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傳說by十四郎全

來源: 出喝酒 2010-01-13 13:52: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24560 bytes)


  作者:十四十四

  1.腐爛之都(上)

  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個不休,偶爾夾雜著幾片碩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地上的積水漆黑腐臭,倒映著街邊幾盞破爛閃爍的霓虹燈,雖然絢爛,卻無故淒涼。
  夜深沉厚重,猙獰地蓋在頭頂,天邊一顆星子都沒有。
  她靜靜地站在街頭,漆黑的大衣裹住身體,上麵糾結著無數銀色詭異花紋,整個人仿佛化成一尊雕象,動也不動。
  及腰的長發盡管屢遭狂風肆虐,卻依然水滑油亮,半根也沒亂。
  她抬腕看了看鑲鑽手表,淩晨1點10分,委托人遲到了十分鍾。
  寒意蕭索,肮髒的空氣也因為寒冷而變得潔淨一些,她咳了幾聲,眼睛卻依然冷漠如冰,紋絲不動。
  從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幾乎不用看,麻利地抽出一根,點火,深吸。
  深藍的煙霧彌漫開來,帶著煙草燃燒後特有的醇厚香味,她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裏麵,看不清麵容。
  一陣突兀的喧嘩從街角傳過來,幾個頹廢少年打鬧嬉笑著往這裏走過來,見到她,微微一怔,立即又哈哈大笑了開來。
  幾個人飛快衝上來,先還徘徊著不近身。
  其中一個張口罵了一句,“滾出我們的國家!黃種豬!”
  她的眼波微微一動,仿佛結了凍的冰,卻沒說話。
  “滾出去!滾出去!肮髒的豬!”
  幾個少年高聲嚷嚷著,似乎有什麽深仇大恨一般,大膽一些的終於伸出手去,直接就要抓她那頭美麗的長發。
  那隻手不知道怎麽的,竟突然轉了個彎,硬生生扭至她眼前。
  她依然麵無表情,手裏剛剛抽完的煙頭輕巧地扣入那人掌心,隻當那是煙缸一樣,用力一嵌。
  少年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淒厲無比。
  “上!給我上!殺了她!殺了這隻黃種豬!”
  他沒命地吼著,捉著嚴重燙傷的手,小醜般隻知道跳腳。
  那幾個少年頓時瘋狂起來,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彈簧刀,“噌”地一聲彈出,朦朧的月光居然也能映在其上,看起來倒也頗為可怕。
  她依然不動彈,平靜地抬腕再看看手表,1點20分,委托人遲到了二十分鍾,半個小時是她等待的極限,再不來,她就要回去了。
  再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根新的。天氣冷,隻有抽煙才會覺得自己活著,還可以呼吸。
  那幾個人已經衝了上來,刀子在眼前一晃,閃過一道寒光,他們的眼神是瘋狂沒有理智的。
  她緩緩抬手,輕輕捉住那隻拿刀的手腕,五指一攏,“喀啦”一聲,將其拉脫臼。動作麻利,迅速,沒有一點羅嗦的步驟,甚至稱不上優美。
  吐出一口煙,飄散在空氣裏。
  還有八分鍾。
  那些少年似乎給嚇住了,開始仔細端詳這個穿著黑色大衣的東方女子。
  如此之夜,如此之地,她獨身在此。東方人一向神秘又膽小,夜黑了從不出門,她莫非是什麽鬼魅不成?
  暴力不成,隻好辱罵。他們痛恨一切東方人,恨到見了就想殺。
  東方人精明且可怕,搶他們的飯碗,搶他們的土地,搶他們的空氣,什麽都要搶!這個世界終有一天會被他們擠爆搶空,所以他們是正義的!
  她在辱罵聲中眉頭也不皺一下,深深吸上最後一口煙。
  最後一分鍾,她可以離開了。
  刹車聲尖銳刺耳,陡然響在暗夜中,驚心動魄。
  一輛加長林肯突然停在她麵前,將那幾個少年逼到了一邊。
  車門急切打開,一個穿著正統英式西服的年長男子飛快從車裏走出來,走到她麵前,恭敬地彎腰。
  “實在抱歉,天淨砂小姐,我來遲了。”
  她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低頭看看手表,1點30整。
  “剛好三十分鍾,我還可以接手這個事件。”
  她的聲音低柔,卻冰冷,沒有一點感情。
  年長男子感激不盡,轉身一邊替她開車門,一邊說道:“實在是因為主人突然又犯起毛病!上下沒一人有對策,忙了半日才來接您。請您務必去解決,布萊登家族感激不盡!”
  “布萊登家族?!”
  那幾個瘋狂少年惶恐地低叫了出來,是那個年年都能排在全球富豪前十的金礦布萊登家族嗎?!老天啊……
  她這才剛注意到他們似的,坐上加長林肯,她回頭對一個少年招了招手。
  他驚惶失措,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裏,急忙上前,不知道這個神秘的東方女子會怎樣辱罵責怪他們的失禮。
  “張嘴。”
  她冷冷地說著,一點命令的語氣都沒有,卻偏偏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
  於是他乖乖張嘴。
  “撲”地一聲,她將手裏抽完的煙頭丟進他嘴裏,動作輕巧,優美。
  他完全呆在那裏,張著大嘴,好象口水呆子。
  她再也沒看他們一眼,關上車門,林肯車揚長而去。
  布萊登家族的別墅並不豪華到讓人難以想象,而是一棟三層樓的老式洋房。
  別墅前有大片庭院,樹木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庭院前的鐵門在林肯車到達時吱呀打開,刺耳之極,顯然歲月久遠。
  別墅裏燈火通明,隻有西角最上麵的閣樓漆黑一片,她往那裏看了一眼,閣樓的窗戶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黑漆漆一團,煞是可怕。
  年長男子將她引到別墅門口,立即有人替他們打開了大門,大廳裏明亮溫暖,薰衣草的香氣彌漫。兩排穿著整潔傭人服的仆人站在繡花羊毛地毯上對他們鞠躬,天花板上吊著淺紫色水晶燈,不得不承認,布萊登家族依然保留著典型的歐洲式優雅氛圍。
  女仆將他們引入休息室,那裏掛著豔紅的天鵝絨窗簾,鋪著米色地毯,靠近壁爐有一組古典沙發,上麵坐著好幾個人,似乎都是那個犯病主人的親屬。
  他們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一對年輕的男女,還有一個年約五旬的中年美婦,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似乎剛才一直在哭。
  年長男子將她領著坐在了沙發上,自己垂手站到了一旁。麵前的茶桌上已經放好精致紅茶,碟子裏盛著數塊漂亮的奶油點心。
  她卻一動不動,看著那中年美婦,冷聲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發作的?發作征兆是什麽?具體有什麽特征?全部告訴我。”
  那中年美婦隻顧著打量眼前的東方少女,她看上去好年輕,隻有二十來歲,東方人一向嬌怯怯的,她更是不例外,纖細的肩膀和腰身,蒼白的臉色,下巴尖尖的,雖然異常秀麗,卻有股詭異感。
  這樣的小姑娘,當真是他們口中那個聞名世界的除靈師?她有些不信。
  她身邊的年輕人似乎對母親的沉默感到尷尬,急忙說道:“是這樣的,初次發作是在半個月前。家父那天興起,想去西邊的閣樓上找很久以前曾祖父留下的一幅畫。這種事情本來讓下人去做就可以的,但是家父堅持要自己去,因為就他所說,他小時侯見過一次那畫,從此一直都沒忘記過,他怕下人不了解其珍貴程度,鹵莽弄壞了,所以堅持自己上去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東方少女,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隻好再繼續說。
  “就從那天開始,他整個人變得特別奇怪,也不見他將畫拿下來,從閣樓上下來之後,隻說要吃飯,而且要一個人端上閣樓吃。家母擔心他有心髒病,怕爬上爬下勞累了,於是跟了上去,想勸他將畫拿下來。結果家父突然大發雷霆,把飯菜全丟了出去,破口大罵,家母從來沒見過父親這麽瘋狂的模樣,差點嚇暈過去,什麽也不敢說,隻好下來了。”
  那中年美婦接口道:“是啊,我家先生從來也沒有發過那麽大的火,整張臉都充了血,好象麵對著自己的仇人一樣。從那天開始,他公司也不去,會議也不開,例行的老友聚會也不參加,每天就待在西邊閣樓上,飯菜給他定時送過去,也很少吃。其實這樣也算了,隻是對他健康不利。但是,三天之後,他……突然發起瘋來了……”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手中的絲綢手絹已經給打濕了大半,她身邊的那個美貌少女也跟著哭了起來,身後那年長老管家長籲短歎,倒是那年輕人雖然紅了眼睛,卻硬是忍了住,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平時是非常風趣而且健談的人,接觸過他的人都了解他有多麽慈祥寬和,可以說,我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父親發怒的模樣。但是那天,母親因為實在擔心他的健康,就叫來了家庭醫生,帶著幾個男仆上去打算將父親勸下來。結果可想而知,那醫生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眼鏡都碎了,嚇得他立即辭職不再幹,三個男仆也架不住暴怒的父親。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就好象每個接近他的人都是仇人一樣。我後來也上去過,結果看到他滿身狼狽地將一片破紙抱在懷裏,我發誓那紙上什麽也沒有,但父親卻把它當寶貝一樣。見了我他也衝上來就要打,甚至從堆放物品的箱子裏翻出畫油畫用的鏟子來砍人。可以說……他……好象完全失去人性,發了瘋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揉去眼裏的淚,歎道:“我十分愛父親,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天淨砂小姐,您應該了解當自己心目中神聖的形象被破壞的時候,那種痛苦不是語言能表達出來的……從此之後,他不定期的就會從閣樓上下來,見人砍人,見物砸物,竟是越來越瘋狂了……我們都覺得事情詭異,但從沒往靈異方麵想過。一直到後來相識的朋友裏有一個學巫的大師,他提出事情或許與妖魔有關,父親可能是……按照你們東方的說法,可能是被蠱惑住了。那位大師他沒有能力解決,是他向我們推薦您,說您是東方最神秘且高強的除靈師,所以請您務必幫幫我們!家父這種情況先不說對公司造成多大的影響,因為他半個月沒出麵,股市的價格已經一跌再跌。而且他總是發瘋,又不能將他捆在閣樓裏,這樣遲早會出大事。酬勞方麵您絕對不用擔心,訂金五十萬您已經簽收,完成之後再支付一百萬,當然,如果您覺得不夠,我們還可以再加……”
  他突然停住了敘述,因為淨砂緩緩舉起了手,止住他的發言。
  這個東方少女不知道為什麽,看上去柔弱無比,行動中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褻瀆的氣勢,那雙眼,漆黑幽深,簡直如冰一般寒冷。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如此冷漠,如此高華,如此……美麗。
  “你確定那紙片上什麽都沒有?”
  她冷冷地問著,左手手指卻已經開始掐算方位,那股古怪的氣息,的確來自西邊閣樓,但不是惡靈,那是什麽東西?
  年輕人急忙點頭,“是!我發誓!父親抱著那紙片寶貝一樣,但是上麵一個字也沒有……不,是根本連個墨點都沒有,完全是一張白紙!”
  話音剛落,卻見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動作迅速流暢,將那件有銀線繡花的黑色大衣解開,輕輕放在沙發上。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她裏麵居然穿著漆黑的沒有一點花紋的旗袍,半高領,盤扣,無袖,高開叉,越發顯得身姿楊柳一般纖細嫋娜。露在外麵的胳膊雪白細膩,一點瑕疵都沒有,年輕人幾乎看呆了。
  她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根筷子似的火紅長細物,將一頭長發盤了上去。空著兩手,回頭看著年輕人,輕道:“西邊閣樓具體在什麽地方?麻煩你帶我去。”
  所有人都以為東方的除靈師行業的時候要帶上一堆道具,見她兩手空空,不由都呆住了。
  年輕人愣了半天,才急忙點頭,“好……好!請您跟我來。”
  繞過好幾個走廊,牆上都掛滿了名畫,白色大理石的柱子在柔和的燈光下散發著聖潔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安詳美好。
  但是越往前走,陰森的感覺就越重,空氣裏流動著驚人的邪氣。
  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按道理說,僅僅一幅畫而已,怎麽會聚集來這麽多惡念?這一次卻是大行動了。
  “就是這裏了,您一直按台階上去,家父就在走廊盡頭最裏麵的房間中。請您務必小心,家父……今天似乎情況很不好……”
  她未置可否,轉身就上了台階。
  過道裏漆黑不見五指,邪氣猙獰濃厚,源頭來自最後的那個房間。
  她伸手,大腿上麵綁著一盒煙,還有一個通體漆黑的打火機。動作優雅地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邪氣隨著口中噴出的煙霧,慢慢稀薄。
  她走到門口,輕輕一推,門是開著的。
  門裏出乎意料,燈火通明,裏麵雜亂地堆著大小箱子。
  一張巨大的舊書桌放在正中央,一個人背對著她,坐在轉椅上,埋頭在桌上看著什麽。
  她微微眯起眼睛,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邪氣從他埋首處溢出。
  黑暗深處藏著一張笑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來了。』

  2.腐爛之都(下)

  黑色邪氣擴散出一個人形,嫋嫋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沒有說話,看了半晌。
  原來不是惡靈,也不是妖魔,卻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體上的執念。
  她走過去,伸手剛要碰上那人的身體,卻聽“砰”地一聲,那人突然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好象身體裏裝了彈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轉身,一雙眼血紅欲滴,惡狠狠地瞪著她,張開嘴似乎是要說什麽,卻已經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附在紙上的執念控製住了他的思想,一點一點吞噬他的理智。
  淨砂的眼睛在他慘青的臉上一掃而過。
  隻怕這人也曾和這股執念鬥爭過,無奈不是對手,而且他本身身體情況就不良好,耗盡心力的下場就是心髒病發作。
  這種模樣,如果再不收拾掉執念,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來,兩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定在那裏等他先行動。
  他發了瘋,一腳踢在旋轉椅上,整個人野牛一般氣勢洶洶,連滾帶爬地衝過來,一巴掌就要將她推倒在地。
  淨砂不著痕跡地讓了開來,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閃,影子一樣竄到那人身後。
  趁著他轉頭的那一刹那,她將手裏的煙舉起,輕輕點上那人額頭,道了一聲:“淨!”
  氣流亂了套,黑色的邪氣在半空中掙紮著,扭曲著,卻迫於她淨化的功力,不得不乖乖從那人身上擠出來。
  “撲通”一聲,那人臉色慘白,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著,再也不能動上一分。
  黑色的邪氣瀑布一般匯聚下來,盡數砸在桌上那張白紙裏。
  黑光突然大作,空氣裏流竄著尖銳的呼嘯聲,仿佛哀鳴。
  她靜靜地看著那張紙,忽然挑了挑眉頭,目光若有所思。
  隻一瞬間的工夫,房間裏安靜了下來,她彎腰先將那人扶起,推開門喚道:“去請醫生,他需要治療。”
  年輕人原本一直守在樓下,聽見房內的聲響隻是戰戰兢兢,卻不敢進去看。此刻聽她呼喚,當真如同得了聖音一般,急忙衝上去。
  父親臉色蒼白,手腳抽搐,顯然心髒病嚴重發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將他接過來就隻顧著問:“解決了嗎?一切安定了嗎?”
  淨砂走進屋子裏,關上門的瞬間輕道:“他沒事了,不過需要長時間休息。接下來你們誰也不許進這個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畫。”
  她將門關上,反鎖,轉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攤著一幅極破舊的油畫,濃黑的夜,土黃的月,還有死灰一般的建築。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陰冷,土地上流滿刺目的鮮血,一塊塊殘肢散落,腐爛,敗壞。
  油畫下麵有一行細小的簽名:『腐爛之都——奧利亞多·弗西明·布萊登於XX日XX月XX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畫上。
  “是什麽執念,存在如此之久,讓我看看當時的畫麵,讓我將你淨化。”
  她閉上眼,將意念集中在指尖,輕喝一聲。
  畫麵陡然轉變。
  她孤獨地站在曠野,天邊一輪土黃的月,圓得妖冶詭譎。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無窮無盡的深沉,她順著邪氣的方向走,一腳踏上一塊軟綿綿的東西。
  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被肢解的胳膊,指頭蜷縮在一起,已經看不出是屬於男人還是女人了。
  土地開始漸漸融化,有血水從其中溢上來,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順著邪氣的方向走。
  隻是奇怪,這種場景,當時的老布萊登是在什麽地方看見的?
  畫是在四十五年前畫的,當時,這個城市有遇過什麽大災難嗎?這種殘酷的場景,除非是噩夢或者戰場,不然太誇張也太震撼了。
  她一邊走一邊回想,眼光四處打量,無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卻慘灰的建築,淒涼的路燈,空無一人的街道,還有,滿地的殘肢鮮血。
  一陣孩童的啼哭悶悶地響起,給寂靜的街道帶來驚濤駭浪一般的衝擊。
  她頓了一下,源頭看來就在那裏了。
  哭泣聲綿長而壓抑,似乎是從什麽空曠封閉的地方傳出來的。
  她慢慢走過去,走近一家破爛的車庫。
  卷門好象是被什麽人大肆破壞過,爛成一團,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還有大灘大灘的血跡混雜。
  她吸了一口氣,看來就是這裏了。
  真實的場景,真實的回憶,這裏就是讓老布萊登執著憎惡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嗎?他曾經親眼目睹殺人現場?
  淨砂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記憶竟然如此鮮明,一絲一毫也沒有遺漏。
  灰白的牆上影影綽綽,晃動著數個人影,似乎正在對什麽東西拳打腳踢,偏偏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車庫裏隻有那個孩童淒厲的哭聲,斷斷續續,似乎要喘不上氣。
  她一腳踏上玻璃碎片,輕微地發出聲響,前方幾個晃動的人影頓時停住,轉身往她這個方向奔了過來。
  按道理來說,她本不可能在幻境裏發出任何聲響,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過來自己原是被老布萊登拉進了他自己的回憶裏。
  現在她是作為當時的老布萊登,親身再將過往經曆一遍。
  頭頂的日光燈閃個不停,她的影子在牆上和地上也跟著閃爍,仔細看去,卻是一個男人的影子,短發,胸口還紮著領結。
  是當時老布萊登自己的影子嗎?他的回憶如此深刻鮮明,實在出乎意料。
  “嘩啦”一聲,車庫後麵的一扇小鐵門被人用力拉開,裏麵竄出好幾個蒙著麵的人,全身上下隻露出一雙碧藍的眼,散發著猙獰瘋狂的色彩。
  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滿了鮮紅的血液,手上還往下滴著血,一見她,立即嗥叫著如同野獸一般撲了上來。
  淨砂一下子明白過來。
  她終於想起來了,這些人的身份,還有當時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個瞬間,悲哀襲擊心頭,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萊登的心情。這樣的執著,他維持了近五十年,為什麽?他本不需要有悲傷的。
  身體在瞬間轉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著那群白袍的年輕人對當時的老布萊登拳打腳踢。
  車庫外麵突然站滿了人,隔著破碎的櫥窗望裏麵張望,沒人進來,沒人說話。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臉色,眼睛成了兩顆裝飾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著這一切。
  孩童的哭聲從車庫後麵的那個小門裏傳出來,讓人心煩意亂,她往裏麵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間倉庫,灰黑的牆壁已經被四濺的鮮血染紅,地上胡亂拋著鋼棍,長刀,石塊等物,旁邊匍匐著數十個不成人樣的屍體,血流滿地,緩緩滲透進泥土裏。
  一個渾身是血,雙手雙腳被人敲斷的幼童半躺在中間,張大了嘴巴號哭著,看那模樣才隻有五六歲。
  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他原是個東方人。
  淨砂吸了一口氣,緩緩在腿上摸索著,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
  原來是四十五年前,這個城市的一場不大不小的反東方暴動。
  幾乎有近一半生活在這個城市裏的東方人被人毆打,屠殺,辱罵。所有店麵被瘋狂的暴動份子砸爛,將大人極其殘酷的折磨之後再弄死,將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斷手腳,或生生敲去牙齒。
  當時,這個城市的人們選擇的方式是冷漠和視而不見。
  原來是這樣。
  她淡淡回頭,車庫外麵,圍觀的,冷漠的,繼續走路的,甚至還有叫好和歡呼的,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神采。
  冷酷,漠視,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見到的那幾個瘋狂年輕人,夜間徘徊在街頭,身上隨時帶著彈簧刀。
  他們防備的到底是什麽?
  其實他們防備的或許是自己罷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樣瘋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敗的力量。
  一切安靜下來,那孩子倒在血泊裏,再也發不出聲音,穿著白袍的那些暴動份子早已逃竄。
  老布萊登破布一般,仰麵躺在地上,雙眼發直,瞪著頭頂那盞閃個不停的日光燈,一點表情也沒有。
  櫥窗外的行人瞬間變成了猙獰的妖魔,瘋狂叫囂,鮮血從地底噴湧而出,灰白的牆壁被鮮血淹沒,漸漸溶化開來。
  她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老布萊登眨了眨眼睛,兩顆巨大的淚水從藍色的眼睛裏滑落,落在地上,沒有聲音。
  「這個城市,原來早就腐爛了;這裏的人心,都是腐爛的……」
  他喃喃說著,閉上了眼睛。
  場景瞬間轉變。
  高聳的天花板,白紗的窗簾輕輕掩住落地窗,豪華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大床。
  床上半躺著一個人,顏料和畫筆丟了滿床,將白色的床單都染花了,他卻一點都沒在意,依然在畫架上努力畫著什麽。
  一個小男孩爬在那人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架,藍藍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好象小天使。
  「曾祖父,你在畫什麽?」
  那人沒有說話,專心地用畫筆慢慢地,仔細地畫著。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平了畫架,露出臉來,是老布萊登。
  他將畫從架子上扯下來,看了半晌,輕道:「我畫了一個腐爛掉的城市,這裏沒有活人,人已經全死了。」
  『這裏沒有活人,人,已經全死了……』
  他的淚水滴在畫上,再也沒有說話。
  樓下,眾人等到心慌意亂,被執念纏身的布萊登先生已經安置在臥室裏,剛剛吞下藥,正在熟睡中。
  臥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接著,門開了。
  門口站著已經穿好大衣的淨砂,目光如冰,冷冷掃過諸人。
  “事情已經解決,畫我拿走了。告辭。”
  他們急忙追出去,年輕的布萊登公子跟在後麵叫了起來。
  “天淨砂小姐!太感謝您了!酬勞方麵……”
  “按原先商定好的數目,匯去我的帳號上。”
  她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大衣上銀線的繡花在漆黑的夜裏妖嬈盛開,糾纏不休。
  年輕的布萊登公子一直追到門外。
  “請您至少留一些時日,讓我們誠心感謝您!我是真心謝謝您的!”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還沒學會說謊,湛藍湛藍的,和當時哭泣的老布萊登一樣純淨。
  “你……你們,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遠這麽純潔。告辭。”
  她疾步出了鐵門,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進夜色裏,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布萊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無比。
  十二小時後,她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步出機場,候機大廳裏立即迎上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麵前,吊而郎當地攬住她纖細的肩膀。
  “收獲如何?西方的惡鬼和東方的有什麽不同嗎?”
  那人嬉笑地問著,層次分明的黑發垂在脖子上,兩眼狐狸一般靈動,麵容俊美,引得身邊無數女子駐足觀望。
  她淡淡撥開那隻色手,輕道:“不是惡靈,隻是一種執念而已。當時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心力,畫了一幅畫,那時心已著魔,死後也無法解脫。被附身的大布萊登因為過度想念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現在一切已經解決,執念被我化去,老布萊登終於可以在天堂安生點了。”
  那人笑了起來,死心不改,摟上她的腰。
  “既然解決了,怎麽臉色還那麽難看?還以為你沒拿到酬勞呢!這次可是幫了有名的布萊登家族啊,賺了很多錢,你是不是該請我吃飯?”
  她拍開他的手,徑自往前走。
  “沒有你的份,當時是誰說不喜歡西方的惡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飯是不會請,最多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聲,神色委屈又狡黠,總是漫不經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幫我看好她嗎?為什麽她沒來?”
  她忽然輕聲問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終於將憊懶的神態稍微收斂了一些。
  “你覺得我能管住她嗎?她可是……”
  “別說了。”
  她打斷,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爛的,你在何處見到過完全純潔的心靈?我隻是痛恨我自己原來心裏也住著魔鬼,我怕事,我沒有能力去保護那些受罪的東方人……』
  她當時完全無法說服那股執念,第一次遇到這般固執的想法,最後隻好動手將它強行消滅了。
  執念並沒有做掙紮,一直桀桀笑著,到了最後一刻,它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的心裏不是也住了一隻魔鬼嗎?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當時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了解這股執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來,讓她天淨砂動怒的東西,她一定會徹底消除,再不讓它們留下來汙染眼睛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靈大法,將那股執念完全消滅,將畫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淨化,然後保留那幅詭異的畫,但她沒有這樣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裏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惱怒,她恨其不爭,但是卻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來強加於人嗎?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澄砂好啊。
  『人們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為了別人好,暴動份子認為自己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好,父母逼迫孩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也是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麽,你給了嗎?你給的了嗎?你認為對她好,那真是好嗎?你確定她要你這種好嗎?』
  她完全無言。
  於是動手將它消滅,它具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來要去哪裏?回家睡覺?還是去餐廳大吃一頓?”
  加穆柔聲問著,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長發。
  姐妹倆,一個二十,一個十八,都還是孩子而已,他這個大男人自然要照顧一點的。
  出了機場,她點上煙,深吸。
  “去找澄砂,我們一起吃飯。”
  她噴出一口煙,神色平靜。
  加穆挑起眉毛,誇張地笑了起來。
  “喲!你終於開竅啦?姐妹倆要和好了嗎?恭喜恭喜!”
  淨砂看了他一眼,他後麵的話頓時吞了回去,隻望著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說著,狠狠吸了一口煙。
  “影響已經擴展到了其他國家,我不希望下次行業時,再聽到陌生的惡靈說出我們的隱私。”
  她將煙丟在地上,用腳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裏?帶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輕道:“勸你最好別去,去了你隻會更生氣。”
  說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煙頭,繼續道:“也勸你少抽一點煙,對身體不好的。你最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別管,帶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隻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帶你去。先聲明啊,你要當場發飆,可不關我的事情。”
  她沒有說話,眼神卻越發陰霾起來。
  腐爛之都,老布萊登沒有說錯。
  人心早就是腐爛的,所有人都逃不過去……
  因為我們心裏,都住著魔鬼。

  3.紀都之角(上)

