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全-1by十四郎

來源: 出喝酒 2010-01-13 13:59:4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40911 bytes)


  第一章  
  陽光明媚,天空碧藍如洗,一絲雲彩都無。粉色窗紗被那種純淨澄澈的陽光映成了半透明,將窗前攬鏡梳妝的兩個女子嬌媚的容顏也染上了燦爛的光華。
  她安靜地站在巨大的銅鏡前,為自己披上雪白的外衣。袖口和領口都繡著淺碧色的花紋,纏繞糾結著,呈現出古怪卻華麗的紋路。她的頭發漆黑如同墨玉,柔順地披在背後和肩膀上,頭頂鬆鬆地挽了一個發髻,對插著碧色的簪子,簡潔卻清雅。
  身邊與她穿著一模一樣衣裳的女子背對著她,反手遞過來一個白色的小盒子,然後說道:“清瓷,上點妝,今天是重要的慶典儀式,可不能素著臉。”聲音溫柔如同在歌唱。
  她淡淡應了一聲,隨手接過了白玉盒子裏裝的胭脂,沾了一點在手指上,對著銅鏡將它們緩緩在唇上抹開,又拍了一些在臉上。銅鏡裏那張原本稍顯蒼白素雅的臉頓時增添了一些嫵媚的顏色。她的眼睛漆黑幽深,如同望不到底的潭水,一絲波瀾也無,使得本來秀美柔和的臉蛋看上去有些木然陰冷,仿佛什麽都沒入她的眼,又仿佛什麽都已經看厭。
  她將胭脂放在旁邊的青木小案上,然後攏了攏頭發,隨意整了一下衣服,便轉身向門口走去。
  “哎,等等我啊!清瓷!別走那麽快嘛!”還在仔細畫眉的那個女子柔聲叫喚了起來,轉過臉來,居然是一張一模一樣的秀美臉蛋!她急急地將畫眉的毛筆丟在案上,歎道:“今天是麝香王為了熒惑大人降伏三千年妖狐而舉辦的慶功典禮,你怎麽還是漫不經心的?那妖狐也不知在凡界做了多少惡事,攪得天下大亂,難得被神降伏淨化,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麽?你怎麽也不開心?”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將精美華麗的盤絲發髻又仔細小心地理了理,生怕有一絲淩亂似的。
  “你看看你,頭發也不弄好一些,臉上也是白白的一點神采都沒有。你難道不想讓太白大人注意自己麽?你就想當一輩子的女樂官?”
  清瓷微微一笑,依在門邊定定地看著她,方才陰冷木然的神色突然就變成了帶著慧黠的笑吟吟,兩隻眼睛煙波慢轉,竟仿佛會說話一般。
  “你打扮得漂亮一點就行了,絲竹。反正我們倆長得一模一樣,我看著你就和看著自己漂亮一樣。至於太白大人那裏,我可是不敢奢望什麽。似乎你最近和他走得很近呢,看來你可是做不了一輩子的女樂官了,或許我快要叫你太白夫人咯!”
  她嘻嘻笑著,雖然說著玩笑話,聲音卻依然有一種清冷的感覺。
  絲竹紅了臉,愛嬌地啐了一下,“胡說八道!他可是神呀!瞧你說什麽胡話來褻瀆他?我們隻是還沒資格被神淨化的凡人罷了!當初如果不是太白大人手下留情,我們或許也早就和族人一樣被處死了呢……尊敬他是應該的啊!”
  誰讓她那些無知可憐的族人們要去迷信暗星的黑暗力量呢?其實,她心裏一直對太白和神界充滿了敬畏的感情……如果不是他們拯救了鬼迷心竅的落伽城,感化那些渴求光明聖潔的族人,現在落伽城或許已經成為黑暗的地獄了……
  太白大人……她的心忽然微微觸動了一下,仿佛有一種很溫柔的暖流包裹住了自己。她記得初見之時,對他的風華絕代驚為天人,她從來也不知道神居然是這般豐神俊秀的人物,目光莊嚴平靜,好象可以容納一切。她不是瞎子,這樣的男子,她看得很清楚……
  她忽然回頭看向清瓷,這個與她一起被當作降伏於神的供品送入神界的自己的妹妹。看著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容貌,看著她漫不經心的裝扮,看著她幽深望不見底的眼睛……她對太白難道當真一點念頭都沒有麽?她不信……
  “聽說今天連墨雪大人也要在典禮之上舞蹈,我真怕自己到時候緊張彈錯了調子,那可真是丟人呢!”
  絲竹一邊說著一邊從青木案下取出了一把玉石琵琶,玉色幽幽,仿佛還透著清冷的光輝。弦是半透明的龍心筋,彈奏之時,音色如同珠玉四濺,清越皓然。她輕柔地撫摩著琵琶的玉石麵,手感溫潤光滑,然後她幽幽地說道:“墨雪大人是神界最美麗的女子,或許也隻有她那般人品容貌,才配得上太白大人吧……我們……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罷了……除了被神賦予不老不死的生命,我們在他們眼裏,可能永遠都是卑微的螻蟻……哪裏敢奢望什麽?”
  清瓷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睛,似乎還是一付什麽都不在意的模樣,完全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絲竹傷感了片刻,忽然強笑道:“真是!你看我在說什麽呢?!這般七情六欲不斷,心裏老是存著凡人那種情欲愛念,我可真沒用!難怪總是修不到正果。清瓷,你可別和我學啊!我們落伽城的女兒,遲早要修煉成與麝香山諸神一樣的修為,這樣才對得起父親將我們送進來的苦心啊!不能丟落伽城的臉。”
  她又從案底抽出一把用朱鳥羽毛裝點得分外華麗的七弦,七弦用青鐵鑄成,細長而漆黑,仿佛一把黑色的劍,弦也為半透明的龍心筋,風流過時拂在上麵,隱然有裂帛之音。她將七弦遞給清瓷,歎道:“典禮都快開始了,連自己的樂器也不拿!你總是這樣漫不經心的!可千萬別出錯才是!”
  清瓷默然將七弦接了過去,倒扣在手上,把玩了半天,細白的手指忽然輕輕撥了一下琴弦,“噌”地一聲頓時發出繚繞綿長的聲音。
  她微微一笑,抬起頭來,眼底有令人無法捉摸的色彩。她看著絲竹,好半天才輕聲道:“既然他們沒有情欲,何不教會他們呢?也讓我看看那些總是高潔的神,染上他們最鄙夷的情欲時,究竟是怎樣的美麗?”
  絲竹怔了住,她……到底在說什麽啊?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語,她怎麽也敢說出來?!當真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清瓷!你太……”她剛要好好斥責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一番,卻見她聳了聳肩膀,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開個玩笑而已!玩笑!走罷!再不去洗玉台,就趕不上典禮了。”
  絲竹急忙追了上去,生怕遲到了給其他的樂官說笑。那些隸屬於其他五曜的樂官總是自詡為半神來嘲笑她們兩個做為供品的凡人姐妹,她們可不能落給這些人口實!
  出了太白的噬金宮,是一片叫做天綠的湖水。此時陽光明媚,燦爛如金,映得天綠湖碧波粼粼,仿佛撒了無數細碎的小金點在裏麵,湖水綠得純淨而芬芳,清澈得幾乎可以看清裏麵無數搖擺著尾巴的玉色鯉魚。湖水蔓延,靠左邊的岸上,是斷念崖,陡峭而尖利,如同要直穿透天際,隱在茫茫雲霧中,令人不敢仰視,也不知其深若何。崖上零星地長著幾株白色的花草,越往上越是怪石嶙峋,寸草不生。聽說崖下就是麝香山與印星城的結界所在,將結界設在這種地方,可見諸神能力之高深。
  沿著湖水往右行,一路上繁花似錦,五彩繽紛,各種顏色都有。團團碧綠的半人高的小樹,上麵會開一種白色的花,花蕊為淺藍色,呈扭曲盤旋狀,花瓣大而且重疊,風吹過時,異香撲鼻,香氣往往流連在身上許久不散,仿佛要沁入肌膚中一般。絲竹極是喜愛這花,連忙摘了兩朵,一朵簪在自己耳邊,另一朵遞給了清瓷,要她戴上。
  清瓷隨手接了過來,低頭細看,似乎在思索著什麽。一朵花在手上轉了半天,就是不往頭上插,也不知她到底在看什麽,不就是一朵花麽?
  絲竹看了她半天,總感覺她今天有古怪,怪在哪裏卻也說不上來。平時雖然也是這樣漫不經心的,但是今天卻似乎在那種不在意裏增添了一些詭異的思緒。那雙漆黑的眼,裏麵到底在轉著什麽樣的念頭呢?
  卻見清瓷將花別在了胸口上,笑道:“這花太媚,與我不合,我就放在胸口上罷。”
  話音剛落,隻聽極遙遠的地方,一陣絲竹曼歌之聲飄了過來,清越婉轉,聞者心曠神怡。絲竹卻驚得連連跺腳,急道:“快走快走!唉!還是遲到了!也不知道其他的樂官又要怎樣來嘲笑我們!”
  她顧不得什麽儀態,拉著清瓷就往洗玉台方向跑了過去。一路分花拂柳,也不知踏倒了多少奇花異草。歌舞之聲越來越響,卻依然婉轉,伴隨著丁冬的青銅鍾聲,幾乎要傳到九天之外去一般。
  兩個人飛快地跑著,也不知跑了多久,忽地眼前平空出現大片的碧波,一望無際,在那碧波之上三尺之處,飄浮著一座巨大的白玉樓台,在璀璨的陽光下灼灼生輝。玉的溫潤色澤混雜著日光燦爛的色澤,混合成了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華。
  華麗的樓台上顯然已經全是神,地位高如五曜和四方神獸的,與麝香王一起聚集在高層的樓台之上,隔著白玉的雕欄坐在那裏觀看著台下一個巨大的平台之上,諸位樂官舞伶的樂曲舞蹈表演。地位比較低的神,諸如二十八星宿還有隸屬於神界範圍的諸位城主人王,都圍在下麵的樓台上,每個人麵前放著一個小案,身後兩個侍侯的神女為他們添酒遞物。
  那片白玉做的巨大平台上白紗翻卷,紅綢亂舞,顯然典禮已經開始,一群舞伶正和著樂官演奏的歡快曲子靈活地舞動著身體。每個人都是天人之色,額中畫著朱紅的花紋,眼底也分別用白色和紅色的顏料細細暈上一條窄窄的紋路,順著眼睛往上飛揚,異常嫵媚秀麗。頎長的水袖時而在空中展開舞動,時而在纖細的身體周圍曼流如同水波。紅色與白色交錯在一起,華麗而雅致,看的人眼花繚亂,心醉神馳。
  絲竹拉著清瓷站在岸上,連氣也不敢喘大了,生怕驚動那些感覺靈敏的神。這麽重要的慶典儀式她們居然遲到了!說出來不光自己丟臉,連太白大人也會落下管教不嚴的罪名呢!悄悄向洗玉台背麵走去,卻見一道金色的光從台上射出落在岸邊,那就是通往飄浮在空中的洗玉台的通道。絲竹在四周看了半天,確定沒人,這才拉著清瓷飛快地跑上了金色的光道,身體頓時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瞬間就來到了洗玉台上。
  “隻有等這場舞跳完了之後再偷偷溜進裏麵了!”絲竹細聲抱怨著,“都是你!路上走那麽慢!害我們遲到了!”
  清瓷淡淡一笑,“你怎麽不說光是打扮自己就花了一個多時辰?瞧你寶貝的盤絲發髻,都跑亂了。”她抬手溫柔地替絲竹理了理頭發,竟然一點也不緊張,秀長的睫毛就在絲竹眼前微微扇動著,令她有些發怔。清瓷有與她不一樣的美,她都知道的。那種安閑,那種隱藏在平靜表麵下的慧黠,這些都是她沒有的。甚至有時候,她會覺得有些害怕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了解她的,可是……
  “樂聲停了,現在樂官一定已經下場準備其他的曲子,我們去罷。”清瓷低柔的聲音打斷了她突然的神遊太虛,她急忙拉起她的胳膊,飛快地竄進洗玉台的後門,繞了好幾個回廊才來到樂官舞伶的後台。樂官們看到這兩個遲到的凡人姐妹,頓時嗤笑了起來,也不說話,各自竊竊私語著,眉目間都閃爍著譏諷的顏色,隱約還可以聽見“凡人”,“供品”,“沒禮儀”之類的難聽話。
  絲竹努力維持著鎮定,走到靠牆放著的案邊拿起一個朱紅色的小冊子,那是今天慶典的曲目舞蹈順序,還好,她們隻錯過了一個合奏,而馬上是二十八星宿的比武表演,比武結束之後,才會有樂官的合奏。
  那些樂官並沒有像平時一樣來找她們的麻煩,反而一個個都跑出去爬在欄杆邊上觀看星宿的武鬥,順便瞻仰高台之上那些平時不太能見到的五曜和四方神獸的聖容。
  絲竹也想跟去,可是腳步隻動了一下,又立即停住了。她不想過去被那些樂官冷嘲熱諷,雖然她很想偷偷在下麵看著太白大人。盡管平時她們也住在噬金宮裏,可是卻很難得才能見到太白,他基本很少和她們這些服侍的樂官下人有什麽聯係,偶爾能看到他也是在噬金宮的花園或者回廊之上。她實在很想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心裏一直愛慕的那個人,可是想到那些樂官厲害的嘴巴,她又有些膽怯。
  正在為難的時候,清瓷忽然輕聲道:“去罷,我們也去看。”她挽著錯愕的絲竹,仿佛根本沒看到周圍人的古怪眼神,神色自如地走到了白玉欄杆那裏,靠在上麵往平台那裏望去。
  絲竹有些尷尬地低著頭,忍受著四周疏離的眼光和低語,回頭看看清瓷,她正專心地看著平台上那兩個正準備比武的星宿,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在意。她鬆了一口氣,偷偷望高台上望去,希望可以找到那個黑色的俊秀身影。眼光一一看過來,坐在高台正中間的是麝香王,一個麵目有些嚴厲的中年男子,上唇有濃密的胡子,一雙眼銳利而英明,此刻卻也是含笑安詳地看著台上的兩個年輕星宿。
  麝香王旁邊的兩人分別是司月和司日,司月身邊的永遠穿著碧色衣裳的是歲星;雪白色衣裳連頭發也雪白的是鎮明;黑色的那個身影她看了半天,才確定是熒惑;青色長衫總是笑吟吟的男子是辰星,他永遠笑得如同無賴一般懶洋洋。絲竹急切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太白,五曜坐在麝香王的左手邊,而右手邊已經是四方神獸了!太白呢?難道他竟然不參加這個慶典嗎?
  正想的出神,忽地聽台上一個神官高聲喊了起來,她微微一震,急忙回頭往平台上看去,卻見那兩個剛剛成為星宿的年輕男子擺出了戰鬥的架勢,而其中一個人漆黑的頭發與眉眼,麵目清秀純真,正用一種極尊敬的眼神看著高台之上的熒惑,昂著頭挺著胸,很是自豪的模樣。她忍不住有些想笑,這個孩子,恐怕是以熒惑大人做目標的吧!看他那自豪的樣子,一定是以自己能成為真正的神而驕傲呢!什麽時候,她和清瓷也能成為真正的神呢?
  她看向一旁的清瓷,卻見她直直地看著那個麵目清秀的少年,眼底忽地閃過一道狩獵一般的利光,驚心動魄。她呆了住,怔怔地看著清瓷微微冷笑,潔白的額頭上,有漆黑的花紋瞬間浮現又瞬間消失,她倒抽一口氣,看著她陰森的麵容,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章  
  那個少年,眼睛裏有欲望……
  清瓷定定地看著他,唇角微微勾起了一個詭異的笑。
  那是一種單純的,絕對的欲望,出於對強悍力量的崇拜景仰……很可愛的念頭,不過,依然是欲望。或許可以稍微利用一下……
  “清瓷……你……”絲竹有些驚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微笑著回頭看著她,方才的陰森神色突然就變成了溫和的笑容。
  “我在看那個少年星宿,你不覺得他很清秀嗎?他是誰?”
  清瓷淡淡地說著,自然的神態讓絲竹感覺自己剛才看到的是幻覺。她急急地瞥了一眼清瓷潔白光滑的額頭,上麵什麽瑕疵都沒有,剛才的那個漆黑繁瑣的花紋,難道真是自己看錯了?
  絲竹暗咳了一聲,輕聲道:“那個人是兩百年前剛成為翼宿的鷹王翼,聽說他是以熒惑大人為目標而修煉,立誌要做下一任的司火熒惑。上界的諸位大人對他都抱有很高的期望,特別是四方神獸的朱雀大人,幾乎將他當做了左右手。今天能看到他參加比武表演,我們也算有眼福呢。”
  清瓷沒有說話,撐著腦袋靠在欄杆上,看上去懶洋洋地,一雙眼睛卻一直盯著鷹王翼,也不知她在想什麽。
  “太白……太白大人他沒有來……你想他會不會有什麽事啊?難道他不打算參加這個盛典麽?”絲竹難掩失望地低語著,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捉著垂在肩膀上的頭發盤弄。難得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盤絲發髻,她足足盤了兩個多時辰呢……
  清瓷剛要說話,卻聽身後一陣喧嘩,回頭望去,卻見一個身材玲瓏嬌媚的高挑女子走了過來,一頭漆黑的長發居然是微微卷曲著的,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糾纏起伏。絲竹急忙捂著唇,訝然低呼:“天!是墨雪大人!她怎麽會來後廳?難道馬上是她的舞蹈麽?”
  墨雪微微揚著秀長濃密的睫毛,睫毛下那雙眼居然是天空一般的碧藍!她比新雪還白膩的臉龐美豔得令人無法逼視,身上穿著玄色的黑紗長裙,裙擺修長迤儷,和水袖一起拖在地上蜿蜒。其華麗高貴自不用多說,隻是那張絕色的臉,比冰雪還潔白,卻也比冰雪還冷漠。她淡淡掃了一眼周圍驚豔恭敬的樂官舞伶,半晌才開口輕道:“我需要兩個樂官為我奏樂,你們誰的琵琶彈得最好?站出來跟我走。”
  琵琶?絲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玉石琵琶。說到琵琶,樂官裏有誰能彈得比她還好呢?隻是這個風頭,她出不起呀……眼看樂官們都躍躍欲試,卻沒人有勇氣站出去,還有幾個人拿眼睛偷偷瞥向她,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難怪她們緊張,墨雪大人是四方神獸裏的暗玄武,地位與麝香山的五曜不相上下,要是在她的舞蹈上犯了什麽錯誤,她們這些小小的樂官根本就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墨雪等了一會,眼見沒人站出來,不由有些不耐。目光一掃,看到白玉欄杆邊倚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女,眉目如畫,清雅秀麗,其中一個手裏拿著一把溫潤的玉石琵琶,耳邊還簪著一朵自己最喜歡的白色沙茶曼,頓時有了一絲好感。她向絲竹走了過去,柔聲道:“你會彈琵琶?願意為我彈上一曲麽?”
  絲竹受寵若驚,顧不得周圍嫉妒的竊竊私語,急忙點頭,拉著清瓷又說道:“這……是我妹妹,她的七弦……與我搭配得最好……”
  墨雪隨意點了點頭,“那就一起來吧,你們會彈‘淑雅’麽?我要音調加高一些,也加快一些。如果不熟悉,我這裏有樂譜。”她從袖子裏掏出一本黑色的樂譜,遞給了絲竹,又問道:“你們是隸屬誰的樂官?”
  絲竹接了過來,一邊跟著墨雪緊張地往平台上走,一邊小聲道:“是……太白大人的樂官……”
  墨雪挑了挑秀麗的眉毛,“原來太白也有樂官,我記得他以前從來不要樂官舞伶的。看來他很中意你們倆,運氣不錯。”
  絲竹又是興奮又是害羞,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跟在後麵強笑著。回頭看看清瓷,她正麵無表情地低頭看樂譜。她難道不高興麽?太白大人以前從來沒有樂官舞伶!她們是第一批成為太白大人的樂官的女子啊!這分明意味著太白大人對她們有某種好感……她,可以期待麽?
  台上鷹王翼的比武已經結束,高高的樓台之上,麝香王正說著褒獎的話語,一是為了讚揚熒惑降伏三千年狐妖的功勞,二是稱讚神界人才輩出,鷹王翼乃為其中的佼佼者。墨雪停住了腳步,垂頭恭敬地聽著麝香王的聖諭。無論是高台之上的五曜和四方神獸,還是台下的二十八星宿和人王城主,所有的人都恭敬沉默地聆聽著。
  麝香王的聲音低沉而祥靜,如同天上偶爾滑過的幾絲雲彩,安詳中帶著莊嚴,悠閑裏透著聖潔。清瓷默默地抬頭望向那些高台之上的神,還有那些匍匐在台下的所謂的人王城主。她忽地想到了八百年前的那個漆黑的夜晚,火光衝天,落伽城陷入血腥濃重的紅裏,慢慢被血吞噬包圍……她記得的,什麽都記得,那個時候,她們的父親,落伽城的城主人王也這樣匍匐在那個黑色身影的腳邊,為神的強大力量而顫抖恐懼臣服。那個高高在上的黑色身影,那個自詡聖潔鄙夷凡人的神……
  為什麽?凡人要匍匐在低處對神仰望?為什麽?要殺戮凡人的情欲?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散發著奇異的光彩。神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可褻瀆,將她們凡人的愛恨情仇視如螻蟻……她隻是不懂,情欲當真是不可饒恕的罪?是的,神是天上的雲,是霞光,是一切的潔淨高貴之物;凡人不過是泥土肮髒之物堆砌出的肉身……她不奢望成為雲,她隻想,將那些雲從天上拉下來,與她一樣沾染上肮髒的泥而已……如此而已。
  麝香王的冗長話語終於結束,絲竹拉了拉清瓷的袖子,示意趕緊先上台。迎麵走來了鷹王翼,紅光滿麵,顯然因為被讚揚而興奮激動,眼見到兩個女樂官走過來,他居然心情大好地拍了拍清瓷的肩膀,沉聲說了一句:“好好彈琴!”
  清瓷陡然抬眼,漆黑的眼睛在他錯愕的臉上一瞥而過,忽地詭異一笑,張開唇,無聲地說道:好好保重。
  盤腿坐在白玉的平台上,周圍空曠而潔淨,對麵高聳入雲的華麗樓台裏,有無數的神,一雙雙眼都看著台上那兩個纖細的身影。絲竹緊張得總是想摸摸自己的頭發衣服有沒有變形,被那麽多地位高貴的神同時凝望,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額頭和背後一陣冷一陣熱,想來已經冷汗滿身了。她抖著手拿起琵琶,平時拿得極順手的琵琶今天好象突然變重了一樣,沉到她的胳膊也開始發顫。糟糕……她好象忘了曲子該怎麽彈奏了!這樣想著又是一陣大緊張,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呀……她真的忘了!
  “噌噌”兩聲,是七弦的聲音,淒冷慘厲,驚得她趕忙回過神來。清瓷!她居然將琵琶的彈奏部分拿去用七弦來彈!太胡鬧了!她捏著琵琶,頭也不敢抬,隻屏著呼吸等著她彈完琵琶的那部分。
  可是……那是什麽曲子?!淑雅有這麽淒厲的調子嗎?!隻聽七弦在她手裏如同子夜狼嚎一般慘越淒冷,那五個白膩的手指流水一般歡快地撥動著琴弦,一時間珠玉四濺,擲地有聲,仿佛平地裏忽然迸發出瀑布,鏗鏘有力。在低處盤旋不多時,陡然拔地而起,一次比一次高,激烈到極點之時,仿佛眼前開滿了無數血色的鮮花,一顆心更是蹦到了喉嚨口,滿眼的淚。絲竹拚命地想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可是那七弦的調子太慘厲,簡直不允許她喘息一般,輾轉反側,千回百轉,隱約竟有殺戮之聲,寒光乍現。絲竹臉色慘白,簡直不敢去看高台上的神。清瓷!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當眾彈撥這種淒厲的調子,難道不知道今天是慶典麽?!
  七弦在低處忽地打了個顫音,“噌”地一聲猛然升高,竟如同裂帛一般震撼天地,嫋嫋不絕,仿佛洶湧的海潮在竄到最高點時,終於落了下來,蕩漾起一片劇烈的漣漪。音調漸漸柔媚起來,絲竹鬆了一口氣,拿著琵琶合了上去,肅殺之音頓減,隨著她丁冬的琵琶聲,墨雪一身玄色的華美衣裳如同黑蝴蝶一般飛到了台上,水袖飄逸,裙擺妖嬈,整個人隨著柔美清雅的曲子舞成了一朵漆黑的花。
  高台之上,一個一身白狐裘的清俊男子淡淡將手裏的白玉茶杯放在了案上,微微皺著眉頭看向請瓷。他身邊的一個身穿朱紅盔甲的頗有武官之相的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對這個樂官感興趣了?她的七弦簡直絕了!可憐的墨雪,她今天肯放下麵子上台跳舞,還不是為了你?你怎的從來也不正眼看她一下?”
  穿著白狐裘的男子沒有說話,一雙幽深狹長的鳳眼緊緊地盯著台上的清瓷,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聲音居然悅耳低柔,好聽之極。
  “朱雀,這裏是麝香山,不要胡言亂語。有什麽話,回印星城再胡說也不遲。”
  穿著朱紅盔甲的朱雀哼了一聲,英武的臉上頗有些不屑的神情。
  “那些老是喜歡裝正經的五曜,我看著就討厭!分明心裏一堆惡劣的想法,外麵卻還要裝成光鮮亮麗的聖潔模樣,無聊死了!特別是那個叫司月的女人,我的天,如果她做我老婆,估計我連三天都活不了!”
  他縮著肩膀誇張地低語著,卻惹得旁邊俊美的青龍一陣悶笑,差點把茶杯弄翻。
  白狐裘的男子淡然瞥了一眼朱雀,似乎有些無奈。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紅色的小案,沉聲道:“那個女子……她的曲子裏有殺氣……”他忽然頓住不說了,那雙誘惑之極的鳳眼眯了起來定定地看著清瓷,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什麽東西一樣。
  殺氣……或許比殺氣還濃烈的氣息。這個女子是誰?五曜怎麽會讓這種詭異的女子做樂官的?她分明……包藏了禍心啊……難道沒人看出來麽?
  他往五曜那裏望了去,卻見人人正襟危坐,連袖子也不動彈一分,眼睛都看著台下,卻似乎各自有著不同的心思,並沒有專注於台上墨雪嫵媚的表演。他的眼眸微動,閃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沒有說話,他回身拿起了茶杯,卻聽身邊朱雀沉聲道:“玄武,你覺得那個女樂官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麽?如果有什麽古怪,我會悄悄除了她的!”
  穿著白狐裘的玄武微微一笑,輕聲道:“不……別動她……我想一定會有什麽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他等著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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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瓷!和我過來!”
  一下台,臉色慘白的絲竹就拉著清瓷跑到偏僻的回廊上,確定周圍沒人,她才恨道:“你到底想做什麽?難得墨雪大人看上我們為她彈奏,你彈的那是什麽古怪曲子?!你……你……當真想觸惱了諸位大人來懲罰你麽?!太不懂事了!”
  清瓷慢悠悠地看著她惱火的模樣,忽地一笑,柔聲道:“你這麽生氣,恐怕不光因為我彈的曲子不好罷?是因為太白他沒來,辜負了你兩個時辰盤的發髻?”
  絲竹給她說中心事,一陣窘迫,紅著臉跺腳恨道:“你就會說些有的沒的!不要給我岔開話題!我問你,為什麽搶我的琵琶彈奏部分?為什麽開頭彈那麽古怪的曲子?你到底在想什麽?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了!清瓷,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清瓷聳了聳肩膀,一付無辜的模樣,瞪著眼睛笑道:“那還不是因為看到你緊張得手在發抖,怕你出錯才幫你的!我前麵彈的就是墨雪給我的樂譜上麵的曲子啊!上麵還特地標明了要營造激烈如海潮的意境,我還怕不夠激烈呢!”
  絲竹看了她半天,神色漸漸嚴肅起來。她皺著眉,低聲道:“清瓷,我知道你在記恨他們攻陷落伽城的事情。可是你忘了麽?父親曾怎麽叮囑我們的?他要我們努力修煉,不要給落伽城丟臉!我們是落伽城的女兒!不能給那些神看低了呀!你心裏總是想著恨,怎麽能夠拋棄情欲成為聖潔的神呢?今天還好大人們都不怎麽計較,你不想想萬一他們發難,你我還有出頭之日麽?你太天真了!”
  清瓷輕輕抬手捂住了絲竹的嘴,她湊近她的耳朵,輕聲道:“絲竹……什麽都不記得的人是你……你說要我們拋棄情欲,情欲到底是什麽東西?你喜歡太白,你想成為神,這些還不叫情欲麽?莫非向著神的就是正確的,凡是與他們背道而馳的就是罪惡的麽?”
  絲竹倒抽了一口氣,無言地看著清瓷幽深的眼,那裏麵邪氣乍現,驚心動魄。卻聽她聲音低柔婉轉,如同耳語一般在她耳邊繚繞盤旋。
  “我從來也不想成為神,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欲望是錯誤罪惡的,我也不覺得神有什麽了不起。隻是他們害了我,將我踏在腳底鄙夷,我便一定會報複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知道什麽叫無路可退……”
  她放開捂著絲竹嘴巴的手,對她淺淺微笑,一雙漆黑的眼睛亮得古怪。絲竹急急地拉著她的袖子,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好半天,才顫聲道:“清瓷……與神作對是會魂飛魄散的!當神……有什麽不好?落伽城的悲劇,也是父親仰慕暗星黑暗的力量造成的啊!我們……我們被送進了麝香山……是來償還罪惡的!也是神給我們的憐憫和希望!你……怎可心懷叵測試圖報複?!”
  清瓷沉聲道:“我何嚐需要什麽憐憫?我做了什麽錯事麽?絲竹,太好笑了,進麝香山八百年,你什麽都忘了!那場屠殺,那場征服……可是我沒忘!你信仰的神給了你希望,可他們給我的卻是家破人亡和絕望!你不用再說什麽了,既然你將以前的事情全忘了,那就把我今天說的也都忘了罷!如果你想安心修煉你所謂的神,那就忘了我說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指望你會懂什麽。”
  絲竹渾身都在顫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曾經聰明慧黠的妹妹會變得如此決絕。她捉著她的袖子,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一堆話語擠在她的喉嚨裏,她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如她這般大逆不道,要是給人發覺了,根本就是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鏟除啊!她該怎麽辦?她要做什麽才能止住清瓷玉石俱焚的強烈衝動?
  清瓷歎了一聲,幽幽撫上絲竹的臉,輕笑道:“你怕什麽?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理會我的。看看你,盤絲的發髻又亂了。”
  她替絲竹將頭發理了理,然後笑道:“這樣才好,我們回去罷,後麵還有要演奏的曲目呢!”說著她拉著絲竹就要走,卻覺一股頑固卻微弱的力道扯著自己的袖子,怎麽也不放手。她長歎一聲,正要回頭勸解,卻又聽絲竹低聲道:“你若頑固不化一定要墮落,我……我便告訴太白大人!將你關入墜天獄!落伽城沒有你這種大逆不道的女兒!”
  清瓷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聽身後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然後一個她夢裏都忘不了的清朗聲音在身後不到五尺的地方響了起來。
  “什麽關入墜天獄?你們倆不去後廳準備上台奏樂,卻在這裏說什麽呢?”
  絲竹驚得僵住了身體,臉色忽紅忽白。清瓷麵無表情地轉過身來,直接對上了一雙漆黑莊嚴的眼,她恭敬地彎腰行禮,然後沉聲道:“見過太白大人。”  
  第三章  
  絲竹急忙回過神來,猛地轉身行禮,回身之時,立即發覺她日思夜想的那個黑色身影,身上還穿著染滿塵埃和鮮血的盔甲,可是那雙寶相莊嚴,瑩光灼灼的眼睛依然銳利而且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她心底本能地一顫,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緊張,豔麗的紅暈頓時慢慢染上了她的臉頰,方才和清瓷發生的一切都拋到了九天之外。
  “見……見過太白……”
  她結巴的問候還沒有說完,便被太白揮手打斷。
  “好了,不用多禮。”他漆黑的眼睛似乎帶著某種疲憊卻滿足的神情,淡然說道:“你們不是樂官麽?怎麽不在後廳準備上台奏樂卻在這裏胡亂說話?墜天獄豈是可以拿來當做笑談之處?既然進了神界,以後言行須得謹慎才是。”
  說完抬腿便走,高大的身影平靜地越過絲竹和清瓷,散落一身的塵土血腥氣味。清瓷身體忽地一顫,咬牙垂頭站立在一邊。她記得的,這種可怕的氣味……當時太白隻身一人屠殺半個落伽城,闖入城主的行宮時,身上就帶著這種氣味。他剛剛又去征服屠殺了什麽城麽?這種糅合了血腥與燒灼的氣味,仿佛來自地獄的修羅,是她八百年來的夢魘,一直提醒她他是她的仇人!總有一天,她……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太白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輕聲問著。
  絲竹驚喜異常,急忙紅著臉柔聲道:“回太白大人……我叫……”
  “不是問你。”太白又沉聲打斷了她的話語,頓時令她臉色一陣蒼白,“剛才的七弦是你彈的罷?很動人的曲子,即使在洗玉台外都清晰可聞。你叫什麽名字?來神界多久了?”
  清瓷垂著頭,沉聲道:“我叫清瓷,來神界已有八百年。”
  太白忽然微微一笑,柔聲道:“清瓷……八百年了,你的修為也不錯,好好努力,日後終有正果等著你。快回後廳罷,馬上還要上台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身後還跟著幾個衣著古怪卻鮮麗的人,其中還有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秀美女子,神情雖然平靜卻掩不住悲傷,經過她們二人時,偷偷瞥了她們一眼,目光柔和又帶著適度的好奇。
  清瓷兀自垂頭站在原地,指甲幾乎要陷進掌心的肉裏去,刺得她一陣巨痛。
  他不記得了!他什麽都不記得了!那些屠殺,那些衝天的火光,那些奔騰飛揚的殷紅鮮血……他做過那麽多罪惡的事情,他居然忘了!當時他曾多麽傲然地將她們姐妹領入神界嚴厲地教誨,那些尖利的話語令她記到今天,恨入了靈魂。她隱忍著,恨了八百年,他卻什麽都忘了!對她做了那麽殘忍的事情,他卻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根本沒有往心裏去……
  “清瓷,太白大人似乎很看重你……我……我先恭喜你。”絲竹的聲音聽起來有掩飾不住的難堪與哀傷,可她卻依然溫柔地繼續說道:“你看,太白大人他這般看你,說明你很快就可修成正果成為神,你……還是放棄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罷!那樣的想法……隻會讓你更痛苦而陷入不複之地而已……父親如果知道,也不會高興的。”
  清瓷沒有說話,她緩緩鬆開自己的手掌,指尖一片濕漉漉地,原來掌心早已給她刺破,血流了出來。她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掌,然後抽出手絹將手上的血狠狠擦了去。她的恨,誰也不了解的……她轉身往後廳走去,隨手將染了鮮血的手絹丟在欄杆外麵的花海中,頭也不回。
  絲竹急忙追了上去,拉著她的袖子唧唧呱呱地說著剛才那個跟在太白身後的粉色衣裳女子很美,是不是新征服的神界領地供奉上的新樂官,是不是麝香王又要獎賞給太白什麽樂官女伶之類的無聊話語。
  人聲漸歇,回廊上安靜下來。許久,茂密的花海忽然動了一下,一個穿著白狐裘的清俊男子鬼魅一般忽然出現在那裏。透明純澈的陽光淡淡映在他身上,他的濃密漆黑的頭發隻在身後編成了一條粗大的辮子,係著玄色的珠玉。珠玉雖小,上麵的雕刻卻栩栩如生。那是一隻漆黑的玄武獸,毛發飛揚,似乎還會自己擺動,身上盤旋纏繞著血紅的蛇,連吞吐的蛇信都清晰無比。
  他的眼波如同幽深的潭水,波瀾不起地看著落在地上的染血手絹,靜靜地看著上麵血紅的色澤漸漸變淡,血液竟然極緩慢地沁入了泥土之中,不一會就露出一根血紅的小苗,如同一根細細的紅線,詭異莫名。
  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彎腰想去揀起那塊手絹。指尖剛觸到絲綢邊緣,忽地如同被火灼一般飛快縮手。他有些駭然地看著那根血紅的小苗,似乎心有餘悸,眼睛裏又是驚訝又是恐懼,卻隱隱還有一絲興奮。他站直了身體,思量了一會,唇角漸漸勾起一個細微的笑,秀長濃密的睫毛微揚,那張臉在陽光之下竟然俊美秀雅之極,當真恍如天人。
  陽光漸亮,散發出午後特有的熱烈和明澈,他白色修長的身影忽然如同輕煙一般,慢慢散了開來,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地上隻有一塊潔白的手絹,旁邊長著一棵細小柔弱的血色花苗。微風拂過,花海幽香喜人,將異動的一切都掩了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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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聳如雲的洗玉台上,麝香王正溫言勉勵凱旋而歸的太白。不出所料,他果然又是去征服了一個不服神界管轄的城鎮。那滿身的血腥塵土氣息,恐怕他又屠殺了半城的人才得到勝利的罷?當真是神界屠殺凡人征服凡人最好的殺人利器!
  清瓷坐在平台上,與眾多樂官一起等待著君臣兩人話畢便開始奏樂。她眼尖地看到剛才跟在太白身後的幾個衣著怪異的人和那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少女,他們都恭敬地跪在麝香王麵前,似乎在等待著什麽,每個人都有些緊張。那個少女臉色雖然蒼白,卻依然堅持著跪在那裏,神情間頗有一種氣度高華。
  對於清瓷和絲竹而言,這個場景太熟悉了。八百年前,她們也曾這樣惶恐地跪在神的腳下,卑微地等待著這些神大發憐憫給予她們一個光明的前途。這個少女必然是被太白征服的城供奉上的供品,看她華美的衣裳和雅麗的氣質也知道一定是城主的家人。
  絲竹帶著喜悅地看著她,貼著清瓷的耳朵輕道:“我們要多一個同伴了!她也是被供奉的凡人呢!如果太白大人再多征服幾個頑劣不化的愚人城主,我們以後就更不會寂寞了。”
  清瓷沒有說話,安靜地聽著太白向麝香王匯報戰況。原來他新征服的這個城是南方的寶欽城,暗星的勢力越來越猖狂,東西南北幾個重要的大城鎮都給他侵蝕了,為暗星所惑的城民一日比一日頑固,這個寶欽城,他幾乎將所有的人都屠殺之後,城主才降伏,將女兒供奉之後,便自殺身亡。這樣慘痛可怕的經曆,卻給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說成了咎由自取,罪當如此。
  她微微冷笑了一下,手掌上忽然傳來的刺痛卻令她又皺起了眉。她剛才太激動而疏忽了,本不該讓自己流血的……那個術,她還沒能夠從心魔那裏學得完整……她緩緩用手背抵在胸口上。那裏麵住了一隻天地間最惡毒的魔,以她的恨為糧食,以她的血做飲料,是她的身體養出來的可怕魔物。
  她垂下眼睛,忽略心底那隻魔無數次的瘋狂叫喚。它想吞吃她的思想,侵蝕她的身體取而代之。她早便知道心魔有多麽可怕,隻是她不信,也不怕。
  “你想要吞吃我的身體,便要先比我惡毒才行……”
  她這樣低低地說著,有些甜美的笑了。
  等了半天,那個少女讓麝香王賞給了熒惑。原本應該讓太白帶走的,他卻謝絕了,理由是噬金宮已經有兩個樂官,他不需要更多的人。太白是個喜歡安靜的神。於是熱情過度的麝香王便將那個少女賞給了降伏妖狐的熒惑。
  熒惑微微皺著眉頭,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那個少女,冷道:“我不需要什麽樂官女伶,神火宮裏也沒有凡人能夠無傷進入。”
  他的話本就少,能說這麽多已經是極限了。麝香王被他這麽一回絕,居然也不生氣,笑道:“熒惑,最近暗星越來越猖狂,以後降伏暗星也需要你盡力。這個女子是寶欽城主的女兒,聽聞她極喜天文地理,擅長為人祈福消災,留下她做一個後備也好。你若實在不喜,便讓她照料你神火宮中那棵萬年櫻花樹罷了,這樣你還打算拒絕朕的賞賜麽?”
  熒惑有些猶豫,他身邊的歲星急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讓他趕緊謝恩。熒惑雖然是五曜中身份最特殊的一個,可是當眾回絕麝香王也是很無禮的行徑,她可不想讓他和自己的父親麝香王鬧得不愉快……
  熒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個嬌小的粉色身影,她還在微微地發著抖,顯然很害怕。可是那雙眼,卻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儀態氣度,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地上的白玉雕刻,一張秀美的臉蛋蒼白一片。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些軟了下來,淡然道:“謝王上恩典。”
  場麵頓時因為他的同意而鬆散了開來,歲星忍不住笑了起來,誰說這個司火的修羅沒有感情?如果不是她的請求,他一定不會答應呢!這樣想著,臉色忽然嫣紅了起來,急忙垂下頭去不敢讓人知曉自己的心思。呀!她怎的會起這種古怪的念頭呢!莫非是喝多了酒?
