,可是我覺得我們都是平等的,至少我們都付出了,可是得到的卻完全不一樣。”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實在無法想象凡人怎麽做衣服。他現在才突然發覺,自己真的對凡間的生活一點都不了解,恐怕是凡人看來很簡單的事情,在他眼裏都很古怪,就像這個——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為著空氣裏突然彌漫的臭味,他們繞了一圈,回到了投宿的那戶人家,屋子後麵老是傳來“哼哼唧唧”的怪聲,夾雜著雞鴨的喧鬧,很是刺耳。
  “那是什麽?”
  他捂著鼻子,皺眉問道,從來沒聞過如此騷臭的味道,莫非是什麽髒物在那裏麽?
  炎櫻搖了搖頭,輕輕走了過去。繞過青瓦小屋,後麵是一個茅草搭起的一個簡陋小棚子,裏麵影影綽綽,原來養了好幾隻豬,豬圈旁是雞窩鴨窩,看樣子異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而他們投宿人家的那對夫妻就站在棚子裏,一個拿著數尺長的屠刀,一個拿著粗硬的麻繩,正在商量著什麽,回頭見他們兩人走了過來,立即露出了純樸的笑容。
  “炎櫻姑娘,你哥哥身體似乎好點了,我們正商量著晚上是殺雞還是宰豬,給他好好養養!你說呢?”
  慈祥的大嬸笑眯眯地問著,抄起身前髒兮兮的圍裙,擦了擦手,熱情地走了過來,對著熒惑東看西看了半晌,才道:“官人身子如何了?喜歡吃什麽就別客氣,告訴我們!這裏雖然是小人家,沒有好東西招待,但也可以吃個新鮮!”
  炎櫻正要說話,卻見熒惑退了兩步,皺眉沒有說話,她隻好笑道:“麻煩大嬸了,我們什麽都不介意的。他……我哥哥素來不喜葷腥,你們就不用忙了。”
  在那對夫妻奇怪的眼神中,炎櫻推著熒惑很快走了開來。
  “那麽臭的味道,如何可以吃得?”
  熒惑回到屋子裏,還覺得那股味道沾在身上頭發上,怎麽都去不掉,偏偏這裏不像麝香山,神火宮內就有一個天然湖泊,可以讓他將身上怪異的味道洗去,簡直恨不得將身上的衣服都丟了才好。
  炎櫻笑了笑,“活的家畜自然是有味道的,難得我今日也才知道……不過從前吃進嘴裏的時候,從來也沒想過臭不臭的問題。”
  熒惑將外衣脫了下來,塞進床底,一邊扯開頭發,冷道:“我要沐浴,吩咐他們燒水。”
  炎櫻愣了一下,輕道:“你既是火神,自然也不畏懼寒冷,屋中沐浴終是不方便且給別人添麻煩,外麵有一條山裏流下來的小溪,你若不嫌棄,就去那裏沐浴吧。”
  熒惑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了下來,回身問道:“你難道不覺得臭麽?”
  “雖然說了不介意,可是……” 她點了點頭,眼睛笑得眯了起來,極難得地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神色,“真是很臭呢。”
  熒惑頓了頓,轉身打開了門,半晌才輕聲道:“這裏……挺有意思的。”
  與麝香山完全不一樣的安寧和諧,仿佛活著就是很有目的,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排斥這樣的感覺。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炎櫻愣了一會,才微微笑了起來,笑容維持不到一瞬,慢慢又凝滯在臉上。
  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上麵用狼毫細描了一朵櫻花。她自然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代表寶欽城的記號。信昨天就收到了,當那隻燕子輕輕敲窗戶的時候,差點把她嚇壞了,生怕驚動了熒惑。
  信是海閣讓燕子送來的,那隻燕子從不記路,隻記人,隻要見過一次的人,無論那人在任何地方,它都可以順利將信送到。看來海閣以為她已經死了,信紙上滿是淚痕,開頭就寫著並不認為燕子能找到她,炎櫻心頭一酸,眼睛又開始發熱。
  她匆匆讀完了信,卻是滿身冷汗,嘴裏又苦又澀。
  “海閣……”
  他居然投順了麝香山!信裏麵交代他隻身前往麝香山投順時,司月得意之極,很順利地就讓他進入了神火宮。
  『……外界傳言司月之神刻薄狡詐,從不容人,卻也不過如此。欲往神火宮做下人贖罪是我自己提出的,姐姐,熒惑殺害了我們最後的三百族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能饒他!如果你還活著,能看到這封信,就為我祝福吧!倘若你不能看到……』
  墨跡在這裏有大團的模糊,顯然是他的淚水浸透所至,炎櫻心頭酸楚,眼淚在眼眶裏不停打轉。
  『……倘若你不能看到,我便對著神火宮內的炎櫻樹起誓:海閣有生之日,必要將修羅的胸口貫穿!為我寶欽族人報此血仇!若果不行此誓,必然天打雷劈,散魂而死!……』
  『……隻恨熒惑下界尚未歸還麝香山,我每日在宮中隻做些雜役,倍感屈辱。現在我才能體會到姐姐你在麝香山數百年,究竟過了怎樣的日子。想我寶欽城乃為南方最富饒的城鎮,你我人中龍鳳,卻落得如此下場,豈非諸神暴虐橫行之過?我若不做些什麽,怎能咽得下這口氣?!你且安心,無論如何,寶欽之仇,永世不敢相忘。待我報此血仇,天上人間,再無牽掛,也可以放心去找父親和姐姐你了。不孝弟海閣淚上。』
  她急忙展袖將信放在案上,習慣性地就伸手往右,要拿筆給他回信,可是右手卻摸了個空,微微一怔,才突然想起原來自己早已身處偏僻山村,哪裏有紙筆可用?
  她思前想後,狠了狠心將手指放在嘴邊,張口便要咬下。他隻身一人處在麝香山,又心懷不軌,倘若給人發覺,那她連最後一個親人也保不住了!熒惑現在給她暫時困在南方,她決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感化神,不想再提殺戮之事。總之,她要阻止海閣的行為!誰都不是該死的,誰也沒有資格說自己要殺了誰……
  忽地手一抖,青鼎山峰,三百族人的鮮血在淒冷的月光下凝聚成河。那河困住了她的神思,寒冷刺骨,漸漸將她沒頂,耳邊仿佛還流淌著他們痛苦的哭喊聲,『海閣小主,大小姐……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她隻覺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蹦出胸口,眼前似乎還殘留著那種血紅的顏色,觸目驚心。
  日光漸漸燦爛起來,已是晌午時分,窗前的燭火還在灼灼跳躍著,她忽地站了起來,無聲地走過去,將那封信置於火上,眼看著它慢慢燃燒起來,閃爍出妖豔的火焰,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眼睛裏,“卒”地一聲就滅了,灰燼散落在眼底,將眼神也蒙成了灰色的。
  ****
  辰星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神的威嚴了。
  從他跟著曼佗羅開始,他就發覺了一個事實:這個半妖丫頭從來就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過!對於她而言,好象他是不是神,是不是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說,隻要是能讓自己開心的人和事,哪怕是吃人的妖怪,她也會津津有味地注意好久;倘若是不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人和事,哪怕五曜全部站在她麵前哈哈大笑,她也不會驚奇太久。
  該說她聰明還是天真呢?
  他隻能說,自己從前在麝香山的那些威風伶俐,在她麵前完全沒有用。她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又沒什麽耐心的小孩子,對於自己是個女子的認知為零。有時候,他都忍不住想惡作劇一下,讓她得意洋洋的臉露出驚駭的表情也滿有意思的。
  這個賣藝班子每天在曼佗羅城的繁華之所占著地盤,班內的人輪流上場表演,從舞刀弄槍到各類雜耍,小道消息的說書再到歌舞,幾乎什麽都玩。跟著他們過了三四天,他終於知道凡人中也有厲害的,不需要什麽法術,全憑真本事,雷班頭那麽樣一個大漢,一把大刀舞得卻是輕盈之極,還有那些每天在青瓦大屋裏流汗排練的人,玩命一般的雜耍動作,給他們做得仿佛猴子摘桃似的輕鬆。
  他從先前的不感興趣,發展到每天蹲在後麵看得不眨眼睛,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不過話說回來,他知道曼佗羅每天都會在特定的屋子裏排練功夫,卻從未見她上過場子,聽雷班頭的口氣,似乎是她姐姐不在,便要她替代著做什麽。想象她那樣一個少年似的女人,每天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他覺得必然是什麽耍槍飛鏢之類的蠻橫功夫。
  哼,她那樣一個沒女人味道的小孩子,能舞點刀槍也算不錯了!暫時就讓他抱一點點期待咯。
  “喂!你又在偷懶了?馬上是天善大哥的場子,快去準備青磚和刀山啊!”
  曼佗羅囂張的聲音在他背後響了起來,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嘖!又來了!每天必催的討厭鬼!人家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他懶洋洋地動了動,做出馬上就要去的姿勢,一雙眼睛卻片刻不離場子上精彩的雜耍。
  曼佗羅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冷道:“又給我裝模作樣了!快去幹活!不然晚上沒你的飯吃!”
  辰星苦惱地回頭看著她,到底是他沒有了神威,還是她太張狂?他怎麽感覺自己根本就成了班子裏麵專門給她使喚來去的小二?好歹他是個神好不好?這點麵子也不給?
  他也沒說話,嘀咕著就站了起來,去庫裏搬早就準備好的青磚和刀山。天善練的是硬功夫,也算是班子裏的招牌人物了,每次隻要他一上場,圍觀的路人呼聲就極高,其實他也在等著他出場呢!
  喔……等他將曼佗羅城這裏的事情處理完了,幹脆把這個班子也帶回麝香山算了,每天專門給他表演。司月那個女人黑起臉來的樣子,好久都沒看到了呢!氣氣她才好!
  “當然,曼佗羅這個女人就算了……讓她吃自己的去吧……看她以後怎麽一個人拽!”
  他偷偷地咕噥著,搬了青磚放在後台,等雜耍場子一完就送上去。
  “你又在嘀咕我什麽?!”
  曼佗羅的聲音陰魂不散地繞了上來,他無奈地回頭,卻見她叉著腰,人雖然生得嬌小纖細,氣勢倒不弱,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看上去與一個普通男孩子沒什麽兩樣。
  他聳了聳肩膀,一臉無辜純潔的表情。
  “沒有,我什麽都沒說。”
  曼佗羅“哼”了一聲,走到他麵前,點了點他的肩膀,沉聲道:“是你自己說要跟著我的,也是你自己說會努力在班子裏工作的!可別忘了!偷偷在背後說恩人的壞話,神就這種德行?”
  對著她這樣的人,他除了苦笑沒有別的辦法,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以前的那些冷麵具就是沒辦法在她麵前戴上,什麽高雅聖潔之神的儀態,在她麵前好象一點意義都沒有。
  “每天看你排練得那麽辛苦,怎麽從不見你上場子?該不會你根本就是做做樣子,其實什麽都不會?”
  他笑眯眯地問著,似乎根本沒覺得自己是在諷刺她。
  曼佗羅瞥了他一眼,說道:“說到上場子,恐怕還需要你幫個忙了……不過還早。我可不像有些人,根本就是打著做監視的幌子,分明是被神界踢了出來回不去。唉,有真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樣呢,和你沒說的。”
  說完她轉身就走,留下隻能苦笑的辰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十三章  
  ——『那天,恐怕是自己墮落的開始。』
  ……
  小半個月過去了,曼佗羅城也給賣藝班子跑了個大半,加上他傷勢快愈合,勉強用法力做出窺鏡尋找印星城,卻一點痕跡都沒發覺,也不知道四方那幫可疑的獸到底打著什麽鬼主意。
  在他一籌莫展,開始覺得應該回麝香山時,曼佗羅卻突然傳出消息:明天輪到她上場子了!
  這個事情似乎並沒有對班子裏其他人說,隻在夜裏,曼佗羅偷偷跑進了他住的屋子裏,頓了半天似乎有什麽為難的事情。
  “有什麽事情?現在這麽夜了,單獨跑來我這裏,是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辰星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斜著眼睛看她,語氣有些壞,帶著惡作劇似的調侃。
  曼佗羅卻沒注意他的嘲笑,神情嚴肅,卻又帶著一點猶豫,好久才輕道:“你是神,能不能幫我把頭發暫時變成黑色的?我……明天要上場了。”
  咦?她終於要上場了嗎?!
  “上場和頭發有什麽關係?一頭紅發挺好啊,很特別。”也很好看,他在心裏補上了一句,不過才不會在她麵前誇她!不然這個丫頭就拽上天了!
  他順手將曼佗羅頭上的大皮帽子拉了下來,那頭火紅的發,立即瀑布一般瀉在她身後,豐潤妖嬈。要在平時,她一定哇哇大叫著衝上來搶帽子了,可是現在卻蹙著眉頭,滿腹心事的模樣,仔細看去,似乎還有某種傷感含在裏麵,倒讓他有些發怔。
  這個丫頭也有傷感的時候麽?
  她吸了一口氣,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的紅頭發,輕道:“你見過紅發的凡人麽?我若以這個模樣上場,別人一定以為我是怪物……雖然爹爹說這樣會吸引來更多的人,可是我不喜歡被人當怪物來看……”
  她隻是一個想過開心輕鬆日子的小小半妖而已,從來沒有害人的心,可是凡人好象天生就有排斥異類的心,無論她怎麽做,怎麽熱情,都沒有辦法真正融入他們的世界。他們的關心,他們的注意,永遠放在自己人身上,哪怕這個班子裏的人也是這樣。
  辰星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她難得脆弱的模樣,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卻是有一種很溫柔的心思升了起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音,說道:“沒人覺得你是怪物,連我都沒這樣想,你太多心了,班子裏的人不是都很寵你麽?”
  他到現在還記得剛來的時候,雷班頭抱著她寶貝的模樣,眾人樂嗬嗬的開心模樣,這樣她還覺得自己被孤立在外麽?
  曼佗羅笑了笑,“你這樣的安慰真是有意思,是在抬高自己麽?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反正神都講究不動心,不動欲,你現在一定在肚子裏責備我呢。”
  辰星歎了一聲,她可真難伺候!
  可是回想起來,好象曼佗羅即使在這裏,也從來不將帽子從頭上摘下來,而每次她摘帽子的時候,班子裏的人都會本能地把眼睛移開,不去看她,也不和她說話,雖然看她和每個人都很開心的相處,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朋友……噫,莫非在這裏,她都被人無意識地排斥麽?
  “我本不想這樣遮遮掩掩,可是爹爹卻執意讓我戴上帽子,從小他就告訴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如果讓別人知道我是半妖,會被人殺了的……我一直都聽從爹爹的話,從來不將帽子摘下來,可是今天爹爹卻說我上場的時候,用紅發會吸引更多的人來看……我真是搞不懂……可能妖永遠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吧。”
  辰星淡道:“妖何須去搞懂凡人的心思?妖是妖,人是人,神也隻是神,不需要去理解相互的思想,不然隻會讓自己紊亂而已,做好自己身份該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想那麽多,隻會讓自己頭疼罷了。”
  說著他一手撩起那美麗的紅色長發,輕道:“我可以幫你把頭發變成黑色的,不過一天之內就會恢複。我若幫了你,給我什麽報答呢?”
  他貼近她,柔聲問著,眯著眼睛有些不正經的模樣。
  曼佗羅瞪大了眼睛,說道:“你還要報答?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啊!神也會這麽斤斤計較?再說了,你答應了幫我找沙茶曼,到現在還沒履行呢!”
  辰星暗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縮了回去。糟糕,他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其實……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找她。”
  他拈起手指,另一隻手抄起案上的茶杯,把裏麵的水往空中一灑,詭異的是那水居然沒有落在地上,反而蠕動著聚在一起,形成一塊半透明的如同薄鏡子一般的形狀。
  曼佗羅幾乎看呆了,卻聽辰星低聲道:“你姐姐的名字,另外,給我一件她常用的東西,衣服也好首飾也好,快一點。”
  她急忙從手上褪下一個白色的玉鐲,遞到他麵前,又聽他道:“慢慢放進水鏡裏,然後鬆手。我說開始的時候,就叫她的名字,記住了。”
  她依言將鐲子慢慢送了過去,眼看著鐲子穿過水麵,居然還帶起了一片漣漪!那片鏡子一般的水,在空中晃悠著,一滴都沒有漏下來,當真奇異之極。她緩緩鬆開手,玉鐲就那樣懸在了半空中,在水鏡裏慢慢旋轉著。
  “名字。”
  “沙茶曼。”
  她的話音剛落,卻見那麵水鏡忽然劇烈地震蕩了起來,鏡內陡然有景象呈現,隨著水麵的波動,一圈一圈蕩漾開來。她本以為立即就能見到沙茶曼的模樣,瞪著眼睛看了半日,鏡內卻隻是霧蒙蒙一片,隱約可以看到霧氣下麵的蒼翠樹林,可是卻總是不能接近一點。
  辰星忽然皺起了眉頭,起身飛快走到水鏡邊,手掌在水麵一晃而過,鏡內的景色立即清楚了起來,卻見一帶青翠山脈,半山種滿了嫣紅明黃的楓樹,連每片葉子都清晰可見,但是卻怎麽都看不到沙茶曼纖細的身影。
  曼佗羅兀自等得心煩意亂,卻聽辰星“咦”了一聲。
  “這是……結界?”
  是誰在那少女身處的地方下了結界麽?將他的窺術反彈了回來,這下可難辦了……他勉強將水鏡拉近,尋找著最近的城鎮。破雲撥霧,尋了許久才看到一座城池遙遙矗立,城樓上祥雲籠罩,瑞光四射,分外眼熟,其正中一個銀色匾額,上用血色朱砂龍飛鳳舞四個大字『西方王城』。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飛快拈式,將那玉鐲置於食指之上,輕喝了一聲:“沙茶曼!”