  PM 11:33
  正是夜生活一族瘋狂的好時光。
  街頭霓虹耀眼,燈火通明。街邊站著三兩個年輕人,衣著暴露怪異,聚在角落裏抽煙閑聊。
  身後是一家PUB,陣陣激蕩人心的電子樂從裏麵傳出來,連地上的積水都給帶得震蕩起來。
  PUB門口停著一溜排重型機車,時不時有穿著龐克服的男女坐在上麵嬉笑打鬧。
  忽然,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同時望過去。
  街角走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修長,麵容俊美異常,尤其一雙眼,狐狸一般狡黠靈動。
  女的……很漂亮,而且是典型東方人的秀美,尖下巴,根根筆直的長發,油光水亮。身上是一件繡著銀色絲線的黑色大衣,纖細,目光如冰。
  無論如何,這種看上去屬於高雅氣質的人類會出現在這種私人PUB門口,實在是匪夷所思的現象。
  眾人怔怔地看著他們走進PUB裏,半晌,才有一個男子輕嗤:“真酷!”
  PUB裏麵幾乎沒有燈光,隻有不停閃爍的鐳射燈,舞池裏一幹人群魔亂舞,墮落紅塵。
  立體音箱裏放著不知道是誰的歌,嘶吼號叫,瘋子一般,聲聲直逼胸腔,腦袋都要給吵爆開來。
  淨砂飛快地在人群裏走著,盡管舞池裏人擠人,她卻總是有辦法不讓別人碰上自己的身體。
  加穆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苦笑道:“淨砂,你可要冷靜一點啊!要是再將澄砂逼急了,這裏這麽多人,場麵很難收拾的。”
  她沒有說話,忽地停下腳步,眯起眼睛看向台上。
  前麵有一個很小的舞台,大約隻夠站兩個人,中間安置一根胳膊粗細的柱子。
  一個少女正繞著那柱子瘋狂旋轉,纖細的腰身似乎一折就會斷,整個人化成一隻輕盈驚惶的蝴蝶。
  整片雪白的背部暴露在空氣裏,其實原本她穿在上身的那件白色肚兜似的衣裳也沒遮住什麽,肩膀,胸口,脖子,幾乎所有的肌膚都露在外麵。下身是一條極短的黑色裙子,也不知是什麽材料做成,在鐳射光下閃閃發亮,兩條又細又白的腿越發粉光致致,勾在柱子上一圈圈盤繞。
  她的頭發極長,筆直地垂在腰下,隨著動作飛揚開來,是一種顏色非常淺薄的金,幾乎發白。
  淨砂冷眼看了半晌。
  她哪裏還像一個人?簡直和妖精沒兩樣!
  眼前的畫麵陡然紊亂,呼吸漸漸緊促。
  八年前,這個妖嬈少女也曾依依拉著自己,一雙眼睛純淨天真。
  她會甜甜地喚她:『姐姐!姐姐!』
  她捏緊拳頭,一個箭步衝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又脆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歎一聲,急忙上去將淨砂攬在身後,對那個麵無表情捂著臉的妖嬈少女微微一笑。
  “澄砂,我們……來找你。”
  “跟我走。”
  淨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轉身就走。
  “你給我放開!”
  那少女突然厲聲說道,然後用力摔開她的手,陡然抬起頭來,赫然又是一個尖下巴,漆黑的眼如同深潭,隻是麵目卻比淨砂還要嬌媚一些,漂亮的讓人不能逼視。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說完,轉身下了台,往角落裏的一個座位走去,那裏聚集了好幾個男女,見她過去,立即遞給她一杯酒,她一口喝幹,早有人遞上煙來,替她點燃。
  “澄砂,他們是誰?那男的好俊,是你凱子?”
  一個油頭粉麵的男子笑嘻嘻地問著,目光不正經地在淨砂臉上身上繞了一圈,又笑道:“那女的真靚,你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吧!我不會欺負她的……”
  話沒說完,他忽然暴跳了起來,捂著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塊被煙燙出的傷疤,澄砂將那根煙丟出去,冷道:“郭覺明,以後說話給我小心點!她是我姐姐!”
  那被燙的男子又怒又急,瞪著她嬌媚的臉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後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覺明!”
  他氣恨地走了開去,頭也不回。
  淨砂看也不看他,盯著澄砂,半晌才道:“你寧願和這種人在一起,也不願意回家?你不要做人了嗎?”
  澄砂冷笑一聲,回頭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總是用你的做人標準來規定我,你以為你是誰?!笑話,我為什麽要聽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要你來規定我什麽嗎?!”
  “啪”地一聲脆響,她臉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緩緩滲出血絲。
  淨砂冷冷看著她,“我再說最後一次,給我回家去。”
  澄砂輕輕抹去嘴角的血跡,也不發怒,眼神陰森森的看著她。
  那一個瞬間,一抹暗金色的光芒從她眼睛裏一閃而過,又迅速消逝。
  “你總是這麽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什麽都是對的,什麽想法都是正義的。你自己正義自己的去,何必要來強迫我?難道不順從你,我就成了罪該萬死的混帳嗎?!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你哪怕做錯了也不會道歉,也不會後悔。世界上怎麽有你這種人?!你以為你是神啊?不允許別人反抗你,否定別人的一切,我做什麽都是錯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她厲聲吼著,話音剛落,舞池裏震天響的音樂聲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燈泡“茲啦”著閃出電火花,然後“鏗”地一聲,舞池裏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靜的黑暗裏。
  舞池裏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加穆急急叫了起來。
  “淨砂!快!加上印!她要發作了!”
  淨砂的動作比他的聲音更快,手指飛速輕點,一指戳上澄砂的額頭。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軟倒在地,被她飛快攬住,抱了起來。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愛的寶馬跑車,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頭看看那對相處如同冰火的姐妹,他隻有苦笑兩聲。
  “好在及時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種人群聚集的地方發作起來,場麵就沒辦法收拾了。她還好吧?”
  淨砂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隻輕輕“嗯”了一聲。
  眼前這個昏迷的小丫頭,是她的妹妹,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對自己崇拜又親密,自己對她疼愛又喜歡。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的,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八年了,原來她一直在責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現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裏麵仔細掏著,半晌,手指捏著一根細小的事物舉到眼前。
  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麵下起了雨,車窗上點點水痕流動,路燈的光芒模糊曖昧,淡淡暈在那東西上,幾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隻小小的角,隻有小拇指那麽大,玉色玲瓏,切口利索光滑。
  淨砂看了半日,突然煩躁起來,從口袋裏掏出煙來,點燃,深吸。
  淡藍的煙霧在車身裏彌漫,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將那些纏綿的煙霧吹散,卻依然糾纏著,嫋嫋地往上升。
  一直以來,自作聰明的是她。
  澄砂說的太對了,她找不到責怪的對象,又絕對相信自己,所以,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紀都,紀都,你說的對,什麽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們從小是孤兒,從她有記憶起,她們姐妹倆就跟著師父生活。
  師父是什麽人,居然無證可考,到現在為止,隻知道他是一個男人,住在深山裏,門下無數弟子,每月進行篩選,一年之後隻得五個。
  她們就是其中兩個。
  她十二歲那年,澄砂十歲,都是天真爛漫的時節。
  澄砂是她唯一的親人,這個認知她仿佛天生就了解,師父的那五個弟子裏,除了她們之外全是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於是她們兩個女孩子成了眾矢之的,尤其是小一點的澄砂,由於年紀小修為不到家,經常被師兄們欺負得哇哇直哭。
  她的責任就是護在澄砂身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為此,她沒少和師兄們打過架,常常鼻青臉腫地被師父訓,不過最後經常是那些可惡的師兄挨揍。
  進了師父的門,三歲開始學藝,擒拿,格鬥,靈力修煉……為了做一個出色的法師,需要下極大的苦功。
  十二歲學有小成,她和二師兄,也就是加穆成為五個弟子裏麵最傑出的。
  平時隻是拿一些人偶假妖來修煉,從來沒遇過真正的妖魔,這是最讓這些驕傲的孩子煩惱的問題。
  師父總是告誡他們,功夫還不到家,要學的東西太多,他們現在的功力對付不成氣候的小妖還可,一旦遇上邪氣深厚的大妖,根本動也動不了。
  沒有人聽從他,大家都一樣的高傲,寧願相信是師父看走了眼,其實他們自己都是天才。
  事情的開始是在一個秋天,山中的楓葉紅透,遠遠望去煙霞明媚,極是美麗。
  師父難得出門,隻說是去賞景,順便去對麵山頭尋一些藥草。
  他們這幫孩子,老虎不在家,當然猴子稱大王,一個個功課也不做,擒拿也不練,兀自在院子裏玩得開心。
  淨砂和幾個師兄鬧了一場,跑的滿身是汗,氣喘籲籲地去找澄砂。
  那丫頭最近幾天都不怎麽對勁,也不見她來找自己玩,動不動就跑去後院的倉庫裏,烏漆抹黑,也不知在那邊做什麽。
  “澄砂!快出來!我們去練幾套師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後院,就嚷嚷了起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天真熱情沒心計的丫頭呢,成天就知道大呼小叫。
  結果沒人理她,後院安靜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偶爾風聲吹過,帶起地上的枯葉,沙沙作響。
  不知道為什麽,她當時突然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那個時候她不明白是什麽原因,現在卻了解了。
  那是妖氣,不濃,從倉庫裏麵散發出來的。
  她沒想那麽多,直接推開門就衝了進去,一邊還高聲叫喚。
  “澄砂!懶丫頭!快出來啦,一個人在這裏有什麽意思?我們一起玩去!師父難得不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裏啊?”
  倉庫裏麵黑漆漆的,隻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過一線光明,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倉庫裏徘徊回響,沒人理她。
  她當時隻覺得越來越不舒服,或許是因為接近那隻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剛剛才被分類,屬於數量極少的除靈師。加穆是天生的結界師,能造堅固無比的結界,任何妖魔都無法逃脫。澄砂的本領沒有一定特征,師父也看不出她的屬性,每次考驗她都平均通過,沒有特別突出的。
  或許是這個原因,澄砂越來越孤僻,經常被師兄們嘲笑戲弄,她從以前的反抗痛哭發展到如同不聞,到了最近,更是過分,連她這個姐姐都不怎麽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澄砂?你別躲啦,快出來吧!我們一起去玩啊。”
  她一邊走一邊叫喚,怎麽也沒人理她。
  走了一圈沒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卻忽然聽見裏麵發出一陣細微的衣裳的窸窣聲,然後是一聲輕輕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轉身往聲音處跑去,笑道:“死丫頭!在和我玩捉迷藏嗎?差點被你耍了一道呢!”
  穿過一堆雜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僂著背,懷裏似乎抱著什麽東西,背對著她,頭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師兄們玩去,一個人在這裏悶著幹嗎?”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應極大,居然用力摔開了她的手,依然背對著她,顫著聲音說道:“姐姐……你出去玩吧……讓我一個人待會……我不喜歡和師兄們玩。”
  淨砂呆了一呆,“為什麽?怕他們欺負你?有我在呢!你待在這裏能幹嗎呀,不過就發呆罷了!別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來拉,這次卻被她躲了開去。
  “我說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淨砂怔了怔,轉轉眼珠,說道:“那……好吧。你喜歡待這裏我也沒辦法,那我出去了,要是悶了,就來前院,我們都在那裏。”
  澄砂點了點頭,肩膀似乎還在微微顫抖著。
  她頓了半晌,終於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倉庫的門,她在前院裏消除身上的氣息,這個法術還是剛剛學的呢!剛好現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麽鬼,如果有秘密瞞著她,那就太可惡了!她們一直是一體的,她絕對不允許澄砂排斥她!
  那個時候,她真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隻想著和澄砂恢複以前的親密無間。
  她一直以為,兩個人之間要沒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個標準的笨蛋。
  躡手躡腳走進倉庫裏,立即聽見澄砂的聲音。
  她在說話!和誰?!
  “……紀都,你說我該怎麽辦?姐姐那麽優秀,我卻一事無成,我好怕拖她的後腿。我到現在也找不到自己的類別,我覺得師父根本就放棄我了……”
  她的心裏微微一動,有些發酸。
  紀都是誰?澄砂的心事能對那個人透露,為什麽就不能對自己說呢?她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最關心的人就是她嗎?!
  一個沙啞卻溫柔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聽起來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男是女。
  “為什麽這麽沒信心?上百個弟子,最後挑出你們五個,作為其中一個,你應該感到自豪,而不是沮喪。你不了解別人的心,就不要亂猜測。”
  她似乎能聽見澄砂歎氣的聲音。
  “可是關於這方麵,他們誰都不對我說什麽,我也隻能去猜啊。越猜越覺得師父討厭我,師兄看不起我,姐姐擔心我……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廢物……”
  那個聲音低柔地說道:“澄砂,人的心永遠也不要去猜測,因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別人在想什麽。就好象我們倆是朋友,我不會去猜你想什麽,因為我相信,我願意相信你說出來的就是你心裏想的。你要想過得輕鬆一點,就不要猜,寧願相信別人說的都是真的,這樣你才會快活一點啊。小姑娘,我喜歡看你笑的模樣,這樣哭喪著臉,連我也會跟著難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聲道:“紀都,我真是喜歡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為你說的話我不會去猜,我相信你心裏想的就是說出來的,所以我才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是,如果不去猜,被騙了怎麽辦?因為我總覺得他們嘴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猜。如果有能讀懂別人心理的法術就好了,我一定第一個去學,這樣就不用猜別人了。”
  那聲音含著笑意,卻透出一股淒涼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學會了這個法術,你就不會覺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紀小,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測,最可怕的東西。上一刻可以愛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入骨,當你完全了解對麵那個人的心思之後,你會覺得世界根本沒有希望可言,你會憎恨這種能力,然後知道你有這種能力的人也會憎恨你……你會覺得,隔著一層肚皮,那樣安全很多,至少你永遠也不會親耳聽見別人是怎麽表麵上和善,心裏算計你的。哪怕是自我催眠,寧願相信別人真的對自己好,那樣也輕鬆一點,你的人生才有樂趣。”
  淨砂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說出如此溫柔悲傷話語的人,到底是誰。
  忽然聽澄砂說道:“紀都,你說得很對啊,現在我想想,老去猜別人在想什麽太累了。我做好自己的,那樣會輕鬆很多,也不至於每天都跑來打擾你。要是讓師父和姐姐他們知道這裏有你的存在,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剛成為除靈師,每天就想找真正的妖魔來練手,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
  淨砂心裏一驚,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卻說不上來那到底是怎麽樣的感覺。
  正在躊躇,那個叫做紀都的人忽然笑了,笑聲帶著一種睿智的頑皮。
  “你這個小丫頭,我原是不在乎這些了……但為了你,我或許也該好好活著。紀都有生之年竟然交了一個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會笑死。哈哈!但是丫頭,不好意思,或許你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那個偷聽的姑娘,你聽了這麽久,怎麽也不出來說說感想?”
  淨砂大驚失色,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轉身就跑。
  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怎麽知道?!她的隱身法術還不到家嗎?!
  正猶豫,又聽那個人輕道:“小姑娘,你的隱身法術十分出色,不用懷疑。隻是在下有一點特殊的本領罷了……你別怕,出來就是,在下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她呆了半晌,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這個人……莫非能聽到別人心裏的聲音嗎?!
  “你想的對,那是在下僅剩的一點本領……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開心,她是個很單純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禮,也聽了一點你的心聲,能感覺出來你是一個關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險,願意和你見麵,請出來吧。”
  澄砂驚惶地叫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她還在這裏。
  淨砂怔了半日,終於還是咬牙走了出去。
  麵對能讀懂別人心聲的人,讓她感覺自己根本就和沒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樣恐怖。
  長久以來師父的嚴格訓練已經給她打上烙印,絕對不能暴露在這種赤裸裸的危險之下。
  可是,澄砂在那裏,她怎麽能不管?!
  她慢慢從雜物後麵現身,一雙眼睛略帶驚惶地望向澄砂。
  卻見澄砂臉色慘白,幾乎丟了半條命似的,驚恐之極地看著她。
  她手裏捧著一個東西。
  眼光下移,她的渾身都僵住了。
  腦海裏一瞬間被同一個單詞塞滿,擠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緒。
  長滿青色鱗片的身體,慘碧的眼睛,長長的尾巴,猙獰的爪子,頭頂卻有一根纖細半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著,倒退了數步,腦袋裏忽然亂了。
  “妖魔——!”

  4.紀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將它除去。
  十二年的嚴酷訓練,妖魔是邪惡的這個規律深深刻在她的靈魂上麵。
  她堅信師父這一方是正義的,為了維護人類的安全。
  妖魔是善於蠱惑人心的東西,可以讓人發狂至死。從小師父就給她講了很多故事,全部都是妖魔如何在世間作祟。
  她深深地相信,妖魔是不該生存在世間的邪惡。
  她的義務就是鏟除邪惡……
  “姐姐!別傷它!紀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澄砂死命地拉住她的手,拚了命一般抱住她,不讓她上前對付自己的朋友。
  “朋友?你瘋了?!它是妖魔啊!妖魔怎麽可能和你做朋友?!你已經被它蠱惑了自己還不知道嗎?!給我讓開!”
  她用力推開澄砂,用上除靈大法,五指直抓那隻妖魔的身體。
  身體忽然被人狠狠一撞,她立時站立不穩,往旁邊跌了好幾步,回頭一看,是氣喘籲籲的澄砂。
  “姐姐!你為什麽要殺它?為什麽?!它是我的朋友你還要殺嗎?就因為它是妖魔?妖魔也有好的啊,紀都就是好的妖魔!它和我聊天,陪我一起煩惱,開導我許多道理……在我心裏……它是和姐姐你一樣重要的人啊!我絕對不允許你殺它!”
  十歲的澄砂還太小,說不出什麽大道理,隻知道紀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是好的,所以不能被殺了。
  那完全是簡單幼稚的邏輯。
  可是世間原本就不需要複雜的邏輯,隻是當時她不懂罷了。
  她隻是憤怒,然後震驚,悲傷,恥辱,痛恨……幾乎所有的情緒都席卷上來。
  師父的話如同聖音一般,在腦海裏不斷回響。
  『你們是光榮而且聖潔的法師,你們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默默維持世間的安定,不讓妖魔來襲。妖魔是暗,你們是明,你們要謹遵戒律,做一個偉大的法師!這就是我給你們的第一條規定!』
  如今,自己的妹妹居然要和邪惡的妖魔做朋友……天啊!
  太荒謬了!
  “澄砂,你看清楚一點!它是妖魔!是邪惡的!它蠱惑了你的心!師父的教誨你全忘了嗎?你這樣如何算的上光榮的法師?!聽我的,快點離開,將師兄們叫過來,今天我們要除妖斬奸!”
  她厲聲吼著,第一次對妹妹露出嚴厲的麵容。
  “趕快給我去!如果你還是我天淨砂的妹妹的話!”
  她猙獰地命令著,期盼迷途的妹妹能夠早點醒過來。
  卻見澄砂發了半天呆,動也不動,眼睛裏竟然是痛苦之極,輾轉反複。
  見這個情景,她的心都涼了一大半。
  半晌,澄砂走到沉默的紀都身邊,將它輕輕抱了起來,死死地摟在懷裏。
  眼淚順著她潔白的臉頰淌下來,然後她喃喃說道:“姐姐……你,你別逼我了……好不好?如果有人這樣威脅我要殺了姐姐你的話,我也是同樣這麽痛苦啊……紀都……在我心裏麵和你一樣重要……你讓我怎麽能看它被人殺了?”
  她的淚水滴在紀都粗糙的鱗片上,凝成一顆顆晶亮的珠子。
  紀都歎息著,尖利的爪子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好孩子,你別哭了。原本我就已經不在乎生死,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等著讓人王將我殺了……在下……實在已經對生沒有眷戀了。隻是有生之年,最後能遇到你,是我紀都的幸運。一直困擾我的大難題,因為有你,我也解開了。在下死而無憾。小姑娘,生和死不過是一種過程而已,何必如此悲傷?總有一日,我們會再見,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友。”
  澄砂的喉嚨都哭啞了,抱著它怎麽也不放手。
  淨砂已知事情不可為,除非她不想要這個妹妹了……該怎麽辦?
  場麵一時僵在那裏。
  “淨砂,澄砂,你們都在這裏做什麽呢?師父快回來了,再不出來玩,可就沒機會了哦!”
  幾個師兄的聲音突然從外麵傳了進來,澄砂的臉色更白了,差點將紀都揉爛在懷裏。
  淨砂張嘴剛想喚師兄們進來除妖,一抬眼,卻見澄砂含淚看著她。
  她的目光裏充滿了哀求,從小到大,同樣好強的澄砂什麽時候露出過這種表情呢?她就差沒有跪下來求她了。
  淨砂心裏忽然一疼,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我們……我們馬上就出去!師兄們先去玩吧……”
  她喃喃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麽。
  她整個人突然之間空了,耳邊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天淨砂,十二歲,畢生誌願是做一個偉大的除靈師。
  但是她今天為了妹妹,維護了一個妖魔……
  她覺得自己是在經曆噩夢,一點真實的感覺都沒有。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呢?來找淨砂她們怎麽不進去?”
  二師兄加穆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傳進她耳朵裏,她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加穆一向是個狡猾多計的人,而且他的靈敏度最高,盡管眼前這隻妖魔很虛弱,妖氣也不強,但是她相信加穆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麽。
  他要進來……他要進來了!怎麽辦?
  她望向澄砂,卻見她反而冷下了神色,漸漸有些不顧一切起來。
  她太了解澄砂了,或許平時她會顯得很柔弱,很內向,但是如果將她逼上絕路,她會比誰都狠。
  隻是為了一隻妖魔,值得嗎?
  淨砂胡思亂想著,滿身冷汗,還沒思考好對策,卻聽背後加穆低柔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們在發什麽呆呢?澄砂,你手上的是什麽?妖魔嗎?”
  他輕鬆地問著,唇上揚起一絲狡猾的笑。
  淨砂傻傻地看著他,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師兄們一股腦衝了進來,一見澄砂手上的紀都,立即興奮狂喜。
  以往都是對著人偶假妖練習,實在沒勁透了,今天終於能拿一隻真正的妖魔開刀了。
  他們話也顧不得說,紛紛施法往紀都抓過去。
  事情是發生在一瞬間的,即使到了現在,淨砂也沒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當時隻看見一團漆黑龐大的影子,形狀是獸,從澄砂背後猙獰地立了起來,毛發飛揚,頭角崢嶸。
  她相信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澄砂的眼睛變成了可怕的暗金色,間中一條血紅的瞳仁,突突直跳。
  她有生之年,一直到現在都沒見過那麽可怕的眼睛。
  冷酷,沒有一點感情,卻又是瘋狂的,熾熱的,仿佛包裹在鋼鐵外衣下的岩漿,兀自翻滾澎湃。
  獸的爪子緩緩舉起,沒有任何方向地往下一揮,她隻看見離澄砂最近的那個師兄整個人飛了出去,胸前一片血濕,似乎是被某種東西貫穿了。
  她大駭,正要搶過去救人,卻隻覺一股根本無法想象的大力撲麵砸上來,她本能地用胳膊擋在麵前,雙腳再也無法站立,和在場所有人一樣,倒著飛了出去。
  天空好象突然黑了下來,那片獸的影子無限擴張,充斥在倉庫小小的空間裏。
  即使稚嫩如她,也能體會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妖氣,那氣息仿佛有意識一般,鑽進皮膚裏,滲透進血液。
  那種感覺極不好受,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被什麽東西壓扁了,喘不上氣來,眼睛瞪得老大也隻能看見漫天金星。
  她以為自己要死在發怒的澄砂手裏。
  一隻手陡然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後她整個人被猛地拉扯起來,跌進一個人的懷裏。
  迷茫中,她抬眼,對上一雙狐狸似的眼,眼尾上挑,嫵媚又清冷。
  是二師兄加穆!他好厲害,在這種妖氣的壓迫下還能自如行動……
  就在一幫半大的孩子驚恐茫然,不知道該如何的時候,一聲暴喝抽緊了他們的神經。
  “你們在做什麽?!加穆,還不快設結界?!佑冉,教你的定身法你全忘了嗎?!淨砂,你的除靈大法是不是都給嚇去爪哇國了?!”
  是師父!他回來了!
  孩子們頓時定下了神。
  加穆將淨砂往地上一放,反手從口袋裏掏出結界的媒體——一串伽楠木的念珠,尾端墜著一顆碧藍的明珠,忽地一亮,光芒刺目。
  等她再看時,整個倉庫已經被加穆的青色結界籠罩住了。
  佑冉急忙念動真言,企圖定住緩步而出的澄砂。
  念了半晌,似乎一點都沒用,眼看著澄砂慢慢走了出來,輕鬆穿過結界,半點損傷也沒有。
  加穆微微蹙了一下眉頭,捏了捏念珠,卻又放開了。
  師父也皺起了眉頭,厲聲道:“澄砂!你怎麽了?!快給我清醒過來!”
  他是一個麵目清矍的中年男子,平時就嚴厲之極,不要說澄砂,就連淨砂被他這樣一喝,魂也能嚇掉半個。
  但是澄砂一點表情都沒有,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張口就問:“另一半在哪裏?”
  師父勃然大怒,出手如電,一指點上她的額頭。
  澄砂來不及回避,被點個正著,手裏接近昏迷的紀都頓時掉在地上,然後她身體往後一仰,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師父將她一把抱起,回頭瞪著淨砂,冷道:“跟我過來,好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怎麽回事!加穆,你也過來!把那隻妖魔也帶上。”
  澄砂躺在內室,屋子裏彌漫著安神的薰香。
  外室端坐著師父,他麵無表情地聽淨砂陳述完經過,回頭又向加穆確定了一下。
  半晌,他才道:“澄砂身上藏著一種恐怖的東西,她本人恐怕也沒自覺。這事以後嚴禁在她麵前提起,省得女孩子多心,幹出什麽亂事來。這隻妖魔……你說它是澄砂的朋友?”
  淨砂點了點頭,有些畏懼地看著師父的白色鞋子,不敢抬頭。
  “荒謬!我看她是發了瘋!你是姐姐,怎麽也跟著發瘋?!加穆,你進去照顧澄砂,她要是醒了,也別讓她出來。淨砂,我要你將入我門時,我教給你的戒律背一遍!”
  加穆站起身來,回頭對惶恐的淨砂微微一笑,眼神詭異,她完全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麽。
  “身為法師,一,不可自滿;二,不可巧取豪奪;三,不可勾結妖魔……”
  才背到這裏,她的喉嚨已經開始發抖,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她們犯了戒律啊,第三條,不可勾結妖魔……
  師父冷笑一聲,“終於知道害怕了?我還以為你翅膀硬了,連基本戒律都忘了呢!以後再說什麽妖魔是朋友的話,你就給我離開這裏,再也別說是我的弟子!你姐妹犯了戒律,澄砂現在昏迷不醒,罪過就由你一人承擔。罰你手刃這隻妖魔,之後麵壁思過一個月!”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身體裏麵似乎有什麽沉重的東西直往下掉,耳朵裏仿佛鑽進一隻蜜蜂,嗡嗡直響。
  她麻木地答了一聲“是”,緩緩站起來,走到紀都身邊,死死瞪著它頭頂那枚玉色小角。
  澄砂不顧一切的表情還在眼前晃悠,她含淚看著她,無聲地哀求。
  她又想到紀都說的話:『在下死而無憾……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友……』
  她緩緩舉起手,將法力集中。
  掌心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
  真的要殺了它嗎?它生平做過什麽壞事嗎?為什麽要殺……?它是澄砂的朋友啊……讓她如何下的了手?
  “為什麽還不動手?!你居然還敢在我麵前猶豫?!”
  師父的聲音如同寒冰,根根刺在背後。
  她閉上眼睛,不顧一切,一掌劈了下去!
  “砰”地一聲,地板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臉色蒼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轉身用力跪下抱拳。
  “師父……!請原諒!我實在下不了……”
  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力道十足的巴掌,將她整個人打得跌在地上,神色渙散。
  “婦人之仁!退下!”
  他厲聲罵著,站了起來,從案上抓起常用的短刀,飛速抽出,立即就要刺入紀都的身體裏!
  “師父——!”
  “人王,我們又見麵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人王的手抖了一下,咣當一聲,刀居然掉在了地上!
  他瞪著紀都,半晌才恨道:“你……假裝昏迷……!”
  紀都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慘綠的眼睛神采不在,它搖了搖頭,輕道:“不……澄砂身上的那股可怕力量傷了我,再說我原本就已經虛弱不堪了,恐怕很快就要死去。不過死之前,我要來告訴你一句話。”
  人王臉色刷地變白,忽地大笑了起來。
  “紀都,你太天真了!我是法師,你是妖魔,你認為我會聽你妖言惑眾嗎?!受死!”
  他直接用掌拍上去。
  紀都看著他,忽然輕道:“事情和天家那個女子有關。”
  人王倒抽一口氣,一掌飛偏,砸在地上,又多了一道裂口。
  紀都死死地看著他,“我……如今終於知道,在你心裏,她到底是怎麽樣的存在……我費了無數精神,將全身的妖力都拋棄了……隻是為了學會讀心術……我……終於知道當年你為什麽會……”
  它一口氣喘不上來,癱在地上,慘綠的眼睛還直直盯著人王,眼看著他發抖,臉色慘白。
  淨砂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師父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他一向是莊嚴冷靜的,為什麽紀都的一句話,讓他恐懼如斯?
  紀都忽然笑了一聲,“可笑,可笑……我最後居然還能見到她的後人……上輩子我修了什麽福分……隻是我想不到,她的後人會在你這裏……人王……你簡直……簡直是個自欺欺人的笨蛋……我來,就想告訴你……你之前的一切都是妄想……你要做你尊貴聖潔的法師……真……好笑!哈哈……哈哈……”
  明豔的碧色漸漸從它鱗片上褪去,生命力飛速從它的身體裏撤離。
  它忽地轉頭望向淨砂,笑了一聲,“小姑娘……你是個固執的人……和……和她一樣……隻是,不要因為自己的固執……傷害最親密的人……你覺得好的,未必……別人就覺得好……我看你……什麽都不明白……不明白啊……還有……那個狐狸眼的……男人……你要小……小心……他日後……會是你的……災難……”
  淨砂茫然地看著它,再回頭看看師父,他臉色鐵青,充滿殺氣,卻又硬生生憋住,以至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他的眼神幾乎要將紀都焚燒,似乎在不顧一切地等它再說點什麽,說點什麽更重要的……
  紀都喘了半晌,眼神慢慢溫柔起來。
  “小姑娘……麻煩你一件事……我死之後,將這……這信給裏麵的澄砂……我實在很喜歡她……她……有她的路要走……別用你們的條理去……去約束她……告訴她……我會一直等她……等她來見我……我永遠在……在她身邊看著她……我們是……好朋友……”
  “你說夠了沒有?!”
  人王突然暴吼了起來,額上青筋直跳,惡狠狠地瞪著它。
  紀都輕蔑一笑,“人王……我知道你想聽什麽……我什麽也不會說的……你死心吧……”
  人王大怒,再也忍不住一掌劈下,將它的頭從脖子上生生斬了下來。
  青色的頭顱在地上反彈了一下,“噌”地一聲,一件小小的事物彈起來,剛好落入淨砂手裏。
  她顫抖著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玉色小角,切口光滑整齊,仿佛最精致的工藝品。
  它死了嗎?
  真死了?
  她怔怔地看著屍首兩異的紀都,胸口突然一窒,鼻子巨痛起來。
  心裏的聲音頓時亂了。
  師父喘著氣,臉色蒼白,看也不看她一眼,慢慢轉身,重重坐進椅子裏。
  內室的門簾忽然一響,加穆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神色平靜自若,見到地下紀都的屍首如同沒看見一般。
  “師父,澄砂身體裏亂竄的氣息已經被平定了,過不久她就會醒過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淨砂,那雙眼,狐狸一般,嫵媚而且清冷。
  師父擺了擺手,頹然道:“明染是不是已經死了?”
  明染就是當時衝在最前的大師兄,他的胸口被妖氣貫穿,當時就已經斷了氣。
  師父站了起來,沉聲道:“你們已經學有所成,我再沒什麽可教的了。為師要閉關隱居,明日起,你們就各自下山入世吧!能不能謀生,能不能出色,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你們都下去吧……”
  淨砂駭然地與加穆對望,他的眼神卻一點驚惶也沒有,對她隻是微微一笑。
  『那個狐狸眼的男人,你要小心,他日後會是你的災難……』
  她不明白,也沒心思明白。
  十二歲那年,所有弟子被師父生生趕出師門,禍福自受,苦難自知。
  ********
  淨砂怔怔地看著手裏那隻玉色小角,心裏有些淒涼。
  很久以前的回憶了,現在又記了起來。
  而紀都,你現在還陪在澄砂身邊嗎?
  你說的沒錯,原來我什麽都不明白……我真是個大傻瓜……
  “澄砂要醒了,你打算怎麽和她說?我可先拜托你們,別在這裏鬧起來,這房子我可還在定期付款……弄壞一點,我可真沒錢修了!”
  加穆的狐狸眼依然沒變,總是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後說著似真似假的話。
  他會沒錢?
  淨砂粗粗瞥了一眼這個裝潢豪華現代的別墅,他真大手筆,布萊登家族的人還沒他如此會享受呢。
  她捏著那隻玉色小角,口袋裏裝著當時紀都塞給她的信,推開了房門。
  房間裏亮著一盞柔和的台燈,澄砂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兩隻眼睛失神地看著天花板,見她進來也不說話,沒表情。
  淨砂走到床邊,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紀都不是我殺的。”
  澄砂突然跳了起來,冷道:“別撒謊了,師父當時就差沒詔告天下,他有一個十二歲就能除妖魔的女弟子!我求你也沒用,我哭也沒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你總覺得什麽都是為了我好,但是,抱歉,我真不想要那種好。請你以後也別在我麵前提紀都的名字,省得我又對你發脾氣。我們幹脆眼不見為淨,這樣也輕鬆點。”
  淨砂沒有發火,“澄砂,我沒必要騙你,紀都的確不是我殺的。我想我還不至於撒這種無聊的謊,這裏有紀都當時要我轉交給你的信,因為你一直不和我說話,所以我也一直忘了給你。還有……”
  她將那個小角拋了出去,“接住,紀都的角。”
  澄砂整個人都僵住了,然後又突然顫抖起來。
  她接住那枚小小的,半透明的角,那的確是紀都的角,尖尖的,彎彎的,玲瓏可愛。
  她還記得初認識它時,自己還嘲笑過它那煞威風的玲瓏角……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順著脖子往下流。
  澄砂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哭過了。
  紀都,紀都……她最初的,最後的朋友……
  隻有它願意聽自己無聊的訴苦,隻有它無條件地相信自己是有本領的,隻有它願意開導她,教她懂得人生的道理。沒有人明白的,紀都在她那個十歲小丫頭的心裏占了多重要的位置。
  但這個朋友突然就死了,消失了。
  她的整個生命都空了半個。
  她幾乎恨透了淨砂,但是,她卻在這個時候告訴她,紀都不是她殺的……
  她顫抖著打開那封發黃的信。
  上麵有三行字,一行寫著送給澄砂,一行寫著送給淨砂,一行寫著送給它自己。
  『給澄砂:哪怕前途是黑暗的,也有人會陪你走;哪怕自己是孤獨的,也會有人祝福你。承載巨變命運的我的朋友,我永遠陪在你身邊,我永遠看著你,祝福你,你不是一個人。紀都上。』
  『給淨砂:固執,冷漠,卻是善良的小姑娘,世上千萬人,無人懂你,但高傲如你,或許也不屑那些。行動的時候要做好計劃,愛人的時候要看清對方,狐狸將會成為你的災難還是福星,這個命運在你自己手裏,祝福你。紀都上。』
  『給自己:茫然一生,一無所獲,但神偶爾也會眷顧我這樣的妖。我終於見到了她的後人,我終於可以卸下沉重的包袱。幸福或許短暫,痛苦未必綿長,至少在人間,還有人會想我,念我,為我流淚。一生也不過如此了。紀都上。』
  “啪啪”兩聲,是淚水滴在紙上的聲音。
  澄砂什麽也沒有說,安靜地哭泣。
  淨砂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出房間,留給她一個懷念的空間。
  其實,自己隻是在妒忌,不是麽?
  “澄砂怎麽樣了?你們這次居然沒吵起來,真是奇跡啊。”
  加穆坐在沙發上,喝著檸檬紅茶,麵前還放著幾塊點心,正吃得開心。
  淨砂走過去坐在對麵,半晌才輕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該活在我的影子下麵。是我強求了,我給她自由。”
  加穆嘻嘻一笑,將唇上的奶油舔了去。
  “終於想通了?不容易啊,花了八年才想通,你們也真能折騰。”
  他遞過去一塊奶油點心,又道:“接下來有什麽打算?這次大賺了一筆,起碼半年都可以不工作了,要不要和我去哪裏度假啊?”
  他的手又不安分地巴了上來,貼在她腰上摩挲。
  淨砂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將他的豬爪摔開。
  “不去了,我回白堊時代,店麵的生意做起來也很悠閑,而且也可以順便接手一些小事情。”
  她站起來就打算走,加穆嘴裏吃著東西,急急咕噥了起來。
  “喂!你不是說要一起吃飯嗎?現在想耍賴?是你自己答應要請我喝茶的!”
  淨砂淡然道:“這頓飯也隻好拖著了,什麽時候澄砂願意了再說吧。你的茶也一樣。我走了,有事打我手機。”
  “去哪裏吃飯?我要去。”
  澄砂帶著鼻音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了起來,淨砂一怔,急忙轉身,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的眼睛還是通紅的,但是已經沒有淚水了。
  紀都的角被她用繩子掛在了脖子上,她有些尷尬地看著淨砂,輕聲道:“帶我去吃飯,姐,我餓死了。”
  淨砂整個人忽然一顫。
  八年了,八年她都再沒有叫過自己姐姐啊……
  她忽然笑了起來,轉身很酷地問道:“那要去哪裏吃呢?給個意見先。”
  “希爾頓!”
  “中餐館!”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來,是加穆和澄砂。
  姐妹倆很有默契地對笑了一下,決定自動忽略那隻狐狸男的意見。
  “去中餐館吧,點你最喜歡吃的豆腐湯和清炒蘆筍。”
  淨砂笑吟吟地說著,拉起澄砂就往門外走。
  加穆急忙放下茶杯,不甘地叫了起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油爆大蝦和燈影牛肉!”
  沒人理他。
  他委屈的聲音在半空中飄啊飄,還是沒人理他。
  誰願意理?
  你嗎?