  那個少女給人扶著站了起來走到了熒惑的身後,恭敬地立在那裏,頭也不抬一下。熒惑忽然淡淡開了口,問道:“你會照料櫻花樹麽?”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顯然還有些緊張,可是卻掩飾不住談吐的高雅清麗。她的語調有些柔軟,聲音嬌嫩又帶著南方特有的膩軟口音,恭敬地說道:“回熒惑大人,我會照料各種樹木花草。”
  他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道:“你的名字。”
  “炎櫻。”
  還真巧,他神火宮裏的那棵櫻花樹也叫炎櫻……喔……炎櫻,炎櫻。他默默在心裏念了幾遍這個熟悉的名字,第一次將一個凡人的姓名很快記在了心裏。
  簫聲清明,古琴悠揚,洗玉台歌聲曼舞,五彩絲綢亂卷,一派歡樂祥靜。隻是誰也不知道,一朵用血凝結而成的血紅之花,幽幽地在回廊的花海裏綻放了開來,花瓣血色,花莖如火,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幽香,緩緩蕩漾了開來。
  盛典終於結束,諸神一一離開了洗玉台,隻留下幾個當值的樂官女伶打掃著不是很淩亂的平台。
  清瓷拿著青柳枝做成的柔軟掃帚,默默地在偏僻的回廊處清理著雜亂的帶著泥土的腳印。那些樂官顯然是在欺負她,或許是妒忌她在墨雪的舞蹈上出了好大的風頭,引得麝香王都對她的七弦稱讚不已,於是便給她分配來清掃最大最髒的回廊。
  誰說神界沒有欲望?這諸般妒忌猜疑,愛慕痛恨,與人界有何不同?無非是披上了神聖的外衣,從高處心虛地鄙夷而已。
  她忽地停下了手中的清掃動作,四處看了一下,確定沒人,然後飛快地跳入花海之中,急急地尋找著自己剛才丟在其中的手絹。那上麵沾染了她的血,那是有毒的血……她的術還沒有足夠的法力可以實施,現在貿然地留下痕跡,隻會驚動那些敏感的神而已。
  心口的那隻魔,發了瘋一樣地想侵蝕她的身體和思想,卻苦於找不到發泄的路,隻能在她腦海裏不停地咒罵著,無端地給了她力量,卻得不到半點好處!早知如此,八百年前的那個夜晚,它便不該誘惑這個女子!一時的好玩想攪亂神界,卻給她利用了來做這等可怕的行徑!偏偏自己給她困了住,怎麽也無法逃脫。若是將她吞吃了去占有她的身體思想也罷,隻是它沒有想到叱吒風雲的心魔,會連一個小丫頭也沒法對付。她的心裏,比銅牆鐵壁還要堅硬,它承認,自己比不過她的惡毒……這等可怕的人物,它居然沒有看出來……
  清瓷將手背抵在胸口,淡然道:“別鬧了,你若不想被我吞吃了去力量,便安靜吧!我早說過,你若想降伏我,須得比我還要惡毒才是。”
  那隻魔哀號著,漸漸平息了下來,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水流,匯聚在她的額頭上。黑光猛地一閃,她潔白如玉的額頭上忽然迸發出一個華麗繁瑣的黑色紋路,如同漆黑的太陽一般,張揚地伸展開無數細長的支腳,沿著她的額頭蔓延開來,詭異卻妖嬈。
  她抬手輕輕摸了一下額頭,那透著黑色光芒的紋路忽然又消失了。她彎下了腰,繼續在花海裏尋找著自己的手絹。微風拂過花瓣,她忽然看到了那朵血紅的花,那麽小,那麽柔弱,甚至還沒有她的小指粗。卻堅持著迎風而立,朵朵花瓣綻放,如血如火。
  她愣在了那裏,定定地看著那由她鮮血化成的花朵,忽喜忽憂,心裏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等了八百年,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吧……眼下忽然看到了結果,她竟然不知該有什麽反應。
  清瓷慢慢走了過去,蹲下了身子仔細看著那朵豔麗的小花,看著它明明一付柔弱的模樣卻依然倔強生長。花海無限蔓延,滿眼的雪白,隻有它,如同白色錦緞上的一點血跡,時而給掩埋了去,時而又堅持著冒出頭。那是她八百年的堅持,她的血化出來的邪惡之花,現在終於綻放在這片所謂聖潔的土地之上……
  她笑了起來。
  好了,諸神,和我一起墮落吧!
  “你在找的,是不是這個東西?”
  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她的細微笑聲,清瓷神色自如地回頭望去,卻見一個俊美的男子,身上穿著雪白的狐裘,一身的清雅脫俗,手裏拿著她那塊手絹,定定地站在七尺之外,微笑地看著她。
  她回過身來,看了他半晌,才慢慢地說道:“那是我的手絹,可以還給我麽?”
  那個人笑吟吟地看著她,柔聲道:“你自己過來拿。”
  清瓷想也沒想,直接走了過去,卻聽那人又道:“那朵花……是你做的?”
  她揚起了眉毛,不耐地問道:“你是誰?關你什麽事?”
  他將手絹細細疊好,攤在掌心之上,忽地隻見那塊潔白的手絹燃起雪白的火焰,竟然頃刻間便化做了一團灰,給風一吹頓時無影無蹤。
  清瓷皺起了眉頭,也不說話,定定地看著這個古怪的男子,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意思?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一個地位很高的神,卻在這裏與她大眼瞪小眼,是想除了她這個禍根,還是……?
  那個男子笑了笑,手掌一捏,再攤開時,那塊手絹居然又完好無缺地放在那裏!這算什麽?變戲法來耍她麽?!
  清瓷轉身就走,一個字都沒說。隻聽那個人在後麵揚聲道:“我是玄武!四方神獸中的明玄武!你叫清瓷,對麽?”
  她停了下來,的確有些吃驚。四方神獸的玄武?!早想到他的地位會很高,卻沒想到居然高到這種地步!他到底什麽意思?這樣曖昧不清的態度,莫非是不想除了她麽?
  “清瓷,我來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情。”他柔聲說著,將手絹疊好放回了自己寬大的袖子裏。
  “什麽事?”
  她頭也不回,淡淡地問著。
  “你願意與我聯手合作麽?”
  他輕聲說著,竟仿佛是在說著甜蜜的情話。清瓷有些驚訝地轉身,對上了他幽深詭異的眼,這才發覺他眼裏竟然有三層瞳孔!層疊繚繞,如同勾人魂魄的妖物一般魅惑。這樣的人,怎會是神的?
  他慢條斯理地拂著袖子,輕聲道:“你與我合作,我們一起顛覆這個已經肮髒的神界。你可願意?”
  清瓷完全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一時間呆在那裏,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四章  
  玄武笑吟吟地看著她,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說了多麽驚天動地的話語。清瓷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開惡劣的玩笑來戲弄她,還是說真的。看他那雙眼,太詭異太深邃,他分明是一個神,卻居然要說什麽顛覆神界,當真是匪夷所思。
  她忽然輕輕哼了一聲,潔白的袖子垂了下來,沉著臉看向他,冷道:“一個神居然和我說這樣的話,如果是玩笑,也未免惡劣了一些。我卻問你為什麽要找上我?”
  玄武挑著眉毛,眼光落在她袖子旁邊的那株血色小花上,悠然說道:“你的頭腦夠冷靜,你的心腸夠毒辣,你的手段夠高強。不過最重要的是因為你的恨夠深,你的恨足夠讓你將這裏變成地獄。但是現在的你能力還不到火候,如果與我合作,神界會破壞得更徹底。”
  清瓷冷笑了起來,也順著他的眼神看向腳邊的血紅花朵,淡然道:“我的能力到不到火候,輪不到你來說。我不管你到底存著什麽心思,想利用我來做什麽達到你的目的,你也不用想了。謝謝你的稱讚,當然,如果你剛才是在稱讚我的話。”
  她轉身又要走,忽覺腳底仿佛給人定住了一般,竟然貼在地上無法動彈!她吃了一驚,正要設法脫離,眼前忽地一花,那人居然瞬間便站定在她麵前,手裏捏著她的手絹,對她優雅微笑。
  “別急,可能是我的誠意還不夠。你聽我說完好麽?”他溫柔地將手絹塞回她的袖子裏,愛憐地看了一眼那朵小小的紅花,柔聲道:“我知道你是落伽城的女兒,也知道你對太白恨之入骨,對神界不屑一顧。你用血肉化出這樣一朵花來,是想做什麽呢?你以為那些神不懂得情欲麽?需要你的花來感染他們?你錯了,他們很懂愛恨情仇,隻不過喜歡將自己掩藏在聖潔的外表下麵罷了。你的花雖然厲害,卻也沒什麽大的作用。隻是我很欣賞你隱忍八百年的能力,你若能與我一起,不出兩百年……我們便可以顛覆這個已經腐爛的神界,建立一個嶄新的神界。你願意麽?”
  清瓷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他,漆黑的眼睛裏一絲波瀾也無,似乎隻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玄武歎了一聲,繼續說道:“麝香王漸漸自滿稱大,用殘酷的屠殺來奪取領地。諸神各自心懷鬼胎,隻剩下美麗的皮相可以稍微看看。就連你們這些地位很低的樂官女伶之間也是互相爭奪不服氣,哪裏還有曾經的繁榮光明?五曜早已不複當年的盛況,隻有我們四方神獸還恪守神界律條,試圖努力挽回曾經的光輝。隻是我現在已經累了,無力了。這樣腐爛敗壞的神界實在不是我願意看到的,與其讓它自己崩潰,不如我來將它摧毀。你是個好孩子,太白屠殺半城的百姓才將你們征服,你可以隱忍這麽久而不露破綻。我就是欣賞你這種關鍵的時候給人致命打擊的個性,好了,我說了這麽多,你還不能給我一個答複麽?隻要你願意,我馬上便可讓你成為真正的神,擁有無上的法力。現在告訴我,你願意與我合作麽?”
  清瓷目光古怪地看著他,似乎根本不認識他一般,半個字也不說。玄武漸漸沉下臉來,冷道:“你若不願,那就不要怪我狠毒。顛覆神界本就是我們四方神獸的秘密,你既然已經知曉它卻不加入,就別怨我除了你滅口!”
  他身上陡然亮起刺目的白光,詭異的三瞳眼內竟然散發出不同的色彩來,如魅似惑,仿佛要將她的魂魄從身體裏硬生生地勾引出來,撕個粉碎。他的手掌微抬,掌心醞釀著一團雪一般的古怪事物,給風一吹,頓時飄散開來,如同漫天飛舞的柳絮一樣,帶著刺骨的冰寒,眼看便要將清瓷包裹在裏麵。
  他死死地盯著她看,眯起了魅惑的鳳眼。說實話,他的確不太忍心將她這樣簡單的除去,隻是四方神獸的秘密如果泄露,麝香王那裏必然會有所動作。現在麝香山和五曜這裏已經對他們百般猜忌了,如果招來爭鬥,勢必影響日後的大計劃。此刻還是萬事小心為上策……
  正想著,忽聽清瓷嘻嘻一笑,竟然帶著某種頑皮戲謔的味道。他猛地一怔,突然回過神來伸手便去抓那個纖細的身影,一抓之下,那個原本給他定在原地無法動彈的人居然瞬間化做了白色的輕煙!眼看輕煙嫋嫋地散了開來,半空中忽然響起清瓷冷笑的聲音。
  “玄武大人,什麽都不懂的人是你。我對新神界什麽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對你的理想也沒有一絲感觸。你這般用心良苦地醞釀著大計劃,莫要再說五曜這裏肮髒腐爛。你自己難道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要的是什麽嗎?情欲之事,你學得也很好啊!哈哈!”
  玄武一陣惱怒,抬手便將地上那朵血紅的小花砸得粉碎,頓時鮮紅的汁液亂溢,如同鮮血一般將周圍雪白的花朵都染紅了。他倒抽了一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鮮紅的汁液落在泥土上滲透了進去,霎時遍地都鑽出了無數細小的紅花!這是什麽詭異的術?!這些花居然沒辦法除掉麽?!
  清瓷的聲音漸漸遠去,語氣裏卻是尖酸嘲諷之極,“情欲之事,你們神其實什麽也不懂。你若真明白,便該知道這花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除去的。你以為我想做什麽?你以為我當真如你所想的那般憤世嫉俗?我不過是想將你們這些神的聖潔外衣扯下來而已。我是個沒什麽遠大理想的小女子,也沒有努力修煉成神超過你們的偉大理想。我隻是想讓你們陪我一起墮落而已,好好品嚐一下你們看不起的七情六欲吧!說不定,你今天晚上能做一個美麗的夢……”
  聲音消失在半空之中,她的人竟真的化做了輕煙從他眼皮子底下逃竄了去!玄武一時竟不知道是該惱還是該笑,怔怔地站在那裏。回想她說的那些話,難道當真是他自己太天真麽?他其實根本不了解這個女子的想法,一絲一毫都不了解……
  身後的花海忽然傳出輕微的聲響,然後一個低沉卻張狂的聲音在他身後不到三尺的地方響了起來,帶著肅殺的語氣,輕聲問道:“要我去將她除了滅口麽?”
  玄武靜靜地站在那裏,沉默了半晌,然後低頭看了看那些頑固豔麗的血色小花朵,低聲道:“不用了……她,與我們無幹……”
  那人走了過來,與他一起低頭看那些血色的花,然後歎道:“你就任她這樣胡亂行為麽?玄武,顛覆神界的計劃給這樣一個古怪女子得知了去,於我們印星城實在是極危險的事情,你就不想想我們策劃了那麽久的苦心麽?”
  玄武回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聲音有些狡猾的媚。
  “朱雀,誰說我放棄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創造一個新的神界。現在,不如暫時借小丫頭的手來顛覆麝香山,我們也可以從容行事。你且安心,她自己也是心懷鬼胎,絕對不會貿然說什麽出去。放心吧。”
  穿著朱紅盔甲的英武男子朱雀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抬頭望向清瓷消失的方向,輕道:“一個樂官的法力居然可以從你手裏逃脫,她到底是什麽人?”
  玄武笑了笑,轉身走出花海上了回廊,袖子一展,手裏赫然捏著一朵血紅的小花。他慢慢地將那花在手指間搓揉,血紅的汁液頓時沁染了他的手掌。他也不在意,隻說道:“別管她是什麽人了,逃也讓她逃了,就算放過她一次罷了。”
  他將破爛的花朵丟進了另一邊的回廊裏,看著它化成血水滲進去之後從土裏又鑽了出來。
  清瓷,你若以為這樣便算了,那可是不行的……
  臉色慘白的回到噬金宮,清瓷一進房間便脫了鞋子躺在了床上。左側腹部上傳來的陣陣刺痛寒意令她渾身都在發抖。這就是神的力量麽?太可怕了……她本以為擁有了心魔就可以和那些神做一番較量,卻沒想到一下便給人製了住!
  她咬牙扯開衣裳,低頭一看,左側腹部上的肌膚已經變成了青紫色,散發出無比的寒氣,又冷又痛,令她嘴唇都是一片慘白。他那一抓,手上的寒氣還是傷害到她了!北方的冰雪之神玄武……不愧為四方神獸之長,果然厲害!今天一番不太正式的交手,卻也讓她警惕了起來。
  憑她目前的水平,根本什麽也做不了。她要更強!更強!強到足以輕鬆地應付這些神,強到……可以顛覆這個罪惡深重的神界。
  心底的那隻魔又哀號了起來,似乎對她的需索無度毫無辦法。她拉高了被子將整個人埋了進去,連頭臉也罩了住。咬著手指,她閉上了眼睛,強迫心底的那隻魔將力量傳度給她。漆黑的光芒從被子的縫隙裏透了出來,她用力抵住腹部上刺痛的傷口,心底卻有說不出的暢快決絕。
  ***********
  七十年之後,麝香王與暗星在極北的曼佗羅城決戰,兩敗俱傷。傷重無治的麝香王將暗星的魂魄打碎,將其中的一部分用自己最後剩下的一點法力開了結界,強行塞入另一個未知名的時代之中,另一部分則封印在曼佗羅城的地下冰城內,永恒凍結。
  其後,麝香王死於曼佗羅城,神界上下,為之痛惜。
  由於他死得突然,沒有來得及交代下任麝香王人選,所以五曜與四方神獸對這個位置均虎視眈眈,短時間內,誰也別想得到這個無上的王位,誰,也不能輕舉妄動一下。
  在這個戰亂動蕩的時期,清瓷和絲竹卻得到了好消息。太白以兩人自進入神界以來勤勉修為,刻苦專心為由,向麝香山目前地位最高的神司月提出了提拔她們做半神的請求,得到了允許。於是麝香王去世三年之時,噬金宮樂官絲竹與清瓷獲神恩成為半神。
  驚天一戰之後,神界元氣大傷。為了防止曾經用武力征服的諸城再起反叛的心思,行事一向專斷無情的司月命令太白即日離開麝香山,去神界各個領地視察一番。若發覺有反叛的苗頭,立即除去,絕不留情。
  秋風蕭瑟,噬金宮內的楓樹正是豔麗之時,遠遠望去一片,如煙似霞,火紅明黃,給漸漸寒冷的麝香山帶來了一絲熱烈的氣息。太白本是司金之神,他的行宮自然也是金碧輝煌不同於其他的五曜。何況其為五曜之長,所以行宮排在第一位。
  出了行宮,前麵是一片碧綠的湖水,向右是斷念崖,終日雲霧繚繞,深不見底。絲竹看了半天,才在斷念崖上看到一個小小的白點,她眯起了眼睛,又看了半晌才確定那個人就是一大早就不在屋子裏的清瓷!這個丫頭!太白大人剛出了麝香山,她就不肯安分待在行宮裏修行了!當真不思進取之極!
  她跺了跺腳,咬牙奔了過去,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斷念崖。好在清瓷隻待在半山腰,她爬了半天手腳都發軟,隻好坐在石頭上向上喊去:“清瓷!你好好的爬斷念崖幹什麽?!快點下來!這裏是神聖的地方,不能隨便爬上去的!”
  聲音在空中飄蕩著,激起無數回音,清瓷的身影就在雲霧繚繞的那一端,偶爾可見她嫣紅唇角的微微笑意。隻聽她在上麵悠然道:“絲竹,你若能上來,就可以看到整個麝香山的景色。可惜你體力太差,看不到好風光。”
  絲竹歎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卻見眼前一花,清瓷居然就這麽從上麵跳了下來!她吃了一驚,差點從石頭上栽下去,給清瓷一把拉住按坐在上麵。然後聽她在頭頂無奈地說道:“你何必上來尋我?我不過看看風景而已。你又懼高,偏偏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絲竹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也不知道她剛才用了什麽法術居然毫發無傷地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清瓷越來越神秘了,她總覺得她的眼睛裏藏了好多東西,她卻什麽都不說。太白大人恩準她們做了半神也不見她開心,她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清瓷坐在她身邊,指著斷念崖下麵笑道:“看到了麽?八個行宮,有兩個都空了。麝香王死了,身份尷尬的司日也走了。他們倆的行宮現在都空了下來。你說,以後到底誰可以住進那個宮殿裏麵呢?”
  絲竹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卻見崖下一片風光明媚,全部了然入目。青山綠水,琉璃萬丈,麝香山永遠是這般清淨聖潔。八個華麗的行宮呈之字型排開,最上麵的那個巨大無比的五彩宮殿便是麝香王的行宮了。
  她幽幽歎了一聲,輕道:“我想下任的麝香王會是司月大人吧……雖然我很怕她那種嚴厲的神,可是她的確很精明也很厲害,如果要我選,我覺得她最適合住進去了。”
  清瓷淡然一笑,歎道:“你覺得太白如何?其實他的本領,是五曜裏麵最厲害的,甚至比司月還要厲害,所以之前麝香王擴展神界領地,都讓他上陣進行征服屠殺。一來他最聽話,二來熒惑不服管,脾氣古怪。所以如果要有下任的麝香王,太白的機會應該最大。”
  絲竹笑了起來,柔聲道:“可太白大人被司月大人派出去視察神界其他領地了啊!短時間裏恐怕根本回不來吧。可是如果他能當上麝香王,我會很開心的!”
  她就如同愛戀中的小女子,滿眼的崇拜景仰,滿心隻期盼他好。雖然太白從來不與她們說話,可是誰能說她可憐?她自己覺得幸福便好。
  清瓷點頭道:“就是因為他的能力非凡,所以司月才將他支了開去省得他和自己爭奪。你以為她不會算計麽?可笑太白居然爭也不爭就退讓了出來,白白讓司月那個女人得到好處。都是白癡。”
  “清瓷!你說話怎麽還是這麽沒上沒下?!”絲竹皺眉斥責著,一直以來她就從來不用尊稱敬畏這些神,再這樣下去,若是給他人知道了,肯定會受懲罰的!
  清瓷嘻嘻一笑,頗有些不在乎的模樣。一雙眼睛笑起來就是彎彎的,仿佛還和以前那個天真好強的清瓷一樣。絲竹心一軟,忽然就不忍心再說她什麽了。她心裏不平,怨恨神界征服了落伽城,偶爾說說氣話也是正常的。隻要不要再像七十多年前一樣做那些挑釁的行為,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她也可以不去管她。
  話說回來,最近清瓷真的安分很多,或許當上了半神之後慢慢修煉成功了吧,心裏的恨意也變得淡薄,總有一天,她們都會成為一片澄澈無暇的聖潔的神。之前的種種,也不過談笑間灰飛湮滅而已,過去的都過去了,她們終是要修個正果,不丟落伽城的臉。
  噬金宮前忽然有人影晃動,似乎有人偷偷潛了進來,探頭探腦地四處看著,好象不太認得路的樣子。絲竹駭然地捂著嘴,有些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膽子大到擅闖神界!那個人穿著白色的衣裳,隱約看去似乎是神官服。絲竹眯著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是誰,隻覺得眼熟。
  卻聽清瓷忽然低語道:“原來是他……我差點將他忘了呢。”
  絲竹急忙問道:“你知道是誰?”
  清瓷微微一笑,眼神有些詭異,“當然知道……他是翼宿鷹王翼,偷偷跑進來,是想去見熒惑吧!”
  正好,她正要找他呢!七十年來的努力成果,或許可以在這個單純渴望力量的少年身上稍微試一下……  
  第五章  
  鷹王翼四處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熒惑大人的行宮在哪裏。他隻來過一次麝香山,還是七十年前的那次盛典了……
  早就聽聞麝香山的熒惑大人有修羅的稱號,那種絕對強勁的力量,那種目空一切的霸氣,他一直都景仰崇拜之極。可惜上次五曜諸神離開的太快,他身為四方神獸的得力部下,也不好追上去和熒惑說什麽。隱約記得熒惑大人穿著黑色的衣服,左手上纏繞著經文。據說他整個人就是一團火,從來沒有任何人能夠觸碰他一下。
  今天好不容易朱雀大人和玄武大人出了印星城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他才得空偷偷跑來麝香山,打算認真地瞻仰一下熒惑大人的風采,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熒惑大人可以收他為徒……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有些慚愧,有些自信。因為仰慕熒惑的強勁,他自己也偷偷修煉禦火術,但總是不得要領,有時候甚至會被自己發出的神火灼傷。他要好好請教一下熒惑大人如何禦火,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總有一天可以超越熒惑大人成為下任的司火熒惑!
  不過話說回來,眼前這個金碧輝煌的行宮莫非就是熒惑大人的地方呢?看上去那麽華麗,一派王者氣息,連琉璃瓦都是金色的。金色,就是火焰的色澤。看來他運氣不錯!一下就找到了熒惑大人的行宮!
  鷹王翼有些緊張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白色的神官服,又把壓在頭上的高簷帽弄弄正,確定一切都比較整齊,這才往那金色的宮殿走去。
  剛走沒兩步,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清冷卻嬌嫩的聲音,“你找太白大人有事麽?”
  他驚了一下,急忙回身恭敬地彎下了腰,沉聲道:“我是印星城朱雀大人手下的翼宿,這次來是拜訪熒惑大人的。”
  說完,他微微抬起了頭,卻見兩個一模一樣的年輕女子站在他麵前,都是秀美清雅的少女,身上穿著與他一樣的神官服,兩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他臉上,倒讓他有些靦腆,紅了臉皮子。奇怪,這兩個女子,為什麽有些眼熟?莫非在哪裏見過麽?
  絲竹柔聲道:“鷹王翼大人不必多禮,您要找熒惑大人是麽?這裏是太白大人的行宮,熒惑大人的神火宮還在後麵。”
  鷹王翼頓時有些惶恐,原本就有些赧紅的臉這會更紅了。他居然差點闖進五曜之長太白大人的行宮!真是太鹵莽了!
  “謝謝兩位的提醒……隻是不知熒惑大人的行宮在什麽地方?”
  絲竹剛要開口告訴他,卻見清瓷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柔聲說道:“熒惑大人的行宮我認識,我帶你去吧。”
  她笑得文雅而不染俗氣,鷹王翼隻覺她那雙眼,煙波迷離,款款蕩漾,裏麵似乎包含了無數欲言又止的柔情似水。一直以來他都專心於修煉法力上麵,哪裏經曆過這等麗色相誘,立時隻覺心底似乎漏了一塊窟窿,血液一個勁地往頭頂衝上來,有些惶恐無措,卻一點都不討厭。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跟著這個少女走了很遠了。道旁楓樹如煙如霞,似乎從天上直接籠罩了下來一般,她纖細嫋娜的背影就在三步之外。漆黑的發絲被微風吹拂得柔柔搖擺,絲絲縷縷繚繞不休。時不時回頭對他溫柔而笑,唇角眼旁春色嫵媚,仿佛要對他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鷹王翼頓時心神一陣蕩漾,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化做了綺麗的夢幻,渾身都有些軟綿綿地,也不知道他原來正被她誘惑著,隻盼這一路走得長些,慢些,好讓他……將這種陌生的美麗仔細攫取一番。
  鼻端似乎總是若有若無地飄蕩著幽幽的香氣,也不知是花香還是人香。眼裏什麽都看不見,隻有麵前這個嫣然微笑的女子。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眼睛仿佛給定在那裏一般,無論如何也無法移開視線。可他一點都不討厭這種感覺,一點都不討厭……
  越過碧綠的湖水,走出嫣紅的楓樹林,道旁張狂妖豔地盛開著血紅的小小花朵。一朵朵在風中搖曳生姿,綺麗甜蜜的香氣將兩個人包裹在其中。他眼光癡迷,什麽也沒注意,跟著清瓷慢慢走著,一腳踏爛了一朵血紅的小花。
  誰也沒注意,那朵花瞬間化成了一灘血水滲進泥土裏,一會又鑽了出來,刹那間便又開放起來。花蕊漆黑如墨,如同嫣紅誘惑中的一隻魔眼。
  “鷹王翼大人……你為什麽要來麝香山找熒惑大人呢?你不是朱雀大人的得力部下麽?”
  清瓷眼神詭異地漫步走著,聲音卻是嬌嫩如同在歌唱。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淒涼肅殺,枯枝纏繞,野草叢生,她帶著他不知不覺竟來到了麝香山的後山,這裏的景色與前麵完全不同,半絲生氣也無。草與樹都是幹枯的,泛著死亡的色澤。
  他一無所知,隻覺周圍似乎還是那煙霞籠罩的楓樹林,滿眼的嫣紅明黃,奪目之極。心神俱醉的他,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懶洋洋地,似乎正在享受什麽。
  “熒惑大人是我崇拜的人物……他那麽強,那麽厲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夠成為他那樣的人物便好了……”
  他眯著眼睛,裏麵閃爍著赤裸裸的欲望光芒。是的,他渴求力量,渴求強大,就是這種單純的欲望最有意思,最好掌握……
  清瓷柔聲道:“你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是啊……我……我想……非常想……”
  “這就是你們神的欲望?”
  聲音忽然變得冷酷譏誚,刺得他幾乎是立即回了神,這才發覺周圍景色的古怪。他倒抽了一口氣,皺眉望向那個白衣的少女,卻見她轉過身來,一雙眼冷若秋水,充滿了譏誚嘲諷的尖利,灼灼地看著他,陰森森地甚是可怕。
  “這是什麽地方?!熒惑大人在哪裏?!”
  他有些驚慌地吼了起來,周圍一片淒涼荒蕪,似乎連陽光都被這種灰暗吞吃了去,灰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清。這個女人!她到底要幹什麽?!
  清瓷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子,也學他四周看了看,才悠然道:“是呀,這裏是什麽地方呢?好象是麝香後山……聽說,是專門用來監禁叛神和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的地方哦。”
  “你這個女人!”
  他惱怒了起來,伸手便要來抓她!她居然誘惑他?!誘惑他這個優秀的,強大的神?可惡啊!可惡啊!
  清瓷輕飄飄地閃了開來,讓他抓了個空,一邊冷冷笑道:“你在痛恨我誘惑你?你若沒有欲望,我豈能誘惑得了呢?為什麽你們這些神一旦自己出了問題,第一個責怪的永遠是別人?”
  鷹王翼更是惱火,隻覺難堪之極。她說得沒錯,被誘惑的是他!隻是……他陡然抬眼,眼底一片驚天的殺氣!
  “麝香山居然有你這種妖媚魔物!今天若不除掉你,我就不叫鷹王翼!”
  他的掌心忽然竄出一簇小小的血紅的火焰,火苗忽悠悠地晃動著,似乎不是很穩定。他的手掌也因為無法成功控製神火而微微發抖,掌心有些灼燒出的黑色。可是盡管如此細小的火焰,盡管他無法成功操縱,那一小簇的火焰還是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血紅的色澤,原本有些陰冷潮濕的空氣頓時變得幹燥灼熱。
  清瓷揚起了眉頭,笑了一聲,“看來你操縱神火的本領還挺到家的。”
  鷹王翼喝了一聲,“受死!”話音剛落,整個人就如同閃電一般竄了上來,掌心那一簇火焰明滅跳動,劃開灰色的霧氣,染出一片豔麗的紅。
  清瓷忽地閃了開來,逮住空隙,一把捉住了他伸出的胳膊,用力一捏,隻聽一陣骨骼碎裂的沉悶聲響,伴隨著鷹王翼尖銳的痛呼,野地裏聽來分外淒厲。
  她抬腳輕鬆一踢,將斷了胳膊的鷹王翼踢得跪了下來。她站在他身後,手裏抓著他的胳膊,令他不得不側過身體,氣喘籲籲地癱在那裏。
  “你跌下來的位置正好,省得我再將你搬過來。一會你就有好東西看的。”
  清瓷幽幽地說著,細白的手指捏著他的胳膊,似乎毫不費力,卻令他一點都動彈不得。
  鷹王翼喘著氣,恨道:“你這個女人!麝香山的諸神不會放過你的!這般陰狠狡詐,心懷叵測,太白大人一定會殺了你的!”
  “殺了我?”她輕笑了起來,“我很希望當初他可以殺了我。殺了我,你們神界至少還可以維持表麵的光鮮亮麗,隻是他一時的所謂仁慈,卻留下我這個禍根。要恨,去恨他罷。”
  鷹王翼的斷臂給她這樣毫不留情的攥在手中,痛得鑽心,他從來沒有受過這等苦楚,心裏又是恨又是不甘,隻盼自己可以親手殺了這個惡毒的女人!將她寸寸碾碎,方可消心頭的怨!
  “神當真是世上最可笑的東西了……”她低聲說著,“聖潔,高貴,強大……這些本該是用來維持平衡與平等的能力,卻被你們拿來高高在上,鄙夷凡人。最可笑的就是明明心裏已經被情欲折騰的腐爛敗壞,每個人都心懷鬼胎,而麵子上卻還要裝出一付什麽都不懂什麽都看不進眼的聖潔模樣。你們仗著強大的能力,強迫與自己不同論調的凡人順從你們,一旦遭到反抗,便屠殺蹂躪,如同禽獸野狗。你們不是說不懂欲望麽?你們不是說七情六欲為虛幻罪惡之物麽?我這個人很壞,也很懶,我才不想修煉出正果陪你們一起慢慢腐爛。反正總要敗壞的,不如壞得更快一些!我就是不許你們披著漂亮的衣服假正經,我就是要你們把心裏醜陋的東西暴露出來!怎麽樣?很快活罷?你方才不是也很享受美色的誘惑麽?哈哈哈!可笑!”
  鷹王翼幾乎要被她尖銳的話語逼瘋過去,跪在地上連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在那裏淒厲地低吼,吼了些什麽,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這個女人……他竟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鼻子裏忽然聞到一股腐爛惡臭的氣味,竟是從前麵不到三尺的地方飄過來的。他正惡心地想吐,下巴卻忽然被清瓷用力捏了住,怎麽也甩脫不了。她冷冰冰刺耳的聲音在他頭頂響了起來,如同惡毒的咒語。
  “仔細看著!看看那些人!他們就是被你們這些神稱做叛徒和妖物的人!”
  他拚命地扭著頭,口中發出痛苦的吼叫,卻半點也掙紮不開。一雙眼更是被施了法術一般,直直地看向前方。隻瞥了一眼,頓時覺得全身上下突然給人丟進了冰水中一樣,完全僵硬了住!
  前方是一個很小的鐵窗,他一看就知道是神界專門用來關押犯人的玄鐵,上麵還雕刻著特有的咒文,防止他們逃脫。鐵窗裏的景象令他遍體生寒,裏麵滿滿的全是人!身上穿著血汙的衣裳,破爛得幾乎無法遮掩身體。而沒有一個人身體是完好的,皮膚上血跡斑斑,傷痕幾乎可見骨,還有的傷口已經腐爛,爛肉和漆黑的血水將衣服粘在了身上,發出陣陣惡臭。
  每個人都是神情呆滯,目光無神,披頭散發完全看不出男女。鐵窗裏幽暗的火光跳躍著,隱約還可以聽見陣陣淒厲的哀號,似乎是有人正在用刑……每當哀號聲傳出來,鐵窗裏的無數人身體便開始顫抖,手腕和腳踝上的鐵索也跟著抖動,發出冰冷的碰撞聲。
  鷹王翼隻覺自己仿佛也是給人用鐵索鎖了住,用盡酷刑拷打,全身都是血,痛之入骨。他戰栗著想喝上眼睛,卻怎麽也不能夠。清瓷捏著他的下巴,冷笑道:“你看到那個人了麽?那個有著駝背的老人!他就是因為一百年前與一個不服神界管束的妖相戀,所以被抓來了這裏感化!看到那個瞎了眼睛的女人麽?就是因為她的兒子信仰暗星,而她護著自己的兒子說了幾句叛逆的話語,就給神捉來了這裏感化!你看到了麽?看到了麽?!這些就是你們所謂的感化!還想再看麽?”
  他痛苦地呻吟,隻覺仿佛給人又從冰水裏撈了出來放在火上焚燒,再也不能夠承受。
  “別說了……別說了……”他喃喃地念著,聲音破碎,可是那雙眼卻怎麽也沒辦法移開,繼續被迫地看著鐵窗裏那些不成人樣的凡人。
  “這就是你們聖潔的神做出來的事情!將人生生折磨,死也不能夠!你還要仰慕麽?你還想逃避麽?你還不承認自己是有欲望的?你還以為神是高高在上拯救世人的麽?!別再做你那些可笑的春秋大夢了!”
  鷹王翼給她逼到了絕境之上,滿眼的淚水,心裏亂成一團,如同冰和火一起來折磨他,忽冷忽熱,快要發瘋。他哭泣著,聲音破碎流離,如同從喉嚨裏擠出來一樣。
  “可是……可是我……我是真心的!我是真想做一個拯救世人的神!我……我與他們不一樣!”
  清瓷陡然大笑了起來,聲音慘厲如同鬼哭,“你是不一樣的?你憑什麽以為自己是不一樣的?你做了什麽?你救了誰?你當真以為自己聖潔到哪裏去了?!”
  鷹王翼哽咽著,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過去的一切都在眼前給揉碎了,撕裂了,崩潰了,焚燒了。洗玉台的歌聲曼舞,楓樹林的煙霞籠罩,那些美景,那些高潔的信仰,全部都和眼前血腥可怕的鐵窗糅合在了一起,紛亂糾纏,攪得他一顆心幾乎要碎開來,痛苦到不能自己。
  “別說了……求求你……”
  他終於可以閉上眼睛,臉色慘白,兩顆淚水從他的眼角飛快地滑落,染濕了他身上曾經引以為傲的神官服。
  清瓷將他摔了開來,他如同破布一般跌爬在地上,身體沉重到幾乎不是自己的,完全動不了。她沒有說話,隻攏了攏寬大的袖子,眼睛裏幽然無波,如同兩個漆黑的深淵。她也不看那個爬在地上精神崩潰的鷹王翼,隻微微側著頭,似乎正在想什麽。
  沉默了很久很久,鷹王翼才開了口,聲音沙啞還帶著哭音。
  “你……為什麽要找上我?我與你應該曾經並無糾葛才是……為什麽是我?!”
  他嘶吼著,如同受了重傷的狼,淒厲慘越。
  清瓷淡然道:“因為你眼睛裏有最單純的欲望,對強大的力量渴求的欲望。你絲毫不懂得掩飾,卻還要一付自己是高貴的神的模樣。我便幫你一把,你不用太感激我。”
  鷹王翼忽然笑了起來,夾雜著哭聲,分外可怕。
  “好……好!算你狠!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也不會……”
  清瓷點了點頭,“那就永遠記得我罷,我叫清瓷,日後你想來報複我,隻要我還活著,就隨時恭候。”
  她轉身就走,邊走邊笑,似乎暢快極了,卻又隱約有無邊的痛楚藏在裏麵。
  周圍是一片模糊的灰色霧氣,什麽也看不清。空曠的野地裏,隻有她暢快的笑聲與鷹王翼淒厲的吼聲混雜在一起,那一聲聲的“清瓷!”,如同最憤恨的詛咒,在空中不停的蕩漾飄浮。
  聲音漸漸不可聞,清瓷走了片刻,忽然停了下來。然後輕輕捉起垂在胸前的一綹頭發,放在手上慢慢把玩。
  半晌,她幽幽地開了口,“你一直在那裏看著,現在我離開了,你還不打算出來麽?”
  話音剛落,她身旁五尺的地方忽然白光一閃,一個穿著白色狐裘的清俊男子麵無表情地站在了她身邊,定定地看著她。
  清瓷悠然道:“你也看到了好東西,怎麽?沒有什麽感想麽?”
  玄武冷冷地看著她,好半天,才沉聲道:“我的感想?如果是我,立即就會殺了你!”
  清瓷哼了一聲,回頭瞥了他一眼,柔聲道:“殺了我?我隨時歡迎你來殺我。”  
  第六章  
  玄武看了她半晌,忽然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地走近她,放柔了聲音輕輕說道:“你當真膽大之極,連我也忍不住有些佩服你。我隻奇怪,你為什麽不幹脆正大光明的來造反,卻盡找一些小神來欺負,做些背地裏的陰暗舉動?你就算讓那些花開遍了神界卻又如何?腐爛的依舊腐爛,隻不過敗壞得更加快一些。你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清瓷垂下眼睛,幽幽歎了一聲,“你何必要明白我的舉動?你自己不也是正在策劃顛覆神界麽?我既不來打擾你,你又為什麽總是纏著我不放?我早已說過了吧?我對你那些偉大光明的計劃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也從不想找什麽同路人一起幹一番所謂的大事業。你問我要什麽?問得好,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伸出手來,手掌瑩白細膩,五根手指纖細可愛,怎麽也無法相信這樣一隻柔美的手,曾將一個神官的手臂生生捏斷,做下那麽多可怕的行為。
  “或許,我隻是想證明自己的某個執著的理念,我隻想證明,我的這雙手,凡人的手也可以逆天。可能這個就是我想要的吧……”
  她低聲說著,忽然笑了一下,有種稀薄的苦澀藏在裏麵,卻掩不去天生的傲然灑脫。
  “也奇怪,我何必與你說這麽多?雖然同心卻不同路,我們總是敵人。你走吧!莫要再和我說什麽顛覆神界的話語,我們永無合作之日的。”
  她轉身要走,卻被玄武一個閃身擋在了她麵前。他眼光複雜地盯著她,好半天才沉聲道:“為什麽不願和我一起?要知道你雖然厲害,雖然心思細密,可是凡人總不可能用肉掌顛覆神界的!更何況五曜之中頑固不化之人甚多,你一個女子,當真以為可以做什麽大事情麽?我隻是……我隻是不忍……看你失敗而已!”
  話語說到後來,已經有些激動,他幾乎要伸出手去將她拉住,卻又頓了頓,強行忍住,目光深沉而熱烈。
  清瓷忽地抬頭看著他,帶著一種微微的嘲諷,定定地看著他驚覺自己的失態,急忙冷下了神色,依舊是一個清俊高雅的神。隻是那一瞬間,他自己也不承認自己由神變為一個急切的普通男子,隻希望這個女子不要傷害到自己。
  “北方的冰雪之神,一直是冷漠出世,風華絕代的。你今天貿然來到麝香山,難道就是為了阻止我麽?你就不怕,我那些花朵也將你誘惑了去?” 她柔柔地說著,唇邊滿是嫵媚的笑,可眼底卻是譏誚尖酸之極,冷冷地看著他略微狼狽的模樣。
  玄武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惱火,冷道:“莫要說麝香山那點花朵,你便是有本事將那些花種滿印星城,我也不會受你半點影響!你終是把神看得低了!神總是這個世間一切的主宰,公正嚴明,豈會為你那些邪術所惑?!你自以為強大,卻始終離不開我的掌握!如果我不放過你,今天哪裏輪到你在我麵前囂張?!神界也終究會是我的,何況你這個小小的凡人女子!”