  卻見鏡內飛快地湧出漆黑的濃霧,如同墨水一般將水鏡瞬間染黑,隻聽“嘩啦”一聲,那片水鏡陡然砸在地上,濺得滿地茶水,好在他眼明手快將玉鐲捏在手上,如果摔壞了,曼佗羅恐怕會當場發飆。
  “你姐姐……我隻能確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沒有什麽危險……”
  他隨手一揮,撒在地上的茶水居然活的一般又蠕動了起來,自己飄出了窗戶,嘩啦一聲又撒在外麵的地上。
  曼佗羅疑惑道:“那……方才是怎麽回事?我也沒看到沙茶曼的樣子啊……”
  辰星歎道:“我沒辦法用窺鏡捉住她,有人在她周圍下了結界,我的術給彈回來了,看樣子是個高人……西方王城……怎麽會在那個地方的?那裏不是鎮明和非嫣的勢力範圍麽?”
  能用術這麽輕易地將他的術反彈回來,必然不是泛泛之輩,可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西方王城那裏到底有什麽人能布這種高明的結界。一個半妖的小丫頭而已,值得布這種結界嗎?
  辰星拍了拍曼佗羅的肩膀,柔聲道:“你別急,雖然不能用窺鏡看到她,但其實結果都一樣。眼下已經可以確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並無生命大礙,待我傷勢完全痊愈之後,便替你去西方王城走一趟,將你姐姐帶回來。”
  曼佗羅勉強點了點頭,急道:“我也要去!”
  辰星將她按坐在床邊,笑道:“你若要去,也沒人攔你,隻是你既然要我將你頭發變成黑色的,現在總該乖乖坐下來讓我施法吧?”
  在曼佗羅城待了這些時日,半個四方那裏的人影都沒看到,用窺鏡去找也沒有痕跡,恐怕也是他該回麝香山的時候了,說不定是四方那裏用的詭計,將五曜一個個調離麝香山好乘虛而入,怎麽能讓他們得逞?!
  他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曼佗羅的頭發,從指尖緩緩溢出碧綠的水,將那柔滑的頭發浸透,水珠所到之處,火紅的色澤頓時暗了下來,泛出烏鴉羽毛一般的漆黑。
  “現在可好了,紅色曼佗羅變成了黑色的,你可曾見過黑色的曼佗羅花?當真是奇品呢。”
  他淡淡地揶揄著,手指卻漸漸放輕了力道,輕柔地撫摩著她的發。喔……小丫頭頭發好軟,倒讓他有點不敢用力,好象一扯就會斷似的。
  隻一會,曼佗羅的頭發就濕透了,水珠順著漆黑的發滴在地上,依然晶瑩剔透。她後來一直都沒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垂在身前的頭發,看著它們變成了黑色的。
  月光從高高的窗戶外映了進來,仿佛化成了她發上的水滴,緩緩滴在了地上,落地有聲。
  他真的隻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而已,可是那一眼卻將他蠱惑了。
  一直以來相處,在他眼裏,曼佗羅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小子而已,甚至連“女孩子”都算不上,他也沒太在意她半妖的身份,可是現在他才明白,從前鎮明和他開玩笑時說的話:『所有人都認為狐妖是最魅惑最美麗的妖,可是那是錯的,所有的妖裏麵,隻有貓妖是最美麗的,那種美麗和容貌無幹,可以說是媚到了骨子裏去,隻有真正仔細接觸過,才會明白。』
  他想,他終於有點相信鎮明的話了。
  他現在才發覺,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一種深深的夢幻般的紫色,瞳仁纖細,雖然詭異卻有一種妖媚的感覺,睫毛濃密如同小扇子,微微地顫著,似乎連他的心也跟著顫了幾下。水珠順著她柔媚的臉頰緩緩流淌,一直聚集在下巴上麵,越發顯得肌膚細膩,就像最好的小麥色絲綢。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眼光中了魔咒,怎麽也沒辦法從這樣一張如妖似魅的臉上移開。她不過是眯了眯眼睛,伸了一下手而已——『媚到骨子裏去』,他覺得這話簡直太對了……
  “好了嗎?”
  她忽然揚首,輕聲問道。他的動作怎麽停下來了?
  他難得狼狽地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飛快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沉聲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記得一天之內就會變回原來的顏色。”
  她甩了甩頭發,水珠頓時輕輕地迸到了他臉上,辰星隻覺自己的心給什麽東西敲了一下,搖擺著漸漸開始混亂起來。他隻是玩笑的一句“黑色曼佗羅花”,可是,月光下真的盛開了黑色的花,就在他眼前。
  曼佗羅揉了揉濕漉漉的頭發,回頭對他嘻嘻一笑,朗聲道:“多謝你啦!神有時候也挺有用的!那就這樣了,明天見!”
  門被她輕輕合上,院子裏她輕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忽然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皺緊了眉頭,他到底怎麽了?!
  他輾轉了一個晚上,怎麽也沒辦法安然入夢,從他到了曼佗羅城之後,似乎一切都開始不對勁,他的心從未如此脆弱過,眼前有五光十色的東西在拉扯著他,漸漸已經到了自己無法控製的地步,再這樣下去,他就……
  還是明日就回麝香山吧!
  “咣咣”的敲梆子聲將他吵醒的時候,太陽已經照在被子下麵了,他愣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是場子開始的聲音。對了!今天曼佗羅要上場的!他急忙掀開被子,匆忙將頭發束了起來,披上裘皮就跑了出去。
  啊,現在他不願意去想為什麽對她那麽專注的事情,看一眼就好!再看她一眼,他就會義無返顧的離開了!
  前麵已經開始響起樂聲,他猛地刹住腳步,那是什麽古怪的樂曲?胡琴和大鼓嗎?大鼓幾乎敲得震天響,胡琴卻是如泣如訴,仿佛狂風暴雨中的一縷柔絲,整個曲子簡直可以用癲狂妖媚來形容,他怎麽不記得從前班子裏有奏過這樣的曲子?
  心忽然跳了一下,血液漸漸衝上了頭頂,他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後台走去,黑色的布簾將前麵的場子半遮了住,依稀可見許多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站了一片,卻是一點聲音都無。雷班頭和天善他們都神色有些緊張地站在簾子後麵,見他來了,也不說話,隻招手讓他過去。
  “今天是丫頭第一次單獨上場,雖然練了好久,但就怕她突然怯了,那就糟糕了!砸了場子,後麵再也補不回來的。”
  雷班頭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著,眼睛緊緊盯著前麵的台子,好象光這樣看著,曼佗羅就不會出錯一樣。
  說話間,七弦柔媚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佻達靈動,仿佛在勾引人一般,辰星忽然就想到了千年之前,洗玉台的那次難忘的盛典。清瓷作為一個叛神雖然罪大惡極,她的七弦卻是絕響了,或許從此世間再也聽不到那種震撼天地的音色。
  “叮玲玲”一串歡快的鈴聲突然橫空而出,同時,琵琶,笛子,古琴……所有的聲音忽然平地迸發了出來,伴隨著柔媚妖嬈的音色,一團紅色的雲從天而降,那一瞬間,辰星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朵恣意綻放的曼佗羅花。
  那個女子,一身紅色的衣裳迤儷輕逸,迎著十一月淩厲的寒風,飄飄揚揚,在周身舞成了條條的彩光。漆黑的發如同烏鴉的羽毛,閃爍著藍瑩瑩的光華,額上用白色的狼毫畫出繚繞複雜的花紋,眼底也用白色細細地描出勾人魂魄的花紋,更映得那雙眼,熠熠生輝,間中一條細長的瞳仁,如妖似魅。
  曼佗羅……
  他覺得那一個刹那,天上劈下無數的雷電,將他最隱晦的心事照得雪亮,逼迫他不得不承認。她整個人舞到癲狂,如癡如醉,這種妖媚的動作,他從未見過。他隻覺她妖嬈的身段舞成了一條巨蟒,一圈圈將他纏了住,幾乎要窒息而死。
  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蒙中,耳邊仿佛響起了從前一個神官說過的話。
  『曼佗羅是極媚之花,也是極毒之花,其根莖果實可以讓人如癡如醉,癲狂而死……』
  他的喉嚨一窒,心的最深處,有一股極冷的寒意慢慢湧了上來,將他完全吞沒,他卻沒有反抗的力氣。  
  第十四章  
  “哈哈哈,怎麽樣?我的表現可讓大家滿意?”
  曼佗羅一下場子,就蹦跳著奔了過來,一身紅衣飛飛揚揚,湊近了看才發覺竟隻是一層薄紗,她纖細的腰身給看得一清二楚,辰星恍惚未定,惱怒卻又衝了上來,隻想脫下裘皮將她從頭到腳好好包起來。
  雷班頭開心到不知所措,在如浪潮一般的歡呼聲中緊緊將她抱了起來,轉了好幾個圈。曼佗羅放聲大笑著,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辰星簡直不敢相信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方才在台上顛倒眾生的妖物。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麽,卻發覺自己的喉嚨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幹澀得可怕。
  天善走了過去,愛憐地摸了摸曼佗羅的腦袋,柔聲道:“小丫頭,真有你的,聽到那些歡呼聲了麽?都是給你的,值得驕傲。”
  他的眼神極溫柔,定定地膠著在她身上,辰星的心忽然一緊,他自然知道那樣的眼神是什麽意思。他們都不是瞎子,那種媚到了骨子裏的誘惑,誰會看不見?便是連他,也……
  曼佗羅笑眯眯地拉著天善的衣服,兩隻眼睛都彎了起來,嬌聲道:“你是說真的嗎?那我和姐姐兩個誰跳得好?”
  天善故意想了半天,才笑了起來,“自然是你,你以後就是我們的台柱啦。”
  說著他一把將曼佗羅抱了起來,他人本就壯,曼佗羅坐在他肩膀之上如同小孩子似的,班子裏的人全部圍了上去,一時七嘴八舌鬧成一團。辰星遠遠地站著,靜靜地看著曼佗羅開心的模樣,心裏也不知道是怎麽樣的滋味。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天生一付顛倒的妖態,卻甘心將自己蒙塵於男子裝束之中,偏偏自己一點自覺都沒有,天真大條到不可思議,她當真以為世間的人都是可以拿來做友好的兄弟姐妹麽?一旦蒙塵的明珠為人發覺其耀眼光澤,便再也無法回去從前單純的生活了……她的那種妖嬈的美麗,應該是他先發覺的,是他昨天晚上剛剛發覺的……或許更早,在她救下他的那個時候,他隻以為是一個有著溫柔眼神的少年,可是……
  等他發覺的時候,他人已經走到曼佗羅麵前了,一抬手便將她從天善肩膀上扯了下來,然後脫下身上的裘皮,將她緊緊裹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似乎有些不能明白這個一向比較低調的雜工怎麽突然如此大膽了。
  “穿得那麽少,當心著涼。”
  他低聲說著,臉皮子卻有點發燒了,他到底在做什麽啊?!發瘋了嗎?!這下可怎麽都沒辦法洗清了……
  曼佗羅卻連發愣的神情都沒有,很兄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謝謝”,然後就隻拉著他連聲問自己到底表現得如何,那雙妖媚的眼,在燦爛的日光下,終於恢複了常態,好象剛才他看到的那種妖精般的媚,隻是他的幻覺而已。
  她很快隨著眾人離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落,反正心裏空了一大塊,給寒風一吹,更是入骨的冷。
  現在離開好麽?
  離開吧,再這樣下去,他會完蛋的,趁一切還可以挽回,他該馬上就離開,再也不見這個讓他摸不透的人。
  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一下,將之前的一切過往全部拋在了後麵。
  走出彎曲盤繞的小巷子,寒冷的風夾雜著初雪撲頭蓋臉地砸了上來,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雖然是白雪皚皚,卻也莫名地有些心安,仿佛終於順利卸下什麽包袱似的。街上行人忙忙碌碌,小販還在高聲叫賣著各種貨物,飯館門口有小二張羅著客人,一邊喊著新鮮的包子饅頭什麽的,空氣裏有一種熱鬧的氣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啊,就是這個,這是人間的味道,與麝香山完全不一樣。他大步往前走去,經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卻忍不住回顧了一下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他還記得,有一次和曼佗羅去市集買東西,經過這個小販的時候,她硬是買了兩個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塞給他一個。
  『既然在凡界,就不要老擺神的架子嘛,偶爾也體會一下凡人的生活,好教你知道,我們過得多有意思,你們過得多無聊。』
  他忽然笑了,整顆心突然就這麽輕鬆了下來。當時他沒有話可以反駁她,可是現在他會很認真地告訴她:『人是人,神是神,我們本就是不一樣的。如果用凡人的想法來逼迫神,是不是不太好呢?』
  在他給迷惑的這些日子裏,他居然一直忘了自己是一個神,沒有情欲的神,多可笑。啊,還是回去好啊,川水宮裏那些漂亮的女伶還在等著他呢!他消失的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想他……?
  他的身影忽然僵住了,眼睛緊緊盯著前方離他不到三丈遠的那幾個人影。
  三個人,雖然隻是在人群中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蹤影,可他是不會認錯的!
  一頭黑白相間的古怪長發,一身火紅的衣裳,這種醒目的外表,隻有隸屬於朱雀麾下的南方鬼宿才有了!更不用說鬼宿身邊的那個身材矮小的瘦子,他記得隸屬朱雀的南方七星裏,鬼宿身邊總是跟著一個矮子,就是張宿!另一個人則是一身白衣,凜然有出塵之態,分明是隸屬白虎的西方七星中的昴宿!
  他怎麽也想不到,居然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們!還是說四方那裏果然要在曼佗羅城動什麽手腳麽?!可惡!好在他還沒離開!
  他立即跟了上去,手指微微一搓,用水術隱去身上的氣息,遠遠地隨在那三人身後,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
  在偏僻的山村裏待了近半個月,炎櫻怎麽也沒想到,熒惑居然大受這附近小孩子的歡迎。雖然他是火神,不能讓人近身,可就是因為他那種冷漠卻凜然的氣勢,讓人沒辦法忽略,除了害怕便隻剩下本能的敬畏,所以才引得那些半大的孩子一個個對他崇拜之極。
  每次她和熒惑才出去幫忙做些農活的時候,周圍就有一群小孩子圍著看,隻要熒惑稍微瞥過去幾眼,便會開心的大笑大叫,純真之極。對於這種反應,熒惑已經從開始的皺眉頭,發展到了如同不聞,便是對著投宿人家的那三個半大孩子,他雖然不說話,卻也神色柔和了許多。
  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是南方的傳統節日“踩冬”。南方一向天氣和暖,雖然冬天並不會下雪,卻也讓習慣溫暖的南方人無法忍受,所以發展出“踩冬”這個古老的儀式,意為“讓冬天遲些來”。
  每年到了踩冬時節,人們便會聚集起來,年輕的男女會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圍著火堆跳舞唱歌,據說這樣就可以讓冬天來得遲一些,而且穿的衣服也大有講究,甚至連火堆的堆砌方法也很重要。踩冬儀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一定要烤整隻的豬,然後人們圍在一起,把烤豬全部吃完,絕對不能剩下,如果剩下了,就意味著儀式的失敗。誰吃得最多最快,在來年便可以做村中最有威望的人。
  由於村子裏第二天晚上就要舉行這個慶典,借宿的夫妻兩人忙著殺豬,忙不過來,便拜托炎櫻和熒惑去市集買些必備的衣裳器皿之類。
  好奇的孩子們一直偷偷跟到了村口,直到兩人走了很遠,還巴在那裏望著,炎櫻回頭看了看,不由輕笑道:“看來孩子們真的很喜歡你呢。”
  說實話,她原來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會和那些吵鬧的孩子相安無事,說起來,熒惑最近的神情越來越柔和了,原先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酷似乎隨著和凡人的日夜相處而消磨了。她是不是該開心呢?修羅終於有了一點點改變……
  熒惑沒有說話,隻低頭看著手裏的紙條,上麵用簡陋的筆法列出踩冬所需的事物:『五彩衣兩件,男女各一;金銀首飾兩對;鴛口紅綢鞋一雙;狼頭青緞鞋一雙;大小配飾若幹;陶土酒具一組;白瓷茶具一組;米果子半斤;糖花生半斤……』
  後麵都是一些小食甜品之類,他看了半晌,才道:“什麽衣裳首飾為什麽是一對一對的?他家的孩子不是有三個麽?”
  炎櫻笑道:“自然不是給孩子們買東西了,他們每年都要過這種節日,家裏一定有準備的物品。恐怕是怕你我待久了鄉野之地難免無聊,才讓我們出來買東西,那些首飾衣服都是買給我們自己的,明天晚上要一起去參加他們的節日儀式了。”
  參加儀式?熒惑又看了看那張單子,五彩衣……
  “我不需要,也不參加。”
  他不想穿成花蝴蝶,何況他一直都不喜熱鬧的地方。
  炎櫻歎了一口氣,聲音很輕,“參加吧,熒惑,這是凡人的生活,我想讓你多了解一些……”
  熒惑停下了腳步,看了她許久,忽然說道:“你最近很急噪的模樣,我已經在聽你的話,試著了解凡人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最近越來越煩躁,總是拖著他跑來跑去,似乎什麽都要塞給他,生怕不夠似的,到底怎麽了?