  5.許願樹(上)

  請給我
  一棵許願的樹
  讓我
  用夢想和妄想
  去滋潤
  然後
  樹上結滿了火紅的眼睛
  那是屬於我的
  幸福的結果
  *******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可能會下雪。
  透過茶色的玻璃櫥窗看外麵的天空,陰沉沉的,街道兩旁的鵝掌楸早已經光禿禿地。
  寒風蕭瑟,偶爾幾片幹枯的樹葉被風帶起,會輕輕敲打在路人的身上,提醒他們秋天的離去。
  淨砂安靜地坐在吧台後麵,頭頂有一盞小小的溫暖的燈。
  她在看書,很認真地看。
  她這個人一直是如此,做什麽事情,起碼看起來都是很嚴肅很認真的模樣,讓人不敢小窺。
  這裏是一家坐落在偏僻街角的小小奶茶店,店麵並不起眼,淺淺的灰色夾雜粉色的牆壁,上麵用雕刻的字體寫著『白堊時代』四個字。
  店門不大,店裏安置著四五張原木的桌椅,鋪著淡碧色格子桌布,牆上隨意掛著不知名畫家的油畫或者印象派的畫。
  這裏是淨砂兩年前自己出資開的小店,從小她就一直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奶茶店,裏麵彌漫著淡淡的茶香,三兩個客人,燈光柔和,她獨自坐在吧台後麵,安靜看書。
  因為她是個喜歡安靜生活的人。
  所以她的安靜時光並不多。
  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叮一響,寒風灌進溫暖的室內,她有些倦倦地抬頭,來人卻讓她愣了一下。
  “天淨砂小姐……”
  那人低聲說著,有些猶豫地走近。
  那是一個衣著考究,大方典雅的中年女子,如果不是麵上纏綿著愁苦的神色,她會是一個吸引人目光的美婦人。
  淨砂微微一歎,將手上的書放了下來。
  “溫太太,相信我已經和您說過了。死人,查案這些事情不屬於我的代理範圍,您可以報警,甚至雇傭私家偵探。我隻負責靈異方麵的問題。”
  溫太太滿臉哀求的神色,“可是……負責牽線的加穆先生告訴我,這件事情您會處理的。算我求您,最近又死了好幾個下人……再這樣下去,我先生再大本領,也沒辦法把死亡問題壓下去了……”
  淨砂抿了抿唇,加穆那個混蛋!自己去享受南半球海灘的美妙陽光,卻給她招來這麽一個麻煩!
  她是除靈師,隻負責死亡之後,或者生者被蠱惑的事件,而這個溫太太三番四次跑來求她,都是要她調查她家下人無緣無故死亡的原因,太荒謬了,為什麽不報警?當她天淨砂萬能嗎?
  “溫太太,我再說最後一次,首先,您並沒有把情況詳細說明,這是您不信任在先;再來,死人的事情不是我的處理範圍,我隻接手死後的事情,如果您覺得您家裏有什麽東西在作祟,或者人有什麽不對勁,隨時歡迎您前來光臨,到時候我一定專心為您服務。”
  溫太太的眼淚都出來了,哀求地看了她半天,這個冷漠的少女卻連眼皮子也沒動一下,她的心難道是鐵石做的嗎?
  淨砂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小說,又道:“請您考慮一下,如果您不將所有事情說清楚,我是沒辦法接手的,畢竟這種靈異事件不安定因素太大,如果事前沒有完善的準備,我們也會很危險的。什麽時候您決定了,再來吧。如果您家裏隻是單純的死亡事件,我建議您去報警,警察的專業比較對口一些。”
  來找她幫忙,卻什麽都不願意說,哪裏有這樣的事情?溫家是傳統的商人世家,做生意做成了本能,什麽事情都不喜歡攤底牌,要她就如此鹵莽地接手,難,難!
  溫太太在她麵前杵了好久,眼見她再也沒抬頭,隻顧著低頭看手裏的小說,當她是空氣一般。
  她無奈,隻好轉身走出這家奶茶店。
  她原以為,這裏是最後的希望了……
  難道她注定要絕望嗎?
  推開門,剛邁出一步,旁邊突然冒失地跑過來一個人,差點撞在一起。
  她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定地,被這樣一嚇,幾乎要跌到地上。
  一隻手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伸了出來,飛快地扶住她,然後一個少女嬌媚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真抱歉,是我走得太急啦!您不要緊吧?”
  她麻木地搖頭,隨意瞥了那少女一眼。
  入目是一頭淺淺的金色長發,那少女身上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羽絨服,潔白秀美的臉被衣服帽子上的一圈毛邊擋去半個,足上套著巨大的軍用防滑靴,有些古怪,卻擋不住她渾身迸發出來的嬌媚氣息。
  她有些發怔,盯著那少女年輕朝氣的臉,突然想起那被重重院門遮住的另一張少女麵容。
  同樣是芳華少艾啊,為什麽那人卻如此瘋狂……
  “太太,您沒事吧?要不要進去坐坐?”
  澄砂見這個貴婦瞪著自己發呆,有些尷尬,她不會被撞昏頭了吧?
  溫太太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急忙對她抱歉一笑,轉身就走。
  街角處停著一輛白色豐田,她飛快地上車,絕塵而去。
  澄砂推開白堊時代的門,一邊縮著脖子對坐在吧台裏看書的淨砂笑道:“好冷好冷!我看這天很快就要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真早。”
  淨砂見她來,不由放下書站了起來。
  “今天來得挺早啊,我以為你昨天夜裏去PUB趕場子,今天起不來呢。”
  她衝了一大杯滾燙的珍珠奶茶,遞給坐在吧台前的澄砂。
  澄砂飛快脫去羽絨服,裏麵穿著高領的白色毛衣,得了命似的端著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昨天晚上差點沒把我凍死!一出門就後悔了,打了電話請假,後天再去。”
  淨砂笑了笑,從小澄砂就最怕冷,別人一分冷,到她那裏就成十分了。現在也不過才四五度而已,她穿那麽多,冬天可怎麽辦啊。
  澄砂四處打量一番,笑道:“幾乎沒客人嘛!你做賠本生意啊?”
  淨砂聳聳肩膀,“無所謂,開店的初衷也不是掙錢,我還不缺這點錢,不過是兒時的夢想罷了。擁有自己的一家店麵,我坐在吧台後麵做老板娘……嗬嗬,你呢?你想做什麽?如果我沒記錯,是當飛行員吧?”
  澄砂大笑起來,“你居然還記得!不過我的夢想太多了,現在已經完全變了……”她拈起胸前那隻小角,目光變得溫柔傷感,“現在的夢想,就是再見紀都一麵,雖然是無法實現的,不過我堅持。”
  淨砂沉默了一會,輕道:“妖魔……如果有心,最後也能有魂魄的。你要相信它,總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能力將它從黃泉裏喚出來,它一直看著你等著你呢。”
  澄砂點了點頭,喝一口奶茶,突然奇道:“加穆呢?當真去南半球度假了?我還以為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你呢。”
  一提起加穆,淨砂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我和他沒你想象的那麽好,他喜歡給別人添了麻煩之後拍拍袖子走人。也不知道他從哪裏給我牽線找來剛才那個溫太太,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等他回來,我要好好和他算帳。”
  澄砂曖昧一笑,“姐,以前在師父那裏,你們的關係就特別親密,他老護著你了。結果下山之後,你們居然還維持聯係,而且越來越親密。現在靈異界的人都知道你們倆的大名呢!說你們是黃金搭檔,天生一對……”
  她沒說下去,因為淨砂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了。她轉了轉眼珠,乖乖低頭喝茶,不敢去撩撥惱羞中的老姐。
  淨砂沉默了好久,終於從吧台後麵走了出來。
  “別提那個無聊狐狸男了,走吧,天也快黑了。我們去超市買一點火鍋材料,晚上吃一頓豐盛的。”
  她套上大衣,打開了門,“我先聲明,堅決不放辣椒。”她最討厭辣椒。
  澄砂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嬌聲道:“一點點,就放一點點嘛……哪裏有火鍋不放辣椒的,就你事多。”
  “免談!不然吃泡麵好了。”
  “你好惡毒!賺了一百五十萬美金居然就請妹妹吃泡麵!”
  “那稀飯好了,家裏正好還有一點寶塔菜。”
  “好啦好啦!不放辣椒就不放!真沒見過你這麽挑剔的人!”
  “喀”地一聲,門合上了。
  ********
  餐廳裏,一片寂靜。
  溫太太默默挾了一筷子蘆筍,吃在嘴裏卻好似一點味道都沒有。
  對麵坐著她的先生,眼睛下麵有著深深的黑色陰影。
  她知道,為了那件事情,他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睡好了。
  她站了起來,拿起一個空碗,柔聲道:“道雲,我去替你盛點湯吧,你這幾天都沒休息好,我特意讓盧嫂熬了魚湯,你喝了早點休息吧。”
  先生沒說話,隻重重歎了一聲。
  家裏的下人早上一致提出辭工,再沒人敢留在這個恐怖的地方,天曉得什麽時候橫禍臨頭,自己也和那些倒黴的人一樣突然暴斃……
  現在偌大一個庭院,隻剩下廚師和司機,一夜之間溫家大院清空,被流言蜚語渲染成可怕的鬼屋。
  “琴渝的情況怎麽樣了?還是待在屋子裏不出來?”
  他沉聲問著,聲音裏沉澱太多的煩惱痛楚。
  一聽到這個名字,溫太太顫了一下,手裏的湯跟著濺了出來。
  她硬是把淚逼住,勉強笑道:“那孩子……精神很好……我看很快就會好了……”
  話音剛落,卻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直直奔進來,“呼啦”一聲,餐廳的拉門被人飛快拉開。
  “爸爸媽媽!我們好餓哦,能不能再吃點飯?”
  隨著歡快的聲音,閃身進來一個少女,明明天氣寒冷,她卻隻穿了一條薄薄的夏裙,一張臉青春明媚,笑顏如花,極其甜美。
  兩人的臉色都是一變,溫先生皺了皺眉頭,剛要開口說話,溫太太急忙搶道:“餓了就來吃吧!最近總也不來餐廳吃飯,我剛才還和你爸爸念叨呢!”
  琴渝笑吟吟地坐了下來,膩聲道:“人家喜歡和懷明窩在一起吃飯嘛!剛才他還說今天盧嫂燉的牛肉很棒呢!媽給我們多盛一點啊!”
  說罷往左手邊溫柔一笑,甜蜜愛昵。
  然而,左手邊卻隻有空氣。
  溫先生再也無法忍受,厲聲道:“琴渝!你到底發什麽瘋?!你要把我們折騰到什麽地步才甘心?!你是要父母都陪你一起操勞死嗎?!”
  溫太太臉色慘白,緊緊捉住丈夫的胳膊,渾身都在發抖。
  琴渝卻似乎什麽也沒聽見,對著左手邊神色甜蜜地喃喃自語,然後又回頭對他們笑道:“爸爸你就別煩惱了,懷明說工作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他已經找到新的了。”
  回答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仔細看她的神色,完全正常,沒有任何古怪,但她卻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一般,自說自話。
  溫太太慢慢盛了一碗豆腐,今天盧嫂根本沒燉牛肉。
  琴渝接過去,一邊吃一邊笑,“盧嫂的牛肉燉得就是好!”
  “對了,前兩天我和懷明去巴黎玩,給爸爸媽媽帶回好多東西呢!一直放在屋子裏沒拿出來,我馬上去拿!有老媽最想要的香水哦!”
  她站起來,對左手邊的空氣嬌媚一笑,轉身跑了出去。
  溫先生溫太太臉色蒼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你……今天去找了那個有名的法師……她怎麽說?”
  溫太太絕望地搖頭,“她……不願意接手,怪我們不把詳細情況告訴她,還說死人的事情要去報警……可是怎麽能報警?琴渝……琴渝她這種模樣,傳出去要怎麽和別人解釋!第一個逃不了嫌疑的就是她啊……”
  溫先生沉默了半晌,忽地用力將筷子和碗摜在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個個都是這樣!這個世界怎麽了?!有良心的人都死光了嗎?!一點也不知道體諒人家的痛處!詳細情況……什麽詳細情況?!要我告訴她我溫道雲的女兒突然成了有可能殺人的瘋子嗎?!”
  他暴吼著,額頭上青筋直蹦,一雙眼幾乎要被瞪裂開來。
  溫太太急忙撲上去安撫著他劇烈的喘息,一邊哭一邊道:“你別急,別氣!我明天再去求她!你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吧!忘了你有高血壓嗎?女兒也這樣,要是你再出什麽事,我還能活嗎?!”
  “求什麽求?!別求了!溫家還不至於淪落到去求一個黃毛丫頭的地步!大不了我將那丫頭鎖在閣樓裏,一輩子眼不見為淨,就當沒生過她罷了!”
  說著他就氣勢洶洶地往門外走,口裏嚷嚷著找繩子把那丫頭綁上什麽的。溫太太魂飛魄散,死命地拉扯著他,兩人在餐廳鬧了起來。
  “當當當當!快看!我的禮物!”
  一聲嬌呼打斷了兩人的拉扯,一起回頭,卻見琴渝把手攤在他們麵前,上麵什麽都沒有。
  她笑道:“這個是給老爸的領帶夾,是純金的哦!漂亮吧?懷明幫我挑的!”
  她手指捏著空氣,很得意地在父親麵前晃著,然後又做出拆包裝紙的動作,一邊拆一邊說道:“這個就是給老媽的香水啦!一盎司要九十美金呢!天價啊!”
  她把手舉在空中,做出要噴的姿勢,然後閉上眼睛用力嗅,“老媽快聞聞!很淡雅的香味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溫太太再也無法忍耐,走過去一把抱住她,哽咽道:“孩子孩子……你這是怎麽了?懷明早就和你分手了啊……你這幾天哪裏都沒去,一直悶在屋子裏啊……老天!你是被什麽東西蠱惑住了?你說啊,媽媽要怎麽樣才能救你?!”
  琴渝甜甜地笑著,“老媽你喜歡就好啦!不用謝啦!這些都是懷明挑選的哦!我們蜜月期還去了米蘭和埃及呢!等會把照片給你們看……”
  她突然有些嬌羞,紅了臉,放輕聲音說道:“那個……我有好消息要宣布……我……我有孩子了……兩個月……”
  溫先生大吼一聲,臉色突然血紅,渾身篩糠似的抖著,忽然往旁邊一歪,倒在了地上。
  溫太太尖叫了起來,肝膽俱裂,急忙過去將他扶起,卻聽他氣若遊絲地說道:“這……這可不是……噩夢嗎?”
  她哭到幾乎不能呼吸,反身拉住琴渝的裙子,厲聲道:“你……你連你爸爸也不放過嗎?!還要殺多少個人你才甘心?!”
  琴渝嬌羞地笑著,臉上的紅暈如同煙霞,嬌美動人。
  “爸爸,媽媽……”她柔聲喚著,“醫生說再過一個月才能確定是男是女呢……你們先別激動嘛……”
  溫太太幾乎要絕望,手裏扶著高血壓發作昏迷的丈夫,身邊一個發了瘋的女兒。
  『請您考慮一下,如果您不將所有事情說清楚,我是沒辦法接手的……如果您覺得您家裏有什麽東西在作祟,或者人有什麽不對勁,隨時歡迎您前來光臨,到時候我一定專心為您服務。』
  那個冷漠少女的話語突然出現在腦海裏。
  她咬了咬牙,奮力將丈夫從地上拖起來,轉身就去找電話。
  聲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庭被莫名其妙的東西破壞啊!
  “琴渝……你再忍忍,媽媽馬上找人把你從幻覺裏救出來!”
  她低聲說著,眼淚滑了下來。

  6.許願樹(下)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窗外一片銀白世界,晶瑩琉璃。
  茶色玻璃上布滿濃厚的霧氣,澄砂在上麵無聊地畫著莫可名狀的圖畫和文字。
  她身邊坐著淨砂,對麵是一個端莊卻憂鬱的貴婦,如果她沒記錯,這個貴婦就是昨天被她不小心撞到的那人。
  原來她是本市著名商人溫道雲的太太。
  溫太太臉色蒼白,端起麵前冒著熱氣的奶茶,神不守舍地喝了一口,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張照片,遞到淨砂麵前。
  “這就是方才我對您說的,我們的女兒,她叫溫琴渝,今年十九歲。”
  她低聲說著,眼睛一直盯著那張照片,眼眶忍不住又紅了起來。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淺綠色洋裝的少女,長發,瓜子臉,看起來非常可愛,尤其是那雙眼睛,剔透瑩潤,仿佛會說話一般。
  淨砂看了一眼就放了下來,輕聲道:“您剛才說,令嬡高中畢業之後沒有考入理想中的大學,是麽?而自從兩個星期前她開始陷入幻覺之後,現實中所有不理想的事情在幻覺裏都美滿了起來,分手的男友也和她複合並且結婚了,她甚至還認為自己懷了孕?”
  溫太太點了點頭,哽咽道:“沒錯,我們感覺她似乎完全活在另一個時空裏麵,完全自說自話。其實這樣也算了,隻要她能開心……您不知道,兩個星期前,她因為學業和感情上麵兩重打擊,整個人都變了,大病了一場,我和先生都心疼到不知道怎麽辦。隻要她能快樂,哪怕當真變成瘋子,我們也甘願……可是……自從她開始發瘋之後,家裏就開始莫名其妙的死人,現在已經死了四個下人了……昨天,我先生也給氣得高血壓發作,現在還在醫院裏動彈不得……再這樣下去,我們溫家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模樣啊!”
  淨砂微微眯了一下眼,拿起照片又看了半晌,問道:“在她發作的前一天,您記得家裏有什麽古怪麽?我是說……例如突然增加了什麽陌生的事物,或者突然來了什麽陌生的人之類的。”
  溫太太搖頭,“什麽都沒有,小女那天剛出院,怕人來會打擾她休息,所以我們謝絕了一切訪客,連從小照顧她的奶媽都沒讓進她房間。”
  淨砂點了點頭,又道:“自從她發作以來,她幾乎從不出自己的房間,對麽?”
  “是,就昨天晚上突然出來說要吃飯,以前從來不出房間的。有時候打掃房間的仆婦會聽見她在房間裏麵自己笑,自己說話,好象旁邊真的有人陪著她一樣。”
  淨砂吸了一口氣,將照片遞還給溫太太,沉聲道:“好,我接受這件事情。”
  溫太太激動得立即站了起來,嘴唇微微顫抖,顯然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淨砂起身套上鏽銀絲的大衣,也不知從什麽地方突然掏出兩張紙。
  “這是我們的合同,首先,您對除靈師所做的一切行為不得過問和幹涉;其次,無論令嬡隨後會發生什麽異常反應,都不得阻撓除靈過程;其三,除靈師有權力隨意進出您家裏的任何地方;其四,除靈師的一切道具和行動,沒有義務向當事人解釋;其五,除靈行動結束之後,需要有三天的觀察期,不得阻止除靈師的行為;其六,一旦行動失敗,當事人可以不負酬勞,但是十萬訂金不會退還。事成之後,五十萬酬勞請按電匯方式匯入以下帳戶。您同意嗎?”
  溫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急忙從包裏掏出一個紙袋,遞到淨砂麵前。
  “這裏是十萬訂金,請您過目。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嗎?”
  淨砂將紙袋拋給澄砂,回頭笑道:“麻煩你,替我看店。如果不出差錯,我晚上七點之前就能回來,我們去吃燒烤。”
  言語間,溫太太已經在合同上牽了字,一式兩份。
  淨砂將合同隨意一折,放入口袋裏,攏攏大衣的豎領。
  “走吧。”
  ********
  溫家大宅地處郊區,占地麵積極大,屬於典型的古老大院型。
  白色豐田一駛進院門,就是一大片空地庭院,兩邊地上鋪滿高級草皮,中間空出一條平路專供汽車行駛。
  一直行了約五分鍾,才來到正式的主屋。
  門口空蕩蕩地,半個人影也沒有,溫太太殷勤地替淨砂拉開車門,一邊賠笑道:“抱歉,天淨砂小姐,下人昨天都辭工了,一時沒來得及再招新的,招待不周請見諒。”
  淨砂沒有說話,她的眼光從下車開始,就落在被圍牆包裹住的主屋上。
  “那裏,東邊三樓是不是令嬡的房間?”
  她問著,掐指一算,心裏微微有了底。
  溫太太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連連點頭。
  “您怎麽知道的?!天啊!您真是……太厲害了……”
  淨砂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火紅色的筷子,將頭發全部盤了上去,然後摸出香煙,點燃,深吸。
  “溫太太,您不用擔心,事情還可以挽回。請您將屋子裏除您女兒之外所有的人都帶出來,如果我沒有出來,一律不許進入。”
  說著,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請您允許我在裏麵抽煙,多年的本能,辦事的時候喜歡煙味,一時改不過來。”
  溫太太急忙道:“不介意不介意!請您盡管抽!不要客氣。隻要能讓琴渝恢複,我們什麽都不在乎了!我這就進去將下人全叫出來。”
  淨砂趁她進去的空擋,在外麵將主屋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房子雖然古老,卻幾乎沒有邪物滋生,可見溫家人心地還是很正統純潔的。
  唯一古怪的就是東邊三樓有粉色窗簾的那個屋子,即使關著窗戶,都能感覺到裏麵充斥彌漫的血腥味。
  奇怪,雖然血腥味重,卻沒有任何死亡的氣息,她已經知道必然是妖魔作祟,但是卻沒有邪惡的妖氣。妖魔是寄托在什麽媒介上?它要那些下人的性命做什麽?迷惑了溫家的小姐,它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她不明白。
  那個窗戶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淨砂立即感覺到妖氣的移動。
  嘖!是想趁這個時候跑掉嗎?!真是妄想!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紅色的小飛鏢,用尖端刺破手指,飛快地在一張小小的符紙上寫著什麽,然後穿透符紙,輕巧地將飛鏢拋了出去,正中窗戶。
  “啪”地一聲,玻璃被飛鏢砸出一個小洞,那支鏢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洞上,那團妖氣頓時無法動彈,被她的血困住身影。
  原來隻是一隻小妖,根本不堪一擊,一道符紙就能將它鎮住。
  剛才聽溫太太說得那麽誇張,她還以為是什麽高級大妖,白興奮了一場。
  她深深吸了一口煙,這個時候,溫太太也已經把三四個下人帶了出來,一個個略微惶恐地站在車子旁,時不時偷偷瞥上一眼淨砂,卻不敢多看。
  溫太太臉色有些發白,急急走過來低聲道:“天淨砂小姐,我女兒……好象感覺到什麽了……剛才一個勁吵著要我放她出去,我狠心將她關在房間裏了……您現在可以進去嗎?”
  淨砂點了點頭,“請您和我一起進去,我需要一些協助。另外,無論您女兒露出什麽痛苦的神情哀求,也請您不要心軟,不然功虧一簣。”
  她推開大門,看也不看,直接走上鋪著白色高級地毯的樓梯。
  一直上到三樓,立即右轉,妖氣越來越濃,血腥味也撲麵而來,簡直如同前方有一個大血池一般。
  溫太太開始發抖,顫聲道:“天……天淨砂小姐……無論如何,請您別……傷害琴渝……”
  她漫不經心,“這個我理會得。”
  天下父母心啊……
  門開了。
  屋子裏麵裝潢得很清雅,檀木大床,白色帳子,屋子正中的地板上鋪著一大塊咖啡色的栗鼠毛皮地毯。
  栗鼠的毛皮極貴,因為它異常輕軟綿柔,而且非常難護理。
  溫家這樣的大世家,也隻能在獨生愛女的臥室裏鋪上一塊,可見其珍貴。
  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少女,披著頭發獨自坐在毛皮上,雙手在地毯上動來動去,也不說話。
  淨砂看了半天,那少女本身並沒有什麽邪氣,看來還是被什麽東西蠱惑了。
  淨砂示意溫太太喚一下自己的女兒。
  “琴渝……”
  溫太太顫聲叫喚著,那少女身體一震,立即回過頭來。
  “媽媽!”
  她笑著站起來,一邊說道:“媽媽,懷明剛才還和我說,我們打算再去愛琴海那裏度第二蜜月呢!他說我叫琴渝,所以一定要去愛琴海……你說他傻不傻?”
  她咯咯笑著,甜蜜無比,淨砂那麽大個人站在她麵前,她竟然如同沒看見一樣。
  溫太太臉色蒼白,無助地望向淨砂,卻見她示意自己多和女兒說話,然後她在屋子裏慢慢踱步,一點一點尋找邪氣的來源,還有剛才被她用血困住的小妖。
  奇怪,那小妖剛才分明被她困住才是,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
  屋子就這麽大,它能躲去哪裏?還有,血腥味在外麵聞得極清楚,怎麽一進房間卻什麽都聞不到了?到底怎麽回事?
  “……懷明剛才說他去公司辦一點事情,馬上就回來,然後順便拿機票,我們今天晚上就走呢!媽媽,還有老爸,你們想要我帶什麽禮物?”
  淨砂一聽這話,倒轉過身來了。
  走了?知道除靈師要來,那妖魔挺狡猾麽!
  她徑自往琴渝走過去,抬手在她眼前揮了一下,那少女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可以確定她看不到自己。
  她正打算再去尋找邪氣的來源,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等等!那少女的眼睛怎麽了?!
  淨砂出手如電,一把捏住琴渝的下巴,直直望入她失神的眼睛裏。
  然後,她笑了。
  “原來在這裏!你這個兔崽子。”
  溫太太忽然驚恐地叫了起來,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淨砂翹起食指和中指,直取琴渝的兩隻眼睛!然後另一隻手用力往她頭頂拍下!
  那妖魔藏在少女的眼睛和耳朵裏!難怪她聽見和看到的全是幻覺!
  琴渝被她一拍之下,整個人突然呆住了,愣了足有半分鍾,仿佛什麽都沒反應過來。
  淨砂三根手指捏住那尾小小的妖,那是一隻有著醜陋大尾巴的滿身褐色斑點的小妖,被她提在手上,一個勁對她傻笑。
  “天……天淨砂小姐……這……?”
  溫太太茫然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麽,琴渝現在到底如何了呢?
  淨砂將那小妖用符紙鎮住,一邊說道:“應該沒事了,妖魔已經……”
  話沒說完,隻聽那少女輕道:“媽媽,這人是誰?懷明怎麽還不回來?”
  她皺了皺眉頭,奇怪,幻覺既然已經消失,她怎麽還能記得幻覺裏的東西呢?
  溫太太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含糊地應了幾聲,柔聲道:“孩子,別管那麽多,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那少女直直盯著淨砂,仿佛根本沒聽見母親的話一樣。
  “她……是不是和懷明有什麽關係……?懷明現在是我的老公!我不許任何人把他搶走!”
  她雙眼帶著嫉恨,死死看著淨砂秀美的臉蛋。
  淨砂沉默了一會,忽然傲然道:“懷明是我男人!什麽時候成你的人了?幻想也要有個限度,你們早就分手了!他愛上我了,他才不要你這個黃毛丫頭!”
  溫太太差點被這幾句話嚇得栽倒在地。
  琴渝憤恨地吼了起來,“你胡說!胡說!他兩個月前才和我結了婚!我們連孩子都有了!馬上他回來後,我們還要去度第二蜜月!你胡說!他才不會看上你!”
  喔,快了,將她逼急了,馬腳就快露出來了!
  淨砂挑了挑眉頭,妖媚一笑,“什麽孩子?是你自己做夢吧?懷明人一直在我那裏,他要我過來告訴你,他已經受夠了你的糾纏。你說他和你結婚了,人呢?照片呢?證書呢?拿出來給我看啊!”
  她突然發覺自己很有演戲的天分。
  看著那小丫頭惱羞成怒的模樣其實也挺爽的,她掏出煙,點燃,得意地深深吸上一口,再噴出來。
  “什麽都拿不出來的小丫頭,也隻配在自己的房間裏做白日夢而已。哈哈!”
  琴渝急得眼淚都迸出來,轉身就在床頭的櫃子裏亂翻,將裏麵的東西全丟了出來。
  “我找給你看!我找給你看!……剛才明明在這裏的!……為什麽沒有?!我和懷明的結婚照片呢?!剛才明明在這裏啊!”
  她哭著,將抽屜整個翻過來,“嘩啦”一聲全倒地上,她就在一堆廢紙片和雜物裏麵絕望地尋找那幻想中的結婚照片和證書。
  “為什麽沒有……?為什麽……?!媽媽!”她再也無法承受,站起來撲進溫太太懷裏,哭喊道:“媽媽!你知道的!你可以做證!昨天晚上我和懷明還和你們一起吃飯聊天啊!你怎麽不告訴她?告訴她啊!”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事實的殘酷,一味認定幻覺的一切才是真的。
  溫太太摟住她,陪她一起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淨砂安靜地看著她,輕道:“因為你從來也沒和他結婚,也沒為他生孩子,你的一切都不過是被蠱惑的幻覺而已。”
  “你胡說!胡說!”
  琴渝尖聲吼了起來,突然轉身惡狠狠地瞪著她。
  “破壞一切的惡魔!你去死!”
  話音剛落,淨砂隻覺房間裏突然充滿了血腥的氣味,她暗叫一聲不好!
  原來還有更強大的妖魔藏在這裏嗎?!她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平空突然張開一付血盆大口,腥氣撲鼻,呼嘯著往淨砂咬過來,牙齒尖利如刀。
  原來那些下人就是這樣被殺的?!
  她閃身讓過,飛快從口袋裏掏出符紙,然後點燃一根煙,將那符紙燒著,穿透。
  “著!”
  她大喝一聲,急速點上那隻大口,燃燒的香煙頭立即發出吱吱的怪聲,符紙跟著劇烈顫抖。
  眼看符紙要被燒光,而那隻古怪的大嘴卻依然沒有降伏,淨砂急了。
  她反手抽出固定頭發的那根火紅筷子,“唰”地一聲,三千青絲披瀉而下,在空中揚起一道嫵媚的黑色弧線。
  “伏!”
  她用力將筷子插進那大嘴裏的舌頭上。
  隻聽一陣驚天動地的劇烈吼聲從左前方爆發了出來,淨砂心裏一喜,總算找到那隻大妖魔的原身了!
  吼聲漸漸消失,溫太太和琴渝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那隻大嘴隨著吼聲也消散了開來,煙霧散盡之後,地上隻留下一根火紅的筷子。
  淨砂彎腰撿了起來,用符紙在上麵擦了擦,隨手放進口袋裏。
  “看來問題出在這裏。”
  她走到窗台邊,指著放在上麵的一盆盆景鬆樹輕鬆地說道。
  不待溫太太驚恐地發問,她已經出手如電,一把折斷了那根鬆樹。
  斷口處居然有鮮豔的血液汩汩湧出,恐怖之極。
  淨砂捧著斷開的鬆樹,微微一晃,樹枝頓時化身成一隻碧綠的妖魔,頭角崢嶸,滿嘴的利齒比刀還鋒利。
  此刻它被淨砂掐住脖子的要害,一下也動不了,隻能用雙血紅的眼惡狠狠地看著她。
  “別瞪我,你身上全是血腥味,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人,反正我是不會讓你活在世上了。有什麽遺言現在就說吧。”
  她慢條斯理地吩咐著,左手上提著火紅的筷子,抵在妖魔的心口,隻待它說完遺言就地處決。
  “小生……的確殺了人……但是小生並沒有吃他們。”
  淨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它會這麽說,不由一呆。
  那隻妖魔癡癡地望著嚇得臉色慘白的琴渝小姐,柔聲道:“小生是……是隻屬於琴渝小姐的許願樹……是她從小細心照料小生,澆水,施肥,什麽心事也都不瞞小生……小姐那天傷心欲絕地告訴小生,她因為沒考上理想的大學,加上男友有了新歡拋棄了她,所以簡直不想活了……她一直不知道小生其實已經成魔,有一點能力……小生從來都沒有傷害小姐的意思,小生隻希望她能永遠開心,保持笑容……那樣小生就是耗盡妖力也在所不惜。”
  “小姐一直戲稱小生是許願樹,將心底的希望全部告訴小生……但是小生法力微薄,沒辦法實現她的願望,但小生實在不忍心見小姐那麽悲傷,所以讓她做些好夢,盡能力讓她開心一點。可是小姐醒過來告訴小生,她做了好夢,非常希望現實能和夢一樣……於是小生就用法力喚來蠱惑妖,讓它附在小姐身上,盡綿薄之力博她一笑。可惜小生實在無用,沒辦法長時間控製蠱惑妖,於是便殺了幾個下人,取他們魂魄的力量為己用,方便維持小姐的美夢……”
  它癡癡地說著,一點懊悔的神色都沒有。
  淨砂待它說完,問道:“那些下人的魂魄都給你吃了?那身體呢?”
  妖魔微微一笑,“法師,您不是早就該知道屍體在哪裏麽?你一進來就聞到的血腥味……一共四具屍體,隻有眼睛還可以再稍微增加一點法力,其他的,小生和蠱惑妖分著吃了。”
  眼睛?
  淨砂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了。
  人的眼睛是欲望的集中體,也是靈性最高的部位,因為它總是忠實地實現主人最想看到什麽的“任務”。
  “眼睛在什麽地方?”
  “在盆景裏,把土挖開就能看到了。”
  淨砂走過去,拿起窗邊的小鏟子,用力挖開土壤,撥了一會,立即見到了八隻鮮紅的眼。
  嗬,許願樹麽?
  最後也不過是結出血紅之眼的魔樹罷了,即使要得到虛幻的幸福,也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那些下人,死得好冤。
  淨砂沉默了半晌,輕道:“你確信自己這麽做是為了她,原本我也沒有立場指責你是錯或者對,但你不該拿這個理由來殺人。無論是為了滿足誰的願望,無論是真心想讓誰快樂,也不該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死亡上。你的話說完了,現在受死吧。”
  她反手將筷子一戳,立即穿透那隻樹妖的心髒。
  隻聽它痛呼一聲,叫的卻是,“小姐!小姐!小生……好歹曾讓你快樂了一些日子……小生……隻想看你對我笑一下……小姐……”
  它喚了半天,卻隻見到琴渝驚恐駭然的眼神。
  那雙美麗的眼,驚駭地瞪著它,又是不屑又是恐懼,那樣鄙夷地一瞥而過,眼角也不肯再施舍。
  它頓時默然。
  “妖魔本是妖魔,天地靈氣的集合,你無辜動了情欲,自以為是殺了許多人,而這個罪過日後要跟隨她一輩子。你太天真了,這裏畢竟是人類的世界。”
  淨砂一個用力,筷子完全貫穿它的心髒。
  它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安靜地化成一團綠色煙霧,漸漸被攏進她袖子裏。
  淨砂將筷子一抽,收回口袋裏,轉身淡然道:“任務完成。”
  溫太太急忙奔過來,也不敢碰她,隻知道一個勁地說謝謝。
  淨砂看著發呆的琴渝,輕聲道:“現實總是比美夢來得辛苦一些,所以從現實得來的幸福更珍貴,一味的逃避不是辦法,你的人生還很長,路,總是要自己走自己麵對的……”
  話沒說完,卻聽琴渝哭喊了起來,“我就願意沉迷夢境!我就喜歡做夢!我就不要醒過來!你為什麽這麽多事?!我麵不麵對現實與你有什麽關係?!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溫太太連聲嗬斥,“琴渝!住嘴!好不容易讓你清醒過來了,你又發什麽瘋?!還不快謝謝天淨砂小姐?!”
  琴渝哭泣著,絕望地搖頭。
  “沒了……什麽都沒了……我隻希望能讓自己按自己的心願而活……我沒有想害任何人的心……為什麽?這麽一點快樂也不肯給我……?看我痛苦生活,就能讓你們開心嗎?”
  溫太太拚命嗬斥,一邊回頭對淨砂強笑道:“您別怪她!她隻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她還是一個孩子……”
  淨砂搖了搖頭,“請在三天之內將酬勞電匯齊,告辭。”
  一直走出了溫家大宅,琴渝淒厲絕望的哭聲還依稀飄蕩在耳邊。
  其實,她說的也沒錯。
  一個人想要幸福,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她不過是想沉迷夢境而已,沒誰有資格指責她什麽。
  如果,那樹妖的法力充沛,不需要殺人就能讓她一直幸福地生活在夢裏,那個時候,她還會出手降伏嗎?
  她想了很久,還是得不出答案。
  幸福,原本就是很私人的事情。
  她有什麽權力剝奪呢?
  不明白。
  天下父母心啊……
  掏出香煙,點燃,深吸。
  這些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如果當真要麵對的時候再思考吧。
  *******
  “姐,你袖子是怎麽了?怎麽濕了一大塊啊?”
  澄砂一邊吃著燒烤,一邊盯著她的袖子,上麵濕淋淋地,難道她走路不小心跌交了嗎?
  淨砂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淡然道:“哦,那是一個傷心妖魔的眼淚,我看它可憐,哭濕我的衣服也不怪它了。”
  澄砂莫名其妙。
  “您好,這是您點的牛眼睛,祝您有好胃口。”
  說話間,有服務生端上來一盤圓溜溜的牛眼睛,笑吟吟地放在淨砂麵前。
  淨砂頓時變了臉色,撐著額頭歎道:“澄砂……這眼睛是……?”
  真惡心啊……下午剛看了八隻人眼睛的說……
  “牛眼睛啊,很好吃的,來,我幫你串起來烤。”
  澄砂殷勤地拿起竹簽,立即就要串眼睛。
  淨砂急忙推開,“不……我不想吃……今天沒食欲了……快拿開……”
  “為什麽?你剛才不是還喊餓嗎?”
  澄砂瞪著她,這人未免太古怪了,下午到底接了什麽事務?
  淨砂苦笑著,連連搖頭。
  “那個……我暫時對眼睛過敏……我喝汽水就好……”
  天啊,饒了她吧……