  清瓷嘻嘻一笑,柔聲道:“玄武大人,我不過說了一句而已,你卻砸給我那麽重的言語,莫非你當真在心虛?情欲之事,你果然很有天分。”
  玄武的臉色頓時鐵青,似乎終於給她惹惱了。他寬大的袖子猛地一展,掌心又閃爍出白雪一般的光芒,點點雪花圍著他的手指繚繞,雖然美麗,卻也可怕。周圍的空氣本就陰冷,隨著他施法放出力量,更是寒冷刺骨了起來。玄武乃為北方的冰雪之神,與司火的熒惑屬於完全相克的神。一個熾烈強悍,一個冰冷清雅。此刻他動了真手段,眼看著霧氣更加的濃厚,地上的枯草也飛快地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冰雪雕塑出來的一般晶瑩,一雙漆黑的眼,幽深莫測,糾纏著無數思緒,終是化成了一股殺氣,淩厲地刺向那個怯生生站在三步之遠的少女。
  清瓷慢悠悠地舉起手來,歎道:“神終究是神,無論是誰都一樣。自己相信著自己的聖潔,不允許有一絲不完美,你也不例外。看來我觸犯了你的禁忌,今天非要與你戰上一場了。”
  她翹起食指,在左手掌心用指甲狠狠劃了下去,頓時冒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卻不落下,隻在她掌心中緩慢伸展開來,優美卻詭譎,眼看著就勾勒出一朵花的輪廓。鮮血還在微微顫動著,更讓那花看上去有如弱不驚風一般,纖細可愛。
  “與你戰鬥,或許要用上這個印。”
  她幽幽說著,話音剛落,額頭上陡然浮現出漆黑的紋路,周身頓時散發出一道漆黑的光芒,映著她雪白的肌膚,有一種妖異的媚。
  玄武倒抽了一口氣,“心魔印?!你居然擁有心魔?!”她是如何召喚心魔的?心魔怎會被一個凡人的女子如此自如的操縱?!她到底是什麽人?!
  清瓷淺淺而笑,潔白的額頭上,那個心魔印顯得異常刺目妖豔,使得她原本秀美的臉也染上了邪氣,魅惑卻墮落。
  “我若連心魔也無法擁有,如何能用凡人之手顛覆神界?”她仰著頭,眼睛裏光芒灼灼攝人,朗聲道:“如若讓你顛覆麝香山,再創造的也無非是另一個麝香山罷了!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這天,再也不能壓迫我,我要這雲,再也不能迷惑我!我要我手,將所有的虛偽推翻砸碎!我要惡之花開遍神界!我要諸神,陪我一起墮落!”
  她揚聲而笑,驚心動魄,掌心裏那朵鮮血勾勒出的花,變幻莫測,突突跳動,似乎刹那間,周圍一切都籠罩上了那種血紅的色澤,朵朵惡之花張狂地開放,映得霧氣也泛出了鮮豔的色澤。
  玄武大驚,不知不覺竟給她先發製人放出了誘惑的法力。周圍所有都是幻象,他將掌中的白雪拋了出去,所到之處頓時清明透徹,一時間天空落下無數紛紛揚揚的雪花,地麵上卻盛開著血紅的花朵,情景甚是詭譎。
  玄武不等她說話行動,狠下了心腸捏起手掌,卻見白光乍現,從他手中慢慢拉長,居然用冰雪化出了一把形狀古怪的劍。劍呈半透明狀,卻是彎的。劍柄潔白如雪,尾端嵌著一顆血紅的石頭。他舉劍過眉,冷道:“用血化出這些邪惡之花也沒什麽了不起!今日卻要用你的血來祭祀我的玄武劍!受死!”
  劍身忽地發出龍吟一般的尖銳嘶吼,他猛地一揮,卷起漫天白雪,夾雜著無數嫣紅的花瓣,繞著透明的劍身飛快旋轉。狂風驟起,兩人的白色衣袂隨風亂舞。他卻遲遲不揮下去,一雙眼隔著飄蕩的雪花,緊緊地看著她。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用力吼著,那聲音太淒厲,幾乎要將他生生撕碎。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也會這般猶豫迷惑,奔騰的情感一再告訴他,他根本是不願將她斬死於劍下。可是理智卻提醒他,如果不將她除去,日後的一切大業都會為她阻撓。兩股力量在心底激烈地衝突,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開來。
  他忽然咬牙厲聲叫了起來,手指猛地縮緊,閉上了眼睛一劍劈了過去。淩厲的風聲呼嘯著竄出去,他的辮子在身後決絕地打了個卷。他知道的,隻要他亮出玄武劍,沒有一個人或者妖可以躲得過去。她死了,以後便再也沒有人來誘惑他,動搖他……死得好!他的心裏忽然一陣大痛,隻想大吼一聲或者大哭一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不想知道。
  紅光幾乎是瞬間便消散開來,方才動亂的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地麵上枯草雜亂,覆蓋著薄薄的白雪,偶爾還有幾片嫵媚的血色花瓣,此刻看上去異常刺目。灰色的霧氣漸漸散開,空氣裏卻是寒冷依舊。玄武定定地站在那裏,一身的雪白狐裘,當真如同用冰雪雕塑出來的天人,清冷而孤寂。
  他麵無表情,怔怔站了半晌。手裏那把玄武劍,忽地一閃,頓時消失。他連頭發也沒亂上一分,依然是他高雅聖潔的神……隻是……隻是……他看著地上散落的血色花瓣,怎麽也移不開眼睛。他殺了她,殺了這個妖物,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凡人……他當真殺了她?是他親手殺了她?他的喉嚨忽然一陣巨痛,眼睛也有些模糊。既然他殺了一個妖孽,他為什麽如此難受?莫非,他當真如她所說……
  半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嬌媚的笑聲,帶著戲謔的頑皮。他震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抬頭,卻見離地一丈之處的一棵枯樹上,那個白衣的女子正安閑地坐在那裏對他嫣然而笑!怎麽可能?!玄武劍乃為天地間的異寶!隻要亮了出來,無論凡人妖孽還是神,都會無法動彈才是!她是怎麽逃脫的?!
  他此刻的神情可以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一方麵不可思議,另一方麵卻該死的慶幸著她沒死!老天!他是怎麽了?
  額頭上忽然給人用手指輕輕一彈,他大驚,這才發覺剛才那個坐在樹上女子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他麵前,抬手俏皮地彈著他的額頭,笑吟吟地看著他。
  “做了個好夢吧?快活麽?”清瓷笑問著,一派小女兒的天真模樣,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她……怎麽會變得如此快?此刻眼前這個笑眯眯的小姑娘,看上去一點邪氣都沒有,就好象剛才他真的做了個夢一樣。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到底……是什麽人?
  清瓷瞥了他一眼,說道:“你其實根本不忍心殺我,何必要與自己過不去呢?你以為閉上了眼,就可以稍微好受一些?”
  玄武又是一陣窘迫,還想再發火,可是身體已經軟了下來,這火氣,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了。神的麵子頓時全失,他惟有冷下臉來,惡狠狠地瞪著她。好歹這樣也能讓自己稍微挽回一點臉麵。
  清瓷嘻嘻笑著,輕聲道:“惡之花的能力,你還要小看麽?如你所說,我隱忍了八百多年,我的恨已經成了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你不懂的……”
  玄武哼了一聲,冷言道:“今天又沒能殺了你!你這個擁有心魔印的墮落之人,還敢在我麵前說這些無聊的話語!下次如果再讓我發覺你做什麽忤逆之事,我一定……!”
  他的嘴給人用手捂了住,幽幽的香氣頓時撲麵而來,順著他的鼻子鑽了進去,他的心神頓時一蕩,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清瓷捂著他的口,淡淡看了他好久,才輕道:“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你是唯一我沒有用惡之花引誘,卻真正心裏有我的神。謝謝你的劍下留情……我……很高興……”
  他呆在那裏,腦袋裏一片空白,連她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秋日的陽光漸漸明亮起來,衝破了灰色的霧氣,斑斕著撒在他周圍。他忽然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或許,他終究還是敗在這個女子手上,給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卻連不甘願都顯得矯情。以後,他該如何?
  “清瓷……”
  細微的呢喃消失在空氣裏,如同落入水中的小石子,很快便消散開去。
  ************
  五十年之後,神界終究還是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四方神獸與五曜隱藏的矛盾越來越大,幾乎已經不相往來。司月將太白支出防止與她爭奪麝香王位置的苦心,最終成了四方神獸的笑柄。
  太白於三天前回到了麝香山,讓一直鬱鬱不歡的絲竹頓時振奮起來,每天都春光滿麵不厭其煩地打扮著自己,生怕哪裏不整齊似的。她們雖然成了半神,可是依然是隸屬太白的樂官,平時根本不被允許靠近太白的寢宮半步。所以人回來了三天,卻連個影子也見不到。
  難得今天是一個好天氣,陽光明媚,噬金宮內的小花園裏,絲竹和清瓷正忙著打掃花園和回廊。最近天氣越來越和暖,顯然已經進入早春。花園裏雖然冰雪依舊覆蓋,卻也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以便花開之時景色更加嬌豔。
  或許是因為天氣好,絲竹的心情也跟著振奮起來,一邊用隔年的青柳枝掃著回廊,一邊嬌聲道:“清瓷,今天天氣這麽好,你說太白大人會不會來花園休憩?”
  清瓷蹲在地上用簸箕鏟著積雪積冰,淡然道:“你當真想他想瘋了,花園裏現在什麽都沒有,他來做什麽?看積雪麽?”
  絲竹笑吟吟地丟開柳枝,整了整身上特意換上的鵝黃長裙,笑道:“清瓷啊,你覺得我身上這件衣裳如何?人家還是第一次穿呢!如果能讓太白大人看見就好了!你猜他看到我的新衣服,會有什麽反應?”
  什麽反應?自然是沒反應……太白是什麽人,他豈會把低下的凡人看入眼裏?隻是這話不能說給絲竹聽,不然她會哭上好幾天……
  “他會說很漂亮,你真是他看見的最美麗的女子。”清瓷將簸箕裏的積雪隨便丟去了角落裏,心不在焉地繼續蹲下來鏟。
  五十年了,四方神獸那裏果然漸漸和五曜分歧開來,這是不是代表玄武要開始行動了呢?她停下了動作,用手背抵在胸口上。心底的那隻魔似乎還不放棄,總是要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搶奪她的身體。又修煉了五十年,她是不是又變強了呢?是不是強到已經可以隻手顛覆神界了?她不想讓玄武搶先行動了,隻是她對自己還沒有那麽大的信心……
  前幾天聽人說四方神獸那裏,有一個星宿叛離了神界,還帶走許多地位低下的神。印星城那裏似乎很是惱火,不過事情很快給人壓了下去。她不用考慮都知道一定是玄武做的。那個叛離的星宿必然是鷹王翼,這個孩子也算厲害了,撐了這麽久才崩潰。玄武對這件事情很清楚,或許就因為不想讓人深入調查這事,才壓了下去。這算是為她著想麽?這個神……
  她淡淡笑了起來,他總以為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總有一天,她要好好打擊一下他的傲氣……
  正想得出神,忽聽絲竹在一邊叫了起來,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見過太白大人!”
  她微微一怔,太白?他當真要來花園看積雪?
  她站了起來,回身恭敬地行禮,“見過太白大人。”
  太白揮了揮手,什麽也沒說。清瓷慢慢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身黑衣,依舊俊秀挺拔。可是那神情……雖然他以前也是很淡漠的樣子,但今天似乎有哪裏不對勁……那種神情,是不是叫做傷感?當真奇怪,這個冷血無情的神居然也會有這種表情眼神,莫非他也染上了情欲?
  她在心底偷偷冷笑,卻見絲竹站在一邊滿麵喜色,兩隻手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新裙子,明明已經很整齊了她還要整理。她暗暗歎息了一聲。這個絲竹,恐怕已經情根深種無法自拔了……
  太白沉默了半晌,轉頭看向站在花園中的清瓷,溫言道:“你叫清瓷,對不對?”
  她微微一皺眉,嘴裏卻恭敬地答道:“是的,太白大人。”
  太白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的七弦彈得很好,今天辰星的川水宮有一個私筵,你且去換上正式的衣裳,午時二刻在噬金宮門口等候。”
  說完,他轉身就走,看也不看一眼孤零零站在回廊中的絲竹。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裏幾乎已經是淚水瑩然。他連眼角的一瞥都舍不得給她一個麽?她盼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愛了那麽久……
  她恭敬地彎下腰,“恭送太白大人。”聲音裏有一絲顫抖,也不知他聽出來沒有。
  太白走了幾步,似乎又想起來什麽,回頭柔聲道:“穿紅色的衣裳,很配你。”
  清瓷恭敬地答應著,心裏卻隱然有古怪的感覺。
  他……到底是怎麽了?  
  第七章  
  川水宮乃為麝香山八大行宮之三,位於太白的噬金宮和歲星的黎木宮之後。
  辰星為司水之神,性質上來看屬於陰柔之神,與北方玄武相似。在清瓷的印象裏,即使她已經來到神界近千年,對於辰星這個神還是一知半解。隻覺他似乎從不與其他的神走得很近,永遠是一個人神出鬼沒的。偌大的麝香山,即使最不喜熱鬧的司日和熒惑,平時也偶爾可以碰麵,但是她卻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辰星。
  她唯一記得的見麵,就是百年之前的那次盛典,那個坐在麝香王身邊笑得無賴也似的男子。諸神皆有自己的風度儀表,太白傲然出眾,歲星纖柔淡然,熒惑冷漠疏離,鎮明優雅高潔,更不用說四方神獸那裏的明暗兩個玄武,都是清雅之人。惟獨這個辰星,從頭到腳都沒有一點神的氣質,終日笑眯眯的仿佛不知道什麽叫做正經。說他像個神,他卻一點儀態也沒有,說他像個凡人,偏偏在他眉目間總有那麽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銳利,讓人不敢小窺。
  這個極度神秘的司水之神,今日居然要在自己的行宮裏舉辦私宴,倒也當真希奇。不過這樣也好,她也差不多該行動了,總不能讓玄武將機會搶了先。是時候將五曜的本領看個透徹了。
  辰星這個神行蹤古怪,他的行宮居然也很古怪。午時二刻在噬金宮門口等到太白,本以為向宮殿後方走去,穿過歲星的黎木宮自然可見川水宮。可太白居然往斷念崖的方向走去,不由讓她好生疑惑。
  太白神情抑鬱,平常的高傲之色也不知去了哪裏,似乎總是在想著什麽,卻偏偏想不通。他也不說話,兀自一個人在前麵走著。早春的微風將他的長發拂了起來,黑色的長衫也跟著翻卷。背影似乎也染上了那種沉悶,孤零零地走在冰雪初融的天綠湖畔,倒有種孤立出世的滄桑感。
  清瓷安靜地跟在他身後五步的地方,低頭默默地看著他在湖中的倒影。這樣的一個神,那般傲然卓立,什麽都不曾入他的眼。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感傷至此?她忍不住回想起絲竹方才替她梳妝時說的話語:太白大人,當真是用千年的寒冰雕刻出的人物……實在,非我們這等俗人螻蟻所有福瞻仰的……清瓷,我好生羨慕你。
  羨慕她嗎……?她微微冷笑了起來。其實無知者,永遠是最快活的。不需要承擔無謂的仇恨,自在地生活在自我幻想的天地裏,這樣的快活,又豈是她這種叛逆之人所能體會到的呢?
  “清瓷。”
  前方那個一直不說話的人忽然開口喚她,聲音是猶豫的。她恭敬地彎腰,等待這個高貴的大人說上一番什麽聖潔的言論,卻聽他長歎了一聲,低聲道:“你曾為凡人,可了解為什麽凡人的情欲那般決絕執著?其玉石俱焚的烈性,我當真……不能明白……”
  情欲?凡人的情欲?這個高高在上的神居然會問她這種問題?!清瓷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古怪可笑的想法,或許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太白……她知道的那個太白,永遠不可能將凡人放在眼裏的。他莫非中了什麽蠱惑?
  “算了,忘了我的話吧。你不用回答。”
  拋下這句話,他飛快地轉身,繼續往斷念崖走去。清瓷冷冷地看著他黑色的背影。她雖然不了解這個神究竟出了什麽事情,但是她知道,這個一向高傲的神必然對情欲之事產生了一定的興趣。看他那般迷惑的模樣,欲言又止,偏偏對她如此信賴,卻也當真可笑。
  她眯起了眼睛,千年之前落伽城的屠城火光似乎還在眼前閃爍跳躍,她的眼神陡然轉厲。惟獨這個人,她死也要親手除了他!
  越過天綠湖水,斷念崖就高聳在眼前,清瓷正疑惑川水宮是否建在崖上,卻見太白抬起手來,拈了一個古怪的式,她看在眼裏,將那個手勢記了下來。黑色的寬大袖子忽然一揚,迎風抖了開來,他抬手輕輕在空中一拍,眼前的斷念崖忽然無聲地裂了開來!
  清瓷吃了一驚。來這裏千年,斷念崖也攀登過無數回,居然不知道它可以裂開!這是什麽詭異的結界?斷念崖下分明是和印星城的相連結界啊,怎的在麝香山上還有一個?莫非辰星的川水宮就在崖內麽?那她曾在崖上看到的“之”字排開的八大行宮卻又是如何?難道有兩個川水宮?
  她有一肚子的疑問,麵上卻淡淡的什麽也看不出來。做神,首先就要學會麵對驚天動地的大事,也能夠平靜如水,哪怕心裏已經給嚇得快昏倒,麵子上的功夫也要做足……
  太白忽然回頭對她展顏一笑,說道:“這裏才是真正的川水宮,排在黎木宮後麵的,其實是幻象。你既已為神,又是隸屬於我的部下,這個秘密給你得知也無妨。”
  清瓷彎腰稱是,心裏卻有些明白了。麝香山這般小心行事,設下這麽詭異的結界,防的是誰?五曜裏惟獨辰星行蹤神秘,卻無人過問,裏麵一定有文章。此刻看著那深不見底的分裂開的山崖,她心裏忽然捕捉到一些痕跡。噫,麝香山或許對四方神獸那裏早已開始戒備了。川水宮設在斷念崖內,與印星城如此接近,莫非是要辰星就近監視他們?這種陰森暗地的行為,以前那個沒腦子的麝香王必然想不到,這種行為,恐怕隻有司月那個疑心病重的女人才能做的出。
  五曜果然不是傻子,什麽人什麽地方有異動,他們的感覺恐怕靈敏得很。隻是表麵上卻看不出來,永遠平和一片……她忽然想起洗玉台那裏由自己的鮮血化出的花朵。那裏……是不是還沒有被他們發覺呢?眼看太白對她這般信任,她稍微放下了心。
  高聳入雲的斷念崖就這樣生生地分了開來,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無比的山門。裂開的縫隙裏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太白漫步而入,清瓷沉默地跟在後麵。隻覺前腳剛踏進陰影之中,仿佛立即就時空扭轉,眼前景色忽然飛速旋轉起來,莫可名狀。這樣的現象雖然陌生,但她也明白是因為踏入結界的關係。
  身後忽然傳來沉悶的聲響,原本淩厲肆虐的風聲忽然平靜下來,衣袂也停止了擺動。可能是裂開的山崖又合了上去,她剛這樣想,眼前忽地豁然開朗,一座透明晶瑩的宮殿就這樣橫空出現在她眼前!
  與太白金碧輝煌的噬金宮不同,這個宮殿竟完全是用透明的水晶堆砌而成,殿上的琉璃瓦,殿前的七根粗大柱子,甚至連台階都是五光十色的水晶做成。看上去似乎脆弱得一擊就碎,卻偏偏美麗得如同夢幻。川水宮前一汪幽藍的湖水,色如冰玉,清冷無比,湖水後方是一帶青翠小山,遙遙望去幾乎全是竹子。他們此刻就站在一個山壁的狹縫前,身後是幽深不可測的黑洞,可是眼前的景色卻是清雅宜人。早春的陽光明媚璀璨,映得水晶做成的川水宮濯濯生輝,幾乎不可直視。
  清瓷第一次來到川水宮,麵上雖然平靜,暗地裏卻將這裏看了個遍。奇怪,景色的確美麗,宮殿也的確可愛,但是她總覺得哪裏有不對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珠飛快地轉了好幾個圈,這才發覺這裏半個人影也看不到。
  不是說要有私宴麽?樂官在哪裏?女伶在哪裏?就連侍侯端茶倒酒的神女也沒個影子。耳朵裏隻聽見微風泠泠之音,竹葉沙沙作響,安靜到詭異。連那個晶瑩美麗的川水宮看上去也顯得孤寂之極,仿佛空城一般。
  太白沒有說話,直直地往殿前那片沒有波瀾,色如冰玉的湖水走去。清瓷急忙跟上,咦?難道宴會在水底舉行?
  時值早春,天氣尚寒,清瓷越是靠近那片幽藍的湖水,就越是覺得寒氣逼人,還沒靠近岸邊都感覺鼻子裏吸進去的氣幾乎是結了冰的。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的時候,白霧頓時繚繞,她也不禁有些駭然。麝香山即使是隆冬飄雪,卻也從未冷得如此刺骨刻薄,這個神秘的辰星莫非和玄武一樣,也掌管著控製冰雪的能力麽?
  古怪的是,盡管湖邊如此寒冷,依然有無數繁花盛開,團團錦簇,其色也為冰玉,卻是極小的花骨朵,一條一條排得密實,如同小燈籠一般。寒冷中自有一股清雅幽香隱約飄浮,甜而不膩,沁人心脾,想來必是這花的香氣。
  太白走到了岸邊,卻停了下來,一雙眼沒什麽表情地看著湖水,似乎正在等什麽。清瓷手上提著七弦,也隻好跟著他站在那裏等著。一時間安靜無比,連根針掉地上都必然清晰可聞。等了不到一會,那片冰玉一般的湖水忽然起了一陣漣漪,緩緩蕩漾開來,卻沒有一點聲音,倒感覺那湖水不像湖水,像一大塊柔軟的莫名物體,半透明一片,雖然古怪,卻也好看。
  漣漪越來越大,漸漸往他們這裏的岸邊蕩過來,看起來像一個什麽東西從水裏遊了過來。清瓷盯著那片擴散開的漣漪,隱約看到水裏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浮了過來,似乎是一個人。還來不及看清輪廓,隻聽“呼啦”一聲,一個人影從水裏鑽了出來!
  一時間隻聽見他身上和發上的水滴滴在湖麵上的聲響,滴答著,倒有一種玲瓏的感覺。清瓷忍不住仔細看去,隻見那個從水底冒上來的人,一頭漆黑的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背後和臉上,大半個赤裸的胸膛露在湖麵之上,肌理清晰。這樣冰冷的湖水,他居然絲毫不懼,皮膚上也沒有一絲異常的顏色,白皙一片。
  她正有些驚訝,抬眼剛想看看這個人的臉,卻對上了一雙笑吟吟的漆黑的眼睛。她一驚,隻見那人對她嘻嘻一笑,眸子裏頓時染上些許頑皮跳達的味道,有些不羈,有些浪蕩,卻一點都不讓人反感。笑得彎彎的眼睛下麵是挺直的鼻梁和微揚的唇,倒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子。她幾乎是一下便看出這個人就是當日坐在麝香王身邊的辰星,隻是他現在裸著上身,又滿身濕淋淋的,原本還有的那麽一絲絲儀態,此刻已經蕩然無存了。
  那個人也不說話,隻是頗有趣味地看著清瓷,甚至還歪著腦袋來看。清瓷給他看得狠不得將他從水裏提出來一腳踹飛去印星城,她麵上一片冷漠無波,隻看了一眼就別過臉去,隻是那人的眼光如同刀劍,刺得她渾身難受。那是什麽眼光?帶著研判,帶著謹慎,絲毫不像他此刻表現出的悠閑。這個人不好惹……清瓷本能地這樣感覺。
  “辰星,她是我的樂官。”
  太白突然開了口,打破這個尷尬的僵持。水裏那個無賴一般的男子終於把臉轉了過去,對太白笑了起來。
  “我自然知道她是你的樂官,我隻奇怪以前怎麽從未見過你有這麽漂亮的部下。”
  說著他從水裏一躍而起,瞬間就站定在他們麵前。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幹爽的地方,黑色的褲子還在往下滴著水。他隨意甩了甩頭發,也不管身上的水滴都甩到了麵前兩個人的臉上。清瓷忍耐著抬手將臉上的水跡擦去,瞥了一眼太白,卻見他一點都不在意似的,可能已經習慣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辰星。
  辰星將濕漉漉的頭發攏了攏,從手腕上摘下一串玉飾,隨意將頭發束在了背後。此刻湖邊寒冷無比,他滿身潮濕,卻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在胸口抹了抹手上的水,也不知能不能抹幹,又甩了甩,才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個五曜之長永遠守時,果然一刻不差就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川水宮走去,行經之處,水痕遍地。太白跟在他身後,沉聲道:“鎮明來了麽?”
  辰星聳了聳肩膀,歎了一口氣,“他沒來,倒是把司月招過來了。我最煩這個女人!也不知道她好好的幹嗎來我這裏!”說著他回頭對太白笑了笑,有些曖昧地說道:“我看啊,她是因為知道你要來,所以才放下那個臭架子死皮賴臉地跑過來!我可沒請她!太白,我真同情你!”
  這種口沒遮攔的腔調,清瓷倒是第一次在麝香山這裏聽見,不由有些好奇起來。莫非司月當真如他所說,對太白有不一般的感情?這真是奇了怪了……司月不是一直以嚴謹自律而自豪的麽?
  太白微微皺起了眉頭,“辰星,你怎麽總是喜歡胡言亂語?我們乃為天地之神,怎可隨意用言語褻瀆?你若總是這般潑皮胡攪,當心被妖孽之物趁虛而入。”
  辰星哼了一聲,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道:“太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如果心中當真澄淨無雜物,自然什麽也不忌諱。隻有心虛的人,才會不停地束縛這個,嚴禁那個。如果說到被人趁虛而入,你自己卻是要小心!”
  清瓷看著這個潑皮男子,卻見他眉宇間竟然極為莊嚴,嬉笑之時居然也不改其色,心中不由一凜,微微發寒。這個神,好古怪的氣息!五曜之中竟有這等人物!她一直以為五曜中太白為首,端正強大,除了他,最需要提防的是鎮明和熒惑。卻想不到斷念崖中,川水宮前,有這等桀驁不馴的人物,看他那雙眼……她陷入了沉思中。
  太白卻沒有反駁,一路上便隻聽辰星一個人在那裏唧唧呱呱,也不知他哪裏來的那麽多話。三個人走了半天,才走到川水宮前。剛一踏上紫色水晶的台階,就聽見殿前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刺了過來。
  “已經午時三刻,辰星,太白,你們來遲了。”
  清瓷微微抬首,立即看到了司月,卻見她穿著月白的華美衫子,頭上盤著極繁瑣的盤絲髻。她不由想笑出來,記得每次有能見到太白的場合,絲竹都會花上好幾個時辰來盤這個發髻。看來司月果然心裏有鬼,或許早已給辰星看得清清楚楚。
  辰星“嘖”了一聲,很明顯地將厭惡之情露在了臉上。他也不答話,回頭對太白低聲道:“她就交給你了!我去裏麵安排宴會。”
  說完轉身就走,看也不看她一眼。司月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太白沉聲道:“見過司月大人。”
  她的怒色稍緩,放柔了聲音輕道:“不用多禮,今天我來,也是想借著這裏輕鬆的氣氛,聽你說說視察神界的情況。”
  她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清瓷,眼光裏也不知是什麽色彩,閃爍不定。倒讓清瓷在肚子裏冷笑了半天。
  走上紫色水晶的台階,沒有殿門的川水宮內的景象頓時暴露出來。卻見殿內無數盞長明燈,映得人影晃動。許多麵容秀美的女伶在裏麵穿梭,見到辰星的時候都嬌笑著行禮,一點尊敬的神色都沒有。那個無賴男子居然也笑吟吟地一個個摟摟抱抱,聖潔的麝香山頓時頗有些春色無邊的感覺。
  司月的臉色又黑了下來,沉默著和太白走進了大殿,隻見四周全是暈紅色的水晶柱子,地麵也鋪著黑色的水晶,光可鑒人。從高聳的殿頂垂下無數層疊的粉紅輕紗,有風拂過時,款款搖曳,如夢如幻。
  殿內的女伶們一看到司月,頓時端正了神色,再也不敢放肆嬉笑。辰星暗歎了一聲,回頭看著太白,說道:“宴會已經準備好,且和我去海歌廳。”
  說著轉身剛要帶路,卻聽司月冷道:“這些女伶都是你的?這般不知廉恥,放縱情欲,自甘墮落。你身為神,居然不去約束?也罷,海歌廳不需要這些女伶服侍。太白,這個是你的樂官?有她一人足夠。”
  辰星“切”了一聲,隨手撈過兩個秀麗的女伶,一手攬一個,挑釁似的說道:“你不要她們服侍也罷,我卻要兩個人來服侍我。”
  司月的臉色幾乎已經和黑水晶的地板一樣黑,兀自忍了半天,額頭上青筋直蹦。她咬牙看了一眼太白,這才忍耐著不說話,飛快地往殿後走去。  
  第八章  
  海歌廳為川水宮中第三大廳,專門用來舉辦各種私宴和小典禮。其頂為夜藍色水晶雕刻而成,從下仰視,頗有一種仍然處於夜空下的感覺。最絕的是夜藍水晶上還布滿了一點一點的熒光,也不知那到底是什麽做成,真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璀璨可愛。
  大廳周圍為透明水晶牆,光線幽暗,隱隱約約似乎有水痕蕩漾開來,身處其間就像在水底一般,有一種安閑舒適的感覺。光線雖暗,卻不會讓人覺得困乏,辰星似乎是個很懂得如何去享受的神,尤其是這種直觀的能看到的華麗奢侈。
  一步入海歌廳,跟在辰星身後的兩個女伶,立即飄然而入。一邊一個,從薰香的袖子裏取出兩顆龍眼般大小的夜明珠,安放在牆上特有的凹槽裏。廳內頓時給那四顆夜明珠映得光亮如同白日,卻見夜藍色的殿頂,地麵也是夜藍色的,夜明珠發出幽幽的帶著天藍的光芒,更奇特的是那光芒一映在透明水晶牆上,立即呈現出無數波瀾似的花紋,原來水晶牆上存在許多水波狀的雕刻。這樣一眼看去,廳內竟真的如同夢幻般的水底,美侖美奐。
  或許是有司月在場板著一張臉,那兩個女伶連笑也不敢笑上一下。三個神圍著一張放在廳正中的青石小桌坐了下來,桌上早已準備好酒杯,還有數樣顏色豔麗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做成的小菜。女伶手持酒壺,斟上三杯之後,立即退到了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一切都安靜到古怪,太白倒沒什麽,隻整了整袖子,端起了酒杯;司月用眼角瞟著辰星,似乎希望他充分發揮長舌的本事說上點什麽來打破沉寂;辰星的臉色卻鐵青一片,似乎越來越不高興。半晌,他才飛快地端起了酒杯,對太白象征似的舉了舉,“喝酒。”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
  司月的臉麵頓時又開始掛不住,額頭上突突直跳,好象已到了瀕臨極限的樣子。清瓷站在一邊,隻想笑。她咬住了唇,成心看好戲。這個辰星當真狂妄之極,對司月都敢這樣直接的不屑,眼下就看如何發展。一個好好的私宴,會不會演變成鬥場……
  “喝酒如何能無樂,清瓷,奏上一曲。”
  太白的吩咐讓她暗地跺了跺腳。她還等著看司月的笑話呢!女伶替她搬過來一張玲瓏可愛的青石凳子,就放在太白身邊。她一坐定,氣定神閑,手指在那半透明的弦上柔柔一撥,流水一般靈動的曲子頓時丁冬響起。
  樂聲響起,頓時將方才僵持的氣氛衝淡了去。司月的臉色雖然依舊不太好看,卻勉強端起了酒杯,對太白溫柔一笑,說道:“下界一行當真辛苦你了,我且敬你一杯,望你始終聖明透徹,端正自持。”
  她的眼波如水,微微帶著感激的神色,顯是感謝太白為她解除尷尬。辰星撇了撇嘴角,不甘不願地拿起酒杯,隻因太白邀他一同幹了這一杯。
  酒過三巡,女伶們忙著添酒,海歌廳內弦聲悠揚,酒香也慢慢飄散了開來。太白時而與司月說著下界的情況,時而和辰星聊上幾句,終於將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衝淡了。清瓷默默地撥著七弦,盡挑上一些歡快喜悅的曲子來彈。許是司月喝多了一些,許是她的曲子彈得實在棒,司月居然麵露笑意,對太白柔聲道:“這個樂官很不錯,就是當日為熒惑舉辦的慶典之上替墨雪伴奏的那個嗎?”
  太白點了點頭,司月轉頭看了清瓷半晌,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來神界多久了?原本是哪裏的人?”
  弦聲稍止,清瓷垂頭輕聲道:“回司月大人的話,我叫清瓷,來神界已有千年,原本是落伽城人氏。”
  “落伽城?”司月微微皺起了眉頭,看向太白,“就是被你屠殺了半個城鎮才降伏的那個最邊遠的城鎮麽?”
  清瓷麵不改色,聽著太白淡然道:“那個城鎮的城主甚是頑固,若不下狠手,沒有辦法降伏。”
  司月笑了一笑,舉著酒杯遞上前去,“當真勞苦功高,敬你。”
  悠揚的七弦聲又在廳內響了起來,氣氛甚是融洽。清瓷唇角帶著些微的笑,五根手指撥動的越發歡快,曲子如同蜿蜒盤轉的小溪,千回百轉,令人心曠神怡。越是到了柔軟的地方,她越是小心撩撥,一曲流雲宛溪,給她彈得淋漓盡致。連辰星都忍不住放下了酒杯,仔細聽了好久,才讚歎道:“彈得好!溫婉卻不柔媚,流暢卻不輕浮!果然厲害!”
  她微微一笑,眼睫半垂,掩去深邃目光。隻是那唇角,彎得勉強了一些,誰也沒看出來。
  私宴漸至尾聲,女伶們撤下殘酒剩菜,換上芬芳撲鼻的茶,還端上一籃潔白的如同雞蛋大小的東西,看上去軟綿綿的,倒像是縮小了的包子饅頭。
  “說到落伽城的征服,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了。”辰星放下茶杯,隨便撿了一塊籃裏的白色東西,輕輕一掰,一股桃子的香味頓時彌漫開來。原來那白色的是甜點,裏麵包著桃肉餡,倒也別致。
  “寶欽城那裏似乎又開始有崇拜暗星力量的人偷偷行動,百年之前剛剛臣服獻上供品,現在卻又死灰複燃,頑劣無比。要不要現在去收服?”他塞了一口甜點,模糊不清地說著。
  一說到神界之事,司月頓時收斂了方才的溫柔神色,眼神冷漠了下來,如同刀劍一般銳利。
  “太白,你這次下界,有沒有經過寶欽城?那裏情況如何?”
  太白沉吟半晌,才道:“確實有異動,但是數量極少且隱秘,暫時不會有叛逆之舉。”
  司月似乎有些不滿,微微蹙起了眉頭。
  “什麽叫暫時沒有叛逆之舉?信仰暗星就已經是罪大惡極的逆反了!你忘了上屆麝香王是如何戰死的麽?為什麽不斬草除根?”
  太白沒有說話,垂著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麽。神色似乎忽然便抑鬱下來,仿佛想到了什麽傷感的事情。好半天,他才長歎了一聲,說道:“是我的錯。這次下界,遇到了一點事情,或許不太能夠理解,所以一直在想著。是我疏忽了,如要懲罰,我自當接受。”
  他那聲長歎太憂鬱,連清瓷都有些驚訝。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這個冷血的屠夫動容?
  “你且將事情說來聽聽。”
  司月終是不忍指責他,給了一個機會。
  太白沉默許久,才歎息道:“我遇到了一個蛇妖,他與凡人相戀……”
  於是他將所遇之事全部說了出來。清瓷麵無表情地聽著,看他時而感傷,時而震撼,那雙曾經莊嚴澄澈若秋水般的眼睛裏,第一次染上了迷茫,似乎感於凡人與妖的玉石俱焚的烈性,對情欲之事又是驚訝又是震撼。
  噫……或許是個好機會……趁他對情欲之事迷惑時,她才好下手……難怪天綠湖邊,他問了她一個那麽古怪的問題。凡人的情欲,當真天地可表。
  他徐徐說完,桌上茶已涼。司月駭然地看著他傷感的神情,話也說不出來。辰星冷冷看了他許久,忽地歎了一聲,伸手入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個東西,沉聲道:“太白,下界之前我早已告戒過你,凡人的情欲都是不能去想,不要在意的。現在你已染上俗氣,我卻也不怪你。你看看這個東西,知道是什麽嗎?”
  他攤開手掌,清瓷心裏猛地一驚,差點變色!卻見一朵鮮豔如血的小小花朵平躺在他掌心中,嬌弱細小,還沒有他一根拇指粗。花瓣重疊,其狀若血,花蕊為漆黑,甚是詭異妖豔。分明是她的血肉化出的惡之花!辰星是如何得到的?!
  辰星小心地捏著如火的花莖,似乎在防著什麽一般,將那花放到了桌上。司月和太白都有些疑惑,也不知辰星是什麽意思。不就是一朵普通的花麽?雖然顏色豔麗了一些,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啊!
  辰星忽然揮手讓兩個女伶退下,又看了清瓷一眼。清瓷心裏微微一震,這個人,直到此刻方有神的模樣。其城府也不知多深,實在可怕!她默默站了起來,與那兩個女伶一起退出了海歌廳,站在門外等待召喚。
  他們是要談論什麽機密事情麽?或許是和四方神獸有關……又或許,他們是在懷疑麝香山的某個人……她心念微動,悄悄劃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做引子,呼喚廳內的那朵細小紅花。以便讓她可以聽見他們究竟討論何事。
  “可是這花有什麽古怪?”司月冷冷地問著,抬手想去捏住它,卻給辰星用手攔住,令她一陣不快。
  “這花的確古怪,從洗玉台那裏蔓延過來,數量不多,但是極為可怕。”他說著將那花放在手裏揉碎了,頓時血一般的汁液染紅了他的手掌。讓司月和太白都有些驚訝。
  卻見那花在他手裏瞬間化成血水,卻不淌下,有靈性一般地團聚在他掌心,滾來滾去,如同一塊活動的鮮血。太白皺起了眉頭,這花怎的如此詭異?正在奇怪之時,那灘血水忽然飛快聚在一起,幾乎是刹那之間,又團成了一朵血紅的花!
  司月“咦”了一聲,“這是什麽古怪的術?這花是血水做出來的麽?”
  辰星將那花又放回袖子裏,麵色沉重,望著太白說道:“這花無論我用什麽方法都無法將它銷毀,且其狀古怪,有誘惑之香。我想必然是某種引誘情欲的術!發源地在洗玉台的後廳回廊處,麝香山這裏也有偶爾幾個地方種植著,數量不少。你們怎麽看這個事?”
  太白沒有說話,似乎還在思索著什麽。司月想了半天,才疑道:“莫非你懷疑麝香山這裏有叛徒?從內部破壞平衡?”
  辰星微微點頭,“隻是光有麝香山的人還不夠。我們五曜平時都不怎麽下山,卻是經常有人來麝香山……”
  他話沒說完,司月就拍了一下桌子!
  “你懷疑是四方神獸那裏搞的鬼?收買了麝香山這裏的人,讓他們施這等低下的妖媚邪術,就是為了迷惑我們?你在說笑麽?就這麽一朵小花,哪怕種滿了麝香山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損失!你未免太懦弱了!”
  辰星厭惡地瞥了她一眼,“嘖”了一聲,一付我和你簡直沒話說的模樣。他站了起來,抱著胳膊望著頭頂的夜藍水晶,低聲道:“太白,我隻覺得你這番傷感,是受了花的影響。我暫時不管到底是誰做下這等陰毒之事,但花的力量,不可小看。情欲本就是不可阻擋的事物,越是禁止,越是猖狂。人心永遠是世間最難捉摸的東西,不是你自己說沒有感情就沒有感情的……花的意義旨在引誘情欲,但是並非不可抗拒。你若心中當真澄澈,誰也無法引誘的了你。你明白麽?”
  太白還是沒有說話,隻輕微地歎息了一聲,良久無言。
  司月忽然冷笑一聲,也站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卻原來說上一串大道理是給太白開脫罪名麽?他此番下界,最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你認為我會輕易就不責罰麽?!一朵花也給你說成這樣,果然是一個不思進取的玩水之人!你的理由太荒謬,我不能接受。”
  她轉向太白,頓了一下,才沉聲道:“太白,念你一向端正嚴謹,我就不嚴責你為情欲所感和疏忽之罪,罰你去斷念崖上靜坐百日,好好將那些肮髒的情欲洗淨。至於這花的事情,辰星,既然由你發現,就由你來調查清楚原委幹係。”
  辰星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臉色顯然極為難看。
  “司月,好歹現在你還不是麝香王,憑什麽命令五曜做事?我不記得什麽時候你也有權力可以來責罰五曜,你是不是太自滿了?”