  炎櫻咬著唇,哽了半晌,輕聲道:“熒惑……已經半個月了……我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我知道的,你的傷一好就要回麝香山,在這裏的一切都會馬上忘記……可是,我怎麽能就這樣甘心呢?對於你而言,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轉眼就丟開了,但對我而言,卻是付出最大的努力啊,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急忙捂住唇,硬把眼淚壓了下去。她到底該怎麽做呢?人的心是多麽難測的東西啊,要想改變一個固執的念頭,一種鄙夷的想法,當真那麽困難麽?她要怎麽樣才能得到一個希望得到的諾言呢?
  在神的眼裏,不隨意殺凡人當真這麽無稽嗎?
  她禁不住有些恨起來。
  熒惑微微蹙起了眉頭,良久都沒說話。
  “……我參加。”
  一句很輕微的類似耳語的話語,讓炎櫻欣喜地抬起了頭,眼睛裏還閃爍著淚光,讓他的心小小地顫了一下,有某種柔軟的東西給勾了出來,連腳下的路也變得平坦好走。
  距離這個山村最近的是一個叫“臨仙”的極小的城鎮,和寶欽的繁華自然不能同日而語,卻也熱鬧淳樸,城中隻有兩條大道,沿著分開幾個支線,隻有其中一條路上有販賣各種儀式貨物的小販店麵。
  迎麵走過的路人都是笑容滿麵,甚至已經有些少年男女已經將五彩的衣裳穿在了身上,遠遠望去,倒是色澤鮮明,為漸漸蕭索的冬天增添許多熱鬧來。這種感覺,他以前也有過,當時他覺得自己在人群中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石頭,可是現在,他卻感覺有點可以融入裏麵了,一向平靜無波的心裏,似乎也有點開始期待所謂的“踩冬”儀式。
  五彩衣緞子鞋居然和金銀首飾放在同一個店鋪裏賣,看樣子似乎是作為儀式的必需物來對待的,一整套行頭下來,大約要花上一兩銀子左右,加上其他的物品,過個這樣的節日,起碼要準備三兩銀子。
  熒惑隨便拿了一套比較簡單的五彩衣,一邊沉聲道:“既然給我們買,錢是怎麽算的?”
  炎櫻點頭道:“自然是我來出,三兩銀子可是這些村人大半年的莊稼收入呢……”
  話音未落,卻見熱情過度的店鋪老板拿了一件花花綠綠的頭飾,二話不說,直接扣在了熒惑頭上,一邊笑吟吟地說道:“官人看這個如何?你相貌堂堂卻有冷漠之姿,配上這個琉璃寶珠天人帽,一定很合適。節日期間,這個帽子就當禮……物,送……給……官人……”
  話到後麵變得斷斷續續,顯然流露出恐懼的情緒。可憐的小老板臉色慘白,張大了嘴,怔怔地看著熒惑陰森森的眼睛,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人有殺氣!衝天的殺氣!他的兩腿頓時發軟,眼看便有些站不穩。
  咦?他做錯什麽了嗎?不過是送給他一頂寶珠帽子而已啊……
  炎櫻急忙走過去,抬手便要取下那可笑的華麗的帽子。天啊!熒惑不要在這裏發怒才好!
  熒惑垂下眼睛,也看不出有什麽表情,忽地抬手將帽子摘了下來,輕聲道:“不用了,送給這個姑娘吧。”
  他轉身,輕輕把帽子扣在急急走過來的炎櫻的腦袋上,這個動作讓她完全呆住了,本能地反手去摸垂在肩膀上的琉璃珠子,涼涼的觸感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凡人的女子一向愛護自己的顏色,這個很適合你。”
  他低聲說著,替她將頭頂上有些歪的大琉璃珠扶了扶正,熾熱的火焰觸感劃過她的肌膚,此刻卻帶著溫柔的味道,他卻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從袖子裏掏出一枚小小的黃金,放在嚇軟了的小老板的手上,提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走了出去。
  炎櫻愣愣地摸著琉璃珠,心頭忽然又一陣酸澀,一直蔓延到了嘴裏,眼睛裏。她咬了咬牙,邁步跟了上去,什麽也沒說。明明是天氣晴朗,陽光璀璨,她卻有流淚的衝動。
  再這樣下去,一切都會沒辦法收拾的……
  她將手指放進口中,細細地咬著,心力憔悴。
  火光跳躍,踩冬儀式正式開始,可前麵那些衣著鮮豔的少年男女跳了什麽,唱了什麽,她都沒心思去看了。手裏的陶土酒杯給人填了一次又一次的酒,呈碧綠之色,顯然是南方人最喜的竹葉青,清冽的酒香隨風飄散,加上烤肉的濃烈脂香,不由令人食指大動。
  熒惑穿著五彩的衣裳,麵無表情地端著酒杯坐在角落裏。杯中的酒好生熟悉,讓他回憶起了那個叫海閣的男子,那個時候,他與他把酒言歡,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朋友的,可是事實卻讓他失望之極。
  他一仰頭,將杯中辛辣之物喝了個幹,感覺那與火焰完全不同的滾燙漸漸融化在身體裏,那日的感覺又再度降臨。他陡然捏緊酒杯,心裏百味橫陳,竟是不能壓抑。
  前麵不停地傳來“冬冬”的聲音,卻是村中的少年男女聚在一起,在緞子鞋外套了木屐,用力踩地的聲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踩冬,胡琴悠揚的聲音配合著少年們嘹亮的歌聲,幾乎要衝破天際,一時間,種種聲浪打擊胸口,蒼穹遼闊,火光熱烈,歌聲驚天,他居然有些感於這種火熱的氣氛,心跳都開始加速起來。
  幾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往他這裏跑了過來,他隻抬頭瞥了一眼,卻見那些小鬼頭不若平時的畏縮,一個個都衝到了他麵前,滿麵笑容,每個人額頭上都是汗,映著火光,亮閃閃的。
  “熒惑大哥!”
  一個孩子勇敢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其他的孩子都跟著笑吟吟地看著他,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隻瞪著他們看。
  “這個,送給你!要在村子裏待久一點啊!”
  那個孩子從懷裏寶貝似的掏出一串琉璃珠子和五彩羽毛穿成的歪七扭八的珠串,很鄭重地遞到了熒惑手上,他隻能怔怔地看著那串珠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這是什麽?踩冬的風俗麽?還是這些孩子有什麽心思?
  “這是踩冬的習俗,把自己最寶貝的親手做的禮物送給最喜歡的人,收下禮物的人也要反送回去的。”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炎櫻湊近他的耳朵,輕聲說道。
  熒惑呆了半晌,那他現在算是收下了禮物麽?要反送什麽?他從來沒有親手做過什麽,最寶貝的東西又是什麽呢?
  那些孩子等了半日,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頓時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有幾個幾乎要哭了出來。那串珠子可是他們每個人從家裏翻了個遍才找出的最漂亮的琉璃珠子和羽毛啊!串了三天才弄好,為什麽這樣珍貴的禮物得不到熒惑大哥的回應呢?
  炎櫻有些難過,急忙要開口打圓場,卻見熒惑忽然捏緊了左手,上麵的血紅咒文頓時發出明亮的光澤,竟如同有神火在皮膚下麵灼灼跳動一般。
  她吃了一驚,咦?!她不是已經封住了他的神火麽?!再說受了水係法術的他怎麽這麽快就恢複了神力?於理不合啊!
  驚疑間,卻見他飛快地翻了一下手掌,隻見掌心裏突然迸發出血紅的光澤,豔豔動人,那些孩子都看得呆了住,他再次攤開手掌之時,上麵已經多了一顆火紅色的很大的琉璃珠,更驚奇的是,那琉璃珠的裏麵居然還有火焰跳動燃燒!
  “拿去,謝謝。”
  他將那顆用法術凝聚出的琉璃珠遞到孩子們的手上,眼看著那些孩子歡呼著跑了開去,如同得到了什麽美好的珍寶一樣。他的神色柔和了下來,心裏竟然有種很溫暖的感覺,那些嚷嚷的歌聲,躍動的人影,和墨藍的蒼穹合成了一體,在他眼睛裏映出一付生動的畫麵。
  炎櫻一言不發地默默看著他,什麽也沒說,半晌才轉過頭去。
  她該怎麽做?  
  第十五章  
  “轟”地一聲,平地裏忽然迸發出衝天的火焰,將一方天空都映紅了,伴隨著震天聲響的,是無數村民歡天喜地的叫嚷聲,還有少年人爽朗的笑聲。
  兩人都有些驚訝,卻見堆砌在中間的那個火堆竄得老高,也不知村民往裏麵加了什麽,人們全部圍著那兩三人高的火焰又說又笑,又唱又跳,甚至還有好幾個大膽的少年,飛快地從火焰裏穿了過去,毫發無傷。
  一時間,歡聲笑語成了海洋,前麵的胡琴拉得更是悠揚。早有好幾個年輕人跑了過來,笑吟吟地邀他們一同去跳舞。炎櫻連連擺手,搖頭直說不會,卻給那些熱情奔放的少年人硬拉著走了,少年們原本還想拉熒惑,卻互相看了半天,沒人敢伸出手去。
  熒惑忽然沉聲道:“你們去吧,我還有事。”
  少年們立即拉著炎櫻跑到了火堆旁,幾個大方的女孩子拉著她就跳了起來,每個人的歌聲都嘹亮歡快,好象發生了什麽好事情一樣。炎櫻被迫胡亂動著手腳,一邊在震天的聲浪中竭力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麽?儀式完成了嗎?”
  一個少女笑道:“完成啦!今年會有天大的好事發生哦!”說著又帶她繞了一個圈,黑色的長發在空中飛揚著,好象一麵麵柔軟的紗。
  炎櫻努力在花花綠綠的人影中尋找著火堆的位置,卻見那兩三人高的火焰一直灼灼地跳動著,竟是越竄越高,大有衝天的勢頭。她一陣驚訝,也不明白那火焰怎麽會突然竄得那麽凶猛,村民到底往裏麵加了什麽東西?
  “那是火神的庇佑,往年從來沒有過這麽鮮豔猛烈的火光出現過!我們來年一定會有幸福的事情發生!”
  那個少女笑吟吟地說著,滿臉的喜悅虔誠,那樣的神情令炎櫻的心猛地一縮,無意識地跟著低語:“火……神的庇佑?”
  少女將她拉到火堆前,原來火堆裏立著一根青銅的長棍子,最讓她驚訝的,是棍子的頂端居然係著一隻雞!早已給火燒得漆黑胡爛,湊近了就可以聞到一股怪味,而那火焰湊近了看居然頗有神火的樣子,隱隱泛出血紅的色澤。
  她大是驚奇,也不明白這個儀式與熒惑有什麽關係。印象中,熒惑是個沒有感情的修羅,她從來不認為凡間祈福儀式會和他聯係上。
  卻聽那個少女又道:“火神就是鳳凰,鳳凰浴火而生出的天地精靈。每年踩冬儀式,我們都會將村裏最漂亮最大的公雞放在火裏焚燒,這可是儀式的最精彩部分哦!公雞被焚燒後,火焰會竄高,竄得越高燒得越猛烈,就證明神明給的關注越多!”
  說著她又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神色,“往年從來沒有像今年一樣,火竄得那麽高!來年村子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炎櫻,你們來了之後,村子就發生這麽讓人歡喜的事情,你們是我們所有人最歡迎的客人!請務必多待一些時日!”
  炎櫻隻覺莫名其妙,她說的是哪裏的傳說?怎麽她從來沒聽過?火神是鳳凰的化身?她忍不住回頭往熒惑那個角落望去,可是火光跳躍,豔豔刺目,她一時無法在人海裏找到他。
  正在疑惑,腦海裏忽然靈光一閃,原來是這麽回事!
  她急忙回頭問道:“你們……是信奉的什麽神?”
  一個微醺的中年男子回道:“當然是四方神獸,鎮四方的神!火神就是南方朱雀大人!”
  果然是這樣!這裏和寶欽巧山都不一樣,居然是四方的勢力範圍!難怪他們會說火神是鳳凰,朱雀的確是鳳凰浴火而生的神獸。
  電光火石一般,她突然又感覺到了什麽,今年的火焰竄得特別高……讓他們多留一些時日……
  她又想起了四方當時對海閣說的話:『你們隻是凡人罷了,沒有逆天的神力將熒惑殺死,隻要將他絆在南方就可以,當然,絆得越久越好!』
  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寒意,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的行動也落入了四方的掌握範圍裏麽?她再也顧不得那些拉著她跳舞的單純村民,一把將那個少女推開,轉身就往熒惑那裏奔了去!
  火光依然衝天,歌聲和笑語交織著,漸漸狂熱起來,她奮力撥開人群,吃力地跑到角落裏,可是方才還安靜地坐在這裏的冷漠人影,此刻卻消失不見了。
  她怔在那裏,隻覺一陣寒風呼嘯而過,竟是刺骨的冷。頭發被風吹了起來,一根根迷住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仿佛一雙雙巨大的手,將她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放肆又張狂地擺布著她前進的方向。
  完全身不由己……
  ****
  屋子裏漆黑一片,燭火全部熄滅,隻有從窗外透進一點清冷的月光。一扇緊閉的木門,將外麵的歡聲笑語隔絕開。
  熒惑站在屋內唯一的銅鏡前,一雙眼灼灼閃亮,極是攝人。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極是低沉。
  “司月,用禦靈術那麽急著喚我,有什麽事?”
  當時炎櫻被帶走之後,他忽然感覺左手之上被封印之處神火不停地突突跳動,然後從那些血紅的咒文裏突然竄出一條極細小的金色火焰來,繞著他的手指上下盤旋,很是急切。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五曜之間特有的相互召喚的術,此刻金色火焰盤得如此急切,必然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要找他,於是他立即就趕回了屋子,用銅鏡與召喚他的司月通話。
  光滑的銅鏡表麵忽然有縷縷光線溢出,流水一般蕩漾了開來,然後背景漸漸變亮,一個纖細的人影被勾勒出來,月白的衣裳,冷傲的神情,正是司月。
  她也不說話,隻冷冷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如刀劍,仿佛要將他剖開,窺視血肉。
  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好久,司月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冰還冷。
  “這些日子,你去了什麽地方?半個月過去了,印星城那裏還是沒有一點消息麽?”
  熒惑沒有回答,卻聽司月又道:“你在這個南方偏僻的山村待那麽久,是誰絆住了你?”
  他還是沒回答,司月的聲音陡然轉厲,“你還有身為神的自覺嗎?!”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已露出不快的神色。
  “司月,你管的太多了。”
  不需刻意冷酷,隻輕輕的一句話,立即讓司月噤聲,銅鏡裏那張纖柔嬌美的臉有些發白,卻是怒意勃發,強行壓抑了住。
  半晌,她才輕道:“印星城一事若無法得到消息,就算了。你立即回麝香山,東方那裏有異常事情發生,隻有你能對付。”
  熒惑冷道:“我不記得你什麽時候有權力可以將我支配來去,東方有事發生,為什麽不自己去?”
  司月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臉色鐵青,卻怎麽也不敢將火氣發出來。
  “你留在四方的領域是什麽道理?還是說將你拖住的那個女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你忘了太白的教訓了嗎?!”
  他微微一怔,“四方的領域?”
  司月陰森森地說道:“臨仙是四方的勢力範圍!你居然不知道麽?!司火的修羅,難道當真打算和太白一樣為了一個低下的凡人女子墮落嗎?我早覺得你那下人詭異,卻果然不肯安分!熒惑,我說過,你要小心,不然休怪我不客氣!眼下這樣,你還有什麽話說嗎?!”
  熒惑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和太白又有什麽關係?”他直直瞪著司月,漆黑的眼睛幽深異常,仿佛可以看穿一切虛幻。
  “說別人之前,要先想想自己。司月,我不說不代表不知道。你對太白過於專注了。”
  司月的臉色頓時慘白,恨恨地瞪了他半晌,什麽都說不出來。
  熒惑冷道:“歲星和鎮明也可以派去,為什麽要我去東方?”
  司月頓了半晌,才緩過來,沉聲道:“記得千年前那隻狐妖麽?有探子報他找到了鎮魂玉,正往麝香山方向來,同行的還有一隻千年蛇妖與水妖。”
  熒惑愣了住,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千年前,與那隻道行高深的狐妖鬥法的場景。
  或許那是他成為司火之神以來,打鬥得最暢快的一次。依稀記得那人雪衣烏發,妖嬈之極,身上迸發的火紅妖氣清晰可見,仿佛到了今天還隱隱刺在身上,陣陣徹骨的寒。
  他與那人鬥了三日,怎麽也沒辦法將他降伏,簡直難纏之極,其實當時如果沒有鎮明突然出手相助,或許最後落敗的會是他……他也記得那塊驚天動地的鎮魂玉,是妖狐血肉化出的精華,溫潤如水,散發出強勁的五彩光芒。到了最後,他隻剩下給玉封印的氣力,然後就幾乎失去了意識。
  印象中,非嫣那隻已經列入仙班的狐仙也來了,但那已經是他失去意識後的事情。她和鎮明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他完全不知道。他原以為鎮明將那妖狐封印了的,怎麽現在又卷土重來了?莫非是那隻老喜歡搗亂的狐仙搞的鬼?
  “他……沒死?”
  想了半天,他隻能問出這樣一句。
  司月恨道:“看樣子是非嫣那隻狐狸搞的鬼!可恨鎮明居然隻會包庇!倘若現在事情沒有被發覺,我還一直以為他已經將那妖狐封印了的!熒惑,千年之前是你與他鬥法,五曜裏也隻有你能對付那隻妖,所以我也隻能找你……”
  熒惑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道:“好……我去……”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忽然浮現出炎櫻的模樣,居然有種小小的遺憾與不舍在裏麵。這個念頭並不強烈,卻總是紮在心頭,刺著難受。
  想到她雙眼含淚,絕望地說著沒有時間了,說他什麽都會忘了……他有些心痛,仿佛辜負了一種很純真的願望似的,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熒惑,不管怎麽樣,不要忘了你是神!現在我可以不計較你的失常,但是如果再這樣下去,不需要我出手,你自己就會崩潰的!”