  7.幸福的大鬼(上)

  聖誕節過後,迎來新年,一月份安靜無事。
  二月初,加穆終於要從南半球某個不知名小島度假歸來,昨天剛發了短信。
  這天天氣很好,雪霽雲開,陽光燦爛如金,撒在茶色玻璃上,為窗前坐著的兩個慵懶女子鍍上一層薄薄的光輝。
  澄砂百無聊賴地半躺在座位上,把腿翹得老高,歎道:“姐,再這樣下去,你會破產的,連續一個月,店裏幾乎沒一個客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你還是安心做除靈師吧,別想著開店做老板什麽的了,我們這種人的體質生來屬陰,做生意不受歡迎的。”
  淨砂麵前攤著帳本,上麵空空如也,她卻看得很專心,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麽。
  “我說過了,不在乎有沒有客人,關鍵是滿足我的願望而已,就算沒客人,誰也不能否定我是這家店的老板。”
  她合上帳本,又歎了一聲,“普通客人幾乎沒有,來這裏的總是要求處理靈異事件的委托人,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奶茶店要換性質成為靈異事件處理所……”
  真是,她泡的奶茶不好喝嗎?一個個都不給麵子,連踏進來一下都嫌麻煩似的。
  正在感歎,忽聽店門“砰”地一聲,被人用力踹了開。
  兩人都是一呆,抬眼望過去,卻見剛剛度假歸來的加穆滿臉黑線地直直奔過來。
  “淨砂!”
  他一看到淨砂就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跑過來將她一把拽起,擋在身前。
  “救救我!我要死了!”
  他貼著淨砂的耳朵,低聲哀求著,兩隻手死死捉緊她的肩膀,似乎還在微微發抖。
  難得見這個狐狸男逃跑的狼狽模樣,淨砂奇道:“怎麽了?度假不愉快?還是又勾引了哪個大老的女人被人追殺?”
  反正不外乎兩條,一是爛桃花,二是遇到他最討厭的妖魔類型。
  這個狐狸男滿身爛桃花,走到哪裏都會招惹不該招惹的女人,為此他已經被無數大老追殺過。而且他身為結界法師,卻神經質到了極點,一旦遇到自己討厭的妖魔類型,是絕對不會接手處理的。
  一句話,一個超級大爛人罷了。
  加穆連連搖頭,臉色難看之極。
  “都不是!不是!總之你要救我!不管誰來,告訴他,我是你的人!”
  聽到這話,澄砂滿嘴的奶茶撐不住一口噴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笑,故意望向淨砂,她的臉不出所料,早已經忽白忽紅了。
  “淨砂!他來了他來了!快!快擋住我!”
  加穆躲在淨砂身後,死死貼著她的背,無尾熊似的,怎麽也不放手。
  淨砂無奈,正要回頭教訓一下這個無聊的狐狸男,卻聽店門口的風鈴輕輕地響了起來。
  門被打開,走進來一個穿著黑色休閑衣的少年。
  咖啡色的頭發,雪白的皮膚,一雙眼黑寶石一樣,熠熠生輝,竟然是一個罕見的美少年!
  淨砂微微一怔,這個少年……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同類相吸,一見到他就感覺他與他們是一類人,而且,靈力似乎很高的樣子……
  少年打著碎碎的微長發,神色淡漠,先草草環視了一下周圍,不屑地笑了一聲,然後轉過頭來,目光落在躲在淨砂身後,隻露出半個腦袋的加穆身上。
  “小穆!”
  一聲深情的呼喚,澄砂嘴裏又一口奶茶沒撐住,“撲”地一聲噴了出來。
  “哈哈……咳咳……小、小穆?!哈哈!”
  她笑得打跌,用手指著臉色發青的加穆,困難地說道:“你叫他……小穆?搞沒搞錯!他已經是二十四歲的老男人啦!還是換個稱呼吧!”
  少年瞪了澄砂一眼,神色間又是桀驁又是不屑。
  “有什麽不對,我二十六了,難道沒資格叫他小穆嗎?”
  二十六?!
  這下連淨砂都有栽倒的衝動,這個少年,看上去最多隻有十八九歲而已啊……
  世界果然很奇妙。
  少年頓了頓,直接走過來,一直走到淨砂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頗有些不屑的模樣。
  “你是天淨砂?加穆的女人?”
  澄砂再也不敢喝奶茶了,她怕自己全浪費在地板上,抬眼想看看老姐有什麽反應,卻見淨砂冷著臉,似乎有些惱了。
  “不關閣下的事。”
  淨砂一把將畏縮的加穆推出來,轉身坐回座位。
  “我不知道他在你麵前說了什麽,不過你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我懶得插手。”
  少年顯然已經沒注意淨砂在說什麽,他的眼光溫柔灼熱地定在加穆身上,突然奔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小穆!我因為忘不了我們那個霹靂無敵紅粉熱情之夜,所以一直追著你過來了,你就不想再和我說點什麽嗎?”
  霹靂無敵紅粉熱情之夜?
  加穆滿頭冷汗,背後承受著兩道冷光,刺得他發寒,老天,饒了他吧!
  澄砂貼近臉色鐵青的淨砂,悄悄說道:“姐,什麽無敵紅粉夜?你聽明白了嗎?難道是說加穆和他發生了什麽曖昧的事情嗎?”
  淨砂沒說話,冷冷地看著加穆抓耳撓腮的可憐樣。
  早知道這個狐狸男是滿身爛桃花,卻沒想到他終於有一天把桃花花在男人身上了!
  她絕對不承認這人是她師兄,太丟臉了……
  “那個……襲佑啊……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已經……那個名花有主了……所以……所以……”
  加穆囁嚅,不敢看對麵和背後同時殺過來的冷光。
  襲佑瞥了淨砂一眼,冷笑道:“就是這個女人嗎?我先前還當加穆一心掛念的是怎樣一個絕代美人,原來不過是一個冰塊木頭人而已!加穆,她配不上你!我絕對不承認!我要把你搶過來!”
  加穆強笑著,往後退兩步讓開這人過於熱情的身體。
  “可是……可是……這樣不太好吧……我從小就隻認定……她一個人而已……”
  情勢所逼,淨砂,別拆穿啊!
  他在心裏祈禱著,卻聽身後的凳子“咣當”一聲倒地,然後他身體忽然一寒,一隻手軟軟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想搶人,也不該當著我的麵。加穆不是告訴你了麽?他是我的人,你趁早死心吧。”
  淨砂低柔的聲音響在耳邊,然後他的腰忽然一緊,被她用力摟了住,差點被擠成兩截。
  加穆動也不敢動,隻對著襲佑傻笑,腰上生生做痛。
  好家夥,淨砂真夠狠的!
  襲佑沒有說話,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睛陡然變成了寒冰,冰冷地看著她。
  淨砂毫不示弱,給他一一瞪回去。
  有什麽帳等打發走了這怪人再算,她天淨砂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鄙視的!
  澄砂和加穆屏息看著他二人目光在空氣裏纏鬥,似乎還能聽見電流的嗶波聲,刺啦刺啦濺出藍色火花。
  “叮叮”一聲,門又開了,但是沒人回頭招呼。
  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略帶惶恐的聲音響了起來。
  “請問……有一位天淨砂小姐……就是很有名的除靈師的那位……在這裏嗎?”
  “啪”地一聲,電流中斷,淨砂回頭淡然道:“我就是,請問您有何貴幹?”
  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是典型普通上班族,手裏提著公文包,似乎還不敢進來。
  “您……聽說您擅長處理靈異事件,所以……可不可以勞您大駕幫忙處理一下我的問題……?”
  中年男子不敢走進去,這家奶茶店裏的人看起來都很古怪,似乎進去了就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一樣。
  淨砂拉開椅子,說道:“既然這樣,請您進來詳細說明,如果有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接手。”
  那人終於還是猶豫著走了進來,剛一坐下就急著從公文包裏掏東西。
  “請您看一看,這張照片。”
  他將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到淨砂麵前。
  所有人都把腦袋湊過去看,卻見照片上隻是一團模糊的黑色,隱約呈一種猙獰的姿勢,仔細看上好久才能看出那有一點點像一隻頭角崢嶸的怪物。
  淨砂掃了一眼照片上的時間,剛好是昨天下午。
  “這是您照的?在哪裏?”
  她問著,將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中年人沉默了一會,才輕道:“其實事情要說起來很複雜……這是一塊位於北邊郊區的地皮,而我,是打算買一塊自己的地,退休後在那裏悠閑養老。當我開始留意各地的房價時,就發現北郊有一塊偏僻的地區異常便宜,那裏原來是一棟老式房屋,後來沒人住了就開始廢棄,房地商買下那塊地皮之後原本打算翻修,高價賣出,結果……那裏總是發生事故,常常不明不白就有工人被嚇暈,醒來之後隻說看到了鬼……事情越鬧越凶,結果房地商覺得無利可圖,就放棄了那塊地皮,結果……給我發現了。”
  他似乎很有些緊張,杯子也端不穩,撒出許多奶茶在桌子上。
  “我們一家人都從來不信鬼神之說,見那塊地便宜,而且環境幽雅,空氣也好,就商量著用超低價格買了下來。可是,去看地皮的那天,我女兒就被嚇病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滿嘴胡話,問她看到了什麽,她隻說有鬼。這件事情讓我很為難,相信您可以看出來,我並不是什麽有錢的人,光買下那塊地就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現在要說另找房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隻想著既然買下了地,無論發生什麽,也該由我來解決,所以我昨天大著膽子一個人又跑了過去……其實那棟老舊的建築還沒有拆除,雖然破爛,但也是有門有窗,我一進去,就感覺氣氛不對……我也說不上來是怎麽樣的氣氛,反正就覺得邪氣,那裏肯定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作祟。”
  淨砂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您的這張照片就是在那裏拍到的?如果當真如您所說是鬼的話,照片上是絕對顯示不出來的,您是不是因為緊張導致了一些幻覺?我看照片上那團影子並不很像鬼怪,有可能是光線的問題,您錯把屋簷什麽的當鬼了。”
  話剛說完,後麵的襲佑就哼了一聲。
  “這就是所謂一流除靈師的態度?什麽都還沒看就先否定人家,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他突然湊進那中年人,低聲道:“大叔,不如把這事讓我來處理吧!我和這女人不同,我可是真正的靈媒!什麽鬼怪我都能看見並且製服,要不要考慮一下?”
  淨砂還沒什麽反應,澄砂先開了口。
  “喂,老兄,上門搶別人的生意這行為是不是太可恥了一些?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工作啊!”
  她咬著珍珠丸子,冷冷地瞪著襲佑。
  仿佛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注意到淨砂身邊還坐著一個金發的小妖精,一時竟愣住,沒接口。
  淨砂輕道:“請您繼續說下去。”
  “您說得沒錯,這張照片就是在那裏拍的。當時我雖然覺得氣氛不對,但還是大著膽子往裏麵走了一段,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左手邊一個破爛房間裏傳出類似哭泣的聲音……當然,我不是說什麽哭泣的女鬼之類的,那種都是電影上亂編出來的……我聽那聲音雖然是哭,卻聽不出到底是男是女,反正我知道有人在哭。我嚇了個半死,本來是立即要逃跑的,可是我又不甘心,好歹要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鬼怪作祟啊……所以我從門縫裏看,由於光線問題,我並沒有看清那是不是真正的鬼怪,但它會動,會哭,就算不是鬼怪,也一定是什麽髒東西!我偷偷照下了它的樣子,您看的這張照片就是了。我會來這裏找您,還是我的頂頭上司溫先生推薦的……他告訴我這裏有一家奶茶店,老板是異人,所以我今天才大著膽子來這裏麻煩您……無論如何,請您至少去看一眼……如果是鬼怪,請一定將它滅了!我感激不盡!”
  說著,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紙包,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一麵猶豫著推了過來。
  “這裏……是我最後剩下的一點積蓄……隻有六萬塊而已……您看看,如果不夠,我再去借,不管怎麽說,我已經沒有能力換別的房子了……”
  六萬塊?
  淨砂挑了挑眉毛,這點錢連訂金都不夠啊……
  她沒有說話,開始打量麵前坐著的這人。
  半舊的西服,發黃的襯衫,領帶也有些脫線,頭發亂糟糟的,眼鏡上還結著霧氣,頗有些狼狽。
  但是他那雙殷切的眼睛,即使隔著霧氣也能感受到。
  原是個走投無路的人了。
  “好,這個事情我接手了。錢您先收回去,等事情完結再說。”
  她站了起來,從衣架上拿起大衣,正要披上,卻聽襲佑冷笑道:“假惺惺!你若當真想做清高,幹嗎不幹脆說不要錢?!”
  淨砂眼光微微一閃,正要說話,襲佑卻又轉身對那中年人說道:“大叔,這事情交給我!我一分錢不要你的!保證替你把麻煩解決!怎麽樣?要不要委托給我?”
  淨砂再也忍不住,冷道:“你處處作對,什麽意思?莫非是想和我對決一番?”
  襲佑黑寶石一般的眼睛亮了一下,俊美的臉上頓時露出得意的笑。
  “好!你說的!我們就對決一番!看誰先降伏那隻鬼怪!如果我贏了,你就給我離小穆遠遠的,再不許騷擾他!並且公開承認他是我的人!”
  加穆咳了一聲,尷尬極了。
  淨砂冷冷看著他,淡然道:“如果我贏了呢?”
  “那我就承認你和加穆的關係!我從此對他死心,再不糾纏,並且承認他是你的人!”
  話音一落,淨砂厲聲道:“好!就這麽決定了!一言既出……”
  襲佑接了上去,“駟馬難追!”
  加穆左右看了半天,話也說不出來。
  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的?
  中年男子滿頭問號,呆呆地看著波濤暗湧的兩人,絲毫不明白自己成了法師對決的契機。
  “大叔,您先回去吧,明天下午三時整,北郊鬼屋門口,不見不散!”
  襲佑一說完,立即轉身拉住加穆的手。
  “小穆,”他溫柔地看著他,眼睛變成了浪漫星海,“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從那魔女手上奪回來!等著我!我先走了,記得想我……”
  彩色的泡泡彌漫在兩人之間,背景成為了粉紅色。
  澄砂用吸管一戳,泡泡“啪”地一聲炸了開來。
  “羅嗦的男人,老男人好象都這種德行,無趣死了。”
  她皺著眉頭,低頭看了一眼手表。
  “不行,都這麽遲了,今天我有場子要趕,姐,我走了!你要加油,別輸給那個變態。”
  她套上羽絨服,戴上手套和帽子,揮了揮手,飛快跑出店門。
  “居然說我是變態……那丫頭……”
  襲佑額頭上青筋直暴,“她到底是什麽類型的法師?!我要和她決鬥!被人侮辱的惡氣我無法忍受!”
  “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淨砂和加穆同時開口,說著一樣的話,倒讓他呆住了。
  加穆微微一笑,“她雖然不算真正的法師,不過為了自己著想,還是別招惹她比較好。將她逼急了,誰也沒好果子吃。”
  他彈了一下襲佑白淨的額頭,笑道:“你快回旅館吧,死小子,說自己是二十六也不知道害臊,明明才十七歲。你先回去,晚些我會去看你的。”
  那小子立即踩著雲彩飄走了,輕快得好象要飛上天似的。
  奶茶店裏頓時安靜下來,隻有牆上的壁鍾滴答作響。
  淨砂放下了大衣,坐在加穆對麵,忽然沉聲道:“你笑什麽?看什麽?臉皮在抽筋嗎?”
  加穆笑吟吟地搖頭,歎道:“我可沒想到一向以冷漠著稱的天淨砂居然會為了我和一個十七歲小鬼決鬥……我是不是該榮幸得流淚?”
  淨砂難得有些發窘,頓了半天才輕道:“他的態度……太囂張了……我……”
  她的手被人溫柔地握住,她覺得全身都軟了,暖洋洋地,連心也要跟著融化一樣。
  “我非常高興,淨砂……總覺得,終於稍微了解了一點你的心思似的。”
  他柔聲說著,狹長嫵媚的狐狸眼裏滿是愛昵喜悅,唇角微揚,笑得寵溺。
  “襲佑從小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的,因為天生具有強大的靈力,所以被人排斥,我在那個小島上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他原是極冷漠不擅與人相處的孩子。他對我的喜歡應該類似親情,我像他一直以來渴求的父親和兄弟,所以難免過於糾纏了。你不要誤會什麽,我這個人雖然很爛,而且滿身桃花,不過也不至於去勾引男人哦……何況他還未成年。”
  他握著淨砂的手,低聲說著,說到後麵自己都笑了起來。
  淨砂沒有說話,隻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看得入神。
  忽聽加穆柔聲說道:“我度假回來了,你不歡迎我嗎?我可是帶了很多禮物的喔!”
  她終於笑了起來。
  “那,歡迎你回來,爛桃花的狐狸,我等著你的禮物。”
  他淡淡一笑,狐狸眼底有冷光一竄而過,淩厲陰森。
  “當然,我的禮物,哪一次讓你失望過呢?”
  他柔聲說道。
  好好等著吧……

  8.幸福的大鬼(下)

  第二天下午三點整,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北郊那棟鬧鬼房屋門口,連一向不插手靈異事務的澄砂都興衝衝地跟過來看熱鬧。
  襲佑穿著雪白的短大衣,咖啡色的頭發全部抹到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看起來成熟了不少。
  如果不注意他的暴戾和孤僻,其實他的確是一個非常俊美的少年。
  自從到了這裏,他就開始用挑釁的眼神瞪向淨砂,仿佛告訴她:他今天勢在必得!
  淨砂掏出香煙,點燃,深吸,一口噴出。
  “周先生,裏麵可能會很危險,您留在這裏。澄砂,你也留下,照看委托人。加穆,你若想幫忙就進來,如果不想,就留在外麵好了……”
  襲佑不待她說完,立即抗議,“你居然要小穆這麽嬌貴的人來幫你?!你難道不知道他最討厭肮髒的鬼還有長相難看的妖魔嗎?!無禮的女人!決鬥居然有臉讓人幫忙!”
  淨砂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卻沒說話。
  “姐,我陪你進去吧,讓加穆留下來照看委托人。反正他一向懶的很,講究的事情又多,與其讓他進去聒噪,不如給我們一個安靜地方。”
  澄砂把加穆往委托人那裏一推,又笑道:“我也有很多年沒看老姐怎麽除靈了,今天剛好有機會讓我開開眼界。”
  淨砂將吸了一半的煙丟在地上,一腳踏過。
  “澄砂,小心一點,這裏很古怪。如果遇到什麽可怕的事情,立即逃跑,知道嗎?”
  這棟古老的房屋裏麵,彌漫的不是妖氣。
  事情的確如同委托人周先生說的那樣,這裏作祟的是鬼,而且還是非同尋常的大鬼。
  冬日天暗得早,才三點,太陽就已經有西沉的趨勢。
  鬼和妖不同,天色越晚,它們的力量就越大,黃昏時分正是鬼怪蠢蠢欲動的時機。
  眼前這棟古老的房屋周圍彌漫著黑色的鬼氣,似乎可以穿透稀薄的霞光,灼灼跳躍,甚是可怖。
  隻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如此強大的鬼氣,卻絲毫沒有壓迫寒顫的感覺。
  難道說它並沒有傷人之意嗎?
  淨砂回頭問道:“周先生,您曾說過有人被鬼嚇病了,請問他們有生命的危險麽?我的意思是,有誰突然暴斃嗎?”
  周先生想了一會,搖頭道:“那倒沒聽說……可是雖然現在沒死人,但也不能保證以後就不死人啊!鬼畢竟是鬼,非我族類,其心必殊!誰願意和妖魔鬼怪沾惹上什麽關係呢?”
  是啊,誰願意和妖魔鬼怪扯上關係呢……?
  除了他們這些擁有特殊能力的法師,即使不想也沒辦法躲避。
  他們的命天生就注定該這樣走,抱怨痛恨都沒有用,隻能這樣走下去。
  她回頭看一眼襲佑,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也背負著與他們一樣的命運,所以他的怪異和刻薄也變得可以容忍了。
  “喂,你到底想不想進去?要是不敢和我決鬥,明說就是!省得等會被我打敗了丟人……”
  “澄砂,我們進去吧。”
  淨砂冷冷地打斷他,再也不打算同情那小鬼。
  這種壞脾氣和爛嘴巴,恐怕隻有菩薩才能容忍他了。
  推開大門,一股年代久遠的腐臭黴味撲麵而來。
  牆壁上麵掛滿了蜘蛛網,灰撲撲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地上堆滿垃圾和雜物,還有許多碎玻璃。
  這裏沒有生氣……連隻老鼠也沒有,必然是因為有鬼作祟。
  淨砂將頭發用火紅的筷子盤上去,一邊掐指算著陰氣的方位。
  這個房子保留著古老東方建築的特點,一進門是一個大堂,左右兩邊各自有一扇門,看樣子是通往東西不同的方向。
  如果她沒算錯,陰氣的來源應該是右邊那扇門內。
  “澄砂,你站住。”
  她低聲囑咐著,探入口袋裏,捏緊了煙盒,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抽出一根來吸。
  這裏的一切都極詭異,她還沒能摸透大鬼的能力,暫時先別輕舉妄動為好。
  “讓開讓開!我先進去!”
  襲佑鹵莽地撞開她們倆,一腳踹開右邊那扇門,飛快地奔了進去,一邊還冷笑道:“確定一下方位都需要花這麽久,你還是退休吧!今天我贏定了!”
  話一說完,他整個人已經跑了老遠,白色的身影一晃就沒了蹤影。
  澄砂頓時惱了,張口剛要追上去罵兩句,卻被淨砂拉住了胳膊。
  “別理他,我們做我們的。澄砂,你能感覺到陰氣的存在嗎?是多少年的鬼?”
  澄砂雖然沒有驚人的靈力,作為法師也沒任何特長,卻有天生一雙好眼睛和敏銳的直覺,無論什麽樣的妖魔鬼怪,她立即就能知道其強大與否,甚至成精多少年都能精確說出來。
  “嗯,讓我看看……的確有陰氣,但是感覺似乎是被極力壓抑著,如果我沒感覺錯誤……應該是上三百年的大鬼了。”
  澄砂臉色有些發白,又輕聲道:“這樣的大鬼……很難對付啊……”
  淨砂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擔心,我們不一定要對付它,我覺得它沒惡意,或許商量一下就能解決。”
  她走進右邊那扇門,回頭笑道:“澄砂,你留在這裏別進來了。你若跟著我,我會分心,沒辦法集中精神呢。”
  澄砂啐了一聲,急道:“你還當真要和那無聊的小子玩什麽公平決鬥啊?!讓我怎麽能安心一個人待這裏等著?!”
  淨砂微微一笑,“決鬥什麽的隻是玩玩而已,我隻是不想讓你危險罷了。乖,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就出來。”
  她轉身就走。
  澄砂忽然叫了起來,“姐!要是輸給那小子,我可不饒你!”
  她揮了揮手,黑色繡銀線的大衣一閃就消失了。
  剛走沒多遠,忽聽前麵傳來襲佑惱怒的吼聲,似乎在和誰爭吵著什麽。
  她頓了一下,屏息聽去。
  “……誰要聽你這些唧唧歪歪的廢話!你等誰也不關我的事!快給我乖乖離開這棟房子!不然不要怪我下手狠重!”
  喔,還挺意外,她原以為這衝動鹵莽的小子一見到大鬼就會出手呢!
  她往前走了幾步,一陣嚶嚶的哭泣聲傳了過來,過道裏的灰塵隨著哭聲上下浮動,氣流頓時開始紊亂。
  那哭泣聲非男非女,悲傷之極,好似有滿腹憂愁說不出口一般。
  原來竟是怨鬼!
  這下麻煩了呢……
  她咬了咬牙,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點燃,輕輕吸了一口。
  陰氣隨著她口中噴出的煙霧漸漸稀薄,仿佛溶入清水裏的墨汁,漸漸擴散變淺。
  哭泣聲頓時停止,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淨砂飛快往前走去,將頭上的火紅筷子輕巧抽出,夾在兩根手指間,慢慢把玩。
  沒走兩步,又聽襲佑吼了起來。
  “死女人!壞我好事!誰要你幫忙了?!看我一個人就將這鬼收了!”
  隨著他的吼聲,房子突然劇烈震動了起來。
  “唰”地一聲,平地突然爆發出一道白光,將原本陰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日,呼嘯聲四起,仿佛有無數道厲風盤旋交錯。
  淨砂大驚,暗叫了一聲不好!
  那小子居然鹵莽到在大鬼麵前施展淨化術!這不是自找死路麽?!大鬼如果那麽輕易就被淨化,早就被收拾了!
  她再顧不得悠閑,疾步奔過去。
  剛進入那房間,入目便是一道道白龍似的光線四處亂竄,而那個鹵莽的肇事者得意地立在房間正中,雙手結印,企圖一舉將大鬼收服。
  風聲淩厲,襲佑斜眼看見淨砂奔了進來,大笑道:“我贏了!小穆是我的人!”
  他雙手陡然打開,那一道道白光頓時跟著分了開來,在空中唰地一下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撲頭蓋臉地砸向角落的那團黑影。
  “笨蛋!快住手!”
  淨砂大吼了起來,腳下急馳,立即就要去將那小子救出來。
  襲佑哼了一聲,“你還不死心嗎?分明是我贏了……”
  他的話沒能夠說完。
  因為那隻巨大的手停在黑影上方約三尺的地方,顫抖著再也抓不下去。
  襲佑臉色巨變,抬手打算再結印,卻見那團黑影忽然站了起來。
  血紅的陽光透過那團人形的影子,變成了曖昧的暗紅。
  那隻鬼慢慢走了過來,從它臉上不斷有漆黑的淚水落下,落在地上頓時消失。
  它輕輕地,哀傷地開了口。
  “我在等她……她說過一會就回來的……為什麽?為什麽她不來?好過分……我一直在這裏等著呢,我乖乖聽話一步也沒走開啊……為什麽?為什麽她不來?你告訴我……告訴我……”
  它的聲音詭譎,妖異,卻又有說不出的纏綿悲傷。
  半空中白色的光一點點地,無聲地被侵蝕成黑色,啪啦啪啦地掉落在地上,瞬間化成灰燼。
  風聲立止,一切突然變得極安靜,隻有那隻大鬼的哭泣聲,越來越淒厲。
  襲佑臉色慘白,似乎不能相信現在發生的一切。
  房間裏慢慢變成了漆黑一片,濃厚妖異的黑暗沉沉蓋下,壓得人無法呼吸。
  等兩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已被它的鬼氣纏住全身,一下都無法動彈。
  黑暗裏,大鬼的麵目漸漸清晰。
  或許是由於被怨念束縛在這裏無法離開,它的臉早已沒有人的形狀。
  一張巨大的嘴巴,獠牙是慘綠色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卻出奇地小,不斷有漆黑的淚水從裏麵湧出來。
  那是一張既恐怖又滑稽的臉,好象一個被人弄壞的人偶,無法言語的悲傷。
  它一步一步走著,慢慢接近襲佑。
  淨砂大驚,這隻鬼的陰氣過於沉重,如果襲佑沒有任何保護法術這樣貿然讓它接近,就算不死也會重傷!
  她吃力地用筷子挑斷纏在身上的鬼氣,行動如電,一閃身竄到襲佑身邊,那小子的臉色早比白紙還白了,顯然已經被那鬼的陰氣逼迫到幾乎休克。
  那隻大鬼已經湊了過去,把它那張巨大的詭異的臉貼近襲佑。
  它的眼睛裏,淚水不斷滴落,然後它慢慢張開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麽。
  她一把撈過襲佑,筷子輕巧地耍了個花樣,直直劃過大鬼的眼睛,試圖攻擊它最薄弱的地方。
  “啪”地一聲,那根火紅的筷子從中間斷了開來,大鬼眨了眨眼睛,好象根本就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淨砂不由一陣駭然,那筷子可是萬年檀香木加了靈力做成的法器啊!居然那麽輕易地就斷了!
  “告訴我……告訴我……她……為什麽不來……為什麽?為什麽?”
  大鬼一個勁問著,又將它那張大臉貼了上來。
  淨砂急忙跳開,將無法動彈的襲佑護住,卻聽他氣若遊絲地說道:“誰……誰要你救……我可不承……你這個情……”
  她冷道:“閉嘴!就是一隻狗成你現在這種狼狽模樣,我也會救的。”
  襲佑大怒,偏偏半點也動不了,連惱怒的話也沒氣力說,隻好在那裏幹瞪眼。
  “……為什麽?為什麽?”
  大鬼一邊問,一邊湊過來。
  淨砂已經看出來它沒有傷人的意思,但即使這樣,它身上沉積三百多年的陰氣還是致命的利器。
  而且……這隻鬼似乎有點神智不清了……總是問同一個問題,說同樣的話。
  它受了什麽刺激?
  眼看已經無路可退,而那隻大鬼還慢慢逼近。
  淨砂咬了咬牙,將大衣的扣子飛快解開,然後飛快握住卡在腰間的一個冰冷事物。
  一旦用上這個,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了……
  她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把握完全控製那“東西”呢……
  大鬼低下巨大的頭顱,張開嘴巴傻傻地問著,“為什麽?為什麽她不來?告訴我……”
  淨砂隻覺一股劇烈的陰氣直壓身體,頓時頭昏眼花。
  她用力抽出那東西,厲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有完沒完?!給我閉嘴!”
  唰地一下,一道銀光閃過,轉瞬即逝,帶著一種古怪尖銳的鳴聲,鳥一般。
  她推開襲佑,長發在空中甩了一個利落瀟灑的弧度,一步踏上,右手畫出一道漂亮的斜線。
  銀光隨著她的動作飛舞,閃電一般。
  大鬼被那道銀光砸個正著,狼嗥一般吼了起來,驚天動地。
  它突然倒退了好幾步,抬手指著氣喘籲籲的淨砂,渾身發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淨砂右手裏握著一把約有一個小臂長短的銀色短刀,詭異的是那短刀在她手裏不斷震動,似乎根本不服管。
  她光是要製住那刀就花了許多氣力,它簡直和瘋狗一樣,根本捉不住。
  銀色的光就是從刀身上發出,耀眼卻美麗,大鬼對那股光線似乎極恐懼,不斷後退。
  淨砂雙手用力握著刀柄,手腕上青筋都暴了出來。
  該死!這種情況和三年前有什麽不一樣?她還是沒辦法製服這把厲日刀,用上全身的氣力也不行。
  “你已經成三百年的大鬼,一直待在這裏會給人類造成極大的困擾和傷害。我知道你沒有傷人之心,但是無論如何,你必須離開這裏!不然休怪我將你收服!”
  她吃力地握著刀,厲聲說著。
  她恐怕根本撐不了幾分鍾了……厲日刀太強悍,非她現在的能力可以使用。
  師父給她的時候就說過,起碼要等她三十歲之後才有資格用這把極陽之刀,她的功力還差了十年啊……
  大鬼怔怔地看著她,忽然放聲痛哭起來。
  “你……你……你終於來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它的眼淚一串串掉落,灰塵被它的哭聲帶動著到處亂飄。
  淨砂愣住了。
  “你等的人……是我?”
  她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這種非凡的大鬼,按道理說根本沒辦法忘記的啊……
  大鬼痛哭著,“你終於來了……養著銀光的女子……我等了你好久……你讓我待在這裏不可以亂跑……我一直乖乖聽話……你讓我不許傷人,我連一個手指頭也不碰他們……我原本以為你不來了……”
  它哭得傷心,卻痛快。
  淨砂怔怔地看著它,輕聲道:“養著銀光的女子?你一直在等這個人?她長什麽模樣,你記得嗎?”
  大鬼一邊哭一邊說道:“你……就是你……長發的少女,黑色銀絲大衣……我再也忘不了的……我已經等了7300次日出日落,終於將你等來了……”
  淨砂大驚,7300次日出日落?!那不是足足二十年嗎?!
  黑色繡銀線的大衣和厲日刀都是師父送給她的餞別禮物……難道有什麽她不知道的秘密嗎?
  她腦袋裏混亂了起來,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呆呆地看著大鬼。
  大鬼突然跪在她麵前,虔誠說道:“主人……主人……7300個日出日落終於把您盼來了……這次請您一定要將我收下,從此之後,絕對服從差遣,如有不服從,讓我魂魄散盡,永無來生!”
  淨砂默然,事情發展成這種情況,實在出她意料。
  眼看那隻大鬼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等她收服成部下,打上記號,她一時竟完全茫然起來。
  二十年前,有一個同樣穿黑色銀絲大衣使用厲日刀的女子經過這裏,將大鬼馴服並且承諾日後一定過來收它為己用。
  是……這樣嗎?她應該沒推理錯誤吧?
  她原以為大衣和刀都是屬於師父的東西,難道竟然不是嗎?
  為什麽師父什麽都不告訴她?
  這隻大鬼等了二十年,倘若她沒有接手這個任務,說不定一生也沒機會得知這件事情。
  “大鬼……那個女子……沒有和你再說些別的什麽嗎?你能全告訴我嗎?”
  她喃喃問道。
  “您隻說要我在這裏等您……說要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對了,當時跟在您身邊的那隻帶玲瓏角的妖魔呢?它怎麽沒來?大鬼我很喜歡和它聊天呢!它是個智者。”
  淨砂隻覺背後全是冷汗。
  它是在說紀都?紀都已經被師父殺了啊……
  一時間,過往的一切都籠罩上迷團,她原本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然,她有天分,於是成為師父得意的弟子,因為學藝精湛,所以下山時得到了最多的禮物……
  其實一切根本不是這樣……對不對?
  師父有事情瞞著她!
  這個認知令她渾身發軟,茫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她將厲日刀用力插回刀鞘,它終於停止了瘋狂的擺動,安靜下來。
  “大鬼,今天起,你就為我天淨砂所用,我為你打上記號。他日若有謀害人類之心,立即消滅,絕不留情!你願意嗎?”
  她淡然問著,心裏空空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大鬼叩首於地,“絕對不敢起逆反之意!”
  她從口袋裏取出鎮魂簽,咬破手指,龍飛鳳舞地寫上熟悉的咒文,然後用力貼上它的後背。
  隻聽“茲”地一聲,那道簽飛快嵌入它半透明的身體裏,大鬼的身體頓時實在起來,雖然仍是黑漆漆一團,卻有了影子和實體。
  它叩首不止,感激不盡。
  淨砂又從腰帶上取下一個青銅小牌子,輕道:“你先將就著住在這個小牌位裏麵,日後我能力再長,必然給你換一個好些的。”
  大鬼應了一聲,整個身體突然化成一股輕煙,嫋嫋地盤旋在那塊牌位上,漸漸滲透進去,沒了動靜。
  她將那塊牌子掛在胸前,隱約還能聽見大鬼快樂的歌聲,顯然它是真的在高興。
  它得嚐心願,幸福萬分,但她呢?卻得了滿肚子的疑問。
  她轉身將襲佑從地上拖起來,飛快走出這棟陰暗的古老房屋。
  門外,澄砂,加穆,還有委托人周先生都是一臉焦急地等待。
  一見她出來了,他們全部跑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情況。
  淨砂對周先生勉強一笑,“您放心,事情已經解決了,大鬼已經為我部下,這房子從此安全,您大可安心住進來。”
  周先生感激不盡,抖著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微微一笑,“至於酬勞就免了,我得了一個好部下已經是最好的酬勞。您安心去醫院看您女兒吧,我們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加穆抱著昏迷的襲佑急忙跟上,連聲道:“怎麽回事?那鬼很厲害嗎?襲佑傷得好重!你沒事嗎?”
  淨砂抬眼看他,張嘴想將一切都告訴他。
  可是一看他那雙妖媚的狐狸眼,她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加穆的眼睛裏藏了太多東西,有些是她完全不能摸透的情緒。
  這個人,她雖然與他很親密,卻始終無法完全不設防,她感覺他有秘密。
  於是她嘴唇動了動,輕聲道:“他太鹵莽,大鬼很強,不過我還是收服了。先將他帶回去療傷,有什麽話回去再說。”
  她低下頭,不看他的眼睛,拉著擔心的澄砂,徑自往前走去。
  加穆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
  收服了大鬼……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啊……
  他追了上去,叫道:“等等我啊!你們打算拋下司機自己走嗎?太沒良心了吧!”
  叫聲在幽靜的林間飄蕩,有些嫵媚,有些撒嬌。
  更多的卻是狐狸般的狡猾和清冷。