  司月給他說得臉色頓時鐵青。她本為麝香王座下的日月二使之一,向來隻擔任向五曜傳遞麝香王意誌的一個神官。隻是她心比天高,用心修煉,才得來一身不遜於五曜的法力,加上歲星一向與她交好,太白和鎮明也尊重她,熒惑雖然從不服管,卻也從未頂撞過她什麽。哪裏遇過辰星這般當麵的斥責?簡直比扇她耳光更難堪!她一時竟完全說不出話來,愣在那裏,渾身都在發抖。
  辰星皺眉不去理她,轉身對太白說道:“話說到這裏,我也沒什麽要隱瞞的。我隻知四方的玄武近來會有異動,或許這花與他有關也不一定。百年前的盛典,四方神獸都來過麝香山的,如果是當日做下的手腳也不無可能。”
  他拍了拍太白的肩膀,繼續說道:“寶欽城的事情,或許我比你了解的還多一些。如果我沒記錯,百年之前那次盛典,你將他們供奉的一個少女帶入神界的吧?我懷疑事情與她有關,而且聽聞那個女子是寶欽城主的獨女,精通天文地理,喜愛種植花草。便是說這花與她無幹,我也不信。你收下的那個少女,現在在哪裏?”
  太白剛要回答,卻聽司月冷冰冰地說道:“在熒惑哪裏!我去找她!”
  說完她轉身就走,堂堂的司月使,居然用踹的將廳門一腳踹開!隻聽“咣當”一聲,那兩扇檀香木的紙門生生斷裂砸在地上,將門外等候召喚的兩個女伶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司月早已消失在廳外,連塊衣袂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辰星忽然嘻嘻一笑,對門外的兩個女伶眨了眨眼睛,輕道:“終於被我氣走啦!還不快進來服侍?”他對同樣站在門外等候的清瓷也揮了揮手,給她一個俊美的笑容。
  “你也快進來!我可愛死你的七弦了!總是要把你從太白那裏討過來才是。”
  說著他勾搭的毛病就上來了,勾著清瓷的肩膀笑吟吟地將她攬了進去,按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凳子上。
  太白歎了一聲,說道:“辰星,你何苦氣她?何苦欺負她?怎麽說她也是努力修煉一身的真本事,比你我毫不遜色。眼下你讓她去找熒惑要人,不是分明讓她去自找麻煩麽?”
  誰都知道熒惑的脾氣,從來不服管,連曾經的麝香王都管不住他。司月現下跑去他那裏貿然要人來治罪,根本就是做白日夢。熒惑有個怪脾氣,凡是進了神火宮的人和事物,統統都是完全屬於他的了,外人誰也別想動彈半分。別說現在完全不能給那個女子定罪,就算當真是她做的,熒惑也絕對不那麽容易就將人交出來的。
  五曜裏,誰都不願意和熒惑作對……那絕對是給自己找麻煩。
  辰星笑了起來,一手攬過一個巧笑倩兮的女伶,另一隻手端著女伶們重新送上的酒,一口喝幹了之後,才道:“我就是看不慣她自以為是的模樣,要是讓她做上麝香王,我這個司水的神也不做了。我才不要天天對著那張晚娘臉,胃口都沒了!明明一肚子鬼胎,卻老喜歡說別人的不是。我最看不起不了解自己弱點的人,偏偏她是個典型。”
  說完忽地將杯子放下,抬手將坐在他旁邊沉默如同雕像的清瓷攬了過來,一邊拍著她纖細的肩膀,一邊對太白笑道:“不說這些了!我喜歡你這個樂官!給我吧!”
  清瓷心裏一驚,她一點都不想做這個古怪男子的樂官!怎麽辦?她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這個辰星絕對比太白難應付,光看他老喜歡勾肩搭背的無賴模樣就知道了!她的計劃……難道全部要改變麽?
  太白微微一笑,看著清瓷有些發白的臉,對上她漆黑的眼,柔聲道:“就這個樂官不行。我也很喜歡她。”
  清瓷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太白,卻見他溫柔而笑,又道:“我從來也未想過要將她送人。她是人,不是東西,辰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太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剛才到底說了什麽。  
  第九章  
  他的這番情欲,動的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連她自己都沒看出任何一點苗頭。是的,她用惡之花來引誘諸神的情欲,打算慢慢令神界崩潰,但是除了鷹王翼,她從未刻意單獨引誘任何人,就連那個冰雪之神玄武,她都沒有用術去誘化他。
  在她心裏,太白雖然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但也是她最提防最佩服的敵人,是需要她用盡心思計謀去殺死的神。而此刻,他居然用這種溫柔的眼神看她,用這種虛偽的關愛口吻對其他人這樣護著她,倒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完全怔在那裏。
  她本是想拉神墮落,卻沒想到神會為了她墮落。原因是什麽?
  辰星微蹙起了眉頭,警覺地看了一眼清瓷發怔的模樣。太白如今顯然已為情欲所惑,不光是震撼感歎,卻是打算親自上陣體會一番了!麝香山內裏的平衡,終於開始有裂痕了嗎?到底是誰?這般用心良苦,陰暗狠毒,繞上這麽大的一個圈子,就是為了采取如此狠烈的方式打擊神界?如此玉石俱焚的可怕,隻有凡人才能做到。莫非當真是熒惑收下的那個女子麽?
  司月不在,太白似乎輕鬆了許多,一杯接一杯地與辰星喝著酒。清瓷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仿佛那酒和水一般,一個勁地往口中倒。說他不開心,他卻一直在微笑,說他開心,他的微笑卻是苦的。一個多時辰裏,他反反複複就說那麽一句話:「我……好生後悔……辰星,情欲莫非當真如此厲害?我實在不懂……不懂……」
  眼看著他漸漸有些醉態,眼神也迷茫了起來,原本穩穩端著酒杯的手,此刻已經開始晃悠起來,將杯中的酒撒出許多。
  辰星歎了一聲,將太白手中已經空了的酒杯奪了過來,轉頭對清瓷說道:“他醉了,你且送他回噬金宮吧。”
  清瓷應了一聲,走過來將太白扶起,卻聽他喃喃地在耳邊念道:“我……醉了……怎會如此?我……真是不明白……”
  她暗地冷笑幾聲,想不到五曜之長,一世英明的太白大人,今天也成了沒有形象的醉鬼。辰星歎道:“小心送回去,今天的事情,不許向任何人提起。”
  出了川水宮,穿過斷念崖的結界,立即可見熟悉的天綠湖水。清瓷忍不住回頭向崖上望去,卻見依然是高聳入雲,陡峭尖利。如果不是剛從裏麵出來,她怎麽也無法想象山崖裏居然有著那樣一方神仙境地。
  此時已近黃昏,夕日熔金,晚霞嫣紅,一帶金宮碧水,都籠罩上一層薄紗似的。遙遙望去,泛著嫣紅的天空極低,似乎觸手可及,太白那金碧輝煌的噬金宮在晚霞下更是精美到如同一幅畫,美麗到脆弱,脆弱到似乎一碰就會破碎。
  清瓷的臉也似乎被鍍上了一層誘人的嫣紅,秀長濃密的睫毛裏,點點陽光的碎印,夕陽的餘輝為她秀美的臉龐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走在碧綠的湖水邊,竟有一種半透明的感覺,仿佛馬上就會羽化而去,或者化成飄渺的輕煙,再也摸不到一絲痕跡。
  早春的風裏還帶著冰雪的氣息,有種刺骨的寒,卻是清冽無比。地上有殘留的白雪,踩在上麵發出細微的聲響。她就這樣扶著他慢慢走著,仿佛要走進天邊的夕陽裏去一般。噬金宮仿佛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那一路,漫長又短暫。
  他與她之間,或許再也難得有這般寧靜安詳的相處機會……她這樣想著,有些嘲諷的微微笑了。她隻是沒注意,她的頭頂上方,一道專注迷惑的視線,一直盯在她臉上,又是好奇,又是迷離,隱約有灼灼的火焰跳動,將眼裏的莊嚴焚燒。
  “清瓷,”他忽然低低地開了口,輕輕推開了她的攙扶,站在她對麵,定定地看著她。
  “我……曾將落伽城屠殺近半,又將你強行帶入神界,你恨過我麽?”
  他這樣問著,猶帶酒意的眼睛,執著地看著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表達一些什麽。
  清瓷沉默了半晌,忽然抬頭微微一笑,那雙眼,狐狸一般狡黠。
  “自然是恨的,非常恨。”
  太白柔聲道:“倘若我從此對你好,再也不壓迫你欺負你,把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你還會恨我麽?”
  清瓷冷冷一笑,眼波迷離,“自然還是恨的,你的好,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太白也不生氣,卻又笑了起來,一隻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來,撫上她細膩的臉頰。
  “你盡管恨我……盡管恨。我卻不在乎,我隻要能看見你,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開心,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沒有說話,任他溫柔撫摩著自己的臉頰,從額頭到眉心,順著臉頰滑下來,又撫上她嫣紅飽滿的唇。似乎是帶著某種新鮮的好奇,他一直這樣撫著,仿佛活了數千年,第一次了解一個女人的美。
  她就站著動也不動,任他癡迷地看著她。夕陽西沉,將他們靠得極近的影子拉得很長,似乎融成了一個。影子無限蔓延,刺入碧綠的湖水裏,如同一根銳利的針。道旁血紅之花陡然開放,仿佛一片猩紅的血跡,染在兩人腳邊,搖曳晃動,妖嬈無比。清冷的空氣裏充滿了異動的甜蜜香氣,將兩個人密實地包裹在裏麵,一絲不漏。
  “清瓷,你知道麽?第一次在落伽城見到你的時候,千萬人都臣服於我腳下,隻有你站在那裏,眼光冷得如冰。當日我就記住你這個人了……我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子。我隻怕你恨我,所以一直沒接近你。可是現在我不在乎了,你恨我吧,我寧願你恨我!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情欲是這般驚天動地的事物,我……好生羨慕……隻要你心裏有我,讓我做什麽都甘願了。”
  她還是不說話,半垂著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麽。太白隻覺心裏突然對她有說不出的喜愛,說不出的疼惜,這種感覺是全然陌生的,從未接觸過,他卻一點都不想排斥,總覺得要不夠似的。他抬手將她攬入懷裏,緊緊地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可以填補內心突如其來的空虛渴求。
  “我……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她沉默著忍耐著靠在他胸前,仿佛又聞到了千年之前,那種帶著焚燒的血腥的氣味。那股可怕的味道,到今天還在鼻端繚繞,她不能忘,不敢忘,也忘不了。那個夜晚,她引身自焚,在極度的苦楚裏召喚來了心魔,她恨到了極點,隱忍了那麽久,怎可能輕易忘記?
  他說要保護她,他不在乎她的恨。多可笑的話語?!一切的源頭都是他,是他!什麽保護?什麽在乎?她的一切全部已經死在他手下,自尊也好,家族也好,都已經給他高傲的神力屠殺完全!這樣的一個人,他有什麽資格說要來保護她?!
  人與神的鬥爭,或許永遠也不會停止,既然曾經沒有人開始過,那就由她來第一個顛覆吧!那些甜言蜜語,那些旖旎的風光,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死在她的心裏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她都不會回頭。
  心底的那隻魔開始抬頭,惡劣地譏諷她。她將胸口的衣服抓緊,淡然低語:“此生我已毀,得到與失去都已經沒有意義。我什麽都不在乎,你莫要再誘惑我。我早說過,你想征服我,須得比我還惡毒才是。”
  太白奇道:“你在與我說話麽?”
  清瓷輕輕推開他,看也不看,隻低聲說道:“時候不早了,請大人回宮休息吧。”
  對象是誰她都可以忍受,卻偏偏是他。惡之花已經在他心裏種下欲念,現在,她不行動都不行了。
  太白溫柔地看著她,忽又挽起了她的手,柔聲道:“我們一起回去,你安心,我不會讓任何神來傷害你的。你要恨我,盡管恨,我卻不會放手了。”
  他仰慕蛇妖與那凡人女子的愛情,或許心底隻盼著自己也可以那般攜手一生,愛到極至生死無悔。隻可惜,他選錯了動心的對象……清瓷冷冷地看著他高興的模樣,忽地想到了絲竹。倘若他的動心是給了絲竹的,或許眼下至少兩個人都是幸福的。世間的事情,總是這般不若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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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月出了川水宮,一路直接衝向熒惑的神火宮。許是心裏憋了一口氣,明知熒惑不會理她,還是氣勢洶洶地衝了過去。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是她已經被辰星氣到失去理智,加上看到太白那般抑鬱模樣,好生妒忌。她要當麵問那個該死的女人,為什麽要用妖媚邪術引誘她的太白!?
  她早該知道,那些凡人都是心懷鬼胎,情欲肮髒的!她起初就不該同意神界接納凡人進來!現下好好的一個清淨麝香山都變得烏煙瘴氣,都是因為凡人太多!
  她忽地又想到跟在太白身邊的那個貌美的樂官,一陣說不出來的嫉妒感頓時罩了上來。那個樂官,長了一雙看了就討厭的眼睛,水汪汪的幽深異常,分明是勾引之相!等她當上了麝香王,必然要將神界裏這些討厭的凡人女子全部清理出去,一個不留!
  神火宮位於麝香山峰之上,乃為八大行宮裏地勢最高的一個宮殿。遙遙望去,如同一團豔紅的火焰。其殿壁和殿頂都為火焰之色,柱子上也雕刻著無數火雲,不住上下盤旋,烈烈灼人。司月在殿前站了許久,突然猶豫起來。她太了解熒惑的脾氣了,隻怕她連本人還沒見到,就會被他的傳話侍衛給趕出來……
  熒惑本就是五曜中最特殊的一個神,可以說是神界最隱藏最秘密的屠殺利器。他不像太白他們,還需要涉及治理麝香山內務的事情,他的存在就是屠殺。凡是其他五曜難以解決的強大妖物叛亂,都會讓他上陣,一切都會被他天生強勁的神火焚燒殆盡。天地間沒有任何一個事物能夠不被神火焚燒,何況熒惑本身就是從火中生出,乃為火中的精華。
  所以他的古怪脾氣能夠被曆代麝香王忍耐,專門辟出一塊清淨之地給他,不許任何人無故跑去打擾。他不願意去做的事情,連麝香王也沒辦法強迫……越是這樣想著,司月就越沒有進去的勇氣,在殿前徘徊了半天,又是不甘又是頹然,最後咬了咬牙,打算轉身離開。她絕對沒有信心能從熒惑那裏套出什麽話來。事實上,他恐怕一百年也說不上三句話。
  剛要轉身,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竟好象有人從神火宮裏走了出來!她有些驚訝,急忙回身,立即看見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少女,手裏提著一個青柳枝編成的小籃子,正要往殿旁的一片芍藥花海裏走去。
  司月隻覺她十分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一時情急,顧不得什麽神的儀態,直接衝了過去,一邊叫道:“那邊的女伶!稍微等一下!”
  那個女子似乎有些驚訝,回過了頭來,粉麵如花,清雅秀麗,一雙漆黑的眼睛裏溫和親切,微笑著看向奔過來的司月,柔聲道:“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司月越是走近看她越覺得眼熟,一直走到跟前,看到她胸口一片櫻花的粉色刺繡,忽地想到了!就是她!就是她!那個寶欽城做供品的女子!她簡直想仰天長笑幾聲!當真運氣太好!誰知道這個女子會出來呢?現下根本不用通過熒惑那個難纏的神了!她直接就可以將她帶走!
  炎櫻隻覺這個一身月白衣裳,麵容嬌美的女子神情越來越詭異,不由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你……怎麽了?”
  司月冷笑了一聲,瞪著她看了半晌,才道:“你就是寶欽城送來的供品?”
  炎櫻臉色有些微微的黯然,卻依然柔聲答道:“是的,請問你……?”
  司月忽然手臂暴長,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冷道:“你身入神界,卻心懷叵測,意圖用妖邪之術引誘諸神!今天留你不得!定要將你關入墜天獄嚴刑拷問!”
  炎櫻吃了一驚,隻覺這個女子手勁奇重,自己的胳膊給她攥得巨痛無比,眼淚都要出來。而她的那番言語更是讓她慘白了臉色,莫名其妙至極點。
  “對不起!我想你弄錯人了!我從來沒有用什麽……術……去引誘神!”
  她想掙紮,卻發覺根本無法動彈!司月手掌一揚,打算將她擊暈過去立即帶走。
  手剛舉起,忽覺一陣熾熱的氣流向她飛速砸了過來。她大駭,急忙將炎櫻丟開閃到一邊,抬頭望去,立即覺得全身都給冰水澆過,涼透了。
  熒惑!
  司月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一身黑衣的熒惑將那個粉衣女子提著衣領輕輕拋進神火宮內,然後轉身,眼神如冰,也不說話,就那樣瞪著她,瞪的她心底發毛,偏偏又有些不甘心。
  “熒惑!你要包庇神界的罪人嗎?!你可知道她用了什麽邪術?!太白如今都為她所惑!你若要包庇她,就是與整個神界為敵!”
  她大吼著,好象這樣就能找回一點勇氣似的。
  熒惑冷冷看了她半晌,好半天才說道:“她是我神火宮的人,動她就等於動我。”
  說完轉身就走,一把拉過那個驚魂未定的粉衣少女,將她扯進殿內,兩個身影迅速消失。
  司月隻氣得渾身發抖,揮手將殿旁一整片芍藥花海全部用法力摧毀,頓時花瓣零落,汁液亂濺,飄紅殘破的景象甚是淒慘。
  炎櫻給熒惑拉著胳膊,隻覺灼熱逼人,幾乎無法呼吸。鼻子和嘴巴都有快要燒起來的感覺,痛極了。她早知道熒惑是司火的神,以前也沒有這般近距離接觸過,此刻一靠近,才感覺全身都要被焚燒,說不出的苦楚。
  熒惑忽地將她一推,令她腳步不穩,踉蹌著退了好幾步,然後仿佛被什麽力量托著一樣,輕輕地跌坐在了地上。手掌摸到了柔軟的青草和冰冷的白雪,她有些驚訝,抬頭向四處望去,卻見自己坐在神火宮內的那株自己經常悉心照料的萬年櫻花樹下,此刻櫻花尚未開放,還有點點白雪積在上麵,倒也分外雅致。
  熒惑站在她對麵,看了她半晌,也不說話。炎櫻給他看的心神不寧,也不知道這個沒見過幾麵的司火之神到底打算幹什麽。
  “她說的是真的嗎?”
  他忽然問道。
  炎櫻愣了一會,才疑惑道:“她說了什麽我都沒聽懂……”
  熒惑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伸手拍了拍粗大的櫻花樹幹,忽然低聲道:“你將它照料的很好,繼續。”
  說完之後,整個人忽然就消失了,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甚至連她麵前的雪上,都沒有一絲腳印。
  炎櫻怔了半晌,想起他說她櫻花樹照料的好,不由有些喜悅,淡淡笑了起來。  
  第十章  
  夜半噩夢驚醒,冷汗滿身。
  絲竹喘息著捂住自己的臉,觸手全是冷冰冰的汗。她四處看了一下,卻見雕花窗欞,輕盈白紗,雅致小案,都給透進來的清冷月光照映得微微散發出銀色的光輝。窗戶開了半個,天邊那一輪滿月,極低,仿佛抬手便可采擷。
  這裏是她的臥室……絲竹咬著手指無力地靠回床上,夢裏的場景太真實,令她心驚膽戰,無法平靜。
  她其實什麽都記得,千年之前落伽城的火光,屠城的血腥,父親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太白的腳下,恐懼又絕望地聆聽他高高在上的神的教誨。誰說她不記得呢?其實她和清瓷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無法再度安然入睡,她幹脆推開被子赤腳從床上下來,走到了窗戶邊,想讓冰冷的早春寒夜之風將自己發熱的身體和思緒冰凍起來。
  其實她的心底記得很清楚,隻是她選擇了將那些傷人的回憶鎖在最裏麵,從來不去想,時間久了,千年流逝,自然也就當真以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此刻忽然在夢中記起一切,立即覺得全身都浸透在冰水中一般,無法承受。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沒有清瓷的本事,那般尖銳的痛苦,她千年如一日的直麵著,從來不逃避。她不敢去想麵對如此巨大的苦楚之後,人的心會變成什麽模樣,因為她知道,痛苦之後,伴隨的一定是恨,入骨的恨。
  她不想去恨,隻因她太想去愛太白。
  無論如何,愛總比恨來得輕鬆一些,舒服一點。她沒有能力沒有本事在心裏恨一個人,她不敢麵對那種尖銳的痛,每天都要將傷口血淋淋地掏開,生生折磨。越是痛,就越是恨,越恨就越痛……這般輾轉反複,沒有終日。
  或許就是因為她不願意選擇恨,所以她才寧願愛上太白。愛也好,恨也好,總之就是不能忘了這個人。
  她靠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躁動的心似乎也稍微靜了下來。疑惑地將手指習慣性地放在嘴邊啃咬,其實她還夢見了一些古怪的畫麵。
  具體的內容,偏偏她忘了,隱約隻記得似乎是清瓷與太白兩人。周圍黑壓壓一片,也不知是人影還是樹影。他們就那樣對峙著,誰都沒有表情。天空墜下無數血色花瓣,如同下著猙獰的血雨,一切都是可怕的寂靜。後來發生了什麽,她已經不記得,可是清瓷額頭上的那片漆黑的紋路,她卻記得極清楚。她以前曾在她身上見過那種紋路,如同太陽一般,卻是漆黑可怖的。
  夢的最後是清瓷的墜落,衣袂飛揚,她飛快地墜入一片無際的黑暗裏,再也見不到一點痕跡。然後從她墜落的黑暗中,忽然迸發出無數鮮血一般的花朵,張揚地將周圍的一切全部覆蓋。太白就站在一片血紅之中,靜靜流淚。
  然後她驚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的會做如此怪夢。清瓷……你當真不放過諸神,也不放過你自己麽?人對神,千百年下來有著近乎本能的尊敬景仰,隻要臣服,便永遠安樂。哪怕那種安樂是虛假的,不真實的,至少,沒有人願意為了去反叛什麽犧牲自己。落伽城的悲劇,難道不足以說明人反抗神的後果麽?為什麽執迷不悟?為什麽……要和父親一樣,至死也不肯低頭降伏?她已經不想再體會千年之前的那種痛苦了,無措的恐懼,屠殺的絕望,失去至親之人的茫然……她真的不想再體會了!
  月色蒼茫,窗外零落的白雪分外明朗。天綠湖邊,忽然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長發蜿蜒,衣袂勝雪,行動如飛。絲竹忽地一驚,急忙凝神看去,隻見那人身姿纖細嫋娜,頭頂盤著一個普通的髻,對插著碧玉的簪子,不是清瓷是誰?!
  如此之夜,她怎的一人出現在外麵?絲竹吸了一口氣,她越來越不懂清瓷了。到底她在暗地裏做了什麽事情,自己完全不知道。
  她咬牙回身披上厚重的披風,套上鞋,推開門就衝了出去,急急追趕著那個白色的鬼魅般的身影。今天她總是要將一切問個明白!如果清瓷當真打算做些什麽可怕舉動,她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絕對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在自己麵前了!她絕對不許!絕對!
  夜是漆黑沉重的,吸入鼻子裏的空氣清冽而冰凍。絲竹飛快地在未融的冰雪之上跑著,極力在黑暗之中尋找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一直跑到天綠湖邊,天上地下如同有兩個巨大的月亮。那個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岸邊,似乎正等著她過去。月光明澈,那人的肩膀纖細到似乎一碰就會斷開,偏偏又倔強地挺直在那裏,仿佛承載了太多的東西,不能放下。絲竹忽地停了下來,反而有些不敢過去。她知道清瓷在等她,可是這個了解卻讓她突然害怕起來……為什麽?她嗅到了一種可怕的氣味,那種氣味叫做“訣別”。
  清瓷昂然站在湖邊,也不回頭看她。夜風蕭索,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如同一雙即將展開的羽翼,馬上就要飛走。白色的衣裳給月光映得幾乎是半透明,絲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她,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化成輕煙,從她手指縫裏逸開,再也沒有一點痕跡。
  “清瓷……”她低聲地開了口,也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她的聲音是顫抖著的。
  清瓷慢慢轉了過來,溫柔地看著她。半晌,她忽然笑了,如同小時候笑過的千百遍一般,天真而可愛。絲竹隻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給一個爪子狠狠地抓了住,痛到不能呼吸。眼淚反射地湧了上來,她咬牙忍住,走上前去。
  “你要走?為什麽?”
  她顫抖著問著,隻想將麵前的少女狠狠摟在懷中。她不想她走啊!她唯一的,最後的親人!可她卻無法過去,一雙腳如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了。隻有五尺而已,她們的距離,可是她卻覺得如同隔了無數天涯那麽遙遠,靠近一些都會墜落得粉身碎骨。她不敢……
  清瓷柔柔看了她半晌,才說道:“絲竹,我走了,你保重。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想你過得擔心難受。”
  絲竹見她轉身便要離開,情急之下大吼了起來!
  “站住!你若再走一步,我就要去叫太白大人了!樂官是不允許擅離神界的!你還要叛逆到什麽時候?!”
  清瓷歎了一聲,回過頭來,對她說道:“絲竹,我從不強求你來理解我的行為,為什麽你卻總是希望我與你一樣,對神界巴結奉承呢?”
  絲竹渾身都在戰栗,沉聲道:“人對神,難道不該敬畏麽?人是神之子,隻因他們是光明的!聖潔的!難道你要和父親一樣,崇拜暗星那一套扭曲的理論,弄得身敗名裂嗎?!我絕對不允許!”
  清瓷慢慢走了過來,抬手將絲竹抱在懷裏,如同小時候做過了千百遍的動作,將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柔聲問道:“你怕我走了,將你一個人丟下?父親寧願舍棄我們也要追隨自己的信仰,所以你怕我也會舍棄你,對嗎?”
  絲竹忽然不能抑製地哭了出來,眼淚一滴一滴,染濕了清瓷的衣裳。她捉住清瓷的袖子,小力地,微弱地,仿佛一個怕被主人丟棄的小狗,咬著不放,卑微地乞求著說不出來的願望。
  清瓷忽然用力地抱緊她,貼著她的脖子,似乎是想將她揉進身體裏一樣,熱烈而窒息。
  “絲竹……絲竹……為什麽,你不懂我呢?難道你沒有人可以愛,便無法獨自活下去麽?”
  絲竹緊緊地攥著她的衣服,怎麽也不放手。
  “清瓷,我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我……隻有你了……”
  清瓷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將她放開,看了她許久,忽然一笑。
  “我也隻有你了……世上隻有我們兩個親人而已。可是,我還是要走的。”
  絲竹閉上了眼睛,無聲地哭泣著,眼淚順著她的臉一直淌了下來,給風一吹,刺骨的寒。
  “你知道嗎?我這個人,其實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那個屠城的晚上,我在落伽城樓上引火自焚。如果沒有因此招來心魔的力量,現在我也不能站在你的麵前。我隻是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麽人不可以自由的生活,自由的信仰。神可以擁有一切,強大,聖潔。可是在你眼中,他們當真如此聖潔嗎?明明心裏早已汙染上了情欲,卻偏偏作繭自縛,怎麽也不肯放棄那個聖潔的稱號。我隻是覺得,他們沒有資格來要求人信什麽,敬畏什麽。我隻是一個女子,普通的女子,我沒有遠大的抱負,也不想成為神界的一個神。女人的小心眼,是很可怕的,他們毀滅了我的一切,我便總是要毀滅他們的一切,這樣我才會開心。在我心裏,他們除了稍微強大一些之外,和人沒有兩樣。我活到了現在,如果不做些什麽,豈不是沒有一點意義麽?我的恨,早在千年之前就足以將我殺死,你如何能懂?”
  絲竹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你想怎樣做呢?顛覆他們,建立一個新的神界?還是和父親信仰的暗星一樣提倡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荒謬論調?!無論神怎樣,他們千百年來都是作為人的光明而存在的!你隻身一人,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嗎?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光明和完美,你的行為,不過是墮落的表現罷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凡人女子,為什麽要為了那些虛無飄渺的信念放棄自己的快樂?!麝香山有什麽不好?隻要我們安靜順從,總有一天可以與神平起平坐的!這樣你還覺得不公平嗎?!”
  清瓷看了她半晌,輕道:“如果他們當真是清潔聖明的,就不會用那種強大的力量來屠殺脆弱的凡人。真正的強悍不是用暴力來獲得的,也不是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神界和暗星,我哪一方都不想做,我隻想做一個真正自由的,快樂的凡人。不再有人鄙夷我們的脆弱,不再有人每天提醒我們情欲是肮髒的東西。人是有感情才活得開心的眾生,人就是人,不是妖,也永遠做不了神。所以,公平什麽的理論,我不稀罕,也不覺得好。倘若一定要做神才顯得正確,那我寧願我永遠錯誤。信念是虛無的東西,可是一旦你去做了,它卻是實在的可以讓你觸摸到的事物。我已經不能回頭了,也不想回頭。我的存在就是我的信念。你明白麽?”
  她輕輕擺脫開絲竹的糾纏,轉過身去,又道:“這個神界早已腐爛,總有人會來推翻。我能做的,無非是加速其敗壞而已。神的聖潔衣服,由我來為他們脫去。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除去那點微弱的光明外衣,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我要的就是這種平等。”
  她抬步就走,再也沒有一點猶豫。絲竹疾步追上,從後麵死死抱住她,低叫道:“別走!就算這個神界再沒有值得你留下的事物,我也無法阻止你離開。可是太白大人呢?難道他也沒辦法讓你留下麽?今天……我分明在天綠湖邊看到你與他了!他對你那麽溫柔,那麽親密,你不是也沒拒絕嗎?!沒錯是他屠殺了落伽半個城,可是你不也讓這個仇人為你傾倒了嗎?征服了他,也算你的成功啊!如你所說,我們都是普通的女子,還有什麽比征服一個男人更成功的事情?!我不許你走!我不許你傷害他!”
  清瓷沒有說話,隻歎了一聲。好久好久,她才握住絲竹的手,柔聲道:“就是因為他動了情欲,所以我不能留。何況他隻是下界之後,遇到了一些他無法理解的事情,一時好奇有感,才盲目地想找一個自己不討厭的女子來嚐試。他的感情其實很脆弱,隻要有人給他當頭棒喝,他立即就會清醒。那個時候,我就真的無路可退,必然要被作為誘惑之妖物而銷毀了。我此時再不走,難道要等神界來消滅我嗎?我還不能死,起碼現在不能。”
  “那你……要去哪裏?天下之大,你能找到什麽容身之處?”
  清瓷微微一笑,“天下之大,哪裏不是容身之處?我總是要做上一番大事,好讓神界諸神對凡人不敢小窺。”
  她反手摸了摸絲竹淚濕的臉,柔聲說道:“絲竹,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自己保重,不要被司月找出什麽破綻。她的野心極大,而且猜疑心奇重。沒我護著你,自己小心。我走了之後,百年之內,必然回來。到時候,可別怕我。”
  她的身體忽然開始透明起來,漸漸輕薄,絲竹隻覺手裏緊緊抱住的那個人,慢慢如煙一般消散開來,不由神魂俱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惡之花已經在這裏種下了根苗,總有一天會綻放在神界遍地。我等著那一天……”
  清瓷的聲音也漸漸飄散而去,緩緩消失在月空下。絲竹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空空如也,腦袋裏也仿佛隨著她的消散成了空白一片。
  天綠湖依然清澈明透,天邊的那一輪滿月,越發明亮,麝香山一切如舊,隻是那個曾經巧笑倩兮的女子再也不見蹤影。絲竹沉默良久,終於跪在了地上,眼淚盡數落入雪中,淺淺化開,凝結成冰。
  同一時刻,下方印星城內,玄武靠在白玉欄杆上,仰頭望天。夜風拂過他漆黑的發,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麵前案上的冰雪之鏡內,血紅之色不斷跳躍。
  他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她……終於開始了嗎?  
  番外  
  夕陽如血,將方圓百裏的荒蕪石頭山都映成了同樣的血色。晚霞豔麗,天空是蒙上了紅紗的藍。她就昂然站在山頂,任憑呼嘯的寒風將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臉,都給晚霞與夕陽強迫似的染上紅暈。忽略她神色間的清冷淡漠,其實是一個很秀美的少女。
  出了麝香山已經一整天,原本是不打算停下腳步的,可是此刻見到天地間都是嫣紅之色,妖豔之極的景色,她卻忽然想到了千年之前的那個夜晚。落伽城十萬餘人,一夜之間,屠殺近半。衝天的火光,遍地的鮮血,落伽樓台上燒焦的鬆木味道,還有父親孱弱倔強的身影,匍匐在正殿中那個黑衣之神的腳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還可以嗅到當日那些糅合了血腥的味道。她,其實一直都活在千年之前的那個晚上,受縛於那裏,怎麽也無法擺脫。她記得很清楚,事情的發生,是在一個深秋的冰冷之夜……
  落伽城的秋天,永遠是四季之中最美麗的,隻因為城中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極喜愛種植楓樹。城中道旁,盡是秀麗的楓樹,從城樓上望去,嫣紅明黃,仿如豔麗的地毯,一望無際,煙霞明媚。
  那年她十七,穿著寬大的衣裳,孩子氣地爬在城樓之上往下看。她最喜歡這裏的景色,落伽城的一切風景,都一覽無餘。有時候也會偷偷幻想,神仙或許也是在天上的樓台裏這樣看著凡人的一切吧!他們看到這些幾乎要蔓延到天邊去的楓樹,會不會也和她一樣讚歎不已,從而更加喜歡落伽城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頭也不回,知道必然是絲竹。隻有絲竹那個管家婆,才會總在樓台上尋找她,拉她一起去和宮裏的師傅學女紅繪畫什麽的。好無聊!
  “清瓷!我總算找到你了!你每天都來這裏往下麵看,也不會膩煩?快和我走!文候師傅都等了你半個時辰了!”
  果然是絲竹!清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卻連脖子也沒動上一動。天知道那個文候師傅有多討厭,每次都要她們背誦一大堆無聊的史實和晦澀的古詩,背錯一個字就要被罰寫五十遍,手都能寫到抽筋。她才不想去了!那些難懂的古文,哪裏有悠閑地爬在這裏看風景來的舒服?
  絲竹奔到她身邊,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叫了起來:“快走快走!像你這樣每天憊懶的樣子,父親看了又要責罵你了!我們可是城主的女兒,以後要繼承這個位子的,你什麽都不學,什麽都不會,想做昏君嗎?!”
  清瓷苦笑著被她拉著往行宮裏走,一邊低聲辯解道:“什麽昏君?我才不是什麽都不會呢!把我看得太低了!”
  “好好,你什麽都會!今天就看你怎麽應付文候師傅!等了你半個時辰,又沒做功課,今天我可不幫你求情,等著被打手心吧!”
  兩個人一個拉,一個懶洋洋,磨了好久才進了功課房。不出所料,坐在繡花軟凳上的文候師傅,臉已經黑成了炭,一見到清瓷,也不說話,抬起手就伸到了她鼻子下麵,向她要功課。清瓷嘿嘿笑了兩聲,聳了聳肩膀,文候的臉頓時又黑了十幾分。
  “沒做功課就要受罰,手。”
  講話永遠陰陽怪氣的文候師傅從袖子裏抽出一根白色的木頭板子,舉得老高。被白色濃密胡須密密覆蓋住的下巴和嘴唇,似乎還在氣得顫抖。絲竹頓時露出心疼的神色,看來今天文候師傅心情不好,清瓷的手心也不知會給打成什麽樣子。她……還是不忍啊!
  開口剛要為她求情,卻見清瓷笑眯眯地伸手入袖,掏出一遝厚厚的宣紙,上麵墨跡淋漓,寫得密密麻麻,顯然是前次的功課!咦?她不是沒寫嗎?怎麽今天能掏出來?
  文候顯然也有些驚訝,接過那遝功課,仔細看了許久。沒想到這個平時懶惰無心的二小主,字寫得倒是十分漂亮!而且旁征博引,洋洋灑灑幾千字,居然滴水不漏。顯然她雖然從不交功課,可是東西都學在肚子裏!
  他咳了一聲,心裏雖然十分喜悅,臉上卻還是冷冰冰一片。將板子放回袖子裏,他怪聲怪氣地問道:“二小主為何今日特別用功?我看你極喜引用湮離的‘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論調,是何道理?”
  清瓷漫不經心地說道:“因為父親不是正在信仰這個神嗎?如此說來,其實這個道理已經是落伽城的真理,我自然是要用的。”
  文候還沒說話,卻聽絲竹輕聲道:“情欲天生,人人皆醒。這是父親剛剛信仰的言論。我記得很小的時候,還學習過另一種言論‘情欲乃為萬毒之首’,為什麽現在完全變了一個說法?”
  文候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將清瓷的功課放到了案上,朗聲道:“說得好!今天我們要說的,就是論湮離與諸神之叛逆。”
  他頓了頓,又道:“城主曾經信仰的諸神理念,是排斥凡人的情欲,提倡聖潔光明的。他們認為人一旦有了情,便會生欲,從而產生各種雜念,為了滿足自己的欲,各種惡行都會湧現。羨慕,妒忌,愛慕,虛榮,憎恨……一切皆因有欲。所以如果要成為聖潔之人,必然要屏棄自己的欲。情欲一事,乃為毒藥,中者委靡。這是西方麝香山與印星城為代表的神界的言論。”
  絲竹兩眼放光,讚歎道:“說的很有道理啊!麝香山和印星城?那裏就是神界嗎?世間果然有神的存在呢!我倒挺讚賞他們的理念!為什麽父親要拋棄這種想法?情欲的確是讓人委靡的毒藥,諸般惡態皆因其‘想要’。隻要沒有欲,世間一定比現在美好!”
  文候沒有說話,看了一眼清瓷,卻見她還是漫不經心的,靠在椅子上,全身沒骨頭似的。他忍不住暗歎了一聲,沉聲道:“大少主見解精辟,隻是接下來,我們看看湮離的理念。”
  話音剛落,卻聽清瓷淡然道:“無非是與神界完全相反而已。神界說欲是毒藥,他就說欲為人之本性;神界說人不明事理,他就說人神皆平等;神界說妖為天地之惡,他就說妖為天地之精華。這就是所謂的叛逆。”
  文候頓時愣住,哽了半天才道:“二小主見解精辟……”
  清瓷揮手打斷他的話,說道:“什麽見解精辟?那是他的見解,不是我的。他說情欲天生,人人皆醒,認為人就該有情欲,就該放縱自己的欲。這是不是太偏激了一些?好象就為了和神界唱反調一樣,沒一點新意。我對他沒什麽興趣,我倒想知道,神界的神,是不是當真沒有欲望?我曾聽父親說過,神界最厭惡與自己作對的人,北方曼佗羅城,南方寶欽城,西方王城,都是曾與他們作對而被強行收服的城。這種‘想要別人都聽從’的理念,算不算一種欲?文候師傅,你給我解釋一下,好麽?”
  文候與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顯然他的腦袋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此刻給這個狡黠丫頭一胡攪,更是亂七八糟,什麽也想不到了。
  絲竹慢慢說道:“那……應該不算欲吧?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光明,凡人應該信仰敬畏……不然就是逆反……糾正凡人的錯誤,不是應該的麽?難道就看著凡人這樣繼續壞下去,不去管麽?那樣也不算神了啊……”
  文候歎息著看向絲竹,“大少主……你……”
  絲竹笑了笑,柔聲道:“我隻是個人的想法而已,父親現在信仰的湮離,其實也不錯,隻是我更喜歡真正的神罷了……”
  清瓷站起來,哼了一聲,道:“誰說神必然要高高在上?我偏偏不信!絲竹你總是這樣妄自菲薄,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何能在神麵前昂首?大家皆為眾生,憑什麽他們要高貴?這課上得實在不爽,我走了!”
  她居然當真轉身就走,讓絲竹愣了半晌,目瞪口呆到話也不知怎麽說。
  卻聽文候在後麵開口道:“二小主請留步,老夫有話想說。”
  清瓷回頭粲然一笑,“能憋到這個時候,也算你厲害了。”她回身坐上桌子,仰起下巴,“絲竹,麻煩你稍微避讓一下,好麽?我和文候有些話想私下討論。”
  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麽啞謎。不過絲竹還是溫順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輕聲道:“那我先去父親那裏,你們慢慢聊。”
  門被輕輕拉上,沉默頓時流淌在寬敞的書房裏。文候想了許久,才低聲道:“二小主想必已經知道湮離為何人……”
  “自然知道,就是暗星吧?什麽神?他不是從黑暗裏演化出的怪物麽?父親居然會信仰他,我也實在沒想到。”
  清瓷冷冷地說著,手指在案上輕輕敲動,一會又道:“北南西方三個信仰暗星的大城鎮已經被神界五曜征服,現下這個刀口上,父親偏偏開始頂風而上,與神界對著幹。他是不是當真打算為了自己的信念舍棄這個城和我們這些族人?”
  文候沉聲道:“城主大人英明果斷,為凡人開辟自己的道路,二小主還是不要多責的好。自古以來,大凡背道而馳者,皆會流血犧牲,自由不是那麽輕易可得。城主是偉大的領袖,我們這些卑微的族人沒有辦法為他分擔憂愁,難道連為他流血犧牲還做不到麽?”
  清瓷忽然冷笑一聲,拍了一下桌子。
  “可笑!這就是所謂的自由?與神界有何區別?將一個人高高在上的供奉起來,盲目信仰。什麽叫卑微?普通人就注定是卑微的?這種行為算什麽?我不屑,也不願去做!與你實在沒有共同話題!我走了!”