  司月的聲音漸漸變輕,人影在銅鏡裏如同水波一般蕩漾了開來。
  “你馬上回麝香山來,我也會去召喚鎮明,今次必要將那妖狐徹底降伏……”
  聲音終於消失了,屋子裏恢複了寂靜,月光已經移到了門邊,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纏纏綿綿,映在心上,漸漸化成一抹灰色。膩膩的,怎麽都去不掉。
  良久,他才抬步往門口走去。
  推開門,歡樂的聲浪頓時包裹住了他,酒香肉香撲鼻而來,形成一個凡人的海洋,他隨著波浪起伏,漸漸習慣。
  遠遠的,還可以看見那些純樸的村民,熱烈地慶祝著儀式的成功,汗水在火光中閃爍,如同寶石一般嵌在歡樂的臉上。五彩的衣裳飛揚著,仿佛美麗的羽翼,在火前颯颯地搖擺著。歌聲與胡琴聲混雜在一起,他卻已經不覺得吵鬧了。
  炎櫻曾說過,要他體會凡人的生活,了解凡人。可是她沒有告訴他,凡人的生活是毒藥,一旦沾染上了,就中了毒,無法擺脫。那種笑顏,那種暢快,那種放肆,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到誘惑,從他進入這個村子開始就對他招手,把他拉進去,教會他什麽叫做凡人的生活。
  原來這就是凡人……
  他伸手入袖,捏住了那些孩子送給他的琉璃羽毛珠串,卻覺得那串珠子滾燙發熱,深深地嵌在掌心裏,異常沉重。
  他抿了抿唇,轉身就走,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轉身的那一瞬間,他卻看到了那個粉色的身影,遠遠地站在那裏,氣喘籲籲,一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感情包含在裏麵。
  他忽然一陣迷亂,好象有人伸手入懷,一把捉住了他的內髒,攪得生痛。
  他們對望了許久,誰都沒說話,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他們也不知道,或許隻有一個刹那,也或許已經過了上千年。
  說不出的話,也沒能通過眼神的交流送出去。那隻是一種單純的看,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月光都升了上來,火光也沉了下去,她忽然動了一下,慢慢走了過來,踏著他修長的影子,一步一步仿佛叩在心底,一直走到了他的麵前,用力地,一把捉住他的衣服。
  “你要離開……?要甩下我離開……?!”
  她有些狂亂地問著,聲音是顫抖著的,低微的,幾乎不可聞。
  他沒說話,隻低頭緊緊地盯著她,似乎有火焰在裏麵暗暗燃燒。
  她顧不得手被神火灼傷,眼裏滿是淚,也不知是痛出來的,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為什麽?為什麽?!你分明已經答應了我的!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為什麽一點機會都不給我?!要你說一聲不殺凡人有那麽困難?!過了這麽久,你一點都沒有感動?那些孩子,照顧我們的那些大嬸大伯……你什麽都可以忘記嗎?司火的修羅……當真是沒有心的?好!既然要走,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殺了全村的人?!為了你半個月來受的委屈!你不是喜歡殺戮嗎?!你不是早就恢複了神力嗎?!你騙了我!你……!”
  她的脖子忽然被人輕輕敲了一下,整個人頓時軟了下來,癱進他的懷裏,昏了過去。
  啊,她真的拚命去努力了……為什麽呢?為什麽連要走,也不和她說一聲呢……?她是那麽……那麽……!
  熒惑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小心地收斂身上的神火,怕灼傷了她。
  怔怔望了她半晌,也不知道心裏麵到底是怎麽樣一種滋味,竟是苦的,甜的,酸的,澀的……全部混在一起,最後化成一股強烈的執念:他不想離開她。
  他慢慢走進屋子裏,從袖子裏掏出所有的黃金,全部放在了案上,頓了頓,轉身想走,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伸出手指,指尖頓時閃爍出血紅的神火,然後緩緩在案上刻下了兩個蒼勁的字:『謝謝』。
  一聲極輕微的歎息飄散了開來,隨著歎息聲消失的,是他和她的身影,如煙一般散了開來,再也沒留下一點痕跡。
  **********
  (惡搞場景……)
  第二天,投宿的全家人對著案上那兩個“字”發起了愁,沒人看得懂……
  半晌,二兒子懷景小聲道:“熒惑大哥的字……真是難看……”
  大嬸點了點頭,歎道:“是啊……都走形了……可憐的孩子,恐怕家裏也沒什麽錢讓他讀書吧……”
  一家人歎息了半天,一時無語。
  遠遠地,正在回麝香山的熒惑打了個巨大的噴嚏,很是無辜。
  (解釋一下,熒惑用的是麝香山的文字,所以下界的凡人看不懂~)  
  第十六章  
  “熒惑回來了?”
  歲星飛快地衝進正殿,滿臉驚喜的笑意,歡快的身影像一隻碧色的鳳凰鳥。
  正殿內,司月正和剛剛趕來麝香山的鎮明說話,見她忽然衝了進來,神色不免有些不愉,沉聲道:“歲星,這裏是正殿,怎可大呼小叫?”
  歲星略微抱歉地笑了笑,那雙幾乎透明的琉璃般的眼睛卻依然笑吟吟的,擋不住內心迸發而出的歡喜之情。
  啊,明明隻有一個多月而已,她卻覺得仿佛過了幾百年,印象中,熒惑幾乎從來不下麝香山的,這次為了什麽在下界待那麽久?真想馬上就去神火宮看他!偏偏司月招集他們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唉……
  鎮明笑了笑,柔聲道:“莫急,他方才剛回來,也讓他稍微收拾一下再去看也不遲,現在還是商討一些正事要緊。”
  歲星除了熒惑之外,最聽鎮明的話,雖然有些不願,卻也隻好坐到了司月身邊。
  “這次妖狐之事,鎮明,你逃不了責任!千年之前為什麽不封印他?!為什麽要欺騙諸神?倘若麝香王還在世,你這就是彌天大罪!鎮魂玉也落到了他手上,現在要再封印恐怕比千年之前更為困難,你且給我一個解釋!”
  司月淩厲地瞪著他紋絲不動的臉龐。
  這個人,五曜中她最忌諱的就是他,從初代的司土鎮明一直做到現在,便是前任麝香王也沒他資格老。倘若不是他一向行蹤不定,漂泊如雲,或許早就可以當上麝香王……她必須小心這個人!
  鎮明好久都沒說話,隻是低頭細細撫摩著袖口上黑白相間的花紋,一雙眼幽深莫測,半點思緒也摸不到。
  “司月,”他忽然開了口,“鎮魂玉一定會是我的,妖狐也一定會為我封印,你不用擔心。”
  司月秀麗的眉毛挑了起來,勾出一個冰冷的笑。
  “是麽?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麽做?坐在西方王城的陰陽宮裏麵等人家送上門給你封印?還是等那隻膽大妄為的狐仙把鎮魂玉捧到你麵前?!這次如果不是我連用三道禦靈術喚你,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過你的逍遙日子?”
  鎮明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如水,輕道:“和非嫣沒關係,不要胡亂推測別人的想法行動。”
  司月冷笑一聲,“好!那我問你,你和她到底什麽關係?從我有印象以來,你們倆就一直形影不離,不是你追著她就是她跟著你,我倒想知道我們初代司土之神肚子裏到底打著什麽花花算盤?我看妖狐的事情也是你和非嫣動的手腳罷?!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鎮明忽然笑了起來,直直地看著她,那眼光竟讓她瑟縮了一下。這個人,她早知道是個將銳利包在一團和氣裏的厲害人物,可是突然接觸到他微露的銳氣,卻令她連動都不敢動……
  初代的司土鎮明,果然……
  “我與她的確有關係,不過不想告訴你。這個答案你滿意麽,司月大人?”
  說著,他竟然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殿門口走去,雪白的頭發如同瀑布,披散在背後,光看背影,當真高潔不可侵犯。
  司月惱了起來,厲聲道:“鎮明!五曜的一角已經崩潰了!你還要這般放縱自己嗎?!”
  鎮明停下了腳步,聲音含笑,“喔,哪怕五曜全崩潰了,麝香山還是有你啊,司月大人。你說得沒錯,妖狐的事,非嫣的事,我的肚子裏都打著花花算盤,不過一定入不了你的法眼,我看就算了。歲星,你不是要去看熒惑麽?現在天色還早,快去罷,晚了,神火宮就不歡迎客人了。”
  一直沒敢搭腔的歲星一聽這話,如同得了赦免似的,回頭對司月靦腆一笑,柔聲道:“司月,你別擔心了!熒惑和鎮明都回麝香山了,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偶爾也讓自己放鬆一下嘛。”
  她站起來就走,頭也不回,心思早飄去神火宮裏那個黑衣男子的身上了。
  司月臉色鐵青,拳頭捏得死緊,似乎還在微微顫抖。
  為什麽?為什麽個個都不聽她的調動?她司月有什麽不好?自認無論才識經曆神力,都不愧做麝香王,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這般輕賤於她?!
  “司月,有時間忙著找眼線監視我們的行蹤,不如多注意一下自己,不要讓惡之花開在你心裏才是……”
  鎮明輕笑的聲音消失在殿外,而伴隨著笑聲迸發開來的,是一個白瓷茶杯砸在殿前柱子上的碎裂聲,尖銳刺耳,茶水撒了一地,蔓延開來,倒影是司月扭曲的臉,猙獰可怕。
  ****
  歲星整個人都好象飛起來了,腳不沾地地往神火宮趕了去。哪怕明知道熒惑還是會用一張冷臉對她,她卻依然萬分期待著能見到他。隻要他能站在她身邊,千秋萬世,沒有微笑,沒有有話語,沒有愛昵,都不要緊了。
  她不渴望,不敢渴望,不能渴望。他是修羅,心中是一片空明。這樣也好,他誰都不愛,她這樣愛他,也等於相互有情了。他是她的,隻有她發現了他的好,隻有天底下隻有她真心愛著這個人,哪怕他沒有回應,她卻也安心。
  隻因他是不懂愛的修羅……
  神火宮遙遙盤踞麝香山最高的山峰,遠遠望去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明亮美麗。上了山路,左轉,直行,再右轉……這條路極度熟悉,已經烙印在了心底,每次走在上麵,都有一種類似喜悅的戰栗,好象會發生什麽好事一般。
  大門卻是一反常態地緊閉著,半個人影也沒有。她呆了半晌,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色,這麽早的時辰,神火宮為什麽要關門?
  她走過去敲了敲門,不一會,有兩個下人稍稍打開了門,一見到她,立即恭敬地彎腰行禮。
  “見過歲星大人。”
  歲星擺了擺手,皺眉道:“好好的青天白日鎖什麽大門?進去告訴熒惑,我來了。”
  兩個下人頓時流露出為難的神色,其中一個頓了半天,才支吾道:“歲星大人……那個,不是我們不通報……熒惑大人一回來就交代了不許任何人進去,你看這……”
  歲星更奇怪了,“連我也不許進去?這是什麽道理?”
  下人賠笑道:“似乎熒惑大人是這樣交代的……小的也不清楚,但是……還是請您暫時回去罷,熒惑大人或許不一會就會吩咐開鎖了……”
  歲星心生疑竇,冷下了臉沉聲道:“你們讓開!我進去問個明白!”
  說著就往裏麵疾步走去,一把將兩個試圖阻攔卻又不敢伸手的下人推了開來,那兩人隻好一臉惶恐地眼睜睜看著她疾步而去,碧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好好的一回來卻要人鎖上大門,是什麽道理?她可是等了一個多月啊!難道連見一見同僚都不願意麽?他的心果然冷酷如斯……
  越過回廊,繞過珠炎廳和熒惑的寢廳,她的腳步沒有一絲猶豫,直接往中庭的櫻花樹奔了過去。她知道的,隻有她知道,熒惑最喜歡靠在櫻花樹下看天,他現在一定在那裏。
  穿過一個露天的長廊,就是中庭了!
  她卻放慢了腳步,心裏也開始緊張起來。她就這樣貿然衝了進來,熒惑不會責怪她吧?
  一腳踏進中庭,眼前忽然一陣飄紅淩亂,她微微一驚,卻發覺漫天都飛舞著櫻花花瓣!如雨似雪,幾乎將一切景物都遮掩了住。
  天,現在是冬天啊!櫻花怎麽可能如此盛開?!
  她不可思議地往前走了幾步,立即有無數清雅柔軟的花瓣落在身上,拂過臉頰,伸手一摸,卻居然真的是櫻花!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努力在飛舞的花瓣中尋找樹下的那個男子——啊,找到了!那個黑色的修長的身影!
  她的神情忽然僵住,臉色一片慘白,隻覺漫天的櫻花旋轉成團,全部砸進眼睛裏。天上地下都有無數冷流鑽進身體裏,順著經脈,一直竄進了心髒——
  一陣強烈的痛楚……
  ****
  炎櫻清醒之後,立即驚恐的發覺自己竟然突然回到了神火宮!屋梁上五彩的瑞獸與她怔怔地對望,眼睛呆滯無神。這裏竟然是熒惑的寢廳?!
  冷汗順著脊背淌了下來,將身上的衣裳都打濕了,她飛快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又發覺自己的衣裳居然也給換過了!現在身上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絲綢袍子,甚至係在腰上的帶子都鬆了開來,大片肌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凍入了骨子裏。
  她驚恐萬分地攏上衣服,一時完全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分明記得當時他們都還在參加踩冬儀式啊,怎麽一轉眼她就回到了麝香山?難道那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嗎……?
  手上傳來陣陣刺痛,火辣辣地,她本能地低頭一看,卻見兩隻手都用潔白的布條包裹了起來,裏麵還滲透出白色的粘膩事物,聞著有一股藥香。頓時,種種回憶全部跑了回來。
  啊……她還是沒成功。做了那麽多,說了那麽多,結果修羅依然是修羅,半點也沒改變。
  “我真是個傻瓜……廢物……”
  她低笑了起來,喃喃自語著。
  她自然知道手上的傷如何來的了,當時她已經完全絕望,不顧一切地拉住了他,他整個人就是一團火,灼傷了她。原來他匆匆的要離開,卻是回了麝香山。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什麽都沒改變……
  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滴在絲綢的袍子上,立即暈了開來。她捂著臉,放聲大哭了起來,幾乎就想這樣死去。為什麽她不去死?在青鼎山的那個晚上她就該讓熒惑殺了自己!對神抱著希望,換來的隻有絕望而已,是她天真,這個道理早在數百年前就該知道的!
  門忽然被人輕輕打開,然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往裏麵走了進來,她動也不動,隻抱著膝蓋用力哭著,恨不能立時身如齏粉,散在泥土裏,再也不要被任何人看見。
  “別哭。”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了起來,熟悉卻又不熟悉,隻因為冷漠的語調裏包含了一種化不開的溫柔。然後一隻帶著白色絲綢套的手緩緩抬起了她的下巴,她被迫與那人對望,對上了一雙略微無措的眼。
  熒惑……
  她的心突然一陣巨痛,幾乎不能呼吸。
  不要,不要再用這樣的眼睛看著她了。
  那種看著珍貴寶貝的眼神,那種單純的望著她的眼神……
  一切都會沒辦法收拾的。
  她不能墮落,不想墮落,也沒有資格和立場讓自己陷進去。
  她別過腦袋,避開他的觸碰,一句話也不說。
  熒惑望了她許久,才輕道:“別哭了,我答應你。”
  她陡然抬頭,清楚地聽見身體裏麵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清脆到可怕。
  “答應……什麽?”
  她低聲問著,兩隻眼睛裏淚光瑩然,裏麵卻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光芒。
  他從袖子裏掏出那串拙劣的琉璃羽毛串,套著冰絲的手很是笨拙地把珠串戴到了她手腕上,看了半晌才輕道:“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殺凡人,今日,此時,此刻,就此立誓。你還要哭麽?”
  天啊……
  她的眼淚完全崩潰,飛快地掉了下來,忽然飛快地捉住熒惑的手,緊緊地攥著,攥到微微發抖。她再也不要放手了,哪怕神火下一刻就將她的靈魂焚燒,她也不放手了。
  “你讓我了解了凡人,那……現在你願意換一下麽?”熒惑輕聲問著,居然有些靦腆。
  炎櫻什麽都沒聽見,隻是本能地用力點著頭,眼淚隨著動作落在他身上,飛快地化成了白煙。
  “那……我要你了解我。”
  他說著,忽然將她從床上拉了下來,彎腰替她穿上鞋子,神情裏居然有一種小男孩的天真與羞澀。他笨拙地替她套上了鞋,拉著她就往門口走,隨手又從掛鉤上取下一件粉色厚實外套,反手將她包了個嚴實。
  她什麽都沒問,任他拉著自己走。兩個人飛快地繞過了回廊,直接往中庭奔了去。他現在看上去像是一個急於獻寶的孩子,那雙冷酷的眼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明亮開心過,那種光芒,讓她心痛,卻也喜悅。
  種種感覺交織在一起,讓她腦袋裏一片亂,幹脆什麽都不想,就這樣和他走著,能走多久走多久。
  中庭很快就到了,那棵巨大的櫻花數矗立在那裏,光禿禿的,很是蕭條。
  熒惑走過去拍了拍樹幹,頗遺憾地說道:“不是春天,沒有櫻花,可惜了。”
  他回頭看著炎櫻,輕道:“我最喜歡靠在樹下,什麽都不想,看花,看天。”
  炎櫻忽然一笑,笑容裏居然有一種從未見過的狡黠和媚。
  “你想讓花開麽?”