  9.加穆的禮物(上)

  “收服了大鬼做部下啊……淨砂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如果師父見到你現在的模樣,一定歡喜死了。”
  加穆一邊誇張地感歎著,一邊把腿翹在桌子上,整個人懶洋洋地。
  窗外大雪紛飛,卻是難得的春雪。
  淨砂沒理他,安靜地低頭看她的帳本,但其實上麵什麽字都沒有。
  澄砂在家裏睡覺,襲佑躺在醫院裏治療,奶茶店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空氣裏彌漫著溫暖柔膩的味道。
  加穆說了半天,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幹脆一巴掌蓋住空白的帳本,歎道:“小姐啊,好歹我在和你說話,難道那空白的本子比我有魅力嗎?”
  淨砂將本子合上,抬眼淡淡地望著他,半晌才輕道:“襲佑怎麽樣了?住院已經三天,他的傷應該沒那麽嚴重吧?”
  按道理說,一天就該痊愈了。
  他們這種人,在與妖魔的戰鬥中受的傷也與眾不同。
  好象這種感染陰氣的傷勢,在醫院的診斷居然是“重感冒”,天曉得那些醫生是怎麽給襲佑治療的。
  加穆聳了聳肩膀,曖昧地看著她,然後指著自己的心口輕道:“身體的傷好得快,不過這裏的傷可難痊愈。你傷了他的傲氣自負,還指望他會回來丟臉嗎?”
  淨砂微微歎了一聲,“你是在指責我贏了這個十七歲的小鬼麽?怪我沒留情麵?”
  加穆搖頭,“NO,NO!”
  他捉住淨砂的手,柔聲道:“我一直相信你能贏,因為你舍不得我被人搶走,對嗎?淨砂,你真好。”
  她的臉頓時染上紅霞,急忙將手抽回來,嗔道:“你自說自話的本事一點都沒變!誰說是為了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她站了起來,心慌意亂,手腳都覺礙事,幹脆轉身去吧台,好逃開這個讓她慌張的人。
  “淨砂。”
  他突然在後麵喚了一聲,聲音溫柔。
  “我說過給你帶了禮物,你想要麽?”
  她愣了一下,轉頭望著他,“你果真帶了禮物?我還以為你說著玩的呢!”
  加穆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
  盒子是典型東方古老式樣,上麵鑲著黃金的花邊,一顆拇指大小的碧綠寶石做鎖,異常漂亮。
  淨砂的臉色一變,目光頓時凝固。
  “那是……?”
  好眼熟的盒子!她分明見過!
  加穆輕輕扳開寶石鎖,一根食指將盒蓋頂了開來,露出裏麵棗紅色的絲綢墊。
  墊子上安置著一隻黃金手鐲,是用一股股頭發絲一般粗細的金絲編成,上麵零落地點綴著數顆璀璨紅寶石,滴滴如血,豔麗奪目。
  淨砂倒抽一口氣,喃喃道:“你……竟然……把師父的東西偷出來……”
  如果她沒記錯,這隻巧奪天工的黃金手鐲是師父的最愛,連她和加穆這種受寵愛的弟子都絕對不敢碰上一下。
  以前她經常能見師父對著它發呆,皺著眉頭,似乎正思考什麽困難的問題一樣,少女喜歡懷春,她和澄砂總是猜測那是師父心愛的女子留下的飾物。
  此刻突然見它被加穆拿著,她第一個反應就是他將手鐲偷了出來!
  加穆合上蓋子,委屈極了,“什麽偷?在你眼裏,我是那種不入流的賊嗎?這是師父要我帶給你的好不好?”
  淨砂急忙走過去,將首飾盒接了過來,打開怔怔端詳。
  “師父……?他怎麽會要你把這鐲子帶給我?他有說什麽嗎?”
  下山以來,師父給了她好多東西,她已經有些愧疚,如今又把這手鐲給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咦?等一等,這鐲子……似乎和以前見過的不一樣啊……?
  原本如同夕陽一般純粹溫暖的紅寶石,現在卻成了血一般的暗紅,一眼看不到底,紅得妖異濃厚。
  她疑惑地瞪著加穆,卻見他嘻嘻一笑,“你發現了?是我將寶石換了,所以嚴格來說,這應該算我和師父兩個人送給你的禮物,高興嗎?”
  “你怎麽可以擅自動師父的寶貝?好好的換寶石做什麽?原來的寶石呢?”
  她將鐲子拿了出來,責怪地看著他。
  加穆歎了一聲,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個黑色絲絨袋,丟了過去。
  “拿著拿著!袋子裏是原來的寶石,由於年代久了,光澤度和鮮豔度都大為遜色,所以我才給換上更昂貴的紅寶石,那可是有名的血色寶石!給我加了祈福咒法,可以護你平安。連個謝謝也不說,連個笑容也不給我,你好狠心!”
  淨砂有些羞澀,微微紅了臉,細聲道:“謝謝你……我很……高興……”
  加穆扶著她的肩膀,突然飛快地在她臉上印下一吻,然後對著愣住的她笑嘻嘻地。
  “感謝的酬勞我收下了,算來算去,還是我劃算。”
  他秀長的睫毛輕輕劃過她的臉頰,一陣細微的瘙癢,直直刺進她心底,刺出一個小坑,埂在那裏直折騰。
  她的臉紅得更厲害,急忙將這隻色狐狸推開,捉著手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師父交代了什麽?好好的為什麽要送我這個寶貝?”
  她低聲問著,任由加穆替她把鐲子戴在左手腕上,然後捉著她的手再不放開。
  “我去度假的時候,經過師父隱居的山,順便就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也把弟子們最近的情況匯報一下。他當初雖然狠心將我們全部趕了出來,但還是很記掛我們這些孩子的。我們聊了很久,我告訴他我和你的近況,還有三師弟佑冉,他已經脫離了法師這個行業,自己開了公司,身價上億呢!看樣子我們幾個弟子裏麵,就老三混得最好了。他說他很想念你,覺得你是我們幾個裏麵最有天分的,當初將弟子全趕出去的時候,他就後悔將你也趕出去了。後來他就把這手鐲給我,要我轉交給你,據師父說,這鐲子本身就有平定人心的作用,可以提高擁有者的靈力。”
  加穆輕柔地摩挲著她的手,又笑道:“他對你也真好,連我也開始嫉妒呢,他從來也沒給過我什麽寶貝,老是想著你念著你。你這丫頭到底有什麽魅力?把我們迷得團團轉。”
  他捏了捏淨砂的臉,愛昵溫柔。
  淨砂從來沒有遇過這般愛語溫存,完全不知如何應付,隻好繃著臉不敢抬頭,一顆心仿佛兔子一般,幾乎要跳出胸膛,臉上燒得滾燙,她想現在她一定窘迫得要命。
  無論什麽厲害的妖魔鬼怪,她都不怕,甚至眼皮都不動一下,但是,獨獨對加穆這種溫柔,她的表現實在拙劣到可笑。
  “反正,禮物我帶到了,話我也帶到了,我的寶石你也收下了。你說,我下麵應該做什麽呢?”
  加穆柔聲問著,似乎故意要看她羞澀的模樣,一雙眼幽深異常,直直地看著她。
  淨砂覺得渾身都開始發軟發抖,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想笑,想說點什麽別的話題,偏偏嘴唇動了動,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該死的,這狐狸男用了什麽蠱惑?再這樣下去,她的臉麵全沒了……
  “叮叮”兩聲,店門開了。
  淨砂終於得了逃避的機會,急忙掙開他的手,回頭望去。
  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走了進來,黑寶石一樣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冷傲的表情,卻竟然是襲佑!
  他臉色有些蒼白,有些狼狽,卻依然堅持著瞪她,眼底的厭惡之情雖然沒減,敵意卻弱了很多。
  淨砂沒有說話,靜靜地看他走到麵前,一把拿起桌子上自己喝過的奶茶,仰頭一口喝了下去。
  這個動作讓她呆了一下,然後他狠狠將杯子摜到桌子上,開口大聲道:“好!我輸了!我承認加穆從此是你天淨砂的人!日後我再不騷擾他……祝你們……百年好合……幸福……”
  說到後來,他開始哽咽,眼睛慢慢變紅,卻給他拚了老命壓住,嘴唇都咬破了。
  淨砂見他如此模樣,倒更說不出話來。
  加穆起身將他攬住,歎道:“你是男人吧?是男人就不許哭,要哭也找一個秘密的地方偷偷哭。打賭輸了就這種模樣,是想讓人看不起麽?”
  襲佑用力揉著眼睛,吼了起來,“誰哭了?!隻是進來的時候被沙子迷了眼睛而已!你別瞎說!”
  加穆搖了搖頭,正要再說點什麽,卻聽淨砂淡然道:“你的傷勢好了麽?”
  襲佑哼了一聲,傲然道:“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根本沒受傷好不好?!那些狗屎醫生是誤診!我根本沒事!”
  她有些想笑,雖然鼓足了勇氣來認輸這一點值得稱讚,但他的壞脾氣和爛嘴巴還是一樣讓人討厭。這個小子的傲氣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
  “既然沒事,就留下來吧,偶爾有人和我搶搶工作也蠻有意思的,我想加穆一定也舍不得你離開。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襲佑呆了一下,又哼了一聲,“誰知道你安什麽心?想讓我留下來看你們親熱嗎?我才不受這種窩囊氣!”
  淨砂突然覺得這小子根本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有理也沒辦法和他說。
  於是她站了起來,走向吧台,打開頭頂的一盞小小電燈,拿起一本書,輕道:“隨便你,反正我話已經說出來了,願不願意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要看書了,你們如果沒事,可以離開這裏。”
  襲佑還想再說點什麽賭氣的話,卻被加穆用力攬住了肩膀。
  “那我們先走了,如果有什麽新任務,別忘了打我手機哦!”
  加穆笑吟吟地說著,拖著襲佑就往門外走。
  一直開了門,他忽地回頭,狐狸眼閃過一道詭異的光芒。
  “淨砂,”他輕聲喚著她,“那手鐲可別脫下來,不然就不靈了哦。”
  他拋了個媚眼,拖著襲佑很快離開奶茶店。
  淨砂低頭看著黃金手鐲,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有些甜,有些澀,有些暈忽忽的。
  她覺得自己內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悄悄改變。
  耳邊傳來大鬼快樂的歌聲,她的心又沉了一下,漸漸陷入莫名的沼澤裏。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似乎有什麽秘密即將揭開,答案卻一定不是她喜歡的……

  10.加穆的禮物(下..

  昏暗的小房間,隻有牆上的一方通氣小窗透過些微光線,無數灰塵在陽光中熒熒閃爍,仿佛小小的鑽石碎屑。
  靠角落安置著一張巨大的床,從天花板上墜下重重黑色紗帳,影影綽綽,將裏麵躺著的人遮去大半。
  空氣裏流淌著暗啞的香氣,仿佛有意識一般,自動自覺地纏繞上來,帶著一種甜蜜的血腥味和腐爛的肉味。
  她推開門,慢慢往裏麵走,她的視線是驚疑又恍惚的,從灰色的牆掃到黑色的帳子上,飛快轉個彎,又定在陽光裏的灰塵上。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纖細,柔軟,幼小,是幼童的手。
  她怎麽……還是一個孩子嗎?
  這個屋子,是如此熟悉,這種香味,仿佛一直以來都深深記在心底。
  這個地方,她原是十分熟悉的。
  她本能地往床那裏走去。
  直覺告訴她,那裏藏著一個秘密。
  她已經選擇忘記的,可怕的秘密……
  隻是越向前走,她就越想逃開。
  香味……越來越濃膩……帶著腐爛的屍臭……
  她想吐……
  膽戰心驚,卻又恍然如夢,她停不下來。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細微的倒抽氣聲。
  床單,是一種年代久遠的血幹涸後的暗紅,仿佛被人用血浸透之後,再慢慢陰幹,得出那樣一種晦澀妖媚的紅。
  然,此刻,卻有一層一層嶄新的鮮紅一點點鋪上去,緩緩滲透,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發出玲瓏剔透的聲音。
  “滴答”,“滴答”……她覺得自己的心髒開始顫抖,隨著那節拍不由自主地晃動。
  耳邊突然傳來師父的聲音,低沉,如同耳語一般。
  『好孩子……過去看仔細一點,如果見到一個會發光的東西,立即拿過來給師父,好不好?』
  她驚恐地聽見稚嫩的自己快樂地答應了一聲。
  然後畫麵開始搖晃,她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開始快步走過去的原因。
  師父在身後喃喃地說著什麽,她卻怎麽也聽不完全。
  『……笨蛋……以為設下血親結界我就沒辦法了麽?』
  『……那果實終究是我得到了……』
  『……死了兩年還有身孕……』
  『產下什麽怪物……』
  他的聲音糾結成團,仿佛漸漸絞亂的磁帶,在腦海裏不斷重複,不斷扭曲。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短促,緊張,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膛,震得發痛。
  她突然開始無意識地顫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越來越近了,那張黑色的,神秘的床。
  伸出手去,極慢極慢地揭開帳子,濃厚的血肉味道撲鼻而來。
  她的腦袋瞬間變成了空白的。
  入目的,隻有早已模糊的血肉成團,依稀能看出一個人形。
  可是……可是……
  那如何還能稱得上是人?
  暗紅的浸透了血液的被子安穩地蓋在那團血肉上,那人的頭臉是完全的腐屍,牙齒白森森地乍在那裏,兩隻黑漆漆的眼眶裏還殘留著幹涸的眼珠。
  隻有枕頭上鋪滿的柔順烏黑的青絲,能看出這人是一個女子。
  她眼前陣陣發黑,呼吸也不能夠。
  偏偏她一步也逃不開,一眼也無法回避,她唯一的選擇隻有直直地看著。
  暗紅色的被子開始產生一波一波執著卻緩慢的鼓動,仿佛有什麽東西馬上就要從下麵破繭而出,羽化成巨大的怪物。
  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然而甜膩的香味也跟著增加,附和著濃烈的屍臭,薰得她張口欲嘔。
  忽然,那團人形的血肉猛然動了一下,那對幹涸的眼珠突然就攫住了她的視線,準確地對上了她的。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脊椎因為恐懼而發出的“格格”聲。
  那對幹涸的眼睛裏,居然有笑意散發出來……?
  那是一種狠毒卻暢快的笑,竭斯底裏地,終於得償心願似的,有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烈。
  她好想逃走,她再不想繼續看下去了……
  可是,沒有選擇,她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
  “呼”地一聲,那人突然猛地翻跳了一下,就好象床下麵有一雙手在奮力打擊她一般。
  被子被那人的動作弄得卷到一邊,露出隱藏在裏麵的,光裸的,腐爛的身體。
  她的肚子裏麵有東西在動……!
  有一種類似撕裂的沉悶聲音震蕩在她耳邊,然後,有一股冰冷的,腥臭的液體噴在她臉上。
  她下意識地用手一抹。低頭一看——
  暗紅色的血。
  有一雙細嫩的,屬於嬰兒的手從那人的肚子裏緩緩撐了出來,裂腹而生。
  她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而死,不是死在驚恐裏,就是死在那破腹生出的怪物手裏……
  一隻小小的,巴掌大的頭顱從腹中擠了出來,原來居然還是有眼睛的……!!
  那雙暗金色的眼睛仿佛野獸,間中一條血紅的瞳仁,灼灼地看著她。
  血流成河。
  暗紅和鮮紅的花盛開在腐屍的身體上。
  那個通紅的嬰兒弱弱地,執著地擠了出來。
  她覺得這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那隻小小的嬰兒爬了過來,每動一下,就有大滴的血液被它的動作帶得甩下來。
  她逃不開……逃不開……
  一隻冰冷的小小的手捉住了她的手指。
  然後——
  『姐姐……姐姐……姐姐——!』
  它這樣喚她。
  一邊發出令人牙酸的笑聲。
  不……不……!這是噩夢!
  老天!噩夢!噩夢!
  她覺得自己再不能承受,無數話語,無數笑聲,無數鮮血,一瞬間充斥她的腦海。
  她要死了……!
  『姐姐……姐姐!姐姐!』
  它還在喚她。
  “姐姐!喂!老姐!喂!天淨砂!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賴床了?”
  兩種聲音重疊在一起,然後一股大力猛然襲來。
  她幾乎是本能地,激烈地,不顧一切地伸手推了開來——
  “別過來——!”
  她淒厲地叫著。
  眼前忽然大亮,血腥味,香味,腐屍,全部消失。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白色窗簾,白色床單和被子,還有……
  “你幹嗎?叫得和殺豬一樣,差點給你嚇死誒!”
  澄砂莫名其妙地瞪著她,淺金色的長發隨意盤在腦袋上,穿著家常的睡衣,抱著胳膊站在床邊。
  原來一切真的是噩夢……
  她虛脫一般地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上麵布滿粘膩的冷汗,連衣服都濕了。
  “澄砂……給我……倒些水……”
  她沙啞地說著,心跳如擂。
  澄砂端了一杯水過來,奇道:“你果然做了噩夢?真是希奇誒,我從來也沒見你做過噩夢。除靈師不是有摒絕一切夢境的本領嗎?”
  淨砂慢慢喝了一口冷水,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會做夢?她已經有十年都沒做過夢了……
  “你夢到什麽了?突然推過來,好象有人要殺你一樣。”
  澄砂坐在床邊,替她理著淩亂的發,一邊又隨手拿了一件家常毛衣披在她肩膀上。
  淨砂給她一問,愣了一下,努力想了半天。
  “奇怪……剛才還記得了……怎麽突然全忘了?”
  她夢到什麽了?那麽害怕……?
  澄砂拍了拍她,說道:“記不得也好,除靈師可不適合做噩夢,我們本來就是屬陰的體質,再被噩夢侵蝕,那可什麽任務都沒辦法做了。”
  淨砂笑了一下,“對了,難得你會來叫我起床,有什麽事嗎?”
  澄砂站了起來,曖昧地眨了眨眼睛。
  “還不是那個加穆?一大早就打電話過來,要你十點之前一定要去白堊時代,好象又有新委托人要來,現在已經九點了,快起來吧,省得讓你家老公等得心焦。”
  淨砂瞪了她一眼,揭開被子下床。
  有一個冰冷的事物突然觸碰在她手背上,幾乎是本能地,她猛地一縮,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又捉了過來一般。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害怕。
  一樣金光燦燦的東西映入眼界,原來是昨天加穆給她的禮物,黃金手鐲。
  手鐲上數顆小小的紅寶石如同血滴,妖異豔麗。
  她覺得這種顏色出奇地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
  到底,她夢見了什麽?
  *****
  十點整,淨砂準時到達白堊時代。
  店門已經打開,想來必然是加穆幹的好事。
  她推開門,不出所料,加穆早已經喧賓奪主地把吧台後麵的電爐打了開來,冰箱裏放著的珍珠粉圓也給他提了出來放在下麵的櫃子裏。
  吧台亂七八糟一片,這人做事好象永遠留著邋遢的尾巴。
  她暗歎一聲,先將大衣脫了放在衣架上,然後轉身往大廳走去。
  遠遠地,就看到加穆修長勁瘦的背影,微長的頭發垂在後脖子上麵,柔順卻又有點淩亂。
  這是她二十年來最為熟悉的加穆,雖然人長的很俊美,卻總有一種不修邊幅的感覺,對什麽都漫不經心,對他自己也一樣。
  他對麵坐著一個麵目陰冷嚴厲的男子,正低頭喝著奶茶,見她走了過去,一雙倒三角眼立即緊緊地盯了上來,警惕而防備。
  這人恐怕不是什麽正經角色,他身上有殺氣,而且見到陌生人本能地防備排斥,隻有染黑的人才有這種習慣。
  加穆從哪裏找到這種委托人?他的路子未免太廣了吧。
  她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站在加穆身後,他立即回頭。
  “喲!親愛的你終於起床啦!”
  他笑容滿麵,站起來攬住她,低頭就想給一個火熱的早安吻。
  淨砂一巴掌堵住他高高撅起的嘴巴,冷道:“又有什麽任務要接?早點說吧,別總這麽無聊。”
  加穆也不惱,笑嘻嘻地攬著她坐在自己身邊。
  他的手慢慢撫上她的手腕,捉住了那隻鐲子。
  然後,他對她微微一笑,輕道:“你做了好夢嗎?親愛的?”
  她一驚,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驚訝。
  她搖頭,“別說廢話了,這位先生有什麽委托?請仔細說明。”
  那男子沒有開口,隻看了一眼加穆,他立即會意,立即說道:“是這樣的,淨砂,這次我可能會和你一起行動,因為事件比較特殊。”
  淨砂愣了一下,加穆也要跟著出任務?
  印象中,隻有遇到沒有把握對付的妖魔時,加穆才會出手。
  難道這次是大任務麽?
  “我先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啟盛房地產公司的開發部經理米先生。米先生,這位就是我剛才說的著名除靈師,天淨砂小姐。您有任何疑難問題都可以直接告訴她,我們斟酌情況來看要不要接手。”
  加穆輕鬆地說著,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米先生瞥了一眼淨砂,微微哼了一聲。
  “她隻是一個小丫頭而已,當真有那麽大的本事麽?我的事情可是很嚴重的,萬一給她搞砸了,我怎麽和上麵的人交代?給我換一個老練一點的法師過來。”
  加穆眨了眨眼睛,正想開口解釋,卻聽淨砂冷冷地說道:“信不信任我的能力是您的問題,不過我還沒說要接這個任務,倘若我們判斷之後覺得不值得接,您也就不存在交不交代的問題了。”
  米先生的臉色變了一下,殺氣頓時從倒三角眼裏流露了出來,他也沒有遮掩的意思。
  加穆揮手,試圖打圓場。
  “別急別急,米先生,或許她的年紀不大,不過經驗是絕對豐富的,這一點我可以和您打包票。何況這一次我也會跟著,您盡管放心吧,我們一定會讓您有一個完整的交代。”
  淨砂坦然接受著他的殺氣,一派輕鬆,眼裏仿佛根本沒這個人一樣。
  米先生看了她半晌,放出去的威脅和殺氣都好象打在石頭上一樣,一點回響都沒有,不由也有些佩服。
  “那樣也好,事情就拜托你們了。”他將眼光撤回來,說道:“訂金五十萬,事成之後酬勞兩百萬,現金支付。”
  淨砂擺了擺手,“先別說錢的問題,將您的情況說一遍,我們的酬勞是有級別的。高難度的任務酬勞和訂金都會成倍上漲,如果是超高難度的,還要委托人代買保險。”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印滿了字的紙,遞過去。
  “這裏是我們的規定,請您先過目,之後再酌情商討。”
  米先生接過去飛快地掃了一眼,目光停在超高難度級別上。
  卻見上麵寫著:『此類級別變數極大,訂金五十到一百萬之間,視情況而訂;酬勞最低兩百萬,無上限;另外,委托人要幫法師買保險,一旦發生生命危機,受益人為法師的親人。訂金一概不退還。』
  他笑了笑,將合同遞了回去,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立即撥了一個號碼過去。
  “小陳,立即給我送五十萬現金過來,地址是……”
  他將地址報了一遍,掛上了電話。
  “訂金一百萬,我的委托任務是超高難度的,還請兩位聽我說原委。”

  11.墮落之饕餮(一..

  “相信兩位能看出我是什麽身份的人,我也就開天窗說亮話,不需要裝了。啟盛房地產公司是我們老板純興趣而開的一家可以洗錢的公司,當然,我們也會做生意,為老板的朋友買下地皮,造別墅什麽的。”
  米先生喝了一口奶茶,淡淡地將自己的底牌全亮了出來。
  這個行為倒讓他二人愣了一下,想不到他如此爽快。
  想來此人或許也是一個性情中人,直來直去。
  “最近老板給了一筆大生意,買下距離本市三百公裏的麗霞山地皮,打算在那裏建一個大型的療養娛樂休閑場所,合作人是老板的知己好友,其中內幕自然不需我多說,兩位是聰明人,這次開發是必須成功的。之前地形的觀察,投資,分割……都沒有問題,非常順利。但是問題出在開始動土建設的這個環節。”
  他停了一下,沒說下去。
  加穆奇道:“莫非……是遇到了什麽無法解釋的現象?地形觀察不夠仔細?”
  米先生吸了一口氣,頓了半晌,才道:“可以……這麽說。我們一共邀了三個建築隊進行建設,其中有一個隊是請來進行二期開發的,暫時在半山采地皮挑選合適的地段。不過,他們出發後第二天就失去所有的音訓,無論用什麽方法去聯係都沒有回音,後來,我們又派了另一個小組去打聽消息,但那個小組也沒人回來,他們……就這麽突然失蹤在山裏麵了。”
  淨砂終於動了動眉毛,輕道:“到現在一共失蹤了多少人?有確切的數字嗎?而且,如果光是失蹤,也不值得您這樣大花費吧?來找我們法師是什麽原因?請您說重點的。”
  米先生沉默了一會,才輕道:“一共失蹤了三十六人,可以確定死亡了三十五個,還有一個人……逃回來了。”
  “逃?”淨砂立即捉住最關鍵的字眼,“那是什麽意思?”
  他點頭,“是逃回來的,滿身是血,身上卻找不到傷口,回來的時候神智已經不清,問他發生了什麽,他隻會說‘怪物’兩個字。就這麽一個身上沒傷的人回來後不到兩個小時就陷入了重度昏迷,現在還在加護病房沒辦法出來。我們老板對這件事情非常不滿,這個合作項目是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卻出了這種血案,如果不能解決,他會損失慘重。”
  加穆摸著下巴,想了一會,才轉頭對淨砂說道:“看這個情況,是不是山裏麵有什麽東西在作祟?是吃人的妖魔嗎?”
  淨砂搖了搖頭,“如果是吃人的妖魔,必然不會隱身在山林裏,而且逃回來的那個人雖然沒傷,卻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是被吞了一些靈魂導致的自發保護式昏迷。我覺得那裏有大妖。”
  米先生兩眼亮了一下,“這麽說來……你們願意接手了?”
  淨砂點頭,“好,這個任務我接了!訂金一百萬請先支付,酬勞方麵,先等我去事發現場看了情況再定。”
  加穆跟著摟上她的肩膀,笑道:“親愛的,這一次終於輪到我們倆一起做任務了。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啊?”
  淨砂還沒開口,卻聽米先生說道:“如果方便的話,兩位現在就可以和我走。開車去麗霞山,走高速公路也需要花上近三個小時,如果兩位不嫌棄,老板已經在山上臨時建成的賓館裏準備好了休息的房間和接風宴,請兩位休息一個晚上,明天再去半山看情況。”
  “看樣子這個任務要花不少時間……我要先和澄砂打個招呼,請等我五分鍾。”
  她起身掏出手機,走到吧台附近打電話回家交代事情。
  米先生看著她纖細的背影,還是忍不住疑惑道:“加穆先生……她……真的沒問題麽?那麽柔弱的樣子,又不能打又不能挑的,如果……”
  “沒問題,放心吧。”加穆打斷了他擔心的話語,微微一笑,“有我跟著,我還等著看初代妖之果的威力呢……”
  米先生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麽,卻見他笑得妖媚詭異,不由有些發寒。
  *******
  經過三個小時的高速公路奔馳,他們終於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到達了麗霞山。
  車子又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近兩個小時,最後來到了山頂一棟豪華賓館門口。
  賓館是典型的歐式建築,有著巨大的窗戶和繁瑣的雕刻,門口象征式的立著數根白色大理石柱子,整棟建築都是嶄新雪白的,一點瑕疵都沒有。
  汽車停在門口,立即有侍者走出來替他們開門。
  淨砂頗有些意外這個賓館的豪華程度,從自動的轉門進去後,大廳的地板全部是用最上等的黑色大理石鋪成,周圍看似隨意,卻極有格調地布置著白色大理石的雕象,左手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無比的油畫,畫的卻是天災人禍,山崩地裂的世界末日。
  看來這個染黑的老板還是挺有獨特品位的,至少沒把這裏裝潢成俗氣的皇宮。
  大堂的漂亮小姐笑容滿麵地將他們領入貴賓電梯,按下最頂層的按扭。
  電梯門剛一打開,淨砂就見到一群人站在門口。
  起碼有五六個高大的男子,統一的一色黑西服,眾星捧月似的,中間站著一個圓乎乎胖墩墩穿白西服的矮個中年男子。
  她愣了一下,難道這個彌勒佛似的笑眯眯的男子就是染黑的老板?
  不可思議,他看上去就和路邊做小買賣的販子一樣,一點氣勢都沒有啊。
  那中年男子往前走了一步,一開口聲音洪亮有力,頓時讓人生了三分好感。
  “歡迎歡迎!倉促迎接實在失禮,請天淨砂小姐和加穆先生去貴賓包間用餐,有幸請得二位來,實在是我的福氣。”
  他伸手過來,有分寸地握了握淨砂和加穆的手,絲毫也沒有猥褻狂傲的模樣。
  這樣的人,難怪其貌不揚卻可以穩做第一交椅,看來他們對染黑之人的印象要改一改了。
  一直到坐進了包間,喝了茶之後,老板支開了保鏢,隻留一個心腹米先生,才說起了失蹤的事故。
  “我想小米一定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你們了,隻是現在情況又變了。”
  他搖著頭,歎了一聲,“原本在加護病房搶救的那個工人,一個小時前剛剛被宣布死亡。死因是失血過多和心髒功能衰竭。”
  淨砂和加穆對望了一眼,果然是心髒功能衰竭!看樣子那人的魂魄一定是被什麽東西攝去了大半。靈魂被盜的人,死因大多數是心髒功能衰竭。
  隻是有一點奇怪,既然沒有傷口,哪裏來得失血過多?當真古怪。
  “臨死的時候,他有接近兩分鍾的清醒時段,說了一些話,我已經錄了下來,想請二位聽一聽,看看是否對你們有幫助。”
  老板從口袋裏掏出一盒迷你型磁帶,對米先生揮了揮手,他立即會意地從旁邊的櫃子裏取出專門的錄音機,把磁帶放了進去。
  錄音機的喇叭立即發出輕微的“嘶嘶”聲,接著就是一個人短促艱難的喘息,極辛苦的樣子。
  『救……救救我……』
  那人仿佛用盡了氣力在嘶吼,卻隻有很低的聲音。
  『那東西……那東西把人全吃了……也吃了我半個……救救我……!』
  『千萬……千萬不要再去那裏……那是……怪物的巢……』
  之後,那人隻是叫著救他,然後又哭了起來,喚著親人的名字,慢慢微弱下去,最後就沒了聲音。
  淨砂皺起了眉頭,什麽叫吃了半個?不是說那人一點傷沒有麽?
  老板把錄音機按了暫停,然後充滿希望地看著他們倆。
  加穆苦笑著搖了搖頭,“抱歉,信息太少,我們什麽也聽不出來,看樣子也隻有明天親自去現場觀察情況了。”
  老板歎了一聲,“也隻好這樣了,可是已經死了那麽多人,那裏實在是危險,就您二位去,我有些不放心呢。要不我派些部下跟著你們?也好做做幫手什麽的。”
  “不用了,普通人去那裏再多也幫不上什麽的,遇到危險反而更麻煩。您請放心,我一定會將這事情解決的。”
  淨砂沉聲說著,暗暗捏緊了腰間的厲日刀。
  看樣子這一次會遇到大妖魔,能不能成功,就看她的運氣了,她到現在也完全無法使用這把刀啊……
  加穆見她這付模樣,微微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喂!淨砂!快來看快來看!這是真正的名家油畫誒!”
  加穆爬在沙發上,仰著脖子對著一幅天使圖大流口水,就差沒扯下來帶回去了。
  淨砂坐在對麵,麵無表情地喝著茶,對他的貪婪模樣不予理睬。
  “哇!搞錯沒有?居然連浴室裏麵的水龍頭都是鍍金的?!時老板太奢侈了吧?!”
  他從浴室竄到衛生間,再從臥室跑到前廳,連連讚歎,活似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連白色長毛地毯都要摸上一摸。
  淨砂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加穆,不要那麽丟臉好麽?我們不是來享受的,我們是來出任務的。”
  連吃了三十五人的大妖魔,也不知道如何的難對付,他居然還有心情讚歎裝潢,真是少根筋!
  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呢……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邊,將窗簾揭開一些,靜靜看著外麵漆黑起伏的山巒。
  她還是第一次覺得事情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稍微不慎,連命也保不住。
  背後忽然一熱,原來加穆攬住了她的腰,下巴貼在她肩膀上,愛昵異常。
  “加穆……!”
  她剛要指責一番,卻聽他低聲道:“你在害怕?”
  她頓了頓,沒說話。
  加穆的手順著她的胳膊緩緩滑下,一直落在手腕的黃金手鐲上。
  他慢慢摩挲著那隻精巧的手鐲,仿佛愛撫著心愛的事物一般。
  “死了那麽多人,這裏也沒有任何妖氣,而且看上去似乎還是會吃人魂魄的妖魔。你是在擔心我們無法成功?”
  他輕輕問著,從窗戶裏與她對望,一雙狐狸眼灼灼閃爍。
  淨砂低下頭,輕喟了一聲,“別鬧了……你總是這麽沒正經的。難道你不擔心?”
  一隻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轉過臉去。
  “淨砂,”他直直地看著她的眼,不給她逃開,“你怕什麽?有我在,就是拚了命,我也會護你周全的。你不相信我嗎?”
  淨砂有些羞澀,最近加穆越來越喜歡貼近她了,每次他一靠近,她就會渾身不對勁,開始發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你……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她輕聲說著,鼓足了勇氣握住他的手,他立即回應,與她五指交纏。
  不知道什麽時候,窗外開始放起煙火,鐵樹銀花開滿了墨藍的天空,將這一小方天地映得閃爍動人。
  她靜靜地看著五彩煙火,幻夢一般的光彩倒影在她的眼睛裏,有一種讓他驚愕的明亮。
  “加穆,我隻是擔心你罷了,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她輕聲說著,漫天頓時開滿妖嬈花朵。
  他怔在那裏,愕然與她對望。
  窗外七彩繽紛,時不時就給她的頭上身上鍍一層豔紅或者翠綠,她的眼睛璨如煙火。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可是,我不能不管你。我想保護你。”
  她第一次坦白自己的心聲,得來的,卻是他愕然的眼神。
  『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他移開目光,忽然將她緊緊摟進懷裏。
  妖媚的花朵盛開在他眼睛裏,一閃一閃,瞬間就被拉入幽深的旋渦裏,再也沒有半點動靜。
  他合上眼睛,輕道:“很遲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12.墮落之饕餮(二..