  她跳下桌子,理了理裙子,隻聽文候在身後有些痛心地說道:“神界近期必然會派人來征服落伽城!或許明天族人們就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二小主難道不傷心麽?!凡人為了自己的快樂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東西難道是錯誤的嗎?世間哪裏有白白得到的好處?你若不爭取,便要學會忍耐!信念永遠隻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癡人說夢!二小主連這個道理也不懂,老夫實在遺憾!”
  他居然也站了起來,比清瓷的動作還快,先疾步走去門邊,一把甩開了門。白色的胡須和頭發決絕地劃了一個圈,當真心無旁騖,一心隻要追隨父親。
  “文候!”清瓷忽然低聲喚住他,他的身子頓了一下。
  “你說得對……如果什麽都不去做,一切都是空虛的幸福而已。父親和你都沒有錯。隻是,我實在不願看落伽城因為暗星的那個虛無縹緲的自由理論而被神界摧毀!為什麽要信他?提出理論的人永遠那麽輕鬆就說了出來,難道他不知道我們這些凡人為了實現他的話,要付出多少生命嗎?我……實在不忍心……”
  她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文候歎了一聲,走了出去將門拉上。隔著門,他低聲道:“二小主,你實在比大少主聰明的多。甚至比老夫和城主都看得更開……隻是無論如何,你若想實現什麽,便一定要犧牲什麽。你流於輕浮,過於疏懶,一向喜歡賣弄小聰明,隻想著不必付出就有收獲。世間哪裏有這種好事?人,總是要活得辛苦一些,才知道什麽叫幸福。望你日後可以明白。”
  午後陽光淡淡地撒在書房的地麵上,她一個人在屋裏站了許久,終於歎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是夜,西邊楚華門突然起火,火光衝天。她披著黑色的外衣,怔怔地站在城樓之上,看著遠方吞吐的紅光,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神界開始行動了!
  她急忙轉身往父親的行宮跑去,一路上隻聽人聲鼎沸,宮女侍衛也不知為何忙成了一團,見到她也沒有平時的恭敬,連禮都不行了。似乎都想盡快衝出宮去,擺脫罪名。她在人潮裏給撞得幾乎要跌倒,幹脆扶住一棵樟樹,大喊了起來。希望阻止這些盲目的人。
  聲音給人海吞沒,她的喊聲如同投進大海中的小石子,浪花一卷就沒了聲響。父親的行宮還在最裏麵,眼看這些侍衛宮女都已經不聽話,沒人理她。清瓷憤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又往樓上跑去!
  她要好好看看目前的情況!落伽城兵力還是充足的,如果神界來兵不多,完全可以擊退,為什麽要逃?!
  跑上城樓,發覺火光越來越亮,幾乎蔓延到了城下!不光是官家,連民宅也都給火舌吞噬!她震驚地僵在那裏,怎麽也想不到神界居然會放火燒民居!城樓下一片淒厲的哭喊,無數被火焰包圍的人奔跑著,哭泣著,亂成了一團!街道上除了燒焦的房屋木頭屍體,還有遍地的鮮血!
  她倒抽一口氣,捂住了嘴!是誰?!誰在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卻見黑壓壓地一片人群從大道上趕了過來,無數婦孺尖叫著,踏著遍地的屍體和鮮血,盲目地奔跑著,也不知要跑去哪裏。清瓷渾身顫抖,又想馬上去召集兵馬擊退敵人,又想跳下去將那些可憐的百姓統統納入城門內。心裏亂成一團。
  忽然聽到一陣悠長的嘯聲,飛也似的速度從西邊竄了過來,竟好象一個人飛快地奔過來一般。她心中一驚,忽然冷靜了下來,定睛看去,隻見一片巨大的火焰忽然騰空而起,而那個人就從火焰裏麵升了起來。漆黑的發,漆黑的衣服,卻是血紅的盔甲!她一看眼睛就紅了!就是他!就是他!屠殺百姓,放火燒城!那一身盔甲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族人的鮮血!
  她立即就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可叫了什麽,她卻完全不知道。耳朵裏隻聽那個人聲音清朗地說道:“放棄信仰暗星!你們這些愚昧的凡人還可以有得到寬恕的機會!神是聖明的,永遠不要和神界作對!你們終究是卑微的凡人!”
  他這樣說著,忽地舉起手裏鮮血斑斑的刀,猛地劈了下去。隻聽狂風呼嘯,前方無數的人就這樣被劈倒在地,如同給風刃劃過一般,斷手斷腳,死狀奇慘。他一腳踏在凝聚成池塘的鮮血殘屍之上,仰頭往城樓上看去,立即對上了清瓷的眼睛。
  漫天火焰,血流滿地,即使這般淒慘的背景,他依然昂首站在那裏,如同一幅美麗的畫。衣服上,頭發上都染滿了鮮血,可是那張臉卻依然聖潔清俊,目如晨星,定定地看著她。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她,他是神,是眾生之上的神!如果反抗,他便會毫不留情的屠殺,絕不手軟!
  清瓷與他對視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轉身便下了城樓。哪怕隻得她一人,她也絕不輕易降伏!宮裏的人幾乎都跑空了。遍地狼籍,無數奇花異草給踐踏在地上,還有落伽城最美麗的楓樹,飄紅殘破,狼狽地折斷在地上。
  她毫不猶豫地往城門那裏走去。她要問問那個神,為什麽要屠殺百姓?!為什麽……要殺戮凡人的自由!?哪怕她立時死了也不要緊!
  身後傳來驚惶的腳步聲,絲竹的聲音淒厲地刺進她的耳朵!
  “清瓷!清瓷!老天!還好你沒事!快去正殿!神……已經將父親降伏了!”
  她的心底猛地一涼!降伏了?父親就這樣被降伏了……?那文候呢?其下無數大臣呢?他們不是曾那樣激動地訴說著要為凡人的自由戰鬥麽?為什麽……神界隻一人,就可以將這些堅定的信念完全打破?
  她給絲竹拉著,懵懂地往正殿跑去。一時間心裏亂成一團,什麽也想不到了。
  正殿之上,火光清明。她剛一進去,立即就看到了那個一身黑衣的神!心髒忽然縮緊,痛到無法呼吸。她看到了……她的父親!那個城民心目中英明的父親!他居然狗一樣匍匐在那個神的腳底,拉著他的衣擺喃喃地說著什麽!
  其下百官,皆臣服於地上,頭也不敢抬。這個畫麵簡直匪夷所思之極!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可笑的噩夢!文候呢?他下午不是還振振有辭地和她說信念是要去做才是有用的東西嗎?現在他人呢?人呢?!
  殿角一個佝僂瘦弱的身影忽然攫住了她的目光!文候!她急忙奔了過去,寂靜的大殿裏,頓時隻聽得見她的腳步聲。那個神沒有說話,隻淡淡看著她跑了過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抱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吼道:“文候!你怎麽了?!快給我說話!怎麽了?!”
  文候滿口的鮮血溢了出來,將白色的胡須染紅,瘦弱的身子下麵,是一灘濃稠的鮮血。她的眼淚都衝了上來,卻硬是忍住不掉。這個神!他居然連老人也殺?!
  文候喘了好幾聲,目光渙散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厲聲道:“城主!為什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的信念?!你騙了老夫!你騙了老夫!落伽城十萬百姓……都給你的言而無信害死了!你拿……拿什麽來償還……?!你……!”
  他噴出一口血來,身體頓時僵硬,居然就這麽死了!那雙渾濁的眼,還惡毒地瞪著清瓷,瞪得她渾身發抖,眼前開始發黑……夠了……夠了!她再也不要看到這些可怕悲痛的死亡了!她失神地看著文候的屍體,他的胸口有一個猙獰的刀傷,是被人一刀貫穿而死的!她忽然咬牙站了起來,轉身便要衝向那個神!是他!殺人惡魔!他殺了多少人?多少手無寸鐵的百姓?!神就是這般無情冷酷的嗎?!
  絲竹拚命地抱住她,悲傷地叫道:“清瓷!別衝動!他是神啊!你不想活了嗎?!”
  那個神忽然開了口,聲音還是那樣平靜無波。好象他剛才殺了那麽多人,隻不過是踩死一隻螞蟻那樣輕描淡寫。
  “我是太白,麝香山五曜之長。落伽城信仰暗星,違背天理,因此對你們做出神的懲罰。你還不降伏麽?”
  爬在地上的父親顫抖著說道:“降伏!降伏!我們通通降伏!請上神不要再懲罰了!我們是卑微的凡人!以後再也不敢觸犯神威!求求諸神饒了我們吧!”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聲勢震天。
   “我們一心臣服於神界!從此以神為尊!若有違背者,天誅地滅!”
  清瓷忽然放棄了掙紮,頹然地看了一眼爬在地上的父親和百官。絲竹依然不敢放開她,隻小聲道:“別亂來了!清瓷!父親都臣服了,你還想做什麽?!文候師傅雖然……死了……可是……神就是神啊!就算你不承認,他還是比我們凡人強大!反抗隻會遭到懲罰和屠殺而已!你不想活了嗎?!”
  清瓷慘然一笑,“活?我為什麽要活?城破人亡,尊嚴掃地,我活著有什麽意思?”
  爬在地上的父親忽然痛哭出聲,也不說話,隻拚命用額頭點著地麵,嘴裏喃喃說著什麽,與哭音混在一起,甚是可怕。很快他的額頭上就鮮血淋漓,他卻還不停地用傷口去叩著地麵,冬冬做響。絲竹驚呼一聲,急忙跑過去哭喊著抱住了父親。
  這一切,太白猶如沒看進眼裏一般。他昂然站在那裏,一雙眼緊緊地看著清瓷,一刻都沒有離開。清瓷眼神渙散,轉身便往門口走去。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文候的話仿佛突然又在耳邊徘徊:「凡人為了自己的快樂自由,追求那些真正的美好而付出一些東西難道是錯誤的嗎?世間哪裏有白白得到的好處?你若不爭取,便要學會忍耐!信念永遠隻是信念!如果不去做,那就是一堆可笑的癡人說夢!」
  她的眼淚忽然湧了上來,滑下臉頰。她也不去擦,隻怔怔地往城樓上走。誰也沒注意她走出了正殿。
  城下一片可怕的火光,哭泣聲,咒罵聲,絕望聲,不停地刺進她的耳朵。那些鮮血已經付出,生命也已經消失。付出了這麽多,得到了什麽呢?可見世間本就是沒有任何真理的,隻有強大才是真理……
  她望著蔓延的火光,空氣裏滿是血腥和焚燒的臭味。她沒有力量,她隻是一個凡人。可是她也有選擇的自由!不能自由為人,死難道還不容易嗎?世上恐怕沒有比死更消極更有力的打擊了!
  長明燈的火炬在城樓上熊熊燃燒著。她木然走了過去,將衣角放入其中,血紅的火焰頓時燃著了她的衣服。她似乎根本忘了什麽叫痛,直接將幾個長明燈揮倒在地,然後將外衣脫了下來放在上麵。火焰頓時高升。她猛地一笑,一腳踏了上去,任由不大的火焰慢慢灼燒著她的腳和腿。
  痛自然是極痛的,隻是身體上的痛楚,連心中的一半都不及。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鼻子裏似乎也給點燃,痛到極點。一個古怪的聲音也不知從哪裏來的,突然便開口問她:“你不恨嗎?”
  她說不了話,隻能在心裏狠道:“當然恨!”
  “你不想報複嗎?”
  “當然想!”
  “你想有力量報複嗎?”
  “想!”
  “那你為什麽要死?”
  她苦笑一聲,“因為無論我如何恨,我都沒有力量……我是凡人……”
  “誰說凡人就不能有力量?我借給你力量……條件就是,你要將神界攪得混亂……因為我也很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神。”
  那個聲音這樣和她說著,倒讓她愣住。奮力在火中睜開眼睛,她想看清究竟是誰在和她說話,可是入目卻隻有蒼茫的夜空,和天邊幾顆寒冷的星子。城下火光依然,可她卻忽然發覺自己的身體再也沒有被燒灼的苦楚。
  低頭一看,原本已經將她整個包圍的火焰,此刻突然全部熄滅!她就站在一堆燒焦的木頭上,腳底一片冰冷。正在驚駭,忽然覺得那個聲音在心底開了口。
  “我是心魔,你的恨將我喚來。我將力量借給你,你的付出就是自己的身體。公平嗎?”
  她抬手,看著剛才灼燒出來的傷痕飛快地在眼皮子底下痊愈,又是驚訝又是茫然。聽到心魔這樣說,她忽然笑了,苦澀的笑。
  “很公平……那我……就多活幾年吧……”
  心底那隻魔也不再與她說話,她怔怔地站在那裏,聽著身後傳來的雜亂腳步聲,然後絲竹和大臣們的聲音就這樣傳入她耳朵裏。
  “清瓷!別亂來!我們……我們已經被父親作為落伽城的供品送入神界了!”
  她淒涼一笑,轉身往城樓下走去。
  人的心,是不是永遠這般變化莫測?她到現在也不了解。父親的半途而廢,文候的執著,絲竹的軟弱,自己的固執……這些都是所謂的欲嗎?它們……當真是有罪的?
  城樓下,太白挺拔的身軀就站在那裏,俊美的臉被火光照映得有些神秘。她忽然想到,神莫非當真沒有欲望?如果,讓他們染上欲望,又會是如何的模樣呢?
  心底那隻魔突然笑道:“好想法……我會幫你實現的……”
  她和絲竹就這樣被帶到了神界。
  父親在第二天就自盡身亡,落伽城一事,作為太白的功績,被麝香王大加讚賞。
  信念或許永遠都是虛無的東西,可是你一旦去做了,它卻比什麽都實在。她不要再想什麽對與錯,現在,她隻知道,世間沒有誰是該壓迫誰的。她再也不會讓凡人被神這般欺淩,她再也不要看到凡人的鮮血流遍街道。
  人的心雖然難測,可是總有堅定的一麵。情欲是不是肮髒的東西,她到現在也不能肯定或者否定。隻是既然天生,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她已經不願意去想神和暗星究竟誰對誰錯。隻是如果她是代表墮落的話,大家就一起墮落吧!她活了千年,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已……
  月亮漸漸升起來,方圓百裏的石頭山已經換上了銀色的輕紗。她動了動手腕,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文候,現在如果你還在,會不會依然罵我賣弄小聰明呢?我……會不會稍微成熟了一些?
  夜風泠泠,仿佛嗚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南方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南方的寶欽城。
  諸神,好好等著吧,好戲馬上就會開始的……  
  第十一章  
  百年後——
  麝香山難得烏雲密布,黑壓壓一片,好象馬上就會下一場傾盆大雨一樣。天邊已有雷聲轟鳴,偶爾幾道撕裂天空的閃電,將正殿前巨大柱子上的古怪雕花映得分外詭異。
  殿內,司月和五曜各自神色凝重,聽著安置在下界的各方眼線探子匯報近期凡界與妖界的動向。
  “看來最近幾個大城鎮與妖界的聯係很密切啊!”
  聽完探子的匯報,司月皺起了眉頭,“特別是貓妖一族和妖狼一族!他們是妖界裏麵最不安生的兩個族了!人界裏寶欽城和曼佗羅城本就是為暗星控製的城鎮,百年之前才降伏。近期妖界和這兩個城鎮接觸如此頻繁,肯定有問題!”
  辰星百無聊賴地點著自己的下巴,眯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許是一起商量著怎麽謀反也不一定……隻是幕後一定會有人穿針引線,暗中指示,不然人界那幫白癡的凡人,哪裏知道怎麽和妖聯係?”
  司月有些惱怒,眉頭擰得成了一條線。
  “神界最近是不是太多事了?!下麵四方神獸也要防著,現在凡人和妖又開始蠢蠢欲動!太白,監視下界一向是你負責的吧?怎麽不去阻止?!”
  她瞪向那個坐在邊上,正在神遊太虛的黑衣男子。看他的神情,肯定又在想著什麽事情了!真是的!都快一百年了!他到底受了什麽刺激?一個神如果再這樣神思恍惚終日心不在焉,遲早會出事!
  “太白!”
  鎮明低沉的聲音終於將太白從沉思中拉了出來。他愣了一下,立即恢複平時冷漠的神態,沉聲道:“他們雖然暗地有詭異行為,可是一切都還沒有正式開始。我打算等他們打著旗號謀反的時候,再處理也不遲。”
  司月歎了一聲,深深看了他一眼,放柔了聲音說道:“太白,你是五曜之長,前任麝香王也一直信任你的能力。可是你這百年來,都做了一些什麽事情?人界的動蕩你也沒有及時處理,妖界的幾個小叛亂你也沒及時發覺征服。你到底怎麽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太白沒有說話,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麽。是啊,他到底怎麽了?麝香山依舊是麝香山,他也依舊是五曜的太白,一切都千年如一日的,什麽都沒變。可他為什麽心裏總覺得似乎少了一點什麽?常常想著想著就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這樣的心情叫什麽?他在等什麽?他在思念誰?腦海裏常常浮現的那個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誰……?
  辰星咳了一聲,開口道:“這樣吧!這次由我來下界觀察情況,如果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我立即就將貓妖狼妖降伏,寶欽城和曼佗羅城那裏,我看情況而定。”
  他自然知道太白不對勁的原因,百年之前那個私宴上他就知道了。他為情欲所感,對那個突然消失的樂官動了念頭,其後也不知那個樂官又動了什麽手腳,使得太白仿佛失了魂一般,根本就找不到從前的半點高傲神采。
  記得百年前,太白忽然發了瘋一樣,差點將麝香山掀翻過去,在每一個角落裏都尋找著什麽。問他到底在找什麽,他也不說,隻是拚命找著。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叫清瓷的樂官在私宴當天夜裏就私自下了麝香山,再也沒有回來過。
  辰星暗暗歎了一口氣,目光深沉地看向太白。雖然他之後用水係法術將太白身體裏迸發的情欲清洗幹淨,也順便消除了他對那個樂官的記憶,可是顯然沒有什麽效果。看他百年來委靡的模樣,實在詭異。當真情欲一事中了就沒有痊愈之時。太白,你當真就這樣墮落下去麽?
  太白站了起來,沉聲道:“還是我去吧!這本就是我的失職,我來彌補!我明日就下界處理這事!”
  他轉身要走,卻聽鎮明在身後說道:“太白,此行需謹慎!”
  太白有些驚訝,鎮明從來都很少向他告戒過什麽,這次,是為了什麽?
  卻見鎮明攏著袖子,目光澄澈莊嚴,定定地看著他,說道:“我算得你近期有災難,且為血光之災。下界萬事需小心,不要被妖邪之物迷惑了去。”
  太白挑高了眉頭,傲然的神色乍現,“我?會被妖邪之物迷惑心思?鎮明,你太小看我了!”
  司月急道:“鎮明的占卜之術一向精準!太白,還是讓辰星去吧!你留在麝香山!等災難之期過去了再說!”
  太白擺了擺手,昂首道:“我既為五曜之長,豈能一再玩忽職守?下界還沒有什麽妖物能動得了我太白!”
  司月還想說什麽,卻聽辰星淡然道:“這樣也好,你也百年沒有去過下界了。這次去處理凡界的事情,還需記得將聯係妖與人的那個幕後主使找出來!如果當真有這樣的一個人,百年來隱藏得如此隱秘,實在為一個大患!盡早處理這事!鎮明,你為太白算的卦,還有什麽嗎?”
  鎮明搖頭道:“性命並無大礙,隻是……”他該怎麽說?難道要告訴所有的神,他算到了太白紅鸞星蠢動,近期必然有女災?情欲一事向來都為神界大忌,他不想讓太白為他人嘲笑。畢竟,太白從來都是一個最盡職的神。
  “隻是什麽?”司月急急地問著,似乎極不放心的模樣。
  鎮明笑了笑,“沒什麽,隻要他小心,一切都能化險為夷。”
  辰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鎮明,見他紋絲不動的模樣,倒有些佩服。五曜例行聚會散了之後,他也問了鎮明,究竟卦上顯示出什麽來。鎮明卻隻是笑著,什麽都不說。這個司土的神!原來他這般難纏,軟硬都不吃!難怪五曜裏隻有他從初期的司土鎮明一直做到現在!
  不知道為什麽,辰星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似乎,馬上就會發生什麽大事情一般……
  麝香山烏雲密布,傾盆大雨終於嘩嘩落地。水流漸漸匯聚進天綠湖中,帶著幾片血紅的花瓣,漂在水麵之上,打了個卷就沉了下去,花瓣已經長至拇指大小,越發的妖豔。
  ***********
  離開麝香山已經近一個多月,沿路掩飾自己的模樣和神之氣打聽情況,得到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寶欽城和曼佗羅城已經結為友邦,各自聯係妖界的諸妖,打算進行一次徹底的謀反神界行動!這是怎麽回事?這麽大的消息,為什麽麝香山那裏卻什麽都不知道?難道說派去下界的探子裏也有叛徒嗎?!何況寶欽城在南方,曼佗羅城在北方,相距千裏也不止,如何能夠瞞過神界的耳目私下來往?
  太白一肚子的疑惑震驚。神界管轄領地已遭此異動,上界卻什麽都不知道,他們神的臉麵何在?他決定先去南方的寶欽城看看情況。曼佗羅城那裏封印著暗星的半個魂魄,他不想將事情弄大。萬一此事未平,暗星又開始蠢動,一切都麻煩了。
  從麝香山去寶欽城,途中要經過三四個大城鎮,即使連夜不停趕路,也需要兩個月的時間。此時正值金秋,麝香山已經開始連綿不斷地下雨,天氣一日涼過一日。可是越往南方走,天氣卻越和暖,仿佛夏天的腳步還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那裏。
  出了一個小小的鎮子,是一大片楓樹林。陽光璀璨,將剛剛開始泛紅的楓葉映得幾乎半透明。枝葉間漏下點點碎金似的光,地上蓋著厚厚的一層嫣紅楓葉,這樣美麗的景色,忽然讓太白想起了什麽。
  不對,景色雖然美麗,卻似乎還缺了一點什麽……缺了什麽呢?他眯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漫天飛舞的嫣紅楓葉。亂紅飄過,在其深處,應該立著一個身影才是……他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麵。那個纖細的背影,嫣紅唇角微微的笑意,根根漆黑的長發在風中搖曳。周圍是一片煙霞明媚,她緩緩回過頭來……
  “喂!前麵的那個旅人!給我站住!”
  一個粗魯的聲音將他快要想起來的那個身影突然衝散,太白不由一陣惱怒失望。就差一點了!差一點他就可以想起到底是誰在這百年間總是躲在他的內心深處!
  太白冷冷回身,卻見十幾個模樣古怪的妖將他團團圍住,各自做出齜牙咧嘴的凶惡模樣,似乎打算嚇他。他動也不動,冷聲道:“你們是哪裏的貓妖?無故阻攔凡人,是何道理?”
  這些妖……應該是貓妖。有幾個連頭臉還保留著貓的模樣,手爪也是圓圓的,其上數根尖利的爪子倒頗有幾分威脅的味道。
  為首的一個身材強壯的貓妖見他冷冰冰的,看了他們的模樣也不怕,不由有些奇怪,幹脆放開了喉嚨大吼起來:“你說對了!我們就是貓妖山大王!這個楓樹林是我們的地盤!你要從這裏過,須得留下身上值錢的東西!”
  值錢的東西?太白有些奇怪,他們分明是道行低淺的小妖,要錢何用?他還以為他們想生擒凡人帶回去當食物呢!世道也變了……妖不吃人,開始要錢了……
  一個頭臉還是黃貓模樣的小妖怪吞了口口水,小聲對為首的那個貓妖問道:“二大王……當真隻要錢麽?拿了錢之後,我們可以吃了他嗎?我們都近五十年沒吃過人肉了……”
  他頗有些委屈,大王也不知道怎麽了,五十年前突然嚴令禁止他們從道上抓凡人帶回去吃。他都吃膩了耗子野兔,真懷念人肉細膩的口感啊……
  被叫做二大王的貓妖哼了一聲,瞪圓了那雙本來已經很圓的貓眼,厲聲道:“你敢不聽大王的命令?!說不許吃人就不許吃!你們幾個,快去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把袖子和口袋好好給我掏掏,一個子兒也別放過!”
  幾個小妖立即奔了過去,抬手剛要將太白罩在外麵的披風扯下,伸出去的手卻忽然不由自主地仿佛碰到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又給彈了回來!幾個妖都有些發愣,不信邪地又飛快往太白身上抓去,爪子又給彈了回來!如此這般反複了數次,幾個反應遲鈍的貓妖才驚慌地奔了回去,一邊跑一邊叫道:“見鬼了見鬼了!我們怎麽都碰不到那個人!”
  二大王頓時惱怒起來,捋起袖子就打算親自上陣,剛邁出步子,卻聽太白冷道:“念你們幾個沒有吃人之心,心思愚魯單純,我就不殺你們。快回去罷!以後若再半路攔人劫財,被我發現,必然不饒你們!”
  他轉身就走,還想再將方才模糊的身影回想起來,卻再也不能夠。剛沒走幾步,又聽身後幾個貓妖偷偷小聲嘀咕著什麽。
  “二大王,這個人有古怪!你說會不會是曼佗羅城那裏派去寶欽城的信使?”
  聲音雖小,卻給他聽得清清楚楚,他猛地一驚!連這些山野小妖也知道了人界妖界逆謀造反的事情?!正在驚訝,卻聽那個二大王低聲道:“應該不會……如果兩邊有什麽消息來往,應該通知我們大王才是……我們才是信使啊……”
  太白大驚,急忙回身,厲聲喝道:“你們膽敢與叛徒合作,造反神界?!”
  原來如此!他終於知道為什麽下界消息靈通而上界卻什麽都不知道了!人界居然買通了沿路的山野小妖做為信使!神界對道行淺薄的小妖從來不加防範,卻給他們這般鑽了空子!果真厲害!是誰想到的?!
  貓妖們給他這樣厲聲一吼,嚇得頭頂毛發直豎,掉臉就跑!二大王也本能地跟著跑,一邊跑還一邊埋怨道:“跑什麽跑?!他隻是個凡人啊!”
  太白手臂暴長,五指猛地收緊,那幾個還在逃跑的貓妖頓時如同釘在地上一般,絲毫也動彈不得!他疾步走了過去,提起嚇呆了的二大王,沉聲道:“是誰吩咐你們做信使的?!快說!”
  身上可以阻擋神之氣息的披風因為他動作的猛烈而掉在地上,聖潔莊嚴的神力頓時散發出來,那些貓妖立即本能地顫抖了起來,眼淚鼻涕亂流!
  “是個……是個神……他……居然……是神……!”
  二大王語無倫次地說著,給太白身上的氣息衝擊得幾乎要昏過去。眼看他白眼亂翻就要這樣昏死過去,太白伸出一指點在他額頭之上,立即恢複了他的神思。他卻不敢說話,隻顫抖著看也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告訴我,讓你們做信使的人是誰?這次謀反的幕後人是誰?”
  太白冷冷地問著,幾乎要貼上他的鼻子。二大王戰栗著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怎麽知道?他隻是聽從大王的吩咐而已啊!冤枉啊!
  “是我。”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太白背後五尺的地方響了起來,太白心裏微微一驚。這個妖什麽時候到他背後的?他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被太白提在手上的二大王頓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殺豬似的吼了起來!
  “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那隻妖“嘖”了一聲,懶洋洋地說道:“那個神,麻煩你放開我的手下好不好?你快把他提到斷氣了。”聲音又是慵懶又是低柔,十分好聽,倒像是在調情一樣。
  太白將二大王丟在地上,回過身來,立即看到了那個妖!卻見他一頭漆黑的發,隨便在腦後束了起來,身量很高,穿著普通的玄色短打,小腿上綁了厚厚的一圈綁腿。如此看上去卻是出乎意料的樸素,隻是他歪著腦袋,笑吟吟地看著他,那雙眼卻是金色的!灼灼攝人,甚是漂亮。
  太白冷冷地看著二大王連滾帶爬地奔了過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服,話也說不出來。這隻妖……不太好對付,道行與前麵幾隻差太多了……看他那雙眼,金色的,和貓妖的王族有什麽聯係麽?
  那人對太白嘻嘻一笑,神色間貓一般慵懶可愛。此刻仔細看去,才發覺這人異常年少,似乎隻有凡人十六七的年紀,一雙金色的貓眼靈動狡黠,帶著一點調皮地盯著太白,卻是一個俊美的少年。
  那人摸了摸腦袋,懶洋洋地說道:“好啦,既然神都出動了,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讓他們做信使的是我。至於謀反的幕後人……我也不知道是誰。聽說寶欽城和曼佗羅城那裏將他的一切消息嚴密控製,誰也不知道。話說到這裏,你可滿意?”
  太白看了他半晌,才說道:“你也是打算謀反神界的妖?私設信使,圖謀不軌,膽子未免太大了。”
  那人連連擺手,一付好怕的模樣,可是神色間卻分明是滿不在乎。
  “哎呀……圖謀不軌這個帽子太大太重,我可戴不起!麻煩你收回去吧!”
  太白拈起手指,一邊施法定住那少年的身影,一邊冷聲道:“謀反的妖一個也不能留!受死吧!”
  他揮手過去,空氣裏頓時掀起一股銳利的風刃,呼嘯著往那個被定住的少年身上砸了過去!眼看便要將他的腦袋削下!
  卻見那少年忽然動了動胳膊,然後整個人輕盈地躍了起來,動作優美,當真如同一隻放大了的貓。風刃從他腳底呼嘯而過,霎時砍倒一片楓樹,楓葉亂飄。
  落地之後,他笑吟吟地看著太白皺著眉頭的臉,柔聲道:“哎呀,你出手可真急!這麽好看的楓樹都給你破壞了。恩,為了防止你再破壞這麽美麗的景色,看來我需要動點真格的呢。”  
  第十二章  
  他一邊說笑著,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橙色小球,外表看上去光滑閃亮,也不知是用什麽東西做成。上麵畫著一些希奇古怪的花紋,猛地一看,倒頗像小孩子們經常拿在手上玩的皮球。
  他忽然貓一樣“喵”了一聲,將那個小球從手腕滾到胳膊,又從胳膊上一震,拋了起來用腳尖接了住。一時間隻看他在那裏自己玩皮球玩得不亦樂乎,當真貓性不改。
  太白一直不說話,隻冷冷地看著他將那球拋上拋下,漸漸那球居然越拋越快,幾乎成了十幾條橙色的帶子,將這個少年的身體團團纏了住,一絲不漏。他微微一驚,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眼前忽然橙光一閃,那顆球居然無聲無息地就拋在了他眼前,上麵的花紋因為球的旋轉而呈現出詭異的樣子,似乎在活動一般。
  他本能地抬手想去接住那球,手剛剛伸出,那顆詭異的球忽然消失了!太白猛地一震,隻覺左邊傳來一陣激烈的風聲。他急忙閃開,立即回頭,卻見那顆突然消失的球就這樣險險從他臉頰旁擦了過去,帶過的勁風刮在臉上生疼。可以想象如果給砸中一下,骨頭都會粉碎開來!他太小看這個貓妖了嗎?!
  那個少年一把接住了球,用兩根手指撥來撥去,一邊嘻嘻笑著,還是一付滿不在乎的模樣。腮邊現出兩個深深的大酒窩,又是討喜又是可愛,金色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彎彎的如同新月。
  “喂,神仙大叔,你是麝香山的神,還是印星城的那幫獸?我看你閃得挺快,該不會是二十八星宿裏的一員吧?恩,有可能哦!”
  太白其實看上去隻比他大上三四歲的模樣,他卻這般放肆地叫他大叔,仿佛故意要氣他一樣,偏偏又笑得可愛極了,讓人發不出火氣來。
  太白冷哼一聲,黑色的袖子忽然展了開來,袖口上代表五曜司金的花紋頓時露了出來。那個少年忽然蹙了一下眉頭,金色的眼睛裏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太白也不說話,這個少年雖然總是笑嘻嘻的,可是實力卻絲毫不輸給任何一個二十八星宿,或許還高出他們一些……他到底和貓妖那裏的王族有什麽關係?印象中,隻有貓妖的王族才擁有這種純粹美麗的金色眼睛。看他猶帶稚氣的模樣,莫非是貓妖王族裏那個最近忽然失蹤的小皇子?
  如果他是王族的成員,自己或許要動上真本事才能降伏了……
  他忽地伸手入袖,抽出一把極細小的匕首,其色金黃,仿佛是用黃金打造出的一般。刀鞘上有著與他袖口上一樣的花紋雕刻,除此之外什麽裝飾都沒有。太白一把將刀鞘拔下,捏在手裏,那刀鞘不一會居然漸漸化成金色的粉末,給他全部拋向天空,頓時籠罩了整個楓樹林。
  那個少年“咦”了一聲,抬頭望去,隻覺漫天都飛舞著點點金屑,陽光一照,分外刺眼。他心中暗暗一驚,叫了聲不好!呀,他原來是司金的五曜太白!這一招,是他特有的“鎖魄大法”吧!若是給那些金屑折射出的光線纏了住,可就半分也無法動彈了!
  他撇了撇嘴角,忽地一個翻身,柔軟地跳了開來,躲避著那些無處不在的金屑,口中卻笑道:“原來是五曜的太白大人!當真有失遠迎!你用這招極狠的大法來鎖我,是何道理?”
  太白由於經常下界視察情況,降伏作亂的妖魔,所以他的招式都十分出名。而其中降伏妖魔最厲害的便是這招“鎖魄大法”,基本從未有妖從他手裏逃脫過!用刀鞘將妖魔封鎖住身形,用那把黃金匕首刺入降伏的妖物的心髒,任何法力高深的妖都會當場魂消魄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可以說這是一招必殺的絕技。
  少年忽然輕笑一聲,略微思索了一番。用這種招數來對付他,必然沒有逃脫的可能,倒不如……
  他忽然停下了躲避的動作,伴隨著那些可憐手下的尖叫聲,那些纏纏繞繞的光線立即捆上了他的身體,從頭到腳,沒給他留一點喘氣的空隙。
  太白縱身而上,手裏那把金色的匕首化成了一條龍,張牙舞爪地向那個少年撲了過去,眼看就要將他的心髒活生生挖出來。二大王和其他手下已經連叫都叫不出來了,怔怔地看著匕首化出的金龍呼嘯著伸出爪子,觸到了那個少年的身上……二大王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敢看下去。
  “等一等!”
  那個被光線束縛住的少年忽然厲聲喊了起來,然後原本不能動彈的身體,忽然閃開了金龍囂張的爪子,太白頓時愣了一下!連鎖魄大法也沒辦法完全製住他嗎?!
  少年跌坐在地上,苦笑道:“太白大人,先別殺我!好吧,我承認我打不過你,這楓樹林的仇我也報不起啦!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好麽?你別殺我,我便帶你去寶欽城找出那個暗中聯結人界和妖界的主使人。如何?”
  太白的手指一縮,將那個飛舞的金龍抓入手中,金龍頓時又變成了匕首,安靜地躺在他手上。他冷冷地看著那個少年,沉聲道:“我自己也可以去寶欽城將幕後主使拉出來,要你何用?”
  少年笑了兩聲,柔聲道:“如今寶欽城與曼佗羅城都因為造反一事而戒備森嚴,除非太白大人你發神威將兩個城的人和妖全部殺光,不然你隻喬裝打扮,是不會有人來搭理你的。我既然是兩城之間的信使之一,要打探什麽自然容易得多。恩,我也不瞞你,我叫端木,是貓妖王族的皇子。我都這麽坦白了,你還不相信我嗎?快,把我身上的這些光線收回去,勒得我好難受!”
  他一雙貓眼努力地眨著,充滿了討好的笑意,雖然太白明知這個少年其實根本不若他外表表現出的那麽可憐脆弱,他還是將束縛住端木的光線收了回去。這個叫端木的貓妖其實說的有道理,他已經不想再徒手將人界的城鎮征服了……
  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想到去殺戮凡人,那些滾燙的鮮血濺在臉上身上時,他的心裏就會突然痛起來,仿佛這樣的行為已經是不可忍受的了。為什麽?他以前征服人界的時候,有過這樣的想法麽?這百年來,他幾乎再也沒有殺過一個凡人,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記憶的那扇門,總是打不開,他直覺他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端木從地上一躍而起,金色的眼睛瞬間閃過一絲淩厲的光彩。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道:“你這可算答應我了喔!不可以再殺我了!我們馬上啟程去寶欽城,或許可以趕得上他們第一次行動。”
  太白一驚,急聲道:“什麽第一次行動?”
  端木的眼珠子轉得飛快,笑嘻嘻地說道:“你不知道吧,再過幾天,寶欽城就要聯合妖狼一族,估計有十幾萬的人,一起進攻麝香山呢!”
  太白冷笑一聲,“荒謬!區區凡人小妖也敢動麝香山的腦筋,當真膽大之極!”
  他轉身就走,黑色的衣服卷起幾片嫣紅的楓葉,帶起一陣勁風。
  端木嬉笑的神情忽然冷了下來,貼進二大王的耳朵,低聲道:“立即抄近路去寶欽城,三日之內務必給我趕到那裏!告訴那個該死的女人,我已經帶了一個五曜去寶欽城,現在我就不欠她什麽了!”
  說完他拍了拍二大王的肩膀,急急地追上太白的腳步,笑語晏晏,說著一些廢話,又成了那個滿不正經的貓妖。
  幾個手下愣愣地看著平時誰都不放在眼裏的大王此刻成了一個長舌婦,唧唧喳喳地和太白說著什麽,天上的雲彩都能給他的驚天笑聲嚇得散了開來。
  “二大王……大王他為什麽突然要我們做叛亂之徒的信使?他剛才說什麽‘該死的女人’又是誰?大王是因為欠了什麽債,才不得不聽從於那個女人麽?”
  一個小貓妖低聲問著,一臉的不解。
  二大王歎了一口氣,說道:“大王是王族的小皇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貓妖王族王位的爭奪有多厲害……大王雖然強悍,卻也無法和上麵四五個哥哥姐姐爭奪之後還能自保,何況大王曾告訴我他根本就不想做貓妖一族的王,他是個喜歡自由自在的人。但是權力的爭奪醜陋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任何疏忽都會鑄大錯。大王給自己的姐姐所害,受了重傷,逃到了北方的曼佗羅城,最後因為無力給自己療傷現出了原形……聽說就是大王口中的那個該死的女人救了他,所以大王欠那個女子一個恩情,他必然要還了才安心。我們不也因為要報答大王的恩情才來服侍他的麽?”
  幾個小妖聽得眼睛都直了,他們現在才知道,那個平日裏漫不經心總是笑嘻嘻的大王原來有這麽厲害的背景……皇子啊!他居然是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小妖們開始想象自己的大王穿上朱紅皇袍,頭戴垂簾帽的模樣,想著想著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大王才不適合穿那麽齊整呢!真好笑!”
  那個大王,整天散著頭發,嬉皮笑臉的,衣服也都是亂七八糟沒個正經,想他突然莊嚴起來的模樣,倒像一隻上竄下跳的猴子突然給繩子捆了住,隻剩下滑稽。
  二大王也跟著笑了幾聲,才停了下來沉聲道:“好了!別再廢話了!我們趕快抄近路去寶欽城!大王交代的事情,拚了命也要完成!”
  眾妖齊聲答應,身影隻一晃,頓時消失不見。楓樹林裏又恢複了寂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二大王一邊飛速奔跑著,一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看不見的大王的背影。
  大王,還是自由地說笑,沒有約束的日子適合你呢……
  ********
  妖狼族,嫣紅山——
  清冷昏暗的山洞裏,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地麵上是一個泛著青幽光芒的巨大八卦圖樣,在其正中心,放著一個青銅小鼎,此刻裏麵不停地跳躍著金色的火焰,而更為詭異的是金色的火焰旁邊居然還絲絲縷縷地包裹著一些血紅的光條,無聲地顫動著。
  一個黑衣的男子坐在鼎邊,怔怔地看著那片妖異的火光。明滅的火光間,他那雙可怕的眼睛也給映上了妖異的色澤。仔細看上去,那雙眼居然是沒有眼白,也沒有瞳孔的,整個眼睛都是一種令人發顫的青色,卻又灼灼地甚是有神。
  他看了半晌鼎中的火焰,忽然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這……莫非是神界的大劫?”
  他愣了半日,才動了起來,寬大的袖子一揚,將鼎中的火焰蓋了住。他動作飛快地套上一個巨大的披風,將頭臉都罩了住,然後轉身就走,出了山洞。
  出人意料地,洞口等著一個年輕男子,見他出來,回頭對他淡淡一笑,眉目間溫潤如玉,卻又隱藏著銳利。
  罩著披風的男子歎了一聲,聲音沙啞古怪,“宇文,你當真太蠢,為何要陷入他人的圈套?你怎的不知,那人分明是利用你們……”
  被叫做宇文的年輕男子笑了笑,淡然道:“大哥,你又怎知不是我們利用她呢?且不說神界越來越囂張跋扈,漸漸將妖界逼上絕路,光是看他們如何對你,我也不能容忍。你是神界之王的兒子,憑什麽地位最低?你被他們逼著躲進了嫣紅山,這個賬,我須得好好與他們算一算!”
  罩著披風的男子長歎一聲,似乎有無盡的苦楚,全部融合在那歎息聲中,無法化成言語訴說出來。
  “無論如何,我曾是神界的人……鎮明和太白一向待我不薄。如今太白有災,我怎能不管?”
  宇文挑起了眉頭,笑道:“你要去麝香山通風報信不成?為了你所謂的恩情,就將嫣紅山數十萬妖推進神界的手掌之中?”