  她柔聲問著,與他一同坐在了樹下。他胳膊上套了冰絲綢,沒有神火的灼熱,她慢慢靠了上去,將頭抵上了他的肩膀。
  放縱一會也好,就讓她陷一會吧……
  天塌地陷也好,山崩海嘯也好,她忽然全部都不在乎了,但願時間能夠永遠停在這一刻,永遠……
  她在他肩膀上輕輕蹭了一下,如同一隻柔軟的貓。
  心裏有無數的痛,無數的澎湃,她卻輕輕笑了笑,說道:“我會讓櫻花馬上就開放,但是我有條件。”
  熒惑第一次被人如此靠近,心跳都亂了,不由自主地回問道:“什麽條件?”
  “我要你笑一次,你笑了,櫻花就開了。”
  熒惑有些發怔。
  笑……?
  炎櫻抬頭看著他,眼睛裏有貓一般的嬌媚狡猾。
  “修羅笑了,櫻花也會開放的,你不相信嗎?”
  她伸手摸了摸樹幹,然後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輕輕插進泥土裏,在上麵拈了個極怪的式。她笑吟吟地望著他,輕道:“如何?修羅會笑麽?”
  熒惑微微勾起嘴角,扯開一抹生硬的笑容。笑,當真是個難題,他從來沒有笑過。
  炎櫻笑著搖了搖頭,歎道:“你不會笑……罷了,我讓櫻花開放吧。”
  她又拍了拍樹幹,輕喝一聲:“開!”
  就那一個瞬間,天上頓時落下了粉色的雪,漫天飛舞,如同幻境。
  熒惑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方才還光禿禿的櫻花樹,居然真的開花了!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冬天……一團團粉色的花瓣四處飄零,如夢如幻,他們坐在櫻花樹下,仿佛被櫻花淹沒一般。
  炎櫻微笑地看著那些美麗的櫻花,輕聲道:“熒惑,隻要有心,櫻花也會在冬天盛開,修羅為什麽不會笑呢?”
  她突然緊緊地抱住了他,將腦袋貼緊他的胸口,完全不在乎神火的灼熱,仿佛要將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投入在這個擁抱中一樣,緊緊地,戰栗地。
  熒惑本能地要推開她,她瘋了嗎?他身上全是神火啊!
  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然後笑了起來,眼睛裏又有淚光閃爍。
  “熒惑,謝謝你。”
  他什麽也說不出來,好半晌,才輕道:“那首歌……叫什麽?”
  她搖頭道:“沒有名字的,隻是南方的小調罷了……”
  說著她就輕輕唱了起來:“春風吹呀吹,花兒就在你的發間飛呀飛;花兒飛呀飛,卻比不上你的笑顏美呀美。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歌聲嬌膩,和粉色的櫻花一起在寒風中飄蕩著,傳了很遠。
  回廊上有一個身影閃了一下,她望過去,心卻漸漸沉了下來。
  那是一雙冰冷的眼,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夾雜著鄙夷,不可置信,痛心疾首……種種情緒。她覺得整個人都緩緩陷入一個旋渦裏,再也爬不出來。
  海閣……  
  第十七章  
  第二天,麝香山諸神齊聚,商討對付妖狐一事。
  司月高高地坐在正殿第一把錦繡麒麟椅上,冷冷看著身邊的鎮明,沉聲道:“據報,妖狐一行已接近妖狼族的嫣紅山,司日在那裏隱居,於降伏行動大為不利。鎮明,熒惑,你二人一同前往嫣紅山,分開行動。熒惑專司對付妖狐;鎮明,我知道你與司日一向交好,但是這次於公於理,都不許你包庇他!”
  鎮明笑了笑,沒說話,卻聽司月又道:“鎮明將司日困住,不許他妄為,倘若一旦出現什麽異常情況,允許你們立時開殺戒,一個不留!”
  鎮明淡然道:“你要我殺了前任麝香王的獨子麽,司月?”
  司月沉下臉來,有些嚴厲地說道:“他早已脫離神界,與妖狼為伍,倘若不能秉公處理,如何能顯我麝香之神威?!身份永遠不是行動的阻礙!你在找借口嗎?!”
  鎮明挑了挑眉毛,放輕了聲音,居然還帶著一點笑意。
  “將他逐出麝香山你還是不滿足?這麽怕他那特殊的身份?司月,你的心思我很明白,原本我不想管太多,但是你漸漸過分了。原本沒有人要與你爭奪什麽,你不過一直在和自己心裏的鬼影為難而已。抱歉,你的要求我辦不到,也不想去,你若當真有心,就自己去吧。恕我暫時告退了。”
  他又是站起來就走,絲毫也沒有將這個目前麝香山地位最高的神放在眼裏。
  想做麝香王,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氣度雍容,神界交給她,也不過是演變成恐怖的高壓統治罷了。也罷,他不攪這灘混水,反正沒有他在的麝香山麝香王,也不過是美麗的木偶而已……讓她折騰去吧,他等著四方那裏行動,坐山觀虎鬥。
  這次司月卻沒攔他,陰森森地看著他走出了正殿,從頭到尾竟然一句話也沒說。
  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出了正殿,她沉聲道:“熒惑,立即動身去嫣紅山,殺了也好,剁了也好,鎮魂玉碎了也好,務必將嫣紅山的妖全部給我殺了!”
  沒關係,一切都還在她的掌握之中。不要說神界,就是這整個天下,日後也必然會是她司月的!這筆帳,以後慢慢算,鎮明!
  “鎮魂玉已經轉世為人,我立過誓,再不殺凡人。嫣紅山除了狼妖還有半妖,我不想殺了有人類血統的妖。你的要求,我做不到。最多將妖狐降伏,然後由鎮明封印。”
  熒惑慢慢說著,其實已經對這種無聊的聚會感到厭煩了。啊,他好想趕快回去,炎櫻還在神火宮裏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神火宮如此可愛。
  司月臉色巨變,張嘴正要厲聲嗬斥,卻聽正殿門口一個冰冷的聲音說道:“他不去,我去!”
  抬頭一看,卻是歲星,神色冷漠,直直地看著熒惑,好象看著一個陌生人。
  司月皺了皺眉頭,低聲責備了起來,“歲星,為什麽來得那麽遲?都已經辰時二刻了!”
  歲星沒有說話,直直走到了熒惑麵前,死死盯著他,聲音如冰。
  “我去!便是為了麝香山,我也該出一點力。每次這樣的事都是熒惑鎮明出場,難道我的能力就比他們差了麽?!”
  司月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溫言道:“歲星,不是你的能力差,而是你的確不如他們倆擅長打鬥,你又是麝香王的獨女,身份高貴,如何能與那種妖孽穢物起衝突?”
  “我說了,我去!司月,閉嘴!”她突然吼了起來,眼睛赤紅,恨恨地瞪著熒惑。
  不甘心啊,真不甘心!她竟是敗在一個凡人女子的手上!
  麝香王的女兒又如何?同為五曜又如何?不過是虛名流雲罷了,就連司月都不過是麵子上的和善而已!
  神火宮,櫻花樹,原本是她充滿希望充滿愛憐的回憶,如今卻成了她的夢魘。那兩個親密的身影,那首甜蜜的情歌,修羅溫柔的表情……每一個都如同鋼針,狠狠刺進心底,一陣亂攪,血肉模糊。
  什麽高貴,什麽氣度,於他或許不過是瓦礫而已。她妄自隱瞞了多年,卻在這一刻豁了出去!
  豁出去!神界的戰場也罷,女人的戰場也罷,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你們誰也別動,我說了,我一個人去。十日之內,提妖狐頭顱來見!”
  她說完轉身就走,眼角也沒施舍一下。碧色的身影決絕挺直,如同被怒火吞沒的鳳凰鳥。
  做給你看!
  司月愣了半晌,什麽也說不出來。
  半個月之後,麝香山烏鳳哀啼,黎木宮前萬木傾折。
  麝香山第一場雪降之時,歲星散魂亡。
  司月大震,千年以來第一次親自下界,直奔落伽城。
  妖狐與鎮魂玉盜得落伽城清瓷族人七十三魂魄,爾後不知所蹤,僅擒得千年蛇妖與水妖,帶回麝香山等候問罪。
  ****
  最後還是沒能對妖狐下手……
  熒惑從正殿回到神火宮,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個轉世成為凡人女子的鎮魂玉。她動也不動,護在妖狐身前,那雙堅決的眼立即讓他想起了當時的炎櫻。
  青鼎山之時,她也曾這樣護在海閣身前,用那雙幽深的眼靜靜看著他。
  明知死亡的那一瞬間,她們的心裏在想著什麽呢?想什麽能讓她們的眼睛如此沉靜,豁了性命也要保那人平安?
  他想他或許有些明白了。
  那個瞬間,她們心裏什麽也沒想。
  這就是凡人了。
  啊,他多想趕快回到神火宮!多想立即在櫻花樹下見到那個美麗的女子!他有無數的話想表達,他有無數的想法要與她分享。
  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了!凡人的幸福,他也有資格渴望。
  奔到中庭,櫻花盛開的樹下卻沒有那個粉色的身影,他想也不想,轉身就往自己的寢廳跑去。
  快!快!讓他見到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寢廳裏麵空蕩蕩的,半個人也沒有。他轉身又走,直往珠炎廳奔了去。
  人呢?人呢?昨天還在櫻花樹下安靜地對坐著,今天怎麽突然就不見了?
  他越跑心越慌,沒來由地開始微微喘息起來。
  “砰”地一聲,珠炎廳火紅的大門被他一腳踹開,砸在牆上劇烈地震蕩著,倒將裏麵的人嚇了一跳,轉身無辜地看著他,然後才輕聲道:“怎麽了?沒有降伏妖狐麽?”
  他劇烈喘息著,眼光緊緊擒住那人的身影,怎麽也不放開。
  找到了,找到了……他的幸福。
  他疾步走了過去,開口剛要說話,卻見炎櫻指著案上滿滿的華麗酒宴,奇道:“你吩咐了廚房準備這些菜肴的?”
  他微微一愣,轉頭看去,卻見案上兩付碗筷,放得整整齊齊。旁邊各有一個白瓷的酒杯,裏麵居然連酒都斟好了,碧綠幽香,卻是他無比熟悉的竹葉青。
  案上酒菜正熱,顯然剛做好沒多久,卻全是麝香山鮮少做的菜。
  鬆香栗子魚,龍舟碧水鴨,纏絲白玉糕……每道菜都是無比陌生,卻又無比熟悉。他怔怔地看著那桌酒菜,回憶漸漸蔓延上來。
  分明是在巧山的時候,他出錢請海閣的那一頓好菜!從頭看到尾,居然一個菜都沒漏掉,甚至連酒,都是幽香卻辛辣的竹葉青!
  他一陣迷惑,有些弄不清究竟怎麽回事。腦海裏突然回響起海閣那天晚上說的話:『……你的一頓好餐好酒,我一定加倍奉還……』
  到底怎麽回事?
  炎櫻見他一臉迷茫,不由走了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怎麽了?不是你吩咐的嗎?方才讓人把我領入珠炎廳,又見案上滿是我們南方著名的菜肴,我以為是你準備的。”
  熒惑怔怔地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裏麵的竹葉青。
  還是這種感覺,滾燙的,辛辣的,卻有一種快活含在裏麵。他忽地抬手將炎櫻也拉著坐在了對麵,舉起酒杯,低聲道:“幹了。”
  炎櫻雖然疑惑,卻也依言喝幹了杯中之酒,正要開口相問,卻聽熒惑沉聲道:“準備酒宴的是誰?!”
  她一呆,門口卻立即傳來下人的聲音。
  “回熒惑大人,是廚房特地為您和炎櫻小姐準備的南方菜肴,慶賀您降伏了妖狐,收回了鎮魂玉。”
  降伏妖狐,收回鎮魂玉?
  他吸了一口氣,拿起筷子,對炎櫻柔聲道:“你家鄉的菜肴,我卻要好好品嚐了。”
  酒過三巡,桌上的菜肴去了小半,熒惑吩咐撤席,然後立即拉著炎櫻去中庭櫻花樹。
  風是冰冷刺骨的,地上也殘留著未融的冰雪,踩在上麵“吱吱”響,可是那棵巨大的櫻花樹,卻依然櫻花爛漫,如雪絮飛舞,冰涼的空氣裏夾雜著櫻花的清雅香氣,頗有另一番風情。
  “熒惑,現在你還沒告訴我,妖狐降伏了沒有?聽說鎮魂玉轉世成凡人女子,你也收了她麽?”
  炎櫻疑惑地看著他。
  為什麽?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那麽亮過,是遇到了什麽好事,還是……?
  熒惑定定地看著她,好久都沒說話。她給看得一陣火熱,頓時紅了臉,垂下頭什麽也沒說。
  怎麽這樣看她?他的眼神,有過如此激烈麽?
  兩人在樹下立了好久,誰都沒開口說話。櫻花打著卷飄了下來,落了一頭一身,隨著各自的心跳微微顫抖。
  “炎櫻,”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低沉,“我沒降伏妖狐,也沒收回鎮魂玉。”
  她驚訝地抬頭看著他,有些不能理解。
  “鎮魂玉已經成人,護在妖狐身前,我怎麽也下不了手去殺她。”
  這是實話。
  炎櫻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神色立時有些激動,等他說下去。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我立誓不殺凡人……我承認,那是我不想你哭。可是今天我差點就要殺了那個女子的時候,我卻想到了你。”
  他從來沒一次說過這麽多話,舌頭微微打了結,也有些語無倫次。
  “炎櫻,凡人也好,神也好,我們不再去想了,好不好?就是為了你,我可以永遠不做五曜,不做修羅,會讓你哭的所有事情,我都不做了。”
  他小心地摟住她的肩膀,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套了冰絲衣裳的胸前。
  “不管怎麽說,我要的是你,隻要你。你……可願意……讓我有資格體會凡人的幸福?”
  他支吾著,終於將最後一句說出了口,然後低頭定定地看著她,迫切地等答案。
  她完全呆住了,傻子一樣瞪著他。
  天啊,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會是他呢?
  刹那間,山都崩了,地也陷了,她掉了下去,層層碎石將她覆蓋,隻有頭頂的一絲光線,引導著她的呼吸和希望。
  為什麽會是他呢……?
  “炎櫻。”
  他的聲音如同魔咒,一再敲擊她被碎石籠罩的心,她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發誓,再也不殺凡人,再也不讓你哭,如果有違此誓,便讓我化身為火,打散元靈,永世不得人形……”
  他的誓言被一雙手捂住了。
  炎櫻渾身顫抖。
  不行了,不行了,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幸福果然是無比艱辛的事情,要放棄多少包袱多少回憶,才可以得到那麽一點點的回饋。可是……讓她墮落吧,哪怕隻有一瞬間也好,死後立即魂飛魄散也好。飛蛾撲火的誘惑,她終於明白了。
  死也不想離開這個人。
  真的不想離開他。
  “好……我,答應你……讓你幸福。”
  她微笑著,戰栗著,滿眼是淚的,終於放棄了過往的一切。
  熒惑狂喜交加地看著她,整顆心完全飛上了天。
  他抬頭看了看漫天飛舞的櫻花,她含淚的笑顏也和櫻花融在了一起。
  嘴角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往上勾了起來,竟是不能自抑,也不想自抑。
  他笑了。
  『……你笑了,櫻花就開了……』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得更歡樂,與她對望著,隻盼這一刻可以天長地久。
  他的心,從未如此歡暢,淋漓,喜悅,光明……一切一切美好的詞語,都不足形容他現在的感覺。
  炎櫻與他對望了良久,也笑了,柔聲道:“修羅笑了,櫻花果然開得更美了。”
  兩個人手拉手,站在樹下看起了櫻花。雖然手掌間隔著一塊滑膩的冰絲,卻絲毫不能阻礙兩顆歡樂的心,或許,他們從沒有這麽貼近過,這樣沒有防備地,自然地靠近。
  希望永遠在一起……
  “春天來的時候,我們在這裏多種一些櫻花樹,再等幾個春天,神火宮就會開滿櫻花了……”
  她低低地說著,有些溫柔,有些顫抖。
  啊,她沒有看見,但願她沒有看見熒惑身後那個緩緩靠近的身影。
  “南方人最喜歡櫻花,當年寶欽城街道上全是櫻花樹,春天來的時候,景色簡直美麗極了,美麗極了……”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人,走到熒惑身後,舉起了手裏那把散發著寒光的劍。上麵的冷厲色澤刺了她的眼,眼淚本能地湧了上來。
  “每年春天,海閣就會和我去行宮的花園裏摘櫻花做枕頭……”
  聲音顫抖起來,越發不能控製。
  舉起來了,劍舉起來了!
  “熒惑……!”
  她忽然痛呼出聲,用盡了所有力氣,一把抱住他,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自己揉進去。
  “卒”地一聲,是劍刺進身體的悶響。
  熒惑覺得自己整個人忽然輕了起來,心口涼涼的,很陌生的感覺,卻一點都不痛苦。
  氣力在一瞬間流失,他茫然地低頭,卻在炎櫻背後看到一把閃爍寒光的劍尖,劍尖已經穿透她的後背,上麵還殘留一些鮮血,緩緩滴落。
  發生什麽事情了?為什麽他會看到一把劍呢?
  一陣令人牙酸的悶響,他眼看著那劍頭又縮了回去,拉動著他體內的五髒肌肉,有一種殘忍的冰冷的痛楚。
  “一餐好酒好菜,我已經還過,現在,要你償還我寶欽城三百族人的性命!”