  事發現場在半山腰。
  第二天,司機將他們倆帶到了二期開發地段,他們剛下車,司機就把車子飛也似的開了走,留下一排濃煙,充分表現出他的恐懼和焦急。
  加穆哼了一聲,反手攬住淨砂,說道:“好沒膽子的人!青天白日,到底怕什麽?!”
  淨砂將他的手推開,徑自往前走去。
  “他隻是個普通人,這裏於他如同屠宰場,死了那麽多人,你以為別人的神經都和你一樣大條嗎?”
  她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景致。
  這個地方是半山腰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塊平地,前有修建好的盤山公路,後有正在建設中的過山纜車,可以說是建療養院最佳的地點,采地皮的人的確專業。
  隻是奇怪,殺了三十五人的大妖魔,這裏卻一點妖氣也感覺不到。
  她仰頭望了望天空,此時是正午十一點左右,陽光明媚刺目,天空裏一絲雲彩都沒有。
  或許這個時辰,妖魔還在休眠狀態,妖魔活動的旺盛時分是午後和午夜。
  沒關係,她可以等,順便將附近的地形仔細觀察一下,以便發生危險時利於逃生……
  往北的方向是大片的密林,其他三方都是峭壁或者公路,看這個樣子,蹊蹺必然出自山林。
  原來還是一隻隱居山林吸收自然精華的妖魔!她都不記得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種“樸素”的妖了。
  自從開始出現“都市”這個東西,不但人類變得懶惰,連妖魔也跟著懶惰了。
  它們不再試圖通過自身吸取精華的修煉來完善自己,反而隱身於都市中,潛藏在鋼鐵的黑影裏,用偷取人類的精氣和血肉這種歪道來充實自己。
  貪婪,懶惰,凶狠……這些欲望,究竟是妖魔傳染給人類的,還是人類教給妖魔的?
  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淨砂……感覺到了麽?”
  加穆突然輕聲問道,緩緩將手腕上的一串伽南木的珠串捋了下來,捏在掌中,神色嚴肅。
  她微微點頭,掐指開始算起來。
  “不是妖氣,是陰氣。看來這裏不止有妖,還有鬼。真是大雜燴……”
  鬼居然敢在正午時分跑出來,當真難得,不怕被太陽曬死麽?
  “你說,會不會是被妖吃掉的那些人?他們突然慘死,必然有怨恨,或許就此而成厲鬼也未可知。”
  加穆不擅長掐算測方位,隻好跟在淨砂身後亦步亦趨,隨時留意情況。
  淨砂搖了搖頭,“不可能,那妖是吞吃魂魄的類型,那些人已經成不了鬼了,連來生也沒有。”
  就此完完全全地消失在這個世界,是殘忍還是解脫呢?
  前方密林突然傳出一陣細微的騷動,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出來。
  加穆將淨砂擋在後麵,眯著狐狸眼仔細望去——
  “嘩”地一聲,繁密的枝葉突然被一雙染滿血汙的手撥了開來。
  陽光隔著樹葉,變得陰暗曖昧,朦朧地撒在那人臉上身上,打出一層灰色的影子。
  淨砂忽地倒抽一口氣!
  鬼——?!怎麽可能?!
  一張沒有表情的,呆板的臉慢慢清晰出來,那人的眼睛一點神采都無,死魚一般,看也不看他們,徑自緩緩走了過來。
  他身上還穿著灰蘭色的製服,胸口印著XX建築公司一大隊,果然是那些失蹤了的工人!
  淨砂動了動,似乎打算上前對付,卻被加穆輕輕拉住了胳膊。
  “別急,”他貼著她耳朵悄聲說道,“看看情況再說。我覺得大頭的在後麵。”
  “這不是單純的鬼!他隻有身體卻沒有魂魄了,為什麽還能動?!”
  淨砂疑惑極了,僵屍雖然存在,身體裏卻一定是有魂魄的,屬於有別於鬼的另一種特殊存在,然而這個人身體裏沒有魂魄卻能行動,到底是什麽力量控製著這具身體呢?她一點妖氣也感覺不到啊……
  那人的衣服被血浸透,呈一種詭異的暗紅。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見到這種顏色,渾身突然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往後麵退了一步。
  那一瞬間,腦海裏閃過了什麽畫麵?為什麽……她不記得了?
  “淨砂,你看他身上沒有傷口,能注意到血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嗎?”
  加穆將她護在身後,輕聲問道。
  她怔怔地搖頭,腦袋裏有什麽聲音開始紊亂。
  不對,怎麽在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
  她似乎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怎麽也想不起來……
  “他已經是活僵屍了。”
  加穆的聲音將她推進一個更大的迷團裏。
  活僵屍……?為什麽?為什麽聽起來那麽熟悉?最重要的那個畫麵,她為什麽總是想不起來?
  “他的魂魄雖然已經不在身體裏了,可是還殘留了一些意識,或許是怨恨,或許是懷念,或許是恐懼,所以促使他的身體動作。你以前沒聽說過嗎?沒見過嗎?”
  加穆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聽起來那麽妖媚,含著一種笑,令她毛骨悚然。
  不,她分明是有印象的,她覺得自己應該見過,可是……她卻完全忘記了。
  那種甜蜜暗啞的香,夾雜著濃烈的屍臭,浸染在床單上的暗紅血漬,一層一層,新增添的豔紅……滴答,滴答……
  她的呼吸突然開始短促,眼前閃爍過無數光點,最後化成一隻染血的小小嬰兒手。
  那隻手柔弱地抓著她的手指,然後,用一種稚嫩卻陰險的聲音喚她——
  『姐姐……姐姐……』
  她陡然反抗,將那隻逼近身體的僵屍一腳踹了出去!
  “我不管這些魑魅魍魎是什麽東西……要阻擋我天淨砂,就去死——!”
  她厲聲吼著,將腦海裏紊亂的聲音全部屏除,腰間的厲日刀開始劇烈的顫動,仿佛應和著她身上奔騰的靈力,怎麽也停不下來。
  加穆愣了一下,張口剛要說話,卻見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根嶄新的萬年檀香木製成的法器——火紅的筷子。
  淨砂將筷子拿在手指間,耍了幾個花樣,忽地縱身而上,筷子尖飛快劃過那僵屍的眼睛。
  “撲”地一聲,黑色的血液從那僵屍的眼睛裏噴了出來,落在地上,發出一種強烈的腐臭。
  這個身體,原來早已給吃空了?!隻剩下骨骼和皮包住一團膿水……?!
  她猛地刹住腳步,瞪著那人,卻見他哼也不哼一聲,倒在地上抽了幾下,頓時化成一股黑色的煙,瞬間被風吹散了開來。
  “妖魔……不止吃魂魄……還吃身體啊……”
  她喃喃地說著,半晌,眼神忽而變得冷厲。
  “我一定要除了它!”
  她轉身就走,直直步入密林。
  那些迷惑她的,困擾她的,她選擇忘記!
  此刻,她隻要專心做任務就好。
  加穆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嘖,沒想到……那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反抗……
  是不是該用稍微激烈一點的方法?她的意誌要比想象中來得堅強。
  可是,如果過於激烈,他怕……她從此就被毀了。
  腦海裏突然響起一個嬌嫩的聲音:『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他怔了半晌,最後隻得一個模糊的笑。
  要坦然承認嗎?他其實是受了一些震撼的。
  “唉……好在沒有把心帶出來……”他揪著胸口的衣服,淡淡笑著,“不然,還真有些不忍呢……”
  他頓了頓,拔高了聲音在後麵嬌聲喊了起來,“淨砂!等等我啊!要把我丟在這裏嗎?好個沒良心的丫頭!”
  他一扭身,飛快地,嫵媚地追了上去。
  *********
  “你猜猜,什麽種類的妖會又吃魂魄又吃肉體呢?我覺得是猛獸變的妖魔,它們最貪吃了。”
  加穆跟在後麵唧唧喳喳地說著廢話,一派輕鬆模樣。
  淨砂懶得理他,一邊掐指算著陰氣的方位,一邊飛快在密林裏走著。
  “話說回來,猛獸變的妖魔很少有美型的,我真不想看到醜陋的妖啊,那樣我以後想起來連飯都會吃不下的!希望這次幸運一點,能遇個漂亮一點的妖魔……”
  加穆說了半天,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幹脆一巴掌拍上她的肩膀,將她拍得歪了半邊。
  淨砂無奈地看著他,歎了一聲,“加穆,現在是閑聊的時候嗎?你怎麽越來越不長進了?師父要是看到你這種樣子,一定會氣死的。”
  加穆挑了挑眉毛,“師父?反正他也不在這裏,我管那麽多……不過我倒是想起來了,你記得師父以前說過的妖魔種類麽?世間有一種特別貪吃的妖魔,據說還是上古時代的大妖了,從來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它的長相,但它貪吃的名號卻響亮在外,它叫做……”
  “饕餮。”
  淨砂打斷他的話,“叫饕餮,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覺得這次的妖魔會是饕餮嗎?說實話,我懷疑這種妖魔早已滅絕。這種厲害的妖魔,隻要有一隻出現在世間,都能引起絕對的恐慌,但就連師父他們都從來沒見過饕餮的存在,所以我認為那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
  加穆轉了轉眼珠,笑了起來,“你說的那麽肯定,萬一果真是饕餮,你怎麽對付?”
  淨砂白了他一眼,“請不要做沒有意義的假設好嗎?饕餮怎麽可能藏身在這種小山野?如果是萬裏的原始森林裏麵,我還願意相信一些。”
  加穆聳聳肩膀,不打算和她爭辯。
  默默地又走了一會,他突然又道:“你知道麽?饕餮吃人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它不喜歡血肉橫飛的慘狀,是一種很講究吃的儀態的妖。被它吃過的人,都會保留原形,可是裏麵卻一定被吃得空空的,一點不剩。”
  淨砂皺起了眉頭,終於給他激得停了下來,回頭看他。
  “你到底想說什麽?一次說明白好不好?”
  加穆笑眯了狐狸眼,柔聲道:“我呀,隻是希望你不要太輕敵,畢竟什麽可能都會發生。”
  他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頭發,“我期待你使用厲日刀,就算對手是饕餮那種傳說中的大妖魔,你的厲日刀也可以對付的。”
  “我現在的能力根本沒辦法駕禦它,不要再說沒有意義的廢話了,正經趕路才是。馬上就要午後了,正是妖魔猖獗的時刻,你再這麽吊而郎當的,當心出錯。”
  淨砂再不理他,徑自往前走去。
  “淨砂!”
  他忽然又在後麵鬼叫起來。
  她忍無可忍,這個人今天到底怎麽了?!發什麽神經?他以為自己是唐僧嗎?羅嗦到讓人惡心!
  “給我住嘴!”
  她猛地回頭,嚴厲地對他吼。
  然而,左腳卻一腳踏空,整個人瞬間就往下掉。
  這種地方,還有誰挖陷阱?!她反應奇快,順勢一個翻身,用手撐在地上,可是那隻撐下去的手居然也按了個空?!
  陷阱怎麽這麽大?太詭異了吧?!
  那一個刹那,她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奮力將身體緊繃住,雙手陡然張開,企圖捉住一些可以止住下落勢頭的東西。
  手指忽然一陣劇烈疼痛,原來她無意識地死命捉住了長在巨大陷阱口的一些野草。
  她剛鬆一口氣,正準備一躍而上,忽地頭頂飛快砸下一個人形黑影,帶起淩厲風聲。
  “淨砂!我來救你了!”
  加穆高聲叫著,竟然看也不看,直直往她身上跳了下來!
  “笨蛋!別跳!”
  她厲聲吼著,結果卻被他砸個正著,手指再也捉不緊那點草皮,忽地一鬆,兩個人飛快墜落。
  那一個瞬間,她恍惚見到加穆含笑的眼神,不由有些吃驚。
  然而,這個洞卻出乎意料的深,頭頂的光線一下子就消失,兩人被黑暗吞噬,急速下墜。
  她感覺一雙堅硬卻冰冷的胳膊用力環著自己的腰,勒得她幾乎要窒息。
  陰風從下而上,迷了她的眼,帶著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妖氣和腐臭,那種味道將潛藏在她腦海深處的某種記憶又喚了起來。
  意識頓時模糊,全身的靈力開始亂竄,痛苦不堪,腰間的厲日刀開始發瘋一般震動,幾乎要脫鞘而出。
  她聽見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輕道:『妖之果的威力,藏在身體裏不會使用麽?我暫時同意你使用我,但什麽時候,你能學會完全掌握妖之果,再來引導我吧……』
  她大驚,隻覺體內突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幾乎要衝破頭頂而出,將她的長發根根衝擊得站立起來。
  幾乎是本能地,她猛地伸手將緊緊抱住她的加穆反手扣住,一個翻身,穩穩落在洞底,長發重重地砸在背上臉上,還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灼熱。
  她茫然地喘息四顧,入目卻是完全的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加穆沒有說話,軟軟地依在她懷裏,似乎是昏了過去。
  她完全不明白剛才那一個刹那,究竟發生了什麽天翻地覆的事情,下意識地去碰腰間的厲日刀,它好好地掛在那裏,半點也沒動彈。
  剛才,真的有人在和她說話嗎?
  空氣潮濕腐臭,熱氣烘人。
  她所有的直覺在這一刻全部發揮了出來,警惕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有什麽東西……黑暗裏,有某種東西粗粗地呼吸著,往他們這裏過來了!

  13.墮落之饕餮(三..

  “淨砂……”
  加穆突然開口喚她,讓她吃了一驚。
  “加穆!你沒事嗎?”
  他忽然一把捉住她的胳膊,輕聲道:“我剛才跌下來的時候胳膊撞上了洞口,現在動不了,估計是骨折了……你別擔心,我給你設上保護結界,我們往前走。”
  他將手腕上的伽南木念珠露了出來,食指和拇指捏住頂端那顆半透明的碧藍珠子,低聲念了幾句古怪的咒文。
  一層稀薄的黃色光立即籠罩住兩人,仿佛第二層的皮膚,緊緊貼在身體上。
  這是加穆最擅長的保護結界,可以抵擋住妖魔的普通攻擊,是結界師中最常用的法術。
  “你怎麽樣?沒事吧?先忍一忍,這附近有不幹淨的東西靠過來,如果想休息,至少也找個安全的地方!”
  淨砂沉聲說著,將火紅的筷子捏在手中,另一手從口袋裏飛快抽出一遝符紙,咬破手指在上麵龍飛鳳舞一般畫上咒文,然後用筷子一戳而過。
  黑暗裏,沙沙的步伐聲連綿不絕,似乎有很多東西慢慢地往他們這裏移動過來。
  空氣裏浮動著腐臭的氣味,從眼睛和皮膚滲透進去,中人欲嘔。
  淨砂再也無法忍受,厲聲喝道:“加穆!用日光術!”
  話音一落,身後突然迸發出強烈的光芒,好象平地突然出現另一顆小太陽一般。
  加穆兩根手指之間夾著一張金色的符紙,光芒就從紙上發出。
  眼前頓時大亮,將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身前不到三米的地方,居然站滿了人!每個身上都穿著灰色的建築大隊製服,竟然是失蹤的那三十五個工人!
  洞底巨大無比,洞壁上布滿粘稠的液體,發出暗綠的恐怖色澤,汩汩蠕動。
  在那三十五個僵屍身後,是一條幽深狹窄的通道,即使用上了日光術,依然看不到裏麵的情景,有一種令人渾身發冷的妖氣從裏麵傳出來,毛骨悚然。
  僵屍們麵對強烈的光芒,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個個木然而上,一點一點挪動步子,雙手伸出,十根指頭上指甲是青紫的顏色,腐臭的氣味頓時彌漫而來,
  淨砂本能地後退了一步,抬手捂住口鼻。
  太臭了……隻怕將這些僵屍打倒之後,他們也會被薰去半條命。
  正在思索對策,卻聽加穆輕聲道:“淨砂,我用鎖身結界將它們困住吧……讓你在這裏消耗體力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立即按住加穆的手,“別動。鎖身結界會消耗你大半體力,不值得用在這裏。讓我想個辦法繞過去……”
  她皺起眉頭,苦思對策的同時還躲避著僵屍胡亂揮出的手爪。
  一隻漆黑的手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陡然伸出,一把往她胸口抓了上來,她一驚,急忙閃身讓過,可是掛在脖子上的那個青銅小牌子卻被那隻手的指甲碰上,叮的一聲。
  對了!她怎麽把大鬼忘了?!這種充滿陰氣的僵屍,正是大鬼最喜歡的食物啊!
  心念至此,她急忙捏住那枚銅牌,厲聲喝道:“大鬼!出來聽我號令!”
  話音一落,呼地一聲,一團霧氣從牌子裏噴出來,團團聚在地上,瞬間化做那隻巨大的鬼物。
  它恭敬地跪在淨砂麵前,叩首道:“大鬼見過主子,請問有何號令?”
  “給我把這些僵屍解決了,要吃掉還是撕壞隨便你,反正他們早就死了。記住,一個也別留!”
  隨著大鬼的歡呼聲,她和加穆趁機分兵兩路,一左一右往前飛快跑去,閃電一般從那些張牙舞爪的僵屍身邊逃走。
  隻聽大鬼捉住那些僵屍,咀嚼聲不斷,僵屍在它巨大的身體前,如同紙片一般脆弱,立即碎開來。
  加穆苦笑了起來,“淨砂,它吃了那些僵屍再回來,你就不嫌惡心?一點美感也沒有啊!”
  她沉聲道:“現在根本不是講究美感的問題!這裏能找到什麽好看的東西?會吃人的妖魔,長得再好看,還是醜陋的!”
  言語間,他們倆已經避開僵屍,跑到了那個通道前。
  淨砂剛要進去,卻聽大鬼突然在後麵嚶嚶哭了起來,委屈極了。
  “主子,主子……它們……一點都不好吃……裏麵都是空的……”
  她歎了一聲,當然不好吃,裏麵早就給妖魔吃完了啊!
  “別抱怨了!有吃的就不錯了!給我全收拾了,別廢話!”
  她回頭一看,卻見大部分的僵屍都已經給它咬爛,在地上蠕動幾下頓時化成黑煙,大鬼委屈地抓著一隻僵屍,吱吱亂叫,眼淚在大大的眼睛裏麵旋轉,眼看就要落下來。
  “聽話一點,等回去之後,我燒些你喜歡吃的東西祭奠你,現在不許羅嗦!”
  大鬼無奈極了,隻好將那些僵屍扯爛,再不去吃,不一會兒,三十多個僵屍就給它收拾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不剩。
  她將大鬼收回牌位裏,轉身就跑。
  那三十五個工人,再也回不去了,他們在現實裏一定有父母,有愛人,有孩子,可是卻無辜被妖魔如此殘忍地吃去,連魂魄也不留下。
  她絕對不會放過那個貪婪的妖魔!賭上她天淨砂的尊嚴,勢必殺了那隻妖魔!
  那條通道彎曲扭折,顯然非人力所掘出,壁上還沾染著一些白色的液體,湊近一些去嗅,有一股淡淡的腥氣,卻並不難聞。
  她用筷子挑了一點下來,不敢用手去摸,隻用符紙搓了搓,液體頓時化開,發出陣陣花草的香味,讓她有些詫異。
  這種地下,哪裏來的花草?如果她沒猜錯,這種白色的東西應該是食人妖魔的體液,怎會有如此清冽的氣味?
  正在奇異,卻聽加穆輕道:“快到盡頭了!小心一點!”
  他將那張發光的金色符紙搓爛,通道裏頓時變暗,卻不如剛才那麽漆黑,前方隱隱有光線透露過來,空氣竟然慢慢清涼芬芳,一股股清冽的風吹在臉上,不由精神大震。
  淨砂心中疑惑,立即加快腳步,往前飛奔,沒跑幾步,眼前豁然開朗!
  眼前居然是一片明媚天地,雖然稱不上花香鳥語,卻也是幽靜宜人。誰能想到那那種恐怖肮髒的洞後麵,居然藏著這另一方洞天?!
  原來出了洞是一個小小的山穀,陽光安靜地撒在鬆樹上,地麵還有一些積雪未融,斑駁著金色的陽光,分外清幽。
  鬆樹林旁是一大塊空地,地上有雜亂的腳印,還有一些巨大的劃痕,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麽東西。
  妖氣……就在前方……
  淨砂和加穆一刻也不敢放鬆,四顧許久,卻半個影子也沒有,然而妖氣卻是越來越濃。
  淨砂慢慢把手伸進口袋裏,用手指夾住一根香煙,緩緩遞到嘴邊,正要再掏打火機,加穆卻“啪”地一聲將自己的打火機點燃送到她麵前。
  “謝謝。”她深吸了一口,噴出淡藍的煙霧,立即被春寒陡峭的風吹散開來。
  “少抽一點煙,對身體不好的,以後不想給你老公我生一個健康的孩子麽?”
  加穆嬉笑地低聲說著,得來淨砂狠狠的一個白眼。
  都什麽時候了?他居然還有閑情開這種無聊玩笑?!
  她張開嘴,正要說話,卻聽前方突然傳出一陣細微的聲響,仿佛是什麽人踏在雪上,發出咯吱聲,一點一點往他們這裏移動過來。
  她大驚,急忙將筷子緊緊攥在手裏,擺好架勢,半點也不敢鬆弛,緊緊盯著鬆樹林那塊搖曳的影子。
  慢慢地,輕微地,一個纖細的影子從樹林裏走了出來,日光璀璨,那個影子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狀態,脆弱異常。
  淨砂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在那一個瞬間。
  『開始,隻是好奇的欲望,想吃一點點……
  慢慢地,慢慢地,無法自拔……
  欲望原來會積累
  我控製不了
  美味是如此誘惑……
  全吃了……全吃了……將他們全吃個幹淨……
  吃個幹淨……』
  有一個憂傷的聲音喃喃地念著這些話語,那人從樹林裏現身,纖細,柔弱,憂傷。
  妖魔——!
  淨砂顧不得管它為什麽是人形,事實上能成人形的妖魔已經是非常厲害的大妖了。
  不出所料,這果然是一隻厲害的大妖!
  它的妖氣尖銳且霸道,幾乎讓人無法睜開眼睛,然,其間為什麽有一種幽幽的悲傷含在裏麵?
  吃人的妖魔,還有什麽好悲傷的?!
  “受死!”
  她大喝一聲,縱身而上,火紅的筷子在空中一劃而過,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點那隻妖魔的眼睛。
  可是,筷子卻在距離那人身前三寸的地方停了下來,仿佛觸到了銅牆鐵壁一般,無論如何也戳不下去。
  她有些駭然,抬頭望向那人,卻見他有一付清淡秀麗的眉眼,整個人極其纖細,仿佛柔弱的女子。他身上穿著和那些工人一樣的灰色製服,上麵卻滴血不染,幹淨合身,一頭柔軟的黑發,垂在脖子上,眼睛細長明亮,幽幽地看著她,說不出究竟是危險還是冷漠。
  她的鬥氣頓消,急急收回筷子,疑惑地看著那人。
  “我不是故意的……開始,我隻是好奇而已,可是……真的很美味,我從來沒吃過那麽美味的東西……你說,是我的錯嗎?我全吃了,順著自己的願望,我有錯嗎?”
  那人輕輕說著,忽然邁開腳步,往淨砂身前走去,慢慢逼近。
  淨砂隻覺身體似乎被什麽沉重的東西捆了住,怎麽也動不了,掙紮也沒有用,不由大駭,眼睜睜看著那人清淡的眉眼靠近,直直地瞪著她。
  “是我的錯麽?原本我真的不想吃他們……可是,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控製不了……你願意讓我吃了嗎?我隻要再吃一點點……一點點……我再不吃了……一點點就可以……讓我吃一點……”
  話音慢慢消失,呼啦一聲,從他身後陡然升起一隻巨大的尾巴!頂端長著尖利血紅的刺,起碼有一條腿那麽粗,在空中扭來扭去,猙獰之極。
  那根尖刺飛快地往淨砂頭頂刺下來,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讓我……再吃一點點……”
  他喃喃地說著,淡紅色的口水從嘴角邊流了出來,麵目頓時猙獰恐怖,眼白陡長。
  淨砂使出全身的氣力,也躲不開他強大妖氣的束縛,眼看那根可怕的尖刺就要紮穿頭頂,卻聽加穆在後麵叫了一聲。
  她沒聽清他究竟喊了什麽,卻突然感覺妖氣有鬆動的趨勢,那根尖刺也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她順勢一掙而出,立即逃了開來。
  那人回頭望向加穆,又是驚奇又是古怪,張嘴剛要說話,卻見他忽然縱身而上,那隻沒有骨折的手直取他的喉嚨。
  “您……!”
  那人喚了一聲,接下來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因為加穆的攻勢太淩厲,終於將他逼得出手抵抗,背後的尾巴猛然砸下,將加穆退開。
  那人倒退幾步,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原來你不是……他比你強太多了……”
  “你在說什麽夢話?!乖乖束手就擒!你知道自己吃了多少個人嗎?!原本可以修成正果的妖,現在卻淪落成吃人的妖孽,枉費你那麽多年清淨的修行!你不悔麽?!”
  加穆厲聲嗬斥著,一雙狐狸眼灼灼地瞪著他,動也不動。
  那人沉默了一會,忽然哭了起來。
  “太美味了……太美味了……我沒辦法……沒辦法忘了……隻要再吃一點點……真的,隻要一點點,我就再不吃了……一點點……”
  他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往結界外走出來,竟然絲毫不受影響!
  淨砂大驚,居然連加穆的結界也沒辦法困住他?!這到底是什麽厲害的妖?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啊!
  “一點點……一點點!讓我吃!”
  那人走出結界,一張臉突然變了形,嘴角裂了開來,尖利的牙齒如同刀刃,頭頂有角漸漸凸出,身體也躬了下來,手掌成利爪,撐在地上,隻一個瞬間,立時化身為獸,須發俱張,頭角崢嶸,一雙眼圓若月亮,卻閃爍著瘋狂的紅光。
  淨砂怔怔地看著這隻從未見過的妖魔,卻覺得分外熟悉……
  不對……她以前是在什麽地方聽過這種獸……?!怎麽忘了?
  “果然是饕餮!看樣子還是一隻年輕的饕餮!淨砂,將它捉住我們就發了!”
  加穆突然興奮起來,也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麽。如果能收服,還用得著苦惱麽?它和他們倆的功力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好不好?!
  她猶豫在逃與不逃之間,遲疑地將手摸向腰間的厲日刀。
  要用嗎?有把握嗎?不然他們可都會死在這裏了啊!
  對方不是普通的妖魔,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大妖饕餮!恐怕連師父在這裏,也無法全身而退吧……
  “讓我吃!”
  它大吼一聲,竟然往加穆飛快撲去!背後的大尾巴猛地一甩,妖異地卷了上去。
  加穆麵無表情,眼神卻漸漸陰冷。
  他早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了……這隻沒種的饕餮……
  他奮力躲開那隻大尾巴上的尖刺,那根刺行動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鬼影子似的,可是如果給紮中一下,恐怕以他現在這個水平,會出大麻煩……
  他一邊思索著對策,一邊閃躲,一切快到驚人,淨砂想幫手都插不進去。
  加穆飛快閃過饕餮的一抓,腳下卻忽然一滑,踩中一塊平滑的冰,頓時暗叫不好!他今天可真夠衰的!給這小子紮中一下,會痛上一個多禮拜呢!
  來不及應付,他仰麵摔了下去,偏偏其中一隻手骨折了,害他連支撐一下都沒辦法……
  眼看那根血紅的尖刺對準他的頭頂刺下來,他忽然浮出狡猾的笑。
  好戲,要上演了——
  “受死!”
  伴隨著一聲激烈的呼喊,一道銀光劈開他頭頂的空氣,仿佛鳥鳴一般,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躺在地上,望著上方吃力握住劇烈震蕩的厲日刀的淨砂,笑了起來。
  喔,終於上場了,與妖之果相互呼應的厲日刀。
  讓他好好欣賞一下,妖之果初醒的威力吧……
  之後,一切都會是他的。
  ************
  澄砂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吃午飯,門鈴就響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時鍾,中午十二點,這個時候有誰會來?奇怪。
  “來了來了!”
  她一邊披上外衣,一邊衝過去開門,門鈴響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哪個沒禮貌的人一直按!她要好好說說這個破壞人家休息時間的混蛋!
  “誰啊?!門鈴可不可以別這樣一……直……”
  她的話突然變得斷斷續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門外站著的那個人。
  是一個中年男子,麵目清矍嚴厲,臉上雖然有了歲月的刻印,卻依然能看出其年輕時的英俊和氣勢非凡。
  他穿著藏青色的唐裝,手上提著一個半舊的藤箱,冷冷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師……師父……?!”
  她恍然如夢,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師父將藤箱輕輕放在地上,瞥了她一眼,冷道:“你是澄砂?”
  澄砂話也說不出來了,隻好連連點頭。
  他的臉上一點柔軟的線條都沒有,嚴肅之極。
  “淨砂呢?加穆呢?讓他們出來見我。”
  澄砂吞了一口口水,結巴道:“姐姐她……和二師兄出去做任務了……可能要晚上才能回來……”
  師父依然麵無表情,“什麽任務?去了什麽地方?”
  她搖頭,“不知道……聽說挺遠的,或許要花上一些時間……”
  她從小就最怕師父,一直到現在這個習慣仍然改不了,見他神色不歡,頓時緊張起來。
  “要不……您進來坐坐……好久沒見您了……那個……那個……”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和冰山一樣的師父說客套話,隻好狼狽地結巴。
  師父看了她一會,慢慢露出一抹溫暖的笑,“你也長大了……為師可以進去等一會麽?”
  “當然當然!請進請進!”
  澄砂胡亂地找出拖鞋,將這尊恐怖大神請進了屋子裏。
  門輕輕合上。

  14.墮落之饕餮(完..