  那男子搖頭道:“宇文,我不打算做什麽通風報信之事。我隻想讓他們派人去救太白,不然不出三月,太白必然喪命。”
  宇文長笑一聲,“我倒很想看看那個一向高傲的太白如何死在那個女人的手下!大哥,你到現在也不明白,神界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神界了!此次謀反,我若沒有把握,怎會輕易受一個女子指使?神界就由我們嫣紅山來顛覆!”
  他轉身就走,一邊說道:“你若要不顧嫣紅山的安危,去神界通報,我也無法攔你!就看你心中是否當真沒有悔意!我待你如何,神界待你如何,你心裏有數!告辭!”
  披風男子怔了半晌,終究又歎了一聲,在原地站了許久,才邁步走開。
  宇文,或許這就是我的缺點。你是妖狼一族的王,自然事事為嫣紅山打算,可是我呢?他抬起頭來,一雙無瞳眼在陽光下濯濯生輝,異常可怖。我的血統,造成我的悲劇,兩邊,我都放不下……
  兩日後,麝香山——
  “司月大人,山下有異人,請求進入神界。”
  侍衛恭敬地彎著腰,對坐在窗邊的司月報告著。
  司月正看著歲星遞上來的曼佗羅城近況,皺眉道:“不見!神界豈是人人可進的?”
  侍衛頓了頓,繼續說道:“可……他是……司日大人。”
  司日?司月呆了一呆,將手裏的密報放在了案上。司日不是早就離開麝香山隱居去了麽?怎的突然又回來了?
  她轉了轉眼珠,忽然想到司日乃為前任麝香王的兒子,雖然是神和妖的混血,可是光從資格上而言,就比自己有說服力的多。他現在回來是什麽意思?難道趁著太白鎮明不在麝香山,歲星也留在曼佗羅城的情況下,想要挾她什麽?莫非他和自己一樣,想趁這個機會當上麝香王?
  她站了起來,沉聲道:“讓他進來,去正殿等我。”
  她轉身換上正式的衣裳,眉頭越皺越深。
  司日,不管你回來有什麽目的,我都不會讓你得逞的!  
  第十三章  
  正殿位於麝香山八大行宮最中間,乃是行宮裏最莊嚴最氣派的宮殿。此時朝陽初上,霧氣濃重,那巍峨的正殿看上去更是肅穆。金色琉璃瓦倒映出萬點光輝,四個殿角上蹲坐著的巨大瑞獸更是披上了一層聖潔的外衣,栩栩如生。
  殿前九盞長明燈,碧藍的火焰灼灼跳躍。那個罩著寬大披風的男子就微微佝僂著背,站在殿前的白玉台階上,垂著頭也不知在動什麽腦筋。
  司月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似乎生怕丟了麵子一般,身後華麗的裙擺足足拖了三尺遠。一見到蓬頭垢麵沒什麽精神的司日,她心裏的厭惡立即竄了上來。什麽麝香王的獨子?分明不過是沾了一點高貴血統的*****而已!何況他身上還有著下賤的妖狼之血!這種*****想在這個時候鑽她司月的空子,簡直是做夢!
  “好久不見,一切安好?”
  司日見到司月,頭也不抬,隔著披風悶悶地說著,永遠是一付病懨懨的模樣。
  司月露出一抹冰冷的笑,聲音也如冰。
  “不勞你掛心,神界有我,自然萬事如意。”
  她瞥了一眼司日,見他並沒有什麽不悅的反應,微微一笑,問道:“你今日來,所為何事?”
  司日將雙手攏在袖子裏,開口剛要說話,卻又聽司月回頭斥責身邊的女伶:“好蠢東西!看到司日大人來了也不知道將我們引進去上座!快去端茶!果真半神就是半神,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幾個女伶似乎早就習慣司月這般的嗬斥,居然麵不改色地退了下去斟茶,剩下兩個女伶將兩人引入了正殿之中的日月廳安坐。司月坐下之後,才笑吟吟地說道:“日官,許久沒回神界,這些女伶都已經憊懶到不成體統了,你可別介意。”
  司日豈會聽不出她語氣裏的譏諷意味?看來五百年不見,司月越發驕扈了,若是以前,哪怕背地裏說些放肆的話語也要遮掩一番,哪裏像如今,當著他的麵都直麵地嘲諷。她的野心,大到可怕的地步。
  女伶將芬芳四溢的茶水端了上來,司日也不說話,淺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就直接進入正題。
  “我今日來,乃是為了神界安危一事……”
  “砰”地一聲,是琺琅的杯子掉在地上碎裂開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低語。卻聽司月尖利的聲音直接刺了過來,“當真愚蠢之極!連個茶也斟不好!這麽溫吞的水,半點味道也嚐不出來!你到底會不會斟茶?!”
  司日忍住沒有說話,隻見那個斟茶的女伶麵如死灰,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司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幾個侍衛將那個女伶扶了起來帶出了正殿。一時間日月廳中氣氛壓抑到極點,站在一邊侍侯的女伶更是渾身發抖,顯然心中恐懼到了極至。
  司月麵色如常,回頭對司日嬌聲道:“這些凡人成的半神,如果不好好教導他們,半點神界的規矩都不明白。對了,你今日來,為了什麽事?”
  司日深深吸了一口氣,兀自忍了半晌,才沉聲道:“我今日來……”
  話說到此,卻打住不再說下去,隻見司月從袖子裏掏出厚厚一遝神界公文,就這樣攤在案上一張一張地看了起來,根本沒有在聽。
  他忽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拂袖便走!無論她到底是什麽意思,這般羞辱都太過分了!他司日好歹也是麝香王的兒子,豈能任她一個小小月官擺布?!
  司月冷笑一聲,將那些公文收回袖子裏,放柔了聲音說道:“莫非是茶水不夠熱,惹得我們日官心中不滿?這麽快就走了,我還想留你小敘幾日呢!真可惜。”
  司日陡然停住腳步,也不轉身,沉聲道:“月官,我今日來無非是要告訴你,下界有人蠢蠢欲動。血紅之色很快就會包圍整個神界。太白將是首當其衝的一個!你若不想失去五曜之一,便即刻派人去將他招回來!否則不出三月,必然有血光之災!”
  司月驚了一下,立即站了起來,“太白有血光之災?!鎮明說那無關性命之危啊!你那雙古怪的眼睛必然看錯了!”
  司日哼了一聲,冷道:“天底下還沒有我無瞳眼看不透的東西!那血紅之色裏包藏了無數禍心,顯然嚴整以待了良久。你終日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當然什麽也看不出來!神界分明會摧殘於你手下!我不多說什麽,算得太白將有雙劫,一為血光之災,一為女劫。你若當真還在乎這個神界,就馬上將他招回,三個月之內加緊戒備!否則神界逃不過這個血紅之災!”
  他疾步而出,黑色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正殿裏。司月怔怔地站在原地,腦海裏隻剩下他方才擲下的那句話:「太白將有雙劫,一為血光之災,一為女劫!」
  什麽女劫?!什麽女劫?!她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全亂了!太白,她的端正俊美的太白!一向傲然神采的太白!他居然會有女劫?!太白分明是……是她的啊!司月的心突然跳得極快,仿佛這樣的想法光是存在於腦海裏就已經是極度可怕的事情了。她……什麽時候起的這種心思?
  她愣了半晌,拚命將奔騰的思緒壓了下去,卻止不住滿臉的潮紅。墮落的神是她麽?那是多麽美好的,同時又多麽可怕的感覺啊……戰栗在瞬間侵襲了全身,黑暗裏有一隻手堅決地把她往下拉去,她卻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要趕快去寶欽城!趕快!不然……她的太白會……!
  她忽地冷下了神色,她現在不能離開麝香山……如果離開了,一向古怪的辰星不知道會暗地裏和司日做什麽手腳,她絕對不允許這個神界有不服於她掌下的地方!
  “去川水宮,告訴辰星。”司月回頭冷聲吩咐著身邊心腹的女伶,“告訴他太白在寶欽城有難,讓他即日啟程去將太白帶回來。如果半路有人或者妖膽敢犯上,殺無赦!”
  女伶立即領命去了川水宮。日月廳中隻剩下臉色蒼白的司月,她目光深邃地看著麵前碧綠的茶水,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百感交集。隻有太白這個人,她怎麽也不想放棄……誰她都不想讓。
  微風卷過正殿前,將跳躍的長明燈火卷起隨風而舞。風過處,有亂紅落地,血紅的花瓣靜靜地躺在白玉的台階上,已有小半個手掌那麽大,越發鮮豔妖異。
  ********
  其實太白有些後悔帶著這麽一個貓妖小子一起上路。
  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神,最厭惡周遭有人唧唧喳喳說些廢話。偏偏這個貓妖小子一天到晚都在唧唧喳喳,而且說的話裏十句裏有九句半都是廢話,剩下的半句就是“我累了!累死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諸如此類的抱怨。
  說完之後,他就會用那雙無辜又漂亮的金色眼睛水汪汪地瞪著他,好象在說如果不讓他休息,他就會說上更多的廢話來汙染他的耳朵。一路上也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次,早上起來吃完早飯要休息,吃完午飯又要休息,下午還要休息,晚飯前又是休息!一天給他這樣休息休息的,於是一連走了五日,他們連寶欽城的影子都還沒看到。
  一大早走了不到兩個時辰,端木又開始在後麵唧唧呱呱地抱怨了起來。
  “太白大叔!我的腳好痛!好象給荊棘刺到了!我們休息一會好不好?”
  太白沉著臉轉過身去,皺眉瞪了他半晌,瞪的他縮著肩膀做可憐狀,漂亮的臉蛋甚是委屈。太白看了他好久,才冷道:“莫要讓我發覺你是在拖延時間,不然立時就將你殺了!”
  端木也不怕,嘻嘻笑道:“我哪裏敢拖延大叔你的時間啊!不信你看!”他把腳丫子翹了起來,腳底那裏果然刺了一根荊棘刺,似乎陷得很深,黑黑的一個小洞,還流了一點血。
  太白吸了一口氣,隻好停了下來,眼睜睜看著端木歡呼著衝進旁邊的一條小溪裏,伸出貓爪抓魚。當端木抓了四五條肥美的活魚上來時,太白已經閉目坐在樹陰下端坐養神了。
  南方的夏天去得很慢,即使現在已是九月下旬,陽光依然灼熱。金色的日光透過樹葉斑駁地映在草地上,也為太白漆黑的發和黑色的衣服映上了點點金輝。他就那樣安靜地坐在那裏,閉著眼睛,秀長的睫毛上仿佛也給鍍上了一層輕薄的紗,有一種不真實的美。
  端木難得安靜地蹲在不遠處烤魚,煙霧四起,有些熏人,夾雜著魚的腥香,緩緩飄散在純澈的陽光下。他享受一般地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望向那個從來不吃任何東西的神。奇怪,他隻聽過沒有七情六欲的神,卻沒見過不吃東西的神,他難道從來不進食的麽?還是他不喜歡在荒野裏隨便吃東西?
  “喂!太白大叔!魚快烤好了,你也吃一點吧!”
  他拿起一條烤好的魚,微微有些瘸著腳走向樹陰下的那個神。一直把魚遞到了他鼻子底下,他也沒任何反應,連眼睛都沒睜開來,隻淡淡說了一句,“我不用,拿開。”
  端木“嘖”了一聲,管他的!不吃就算!難得他好心做好了送過來!這個傲慢的神!
  “等一下。”太白忽然喚住了他,聲音低沉。
  端木疑惑地回頭,卻聽太白淡道:“坐下來,把腳伸給我。”
  咦?
  他乖乖地坐到了太白對麵,把腳丫子長長地伸了出去,滿不在乎的樣子。
  太白也不說話,伸手握住了他的腳踝,看了一眼他腳底的刺傷。這個是有毒的荊棘,如果現在不處理,毒素進入血液中一個周天後便會觸發,全身麻痹而亡。
  他揚起手掌,掌心一片柔和的金光,垂著頭替這個貓妖少年療傷。
  日光從樹葉縫隙裏流淌下來,滴在他臉上,他低垂的眼睛幽深寧靜,一張臉清俊秀逸。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沒有戰鬥時的傲然神采,沒有斥責時的冷漠,現在的太白之神,如同一個最普通的俊美少年男子,擁有一種單純到了極至的美麗。
  這種美麗即使端木都不得不從心底去承認,連魚都沒有心思去吃了。秋日最後的蟬鳴顫抖而嘹亮,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寧靜,仿佛連日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端木靜靜地看著他仔細地為自己療傷,心裏竟然慢慢升起一種極溫暖的感覺。
  那些對神界的挑釁,對神的叛逆,此時忽然變得極遙遠。這個為他療傷的男子,當真是冷血的神麽?人和妖對神的叛逆早已不是新鮮的事情,千百年來,總會有人舉著顛覆神界的旗號進行爭取自由的戰鬥。造成這一切的,到底是什麽?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神,神也永遠不會試圖去了解凡人。無論如何,此刻這個為他療傷的神,他無法對他產生任何敵意。那些難理解的事情,就丟給其他人去想吧!他隻想做一個快樂的妖。
  “太白大……人,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替凡人賣命,做他們的信使?”
  他低聲問著,很輕的聲音,仿佛怕破壞了這種夢幻一般的美麗。
  太白很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道:“你為什麽要做信使,叛逆神界?”
  端木反而說不出來了,頓了半天才輕聲道:“你知道麽?我們貓妖一族,向來對王位之爭情有獨鍾。到了我這一代,一共有五個繼承人,我是最小的皇子。”
  太白沒有應答,隻安靜地聽他說著。
  “我上麵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都對王位虎視眈眈。可是我是真心不想做王的,我是真心想退出這種無聊的爭奪,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我的二姐姐一向與我交好,所有的哥哥姐姐裏麵,我最喜歡她了。她讓我在走之前去她那裏,她要為我餞行,我什麽都沒懷疑就去了。結果她在私宴上偷偷設了手下,打算趁我喝醉了就將我殺死……”
  “當然我逃出來了,可是姐姐親自動手,將我打成了重傷。我一直逃,拚命逃,逃到了極北的曼佗羅城才躲開了她手下的追殺。結果我傷得很重,差點就要死了。是……一個人救了我,幫我療傷,就像你現在這樣,很溫柔的替我包紮傷口……”
  端木的聲音變軟了,似乎很感動的模樣。
  “人們都說貓妖是最會忘恩負義的妖,可是我不是這樣。隻要別人對我好,我就一定也對別人好,不管他是誰。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要我做什麽我都不會拒絕的。所以當她提出要我做兩城之間的信使時,我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她了。你知道麽?其實她雖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卻一點都不喜歡她。我從來沒見過她那種人,冷酷無情,狂妄又目中無人。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是一肚子氣。但我欠她一個情,我必須要還給她。”
  太白還是沒說話,隻是撕破端木的衣服下擺,將他的腳包紮了起來。
  端木怔怔地看著他,小聲道:“可是你也救了我,幫我療傷。真奇怪,你們這些神到底是怎麽樣的?有時候冷酷,有時候溫柔……我實在搞不懂。”
  太白又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替他包紮療傷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沉聲道:“搞不懂就不要去想,神不是要你去懂的。”
  端木呆了半晌,才笑了起來。
  “太白大人,你很冷喔。與她有一拚呢!”他搔著頭發,笑得甜甜的,“我現在也欠你一個恩情啦,我可不能不報答!太白大人你想從我這裏問到什麽就問吧!其實關於謀反,我也什麽都不清楚,但是我知道的都會說。你有什麽想問的麽?”
  太白忽然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眼裏光芒流轉,不可逼視。
  “好……”他慢慢地說著,然後問道:“你告訴我,那個讓你做信使的人到底是誰?”
  端木想了半天,才遲疑道:“她雖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我隻知道她是一個女人。恩,她長得很秀氣,和她那種囂張的態度完全不搭配。我記得她額頭上有一片黑黑的花紋,紋路很古怪。對了,她也很年輕,大概就凡人的十六七的年紀吧!經常穿著黑色的衣服,頭上老是兩根普通的碧玉簪……”
  太白心裏也不知怎麽的,忽然微微觸動了一下。碧玉簪子……?為什麽?為什麽他覺得那麽熟悉?端木口中形容的這個女子為什麽他會覺得熟悉?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深秋的麝香山,天綠湖水碧綠如玉,落日熔金,晚霞嫣然。道旁的楓樹林豔紅如霞,那個記憶中的身影就立在五步之外。漫天的煙霞裏,她如同最美的一道風景,漆黑的發絲隨風搖曳,上麵對插著兩根碧玉簪。她的麵目模糊又清晰,她的名字就在嘴邊,可他就是記不起叫不出。
  陣陣甜蜜醉人的花香包裹住他們兩人,手臂上柔軟的感覺依然存在……他……曾將那個人抱入懷裏麽?
  端木見他神色恍惚,以為他正想著寶欽城的事情,幹脆跳了起來。
  “我們這就走吧!快趕一些,三日之內就可到達寶欽城了!”
  他中氣十足地大聲說著,心裏琢磨著那幾個手下也早該到達寶欽城給那個女人送過信了。這下好了,他的恩情都還幹淨啦!將太白帶入寶欽城內,他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繼續快活的當他的山大王去也!
  太白站了起來,淡淡地望著遠處連天的碧色樹林,心裏那種悵然的感覺,卻再也褪不去,執著地如影隨形,將他漆黑的眼也染上了些須迷離。  
  第十四章  
  一連走了兩日,端木不再無緣無故地嚷嚷著休息,所以第三日中午,他們兩人就到達了寶欽城。
  寶欽城是神界管轄的領土內最南邊的一個大城鎮,風土人情與神界中心地帶完全不同。或許是因為靠南,這裏的氣候極溫暖潮濕,麝香山現在恐怕已經開始落秋雨,而寶欽城卻依然陽光充足,熱力逼人。
  城中人來人往甚是熱鬧,並沒有太白想象中信仰暗星之人的那種幽暗晦澀。以往神界諸城的莊嚴寧靜的景象,在這裏完全看不到。無論是高聲叫嚷的小販,還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個人的神色都讓太白有一種淋漓盡致的感覺。仿佛他們這樣過活很快樂,仿佛人就該這樣活著。
  他有些茫然地四處看著這些碌碌匆匆的凡人,脫離了神界的庇護,脫離了神的理念,他們當真如此開心麽?
  南方天熱,加上這裏似乎並不注重儀表的高雅,少年男女都穿的很少,不過是一層清涼的外衣而已。他還看到幾個幹著體力活的男子幹脆將上衣脫了,打著赤膊汗流浹背地忙著。這樣的事情要在神界完全是不合規矩,要被懲罰的。
  街上人聲鼎沸,說笑的,唱戲的,賣藝的,叫賣的……種種聲音混在一起,雖然喧嘩,卻熱鬧。太白第一次從心裏感覺,這樣的地方……或許才是真正的凡人該有的氣氛……
  貓妖少年端木用大披風將自己惹人注目的金色眼睛罩了住,手裏拿著一根火紅的冰糖葫蘆,一邊開心地舔著一邊說道:“太白大叔,你沒去過真正的沒有神界管束的凡界吧?你們這些神啊,平時都不下界看看,一點都不願意去了解凡人過的是什麽日子。在我看來,你們雖然說情欲為害人之物,可是我看過的那些為自己的生活奔波的那些凡人,沒有人過得不充實。就是因為有‘想要過好,想要得到’的欲望,凡人才活得那麽開心。如果什麽都不想得到,什麽都不去追求,生命豈不是如同死水?”
  太白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輕聲道:“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平靜的生活有什麽不好?就是因為想要,有了欲望,才會滋生出種種惡念。諸如妒忌,憤恨,報複……這些會讓人墮落,做下許多惡事。”
  端木一口咬下頂端那個最大的紅山楂,酸得直皺眉,臉皮子都皺了起來。
  “你說得也沒錯,人的欲望會滋生許多惡果。可是你們為什麽不往好的方向看看呢?欲望除了會生出惡念,還會生出許多善念啊。如果沒有同情的心,如何去幫助別人?如果夫妻間沒有感情,朋友間沒有友情,親人間沒有親情,都是死水一樣波瀾不起,那這個世間豈不是空寂一片?你們老是看到不好的地方,怎麽不去看看好的地方?凡人就是凡人,和你們神本來就不一樣,幹嘛非要讓他們順從於你們?扼殺天性的行為,實在是最沒有意義的。”
  太白沉默著,也不知道如何接口。為什麽不按照以前的脾氣直接將這種說出逆反言論的妖降伏?為什麽反而對他說的話開始進行深思?錯的是神麽?千百年來,他從來沒這樣認真地反省過自己和神界,最近他到底是怎麽了?
  端木見他不說話,又道:“其實你也不用想太多啦!人有人的生活方式,神也有神的方式,何必老要別人聽從自己呢?”他眨了眨眼睛,忽然神情詭異地小聲道:“話說回來,你們神界當真沒有欲望麽?既然沒有欲望,怎麽四方神獸和你們五曜鬧得不開心?聽說你們在為麝香王的位子爭個不休呢!這情景倒和我們貓妖一族挺像的!你們對權力也有欲望麽?”
  太白淡淡瞥了他一眼,頓時讓他將後麵想說的更過分的話吞了下去,低頭乖乖吃著冰糖葫蘆。太白頓了半晌,才開了口,話到了嘴邊,卻又哽住了。
  他說什麽?事實就這樣擺在眼前的,四方神獸和五曜最近的確在冷戰,司月對麝香王的地位虎視眈眈也是實話。這些大事也罷了,司日五百年前被歲星和司月排擠出了麝香山又是為了什麽?辰星總是對司月惡言相向又是怎麽回事?鎮明的眼不見為淨,行蹤不定;熒惑的桀驁不馴,從不聽任何號令……這些都是欲望?
  連一向自信傲然的自己,這百年來心裏也總想著一個人,幾乎心力憔悴。
  他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神……自是神,怎會有欲望……?你須得謹慎言行。”
  端木聳了聳肩膀,不再搭腔,這些本就與他無幹。一口將剩下的最後一顆山楂吞下肚去,他的心情是非常愉悅的。想到不再欠誰什麽,無事一身輕,他就覺得日子真是太美好了!
  南方的陽光強烈又熱情,走了半日便有一層薄薄的汗濕了衣裳。兩個人在城中七拐八繞,也不知寶欽城怎的小路如此之多,繞了許久,連太白都有些糊塗了。一連又走上了兩個時辰,端木忽然叫了起來。
  “快看!那裏就是寶欽城主的行宮了!”
  太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卻見一座高大的城樓豎在那裏,朱紅雕欄,綠色碧瓦,甚是醒目鮮豔。城樓之上立著無數戎裝的士兵,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刀劍,神情頗為戒備的模樣。
  他正在仔細觀看,忽聽城樓的大門“吱呀”而動,聲音沉悶之極,急忙望過去,卻見那門後空空如也,半個人影都沒有。太白皺著眉頭走了過去,顧不得端木在後麵壓低了聲音的焦急叫喚。他一定要進去好好看一看,這些膽大妄為的凡人究竟打算做到什麽地步!
  “太白大叔!太白大叔!別過去!那個……她早已知道你要來的!此刻城門突然開啟,必然是做了等你進去的準備!你……小心為好!”
  端木低叫著,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怎麽辦是好。真倒黴!為什麽他偏偏欠了兩個對頭的情?幫哪裏都不好!為難死他了!
  太白如同沒有聽見一般,直直地往城門裏走去,黑色的身影在地上拉了好長的一個影子,有些猶豫,卻依然堅決地往前走著。
  城樓上的士兵忽然全部消失,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到可怕。太白怔怔地看著城門裏緩緩步出的一個纖細的身影,隻覺心裏猛地一震,一時間思緒翻滾,萬般情潮一湧而上,瞬間沒頂。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隻有麝香山煙霞明豔的楓樹林,風過處,飄紅落黃,迷霧在刹那間全部散開,那個藏在他心裏最深處的人,現在他終於看得清楚。
  卻見那人慢慢走出來,一身漆黑的衣裳,袖子寬大,柔順地垂在身側。一頭墨玉一般的長發,頭頂挽一個普通的發髻,對插著兩根碧玉的簪子。肌膚柔白,目光冷若秋水,額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妖嬈紋路。見到太白,她冷冷一笑,眸光漫轉,那眼神比冰還冷。
  “來的神居然是你,我沒想到。好久不見,一切安好?”
  她的聲音清冷卻帶著某種魅惑的味道,在半空繚繞不散,仿佛一個美麗卻可怕的咒語。
  太白張開嘴,她的名字就在嘴邊,他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隻說了一個字:“你……”
  他的眼光怎麽也沒有辦法從她身上離開,他分明認得她!他見過這個女子!她與自己的樂官絲竹分明是一模一樣的!她們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他這麽熟悉?為什麽隻有麵對這個女子的時候,他的心那麽亂?
  恍惚間,仿佛有無數清泉順著他的頭頂流了下來,將他的煩躁漸漸平息。辰星低沉的聲音似乎依然在耳邊徘徊:『情欲一事將你所害,偏偏你深陷沼澤,毫不自覺。現在我用水之精華將你洗滌,望可以洗淨你身體中殘留的情欲之念……你要記住,神永遠是神,神是不可以有愛恨的。一切需要你自己修煉抑製,不要忘了,你是五曜之長,太白之神。不可以辱沒了神這個稱號,切記。』
  頭頂涓涓的清流忽然變得極冷,冷到刺骨,從戰栗的肌膚裏直接滲透了進去,一直鑽入他的五髒六腑,血液骨頭中去。他狂熱的情潮忽然便冷了下來,忘了自己拚命要找尋的人是誰,忘了那天美好的風景……他什麽都忘了,他隻要記得自己是神就可以了。
  此刻他的思緒忽然紊亂起來,刹那間記起了辰星的話語,頭頂仿佛又有冰冷的清流細細淌下,一直冷到了靈魂深處,凍得他一個哆嗦,瞬間清醒過來,眼神陡然轉冷。
  他傲然地昂首看著麵前這個熟悉的女子,半晌才開口,聲音冷淡。
  “你是被心魔誘惑的凡人,額頭上浮現了心魔印。我且暫時不管你與寶欽城的謀反有何聯係,光是如此罪狀,便足以將你關入墜天獄,永世不得翻身!”
  清瓷挑起了眉頭,似乎有些驚訝的模樣。想不到百年沒見,他居然將自己完全忘記了。她嘲諷地笑了一下,百年之前那個美麗如畫的黃昏,或許對於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想得沒錯,隻要有人給他當頭棒喝,他立時就會清醒過來,什麽都忘了。
  她動了動袖子,柔聲道:“太白大人,百年不見,依然氣勢驚人啊。念著我們有千年相處的情分,我便告訴你吧。這次謀反是我策劃的,離開麝香山之後我就來了寶欽城,說服了新任的對神界十分不滿的城主,然後聯合了曼佗羅城一起商議這件大事。當然,與妖界的聯係自然由我出麵。說到這裏,你明白了吧?其實你們一直念念不忘的幕後主使就是我,你想說什麽嗎?”
  太白森冷地看著她,忽然從袖子裏掏出了黃金的小匕首,厲聲喝道:“妖孽!受死!”
  黃金的刀鞘瞬間化成了漫天的金色粉末,四處折射的光線頓時將她纖細的身影包裹在其中。太白的心裏忽然猛地一痛,好象光是看著這個女子纖柔的身影,心便要裂開一般。他不明白是因為什麽,現在他也不想去明白。
  誘惑他神之威的種種過往,他今天要全部清除!哪怕要他再次屠殺血洗寶欽城,也在所不惜!
  清瓷的身子似乎完全被那些密密纏繞的光線捆了住,絲毫也無法動彈。太白將手裏的匕首飛快地拋向空中,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一條金色的巨龍須發俱張,尖利的爪子如同最可怕的刀子,呼嘯著就從空中撲向那個靜止的黑色身影。
  “等一等!”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驚惶的呼喊,太白還沒看清情況,卻見眼前一花,一直躲在角落裏的端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衝了出來,飛快地伸出手來,好象是打算將那個女子拉過去,好避開金龍的挖心之舉。
  他大驚,立時就想將金龍收回,可是金龍已出,形勢已經不容他收回。電光火石間,他隻看到一條橙色的線用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竄向飛舞的金龍,將它的腦袋砸得偏向了一邊,閃著寒光的爪子也跟著偏了一偏,一抓下去,殷紅的鮮血頓時迸發而出。
  橙色的線忽然落了下來,太白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麽線,那分明是一顆橙色的球!上麵畫著許多希奇古怪的花紋,不正是端木先前拿來與他打鬥時用的麽?!他駭然地看向頹然倒在一邊的那個身影,居然是端木!
  鮮血如同噴湧的泉水,從他的右邊胸口噴了出來。他神氣靈動的臉此刻一片慘白,金色的眼睛有些渙然,直直地看著那個被光線裹住的女子。金龍的爪子還是抓傷了他!穿透了右邊的胸麽?
  端木喘了幾聲,絲絲血跡從他的嘴邊淌了下來。他忽地惡狠狠地望向清瓷,恨道:“臭女人!我端木現在真的什麽都不欠你了!你救了我一命,我也還你一命!”
  他困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衣裳早已給鮮血浸透。他兀自甩了甩頭,皺著眉頭似乎很難忍的模樣。
  “真倒黴……我就知道事情和你這個女人牽扯上,一定麻煩……痛死我了……”
  他咳出一口血來,狠狠地用手背抹了去,硬氣地轉身就走。走到了太白身邊,他垂著頭輕道:“太白大叔,我和你們兩個人的恩怨已了,之後你要殺她,抓她,揉爛她,都不關我的事了!告辭。”
  太白早已將金龍收了回來,怔怔地看著端木艱難地走著,也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
  正茫然間,忽聽光線中,那個女子輕輕笑了一聲。
  “小貓妖,這是對恩人的態度麽?你果然還是個乳臭未幹的黃貓小子而已。”
  端木頓時惱了!就是這個!她老是這樣過分地嘲笑他!她以為她是誰?!
  “我是黑貓!王族的黑貓!不是黃貓!麻煩你搞清楚……!”
  他剛回頭憤恨地大吼,卻見整個天空陡然暗了下來,然後那個女子突然長長地清嘯一聲,那些原本將她密實地捆住的光線,瞬間全部斷裂開來。然後一陣驚天動地的撕裂聲,他和太白都駭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看著那些光線仿佛被什麽東西衝上了天空,隻一閃,頓時化成無數碎屑,洋洋地撒了下來,落了滿身。
  太白震驚到連金龍都忘了要再次拋出,他驚駭地看著位於一切異動中心的那個女子,卻見她額頭之上的黑色花紋發出暗啞的光澤,枝腳俱張,根根清晰無比,仿佛在活動一樣。她的身體周圍籠罩著一層濃厚的黑色霧氣,黑色的衣服隨著霧氣不停地翻卷著。
  她目光陰冷地望著太白,也不說話,身影一晃就消失了。太白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將匕首拋向空中,眼看就要化成金龍。隻見黑影一閃,一隻白膩的手在空中飛快地抓住了那把匕首。太白大駭,急退了數步,立即便要施法困住她的身形。
  胳膊忽然給人用力捉了住,巨痛無比,一切都快到讓他來不及反應。等他定睛看去的時候,那個女子已經立在他麵前,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一種怪異的感覺從她手掌的肌膚上傳來,一直刺到了他的心底,他的思緒忽然又開始翻滾起來,竟仿佛是從她身上渡了過來無數醜陋的欲念。
  他的全身都軟了,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堂堂的太白之神,居然在瞬間就給一個凡人女子製住,毫無招架之力!
  他駭然地看著麵前這個神情詭異的女子,卻見她忽然嫵媚地笑了一下,眉宇間竟是妖嬈之極。
  “你現在可自由了,小黃貓。”
  說罷,不去理會端木在旁邊的暴跳如雷,對太白柔聲道:“太白大人,和我走罷。以往你做過的一切罪行,我要讓你一件一件懺悔。”
  他來不及說話,隻覺眼前忽然一黑,也不知她用了什麽手法,他頓時不醒人事,昏倒在一邊。  
  第十五章  
  天地間什麽都沒有,蒼茫一片。鋪天蓋地的淺灰色雲霧將能見到的一切都遮掩了去,他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其中,也不覺得孤單。
  空氣清冷潮濕,隨著他的呼吸,那些霧氣緩緩地飄散著,將他黑色的衣裳微微染濕。
  這裏是什麽地方?他又是誰?這些問題他怎麽也找不到答案。腦袋裏麵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便如同這荒蕪寧靜的四周,一切都是虛空的。
  雲霧密布的天空,其盡頭忽然驚天動地一般迸發出血紅的火光。隻刹那,哭喊聲,驚叫聲,求饒聲,萬般聲浪掀起巨大的潮水將他吞沒。四周的雲霧陡然染上了血色,生生紮入眼內,刺得巨痛。
  他一陣駭然,不由得四處觀望,卻見觸目之處盡是衝天的火焰,濃煙猙獰如惡鬼,張牙舞爪地吞沒了無數民居。除了火光,便隻剩下天上寒冷的星子之光。空氣冰凍徹骨,夾雜著濃烈的焚燒和血腥的氣味,仿佛要滲進肌膚骨頭裏去一般。他一個人怔怔地站在火光中,手裏提著不常用的劍,滿身血跡。周圍的人如同潮水一般,從他四周紛湧而過,淩亂的腳步聲和小兒尖利的哭喊,聽來分外心驚。
  這個場景如此熟悉,一直以來都藏在他的意識最深處,輕易不提起。此刻忽然身臨其境,簡直恍如噩夢。為什麽他會在這裏?為什麽?他早已不做征服屠城之事,為什麽他現在卻全身染血地出現在這裏呢?
  他怔怔地提步往前走,仿佛這是本能一樣。腳底傳來滑膩的異樣感覺,他低頭一看,卻見地上早已聚滿鮮血,將他的靴麵都沒了過去。屍體和殘缺的身體肉塊隨處可見,疊成了小山。他驚喘一聲,記憶之閘忽然大開,種種回憶崩潰一般地衝擊而來!
  他知道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他猛地抬頭,在濃煙翻滾的半空中急切地找尋著什麽。寒風吹過,將遮擋視野的煙霧衝散,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高聳著一座漆黑的城樓,其上一塊巨大的匾額,上用凡界的草書龍飛鳳舞地寫著『落伽城』三字!
  千年之前的記憶夾雜著尖銳的呼嘯團團砸過來,他是太白之神,五曜之長,落伽城是他親手血洗的第一個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城鎮!這是他最大的一個功績,他因此帶回了神界的供品……額頭忽然巨痛無比,好象給人硬生生塞入了許多畫麵。
  眼前也不知怎的,種種過往一一回放,跳躍前進。他帶回了兩個供品,麝香王坐在洗玉台上大力嘉獎,賜與他做樂官;他在繁花盛開的花園裏再次將那個穿著白色衣裳的小姑娘記在心底;他怕著那使人墮落的思緒,不敢再看她;他在征服了第十七個凡界的城鎮之後,回到洗玉台,聽到那裂天一般的音色;她又用那雙比秋水還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怎麽也摸不透那裏麵隱藏了什麽樣的思緒,因為她隻有在看向他的時候,眼睛亮得可怕,比天河還要璀璨……
  他的喉嚨裏又痛又澀,隻想狠狠地大喊一聲或者大哭一場。他變了,他分明變了!他變的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從他第一次在烽煙亂滾的城樓上見到她的時候!太白之神染汙,五曜之長墮落,不敢承認的人一直是他自己……千年悠悠如同流水,他是如何這般忍耐過來的?此時情欲熾熱,他的心幾乎要生生裂開。無論他曾是如何的傲然自重,都改變不了他早已墮落的事實。
  他喘息著努力望向城樓之上,期望之中的那個白色的纖細身影果然立在那裏。時間仿佛忽然停止在這一刻,周圍紛亂的呼喊,火焰焚燒的“辟剝”之聲,翻滾的濃煙,寒冷刺骨的秋夜之風,突然就全部停了下來。他的眼睛裏隻看到了那個人,一如千年之前的那次驚鴻一瞥,心裏眼裏頓時全是她。
  風將她的長發吹亂,令她的臉色慘白,她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明亮寒冷。她就那樣挺直了腰背,絲毫不懼地與他遙遙對峙。他的心在那個時候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好象開天辟地以來,成為五曜之長以來,他之前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相見。無數的過往頓時化成雲煙,沒有一點的意義,他的眼裏隻有她。
  他戰栗著,無聲地動了動唇。濃煙將他細微的呢喃吞噬而去,隻剩下泠泠的風聲,飄蕩著兩個字:“清瓷……”
  『清瓷』
  他分明已經記起了她的名字,那個纏綿在他心底百年的名字,折磨了他千年,是他的夢魘,是他的寶貝。
  他忽然放聲吼了起來!
  “清瓷——!”
  聲音綿長而痛苦,如同受了傷的獸。吼聲未盡,四周景色霎時全變,他赤裸著浸在川水宮前那片冰藍的湖水中,湖水比冰還冷,絲絲縷縷有意識一般從皮膚裏鑽進去,一直凍到靈魂最深處。
  辰星站在他身後,舉手過他頭頂,細細的清流從他掌心淌下,落在他頭發上,肩膀上,一一平複他狂熱的情潮。他的聲音如同冗長的咒語,在他耳邊不停繚繞,說了很多,可是他此刻已經完全忘記,也不願去想起。
  『……五曜之長,太白之神……』
  『……不可玷汙了神的稱號,切記……』
  他忽然覺得一陣煩躁,隻想將那惱人的聲音掐斷。再冰冷的湖水也澆不熄他此刻奔騰的火焰。那個聲音在腦海裏反複響起。
  『忘了她,忘了她,忘了她……』
  不,他不要忘!
  『她已經棄你而去,忘了她……』
  不!他不在乎!
  『再墮落下去,你枉為太白之神,忘了她……』
  他捏緊了拳頭,不可抑製地暴吼了起來!
  “我不要!滾開!”
  聲音忽然穿透了重重迷霧,清晰可聞,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了嫣紅的晚霞。
  太白急促地喘息著,一時弄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四處急急觀望,卻見自己躺在野地裏,周圍是荒蕪的廢墟,斷壁殘垣,無限淒涼景象。夕陽如血,漫天的晚霞將整片天空都吞噬,天地間一切都籠罩在那嫵媚卻淒涼的紅色裏。
  正驚訝間,隻聽不遠處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低低地念著什麽,他急忙轉頭望去,卻見清瓷一身黑衣,定定地站在這一片無際的廢墟裏,怔怔地望著落日,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麽。柔白的臉被染上了一層豔麗的顏色,目光迷離淒涼,令他心驚。
  『……落伽蓮綻,天贈雙姝;其之聲若裂帛,清朗明脆,因名絲竹;其之膚色白膩,如雪如瓷,因名清瓷……』
  她喃喃地這樣說著,兩隻眼失神地望著前方,視線卻落在未知名的地方,遙遠到他不可企及。
  『……情欲天生,吾不欲掩之欺心欺人;吾甘冒天下之大不諱,望落伽眾生歡欣,人人安康……』
  『……歎麝香之蠻橫,惜印星之冷決,人神殊途,豈強人之所難也?倘借風雲之力,逞雷電之烈,吾將行逆天之舉,終得萬世自在……』
  太白越聽越覺得熟悉,忽然記起那是他征服落伽城之後,城主口中一直喃喃念著的話語。清瓷一直記到現在麽?
  『……今得天贈雙女,喜極而感;念及後人可續,千秋萬代;酒後做此連篇愚言,流與後人貽笑而已……』
  聽她斷斷續續地念著,聲音淒婉欲絕,漸漸融在這如血殘陽下,慢慢飄散開來,令他如癡如醉。卻又見她揚起手臂,寬大的袖子隨風舞動,然後隻聽她張口高歌了起來。
  『借風雲之力,逞雷電之烈,吾將行逆天之舉!孤立紅塵萬丈,獨影冥冥之淵,顛沛流離……』
  她的歌聲極盡淒厲,仿佛包含了無數洶湧的情潮,撕心裂肺。
  『……悠悠蒼天,漫漫黃土,見我之行;遙遙天河,茫茫大海,視我之威。待破天弑神,殺戮麝香之傲慢,屠絕印星之驕狂!吾將死得其所——!』
  那一個“所”字剛唱完,她的人已經鬼魅一般竄到他麵前,太白隻覺脖子上一涼,細微的刺痛傳來。他垂下眼睛一看,卻見自己的那把黃金的匕首拿在她手上,此刻更緊緊地抵在他脖子上,似乎刺破了一點皮膚,有點痛,有些熱,血似乎流出來了。
  “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麽?”她冷冷地看著他,聲音和目光一樣冰。
  太白其實心裏已經隱約猜到了八九分,隻是不知該說什麽。
  清瓷幽幽地看著那些斷壁殘垣,低聲道:“這裏是經過你的屠殺之後,落伽城的廢墟……你們神界欲蓋彌彰地在摧毀的舊城旁建了一座新城,行為可恥下流之極!敢做卻又不要承受罵名!和你們卑劣的個性一樣!明明早就給情欲汙染,卻總是用聖潔的標準來約束世人!仗著你們強大的神力,放肆地對凡人進行殺戮!我隱忍了千年,就是為了手刃仇人!好教你們知道,凡人也可以逆天!”