  一個清朗冷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熟悉卻又陌生。
  他怔怔地看著炎櫻臉色慘白,一語不發地往後倒去。分開的一個刹那,鮮血從他和她的胸口迸發出來,染紅了漫天的櫻花,下起了血色的雨。
  為什麽?分明是好夢啊,怎麽突然變成噩夢了呢?
  “你這個賤人,貪圖享樂,目光短淺,將寶欽城血債丟在腦後……你不配做我姐姐,不配做寶欽城的女兒!我真恨不得當時在青鼎山就殺了你,那三百族人,為你死得好冤!”
  海閣的聲音冰冷刻薄,一句句劃在心上,立時就破皮刻肉,鮮血淋漓。她無力地躺在地上,隻是流淚,卻什麽都不說。
  熒惑反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神火瞬間燃燒起來,將他半個身子都點燃了。海閣絲毫不懼,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半張臉被血紅的神火吞噬,異常可怕。
  “全殺了!全殺了!我海閣無愧天地間!自當下黃泉去見父老鄉親!賤人,修羅!隻盼你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笑聲漸漸淒厲,漸漸微弱。神火幾乎是瞬間便將他焚燒殆盡,眼看著化成了一攤黑灰,給風一吹,散了開來,遮住了晴朗的天空。
  熒惑什麽也沒說,隻吃力地往炎櫻那裏走了去。全身的氣力都給那穿透心髒的一劍奪走了,他僅剩的最後一點力量……他要去那個女子身邊……
  “熒惑……”
  她流著淚,隻是喚他的名字,什麽也說不出來。
  散了,都散了,欠人的,人欠的,這筆帳終於算清了麽?
  她吃力地抬起身子,撲進他懷裏,至少,有那麽一瞬間,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輕輕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修羅笑起來,天地都嫉妒了,真的很美……”
  啊,櫻花也好,鮮血也好,一切都過去了。沒有魂魄也好,死無葬身之地也好,她都不在乎了,隻恨,她要先走一步……
  胳膊上那具柔軟身體忽然僵硬了,熒惑沒有說話,他一直都沒說話。
  靠在櫻花樹下,看著漫天飛舞的粉色櫻花,她的笑顏又出現了。
  『熒惑,熒惑……』
  她這樣喚他。
  『雁兒飛呀飛,春風吹呀吹;我心愛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愛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
  他的臉頰忽然一冷,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心愛的人,你再看一看我,好麽?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說過不再殺凡人的,可是他卻破戒殺了海閣。
  『我發誓,再也不殺凡人,再也不讓你哭,如果有違此誓,便讓我化身為火,打散元靈,永世不得人形……』
  他忽然抱著炎櫻奮力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遠,一步一步走遠……
  ****
  是夜,神火宮起火,火勢衝天,非神力所能止。
  大火焚燒三日,終於熄滅,唯中庭櫻花樹,滿樹血火,明豔爛漫,竟從此再也沒有熄滅過。
  鎮明非嫣二人在廢墟中搜尋十日,半點痕跡都沒有找到,確定那二人自此失蹤。
  唏噓感歎而已。
  麝香山五曜,從此薨三曜,司月退出權力場,不知所蹤。在此同時,四方在北方曼佗羅城展開行動,召喚暗星,試圖一舉顛覆麝香山。
  (第二卷完)  
  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她完全不記得什麽年代,什麽時日。久到——那個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剛剛修煉成精的小小妖狐。
  每日在山澗林間流竄,逍遙快活,完全不懂人世百般憂傷纏綿。
  還記得那個時候,她第一次在山腳下見到凡人女子:綾羅裙子,望天發髻,眉眼間一點殷紅的胭脂,顧盼生姿,纖柔嫋娜。回首看看自己,豔紅粗糙的毛發,尖利的爪子和牙齒,不由好生仰慕妒忌。
  她一撲而上,本想將那女子帶回自己的窩穴,好好欣賞一番,卻不料驚動了一大批同行的旅人,一個個尖叫狂奔,亂成一團。
  “妖怪啊——!狐妖啊——!”
  幾個孔武的男子一躍而上,拿著明晃晃的大刀用力劈下。
  她怔住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片真心爛漫,卻要被人排斥殺戮。肩膀和背上吃痛,卻是給砍中了兩刀。
  她也不吭聲,一把抓起那個嚇呆了的女子,化成一股腥風,轉眼就回了巢穴。心裏有百般的疑惑,百般的惱怒,卻止不住好奇心,興奮地打量著那個可憐的女子,從頭到腳聞了個遍——是香的!
  破開絲綢衣裳,扯下滿頭翠鈿,她羨慕地撫摩著柔軟的皮膚和滑順的頭發。
  她也想做這樣的“人”!
  她丟下那個嚇昏過去的女子,徑自走去清澈的溪水邊,搖身一變。頓時脂粉膩香四溢,青絲如雲。她生澀地提著迤儷的裙擺,蹲在溪水邊照了半晌。
  與那女子完全一樣——不,凡人女子眼睛為美麗的黑色,她卻是野獸的慘青,間中一條陰森森的瞳仁,煞是可怖。牙齒還白森森地露在嘴唇外麵,指甲也是尖尖的。啊,這番景象,如何可以稱得上嬌媚柔弱?
  她左看右看,總是不滿意,幹脆縮去利齒,磨去尖爪,這才對著溪水微微一笑,百媚橫生,煙波流轉。她滿意極了,一個回身,綾羅裙子漾起小碎浪,好象溪水裏的鯉魚尾巴。
  那一整天她都徘徊在溪水邊,歡喜自顧。這樣粉白細嫩的手指,這雙明若秋水的眼,這樣柔軟噴香的身體,以後都是她的了。
  她回身去看那昏倒的女子,摸摸自己,再摸摸她。噫,都一樣!忽地手上碰到一個涼涼的硬物,她稍稍一用力,竟然扯了下來,放在手邊一看。
  『非嫣』
  兩個古老的字刻在上麵,原來是一塊碧色的玉。她看了半日,也不明白上麵到底是玉的名字還是那個女人的名字。眼睛滴溜溜轉了一會,忽地又一笑,將那玉胡亂套在脖子上。從此以後,她又有名字了。
  現在想想,她似乎從這個女人這裏偷了好多東西,容貌也好,衣裳也好,現在連名字都偷了人家的,她的良心開始有些小小的不安。她這裏也沒什麽好看的衣裳和首飾,將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困在這裏豈不委屈了她?
  還是送回去吧。
  “喂……喂!”
  她也不知輕重,用力拍著那女子的臉,隻見那白玉一般的肌膚上立即映了無數紅痕,嚇了她一跳。
  那個女子一清醒就開始尖叫,她的狐狸耳朵都快給她喊聾了,不得已,撕破衣裳堵住她的嘴。她可不想變聾子!
  “你……是、人,哪裏?”
  她用生澀的話語問著她,臉上堆滿了努力裝出的和善笑容,然後輕輕扯開布條,瞪大了眼睛等她回答。
  “殺了我……你這個妖怪……”
  那女子顫巍巍地說著,眼淚淌了下來。她好奇極了,急忙伸手去摸,濕漉漉的,熱熱的,放進嘴裏嚐嚐,居然還是鹹的!
  “這是……什麽?”
  她天真地問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為什麽眼睛裏會流出鹹水來呢?她怎麽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殺了我……妖怪……你……玷汙了我……”
  那個女子哭到哽咽難言,隻是扯著自己的領口,怎麽也不放手了。
  她努力問了半天,把自己所會的凡人的話語全部用上了場,也沒得到一點回答,那個女子隻喃喃念著什麽,理都不理她。
  無奈之下,她隻好把手放在她頭上,微微一施法,立即有豔紅的光芒溢出。眼前陡然浮現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麵,繁華的村莊,衣著鮮豔的凡人,條條平整的道路……那裏就是人間了。多有意思的地方呀!
  一把提起那個掙紮不休的女子,她又化成一股腥風,直接往“人間”去了。那裏許是她新的遊樂場所,那麽多的人兒,先逍遙上一段時日再說!
  啊,說起來,第一次見到那人,也是在那個時候了。
  天真如她,自以為將那女子送回便可開始逍遙,卻不知到了那女子所住的村莊後,村民們都請來了神人法師,要來伏她。那女子一落地,便掙紮著哭喊著跑向人群,一路尖叫著,好象她把她怎麽怎麽樣似的,天曉得她不過聞了聞她,又扯破兩件衣服而已……
  周圍湧上無數人潮,將她包圍,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很是好奇地看著這些凡人。噫,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這麽多凡人呢!真是有意思!她立即露出笑容,對那些橫眉冷目的村民嘻嘻一笑,狐狸的狡黠之氣頓現。
  她不過一個剛剛得道的小妖,無法維持人形太久,時間一長,獠牙和爪子就露了出來,眼睛也泛出慘綠的色澤,她卻絲毫不覺,笑吟吟地往前走,那些村民無聲地,慢慢地圍著她跟著她,就是不讓她出了這個圈子。
  狐狸耳朵尖,隱約聽見後麵有人小聲說著什麽。
  “女兒為妖怪所挾,玷汙於肮髒洞穴之中,但求一死以換清白……”
  “看她那模樣,似乎是剛成形的小妖,應該不足為懼……”
  “非嫣!別亂來!先把事情說清楚!”
  “禦子怎麽還未來……?
  她越聽越糊塗,完全不能理解他們到底在說什麽,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張開嘴,剛要說上一些友好的話語,卻見麵前的人群突然飛快散開,每個人都麵露敬畏之色,方才小小的喧嘩立時停了。
  一個全身雪白的少年走了過來,說他全身雪白當真不為過,因為他的衣裳,頭發,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白得沒有一絲塵埃。
  說起來,他或許也是真正進入她眼睛裏的第一個男人。
  她當時有些發怔,隻顧著癡癡看那人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風華,妖相必露卻完全沒有自覺。
  天底下原來還有這樣一種人!與那女子的嬌柔嫵媚不同,卻是清朗的,俊美的,一身的白衣,仙鶴一般。一時間周圍的村民在他的光芒下,全成了模糊的人影。這樣的人,無論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第一眼就能輕易地看到他。
  那少年一直走到她麵前,出乎意料地,卻是用一種與村民完全不同的微笑神情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仿佛冬天的寒夜,幽深美麗。
  這個人年輕得不象話,好象隻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可是她的妖氣本能地感受到一種壓迫,狐狸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很危險,如果再靠近就有生命之憂。
  她向後跳了兩步,牙齒威脅地暴了出來,凶相呈現,可是心底還是對這個人很好奇,一雙慘綠的眼睛定定地瞅著他,眨也不眨。
  夏天的蟬鳴嘹亮綿長,他突然就開了口,聲音雖然低柔,卻絲毫不被那些喧嘩的蟬鳴壓下去。
  “你叫什麽名字,小狐狸?”
  ……
  ……
  ……
  非嫣懶洋洋地半躺在雕花窗邊的柔軟水晶榻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麵漫天飛舞的雪花。身邊的女官絮絮叨叨地敘述著王宮內的事務,她什麽都沒聽進去,纖細如玉的手指慢慢地撥弄著袖子上的小流蘇。
  啊,她什麽時候才能脫離這個鬼地方,去別處看看?
  現在無聊到連幾千年前的回憶都想起來了。哼,她早該知道鎮明那家夥不是好東西,一開口就叫她小狐狸,一直叫到現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他降伏的妖怪部下呢!真不爽!
  “……今年年終,王宮又納入四名妃子,兩名美人,所以禦膳月錢供給方麵要小小調整一下。另外東南北三方進貢的絲綢玩物,也需重新調理,避免爭端……”
  女官的聲音簡直和蒼蠅似的,嗡嗡在耳朵邊亂響。非嫣不耐煩地動了動,翻了個身,赤裸美麗的足踝立即露了出來,上麵係著一串黑色的鈴鐺,卻不響,鈴鐺上麵沿著她優美的小腿,有細細的黑色紋路蔓延而上,約五寸長短。
  她低頭看了看那串鈴鐺,心裏又恨又惱。這個可惡的封印啊……不管她要去哪裏,都因為這個封印而沒辦法離開鎮明三裏遠的範圍,不然就會封住她所有的妖力,強迫她的行動,令她動彈不得。
  一千年了,無論她用什麽方法,都沒辦法將這串可惡的鈴鐺從腳踝上取下來。當初明明說好了五百年之內,妖狐司徒沒有異動,便放還她自由,可是呢?!一千年了啊!鎮明到底要纏她纏到什麽時候?!
  現下司徒恢複了妖力,自己找老婆快活去了,卻留她一個人在這裏給鎮明和西方王城的女官壓迫,這是什麽天理?哼,她早該知道妖狐一族的、特別是紅狐一族的狐狸,都沒什麽好東西!枉費她在鎮明麵前那麽護著他,那個無良的弟弟臨走的時候居然連聲謝都沒說,還詭異地衝她一笑,說句保重。
  保什麽重,她好不容易趁鎮明出了西方王城,稍微快活地遊山玩水了一把,卻沒想到他居然會回麝香山,結果給逮個正著,又被他提了回來,關在王宮裏。
  他難道不知道這樣虐待珍稀動物是不良的嗎?好歹她也是無塵山受人尊敬的狐仙大人,到哪裏不是風光滿身?偏他如此刻薄,怎麽都不放了她。
  這麽多年了,鎮明到底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呢?論本事,她稍微遜一籌;論機智,她隻有一些小聰明,懶得動腦筋,自然比不上人家心思縝密,策劃完全;論才學,她不過讀讀野史,胡亂看些有趣的罷了,哪裏比的上人家博覽群書,出口成章?
  她將頭發繞在手指上玩,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月蘭美人提出懷了王的孩子,要求月錢加倍,膳食自列;端妃不服,提出異議;黃秦美人三日後在芳華宮開私宴,請求禦膳房獨立供給;敏仙妃……”
  “好了,好了……”
  非嫣懶洋洋地打斷女官的滔滔不絕,皺著眉頭道:“西方王實在無聊,自己的女人自己不搞定,還要我們來操心。你們自己列出成折,到王後那裏報去,下次這種事情不要來找我,煩也煩死了。”
  都說了多少遍了,可這些女官的耳朵似乎可以自己控製,想聽的就聽進去,不想聽的自動排除,真是無聊。
  “可是非嫣大人,這是您的職責!將嬪妃們的要求整理之後送交王後,作為後宮的女官,您應該感到驕傲才是……”
  非嫣無奈地揮手打斷她的慷慨呈辭,刻意放冷了聲音,沉下臉說道:“你若覺得我不配做王宮女官總領,直說便是。我也不想做!你若有本事,直接去西方王那裏告我的禦狀,求之不得!今天我說不管就不管!你們自去王後那裏吧!”
  說罷很囂張地擺手,將案上的琺琅杯子揮在地上,“咣當”一聲,碎片撒了一地。
  那些女官嚇得急忙跪倒在地,一聲也不敢出。
  哈哈,偶爾放肆一下感覺也挺爽的嘛!快啊!趕快去西方王那裏告狀吧!求求你們了!這個女官,她再做下去就要悶瘋了!
  “小狐狸,今天火氣不小啊。”
  低柔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女官們立即露出喜悅的表情!是鎮明大法師!天啊,今天何其幸運,居然能這麽近的瞻仰西方王宮裏最俊美的男子!
  非嫣臉色立變,頓時垮了下來,苦著臉看著門簾被一雙修長的手掀開,然後一室雪白,那個天人一樣的男子慢慢走了進來。
  “哼,你不是在用窺鏡找辰星麽,怎麽又有空跑我這裏?”
  每次鬱悶的時候都會碰到他,讓她更鬱悶,這個人的鼻子,估計比狗還靈光。
  鎮明微微一笑,掃了一眼跪滿一地的女官,然後笑道:“難得你也會對她們發火,都起來吧。非嫣大人今天心情不好,你們多擔待一些。”
  女官們立即眼冒桃花,渾不知何年何月地飄了出去,有人羨慕有人嫉妒。誰都知道非嫣是鎮明大人帶進王宮的,衝著他的麵子,西方王才安排給了她一個總領的小小官職。可是上任以來,她不是抱怨麻煩,就是跑的無影無蹤,從來不關心宮裏的事情。
  偏偏鎮明大人從來不責怪她,每次都是笑臉相待。可恨非嫣居然完全不吃這一套,不把最尊貴的鎮明大人放在眼裏!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有人小小地感歎了一聲,然後簾子被放了下來,溫暖如春的鬥室,頓時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
  非嫣看也不看他,隻把一雙裸足伸直了放在軟榻上,用力撥弄著袖子上的流蘇。
  鎮明見她這付憊懶模樣,隻笑了起來,然後坐在她身邊,用寬大的袖子替她擋住了雪白粉嫩的裸足。
  “都來這麽久了,總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好歹你也是女官,好歹你也是我帶進來的,難道要我和你一起丟麵子麽?”
  非嫣撇了撇嘴角,慢悠悠地問道:“你不是在找辰星麽?找到沒有?”
  五曜如今死了太白和歲星,熒惑完全失蹤,僅辰星稍微有痕跡可尋,加上原本操縱麝香山事務的司月被氣走,司日隱居在嫣紅山再也不出世,麝香山或許真的要完蛋了……
  她抬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鎮明紋絲不動的鎮定模樣,倒也有些佩服。如今這步田地,他莫非還有什麽底牌沒亮出來麽?從幾千年前初識,他被人稱為“禦子”,一直到進入神界開始當司土鎮明,他永遠都是那麽氣定神閑,好象什麽都不在乎,又好象什麽都在掌握中一般。
  連她也摸不透這個人。
  鎮明搖了搖頭,“他似乎將身上的神氣隱了,算不出具體方位,不過可以確定是在北方,而且極北。”
  “極北之地也就是曼佗羅城了,周圍都是不毛之地。聽說那裏有地下冰城,封印了暗星的半個魂魄,他在那裏……”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
  咦?暗星的魂魄?!