  厲日刀在她手裏瘋狗一般劇烈震蕩搖擺,她幾乎連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才沒讓它脫手而出。
  “讓開,加穆!”
  淨砂厲聲說著,一腳踏上,擋在他身前。
  厲日刀身發出璀璨奪目的銀色光華,看上去就好象她手裏捉住了閃電一般。
  那隻年輕的饕餮似乎對這種光芒很忌諱,急速退了幾步,利齒猙獰地齜出,喉間發出低沉的吼聲,緊緊盯著她。
  她隻覺十根手指幾乎要給掙斷開來,劇痛無比,但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放手。
  “快讓開啊!加穆!”
  見加穆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她急得想幹脆將他一腳踹飛。
  “淨砂……”
  他突然慢慢站了起來,俯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五指陡然捏緊。
  “你會保護我的吧?你說過,你最想保護的人是我……”
  他湊近她的耳朵,誘惑地,低聲地問著。
  她皺起了眉頭,“現在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嗎?!不想一起死在這裏的話,就給我走開!”
  她抬手就要將他推開,卻聽他輕聲道:“你若想保護我,就要好好用這把刀。淨砂,我不許你賴帳。”
  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那刀握緊。
  “好!我保護你!放心吧!”
  她一把將他推開,奮力用右手將刀揮出,一道銀光瞬間閃過,帶著鳥鳴一般的清脆聲響。
  “過來吧,你這隻食人妖魔!厲日刀的厲害,我現在就讓你知道!”
  她縱身而上,銀光搖曳,在她身後畫出數條修長美麗的線。
  加穆站在後麵,靜靜地看著她纖細的身影。
  什麽時候,這個曾經莽撞粗魯的小丫頭,也變得如此堅強美麗了呢?
  人的變化,果然很奇妙。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產生了不忍的想法。
  下一次……再下一次,他一定會動手。
  他總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安心地做他的好師兄。
  把所有的現實放進“下一次”這個希望裏,然後在永遠的“今天”戴著嬉笑的麵具後悔度過。
  他和這隻饕餮有什麽不同呢……?
  不如……現在就動手吧……
  他麵無表情地伸手捉住領口,慢慢解開一顆紐扣。
  他已經開始變得貪婪,變得有欲望。
  是誰將這些可怕的東西傳染給他的?
  不過現在也沒關係了,一切很快就會結束。
  隻要他現在解開那個“東西”,他渴望的所有都馬上會是他的……
  隻要輕輕地,不動聲色地解開……
  “啪”地一聲,饕餮的爪子狠狠砸中厲日刀,似乎已經是將一切都豁了出去。
  他淡淡地解開第二顆扣子。
  饕餮是他活生生的例子。
  他繼續沉淪,有朝一日,必然如它一般被自身的欲望悲慘地纏住,發瘋而死。
  他怎麽能心軟?
  她的長發飛揚起來,日光下如同黑色的絲綢,利索地一卷,銀光呼嘯而過。
  『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他的手忽然一震,最後一顆紐扣無論如何也解不下去。
  淨砂,你現在,真的為了我而戰鬥麽?這般不要性命,真的是為了保護我嗎?
  為了保護我,這個……心懷叵測的人嗎?
  饕餮忽然張開巨大的嘴巴,仰天淒厲而吼,隨著它的吼聲,它身上深灰色的毛發全部立了起來,妖氣頓時衝天。
  淨砂疲憊不堪,不說這隻饕餮有多難對付,光是控製瘋狗一般的厲日刀,就已經花了她大半的體力。
  倘若贏不了怎麽辦?她會和加穆死在這裏嗎?
  饕餮妖氣大長,呼嘯著撲了上來,豁出了命也要抵抗那把震撼天地的妖刀。
  它一爪抓過來,淨砂吃力地避開,一邊又要控製厲日刀,結果左手不及避讓,給淩厲的爪尖生生削出數道血痕。
  她有些吃痛,刀差一點就脫手而出,被她拚了老命攥在手裏。
  加穆呢?不如讓他先逃走吧!兩個人總要活一個下來……不然澄砂沒人照顧,她會一個人偷偷哭的。
  想到這裏,鬼使神差一般,她突然回頭看向加穆。
  他站在不遠處,動也不動。可是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外衣,扣子卻全被解開了,有風吹過,露出裏麵的米灰色休閑毛衣。
  她怔了一下,卻不知自己這一分神,正好讓饕餮捉住了破綻。
  她隻覺頭頂突然生風,似乎有什麽東西凶狠地砸了下來。她下意識地將腦袋一偏,身體卻來不及躲,然後肩膀上一震,仿佛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直直刺了進去。
  不痛,真的一點都不痛,可是卻有一種令她渾身發抖的恐怖感,好象自己的肩膀上突然給打開一個小小的缺口,她的思想,生命,感情……一起流了出去,她的所有秘密都給人窺視。
  淨砂神色渙然地轉頭,怔怔望向左邊的肩膀。
  饕餮尾巴上的血紅利針深深沒入其中,鮮血從傷口處迸出來,迅速將半邊身體染濕。
  但她真的一點都不痛。
  它,用針來吸取血肉和靈魂。
  她或許就要這樣被吃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加穆什麽都沒說呢?她什麽聲音也沒聽見,隻有饕餮粗重的呼吸,混雜著自己短促的喘息,異常尖銳。
  她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至少……至少……讓加穆安全離開吧?!
  她慢慢舉起震蕩的厲日刀,眼神陡然轉狠,用力在尾巴上一砍而下!
  饕餮的反應異常迅速,隻聽“撲”的一聲,它將尾巴飛快抽了回去,那根針從她身體裏拔出的那一個瞬間,淨砂以為自己會這樣死去。
  肩膀上冷冰冰地,連帶著半個身體都麻木了。
  可是,肩膀上的傷口卻在那根針抽出後自動愈合,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麽被饕餮吃完的人,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
  她的半個身子,是不是已經被吃空了……?!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冰冷,心裏的聲音頓時亂了。
  加穆呢?快出去!快逃走!她不想他也和自己一樣,被妖魔吃空半個身體!
  她慌亂地,急切地,轉頭尋找加穆的身影。
  眼角剛剛捉住那片黑色的影子,卻聽腦後的饕餮恨道:“你身體裏到底藏了什麽東西?!我從沒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你給我滾開!”
  她的背部被什麽東西大力撞了一下,整個人不由自主地飛了好遠,手裏的厲日刀她再也握不住,脫手就拋了出去!
  “撲”地一聲,刀在空中發瘋一般地扭了幾下,立即掉在地上,插入雪中,再不動一下。
  啊,她再沒有氣力了……身體好沉重,這是被吃了半個身體的後果麽?
  她是不是,快死了……?
  加穆……澄砂……
  饕餮把它那條巨大的尾巴在空中甩了好幾下,似乎還很痛苦的模樣。
  “太難吃了!太難吃了!就連樹皮都比你好吃!……該死,我吐不出來!”
  它圓圓的眼睛閃爍著豔麗的紅光,突然準確地捉住不遠處一直站在那裏的加穆。
  他麵無表情,冷冷地看著它,忽然抬手將外衣脫了下來,丟在地上。
  “我要吃……再吃一點點……一點點……那美味的血肉……”
  它喃喃地說著,尾巴猛地豎了起來,毛發根根直立。
  “我要吃!”
  它呼嘯著沒頭沒臉地朝加穆撲了過去。
  加穆動也不動,靜靜地看著它撲上來,尾巴上血紅的針急速刺下——
  “笨蛋……”
  他輕聲說著,緩緩伸出一根手指,點上它的額頭,它全身頓時給捆住一樣,再也無法動彈!
  “饕餮……不,我應該叫你融翠……你還記得這個名字麽?融天地之翠的饕餮,你的毛發顏色很美麗……”
  他淡淡笑著,心口處有漆黑的光芒溢出,仿佛嫋嫋的煙霧,彌漫出來,甚是可怖。
  “沒辦法,隻好暫時開啟一下這個印了,被你吃了,我可不甘心呢……”
  融翠被他一指點住,居然連反抗的氣力都使不出來,不由心下駭然,突然聲音顫抖地開了口。
  “你……您……您莫非真的是……?!”
  加穆勾起嘴角,“麻煩啊,我原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身份呢……沒辦法,隻好麻煩你去死了。融翠,你原來是清淨聖潔的獸,我以為你可以修成正果的。可是,你居然抵抗不了一點點美味的誘惑,太讓人失望了。你放心,你死之後,你那些殘留的兄弟姐妹,隻要它們不胡亂造事,我絕對不會去動的。”
  他說著,忽然將身上的米灰色毛衣一把撕爛,露出修長精壯的上身,卻見他心口處有一大片妖嬈的黑色紋路,不斷有黑色的煙霧從其中彌漫而出,蛇一般扭動盤旋。
  “嘖,煩死了,這次解開,要再封上很煩瑣的!”
  他抓破那塊畫有紋路的皮膚,抄血於手,口裏喃喃念著古怪的咒文,黑色的煙霧頓時猖狂地團住他,圍著他的身體不斷擴大。
  淨砂無力地躺在地上,陷入半昏迷狀態,可是耳邊卻清楚地聽見一種淒厲的,尖銳的鳴聲。
  好熟悉的聲音,是什麽東西在鳴叫?仿佛杜鵑啼血,清脆卻淒涼。
  眼皮前似乎有什麽東西發出劇烈的光亮,即使自己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光線。
  不對……情況有些不對……她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妖氣……那種氣的質量和層次,都屬於聞所未聞的……是誰?饕餮嗎?
  她心裏忽然一驚,饕餮?!對了,加穆還在這裏啊!難道饕餮正在對付加穆嗎?!
  不,她就是死也不會讓它得逞的!
  耳邊那種淒厲的鳴聲越來越激烈,逼得她不得不睜開眼睛,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入目的是那把沒入雪中的厲日刀,它正不安分地震蕩著,刀身發出刺目的銀光,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強烈光芒。
  發生什麽事了?
  她吃力地抬頭,尋找加穆的身影,卻立即見到他和饕餮對峙在不遠處!
  老天!他的上衣呢?!他胸口那片黑色的是什麽?!難道饕餮傷了他嗎?!
  她急忙要起身,可是半邊身體卻已經麻木,根本不聽她的話,撐了半天,她又跌了回去。
  可惡……她動不了……
  加穆……撐住啊!
  正在驚恐,忽地隻聽厲日刀發出一種如同嗚咽的淒厲聲響,然後銀光一劃而過,竟然搖擺著自己飛了起來!
  她驚呆了,怔怔地看著厲日刀在空中盤旋良久,然後忽然刀尖直對著加穆那個方向,急速刺了過去!
  到底怎麽回事?!厲日刀怎麽會自己行動的?!
  不好!它是要刺加穆嗎?!
  這把瘋狗一樣的刀!是敵是友都分不清,要它做甚?!
  她奮力起身,厲聲吼了起來!
  “給我停下!”
  加穆正要解開封印,卻聽一陣尖銳的風聲,似乎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
  他扭頭一看,卻見那把厲日刀發瘋一般,直直往自己這裏刺了過來!
  嘖!他早知道在這裏解開封印會造成這種效果!
  厲日刀對妖氣低於自己的妖隻有威脅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比它厲害的,就會自動采取攻擊狀態。
  看來,妖之果還是沒成熟啊,根本沒相互克製呼應嘛!
  他緩緩抬手,打算犧牲一根手指製服那把狂野的純陽之刀——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完全沒有注意。
  可是,那一個瞬間,他隻看到漫天的青絲飛舞,絲絲縷縷將他的頭臉淹沒。
  然後一個身體撲進他懷裏,動作快到他的眼睛都捕捉不了。
  一聲悶響。
  熾熱的液體噴在他胳膊上,將他灼得一驚。
  淨砂雙手緊緊地,顫抖地捏住他的胳膊,厲日刀整個沒入她的後背,鮮血迸發而出,噴了他一胳膊。
  “我……我……沒賴帳……我說過,我最想保護的人,是你!”
  所以……
  所以,她死了也好,碎了也好,都不要緊!
  加穆這個人,雖然她從來都不給好臉色,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
  她這種有著別扭性格的人,誰也不會喜歡。
  但,那也無所謂,她隻要保護好自己心愛的人,她能做的,似乎隻有這個了……
  她反手拔下刀,將發呆的加穆狠命推了出去。
  “受死!”
  她從沒這麽痛快過,狠狠地,瀟灑地,一刀揮出!
  她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
  可是,到死,她的性格都不會允許她對這個男人說愛。
  那也不要緊,她遵守了諾言。
  用生命去保護他。
  饕餮發出淒厲的哀鳴,半個腦袋被厲日刀削了去,黑色的鮮血撲天蓋地地噴出來,噴了她一頭一臉。
  她喘息著,看著饕餮轟然倒地,在地上陣陣抽搐,似乎還沒死透。
  “啪”地一聲,厲日刀掉在地上。
  她轉身,淡淡地看著加穆,他用一種震撼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她。
  他們都沒說話,對望了好久好久。
  半晌,她忽然笑了一下。
  “我遵守諾言了……這次的酬勞拿到之後,我們……和澄砂去……希爾頓……點你最喜歡吃的……”
  燈影牛肉。
  她沒能說完,眼前一黑,頓時往後跌了下去。
  真的,死了也不要緊了。
  他平安,那真是太好了……
  加穆怔怔地看著她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冰雪。
  他看了好久,動也不動一下。
  最後的一刻,妖之果終於發揮了一點作用,順利使用了厲日刀。
  可是,他為什麽不開心呢?
  是的,他一點都不開心。
  心裏……那塊沒有心的心裏,隱隱做痛,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一塊肉似的。
  失去半個腦袋的饕餮在地上抽搐著,一邊喃喃地說著,“最後一點……讓我再吃最後一點點……最後一次了……太美味……我忘不了……忘不了啊……”
  聲音漸漸低微,終於沒了聲息。
  他走過去,將淨砂從地上抱了起來,眼見她身上的傷口竟然慢慢地自動愈合,血也不再流出。
  這是妖之果的選擇麽?
  妖之果選擇保護她,她選擇保護他。
  他定定地看著她蒼白秀麗的容顏,其實,很簡單,他隻要一抓下去,渴求了許久的東西就會是他的了。
  但,那一抓無論如何也抓不下去。
  再下一次吧……下一次,他一定會拋棄所有的猶豫,將一切得到手。
  下一次……
  他忽然苦笑了起來,他和融翠那隻饕餮有什麽不同?
  他將淨砂抱起,轉身走出這一片血腥卻美麗的山穀。
  饕餮融翠,上古時代遺留下的大妖,性喜食,然之前為了修得正果,隻以山泉花果為糧。
  從未接觸過的美味,讓它墮落,哪怕明知是錯誤的,它無法抗拒這種絕頂的誘惑。
  隻能一遍一遍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吃人。
  最後,陷入瘋狂,自欺欺人。
  現在永遠是美好的,享受美味的時候,痛苦的修煉留在“明天”。
  所以,今天永遠是站在刀尖上的幸福,就因為這種幸福如此危險,所以才更加甜蜜,豁了性命也要保留。
  他有資格教訓融翠嗎?
  想要,想得到的欲望也在折磨他啊。
  隻是這一次了,下次一定會到手,他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這樣勸慰自己了。
  隻因為,和她在一起,實在是一種令人寧願死亡的戰栗的幸福。
  再等一會,再等一些時候,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能出手……
  這樣不斷地欺騙自己,明天,永遠是明天,永遠不會到來的明天。
  他現在,很幸福啊……
  太美味了,讓他再要最後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

  15.天為誰春(澄砂..

  “丁冬”,門鈴響了。
  澄砂急忙跑去開門。
  天老爺啊,姐姐和加穆終於回來了!她一個人對著恐怖的師父足足坐了一個下午啊!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正常地活著……
  她根本不敢問師父為什麽突然來這裏,他將弟子趕出去的時候,分明說的很明白:他打算隱居山林,再不問世事。
  可是,今天,這個一向冷酷嚴厲的師父卻突然找來這裏,究竟為了什麽事情呢?
  門開了,門口站著渾身是血的加穆,他懷裏抱著昏迷不醒的淨砂。
  她看上去比加穆更慘,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黑色的已經幹涸的血漬,一張雪白的臉現在看上去可怕至極。
  澄砂當場呆若木雞,瞪圓了眼睛。
  “姐……姐姐……?”
  她喃喃地說著,忽然回過神來,一把將淨砂從加穆懷裏搶了過來。
  “老姐!你怎麽了?!……加穆!這到底怎麽回事?!”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
  淨砂的呼吸微弱之極,臉色蒼白,整個人似乎馬上就要在空氣裏化開消失一樣。
  師父走了過來,隻在淨砂臉上淡淡瞥過,目光微微一動。
  “加穆,跟我過來,把事情說個明白。”
  他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向客廳的沙發,又道:“澄砂,別慌。你先把淨砂帶去臥室,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她沒生命危險,隻是用盡了氣力造成虛脫而已。”
  原本驚惶失措的澄砂一聽這話,如聞聖音,急忙將淨砂抱進臥室,細心照料去了。
  臥室的門被慌張地踢上。
  加穆身上胡亂披著外衣,扣子也沒扣,露出裏麵光裸的肌膚。
  他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地看著師父,好半天才輕道:“見過師父……”
  “閉嘴!”
  一聲低喝。
  他立即乖乖住嘴,然而那雙細長魅惑的狐狸眼卻絲毫不退讓地看著他,灼灼閃爍。
  師父冷眼看了他一會,突然笑了,不屑,傲然,憤怒。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手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暗地裏偷偷做了什麽?你以為我對你一點都不了解?”
  他連問了三個嚴厲的問題,連口氣都不讓他歇息一樣。
  加穆轉了轉眼珠,又笑了起來。
  “不愧是師父……什麽都瞞不過你呢。隻是,什麽好處都讓您得了,難道一點羹也不願分我麽?”
  師父鄙夷地瞪著他,“你算什麽?也配和我談條件?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之前我不過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你卻膽大妄為地爬我頭上來!把我的黃金手鐲偷走的人是你吧!?當真不要命了?!”
  加穆聳了聳肩膀,突然懶洋洋地一屁股坐上沙發,歎了一口氣。
  “人王,你雖然老了,眼神卻照樣淩厲得很。你這個早該隱居山林的高人此次突然出世,不會就為了要拿回那隻手鐲吧?那鐲子裏藏了什麽秘密,你想要什麽東西,我可是一清二楚喔……”
  他的尾音嫵媚地上調,不知死活地撩撥人王的怒氣。
  果其不然,人王的臉色頓時鐵青,張口就要大喝,卻突然強行忍住,眼睛裏血筋直蹦。
  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氣,緩緩道:“你的膽子太大了,連我都敢招惹,不怕我立即收了你嗎?”
  加穆“嘖嘖”兩聲,“收了我?以你的厲害,要動手早在我入門的時候就收了,何必等到這個時候?現在,妖之果已經快要成熟,你才戳破我,是什麽意思你自己最清楚吧,還要我說出來麽?”
  人王陰森森地看著他,良久才道:“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打算收了你,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我不管你是什麽妖孽,在我麵前耍花樣,你還早了一百年!我想要的東西,豈能讓他人垂涎?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開條件吧!給你什麽好處,能將妖之果順利給我?”
  加穆眨眨眼睛,一派天真模樣。
  “好處?人王師父,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有什麽好處比妖之果還好呢?再說,我為它花了那麽多心思,說讓給你就讓給你,可能嗎?”
  人王臉色青紅交錯,顯然怒氣爆發到了頂點。
  “我養育她,教誨她,我做了她一輩子的師父!即使讓淨砂自己來選擇,她也會將妖之果給我而非你這個妖孽!從你初進我門,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你以為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如果沒有你心口上那個東西,你早就被法師除掉了!”
  他沉聲說著,一把將加穆扯著領口拽了起來,加穆的外衣本來就不甚牢靠地披在身上,給他這樣一扯,頓時掉落在沙發上。
  他的胸膛完全裸露出來,心口的那一片平滑肌膚上,布滿了糾結豔麗的黑色花紋,看不出究竟是文字還是紋路,妖嬈詭譎。
  加穆冷冷看著他,動也不動,微長的發絲蓋在狐狸眼上,他的目光陰寒地透出來。
  “這……是封印吧?!說!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你千方百計來到我門下,要拿妖之果做什麽用途?!”
  人王厲聲問著,恨不得就這樣將他殺了。
  “妖之果是什麽東西,我們不是都很清楚麽?你要拿來做什麽,我就要拿來做什麽。話再說回去,妖之果原本就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吧?它分明是十三年前天淨妖化出的……”
  “給我住嘴!”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將加穆的話語打斷。
  加穆的腦袋被打得歪了過去,他抬手抹了抹唇角,擦去血跡,回頭對他冷笑。
  人王臉色又青又白,又是恐懼又是憤怒,然而,怒氣裏,卻包含一種恨,一種癡,一種嗔。
  天淨妖……天淨妖……
  這個名字是他的禁忌,是他的夢魘。
  念了一輩子,一輩子也無法擺脫,卻又不願擺脫。
  他該怎麽做?
  恨和愛隔得那麽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麽。
  她已經成了他的一種本能,愛的本能,恨的本能。
  他原是再不想記起這個名字的。
  他死也不讓她解脫,留住那團豔麗的腐肉,親眼看她活生生地,一點一點地腐爛。
  她痛,他更痛,卻變本加厲地不放手。
  妖之果,於他,是曾經的一種美麗夢想,一種單純的思想。
  他以為自己可以壓抑住,可是他早就為了這種東西成魔。
  得到妖之果似乎就等於得到了她,意義是一樣的。
  所以……
  所以……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
  所以,叛天也好,墮地也好,下了地獄讓他被折磨也好。
  妖之果,他怎麽都不會放手!
  “人王師父……不如我們來賭上一場吧,看誰能先得到妖之果。現在妖之果已經開始蘇醒,隻要淨砂的心不斷地被打擊,不斷地被動搖,那種絕望和沉痛就會成為妖之果的糧食。我們就在這段時間用上全身解數,看最後是誰贏。怎麽樣?”
  加穆低聲說著,狐狸眼裏閃爍著攝人的光芒,嘴角含著笑。
  人王陡然抬頭,震驚地看著他。
  “也是時候狠心了,之後無論誰得到了妖之果,都不能有任何意見,這樣你滿意嗎?”
  加穆柔聲問著,仿佛在誘惑一般。
  人王看了他半晌,才冷道:“我根本不需要和你賭什麽,妖之果一定會是我的!你若要來搶,我現在就可以將你收了!”
  加穆歎了一聲,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凶狠的目光。
  “淨砂固執的脾氣肯定是被你傳染的……算了,如果我現在的身份沒資格和你談條件,那假如我是……”
  他貼上人王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卻見人王的臉色頓時慘白,指著他話也說不出來。
  加穆嘻嘻一笑,有些頑皮地撓著腦袋。
  “別這樣看我,怪難為情的。你答應了嗎?你要再不答應,我可真沒轍了……”
  人王驚駭地瞪著他,半天才結巴出幾個字,“你……你……難道連你們都想要……”
  加穆點了點頭,“妖之果裏有很多秘密,關係我們的命運。如何?現在願意答應了嗎?”
  人王呆了半天,臉色漸漸變得死灰一樣。
  “……好,我答應……”
  “那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人王果然爽快……現在我們進去看看淨砂的情況吧,用上你最拿手的醫療術,她會恢複得更快喔。”
  恢複得快,他們才能早一步行動啊……
  加穆微微一笑,再沒有說話。
  *********
  澄砂心不在焉地玩弄著套在手指上的鑰匙,一邊輕快跳過一個蓋子被揭開的陰溝道。
  老姐三天前被加穆抱回來的時候,全身是血,害她魂都嚇沒了,好在師父在場,施展多年未見的醫療術,很快就讓老姐清醒了過來。
  原來他們這次的任務居然是和饕餮那種恐怖妖魔打鬥,難怪傷得那麽慘,換做是她,估計早就掉臉跑了,哪裏還有勇氣和饕餮戰鬥!
  好在老姐清醒過來精神不錯,師父說她的魂魄受到一定的震蕩,可能是被那隻貪吃的饕餮吃了一些,不過沒什麽大問題,隻要休息半個月就OK了。
  她本來是想留在家裏照顧老姐的,為了這個,她把所有的場子都推了,結果加穆那家夥卻一直霸占著老姐,害她連說話都沒機會。
  真是,沒見過這麽粘膩的情侶!
  她把鑰匙放回口袋裏,迎麵的風有些寒寒的,她把帽子戴了起來。
  經過身邊的路人都用一種或驚豔或震撼的眼神瞪她,不過沒關係,她大小姐今天心情好,不和他們計較!
  她老早就習慣人家的目光了,反正她就是沒辦法成為老姐那種典型的東方美女。
  她們雖然是姐妹,卻長的不太像,她的臉,天生帶著一種妖媚,即使冷下神色,都自有三分勾引之態,為此從小到大不知道招來多少麻煩。
  她拐了個彎。
  這條街道走到盡頭,左手邊就是老姐的奶茶店“白堊時代”了。
  這種沒人光顧的店,不曉得老姐還那麽關心做什麽,大晚上冷颼颼地讓她過來看著,看有沒有人留下什麽信息。
  師父留在家裏照看老姐的情況,加穆那隻跟屁蟲粘著老姐死活不肯出來,結果隻有讓她來。
  啊,真煩!
  奶茶店趕快倒閉吧!這樣她也省去不少麻煩……
  走到盡頭,剛要拐彎,卻見白堊時代門口站著一個人。
  有些遠,她看不清那人究竟什麽模樣,但那一身漆黑油亮的貂皮大衣可顯眼得很啊!
  乖乖,又有什麽有錢人來委托任務了?
  她走過去,輕鬆地對那人揮了揮手。
  “喲!來找人嗎?你有什麽困難要解決?”
  那人急忙回頭,澄砂不由呆了一下。
  哇,美男!可是怎麽那麽眼熟?奇怪,在什麽地方見過?
  襲佑滿頭黑線,無奈地接受澄砂打量的目光。
  可惡的女人!才幾天沒見而已,居然不認得他了!
  澄砂突然“啊”了一聲,指著他叫道:“是你!是你……那個叫什麽佑的?”
  “襲佑!我叫襲佑!”
  他跟著喊了起來,埋怨著,“真沒見過你這麽沒腦子的女人!人名都記不住!”
  澄砂抱歉地笑了笑,“抱歉,無關緊要的人我總記不住。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襲佑忍住怒氣,頓了半天才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無關緊要的人!你怎麽會在這裏?白堊時代怎麽好幾天都不開門?小穆呢?那個冰山女人呢?!”
  澄砂掏出鑰匙打開白堊時代的門,“進來再說,發生了一些事情呢,最近。”
  黑色昂貴的貂皮大衣掛在衣架上,鋪著碧綠格子桌布的桌子上放著兩杯熱氣騰騰的奶茶。
  澄砂坐在他對麵,喝了一口奶茶才笑道:“事情就是剛才我說的那樣了,我老姐受了傷,加穆留在家裏照顧她,所以我這個無事人就不當電燈泡,出來看店。”
  襲佑臉色有些不好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似乎想說點嘲笑的話,但最後又給他吞了回去。
  “她受傷了啊……”
  他喃喃說著,有些無奈地捉了一綹頭發把玩。
  澄砂奇道:“你呢?這麽晚,都快十點了,跑來做什麽?”
  該不會又來纏著加穆吧?
  襲佑沉默了一會,輕道:“其實……我在這裏找了一份工作……”
  澄砂挑了挑眉頭,“喔?什麽工作?你打算在這裏定居嗎?”
  他搖頭,“不是,隻是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而已,我也想試著過一般人的生活,找個工作,買個房子,有個穩定的家……”
  “那真是恭喜你了,什麽工作?”
  “……一家著名夜總會……做保安部經理……”
  “噗!”
  澄砂滿嘴的奶茶又噴了出來,貢獻給地板。
  襲佑惱怒地瞪著她,俊秀的臉頓時有些泛紅。
  “幹嗎?!難道我的工作見不得人?!”
  澄砂一邊咳嗽一邊笑,搖手道:“不是不是!實在是……我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會做文員白領什麽的呢!氣質上……真是不符合呢!”
  老天,夜總會?!打破她的頭也想不到這個傲氣的小子會在那裏工作!那他們倆算不算同行啊?
  “你不做靈媒了?我想,靈媒應該非常來錢吧!接受一個委托起碼五十萬呢!”
  襲佑搖了搖頭,“我不會放棄靈媒這個職業的,不過暫時想換換口味罷了……說實話,工作這麽幾天,其實……挺有意思的……做個普通人,煩惱少很多……”
  澄砂抽出紙巾擦擦嘴角,微微一笑。
  “是啊,對於法師來說,普通人的生活是最幸福的。”
  襲佑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忽然站了起來。
  “算了,那女人和小穆都不在,我走了!什麽時候等她康複了我會再來。”
  說著他就要去拿大衣。
  “等一下。”
  澄砂喚住他,“你來……是找我姐姐有什麽事情嗎?你遇到了什麽麻煩?”
  襲佑的動作頓了頓,“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也幫不上什麽忙。幫我向小穆問好。”
  “你沒說,怎麽知道我幫不上?”
  澄砂放下杯子,笑道:“如果是靈異方麵的,我也可以啊!我也是正式出師的法師哦!說吧,有什麽麻煩?我正好無聊,去湊個熱鬧也蠻有意思的。”
  襲佑回頭有些不屑地看著她,剛想張口說憑你能做什麽,可是突然,他回想起加穆告誡他的話。
  『澄砂雖然不算真正的法師,不過為了自己著想,還是別招惹她比較好。將她逼急了,誰也沒好果子吃。』
  能讓加穆如此慎重的告誡,想來這個妖裏妖氣的丫頭也有一些過人之處吧!
  雖然沒從她身上看到強大的靈力,不過擇人不如撞人,說不定她真能幫上忙……
  他本身雖然是靈媒,但是對付怨念之類的靈不太拿手,這個丫頭既然是天淨砂的妹妹,或許碰巧就能處理……
  想著想著,他竟然自動坐了回去。
  澄砂笑吟吟地看著他,“如何?決定要我幫忙了?”
  襲佑有些尷尬地沉默了半天,才輕聲說道:“事情……其實是這樣的……”
  他現在工作的這家夜總會,是本市非常有名的屬於比較上流的娛樂場所。
  但是,最近總有詭異的事件發生,客人銳減,老總調查了半天也找不到原因。
  例如,前幾天,一個在舞池裏領舞的小姐突然發了瘋,在台上足足跳了一個晚上,叫她也沒反應,拉她還是照樣跳,那身體竟好象給人安上了發條,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客人都給嚇跑了,最後還是他出麵解決。
  那女子終於停下來之後,渾身都虛脫了,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一點也說不上來,就說好象做了一場夢,完全沒有記憶。
  再例如,前天晚上駐台的歌手在唱歌的時候突然發了瘋,在台上大吼大叫,不停地唱同一首歌,根本不管節奏和樂隊,就這樣唱了大半個晚上。
  “這樣的情況,他們一定是被什麽東西魘住了吧?你感覺到什麽異常波動嗎?”
  澄砂喝了一口奶茶,皺眉問道。
  襲佑點了點頭,“是有異常的波動,但我找不到來源,隻知道是類似怨念的東西。偏偏怨念什麽的非生靈不是我的專長,我沒辦法收拾局麵。”
  澄砂挑了挑眉毛,“這個我老姐倒很擅長,不過她現在在休養,不好驚動她……”
  襲佑歎了一聲,“所以,我來找她,不然我才不願意再見到她那張冰山臉呢!”
  澄砂忽然哈哈一笑,將杯子“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上。
  “好,這個委托我天澄砂接手了!”
  她大聲說著,然後跑去吧台旁,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抽出一張紙片,“啪”地放在襲佑麵前。
  “這是我的合同!請先過目!”
  襲佑滿臉黑線地拿起那張所謂的“合同”,上麵隻寫了一句話——
  『無論任務成功與否,訂金不退。』
  他差點栽倒。
  老天,這個丫頭真的可靠嗎?這……算什麽合同啊?
  澄砂笑嘻嘻地把手伸到他眼皮子下麵,眼睛眯成了月牙,笑得燦爛極了。
  “好……好……我知道了,大小姐……”
  他歎息著從口袋裏掏出支票本,隨手簽了一張三十萬的支票,撕下來遞過去。
  沒辦法了,就在這個丫頭身上賭一把吧!
  實在沒成功,看在這個丫頭這麽可愛的份上,三十萬也不是大數目,給了她也無所謂……
  澄砂將支票放進口袋裏,拍了拍,然後回頭粲然一笑。
  “走吧!現在就去看個究竟!”
  襲佑呆了一呆,似乎有些被她的笑顏迷惑。
  好容易定了定神,他起身穿上大衣,跟著澄砂出了白堊時代的大門。

  16.天為誰春(澄砂..