  她手裏的匕首猛地往前麵送了過去,隻盼著可以染上仇人之血,大快人心。卻聽太白忽然柔聲道:“殺了我吧,如果能讓你稍微開心一點的話……”
  她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隻是匕首的尖已經刺進了皮膚裏,還是流出了不少的血,將太白的衣服染濕了。她麵無表情地看著太白,又聽他說道:“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願。”
  一時間晚霞明豔,殘敗的景象仿佛又變成了百年之前麝香山的那個美麗黃昏。她定定地看著他,什麽也沒說。太白靠在一片燒焦了的發黑的斷牆上,微微笑道:“那個時候,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是真心那麽想……我不瞞你,千年之前落伽城樓初見,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隻是我為神,不可有情欲之念,因此一直躲著你,怕與你接近了會把持不住。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總是要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了你才可安心去死。你殺了我吧,為你十萬落伽子民報仇。”
  他仰著脖子,動也不動,一雙漆黑的眼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她。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落日西沉,夜色漸漸籠罩大地,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清瓷的心忽然小小地痛了一下,仿佛某個柔軟的地方給人狠狠撓了一下。
  疼痛漸漸蔓延開來,擴展到全身。她恨了千年的人,她忍了千年的苦,再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人會真心與她說這些話。她忽然想大笑幾聲,可是喉嚨裏卻苦澀無比。整個人都好象給人拋進了滾燙的油鍋裏,一寸一寸地煎熬,隻恨不得身如齏粉,好不要承受這種痛。
  千年之前的火光重現於眼前,族人們淒厲的哭喊求救聲依然飄蕩在耳邊。她在城樓之上,昂然與神對峙,他的目光朗若晨星。
  他說:『信仰暗星,叛逆諸神,其罪可誅!屠殺你半城子民,以示神威!倘若再犯,一人不留!』
  他說:『倘若我從此對你好,再也不壓迫你欺負你,把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你還會恨我麽?』
  他說:『清瓷,我一直都在想你,千年以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死在你的手上,我甘願。』
  ……
  ……
  她的眸光陡然轉狠,揚起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肩膀,一直沒頂。鮮血頓時迸發了出來,噴了她一身,她如同沒感覺一般,用力抽出匕首,冷道:“這是為了你的狂妄自大!”
  她一刀又捅進了他的右胸,冷道:“這是為了文侯師傅!”
  她麵無表情地又將匕首抽出,一刀捅進他的腹部,用力一絞,冷道:“這是為了我自殺的父親!”
  鮮血已經將兩人的衣服都染透了,順著她潔白的臉頰往下滴著,極是可怕。太白臉色慘白,卻硬是沒吭一聲,咬牙任她將匕首拔出,又用力捅進他的左邊肩膀。
  “這是為了絲竹!”
  她一把抽出匕首,恨道:“不光是落伽城十萬子民!你們諸神一直自以為是,虛偽狡詐!做出種種所謂的光明正大的行徑!我不過一個凡人女子,並無通天本領,我不求成佛成神壓倒你們!我隻要你們陪我一起墮落!太白之神,五曜之長,你染上情欲的模樣,真是可笑!”
  她猛地抬起匕首,眼看就要往他的心口紮下去,可是匕首尖貼到了他的肌膚之上,那手卻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了。她喘著氣,神情迷亂,心裏一陣大痛,仿佛那一刀已經刺在自己心頭一般。
  太白渾身是血,早已虛弱不堪。他忽然笑了一聲,輕聲道:“清瓷……我很高興……”
  “咣當”一聲,是匕首落地的聲音,清瓷忽然放開了他,轉身走了數步。太白立即頹然地倒在地上,身下鮮血已經聚集成灘了。
  一時間周圍安靜無比,兩個人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良久,她才低聲說道:“我的仇,要慢慢的報。現在將你殺死,就失去樂趣了……”
  太白無力地爬在地上,嘻嘻一笑,聲音又是溫柔又是愛憐。
  “我等你……”
  聲音到後麵已是細不可聞,如同忽然斷了線一般。
  清瓷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向天邊那一彎新月。夜風習習,如同嗚咽,她的心亂成了一團,半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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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星城內,玄武坐觀窺世鏡,忽地一驚,卻見一直紅光閃爍的鏡內此刻紅色漸漸變成了漆黑的色澤。滿眼隻見根根漆黑的光線在鏡內翻卷,繚繞纏綿,看不見其源頭,也見不到其結尾。他微微蹙起了眉頭,“咦”了一聲。
  為何血紅之色會變做漆黑之色?是何兆頭?他連忙掐指仔細算來,立即算得太白正遭血光之劫!不用考慮都知道對太白下手的人是誰!隻是血光之災中怎的還有女劫?莫非……?
  他倒抽了一口氣,立即從欄杆上站了起來!清瓷!她以自己為餌,引誘諸神上鉤麽?自從上次麝香山一戰,他一直就在想她究竟如何報複諸神,卻再也想不到是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方法!她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麽?看那鏡中的漆黑光線,心魔的侵蝕已到了末期,一旦將心魔完全為己所用,死後則魂飛魄散,遍身成灰,連個影子也沒有的啊!
  玄武將手指放到唇邊,小小地咬了下去,心裏總是有一個小鉤子在鉤著他,隱隱發痛,卻又痛的不那麽張揚,隻是一直如影隨形,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他必須承認,在自己心裏,清瓷擁有不一般的地位,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已經忘了。
  她要用一人之力顛覆神界,原本他隻當作凡人女子的幻想而已。可是最近人界和妖界的異動卻讓他心驚,或許她當真可以做到。連他們四方神獸都不敢輕舉妄動的麝香山,他還真想看看如何墜落在她手裏。隻是事關她的性命,他卻無法這樣冷眼看著……
  他咬了咬下唇,忽地一手將那窺世鏡翻了過去,轉身就走進自己的臥房,提起白狐裘就走。粗大的辮子在身後甩了個漂亮的弧度,辮梢上係著的黑色玉石打在案上的茶杯上,“叮”的一聲脆響。
  剛出了門,月色下中庭內卻站了一個人。及肩的漆黑長發,在明亮的月光下看來泛著青幽幽的光澤。那人身量頗高,穿著一件寬大的青色袍子,背後畫有五彩祥雲圖,修身長腿,甚有氣勢。
  玄武一見他,愣了一下,張開口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說。
  卻聽那人低低地說道:“如此之夜,你要出印星城,去哪裏?”
  說著他轉過身來,隻見他一雙眼睛澄若泉水,寒若星子,眼角微微上挑,長眉入鬢,那張臉在月光下竟是恍若天人,英氣難言。相比較玄武的清俊秀麗,他自是有另一種陽剛氣息,傲然不馴。此刻被他這樣冷冷地看著,連玄武都有些緊張。
  那人忽地彎起了唇角,淡然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要去阻止那個女人麽?當初是誰說靜觀其行動,坐收漁利?現在又要反悔了?不要告訴我你看上那個凡人女子了。”
  玄武歎了一聲,輕道:“青龍,就算你能讀懂別人心裏的想法,也請不要隨便說出來好麽?我好歹是四方神獸之長,這點尊重你也不給?”  
  第十六章  
  被叫做青龍的男子有些調皮地笑了,一笑起來,鼻子也微微皺了起來,頗有些慧黠的感覺。
  “你心裏麵的聲音那麽大,我就是想裝做沒聽見也不行啊。”
  他頓了頓,忽地嚴肅了神情,低聲道:“現在你真的要去?血光之災已經發生,女劫也在千年之前就種下了根苗。你去,無非做那個女人的炮灰而已,她的心裏誰都沒有,沒有感情,沒有感激,她已經隻懂得如何去恨了。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以前你不是最討厭去做的麽?”
  玄武歎了一聲,轉身望向天頂那一彎新月,微笑道:“青龍,你這家夥還真多管閑事。我們四方神獸一直對麝香山不滿,理由是什麽,你忘了麽?”
  青龍沉默了半晌,沒說話,卻聽玄武沉聲道:“就是因為他們玷汙了神這個尊貴的稱號!對於太白而言,血光之災也好,女劫也好,都是他自己招來的。他若沒有對清瓷動情,她一個小小的凡人女子能做什麽事情?充其量不過用那些血肉化出的花朵暫時迷惑那些五曜罷了!神是什麽?神是天地間最尊貴最聖潔的存在!就是真理的體現!神是不允許有猶豫的!動了情欲也好,鄙視情欲也好,一旦選擇了就要貫徹到底!我最看不慣那幫裝模做樣的五曜!肚子裏早就壞了,麵子上還做出一付他們最高貴的模樣!情欲不是罪,猶豫不決,兩麵派才是不可原諒的!”
  青龍靜靜地聽他說著,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是選擇了情欲?我在你心裏分明聽到了猶豫的聲音,玄武……你在騙自己,騙大家。你自己也為那個女人猶豫著!你猶豫值不值得為她付出什麽,值不值得為她拋棄你做神的聖潔。玄武……別去。我有預感,你去了就回不了頭了……你是我們四方之長,大業未成,我不希望你出什麽事情。”
  玄武麵無表情地站了良久,忽然決絕地伸手撈起身後的粗長辮子!青龍吃了一驚,急忙要阻止,卻見他將辮梢的那塊黑色玉石狠狠扯了下來,一把丟在青龍的胸口。
  青龍捏著那枚代表四方神獸之威儀的信物,怔怔地看著他。月光下,他的身子站得筆直,清俊的臉上滿是堅決的神色。
  “青龍,現在我不是四方神獸!我取下我的信物,將它交給你!等我回來之後,該受什麽責罰,該如何處置,我隨時恭候!隻是現在,誰也別想阻止我去找她!”
  眼見他轉身就要走,青龍急忙要跟上攔他。玄武停了下來,回頭微微一笑,柔聲道:“現在我的心裏還有猶豫麽?哪怕她不在乎我,我卻不能不在乎她!再見了!”
  話音剛落,他的整個人忽然化成了一團輕煙,嫋嫋地在夜空下散了開來,青龍急急伸出的手隻捉到了泠泠的夜風,他愣了半晌,手裏的那塊黑色玉石似乎還帶著玄武身上特有的冰冷之氣,映得手指冰涼,可它的主人剛剛卻從他指縫裏逃走了……
  “怎麽辦?要告訴白虎麽?”
  月色迷離的中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穿著朱紅的盔甲,背著月光看不清他的臉,可是輪廓卻很英武的模樣,仿佛一個武官。
  青龍慢慢搖了搖頭,低聲道:“就讓他自私一次吧,冰雪之神也不會永遠是冰雪。事情給白虎知道了隻有麻煩,那家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英武男子從青龍手上接過黑色玉石,巨大的手掌掂了掂,笑道:“虧他能做出這種事情,我倒從來不知道我們的冰雪之神也會這麽氣急敗壞的模樣!大開眼界了啊!”
  青龍沉聲道:“朱雀,這件事情除了你和我,誰也別說!我不想印星城的人對他產生什麽意見!”
  朱雀嘻嘻一笑,“那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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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從來沒有過的痛……全身上下似乎都給野獸撕扯過一般,沒有一個地方一根骨頭是完整的。皮膚仿佛也裂了開來,寸寸從他身上剝落。
  他整個人陷入深沉的黑暗裏,似乎還在不停地墜落。周圍同時有火和冰,一起包裹著他,苦不堪言。喉嚨裏又腥又甜,呼吸都困難。他是怎麽了?曾幾何時,他受過這種罪?原來痛楚是這般令人難以忍受,身體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隨心所欲地動上一動,連手指都沒力氣抬起來。甚至光是呼吸這個動作都令他全身覺得仿佛有刀在生生剮著他。
  發生了什麽事情?他記得,他和貓妖端木去了寶欽城,遇到了一個人……他忽地一驚,整個人的神誌忽然清醒過來!
  清瓷!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吃了一驚,再仔細看去,卻見了滿天的星子。天河蕩蕩,璀璨華麗,原來已是夜深。他一人躺在野地裏,周圍入目滿是殘敗破落的廢墟,夜風嗚咽,將他的頭發吹了起來,拂在臉上有些癢。他伸手想去捉住,可是身體剛剛動一下,立即痛到幾乎裂開!
  太白悶哼一聲,所有的回憶全部跑了回來。他記得自己被清瓷用匕首捅了好幾刀,她似乎隻是為了折磨他,並沒有傷害他的要害。可是自他成為太白之神以來,何曾受過如此折磨?現在才明了流血是怎樣的痛,那些曾被他無情殺害的凡人,就受著這樣的折磨嗎?
  身旁有衣裳拂動的“沙沙”聲,他吃力地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了清瓷。她坐在離他三尺遠的一截斷了的石牆上,怔怔地看著他,可是那目光卻分明是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遙遠的未知名的地方。銀色的月光為她披上一層柔和的光輝,她額頭上的那個漆黑的心魔印此刻看起來都沒有那麽囂張妖嬈了。
  一陣猛烈的夜風呼嘯而過,她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你看什麽?”
  太白艱難地說道:“我看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你不是恨了我千年麽?”
  清瓷輕笑一聲,說道:“我說過要慢慢報複,千年的時光,說著好容易,可是過起來卻每一刻每一天都是生生受折磨。你如何能懂?我付出了多少,也就要從你們這些神身上拿走多少。我不會吃虧的。”
  太白喘了一陣,沉聲道:“當年屠殺落伽城乃是我一人所為……與其他諸神沒有關係,你殺了我吧!不要與神界為敵!你的力量根本敵不過其他的五曜!我……我不想你受傷害。”
  清瓷湊近他,捉著他的手撫上自己的額頭,“看到這個印了麽?那是我將魂魄身體賣給心魔的痕跡!你說什麽不想我受傷害?這個玩笑真滑稽,我早在千年之前就受過最重的傷害了。我這個人都已經死了!你以為我還想活著麽?不要再和我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蠢話,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的指尖感到了她肌膚的柔滑,可是一旦觸摸到那個印,就有一種極古怪又灼熱的感覺襲來,好象要鑽進他的身體裏一般。他吸了一口氣,卻沒把手收回來,繼續撫摩著她的額頭。
  良久,他輕聲道:“我……一直以來作為五曜之長,嚴守神規,自律自重。我承認我曾經根本不將凡人放在眼裏,他們痛苦也好,歡欣也好,在我心裏都和一隻螞蟻,一片浮雲一樣,沒有一點意義。可是我錯了,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什麽人,都會有痛苦的感覺。在我殺戮凡人的時候,我從沒想過他們會痛,會哭。可是現在我受了傷,這般痛楚,我才明白我曾經對那些生命做了多麽殘忍的事情。”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或許你說得對,清瓷。神一直都太自以為是了,從來不試圖去理解其他眾生的想法,隻是將自己的規則強套在別人身上,一旦遭到拒絕就發動強大的力量摧毀異議者。我……在經過寶欽城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那些不受情欲約束的凡人活得非常快樂,不像其他被神界管轄的領土,人們雖然安靜和順,卻並不快樂。人和神果然是不一樣的,我隻恨我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後悔,卻不過讓人發笑罷了……我犯過那麽多錯誤,或許隻有用性命來償還。我不求你原諒,隻求可以死在你手裏。”
  清瓷靜靜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什麽也沒說。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卻聽她歎了一聲,抬手放在他傷得最重的腹部傷口上,“太白,現在……什麽都遲了。何況麝香山還有四個五曜,他們依然以神自居。如果不從根本上顛覆神界的觀念,光殺了你,日後還會有無數太白出來壓迫凡人。現在我殺不殺你都沒有區別,寶欽城和妖狼的三萬騎兵已經出發去麝香山了,現在一定已經開始戰鬥了吧……可惜你我看不到,人和妖到底如何拚命反抗神的。”
  她的眼睛裏忽然流過一縷淩厲的光芒,轉瞬即逝,狐狸一般。
  “不過我們還是要再去麝香山一趟,好戲正要開始呢。”
  她的掌心放出白光,將他腹部上極深的傷口治好,忽地一笑,柔聲道:“想不到你我也有平靜交談的一天,隻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懂我的。”
  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去,低聲道:“隻是我們的恩怨,總要有個了解!為了報答你方才精彩的言論,我替你將最重的傷治好。這一刻起,我們還是敵人!落伽城的債,神界對欠了凡人的債,我總是要一並討回來!”
  太白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她的恨,太深,他沒辦法化解。或許一切從一開始就不是他想的那樣,她的目標從來都是整個神界。多可怕的人……偏偏她纖細倔強的背影令他沒辦法移開眼睛。這是凡人的魄力麽?
  “我,要讓惡之花開滿整個神界,情欲究竟是如何味道,我會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了解的。這一次,我用性命做賭注。”
  她低低地說著,話音剛落,卻聽不遠處一個低沉卻俏皮的聲音接口道:“你何妨現在就讓我嚐嚐情欲到底是怎麽個味道呢?清瓷!”
  太白大驚,急忙想坐起來阻止那人,偏偏傷口巨痛,雖然最重的傷勢給清瓷治好,可是身上還有其他的傷,現在動作一猛,幾乎令他痛昏過去。
  清瓷麵不改色地回過頭去,立即見到了辰星。依舊是調皮不羈的模樣,衣服也不好好穿,隨便套了一件藍色袍子就這樣走了過來。可那雙眼卻是幽深異常,灼灼地看著她,似乎馬上就要將她吞下去一般。
  他一直走到清瓷五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拍了拍衣服,歎道:“真是的,原來一切都是你搗的鬼!害我在麝香山瞎懷疑了幾百年!話說回來……”他收斂起笑容,定定地看著她,繼續說道:“竟然從我辰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不能不承認你夠厲害!居然連我都敢耍!小小凡人,膽子倒很大!現在你招來了心魔,傷害五曜之神,擾亂神界。無論哪一個罪狀都足以讓你死上一百次!做好死的覺悟了麽?”
  太白張開口,急急地想勸阻,卻聽清瓷冷道:“那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覺悟!玩水的!”
  “玩水的?”辰星愣了一下,苦笑了起來,“不要小看我這個玩水的,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辰星!你怎麽會來的?!”太白終於插上了話,厲聲地問著,“誰讓你跟來的?”
  辰星聳了聳肩膀,說道:“太白,你現在的樣子可真狼狽!給這個女人傷的麽?看來她挺厲害的嘛!喔,我要小心一點呢!”
  他的答非所問讓太白又吼了起來:“辰星!”
  “唉,你想想還有誰?當然是那個討厭的女人啊!死守著麝香山那塊小地方怎麽也不離開,好象每個人都要和她搶什麽東西一樣!我看她離墮落也不遠了!真是麻煩!司日那個家夥大老遠的從嫣紅山跑去麝香山,就為了告訴我們你有危險,如果不將你招回,神界就有劫難。司月都快急出火來了,自己又不肯離開,隻好把我叫出來了。”
  太白又驚又疑,“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辰星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太白,你受了什麽蠱惑麽?眼神都變了!真是的,你們這些人怎麽個個都這麽脆弱?唉,我追到寶欽城,怎麽都找不到你,又見城裏兵力充足,一路上又聽到了一些古怪的傳聞,就想著肯定有人在後麵搞鬼。後來我用水做出窺鏡,找尋你的位置。當然我沒鎮明和司日那麽厲害的占卜功夫,不過確定你的位置和狀況還是可以的。知道你受了傷,我很快趕過來了,看來血光之災還是難免啊!”
  太白捂著肩膀上劇烈作痛的傷口,厲聲道:“給我離開!不許你傷她!這是我的事情,輪不到你插手!”
  辰星皺起了眉頭,神情慢慢變冷,“你當真無救了,不配做五曜之長!你可知這個女子做了多少罪惡之事?那些怎麽都除不掉的怪花就是她弄的!為了自己的情欲將神界生生毀在一個凡人女子手上,你當真無愧嗎?!”
  太白頓時啞然,什麽也說不出來。清瓷冷笑一聲,“說了這麽多,無非是要除了我。這麽多廢話幹什麽?要打就趁快!不然麝香山會變成什麽模樣,我可不管!”
  辰星森冷地看著她,沉聲道:“果然,人界妖界的異動都是你做的手腳!不過區區幾萬個雜軍罷了!司月一個人就可以對付!你以為你能成什麽大事嗎?”
  清瓷展開袖子,額頭上的心魔印陡然發出漆黑的光澤,全身刹那間就蒙上了一層稀薄的黑霧。卻見她詭異一笑,說道:“區區幾萬個雜軍,的確如此。我也不指望他們能成功,我要的是什麽,很快你就知道的!”
  辰星大喝了一聲:“妖孽!”話音剛落,隻見周圍忽然竄起巨大的水牆,轟鳴聲震天。就好象平地裏忽然擊起無數巨浪一般。白色的浪潮如同白色的妖魔,張牙舞爪呼嘯著以她為中心撲了過來。
  清瓷昂然立在其中,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隻是雙手合十,口中仿佛在念著什麽。眼見浪潮越卷越高,旋轉著幾乎要衝天,周圍的殘瓦斷梁盡數給卷進了巨大的旋渦裏。那些平空被辰星的法力喚出的浪潮卷成了一條水龍,旋轉著,呼嘯著,聲勢驚人。其中心立著清瓷,黑色的衣服因為風力,全部飛舞了起來,漆黑的長發也跟著舞動。卻見她整個人紋絲不動,身上黑色的光芒卻越來越盛。
  辰星“切”了一聲,右手一揮,隻見那巨大無比的水龍忽然搖擺了起來,然後用一種極古怪的角度折了過來,獠牙猙獰地張著,似乎是打算直接將她吞下去。
  太白大急,苦於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水龍飛快地彎了下來,眼看就要將她吞入腹中!
  電光火石間,隻聽“噌”的一聲,就好象有人平空忽然用力撥動琴弦一般。那條水龍忽然停了下來,“畢剝”聲四起,居然瞬間結成了冰!天空一片灰暗,緩緩飄起了雪花。辰星驚訝地看著變成冰的水龍,忍不住抬手接住了一片飛揚的雪花,晶瑩剔透,呈一種極度完美的六角形,精致無比。
  更古怪的是那片雪花居然不化,就這麽躺在他掌心。飛雪越來越密,不一會就讓周圍一切都變成了白色。空氣裏一片寒冷,呼出的氣也成了白霧。辰星忽然一陣惱怒,回頭叫了起來!
  “冰雪之神玄武?!這事與你有關?為什麽打擾我降妖?!”
  飛雪漸漸匯聚在一處,瞬間勾勒出一個人形。雪白的狐裘,粗長的辮子,清俊的臉龐,正是四方神獸之玄武!
  他看了一眼給困在結成冰的水龍中的清瓷,淡然道:“因為我就是來救她的。”  
  第十七章  
  辰星冷冷地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當真以為你的凍結之術可以封住我的水麽?救她?你救得起麽?!”
  他的手猛地揮動,隻刹那,那條被凍結住的水龍頓時又活動了起來,須發俱張,猙獰可怖。辰星冷聲道:“先將你這隻不識好歹的獸收拾了!”
  話音剛落,卻見漫天飛舞的雪花竟瞬間變做了淅瀝的小雨!雨點如同張了眼睛一般,將玄武困在其中,繞著他周身飛速旋轉,點點都帶著霧氣,竟是滾燙的!
  玄武乃為冰雪之神,最厭熱的東西。他“嘖”了一聲,雙手食指對觸,立即拈了一個式,全身上下頓時發出刺目的白光,脖子上係的狐裘也隨著飛了起來。卻見他兩指如同舞蹈一般,飛快地在身前畫著什麽,寬大的袖子舞成了一片,“颯颯”直響。
  那些滾燙的雨水在他身前三寸之處全部凝結成冰,遠遠望去,他周身散發出驚人的寒氣,整個人都化成了冰雪。他從腰間飛快地抽出玄武之劍,也不說話,化成一道白光,閃電一般地往辰星竄去。
  一切都快到了極至,劍光砸落,濺起漫天水花,白色的熱氣和冰冷的寒氣混雜在一起,如同兩隻虛幻的龍在互鬥,糾纏個不休。重新給玄武凍上的水龍晶瑩剔透,隱約望去,中心昂然站著一個黑衣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似乎已經給困在冰龍中無法脫身。
  辰星漆黑的長發如綢緞,洋洋灑灑,兩個神鬥在一處,成了一藍一白兩個影子。辰星以水化劍,一時間隻聞淩厲的風聲和刀劍相磕的脆聲。雪花和雨點以兩人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旋渦,帶動著氣流,將地上的斷瓦,雜草,落葉之類盡數卷了上去,黑壓壓一片。
  “玄武!你們四方神獸當真要與五曜作對?!”辰星奮力擋住他的劍,厲聲吼道,“麝香王的教誨你們全忘了嗎?!”
  玄武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不要命一般地攻擊著。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救清瓷!什麽麝香王,什麽四方,什麽五曜,此刻離他好遠。他一心想要的那個人,一心要保護的那個人就在眼前!他絕對不會讓自己以外的人傷害到她,一點都不行!
  辰星有些吃力地閃過玄武淩厲的攻擊,他並不是擅長近身戰的神,如果現在站在這裏的是熒惑或者沒有受傷的太白,絕對不會招架的吃力。眼看玄武的劍光又砸了過來,他不由一陣厭煩,忽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一團碧綠的水罩住他的全身,好防止玄武劍刺傷自己。
  卻聽玄武大喝一聲,那劍給他猛然一揮,劍氣夾雜著尖銳的呼嘯聲,帶著震撼天地的氣勢,眼看就要劈中辰星,將他生生劈成兩半。辰星大吃一驚,居然避不過去!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那條給凍結住的水龍忽然發出驚天動地的迸裂之聲,連大地都為之震撼。玄武驚了一下,劈出的劍氣頓時稍弱,讓辰星找了個空子躲開了致命的攻擊。
  “你在往哪裏看呢?!”辰星落地後大吼一聲,不甘地又攻了上來,玄武一邊招架著他的攻擊,一邊分心地往水龍那裏看去,清瓷還困在那裏呢!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一個分神,耳邊忽然聽見辰星的冷笑聲,他急忙回身,本能地抬劍去擋——
  “卒”地一聲,肩膀上忽然一熱,似乎給什麽東西瞬間刺穿。他大駭,低頭一看,卻見一束碧綠的水成尖刺狀,貫穿了他的右邊肩膀,水是滾燙的,從辰星的手上直接伸了出來。鮮血頓時迸發,落在地上頓時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這個法術,是破了他的凍結之術麽?傷口附近都給灼傷了……
  劇烈的疼痛刹那間蔓延全身,半個身子都因為痛楚而麻木了。他神色渙然地看著辰星,仿佛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給他傷了。鮮血染濕了狐裘,血紅一片,那些豔紅的色澤刺進眼睛裏,慢慢擴散開來,讓人暈眩。
  他居然傷了他……居然——?!
  太白吃力地撐起身體,對著得意的辰星吼道:“辰星!危險!快離開!你忘了北方玄武是有兩個人的嗎?!”
  辰星吃了一驚,這才忽然回想起來北方玄武有明暗兩個神,玄武為明,另一個人為暗,時刻不離。念頭剛起,隻見玄武的影子裏一陣異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忽然從漆黑的影子裏鑽了出來,蠢蠢欲動。他來不及招架,隻本能地護住頭臉,然後一陣極大的力道砸了過來,幾乎將他打得飛出去。
  影子慢慢立了起來,“沙”地一聲,一個全身漆黑的女子忽然出現在玄武身邊。月光淒迷,她黑色的長紗衣裳如夢如幻,膚白如雪,秀美恍若天人。她麵無表情地看著辰星,忽地舉起手裏握著的血紅大刀,長發飛揚,根根流光溢彩。
  太白倒抽了一口氣,“破間刀?!”
  那把血紅大刀可以劈開任何結界,將人瞬間送到任何地方,是暗玄武墨雪的兵器。眼看她話也不說,從影子裏一出來就揮刀相向,可見已是怒到了極點。玄武咳了幾聲,一把拉住墨雪,沉聲道:“退下!不幹你的事!”
  墨雪蹙起秀麗的眉毛,有些哀怨地看著他,半晌才歎了一聲,輕道:“你受傷了,身為暗玄武沒有將你保護好是我的失職,我怎能眼看你被五曜殺死?!”
  玄武冷冷地看著不遠處同樣受傷的辰星,眼見他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胸前一片血濕,看來是給墨雪出其不意地傷到了。他喘了幾聲,冷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幹,退下!”他回頭看了一眼方才發出巨響的冰龍,卻見其依然巨大晶瑩,一點也沒事,清瓷黑色的身影還被困在裏麵,紋絲不動。
  他放下了一切來救這個女子,怎能在這個時候卻步?!
  墨雪咬了咬牙,隻好退了兩步,怔怔地看著他吸氣將肩膀上的貫穿傷口勉強治好,舉起玄武劍又做好戰鬥的準備。場麵就僵持在這裏,辰星捂住胸口上的傷,默默盤算著自己的勝算。玄武有兩個人,每一個都擁有與他不相上下的本領,而自己眼下已經受了重傷,恐怕無法將清瓷和太白從這裏帶走了……
  心念一動,他轉身就走,一邊說道:“以一敵二,我承認不是對手!那個女子就交給你,太白我卻一定要帶走!”
  話音一落,太白吃了一驚,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被無數碧綠的水給包圍了!眼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被辰星施法用水抬了起來,他卻連動也不能動。
  玄武冷笑一聲,“好個五曜!打不過就找個爛借口逃走!也罷,我不攔你,你回去告訴司月,清瓷以後就是我四方神獸的人,如果再想傷害她,我決不輕饒!”
  他轉身剛想去冰龍那裏將清瓷拉出,卻聽一個清冷婉轉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可麻煩呢,我不想去印星城,還是和辰星一起回麝香山吧。”
  他一震,驚訝地望向冰中的那個人,隻見她身上絲絲縷縷地冒出漆黑的煙霧一般的東西,在透明的冰龍外麵看來分外詭異。然後隻聽“喀拉”一聲脆響,冰龍忽然裂了開來,其狹縫中,寒氣直撲,一隻雪白的手突然伸了出來,按在冰壁上。那人長發蜿蜒,眉目如畫,正是清瓷!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呆了住,似乎沒想到她根本一點事都沒有。原來她就一直身處冰龍裏看著好戲!看她輕鬆地從冰龍裏走了出來,全身上下連頭發也沒亂一根,玄武又是驚喜又是驚訝,張開嘴隻知道喚了一聲:“清瓷……”然後就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清瓷對著玄武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來了,我很高興,隻是卻要辜負你的情意了。我必須要回麝香山,還有事情要做呢。”
  玄武愣在那裏,張開口剛要說話,卻聽身後墨雪冷道:“他這樣拚命的救你,連自己都受了重傷,你什麽都不回報麽?”
  清瓷淡淡瞥了她一眼,墨雪隻覺她那雙眼清冷如秋水,半點感情都無,在她臉上一晃而過,不由有一種幾乎要麻痹的感覺。
  “回報?為什麽要回報?我並沒有求誰來救我,何況我也不需要求人。誰幫了我,誰嫉恨我,我很清楚,不用你來提醒。”
  她看也不看臉色蒼白的墨雪,直接向辰星走去。
  “你要回麝香山,須得帶我一起。”
  辰星眼神複雜地瞪著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什麽。她要回麝香山做什麽?眼前一個大好的逃生機會她不要,卻把自己往危險裏推,難道受了太多刺激變瘋了?
  清瓷微微一笑,說道:“你且安心,我隻是要回去看親人罷了。何況真要打,你現在也打不過我,放心帶我走便是。”
  玄武沉聲道:“清瓷!你瘋了?!回去之後你以為還能全身而退麽?我不顧一切趕過來,不是要得到這個結局的!”
  清瓷回身溫柔地看著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了一汪春水。
  “玄武,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她理了理袖子,輕聲道:“清瓷不過一個凡人小女子,卻也明白恩仇分明。欠我的,我必要討回來;我欠的,總會還給你的。容我再任性一次吧。”
  玄武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看著她慢慢走向辰星那裏。真的就這樣讓她走麽?他放棄了四方神獸的威儀,這般不顧一切地,難道現在這樣當真他就不悔麽?
  怎麽可能?!
  “我知道你要做什麽!既然你堅持一定要自己去做,那我也堅持我的想法!我先將這兩個五曜殺了!你從此大可安心!”
  他吼了起來,全身頓時迸發出凜冽的寒意,地麵上頓時冰雪凝結,飛快地蔓延開來,空中飄起旋轉的鵝毛大雪,他頭頂的那一方天空都成了可怕的暗灰色,周圍數步之內所有的東西全部凍結,覆蓋了一層堅實光滑的冰。
  辰星駭然,眼看明玄武動了真格,身後還有一個暗玄武蠢蠢欲動,自己身邊還有一個詭異的有心魔印的女子。情況於他實在是不利,如果要硬上陣,恐怕會敗得很慘……
  正在焦急,忽見眼前一花,清瓷竟生生從他身邊將太白奪走!卻見她將太白單手扶住,回頭對玄武冷道:“要殺誰是你的自由!隻是不許你將太白殺了!我與他之間的恩怨,我自己解決!”
  玄武心裏一陣說不出來的妒忌,什麽叫“她和他之間”?!眼看太白整個人都靠在清瓷身上,頭枕在她肩膀上,他覺得一顆心仿佛給什麽東西狠狠地絞了一下,又酸又痛。無論如何,他們之間的牽扯都太多了!多到讓他極度不舒服。清瓷一直以來對太白的專注是他的心病,此刻她一再拒絕自己的羽翼,卻投向太白那裏,他實在無法忍受!
  能保護這個女子的,能傷害這個女子的,能讓這個女子專注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他忽然回頭厲聲吼道:“墨雪!用破間刀!將太白和辰星送得越遠越好!今天我非要將人帶走!誰也不能阻止!”
  辰星大駭,急忙要躲開。天知道那把破間刀會將他送到哪裏去!他還趕著回去退敵呢!怎的在這裏糾纏許久?!
  墨雪高高地舉起血紅的破間刀,彎彎的新月映在同樣彎曲的刀身上,也給染成了血一般的色澤。一時間,仿佛有嗚咽淒厲的風聲環繞在刀身周圍,如同鬼哭狼嚎。清瓷緊緊地盯著那把古怪的刀,隻是瞬間,刀身周圍仿佛就破開一個漆黑的深洞,夜風呼嘯著往裏麵竄去,漸漸形成一個氣流。
  清瓷和辰星頓時感覺全身仿佛給什麽千斤重的東西壓住了一般,半分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破間刀上那個黑洞越來越大,好象要將人吞噬進去連骨頭都不吐出來一樣。玄武沉聲道:“將那兩個五曜送出去!不許動清瓷!”
  墨雪沉默著,向前踏了一步,漆黑的長發隨風亂舞,忽地長嘯一聲,血紅之刀瞬間劈下,頓時化成一道漆黑的光芒,如同張開羽翼的烏鴉,極快地往對麵那三個人身上飛了過去。
  隻聽墨雪喃喃地念道:“北方,曼佗羅。”
  清瓷隻覺一股大力往自己這裏襲了過來,帶著令人窒息的氣勢,整個人好象頓時全軟了,化成了一個一個小肉塊,給風一吹就消失在空中。破間刀,果然名不虛傳,作為神界三大寶器之一,實在非她能抵抗。
  眼看著周圍的一切都成了漆黑的一團一團,什麽也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給卷入那古怪的黑洞裏。手裏隻是緊緊地抓著太白,死也不放手。這個人,無論如何,活也好,死也好,她都不會這樣簡單放手的!便是死,也要是死在她手上!
  景物完全扭曲,旋轉著,身後似乎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拉扯著她,怎麽都無法抗拒。正在駭然間,眼前忽然大亮,仿佛平地陡然迸發無數火焰一般。她一驚,風聲也在瞬間停止。她手裏死死抓著的太白還在,她自己也還在,周圍的景色依然沒變,莫非她沒有給那刀送走麽?
  正在驚訝,忽聽身後一陣衣袂輕響,她急忙回頭,卻見到一個人鬼魅一般地竄了過來,一揚手,掌心裏赫然是一簇血紅的神火!熒惑?!他怎麽也來了?天!
  玄武臉色大變,他自然知道熒惑的厲害。司月居然能將他請動,實在出乎意料!五曜中,熒惑是他的克星,隻有對他,他一點對付的辦法都沒有。
  熒惑幾乎是瞬間就到達了玄武和墨雪的麵前,連半絲猶豫都沒有,掌中的神火忽地迸發,也不說話,直接就砸了過來。方才結冰的地麵此刻頓時幹燥起來,空氣裏飄浮著零星的火點,熾熱無比。玄武隻覺全身的法力都給那熱浪衝擊的無影無蹤,隻能勉強護住頭臉。
  令人窒息的熱潮紛湧而上,將冰雪融化,天空是豔麗的紅,一寸一寸將雪白殺戮。清瓷震驚地看著玄武和墨雪毫無招架之力,被熒惑的一擊之下,頓時倒飛了出去,跌爬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熒惑冷冷地轉身,沒有任何溫度的眼睛掃過清瓷的臉,連她都有些駭然戰栗。卻聽他淡然道:“辰星呢?”
  清瓷一驚,急忙四處看去,這才發覺辰星居然平地就這樣消失了!難道是給破間刀送走了嗎?!
  熒惑似乎也不打算等她回答什麽,轉身就走,一邊說道:“你要回麝香山的話,就和我走。不過回去隻有墜天獄等著你。”
  清瓷吸了一口氣,忽然笑了起來,柔聲道:“就這麽辦吧。”  
  第十八章  
  月光透過高高的鐵窗,映了進來,為放在角落裏的黑色刑具罩上了一層陰冷的外衣。這是一個很小很黑的房間,青磚的牆,地上積著深深的黑色積水,一股說不出的腐臭味道彌漫在周圍,月光很亮,所以隱約可以看到積水裏的屍骨,發青的骨骸,淡白色的爛肉,水裏居然有許多早已腐爛的屍體,想來那臭味必然是從水裏發出的了。
  這裏是墜天獄的單人牢房,如果她沒記錯,隻有罪大惡極的妖和叛神才有“資格”被關在這裏等待諸神商議懲罰的結果。
  清冷的月光慢慢延伸,滑過漆黑的積水,漸漸移到黑鐵的牢門上。門上的鐵柱每一根都比她的胳膊還粗,上麵密密麻麻地刻著古怪的花紋,必然是咒語一類。門外有模糊的人影晃動,靴子底摩擦地麵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有些心驚,仿佛馬上便要進來將罪人拖出去行刑一樣。
  一抹幾乎看不出來的淡淡笑意浮現在她嘴角邊,手腳均被粗大的厲骨鐵索鎖在牆上,半分也動彈不得,連脖子上也套著沉重的黑鐵枷,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還可以笑得那麽開心,竟仿佛有什麽事情終於如她所願的發展至此一般。
  她記起了白天被熒惑帶回來的時候,所看到的麝香山難得的狼狽場麵。看來三萬鐵騎雖然沒能顛覆神界,甚至一點震撼力都沒有,輕易地就給消滅了,可是他們還是為她留下了最好的東西。
  當時她和熒惑剛剛進入麝香山,撲鼻而來的就是濃厚的血腥味。清明聖潔的神界何曾有過如此可怕的味道?當下她就看見熒惑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仔細看去,花草樹木幾乎全被踐踏倒地,一向清澈碧綠的天綠湖水給血染紅,更可怕的是裏麵漂浮著無數屍體。
  大地給人和妖的鮮血浸透,仿佛連天空都給映上那種血紅的色澤。神界竟成了地獄,殘肢斷臂隨地可見,鮮血凝結的過多,成了小池塘。看到這種淒慘的場景,熒惑什麽都沒說,隻是扛著太白,拉著清瓷,飛快地往噬金宮後麵走去。
  剛剛穿過天綠湖,一個月白的身影就出現在眼簾之中。腳下滿是堆積成小山的屍體,她就昂然站在其間,月白的華美衣裳也給血浸透,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司月女神的優雅,倒像是地獄裏行刑的女鬼。看見他們來了,她居然沒說話,隻是極陰冷地看著清瓷,好半晌才說道:“三萬鐵騎,不過如此。”
  她丟下手裏血濕的月華劍,那柄月白的美麗的寶劍落在地上,居然濺起一片血水,將她早已染紅的裙擺又弄得更濕。司月看也不看一下,轉身就走,一邊費力地撥著粘在一起的頭發,一邊冷道:“將清瓷關入墜天獄,等候諸神商議責罰。”
  太白被她萬分小心地送進了噬金宮,清瓷被熒惑製著,動也動不了,抬眼望去,噬金宮千年如一日,依然巍峨壯麗,司月扶著昏迷的太白,走至殿前,隱約看到一個白色衣裳的女子出來迎接。
  清瓷的心忽然一熱,百年以來從未活動過的心仿佛突然就給人輕輕敲了一下,熱流源源而上,將她包裹。那個人,那個身影,一定是絲竹吧……她,好嗎?
  白衣的女子似乎很驚慌,急忙接過太白,和司月一起將他扶進了宮內,看也沒有往這裏看上一眼。清瓷微微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頭頂傳來熒惑冷冰冰的聲音。
  “去墜天獄。”
  她就這樣被關進了墜天獄,沒有激烈的打鬥,也沒有什麽抗拒,其實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她沒有忘記,當她被熒惑押去墜天獄時,沿路的惡之花沾染上了那些憤怒的戰士之血,越發殷紅粗壯。她要的,就是這個而已。
  人的情欲是很奇妙的東西,具有極強的感染性,如同最厲害的毒藥,中了就永遠沒有擺脫之日。她的恨不夠深,不夠強烈到讓神界完全臣服在情欲下,她需要更強大的感情。三萬鐵騎的分量夠足了吧……三萬人與妖,每個人死的時候心裏都是恐懼憤怒到了極點,用這樣的血來喂花,效果才能顯著吧……
  她笑了起來,清瓷,你果然已不是人……心底那隻魔開始冷笑,桀桀地說著什麽。她什麽都沒聽進去,隻是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新月,心裏一片空白。
  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什麽人偷偷摸了進來。那人走得很急,很快,仿佛在害怕著什麽。腳步聲一直傳到了她的門口,停了下來。
  “清瓷……”
  一個脆弱顫抖的呼喚令她一驚,急忙回頭,鐵欄外怯生生地立著一個身影,用溫柔卻恐懼的眼神望著她,似乎還在微微發抖。
  絲竹……
  清瓷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她。百年未見,絲竹似乎過得很好,氣色紅潤,眼神清澈,她本以為自己的離開會給她很大的傷害,現在她可以稍微放心了。
  “你……你真的是……清瓷嗎?”絲竹戰栗著,幾乎不敢相認,牢房裏那個女子,一身黑衣,神情陰冷,額頭上還有一個紋路古怪的漆黑心魔印,滿身的邪氣,哪裏還是曾經那個秀美俏皮的清瓷?