  她抬頭瞪著他,卻見鎮明緩緩點頭。
  “熒惑被人拖在南方數日,辰星突然失蹤,沒有任何人有能力讓兩個神同時出問題……”
  “所以說暗地出手的必然也是神!”
  非嫣飛快地接了上去,鎮明讚許地點了點頭。嘻,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這隻小狐狸越來越精了呢!看來日後還要提防些才是,不然給她悄悄溜了,豈不是大沒麵子。
  “是四方神獸那裏吧!聽當時熒惑所說,似乎他在捉拿清瓷的時候,明暗兩個玄武都在那裏,事情一定和他們有關。”
  鎮明摸著下巴,想了一會,才道:“如果暗玄武在那裏,我倒可以明白為什麽辰星會突然失蹤了。暗玄武墨雪擁有神界三大寶器之一:破間刀。那是初代麝香王臨死之時,用自身的血煉出的神刀,可以瞬間劈開任何結界,將人送到其他地方去。”
  非嫣習慣性地靠在鎮明肩膀上,輕聲道:“所以你認為辰星是被破間刀所傷,送去了曼佗羅城?”
  鎮明捏住她散在自己身前的發,繞在手指上細細盤弄。
  “我想,如果不是辰星受了傷,神氣微弱,就是他已經發現了什麽異常,故意隱去神氣,以防萬一。第二種可能較大,辰星一向是個外表浪蕩,內心仔細的神。看來曼佗羅城那裏要出事。我再用窺鏡尋找一日,若沒有發現,便要起程去曼佗羅了。”
  非嫣懶洋洋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換個靠得舒服的姿勢。
  “該不會要帶我去吧?”
  鎮明微微一笑,“你不想去?”
  想!當然想!她都快給這個無聊的王宮逼瘋了!雖然出去也是和這個家夥在一起,但總比悶在這裏強!
  “求求你了,帶我去吧。”
  她沒有一點誠意地說著,滿臉的漫不經心。
  “難得看你這麽積極的插手麝香山事務呢,我還以為你要學司日,打算隱居了。”
  鎮明笑道:“四方那裏太囂張,滿以為除了三個五曜就必然獲勝,我這麽惡劣的神,怎麽可能放棄在人家得意的時候打擊的快樂呢。初代的司土鎮明,可不能讓他們小看。”
  非嫣神色忽然一僵,沉聲道:“你……該不會打算將‘那些人’喚起來吧?!”
  倘若鎮明當真這樣打算,那場麵就不再是這樣小小的暗鬥了!“那些人”的恐怖,她到今天還記憶猶新呢!
  鎮明嘻嘻一笑,柔聲道:“非嫣,這是秘密,我們之間的秘密。你忘了麽?”
  不,她當然沒忘……所以到今天她還不敢對這個人太掉以輕心……
  “小狐狸……”
  這一聲低柔的呼喚,也不知是威脅,還是讚賞。更或者,是感歎?
  唉,怎麽也摸不透這個人啊……  
  第二章  
  那個全身雪白的少年問她叫什麽名字?
  她怔了半晌,忽然驕傲地一笑,裂開狐狸大嘴巴,沙啞地說道:“非嫣。”
  這是她偷來的名字……不過也算了,誰讓她不會給自己取名字呢!
  可是話一出口,周圍的村民都喧嘩了起來,那個被她捉走的女子尖叫號哭,好象生不如死一般,讓她好生惶恐。到底怎麽了?不喜歡她用自己的名字嗎?
  那個少年頓了頓,柔聲道:“那是別人的名字,你是妖,她是人,難道你不知道偷了別人的名字,就是要將他人的生命占為己有的意思麽?她還活著,你如何能替代她?”
  咦?是這樣嗎?她的耳朵頓時耷拉了下來,沒精打采。唉,好不容易有了個名字,卻不能用了,真可惜。
  “禦子……你看……小女為她挾走飽受驚嚇……您就當為民除害,收了這個妖孽吧!不然日後修煉成大妖,還不知怎的囂張可怕呀!”
  那個女子的父親一出言,附和聲一片。她再懵懂無知,也感覺到了眾人對她的敵意和殺氣,牙齒和爪子本能地暴長了出來,下意識地要保護自己。
  “慢來慢來,我且先問問這個姑娘,它做了什麽傷害你的事情麽?”
  那個少年柔聲問著,她立即見那女子紅了臉,滿是嬌柔神色。
  “奴家一醒來,就發覺衣裳都給那妖孽扯破……她還化做我的模樣,對我動手動腳……”話說到此已是微微哽咽,淚水漣漣,“求禦子施法,將這紅毛畜生收了去吧!奴家受此侮辱……也不敢苟活於世……”
  分明心底滿是暗自喜悅,為何還說出這些傷心之言?欺負她是狐狸,以為她不懂嗎?
  少年又是一笑,“姑娘大可安心,這小妖不過是剛成精的母紅狐而已,或許隻是好奇凡人,才將你攝了去,自然談不上羞辱二字,你過慮了。何況她並未傷人,或許來日可以修得正果,成為仁獸,不可因私心毀其前途。我先將她原形打出來罷!”
  他抬手,掌心一片乳白色的光,飛快往她頭頂罩下,她隻覺渾身突然重了起來,再也無力維持人形,“砰”地一聲,白霧俱散,她化回了狐狸的模樣,一雙慘青的眼灼灼動人,直直地瞪著他。
  那人挑起眉毛,笑道:“果然是個漂亮的小狐狸。”
  她覺得這個人的眼光,從她尖尖的耳朵一直流淌到尖尖的嘴巴上,再從豔紅的毛皮一直轉到身後蓬鬆的大尾巴上,這樣的眼光讓她緊張起來,縮成一團,如同受驚的小獸。
  少年將她提了起來,抱在懷裏,回身對村民做了個揖,朗聲道:“此亂已平,我告辭了。”
  說罷轉身就走,連眼角也再沒施舍給那個美麗的女子。白色的寬大袖子打了個卷,半點塵土不沾,飄飄灑灑,轉眼就走出了那個村子。
  她縮在那人懷裏,隻覺晃悠悠的,縷縷和那女子完全不同的幽香鑽進鼻子裏,好聞到讓她打了個噴嚏。
  “既然可以成精,證明天地待你不薄,何苦奪他人的相貌名字?總有一*****可自己幻化人身,不急在一時。你去罷,好好修煉,希望能得正果。”
  少年將她放在了地上,隨手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把她噴在胸口的唾沫鼻涕擦了擦,丟在一邊,轉身就要走。
  她呆呆地看著那團白紙飄蕩著落在身邊,那麽輕易就給他丟棄了,心裏忽然有種衝動,迫著她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日後我可以去找你麽?”
  少年勾著嘴角,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暫時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小狐狸,等你什麽時候比我強了,再來找我吧!”
  她一愣,那一個刹那,羞愧,惱怒,不甘,憤怒……全部衝了上來。
  他說: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
  ……
  ……
  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子上,冰涼的,勾回了她的神思。
  非嫣不耐煩地抹了抹鼻子,怎的又想起這些不愉快的回憶?想來與鎮明這麽久的糾纏,或許隻因為當時她的不甘心和惱怒罷了。
  那樣一個俊美少年,那樣一個萬木瘋狂翠綠的夏天,他卻將那隻天真的狐狸棄若敝履。
  從此結怨。
  她的恨來得突然又猛烈,隻想著自己在這個高傲的禦子麵前失了麵子裏子,總要給她討回來!她發了瘋一般地修煉自己,日夜不停。若不是從前那種刻苦,現在也無法得到一身妖力。
  那麽久以來,她隻知道要讓那人刮目相看,對她說抱歉,說小看了她。後來初代麝香王統一神界,將有神之血統的人通通招了去,她也煉成九尾妖狐,列進了仙班……
  啊,真是無聊的回憶,怎麽全是和他糾纏不休的東西?想來自己自由自在的日子,少之又少,等到終於想開了不去找鎮明的麻煩,他卻自己纏上來了,這算是孽緣麽?
  雪花還在飛舞,看樣子今年西方王城要麵臨百年一次的寒冬。她拉了拉身上的披風,轉頭往陰陽宮方向望去,隱約可見殿前幽藍的長明燈灼灼跳躍。
  鎮明的陰陽宮可說是西方王城的一個屏障,也可說是最神秘的地方。
  他不願困在麝香山,卻獨自建了西方王城,按人間律法設立朝廷,成為神界的中心力量。無論麝香山如何去征服南北東三個地方的城鎮,卻從來沒人敢在西方王城擅自做什麽,這裏是鎮明的地方,初代司土之神,哪怕不清楚他的實力,卻也沒人願意動他的東西。
  繞過王宮的小花園,再過兩條露天回廊,不需要曲折,她的住處原本就與陰陽宮靠得很近。從外麵望去,宮內漆黑一片,半點火光都無。不用說,他一定還在占卜廳內尋找辰星的行蹤。
  非嫣撇了撇嘴角,懶洋洋地走了進去,所有的大門在三步遠的時候自動打開,好象早就知道她會進去一樣。
  占卜廳裏火光明滅,青石書案上放著一架八寶璃蝠銅鏡,裏麵雲霧繚繞,什麽也看不清。地麵是青幽幽的龍骨八卦,正中放著一個青銅鼎,裏麵有清澈見底的水,此刻卻在不停地翻滾跳躍著,從底部溢出無數漆黑的墨水般的顏色。
  “咦?這個跡象……莫非?”
  非嫣突然走了進去,一見到這詭異的景象立即開了口。
  鎮明沒有回頭,隻是神色有些凝重。
  非嫣悄悄走了過去,坐在他身邊,輕道:“看來四方那裏趁著麝香山大亂,開始行動了呢。”
  他點了點頭,手指輕輕觸了一下銅鼎,裏麵的波動立即停止。
  非嫣將披風脫了下來,隨便丟在角落裏的一張青帳木床上,又道:“看這個跡象,該不會他們當真膽大到招來了……”
  “恩,他們企圖召喚暗星。荒謬!竟然想要暗星來顛覆麝香山做麝香王嗎?!他們哪裏來的自信可以控製暗星?!”
  鎮明搖了搖頭,四方那裏簡直是有些瘋狂了,他才不信新的四方之長白虎會乖乖聽從暗星的話!既然目標是麝香王,白虎策劃了這許久,按他的個性,怎麽可能會讓黑暗的勢力出頭呢?但若隻是想利用暗星,他未免又過於自信了……
  隻要是資格較老的神,都體會過暗星的可怕,那次驚天之戰,除了熒惑和鎮明能幫著麝香王出手之外,其餘的神隻有感歎躲避,根本無法上場。那一戰將曼佗羅的地下冰城地勢完全改變,現在誰也不知其真正的位置。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暗星,他不過是一個麵目普通的男子,隻是一雙眼陰沉沉的,煞是可怕。鬥到後來,他現出了原身,卻是一隻漆黑古怪的獸,比整座宮殿還要巨大。頭角崢嶸,四隻爪子上黑色的毛發飛揚,兩隻眼睛金光粲粲,到今日他還對那種囂張的邪惡記憶猶新。
  當時四方也各自現出了原身,一群神與獸鬥成一團,那恐怕是自古以來,四方和五曜最和睦的一次了。結果卻仍然讓麝香王死了,暗星的魂魄從身體裏拉出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團模糊猙獰的黑色影子,墨雪用破間刀將其劈成了兩半,然後他開了結界將一半的魂魄送去另一個時空裏……
  現下好不容易平靜了幾百年,卻如何又將那魔物放出於世?迷惑了凡人的心,天下大亂,對神界又有什麽好處?白虎這個人,當真令人費解。 非嫣忽然笑了起來,柔聲道:“你如果要我幫忙,隻說一聲便可以了,赴湯蹈火談不上,不過幫你四處跑跑探點消息還是可以的。”
  鎮明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說得這麽好聽,原來也不過是想自己一個人溜走快活罷了,偏不讓你得逞。你隻要不給我添麻煩,就是萬幸了。”
  她哼了一聲,冷道:“辰星呢?你到底找沒找到他?”
  該死!他能不能別這麽聰明?
  鎮明從書架上取下銅鏡,手掌在上麵輕輕一拂而過,裏麵立即出現一個俊美的男子麵容,笑得頗為無賴,那眉眼,那浪蕩的模樣,正是辰星!
  鎮明笑道:“他倒悠閑,在曼佗羅城和一個戲班子混了些時日,也不知道回麝香山看看情況到底怎麽樣了。好在今天他不再遮掩神氣,立即給我捉住他的身影,看現在的情形,似乎是遇到了四方那裏的人,正要應付呢。”
  非嫣湊過去看了一眼,輕道:“什麽時候動身?”
  鎮明起身,走向書架那裏,抬手輕輕一推,那整麵嵌進牆內的書架居然立即往兩邊分了開來!連非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機關,微微一驚。
  出乎意料,書架分開後裏麵既不是什麽黑暗的密室,也不是什麽神秘的寶藏,居然還是一個書架!上麵倒是很空,放著零落的書籍和一些古怪的器皿。眼看他拿下一個黑色的小匣子,輕輕一打開,非嫣隻覺一股說不出的厭惡反感的氣息從裏麵滲透了出來,不由自主退了兩步。
  那是什麽古怪的感覺?和冷熱沒有關係了,帶著一種讓人極度排斥的惡感……
  鎮明低聲念了一句古怪的咒,然後飛快地從匣子裏拈出一個隻有拇指大小的透明瓶子,裏麵什麽也沒有,空空如也,隻在火光下隱約閃爍著一種青色的熒光。
  非嫣臉色巨變,皺起了眉頭,“鎮明!你當真要‘那些人’出來麽?!你想把麝香山和印星城都毀了?”
  鎮明將那小瓶子放進袖子裏,回頭對她笑了笑,柔聲道:“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就算我不用‘他們’,暗星如果真被喚醒,整個神界的下場也不過就是那樣。反正都是要破,幹脆破壞得更徹底一些。而且……”
  他走過去拍了拍非嫣的肩膀,輕聲道:“至少可以保護不知情的凡人,少死一點人。”
  非嫣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到底是不是神?怎麽能夠如此無關痛癢地說這種話?神界怎麽樣都無所謂嗎?
  看了半晌,她漸漸放柔了神情,恢複平時懶洋洋的微笑。
  “隨便你了,反正神界也不是我的,我才不要白擔心。”
  他攬著她的肩膀,一起走到門外,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稍做一些準備,明日寅時動身。”
  ****
  三天了,他已經跟著鬼宿他們走了三天。
  可是除了在曼佗羅城一些偏僻的地方胡亂繞圈之外,一點進展都沒有。辰星越來越覺得這三個人行動可疑起來,他們該不會早就知道他跟在後麵,故意將他引出重要的地點吧?
  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是四方那裏派出來的誘餌,繞亂注意力,其實另有其他人尋找地下冰城?
  現在他完全不能確定,隻因為地下冰城早已因為那一戰而地形全變,誰也不知道它究竟在什麽地方了。
  左想右想,他決定與其自己在這裏胡亂猜測,倒不如賭上一把,直接逮住那三人問個清楚。對付三個小小的星宿,還不至於太費力。
  念頭一起,他立時解開身上的水係封印,直接釋放出神力。眼看著在人群中穿梭的那三個星宿僵硬了一下,頭也不回,飛快地往前走著。
  哈,走那麽快做什麽?想把他帶到偏僻的地方聯手對付麽?天真!
  他沒有聲響地化成一股清風,吹到那三人麵前,抬手吊而郎當地攬住臉色慘白的鬼宿,笑道:“喂,一起找個好地方聊聊吧。”
  他刻意釋放出強烈的氣息,將他們震住,不得已隻好隨著他往前走,在城中七拐八繞,居然很快就來到了一個偏僻狹窄的小巷子裏。
  辰星將他們三個往前一推,抱著胳膊擺出三七步,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樣。
  “好了,現在我問,你們答。如果誰天真到以為可以逃得出這裏,就盡管來吧,死了可別怪我。”
  他的手指隨便點向蠢蠢欲動的小個子張宿,那矮子立即嚇到不敢動,僵在那裏。噫,其實稍微湊近一點看,這個矮子也挺俊的嘛!當然,不能和他比啦!
  鬼宿和昴宿臉色蒼白,互看了一眼,立即彎下了腰,恭敬地說道:“見過……辰星大人。”
  “什麽見過、大人!別浪費時間了,我這個人一向沒耐性的。你們到曼佗羅城做什麽?印星城如何脫離了麝香山?全部告訴我,或許我可以考慮留你們一條小命回去被四方責罵。”
  辰星不耐煩地指了指鬼宿,“就你了,說吧!”
  鬼宿臉色發青,使得原本就青慘慘的臉看上去更像鬼了,他猶豫了半天,顯然徘徊於說和不說之間。該死,早知道他這麽快就跟上來,他們便不該帶著他繞了三日曼佗羅城!眼下一定行為暴露了!該怎麽辦?
  辰星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回答,幹脆挑起了眉毛,笑了起來。
  “你倒挺固執,我喜歡。你不說,忠於你的主子,我也不怪你……”
  話音剛落,那雙手就如同鬼影子一般“嗖”地一聲竄過,在空中化出一道美麗的藍色弧線。而伴隨著藍色光芒的,是陡然迸發出來的殷紅鮮血!噴得旁邊的張宿和昴宿一頭一臉。
  他二人魂都幾乎嚇飛了,怔怔地看著辰星,他手裏抓著鬼宿的頭顱,提著頭發甩來甩去,陰森森地看著他們。
  “我不怪你,隻是我卻要殺了你。”
  他將頭顱拋在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昴宿,“你呢?說不說?”