  恍惚中,她仿佛記起了百年之前親眼目送清瓷離開的時候,她曾說百年之內必然回來,到時候可別怕她。自己還一直沒有往心裏去,今日一見,才明白她話裏的含義。她此刻的模樣,和當時那個夢境幾乎一模一樣,心裏忽然有不好的預感,讓她眼淚都湧了上來。
  “你……為什麽……?太白大人和司月大人說的,都是真的嗎?”
  絲竹哽咽著,緊緊攥住鐵欄,恨不得把自己也擠進去。當太白大人醒過來之後,將一切經過都告訴了司月大人,她在一旁聽的肝膽俱裂,怎麽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會是這般大逆不道之人。為什麽呢?為什麽要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安逸,卻投身抗爭之中?父親的例子,還不夠鮮明嗎?
  清瓷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淡然道:“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絲竹痛哭了起來,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眼淚如同開了閘的河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卻帶不走一點痛楚。
  “你……當時說的話……你……將我置於何地?為什麽你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
  聲聲如同泣血,哭到竭斯底裏,哽咽難言。
  清瓷歎了一聲,柔聲道:“別哭,絲竹,你一哭我心裏會很難過。你適合平穩安定的生活,你比我善於忍耐,所以你總可以比我幸福。你忘了麽?落伽城的兒女,可以流血,但是不可以流淚,我做的事情永遠不會讓我自己後悔。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請為我鼓勵……我已經很累了……”
  絲竹一把抹去眼淚,恨道:“你知道你對太白大人做了多殘忍的事情麽?!他一醒過來第一個問的就是你!他滿心都是你!你呢?!是你傷了他!你非要殺了他才甘心嗎?!你不如先來殺了我,這樣你是不是就開心了?”
  清瓷沒有說話,隻是閉上了眼睛,心裏的聲音忽然就亂了。太白……太白……這個名字或許當真是個詛咒。她埋在心裏千年,有朝一日撥雲見日,必然會掀起驚濤駭浪。她對這個人的專注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恨,痛,糾纏,讚賞,憐憫……一切一切都糾結在一起,怎麽也理不清。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視為天敵的神,居然為了她墮落,這可不是一個極滑稽卻又極可悲的笑話麽?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男子如此憐惜,偏偏對象是他。這樣也隻能讓她早已荒蕪的心更加想逃避,更加荒蕪而已。他的感情她要不起,不能要,不敢要……他們自千年之前落伽城樓的驚鴻一瞥開始,就注定是這樣的結局。
  心底那隻魔忽然嘻嘻地笑了,沙啞古怪的嗓音如同咒語一般,在她心裏徘徊。
  『你其實在後悔吧……你其實希望和絲竹一樣單純吧……恨一個人太累了,不如幹脆放棄先前的一切,讓自己輕鬆一點不好麽……?』
  她的身體忽然一顫,咬住了唇,或許那個魔終於找到了她心裏那塊脆弱的地方。眼前忽然陣陣發黑,頭也開始昏昏沉沉的,身體輕飄飄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來……把身體和魂魄都給我吧……你累了千年,是時候讓自己歇息一下了……』
  歇息?啊……她真的是累了……不停地被無數人誤解,漫罵,從來沒有人理解她,即使絲竹也一樣……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幸福自私地傷害別人,她做了那麽多,豈不是和傻子一樣?為什麽同樣是落伽城的女兒,偏偏她要一個人承受那麽多苦?
  『真是可憐的孩子……來,把一切都給我吧……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會痛苦了……』
  絲竹顫抖尖利的聲音和那隻魔的聲音混在了一起,紛紛擾擾,令她痛苦不堪。
  “無論神界對落伽城做了什麽事,他們是神啊!你怎麽蠢到和神作對?!眼下諸神商議的結果就要出來了,你要我怎麽辦?!清瓷,你好自私!為了自己的憤怒痛恨,什麽也不管,害了太白大人,害了神界,害了那三萬可憐的人和妖,害了我!你不配做落伽城的女兒!”
  『來吧……你看你最親近的人都這樣責怪你,你還逞強做什麽?反正你做什麽說什麽都無法得到他們的認同……你何不把一切都給我呢?快!給我!』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那麽狼狽,滿身邪氣,你早已不是我的妹妹清瓷了!她絕對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傷害任何人的!你若還有一點良知,還有一點骨氣,就馬上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懺悔吧!我……我就算拚了命也會保你不死的!太白大人也絕對不想看到你被司月大人殺死!清瓷!不要再固執了,好不好?!我真是快被你的任性折騰的累死了!”
  『快!把一切都給我吧!————』
  各種聲音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瞬間將她沒頂。
  難道真的要放棄麽……?
  她咬著牙,身體裏兩股力量在劇烈地交戰,仿佛生生撕扯著她的內髒,苦不堪言。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族人的尖叫,哭泣,聲聲泣血;她在城樓上引火自焚,火焰灼身的痛楚,千年如一日地在折磨她;她看到了文侯,他滿身是血地拉著她,悲憤地嘶吼:“二小主!你騙了老夫!你騙了老夫!落伽城十萬子民……都給你害死了!”
  ……
  ……
  ……
  “噌”地一聲,仿佛腦袋裏有一根弦突然斷了開來,清瓷陡然大吼了起來!
  “都給我……住口!”
  聲音淒厲激越,在陰暗的牢房裏不停震蕩。
  一切忽然安靜下來,絲竹驚恐地看著她額頭上的心魔印一點一點變亮,如同新鮮的墨水剛剛畫上去的一般,幽幽地發出森冷的光澤。清瓷劇烈地喘著氣,半晌,忽然厲聲道:“亡國之鳥尚知啼血流淚,為何你卻什麽都不知道?!就是因為總是有你這種隻知道獻媚順從的凡人,諸神才如此囂張!你怕痛苦不願意去記起當時屠城的事情我也不怪你,隻是你不該放棄自己的尊嚴!為了一個男人,來否定我的一切,你是我的誰?!你是我的姐姐絲竹嗎?!”
  清瓷從未如此嚴厲地與她說過話,一時間絲竹完全被她駭人的氣勢嚇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情欲也好,卑下也好,那都是我們凡人自己的事情!憑什麽諸神要插手?!難道就是因為有一點法力就可以任意規定別人的生命嗎?!我做錯了什麽?!落伽城十萬子民做錯了什麽?!為了一點點應該擁有的尊嚴自由流盡了鮮血,耗盡了心力,就得到你一句不冷不熱的沒骨氣和固執嗎?!你什麽時候成了神界的走狗?!”
  絲竹捂住嘴,渾身顫抖,隻知道流淚。
  清瓷粗重地喘息著,似乎很辛苦的模樣,心裏的魔不甘心地四處肆虐,尖利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吼叫著。
  『快把一切都給我!給我!給我!給我!』
  她恨然地低語:“住口!我說過,你若要搶奪我的身體,須得要比我還惡毒才是!千年以來,你除了給我力量之外,一點用都沒有!現在要你何用?!三萬鐵騎,十萬子民,我自用鮮血來償還!你能做什麽?!”
  心裏的魔忽然哀叫了起來,聲音慢慢變弱,『你……你要吞噬我……』
  她冷笑了起來,眼底邪氣衝天,“千年以來,你也辛苦了。你若安分一點乖乖給我力量,或許我還會考慮報答你!偏偏你總是不甘心為我驅使,想方設法迷惑我,這就是你的愚蠢之處!我不與你爭辯不是因為詞窮,而是我根本不屑與你說什麽!心魔,不過如此而已!”
  她的手掌忽然猛地一捏,仿佛抓住了什麽東西一樣,用力一搓。那隻魔尖叫了一聲,忽然就沒了聲音。她的周身忽然迸發出驚天動地的黑色光芒,如同嫋嫋上升的煙霧,身上所有的鏈條都開始震動起來,發出碰撞的脆響。
  絲竹駭然地發覺自己手裏握著的鐵欄杆也開始震撼,原來鏈條和欄杆上那些古怪的花紋都是抑製妖氣和邪氣的,此刻感受到清瓷身上迸發的邪氣,頓時有了反應。
  眼看那些鏈條越收越緊,幾乎要嵌進骨頭裏去,絲竹幾乎不敢再看,隻是哭泣著慌張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大串鑰匙,抖著手拚命地要把其中一把塞進牢門的鑰匙孔裏去。偏偏越是害怕越是不能對準,急的她越發哭得哽咽。
  “清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來放你出去的!我……好不容易從司月大人那裏偷來了鑰匙……我……早便該放你出來的!你……再忍一忍!我馬上就好了!”
  為什麽要和她說那麽多廢話?!難道她當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死在眼前嗎?!
  清瓷艱難地喘息著,脖子和手腕腳踝越來越痛,偏偏自己的力量越大那鏈條就收得越緊,眼下一點力量都沒有了。她轉過頭去,對絲竹微微一笑,柔聲道:“你的……膽子也大了不少……居然敢從……那個母夜叉那裏偷鑰匙將我這個第一要犯放走……不要命了嗎?”
  絲竹隻覺得心裏一陣絞痛,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看著她百年來第一次露出曾經那種天真帶著戲謔的笑容,她覺得自己快死了,眼前陣陣發黑,萬種滋味都同時侵襲了上來,她反而鎮定了下來,飛快地打開門,顧不得裏麵的漆黑積水淹沒了腳背,直接奔了進去。
  “還痛嗎?”她將清瓷身上所有的鏈條一股腦全部解開丟在地上,攀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問著。
  清瓷什麽都沒說,隻是一把抱住了她,緊緊的,熱烈的。
  “絲竹……絲竹……你快逃走吧!放了我是死罪!神界的人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以後也不要再想著神界什麽的了……對不起,我破壞了你的幸福,我卻還不起你……”
  絲竹苦笑了幾聲,“是誰說的?落伽城的兒女隻流血不流淚,我實在不如你……別說廢話了,快走吧!不要……枉費了我一番苦心……”
  她將清瓷推開,溫柔地替她理了理頭發,柔聲道:“日後總可以相見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保護你,保護誰?你的脾氣陰冷,個性固執,離了我……可要自己小心……我隻盼,你能好好生活……清瓷,我說的一切都是恨你不懂得讓自己輕鬆一點……以後不可這樣了,知道麽?”
  說著,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哽咽道:“千萬不要死……清瓷!就算為了我……”
  清瓷摸了摸她的臉,輕笑道:“別哭了,我這就走,盡量不讓自己死了。你也保重……”
  絲竹站了起來,奔向牢門,輕道:“不行!我不放心你!你現在快去外麵,找個地方躲起來!我馬上去噬金宮收拾一些東西,我們一起走!”  
  第十九章(修改)  
  步出墜天獄,出乎意料,半個看守的人都沒有。是這些神對墜天獄裏的咒法有自信,還是有人做了手腳?眼看大門敞開著,似乎特意為了讓她逃走,以往監守嚴密的墜天獄,此刻居然連半個影子都沒有。
  其實她不用多想,從絲竹進來的時候,她就猜到事情和太白有關了。如果不是有五曜對這裏動過手腳,支開看守的人,絲竹根本不可能進得來。恐怕連鑰匙,也是太白支開司月,讓絲竹去偷來的。
  她歎了一聲,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做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太白對她的專注溫柔,現在想起來如同夢一樣,看不開的人,究竟是他,還是自己?讓她活下去嗎?哪怕她是一個根本隻有恨的怪物?
  周圍是荒蕪的麝香後山,月光透過光禿的枝椏,映在地上,影影綽綽,仿佛無數張牙舞爪的鬼怪。她沒有猶豫,抬步往斷念崖走去,麝香山隻在那裏才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一路上沒有一個人,平時人來人往的麝香山,今日不知為何蕭索異常,一直到了天綠湖畔,三萬鐵騎的鮮血屍體依然放在那裏,沒有人清理。湖邊盛開著無數血紅的花朵,許是被三萬人的鮮血浸透,越發妖豔殷紅。
  她慢慢走過去,伸手撈起一朵花,溫柔地看了半晌,忽地將那花貼在了額頭上。
  她嘴裏喃喃念著什麽,然後額上的心魔印陡然閃亮起來,那朵花頓時變成了半透明的色澤,隨著她念的聲音高低,漸漸有點點血色光芒從花蕊中溢了出來,繞著她的身體,上下盤旋,仿佛有生命的一般。
  她忽地一展袖子,那些熒熒光點頓時飄散開來,將天空都映紅了,仿佛突然降了血雨一般。她默默地看著那些光點落進土裏,瞬間消失,唇上卻漾出了一抹笑容。
  她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在這成功的一刻終於到來的時候,卻是如此平靜。沒有聲嘶力竭追在後麵的諸神,沒有哭到肝腸寸斷的絲竹,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天綠湖邊,品味著千年的執著。
  其間苦澀也好,痛楚也好,失落也好,現在都離她好遠。她從沒有如此輕鬆過,原來千年之前,她也曾如此天真自由過,折磨了她千年的心魔和憤恨,一切的帳,今天終於算清了。那些故作的聖潔,那些虛偽的光明,神的美麗外衣,現在開始,要被她一件一件脫下來……
  她將那朵花塞進袖子裏,含笑看著湖畔的惡之花,如同被施了什麽魔法一樣,在一瞬間全部發起光來。暗夜深沉,這些如血的紅光一直蔓延到了斷念崖,花朵隨風搖曳,遙遙望去,如同流動的血河。三萬鐵騎的鮮血,沒有白流。
  身體裏忽然一陣銳痛,仿佛被一根針狠狠紮了一下似的,有一種古怪的寒氣從胸口漸漸往四肢蔓延開來,她不禁張開口,一口漆黑的鮮血被她噴在地上,化成了黑色的冰。她默默抬手抹去嘴角邊的血跡,呼吸漸漸困難起來。
  她早知道的,用凡人之身召喚心魔就已是她的極限,何況她還吞噬了心魔,能撐到現在,根本是奇跡。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體內的寒氣卻越來越淩厲,順著她的經脈骨骼,飛快地流竄,她覺得整個人好象馬上就要結冰一樣。
  絲竹……
  她的心裏忽然微微地痛了一下,即使到了現在,她還隻會讓她哭泣失望麽?她咬了咬牙,奮力邁步往前走去。
  月光今晚不知為何,溫柔到感傷,為她蹣跚的身影鍍上一層銀輝。沒有風,她漆黑的衣裳卻輕飄飄地,仿佛她整個人馬上就要化成煙霧,融化在月光下。她的頭發披散在背後,一寸一寸地染上了月一般的白。
  她忽然回過頭來,雙眼炯炯,直直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身後的那個人,然後她微微笑了,帶著狐狸一般的狡黠。
  “太白大人,一切可好?”
  她的聲音與眼神一樣狡黠,卻有一種久違了的俏皮在裏麵。站在她身後的,正是太白,白日剛剛被司月把傷治好,現在又陰魂不散地跟了過來。
  他深深地看著她,忽然一步上前,將她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清瓷……清瓷!”他貼著她的頭發,痛苦地,低聲地一遍遍喚著她的名字,“對不起,我來遲了……”
  她的頭發飛快地在他眼前變做了雪一般的白,可見她的身體已經被心魔侵蝕到了嚴重的地步!如何還能一個人這樣走著?
  “我馬上幫你將心魔的力量封印起來!”
  說著他就要伸手蓋上她的額頭,卻被她輕輕握住了。她看著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深入到了靈魂最裏麵的那樣看他。她分不清自己的心裏,對這個人到底有著怎麽樣的情感。他的溫柔如此悲傷,承載了與她一樣強烈的痛楚。或許在千年之前的那次驚鴻一瞥,他們就注定要這樣的方式來糾纏。
  她微微一笑,甩開他的手,轉身輕盈地往斷念崖方向跑去,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一隻黑色的蝴蝶,袖子就是她美麗的翅膀,雪白的頭發在空中飛舞,於他是一個美好的,不能觸碰的夢。他愣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兩個飛奔的身影,在夜色下有一種異樣的協調。
  月光被烏雲遮掩,陣陣寒風呼嘯而來,天色竟然在這個時候變了,風裏夾雜著濕意,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了。她什麽也沒注意,什麽都沒看見,隻是用力地全心全意地奔跑著,好象要將所有的生命,都投入在這裏麵一樣。
  斷念崖陡峭尖利,她卻輕飄飄地就這樣攀了上去,腳都沒沾地,行經之處,留下一條黑色的冰道,她的口中不停噴出鮮血,落在地上就結冰。
  心裏突然有一種洶湧的,猛烈的情潮,咆哮著在身體裏麵肆虐,痛到不能呼吸,仿佛這麽久以來蟄伏在心底的某種東西突然覺醒,伸出爪子,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她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就想這樣乘風而去,她張開嘴,想痛苦地大吼幾聲,又想將心從胸膛裏掏出來丟得遠遠的,可是她卻發出了類似受傷的小獸一般的呻吟,鼻子裏一陣熱辣,眼淚都湧上來了。
  暴雨突然降臨,瘋狂地砸落在她頭上身上,冰冷的濕氣從皮膚裏鑽了進去,好象要把她的心也淹沒。她從未美麗的如此狂野過,幾乎像一隻走到了末路的蝴蝶,癲狂肆意地張揚著最後的豔。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叩在她心上,好象馬上就會撥開她的血肉,窺視她的最深處一樣。
  她忽然一個跳躍,整個人拔地而起,寬大的袖子張了開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崖頂。暴雨傾盆,她卻意外地發覺崖頂上有好幾個人,司月,歲星,鎮明,熒惑,還有……絲竹!她僵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歲星將絲竹輕而易舉地製住,把她的胳膊用力扭向後麵。
  絲竹見到她,如同見到鬼一樣,駭然地尖叫了起來!
  “清瓷!?你為什麽會來這裏?為什麽不先走?!”
  她一出墜天獄就被司月發覺了,認定她私自放走第一要犯,背叛神界,立即將她製了住,逼問清瓷的下落。她本打算無論如何都不說的,可是又怕司月大肆在麝香山派人尋找清瓷,她剛剛受了那麽多苦,如何能躲過諸神的追擊?於是她便撒謊,說兩人約定在斷念崖頂見麵,企圖將他們的注意力分開,好讓清瓷獨自逃離。
  本想這斷念崖絕少人跡,高聳入雲,無論下麵發生了什麽事情,諸神都不方便立即下去處理,也為清瓷爭取一點時間,卻沒想到她居然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來到了崖頂!這……難道是天意嗎?!
  誰也沒說話,就連平時最囂張的司月,也隻是冷冷地與清瓷對峙著。太白將清瓷攬在身後,沉聲道:“司月,她是我的人!自有我來教誨她!無須你來插手。”
  司月恨然地看著他情急愛憐的模樣,心裏似乎有數萬隻螞蟻在噬咬,又痛又酸,一心隻盼著可以立時殺了那女人,又盼著太白立即悔悟過來,投向她這裏,一時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歲星一向與她交好,眼見司月臉色慘白一片,顯是氣到了最深處,不由開口道:“太白,五曜之中一直唯你最有威儀,你從來都是作為五曜之長來引導我們的。現在你當真為了一個妖媚凡人女子,放棄數千年的修行嗎?要知道,神墮落之後,是連魂魄都保不住的!你還是一意孤行嗎?”
  太白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攥著清瓷的手,怎麽都不放開。鎮明皺了皺眉頭,正要開口相勸,卻聽司月冷道:“你當真為了那個女子,連死也甘願麽?當真好笑!千年之前,是你屠殺了落伽半城子民,她如今招惹心魔,叛逆神界,都是因為你當初的行徑!你於她分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卻以為這般心思能打動她麽?這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太白臉色陡然變得蒼白,隻聽司月又道:“叛神清瓷,居心叵測,招惹心魔,企圖以凡人蜻蜓之力隻手顛覆神界,狂妄且目光短淺,實在是罪大惡極!五曜太白,為情欲所惑,包庇第一要犯,設為連帶罪。叛神絲竹,企圖偷偷放走要犯,罪不可恕。今將三人神籍剝奪,太白押入墜天獄待審,絲竹和清瓷立斃於此!熒惑,鎮明,歲星,動手!”
  她猛地一甩袖子,隻見那頎長的水袖立即化做了兩條玉色的龍,千折百轉地往絲竹那裏纏了過去,而絲竹給歲星製住,絲毫也動彈不得,隻好閉上了眼睛,硬著頭皮等著被那水袖扯得粉碎。
  太白身子微微一動,眼看便要出手救人,卻聽司月厲聲吼道:“太白!你當真要反了嗎?!”他愣了一下,出手立即緩了下來。電光火石間,隻聽清瓷冷笑一聲,手指輕輕一彈,一道血紅的光頓時竄了過去,“嘶啦”一聲,司月的袖子頓時裂了開來,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
  司月眼神陡然轉狠,話也不說,整個人化成了一道月光,立時竄到了清瓷麵前,舉手便是一掌,快到來不及反應。
  快!一切都快到不可思議!場麵突然亂了起來,司月和清瓷就這樣鬥到了一處。眾人是第一次見到清瓷的功力,隻覺她身法柔軟,動作卻詭異之極,黑色的衣裳獵獵作響,舞成蝴蝶一般。黑色的霧氣繚繞在身體周圍,更映得那張臉新雪似的白,一雙眼勾魂奪魄,比星辰還亮。
  太白大急,立即便要上去阻止,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和同僚鬥在一處!身體剛動了一下,歲星卻立即擋在了麵前,陰森地瞪著他,厲聲道:“太白!你若真要出手,不要怪我不講同僚之情!”
  話語間,鎮明已經亮出漆黑的念珠,上麵隱隱閃爍著銀色的咒文,眼看他就要將念珠拋出,絲竹一得自由,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狠命抱住鎮明的腿,哭喊道:“求求你們!別殺清瓷!別殺她!”
  她渾身顫抖著,幾乎是豁出了命地尖叫道:“別殺她!別殺!清瓷有任何罪,都由我來承擔!把我燒死也好,活剮了也好!隻求你們別傷害清瓷!她……她是我……我唯一的親人了!”
  鎮明皺起了眉頭,好半晌才放下念珠,歎了一口氣。
  “癡子,癡子!她早已為心魔侵蝕,又貪心將它吞噬,即使我不殺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歎,可憐……諸神感化了千年,你們總是不能感悟真道,情欲噬心。也罷……我就不殺她!讓你看看反抗諸神應該付出的代價吧!倘若日後你可潛心修煉,我就饒你一命。”
  絲竹已經哭到哽咽難言,鎮明的一番開導之言,她隻聽進去了那句“我不殺她”,頓時如同捉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死死地抓著他的袖子,怎麽都不放手。
  他將絲竹從地上扶了起來,對歲星說道:“她遲早要死了,恐怕連今晚也活不過,暫且讓她們姐妹單獨待一會罷了。凡人情欲難泯,也是無奈。何苦逼得太甚?”
  歲星猶豫了一下,緩緩將手放了下來,半天才輕聲道:“太白……你也別再執迷不悟了……我們是神,豈能被凡人誘惑?她……也活不久了,不如不要再強了,最後的時候,感化她才能體現神威啊……你說對麽?你這樣護著她,隻會讓她更看不開而已……”
  司月厲聲喝道:“歲星!鎮明!你們也要反了嗎?!這種妖孽,如何能讓她多待在麝香山一刻?!如不殺了她,怎能顯我神界之威?!”
  話音剛落,隻覺臉頰忽然給一道厲風擦過,頓時火辣疼痛,她又驚又怒,捂住傷口,陰森森地看著清瓷。暴雨如傾,清瓷的身上全濕透了,而那雙眼,即使隔著雨幕,卻依然亮得可怕。
  “便是殺了我,一切也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發展。嫉妒的滋味如何?看到你們染上情欲的模樣,真是快活!”
  她大笑了起來,邪氣十足,額頭上漆黑的心魔印越發張揚,而那一頭雪白的發,在暗夜裏看來分外刺目。
  “什麽聖潔清明的神界!什麽慈愛世人的諸神!不過如此而已!你們既然喜歡裝模做樣,說自己不懂情欲,我便讓你們懂!惡之花的滋味,留給你們以後慢慢品味吧!我不行逆天之事,我隻誘惑天而已!既然總是要腐爛的,幹脆大家一起墮落!”
  她從袖子裏掏出那朵血紅的花,緩緩在掌中揉碎,一邊輕道:“落伽城十萬子民,寶欽曼佗羅三萬鐵騎,這些鮮血還不夠將神界淹沒嗎?司月,你錯了。我恨的不隻是太白。神也會犯罪,神的罪,既然天不懲罰,那麽就由凡人來懲罰,人之能,並非神妖所能理解的……”
  她將那化成血水的惡之花拋了出去,隻聽天地間一陣巨響,斷念崖下竟然平地漲起數丈血海!波濤洶湧,將八大行宮全部淹沒,即使身在崖頂,下麵女伶神官的驚呼依然清晰可聞。眾人臉色大變,竟然讓她在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等惡行?!
  太白立即便衝了過去,臉色鐵青,話也說不出來,隻死死地看著她。她冷冷地與他對望良久,才森然道:“你們殺了多少人,就有多少血在裏麵!那是你們神的罪!事到如今,我與你已經沒有幹係,我的生死,與你無幹。千年的恩怨,到此為止了!”
  她轉身就往崖邊走,雪白的長發如紗,即使暴雨也不能掩其光華。太白隻覺心裏一陣大痛,但怎麽也不能就這樣看著她離開自己,他追了幾步,伸手要捉她,卻被她輕飄飄地閃開了。
  “清瓷……你真的要離開我麽?”他喃喃地問道。
  他是寧願她心裏恨著他,也好過沒有一點痕跡的……或許卑鄙的人是他,寧願她放不下千年前的仇恨,心裏記掛著他也好。可是如今她那麽瀟灑地就走了,難道她心裏真的沒有他?
  清瓷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太白大人,你在說什麽呢?我從來也沒接近過你,又談什麽離開呢?”
  太白隻覺天都塌下來一般,雷電轟鳴,每一道都狠狠砸在自己身上,痛進了深處。他怔怔地看著她,這個人離他這麽近,近到他其實一抬手就可以將她搶過來帶走,可是他卻邁不出那一步。一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們之間,早已隔了天涯,如果走近,下場就是粉身碎骨,再大的熱情,再溫柔的撫慰,也無法拉近。他們都已經站在最邊緣上,如果突破那層底線,等待他們的是崩潰毀滅……
  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她就那樣慢慢地走著,執著而認真。欠了她的,她欠的,今天總是要算個清楚了。她抬起頭來,讓暴雨衝刷著身體。十一月的雨,冰冷刺骨,她忽然想起玄武,心裏不自覺地湧上了溫暖的感覺。
  身後的司月厲聲叫著什麽,她都沒聽見。啊,玄武……現在的回報,是不是有點遲呢?
  絲竹和太白的吼聲也傳了過來,她卻什麽都聽不見了。身後突然有熾熱的氣息噴來,點點火光縈繞,她本能地回過身去,胸口忽然一熱,有些喘不上氣來。
  她神色渙然地看著對麵的那個人,是熒惑,隻有他,眼神比冰還冷。他的胳膊極緩慢地貫穿了她的胸膛,神火在她身體裏燃燒了起來。漆黑的鮮血,順著她的衣服,他的手臂,慢慢滴落在地上,仿佛某種粘稠的液體。
  暴雨的聲音漸漸清晰,絲竹的尖叫聲,太白的呼吸聲,一切都清楚無比。她忽地抬手,一把捉住熒惑的手臂,詭異一笑。熒惑震了一下,隻覺她的血液極冷,從他的皮膚裏一點一點地滲透了進去,順著經脈一直流到身體深處。他難得露出驚駭的表情,竟然沒有辦法將這個女子推開!清瓷咳了一聲,一口漆黑的血噴在他臉上,也同樣冰冷,同樣緩緩地滲透進去。他倒抽了一口氣,隻覺似乎有什麽讓他戰栗的東西跑進了身體裏,腦袋裏的聲音頓時亂了。
  正在驚駭,清瓷卻用力將他的手抽了出去,一把將他推開。漆黑如墨的鮮血頓時如同湧泉一般噴灑出來,在她纖細的身體下麵聚成一灘墨黑濃稠的小池塘。胸口被貫穿是致命的傷,她的肩膀卻依然挺直,昂然地站在崖邊。
  “玄武……”她的聲音極低,如同耳語,“我隻是個懦夫罷了……但我現在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極燙。
  黑色的身影忽然頓了頓,然後縱身而下,飛快地劈開雲霧,三千白發飛揚起來,是她最後的一點美麗。
  絲竹沒命地衝到了崖邊,神魂俱滅地看著幽深的崖底,這是真的嗎?不是真的吧……
  “清瓷!清瓷!”
  她的妹妹,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親人,被神殺死了……被她最尊敬的神……!
  她的心裏忽然一痛,幾乎要將身體生生撕裂。
  她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什麽事情都想不到,隻是本能地想離開這裏,離開,離開!離開!!
  她轉身就走,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鼻子裏一陣巨痛,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落伽城的女兒,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淚。她咬著牙,滿臉的淚水,被雨一淋,全部混雜在一起。
  司月鬆了一口氣,走向一直發呆的熒惑,放柔了聲音,輕道:“你又立了一大功,現在下去吧。雖然我沒有麝香王的權力,可以賞你什麽東西,但是我為神界有你這樣公正冷麵的神而自豪,你……”
  她話還沒說完,隻見熒惑猛地轉身就走,如同不聞一般,那些原本沾染在衣服和手臂上的漆黑鮮血,此刻居然全部消失!她吃了一驚,也有些惱怒,可是卻不敢大聲嗬斥他,眼睜睜地看著他下了斷念崖,消失在視野裏。
  太白靜靜地站在原地,什麽也沒說。司月的聲音,鎮明的聲音,歲星的聲音都在他身後交織著響起,他卻什麽都不想聽。臉上有汩汩的溫暖的感覺,落在唇邊,淚水一般的苦澀。他一把抹了去,決絕地追了上去。
  就讓他毀滅吧,崩潰吧。幸福這個詞,曾是他的渴求,但他到現在才知道,人想得到一點點的幸福,原來是如此困難的事情。人和神的矛盾,他到最後也沒能看破,可是如果拋去他神的身份,拋去她凡人的身份,他可以奢求一點什麽嗎?
  斷念崖,斷念崖……果真是要人斷念麽?
  他忽然縱身一躍,黑色的衣角決絕地打了個卷,整個人瞬間就沒入雲霧之中!司月肝膽俱裂,急忙衝了過去!
  他跳下去了?跳下斷念崖了?為什麽?為什麽?!
  “太白!”她突然尖叫著,沒命一樣地跑了過去,眼看也要跟著跳下去,卻被同樣震撼的鎮明一把扯住。
  “你也瘋了?!下麵是和印星城的結界!”他厲聲地說著,忽然拉著她轉身就走。
  “一個凡人的女子而已,卻將事情弄得這麽大!你最近未免太毛躁了,司月!”
  她一個勁地哭著,什麽都沒聽進去。她的太白……太白……她那些不能說出來的感情,那些隱藏在心裏最美好最可怕的東西,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什麽都沒了,沒了……
  鎮明給她淒厲的哭聲哭得心煩意亂,回頭剛想好好斥責她一番,忽聽崖底傳來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聲響,然後腳下一陣劇烈的震蕩,平地裏迸發出刺目之極的光芒,如同地下忽然升起另一個太陽一般!
  結界?!這樣激烈的反應,莫非是結界給太白和清瓷撞破了嗎?!司月震撼到哭都忘了,隻怔怔地看著那些迸發的光芒發出五彩的色澤,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連鎮明都有些站不穩,急道:“果然是結界出問題了!我去看看!”
  他甩開司月,轉身就往崖底跑去。連著跳下去兩個人,一個是吞噬了心魔的擁有可怕能力的半神,一個是五曜之長,看這個情形,就是結界給撞破了也不是沒可能!四方神獸那裏一直行事古怪神秘,多虧和麝香山連在一起,才不至於發展到與五曜分裂的地步,此刻一旦結界被破,神界恐怕立即就會分裂開來!
  他要趕快去修複結界才行!
  *****
  下方,印星城——
  一個穿著白色袍子的男子靜靜地站在中庭裏,似乎在等著什麽,月光照在他淺金色的發上,呈現出一種誘惑的藍,異常美麗。
  不一會,四麵就有淩亂的腳步聲傳來,朱雀的大嗓門老遠就傳了過來。
  “剛才的震動是怎麽回事?結界出什麽問題了嗎?!”
  隻一瞬間,立即有三個男子聚在那人身邊,其中一個穿著白色狐裘,辮子粗長,正是玄武!
  那個淺金色頭發的男子沒有轉身,好半晌才輕聲道:“結界給人撞破了,現在正是脫離麝香山的機會。青龍,你去引導印星城,布上自己的結界,防止麝香山再修複被撞破的結界;朱雀,你去安撫城內其他人,讓他們不要驚慌;玄武,你和我來……去結界處看看。”
  三個人一一遵守號令,朱雀和青龍徑自下去了,中庭裏隻剩下玄武和那個男子。過了好半天,那個男子才開了口,“玄武,你為了一個凡人女子擅自離開印星城,因此將你四方之長的尊稱撤消,你可後悔過麽?”
  玄武沒有說話,過了一會,那男子才輕道:“也罷,我們就去看看結界吧,我直覺會發生什麽好事。”
  “白虎……!你……什麽意思?”玄武終於沉不住氣,問道。
  白虎回頭,微微一笑,那張臉斯斯文文,就如同一個孱弱的書生,眉清目秀,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輕柔安寧,一點威力都沒有。
  “去看看吧,現在四方之長是我,你不該問這麽多,對不對?”
  (第一卷完)  
  關於第一卷惡之花的一點廢話  
  第一卷就這樣結束了……當然,關於清瓷和太白最後會變成什麽樣,我還是留了個謎底……啊哈哈,當然其實是留個希望,我不打算讓他們死,但是第一卷他們的確已經“死”了的。
  下麵我們來說說人物。
  清瓷:她是我塑造的最痛苦的一個人物,偏激,陰冷,偏偏還要帶著一點天真。我是舍不得她死的,畢竟她是凡人追尋自由的象征,但是如果不死,下麵的故事就沒辦法發展了,畢竟她隻是第一卷的主角。她和絲竹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一個激烈,一個善忍,同樣麵對仇恨,她的恨要比絲竹激烈很多。她對玄武其實是有一種朦朧的好感的,但是她千年以來都沉浸在痛恨的情緒裏,所以下意識的不去承認自己的感情;至於對太白,那是一種單純的由恨而產生的專注,加上太白突然對自己動情,更讓她覺得意外而加重了那種專注。我隻能說,她不是喜歡太白,也不是愛太白,她對他有一種超越這些感情的專注,如此而已。
  絲竹:唉,要怎麽說呢?我並不喜歡她這樣的人,但是她也是有優點的。因為不敢去恨,所以選擇去愛,在她的意識裏,隻要不將太白這個仇人忘了,用什麽方法記在心裏都是一樣的。其實她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人,膽小,也挺懦弱,但卻是文中最真實的人物了,她的個性很貼近現實。
  太白:很多朋友都覺得他的感情動得太突然,那可能是我前麵沒安排伏筆的原因。的確,他在開始看到清瓷的時候就已經動了心,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反正心裏其實一直記掛著,但是自己卻不太明白。一直到他了解了黃泉和水妖的愛情,才發覺其實自己或許也是愛著清瓷的,可以說是為了黃泉他們的愛情所感,也可以說他其實是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這個人物淡如清水,那是因為我覺得文中感情激烈的人,隻要一個就夠了,多了,反而覺得煩躁,他其實就是一個模糊的神的典範,並沒有什麽自己的個性。所以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他~嘿嘿。
  玄武:這個人物我非常喜歡,後麵也會有很多他的故事,基本算是伏神這個係列的半個主角。我是想將他塑造成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物,但是貌似不太成功……主要第一卷對他著墨不多,但是在伏神的下部,會著重寫他。可以說,他是我理想中的那種男人~~恩,關於他,以後自有故事敘述,這裏就不多說啦~
  司月:這個女人我其實不是很討厭,因為她雖然可惡,卻是諸神裏麵性情最“真”的一個。對權力的欲望很明顯,對太白的感情雖然不敢讓別人知道,但是卻表現的不夠隱秘。喜歡就喜歡到底,討厭也討厭到底,所以她其實是一個淋漓盡致的人。但劇情安排,她的結局恐怕沒辦法好到哪裏去,我也隻好歎幾聲了。
  辰星:哈哈,這個人是五曜裏麵最怪的一個。關於他,我到現在還沒將他的性格塑造完全。其實辰星很厲害,嘴上總是說著心裏澄淨就不怕外魔引誘,但是他其實是一個很容易動搖的人。我很喜歡他,所以後麵會寫他的故事。
  貓妖皇子端木:這個小可愛是我一直想寫的一個人物,感覺這種可愛的男孩子,隻有漫畫和小說裏出現才不讓人反感了~其實他有很男人的一麵,伏神結束之後,我會在絕世妖男係列裏麵寫他的故事。
  基本主要的人物都說到了,下麵來說說第一卷所表達的思想……(感覺很沉重的樣子~)
  其實就是圍繞著神的觀念和人的觀念來寫的,因為不想寫一個理念顛覆另一個理念的故事,我覺得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是一種很殘忍的行為,所以清瓷並沒有強迫神來接受她的想法,她隻是讓他們自己體會“情欲”的味道,然後選擇了死亡。
  至於心魔,那是一個沒有形狀沒有身體的一種惡念而已,它附上了清瓷的身,在她自焚的時候救了她的命,其實是有自己的企圖的。或許我沒有將它寫得仔細,其實心魔這種魔,是專門依附在人或者神身上的。一旦被附的人心誌脆弱,它就會吞噬附者的魂魄,將身體占為己有。可以說這是心魔的生存方式,它生存的目的就是奪取人的軀體和靈魂。它是惡念,所以專門迷惑痛苦迷惘的人心,一旦為它所惑,很難逃脫。也可以說,心魔其實就是每個人心裏的惡念,使用得當,就可以得到力量,使用不當,就會被自己的邪惡吞噬,就這麽簡單~~
  在下一個故事裏,就是第二卷,我會塑造一個同樣反抗神界,但是卻是用完全不同的方法來抗拒別人強迫自己的一個女子。如果說清瓷是一個激烈的人,那炎櫻(就是第二卷的女主)就是一個柔性的,韌性的人。她和絲竹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她並不像絲竹那樣仰慕諸神,她對神是另一種態度,以後會寫到。
  至於前麵的人物裏為什麽不加上熒惑,那是因為這個人沒什麽好說的,就一個字:冷。
  他在徒手殺清瓷的時候,染上了她的血,那些血是有毒的,所以他會發生一些變化。這個人其實沒有心,沒有任何感情,因為他不像其他五曜是由人修煉而成,或者是神的子女,他不是人,他是從火裏化出的精靈,所以他完全不懂任何愛恨情仇,對於他而言,最舒服的時候就是坐在神火宮裏的櫻花樹下,呆呆的看天。
  基本上這是一個很容易塑造的人物,但也是很難塑造的人物。這樣的男子言情小說裏幾乎千篇一律,但是出彩的很少。至於在奇幻裏,估計也是很常見的一種類型。他的心理變化一定要微妙,必然要有一個事情能打動他,不然他永遠是一塊冰,一團火,誰都不能接近。
  說了這麽多,其實這個文還是有很多缺點,我很明白那些缺點。但是時間比較緊,我也隻能盡量去寫,這是初稿,完成以後還會再修改。我也說過,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最直白的方法,將故事展現出來,希望大家不要嫌棄我簡陋的文筆和構思~~:)
  伏神係列是我一直想寫的故事,我一定會將它完成!可以說也是我一直以來想寫的一個夢吧!美夢一定要做完~我就是這麽想的~
  關於人物塑造方麵和情節方麵的靈感,恩,我就坦白吧,其實清瓷的靈感來源是一個音樂MTV~上麵那個唱歌的女子我實在很喜歡,所以就用MTV上的那個形象來寫這樣一個人物。至於情節……我是一邊寫一邊想的……基本寫文之前,先設定人物,然後把故事大概想一下,就開始寫了。細節,情節的發展,都是隨著文字跑,如果覺得該仔細,我就仔細,該略過我就略過,缺乏一個係統的整體。
  所以我的文可能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神經質……忽快忽慢,有時候無關緊要的人物也能寫很多……恩,我會在後麵修改的。
  話就不多說了,明天繼續第二卷的故事,希望能在十一月前,將伏神上部完成~~
  謝謝大家給我的鼓勵和支持!我會努力寫好的!親~鞠躬,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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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語凝噎,剩下的貼不上來了,明天來帖吧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38 bytes) () 01/13/2010 postreply 14: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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