  昴宿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宿已經尖叫了起來!
  “說!我說!我全說!辰星大人你別殺我!”
  他哀號著,神經質地死死瞪著落在一邊的鬼宿的頭顱,眉眼俱張,滿麵的驚駭神色,顯然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生生取下了腦袋!這個司水的神果然可怕!那麽厲害的鬼宿居然連反手之力都沒有!
  “張宿!”
  昴宿憤怒地吼了起來,“你忘了白虎大人的教誨了嗎?!貪生怕死豈是四方的行徑!你……”
  話沒能說完,因為他的腦袋在下一刻也被扭了下來。
  辰星拍了拍手,回頭對嚇癱在地上的張宿微微一笑,柔聲道:“說吧,我聽著呢。”  
  第三章  
  “我說!我說……麝香山和印星城之間的結界被人撞破了!現在由青龍大人設結界罩住印星城,引導去往方向……我……我隻是隸屬朱雀大人的一個小小星宿……上麵弄什麽我都不知道的!辰星大人饒命啊!”
  張宿渾身顫抖地爬在地上,眼淚鼻涕混在一起,臉色死灰一般。
  辰星心裏一驚,厲聲喝道:“結界被撞破了?!誰撞的?!”
  “小的……小的真不知道!隻隱約聽說是從麝香山斷念崖跳下兩個神,結界當時就撐不住裂開了!好象白虎大人還從破裂處帶回一個女子!聽說已經成了活死人……”
  辰星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升了起來,一直衝到頭頂。
  跳下兩個神?會是誰?就那麽短短的一兩天,如何發生這種巨變?結界是何等堅固的法術,不要說跳下兩個神,就是五曜一起跳下去,也隻有粉身碎骨的份啊!五曜裏麵居然有人死了嗎?!
  “那女子……叫什麽名字?”
  他喃喃地問著。天啊,但願事情不是他想的那麽糟糕……
  “好象叫什麽‘瓷’……哦!叫清瓷!我聽玄武大人這樣叫她!似乎以前是麝香山的一個半神……”
  後麵張宿再說了什麽,他都沒聽進耳朵裏了。
  果然,好事他猜不中,卻是禍事一猜就對……清瓷……清瓷!
  他在心底恨恨地念著這個可恨的名字。果然是她!竟然真讓事情往她希望的方向去了!既然她跳了下來,以太白那種迷戀到不顧一切的模樣,怎麽可能獨活?!老天啊……難道太白已經死了麽?
  他隻覺心裏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被人用力砍了一刀似的。
  太白……!
  “既然已經脫離麝香山,四方也自由了,為什麽要來曼佗羅城?快說!快說!”
  他暴躁地吼著,一腳踢了上去,將矮小的張宿踢得打了個滾,皮球一樣砸在牆上又給反彈回來,臉上鮮血淋漓,煞是可怖。
  那矮子淒厲地哭喊著,跪在地上隻是磕頭,叫道:“我說!我說!我們二十八星宿已經全部到達曼佗羅城,為了找傳說中的地下冰城……我們三人因為最先為你發覺,所以秘密商量好了將你注意力引開,好讓其他星宿方便行事……雖然事前明知無法與五曜對抗,可是還殘存僥幸……隻是我實在不想死……辰星大人你千萬別殺我……別殺我……!”
  辰星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事情的發展竟然按他心裏最不願的方向走了下去。原來二十八星宿已經全部出動,原來情形竟然如此嚴峻……
  他微微張開嘴,聲音卻是幹澀的,“你……你們找到冰城了麽?你們來這裏,是為了找……暗星的……魂魄嗎?”
  張宿頭也不敢抬,鬼哭狼嚎地吼道:“是……是!是為了暗星的……”
  話說到一半,隻聽頭頂“唰”地一聲,猛然降下一片弧形的黑影。辰星吃了一驚,急忙伸手要去捉那矮子,卻見那片黑影之中忽然迸發出豔紅的液體,伴隨著張宿淒厲的慘呼,帶著腥氣撲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是血!
  他一躍跳開,定睛一看,卻見一把通體漆黑的巨大鐮刀紮在張宿背心,將他整個人都釘在地上。鮮血汩汩成河,在地上蔓延了開來,那矮子顯然是當場就死了!
  誰?!誰竟敢在他麵前這樣殺人?!該死的!重要的情報剛要到手啊!
  “背叛印星城的下場就是死!”
  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從上方響了起來,辰星想也沒想,手臂暴長,掌心竄出兩道藍色光芒,蛇一般纏住那狂妄之徒的脖子,將他一把從牆上扯了下來。
  “你也是二十八星宿!”
  他嚴厲地瞪著眼前的人,清淡的眉目,頭發和眼睛都是灰蒙蒙的古怪色澤,分明是東方七星之氐宿!
  氐宿給他提在手裏,也不說話,隻是陰森森地笑,細長的眼睛裏竟有一種令他心驚的慘烈光芒。他正驚駭,忽聽頭頂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辰星大人,擅自調查別人的秘密不是神該有的行為哦!隻好麻煩你去死了!”
  辰星大驚!這個聲音……該死!他怎麽才想起來二十八星宿中用這種漆黑巨大鐮刀的神,分明不是氐宿!而是南方七星的柳宿!他太大意了!氐宿是引開他注意力的誘餌啊!
  “嗖”地一聲,那把巨大的鐮刀飛快地被人收了回去,刀尖還滴著鮮血,染紅了地上的冰雪。鐮刀柄上是一隻白玉也似的手。北方曼佗羅城如此嚴寒,那站在牆頭上的女子卻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兩截潔白的手臂暴露在外麵,纖細美麗,讓人不敢相信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女子竟有力量將那鐮刀使得出神入化。
  柳宿秀美的臉上此刻是飽含殺氣的笑容,秋水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看著辰星,沉聲道:“五曜再也不能壓在四方頭上了!收斂一下你們那些讓人惡心的傲氣吧!”說著,她又瞥了一眼死在地上的張宿,鄙夷的神色一閃而過。
  “背叛的狗!氐宿,交給你了!讓這個玩水的神嚐嚐厲害!”
  她將那鐮刀一拋而起,寒光一閃,準確地落在她背上。她轉個身就要跳下牆頭,卻聽辰星笑道:“小美人,你留下好不好?我對著這個死人臉,渾身不舒服,就是要我死,也該讓我死得開心一點,你說是不是?”
  她回頭嬌媚一笑,竟是風情萬種,紅唇上也不知凝聚了多少譏諷。
  “登徒子,死到臨頭還耍嘴!偏不答應你!”
  雖然這樣說著,她卻停在了牆頭,也不下來,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辰星一手製著氐宿,一邊笑道:“真後悔怎麽沒早點遇見你,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子,我可舍不得殺了。乖孩子,願不願意到我的川水宮做女伶?我會好好疼你的。”
  柳宿嬌笑了起來,花枝亂顫。
  “你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可是我卻有點喜歡你了……你的川水宮好玩麽?”
  這樣說著,她居然當真做出要跳下來走近的動作。被辰星製住的氐宿突然厲聲叫了起來!
  “柳宿!快走……!”
  那個走字還沒叫完,隻覺背心一涼,被辰星掌心的水刺刺穿了!同一時間,柳宿已經走近,手裏早已舉起那把巨大的鐮刀,眼看就要兜頭劈下!
  風聲淩厲,卻聽辰星嘻嘻一笑,忽然一把推開了重傷的氐宿,縱身如電,飛快地繞到柳宿身後,貼上她的耳朵柔聲道:“狡猾的小丫頭,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話音一落,一隻手掌已經從她的前胸穿透了過去,鮮血噴泉一般撒了一地。
  氐宿尖叫了起來!“柳宿——!”
  柳宿嬌媚的臉上還殘留著甜美的笑容,夾雜著一種不可置信,兩隻眼睛瞪得好大,死死地看著自己胸前的那隻手。
  辰星歎了一聲,另一手伸了出來,將她環在懷裏,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輕道:“便是不願意去川水宮,我也不強迫你,隻把你的心給我帶回去吧……”
  說罷,捏手成拳,扯住她的心髒,一把拉了出來,那纖柔如同柳樹的身體頓時斷了線一樣跌在地上,再無一點氣息。
  他冷笑一聲,將那通紅的心髒隨手丟在一邊,抄起一把雪將手上的血汙擦幹淨。
  “比你難纏一百倍的丫頭我都遇過……”
  他突然想到了曼佗羅,喔……曼佗羅屬於異類……在她麵前,隻有他苦笑的份。
  氐宿臉色慘白地癱在地上,一雙死灰般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也不說話。辰星走到他麵前,冷道:“好了,說吧,反正你也不是美麗的女人,我可不會心軟。殺一個星宿是殺,殺五個也是殺,不要讓我翻遍曼佗羅城,將二十八個星宿都殺了。”
  氐宿怔了半晌,忽然輕道:“好……我說……你走近一點,我沒氣力高聲說話……”
  辰星慢慢走過去,一邊笑道:“怎麽?又打什麽鬼主意?剛才不是還氣力十足地尖叫麽?”
  氐宿待他走到近前,忽然一把扯開衣裳,猛地將手插進胸膛,往外一拉,厲聲吼道:“今日要你死在這裏!”
  辰星大駭!該死!他竟然打算散魂!這也是四方的吩咐麽?一旦被生擒,就用這種同歸於盡的方法?!他疾步後退,一掌拍在地上,濺起無數白雪,給他揮手化為水滴,瞬間組成一麵碧綠的水牆,將他整個人都包在裏麵。
  眼前平地迸發出刺目之極的光芒,颶風卷了起來,仿佛從天上忽然降下一條灰色的龍,盤旋著以氐宿那裏為中心,卷起無數冰雪。一陣龍吟似的尖銳嘯聲從光芒處傳出,然後是驚天動地的崩裂聲。
  瞬間,巨大的氣浪砸了上來,夾雜著冰雪和石頭,撲頭蓋臉地打上來,全被那麵水牆擋了住。辰星吃力地撐在那裏,雖然有辦法不受散魂力量的傷害,卻不能阻止泥沙冰雪將他從頭罩住。眼看頭頂光線越來越暗,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嘯聲漸漸平息了,周圍安靜了下來。辰星試著動了動身體,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讓自己移動一分。啊,麻煩啊,也不知道給埋進了多深的地下。這些星宿真是的!居然在凡人的地方用這種凶猛的術,想必方圓兩三裏都已經給化成飛灰了……
  他陡然發動神力,從好幾尺深的石頭堆裏竄了上去,卻見外麵的景象比他想象的還淒慘。他記得這裏原本是曼佗羅城的一個偏僻小街道,周圍全是房屋,熙熙攘攘,幾乎透不過氣來,此刻卻已經成了一片空曠的野地,地麵上呈一個巨大的螺旋形,卻是散魂的力量引起的。
  氐宿當時身處的地方已經陷下去一個深深的洞,殘壁斷垣,塵埃遍地,卻是半個屍體半滴鮮血都看不見。
  “散魂的力量還當真可怕……”
  他苦笑了一下。
  結果還是什麽都沒問到,看樣子隻有他來主動出擊了。既然派了二十八星宿全體出動,四方的四個獸必然沒親自來,他就不信將二十八星宿全殺了,白虎還能忍得住!
  唉,好在不是在中心地帶打鬥,不然一定波及到那個戲班子,曼佗羅那個死丫頭一受傷肯定哭得比誰都響,而且一定極難看。還好……她是在很遠的中心,還好啊……
  心裏升起一種很溫柔的東西,他卻已經沒有力氣排斥了。接下來,去尋找其他星宿的蹤影吧!
  ****
  紫緞綢包裹的廂壁,青玉雕出的軟榻,雕花窗前還放了一個玲瓏小案,上麵置著兩個酒杯和幾碟下酒菜,杯子裏琥珀色的瓊漿微微隨著馬車的前行晃動著,空氣裏是沉水香的幽然香氣。
  非嫣默然地看著這個超乎想象的華麗的馬車廂。啊,鎮明什麽時候如此奢華過?這種陣勢,到底是去曼佗羅城抗敵還是去賞景?
  揭開窗上的淺紫色絲綢,她往外麵看去,卻見一長串儀仗大隊跟在這輛華麗馬車後麵,鎮明黑色司土的大旗迎風而展,獵獵作響,這種囂張的勢頭,就差沒讓樂儀隊跟在後麵敲鑼打鼓了。
  “在看什麽?你的酒快冷了。”
  鎮明端著杯子,悠然低語。
  非嫣放下窗簾,歎道:“我在感歎,我是不是做了噩夢?一向節儉低調的司土之神居然會搞出這麽大的排場,做給四方看麽?”
  曼佗羅城距此五百裏也不止,隻怕到了那裏,這些儀仗隊也早已風塵仆仆,沒半點儀態了,這麽多人隻會成為累贅,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鎮明將酒杯塞進她手裏,笑道:“你算說對了一半,我是做給‘四方的眼線’看。反正現在白虎越來越囂張,甚至連西方王城都給我布上眼線,不威脅威脅,我可不甘心。”
  非嫣喝了一口酒,隨便挾了一些菜,邊嚼邊道:“表示你不懼他們,不但不低調,反而更囂張對不對?根本是小孩子心態嘛!你怎麽不想想這麽多人跟著,不但浪費時間,日後也成累贅。”
  鎮明伸出食指搖了搖,輕道:“笨,兩個人趕路也是趕,一群人趕路也是趕,誰說一定就浪費時間?你仔細看看那些人,若連這個你都看不出來,就罰你出這個車廂,下去給我騎馬去。”
  非嫣皺起了眉頭,忽地將酒杯往案上一放,站起來說道:“好吧,我承認我看不出來,我寧願騎馬去,省得鼻子給這沉水香薰得沒了知覺。”
  她打開車門,正要翻身跳上一邊的馬背,腰上卻忽然給人攬了住,整個人都給抱了起來。她苦笑一聲,“快把那香滅了,不然我可要打噴嚏了。”
  鎮明關上車門,將她抱到軟榻上,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喂寵物一般挾了一筷子菠菜給她。
  “我最討厭菠菜……”
  她張口就要吐出窗外,卻給他按住了嘴巴。
  “吃下去,香氣就聞不到了。哪裏有馬車不薰香的道理?偏你事多。”
  她攀著鎮明的肩膀,整個人軟綿綿地賴在他身上,苦著臉道:“托你的福,我方才剛看明白。你是用泥土加上術造了那些人?真是無聊,也就你才會費事搞這麽多名堂。”
  鎮明撓著她的下巴,像逗貓一般,柔聲道:“笨狐狸,我可不會放你出去,天曉得你轉著什麽鬼心眼,好容易給我逮住,再不給你逃了。”
  非嫣瞪了他一眼,哼道:“幹嗎?就打算這樣一直纏著我?你很煩。”
  鎮明沒說話,隻抱貓一般將她抱在懷裏,時不時摸兩下頭發,撓幾次下巴,甚是自得。氣氛很親昵,仿佛一個飼主在逗弄他的寵物,寧靜又安詳。
  非嫣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幾乎要睡著了,卻聽他輕聲道:“我們別急著去曼佗羅城,我感覺四方不會親自在那裏,倘若隻有二十八星宿,辰星一個人就能應付。”
  非嫣呢喃道:“那你要去哪裏?打算一路上遊山玩水麽?”
  鎮明緩緩搖頭,“知道這次為什麽非帶上你不可麽?我要你狐族的法力,替我打開陰間之門,要去找一個人。”
  非嫣支起身子,兩隻眼睛狐狸一般,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終於也有要求我的時候?我偏不答應,你待如何?”
  鎮明看了她半晌,抬手摸了摸她的臉蛋,輕道:“你若幫了我,便告訴你我的真名。”
  他是天生的術士,真正的姓名向來是絕對保密的,一來為了占卜更加準確,二來防止其他術者利用了姓名來攻擊他。現在卻說要告訴她,不由讓她微微一怔,思緒頓時飛揚起來。
  記得她列入仙班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西方王城找他算帳。當時正值早春,陰陽宮前種滿了桃花,有白如雪的,也有紅若朝霞的,片片零落,極是美麗。
  她順著那條路慢慢走著,狐狸天生的慵懶令她永遠做事不急不慢,所以在道路盡頭看到他的時候,她隻是眯起了眼睛,笑吟吟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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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了,徹底地發不上來了,有金子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08 bytes) () 01/13/2010 postreply 14:16:16

    真是打擊銀地熱情,我跑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3/2010 postreply 14:18:40

    出妹妹真好,同時鄙視萬惡的禁字 -七夕月- 給 七夕月 發送悄悄話 七夕月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3/2010 postreply 14:25:40

    多謝出MM, 這壇都長滿荒草了. -沙發土豆- 給 沙發土豆 發送悄悄話 沙發土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4/2010 postreply 10:07:25

    大家有沒有覺得他的小說噱頭很多,又是神又是怪的, -anidou- 給 anidou 發送悄悄話 (106 bytes) () 01/15/2010 postreply 08:38:34

    她以前小說寫得好,現在越寫越爛,估計是賺錢賺不過來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76 bytes) () 01/15/2010 postreply 14:07:02

    同感焉,她的文字很華麗,但是有時候情節比較雷 -鬧鬧貓- 給 鬧鬧貓 發送悄悄話 鬧鬧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6/2010 postreply 02:21:36

    她的小說我一部也沒看完過,總是看到一半就沒有耐心了. -sun~cake- 給 sun~cak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6/2010 postreply 23: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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