  汽車平穩地奔馳在公路上,一盞盞高高的路燈在車窗上勾勒出連續的光點。
  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毛毛雨。
  澄砂坐在車前座,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開車的襲佑。
  暈黃的燈光映在他飽滿的額頭上,他的輪廓看上去深邃又成熟,比以前似乎多了一種男子優雅的味道。
  不得不承認,他有時候的確挺好看的,當然,前提是他別那麽傲氣。
  她看得目不轉睛。
  襲佑給她看得渾身發毛,終於忍不住說道:“你到底在看什麽?我臉上長花了嗎?”
  澄砂懶洋洋地收回目光,笑道:“花沒有看到,不過突然發現你有些不一樣了。你才十七歲吧?怎麽找到工作的?駕照又怎麽到手的?”
  襲佑有些惱,“什麽叫隻有十七歲?!我虛歲十八了好不好?早成年了!駕照和工作純粹是為了生活,不然你讓我怎麽處理任務?徒步走過去嗎?”
  “虛歲就是虛歲,你畢竟沒成年。”
  澄砂靠在真皮座位上,淺金色的長發微微淩亂地撒在胸前背後,天生的媚眼如絲,淡淡瞥他一眼,頓時撩紅一片。
  他也不知道怎麽的,給她漂亮的眼睛一看,不由自主紅了臉。
  奇怪,這丫頭以前有這麽好看麽?
  “我既然是靈媒,自然有我的方法,做一張以假亂真的身份證再容易不過了。加穆和你姐姐他們肯定也有同樣的路子,畢竟我們需要經常出國什麽的,證件方麵一定是要有路子的。”
  他出乎意料地耐心解釋,可惜旁邊的小丫頭不領情,根本沒用心聽,反而一伸手打開了車載CD。
  一連串優美熟悉的交響樂頓時流淌在小小的車身裏,立體的音響效果極其逼真。
  澄砂吹了個口哨,“不得了,這一套車載CD肯定價值不菲,你真有錢。”
  她將CD調成廣播電台,又笑道:“可惜我不喜歡世界名曲,來點刺激的吧!”
  隨著她手指按下的動作,平空裏好象突然爆發了什麽怪響,聽起來像一個人對著他們的耳朵大吼了一聲,襲佑給嚇了一跳,車子頓時在路上晃了兩下。
  “這是什麽?!我不要聽搖滾和電子樂!一點品味都沒有!”
  這哪裏是在唱歌,分明是在鬼叫好不好?一點曲調的感覺都沒有,怎麽會有人喜歡聽這種東西?!
  他急忙要去換曲子,卻被澄砂攔住了。
  “你才沒品味!這是空氣鐵匠的搖滾好不好?閉嘴,我要聽!”
  “這是我的車子誒!聽這種音樂我會頭疼的!”
  “誰理你,小氣,借聽一下都要羅嗦。小鬼就是小鬼!”
  “你說誰是小鬼……?!給我說清楚……”
  兩個人正在爭執,卻聽廣播裏的DJ歡快地開了口。
  『下麵這首‘畫堂春’是XXX先生點給XXX小姐的,祝她永遠幸福快樂……』
  襲佑忽然沉默了下來,再不和澄砂爭執,把手收了回去,專心開車。
  『XXX先生說,即使我無法陪在你身邊,但,我們的心永遠會在一起……』
  澄砂笑了起來,“好肉麻,現代還有人說這種話?畫堂春不是Malong的新電子樂單曲嗎?聽說很有名誒,用的是納蘭的詞。前幾天我趕場子的時候,我們那裏還經常放呢!”
  襲佑沒有說話,神色卻出乎意料地沉重,嘴角緊緊地抿著。
  『下麵,讓我們來欣賞Malong的新曲——畫堂春!』
  先是一陣優雅的古箏和琵琶的合奏,曲調極古典,然後鼓聲一震,整首曲子突然狂放了起來,電子樂和古典樂器的結合倒也頗有意思。
  然後,一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忽然妖精一樣吼了起來——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澄砂跟著曲調搖頭晃腦。
  她的工作是領舞的小姐,樂感一向很強,即使隨便動動身體都極有節奏感。
  待唱到“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的時候,歌手的聲音忽然拔了個尖,在“相對忘貧”的“貧”字上糾纏不休,一氣比一氣高,又尖又亮,隨時都會斷開似的。
  隨後是一段牛頭不對馬嘴的英文Rap。
  一首歌足足鬧了六分多鍾,終於結束。
  襲佑飛快地抬手,將車載CD關了。
  “你……會唱嗎?這首歌?”
  他沉聲問著,神色嚴肅。
  澄砂有些莫名其妙,“會……不過你幹嗎問這個問題?你喜歡Malong那個人妖的歌?真看不出來呢!”
  襲佑頓了頓,才道:“會唱就好,等會到了夜總會,記得上台去唱……當然,今天我們夜總會不營業,專門待我處理這事。”
  澄砂嚇了一跳,“喂!不會吧老兄!我隻是處理靈異事件而已,不包括上台表演,我的出場費很貴的!”
  她調皮地對他眨眨眼睛,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異常可愛。
  襲佑揉了揉額角,歎道:“我知道了……大小姐……酬勞裏會給你另算,但是,今天一定要幫個忙上去唱這首歌……問題,就出在這首歌上……”
  原來,隻要不放這首畫堂春,一切都正常,但是,那天請來的歌手和舞女都是因為唱了這首歌,才入魔的。
  在他工作的那個夜總會裏,畫堂春成了禁忌曲目,隻要一放,立即就會有人入魔,仿佛電腦裏麵的病毒,一發不可收拾,準時準點發作。
  現在,那家夜總會被迫停止營業,名聲全被破壞,為了保住飯碗,他不得不出麵解決。
  “我想,如果是法師來唱,應該沒有問題,說不定可以將怨念的根源找到。”
  他認真地說著,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熄了火。
  “你自己怎麽不上台唱?”
  澄砂捉狹地問著,頓時看到了他尷尬薄怒的模樣。
  嘖,沒意思,這人怎麽動不動就生氣?
  襲佑拉開車門走了出去,冷道:“要唱,我也隻唱帕瓦羅蒂的,Malong那個人妖的,根本不配讓我唱!”
  澄砂差點噴出來,渾身顫抖地下了車,笑得幾乎打滾。
  帕瓦羅蒂?!虧他說的出口!她還真想看看這個狂妄的小子怎麽唱男高音呢!
  襲佑微微紅了臉,“別鬧了,快進去吧!樂隊和老總都等著呢!”
  襲佑工作的這家夜總會,的確是屬於一流的娛樂場所。
  整個建築一共有六層樓,一樓是高級酒吧,放著爵士和SAX,進去轉個彎,進了電梯去三樓。
  二樓是專人舞廳,隻表演,沒有顧客用的舞池,可供租賃。三樓才是有表演又有舞池的地方。
  四樓和五樓都屬於VIP的休息室,據說可以提供“特殊”服務。六樓是賭場,尚未裝潢完整。
  電梯門一開,裏麵出乎意料地暗,隻有天花板鑲邊有一圈小燈閃爍。
  澄砂微微皺了一下眉,輕道:“這裏不幹淨,事實上,這棟建築就不幹淨!你們老板選地的時候,不請風水師嗎?陰氣這麽重,怎麽能拿來做娛樂場所?”
  襲佑領著她走過寬敞華麗的長廊,一邊輕道:“老板一向不相信怪力亂神,我剛進來的時候也覺得這裏不幹淨,怨氣很重的樣子,不過既然他不在意,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何況剛開始營業到前幾天,都挺順利的,誰想到突然發生這種事?”
  澄砂閉上眼,集中精神感受了一會,才道:“是怨念,估計有三十多年的曆史了,你調查過以前這個建築是做什麽用的嗎?”
  襲佑點頭,“當然,說出來你別驚訝,這裏以前是一家私人醫院,不過聽說風評不是很好,院長前幾年把款子全部卷走逃去了國外,留下個爛攤子,最後還是老板把地皮買下來了。”
  澄砂呼出一口氣,“原來是醫院,難怪!恐怕這家私人醫院醫死了不少人,滿牆滿地都是怨念。”
  說著,她一腳用力踏在地上,將剛剛冒頭出來的一塊黑色影子用力踩了下去。
  雖然遍地都是這種低級的怨念,但是她卻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為什麽它們都集中在三樓?特別是在走廊這裏,密密麻麻,看了連她心裏都有些發怵。
  而且,更奇怪的在這裏——
  走廊走到盡頭,兩旁分別有兩個寬敞美麗的拱門,那些低級的怨念,整齊地停在這裏,再不進一步。
  那情形,就好象拱門這裏安了一扇玻璃門似的,無論它們怎麽掙紮,無論如何也進不去。
  她抬頭看了一眼襲佑,他對她微微點頭,輕道:“裏麵就是舞場,奇怪吧?怨念到了這裏就沒了。舞場裏是有一個高級的怨念,克住低級的靈,但我怎麽也找不到它的根源。”
  她歎了一聲,直接走了進去,“既然這樣,那就讓我來找吧。找怨念我還挺擅長。”
  一進拱門,彎彎繞繞走了一會,又一扇拱門立在眼前。
  門內是一個巨大現代的舞場,周圍安置著一圈金屬桌椅,正中是舞池,高出一個台階的樣子,似乎是可以收縮的。
  舞場裏燈火通明,台上零落地站著幾個衣著鮮豔時髦的年輕人,正在擺弄樂器,見他們倆走了進來,都是一愣,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妖媚的澄砂身上。
  她絲毫不以為異,直接走了進去。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走過來,隱在金絲眼鏡後的一雙眼睛頗有興致地把澄砂從頭打量一遍,然後對襲佑笑了起來。
  “你說的厲害法師就是這個小美人?還是說這根本是你馬子?”
  襲佑有些尷尬,搖頭道:“不是的,她的確是法師,性質和我不太一樣,比我擅長對付怨念,所以把她請來。”
  中年人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什麽怨念,我一點都不相信。那些歌手舞女都是嗑藥上癮了,才會發生這種事情。不過算了,既然你堅持,我姑且聽你一次。話說在先,要是這個小美人出了什麽危險,我可會心疼的,不隻心疼她,還心疼一個晚上的營業額沒賺到。”
  襲佑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隨便你怎麽想,人我帶到了,馬上開始吧。”
  他望向澄砂,卻見她從口袋裏掏出一付黑色的絲綢手套,上麵繡著一些白色的文字,隔得遠看不太清楚。
  她將手套戴在手上,一把扯下帽子,滿頭的淺金色長發頓時流瀉而下,惹來一串驚豔目光。
  襲佑走過去,低聲問道:“現在可以開始嗎?老板馬上去叫音效師和樂隊準備。”
  澄砂點了點頭,拉開深藍色羽絨服的拉鏈,將衣服脫下來往襲佑手上一丟。
  “幫我拿衣服,我上去先看看情況。”
  她的神色再不嬉笑,顯得嚴肅且謹慎,氣勢頓時逼人。
  襲佑臉發熱地將眼光強行移開。
  唉,這個丫頭,她穿的是什麽衣服啊?整片雪白光滑的後背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褲子的腰那麽低,一截纖細的腰身完全暴露出來。
  她難道沒注意這裏的男人眼睛裏都開始冒綠光嗎?!
  澄砂走上舞台,隨手拿起話筒,回頭對樂隊的那些年輕人微微一笑,“你們隻管奏樂就好,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別停,也別害怕。”
  隨著老板的示意,音樂聲慢慢響起,正是那首畫堂春的曲調。
  她還沒開始唱,就已經感覺到空氣裏不正常的波動,黑色的怨氣漸漸開始浮動,往她這裏聚集過來。
  她抬起腳,一腳踩住一塊竄到她腳下的黑影,張口就唱。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聲音妖嬈嫵媚,比Malong的原唱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妖異。
  腳下的黑影不安分地蠕動,突然消失,接著,四麵八方有無數的黑色手抓過來,扯她的頭發和衣服,強迫她開始舞動。
  澄砂一邊唱,一邊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準備好的符紙,飛快地一張張貼過去,黑色的手頓時煙消雲散。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她閃身讓過一隻黑手,一腳踢過去,動作迅速利索。
  奇怪,隻是這種程度的怨念嗎?很輕鬆就可以應付啊!那些被魘住的人到底是怎麽發瘋的?
  『若容相訪飲牛津……』
  她提氣,聲音陡然拔高,『相對忘貧——貧——貧——』
  一聲比一聲尖銳,細細地直竄上去,裂帛一般。
  空氣的波動頓時混亂,有一種尖如刺的東西突然紮進她耳朵裏,劇痛無比。
  她一分神,驚喘一聲,話筒差點無法捉穩,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那一個刹那,一團巨大的黑色霧氣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迅速包裹住她,竟然連抵抗的時間都沒有!
  襲佑大驚,厲聲叫了起來!
  “小心!澄砂!快躲開!”
  話音一落,那團霧氣已經完全鑽入了她的身體,瞬間消失不見。
  澄砂整個人突然僵在那裏,神色呆滯,手腳似乎還在微微顫抖。
  襲佑駭然地看著她,卻見她忽然丟下話筒,整個人一個鷂子翻身,拇指搭上中指,擺了一個嫵媚的蘭花狀。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呀,天為誰春……』
  她張口,緩慢地,嫵媚地唱起了戲劇,一雙眼睛成了死魚一般,半點神采都沒有了。
  她唱的歌不成歌,調不成調,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劇目調子,淒厲卻婉轉,聲聲滴血。
  『天為誰春……天為誰春……』
  她反反複複,隻唱這一句,慢慢地,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無神的眼睛裏迅速滑落,染濕她的淺碧色露背裝。
  樂隊的人誰也不敢動一下,隻能埋頭繼續奏樂。
  台下的老板早驚呆了,動也無法動,他親眼看到了!那團霧氣突然就鑽進了那個小美人的身體裏!世界上真有怪力亂神的事情嗎?!
  襲佑見勢不妙,拋下澄砂的衣服,立即就要上台救人。
  突然,澄砂的手伸了出來,做出阻止的樣子。
  “別……別過來……讓我來對付……”
  她艱難地說著,咬牙切齒,隻說這麽幾個字都耗盡她所有的氣力。
  襲佑猛地刹住腳步,怔怔地看著她從口袋裏艱難地掏出空白符紙,咬破嘴唇,用手指蘸了血在上麵一筆一劃地寫上複雜的咒文。
  心裏有一種絕望悲傷的聲音,從黑色的霧氣鑽入身體的時候,她就沒辦法控製那種感情了。
  那個聲音不斷地幹擾她的思維,一邊一邊地說著“天為誰春,天為誰春……”然後她的整個身體都開始不受控製。
  這就是怨念的執著嗎?
  為情所困,還是被人拋棄?
  她試著和它溝通,它卻沒有反應,隻顧著沉浸在三十多年的悲傷裏。
  真是一隻固執的怨念靈!
  符紙被她緩慢卻堅決地貼在胸口上,她的耳朵裏忽然傳出一陣淒涼的哭聲。
  下一個刹那,無數畫麵流水一般淌過眼前。
  白色的染上灰塵的窗簾、染血的床單、窗戶外一棵枯死的老槐樹,還有點點斑駁在窗簾上的陽光,仿佛碎裂開的金子。
  那個人,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就這麽走了,走了,走了……
  沒有氣力去追,隻能留在那裏默默地哭。
  眼淚順著脖子往下淌,心都要裂開。
  愛一個人,居然是無比艱難的事情,用痛苦換來一點點的幸福,是多麽的珍貴。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空氣裏突然發出輕微的嘯聲,一團巨大的霧氣從她心口猛地竄了出來。
  在空中蠕動了半晌,突然猙獰地化為鬼怪,張牙舞爪地往澄砂撲了過來。
  襲佑大喊了一聲,“給我小心點!澄砂!”
  那隻鬼怪口中喃喃念著“天為誰春”,一邊撲下來,一爪子就要撩上她的臉。
  澄砂吃力地閃了過去,反身一腿踢上去。
  她的腿居然從鬼怪的身體裏麵穿過去了?!啊,她忘了怨念是沒有形體的!
  鬼怪再次撲上,毫無章法地攻擊她,澄砂閃躲得飛快。
  別看它沒有形體,如果真給它撩中了,估計會感染陰氣,嚴重一點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每一個人,都比我幸福,春天為他們而美麗,……為什麽,為什麽隻有我最淒慘?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老天好不公平……』
  它流著淚,串串滑落,成為煙霧瞬間消失。
  澄砂一個後翻,讓過它的爪子,一邊厲聲道:“什麽叫你最淒慘?不過是愛情受了一點挫折,就哭天喊地想不開!殘留下這麽大的怨念,你知道自己害了多少人嗎?!”
  鬼怪怒道:『你懂什麽?!生生和最愛的人分離是怎麽樣的痛苦你知道嗎?!把你的心肝挖出來試試!就是那種感覺!』
  澄砂哼了一聲,“我管你!世界上每天還不知道要被拋棄多少人,餓死多少人,受戰亂無法安生多少人。比你慘的人多的是!你自己悲傷就好,憑什麽要世界都陪你傷心?!”
  鬼怪突然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她。
  澄砂愣了一下,咦?難道它還真被說動了?奇跡啊!
  半晌,它忽然輕聲道:『我不了解別人是什麽痛苦,怎麽樣淒慘……我的痛苦,隻有我自己知道……誰也不能代替我,誰也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痛……我隻是一個普通人,過著普通的日子,痛著普通的痛苦,可是,你能說這樣就不是痛嗎?一定要顛簸流離才值得被同情?』
  澄砂有些接不上口,怔在那裏。
  它桀桀笑了起來。
  『你隻是一個小丫頭罷了,想說服我,你還需要磨練啊!』
  它陡然撲上,猙獰地舉起爪子,眼看就要砸在她頭頂!
  澄砂忽然冷冷一笑,捏緊拳頭,不讓反而迎身而上。
  “天真的是你!”
  她一拳擊中鬼怪的身體,打得結實無比。
  “我戴了特製手套,這下還打不到你嗎?”
  她收回拳頭,踏上一步,又是一拳!
  “什麽天底下最淒慘的人!笑死人了!這個城市一天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你遭遇一樣,人家不是照樣生存下去?!你悲傷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沒有權利幹涉,但是,你若觸犯到了別人的利益,就不可原諒!憑什麽我們都要同情你?!”
  “你說我天真也好,幼稚也好,都沒有關係!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一天到晚自憐自艾的人!別讓我再看到!看一個我打一個!”
  她將它一拳打飛出去。
  鬼怪嚎叫著猛地竄離台上,瞬間消失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
  “襲佑!”
  她叫了一聲,他的行動如風,已經跟著跑去那個角落。
  他的掌心發出一種柔和的白光,罩在角落裏。
  隻聽一聲深深的歎息,輕薄的仿佛早晨的霧。
  舞場的怨氣頓時消失,走廊裏那些低級的怨念爭先恐後地奔進來,被澄砂一把符紙撒出去,全部收服。
  空氣純淨起來,原本濃厚的壓在頭頂的怨念此刻完全消失。
  澄砂走到襲佑身邊,彎腰問道:“怎麽樣?收服了吧?”
  他點了點頭,“收得很徹底,這下沒問題了。不過……你看這個……”
  他指著那片沒有裝潢過的,灰白色的小小角落,上麵不知道用什麽硬物刻下一行字。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字體樸拙,上麵布滿灰塵,卻是一筆一劃,仿佛劃過血肉生生刻上去一般。
  她頓了一下,輕道:“襲佑,你應該有門路吧,去查查怨念的主人到底是誰。我挺想知道的……”
  他看了她一眼,見她有些恍然,說不出是後悔還是憐憫。
  “好,我會去查的。”
  答應下來之後,隻有沉默。
  *********
  白堊時代今天開門挺早,下午一點多,來了一個客人。
  襲佑將一遝資料放在澄砂麵前,“就是她了,我可是費盡了心思才找到了完整資料!”
  澄砂來不及說謝謝,急忙扯開紙袋抖出裏麵的資料。
  關明月,女,生於XXXX年X月X日,亡於XXXX年X月X日。生前是舞蹈演員,家中有一弟。
  “她就活了二十五年啊……”
  澄砂喃喃說著,繼續往下看。
  襲佑輕道:“後麵有更讓人震撼的東西,你看了就知道她為什麽不想活久了。”
  與其弟有曖昧不正當關係,為人發覺之後,被告亂倫送上道德法庭。其弟於法庭宣判前一天與其分手,她大受刺激,被醫生診斷為刺激性精神病,送入XX醫院強製治療,不出三月,亡於自殺事故。
  後麵還有她死後的照片,她是用床單栓著床柱自縊而死,死狀奇慘。
  澄砂將資料丟在桌子上,不忍再看。
  “她竟然和自己的弟弟……”
  她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不可思議……該說她可憐還是可悲呢?
  愛上不該愛的人,幸福,果然難得而顯珍貴。
  襲佑喝了一口奶茶,歎道:“不管怎麽說,事情都過去了,人也已經死了。她弟弟後來一輩子都沒娶妻,也算對得起她了吧……隻能這麽想。”
  澄砂也歎了一聲,沒有說話,望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現在已經接近三月底了。
  眼前忽然晃過那棵枯死的老槐樹的影子,斑駁的日光,染血的床單。
  果然是——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天為誰春?
  她不知道啊……

  17.白發如銀(上)

  四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道旁的梧桐樹也開始長出新綠的葉片。
  淨砂的傷勢在細心照料下,終於完全恢複。
  對於師父的突然到來,她有些驚訝。
  不過在她康複之後,師父隻丟下幾句話就離開了。
  『我在山上算得你近日有大難,所以下山來看看你,既然沒事,我也放心了。』
  『我最近有些事情,可能會在這個城市逗留一些時日,不要來打擾我。』
  『過幾天,或許為師會有事情要你處理,到時候給你寄信。你別留我,我一個人比較自在一些,你身邊有加穆,我也放心。』
  她記得,師父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看了一眼加穆,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冰冷,沒有一點感情。
  師父怎麽會這樣看加穆呢?
  『黃金手鐲是保平安的法器,你好好戴著,別取下來。這也是為師能給你的最後一點東西了,你一切好自為之。』
  說完,師父就走了,一襲藏青唐裝,一個半舊藤箱,頭也不回地出門。
  她在樓上怔怔看著他的背影,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對於這個嚴厲的師父,她一向是懼多於愛,即使現在看到他,本能的選擇還是懼怕。
  可是這樣的師父,卻將自己的寶貝毫不吝嗇地留給她,得知她會有難,放棄自己隱居山林的誌向,再次入世救她。
  “加穆……”她突然喃喃開口,唇上有一抹羞澀如同小丫頭的笑,“其實……我覺得,師父很像我的父親呢。雖然我不知道真正有父母是怎麽樣的感覺,可是差不多也就是這種溫暖安靜的心情了吧……”
  加穆正在和PS2遊戲裏的終極BOSS幹架,專心極了,聽了她的話,頭也不回隨口應道:“是啊是啊,真好,他能有你這個女兒,也是他的福氣吧……”
  淨砂瞪向他,卻見他一雙手忙得不可開交,顯然沒工夫聽她說感歎。
  她沒說話,走過去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小說,專心看了起來。
  或許是受傷沒有回白堊時代的原因,這一個月都沒有什麽任務接手。
  開始還覺得悠閑,慢慢地,便開始無聊了。
  或許她隻適合天天在外奔波吧,沒有安閑享福的命。
  手裏的小說正看到精彩處,卻聽加穆連連大叫起來,手舞足蹈。
  “哎呀哎呀!就差一點點了!靠,什麽破遊戲!不玩了!”
  他把手柄砸在地毯上,孩子氣地關上電視,躺在地板上仰頭看天花板。
  她才不理這個狐狸男,繼續看小說,頭也不抬。
  半晌,忽覺腿上多了一隻色爪子,曖昧地撫來撫去,耳邊就聽加穆在那裏撒嬌似的說道:“淨砂老婆,你言而無信,欺騙小生我的感情……”
  她頭上立出數道黑線,無奈地合上書。
  基本上,隻要加穆一開始喊無聊,她就絕對別想安靜地看書了。
  “你又埋怨什麽?我騙你什麽了?”
  她瞪著他,一把將那隻狼爪丟出去。
  加穆繼續爬,半個身子賴在她膝蓋上,扭麻花似的。
  “我的燈影牛肉呢?你一個月前就在饕餮麵前和我約定好了,酬勞拿到之後就請我去希爾頓,你現在是不是想賴帳啊?”
  她愣了一下,這才突然想到,自己的確欠他一頓好飯菜,她幾乎把這事忘了,如果他今天不提的話。
  “等下打個電話給澄砂,讓她今天早點回來,我們一起出去吃。”
  說著,她又拿起書,打算繼續看。
  書落入狼爪裏,無辜被丟去了角落。
  加穆忽然站起來,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
  “淨砂,你對我這麽好,我該怎麽報答呢?”
  他輕聲說著,再也沒有浪蕩的模樣,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愛憐無比。
  她有些驚訝,這隻狐狸男今天怎麽了?突然變得這麽感性,吃錯藥了?
  他的手慢慢滑到她後背的已經痊愈的傷口上,停在那裏,然後輕輕按上去。
  說他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以前願意為他死的人也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像她這樣豁出了命來保護他。
  他的胳膊上,到今天似乎還殘留著她鮮血的灼熱,那股熾熱一直烙進靈魂深處,再也忘不了。
  她對他,實在是……非常好的。
  他都知道的,她嘴巴硬,不會說軟話,臉上的表情也很冷酷,很不討喜。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毫不猶豫地可以為他去死,即使嘴巴上不讓,卻什麽事都順著他,寵著他。
  為什麽呢?妖之果偏偏在她身上,如果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哪怕要他放棄之前的一切,也寧願成為一個同樣平凡的男人一輩子和她相守。
  生平第一次,他這樣痛恨世間的一切。
  “以後,別對我這麽好了,拜托。”
  他低聲說著,哪怕心裏再痛苦,也不會在表麵泄露出一點。
  淨砂摸了摸他的額頭,奇道:“你沒發燒啊,在說什麽胡話?誰對你好了?快給我洗碗去!從昨天晚上賴到現在,以為你耍乖我就會不計較嗎?!”
  他有些失笑,將她放了開來,低頭看了她一會。
  “你要再這麽寵我,我可要霸王硬上弓了!”
  他飛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後嘻嘻笑著躲開她惱羞成怒的巴掌,竄去廚房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嘩啦嘩啦開水洗碗。
  “死色狼……”
  她喃喃念著,惱怒的神情漸漸消失,演變成甜美的笑。
  可以一直這樣維持嗎?這種小小的幸福。
  一個人要獨自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很容易陷入孤獨的旋渦裏出不來。
  所以,男女才會結合,所以,人們要群居。
  她,是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了呢?
  每一次出完任務回家,想到那個小小的屋子裏有心愛之人等著她,裏麵充滿他的氣味,她就會有一種洗盡疲勞的溫馨感。
  幸福,或許就是這種平淡又恒久的感覺吧……
  她還要渴求什麽呢?
  **************
  許諾的燈影牛肉剛吃完沒一個星期,家裏收到一封信。
  信封是很古老的油紙,上麵毛筆龍飛鳳舞地寫著收信人姓名和地址,最後的落款是一個“王”字。墨香四溢,顯然是上等的墨汁。
  信是澄砂先收到的,她立即就看出那是師父的筆跡,動也不敢動,晚上淨砂和加穆回來之後,直接交給了他們。
  淨砂抖開信紙,那是很古老的名貴宣紙,專門用來寫信的。
  師父似乎對現代的事物接受能力不高。
  信紙上豎著寫了幾句話。
  『茲有XX市郊區夢蘭村,村中常發生失蹤案件,疑為妖物作祟。你與加穆二人速去解決,三日內到達。為師有要事在身,無法前往,謹慎謹慎!』
  “夢蘭村?不會吧,是鄉下?”
  加穆往嘴巴裏塞著小番茄,將信從頭看了一遍,無聊地丟在一邊。
  淨砂將信拿過來,輕道:“鄉下妖物更多一些,畢竟那裏清淨。如果是有人失蹤,或許又是一個會吃人的妖物了。”
  加穆哼了一聲,“連酬勞也不說,難道要幹白工?我可不認為老頭子會給我們什麽豐厚的酬勞!”
  “加穆!”
  淨砂皺眉,他說話越來越沒上沒下了!怎麽能這樣對師父不敬?!
  他聳聳肩膀,“好好,我聽你的,誰讓你是我心愛的老婆。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既然師父的意思是希望我們早點去,明天就出發吧。那裏是小地方,沒有飛機,隻好坐火車,一個晚上應該就可以到了。”
  傷勢複原之後,這是第一個任務,又是師父直接委托過來的,她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加穆瞥一眼她躊躇滿誌的模樣,沒有說話。
  那個老頭子,終於開始主動出擊了嗎?
  他的心腸真是出乎意料地冷硬,真要這樣毀了她麽……?
  他靜靜看著淨砂,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半晌,他突然開口,“淨砂,你還是別……”
  話沒說完。
  “你說什麽?”
  她回頭看他,“別什麽?”
  他搖頭,“不,沒什麽。早點休息吧,我們一早就要出發。”
  別再做任何任務了……這話,他沒能說出口。
  他從沒有這麽痛恨過自己。
  夢蘭村位置偏南,說是村,其實是一個小鎮。
  火車在站台停了幾分鍾,終於開了門。
  加穆揉著脖子嘴裏不停埋怨著火車不舒服,脖子落枕之類的,絮絮叨叨領著淨砂下了車。
  月台上站滿了人,都是來接朋友和親人的,其中有幾個人手裏高高舉著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歡迎天淨砂小姐和加穆先生”幾個醒目大字。
  淨砂和加穆對看了一眼,他們實在是沒想到還會有人來接風。
  走過去,和其中一位麵目慈善的大嬸報了身份,她用一種熱情卻懷疑的眼神看他們,似乎不太相信他們這種看上去纖細柔弱的都市人是厲害的法師。
  從接風的幾個村民口中,他們了解了一些關於失蹤的情況。
  其實,夢蘭村隻是一個由幾個大姓組成的村莊,人數並不是很多,所以一旦少了什麽人,立即就能被人發覺。
  出事的是“秦”這個大姓。
  最早失蹤時間發生在四十年前,秦姓本家的老二結婚一年,老婆剛生下兩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沒幾天,這對夫妻就突然失蹤。
  秦家的老人們為了找他們,幾乎花了無數的精力和時間,可是那兩人就好象消失在人間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
  之後過了十五年,那對留下的孤兒也成長為英挺少年,不幸的是,他們也在某一天突然失蹤,下落不明,依然是到處找不到。
  他們也想過報警,但是迷信的老人卻認為這是得罪了大仙的後果,堅決不允許。
  搜索無果,隻得放棄。
  但是,事情並沒有完結。
  秦家好容易過了二十五年的平安日子,卻在前兩天,秦姓分家新出生的一對龍鳳胎也失蹤了!
  他們還是隻有三個月大的孩子啊!
  這個事件讓全村的人都開始驚恐,生怕這種厄運哪天會降臨到自己姓氏上。
  老人們都說秦家一定是以前造了什麽孽,所以注定無法安生,一時間,人人自惶,更不用說秦家的那一大幫家族該如何惶恐了。
  淨砂聽完這段恐怖的失蹤曆史,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你們,為什麽不考慮報警?這種失蹤案件,說不定是販賣人口的集團暗中幹的事情,怎麽那麽確定就是妖靈作祟?”
  一個滿臉皺紋的大叔歎道:“怎麽沒想過報警!可是秦家的人自己不願意報啊,特別是本家的那位老太爺,死活不給報警,隻說是惹了妖魔,一天到晚嚷嚷著叫法師來除妖。”
  大嬸接口道:“是啊,不瞞你們說,我們這幾年前前後後不知道請了多少法師,結果什麽妖也沒除了,該失蹤照樣失蹤。前兩天還有人說的更玄,說在釘子山後麵看到了之前失蹤的那對兄弟呢!當然沒人相信。”
  淨砂看了一眼加穆,他搖了搖頭,表示沒頭緒。
  她輕道:“既然如此,這個任務我們接手了。這裏是我們的合同,請在上麵簽名,無論成功與否,訂金十萬不退還,酬勞等任務完結再算。”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式兩份的合同,遞了過去。
  接風的大房車很快駛入秦姓村莊。
  這裏是典型的鄉下,青瓦白牆,屋前還有池塘,屋後有水井和豬圈。
  隻是,沒什麽生氣,外麵一個人都沒有,家家都緊鎖著門。
  下了車,淨砂立即感覺到空氣裏不同尋常的異動。
  這種感覺……莫非是妖?是妖氣!雖然不甚厲害,卻也清晰可感。
  原來真是妖魔作祟!
  她感覺加穆拉了她一下,急忙回頭。
  加穆低頭在她耳邊輕道:“妖氣傳不了這麽遠,看樣子,妖魔就在村子裏。你能看出源頭在什麽地方嗎?”
  她沒有回答,慢慢捏著手指算起來。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她念遍了五行,卻抓不準妖魔的方位和屬性。
  莫非,不是天生的妖魔嗎?
  天地間妖魔從五行而生,逃不出金木水火土這個圈子。
  可是,她卻找不到這隻妖魔的屬性,那種怪異的感覺……到底是什麽?
  “吱呀”一聲,不遠處,一個屋子開了門。
  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提著水桶從門裏麵走了出來,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旁邊站著的這麽多人,徑自往水井旁走去。
  “那是秦姓本家的一個寡婦,聽說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一個人艱辛活到現在。我們時常接濟她,但這個老太太脾氣太古怪,完全沒辦法和她說通話。可憐,年紀這麽大了,連個兒孫也沒有,我們都看不下去呢!”
  大嬸憐憫地說著,急忙走過去要幫忙。
  淨砂和加穆也跟著走了過去。
  不對,有什麽事情不對……
  淨砂微微眯起眼睛,暗暗心驚。
  她應該不會算錯……難道說……
  那個佝僂的老太忽然抬眼望她,目光裏充滿一種歇斯底裏的笑意,卻又冷冽如冰。
  那是……瘋子才有的眼神……
  淨砂沒有停下腳步,慢慢走到她麵前,直直與她對望。
  “原來是你,終於捉到了。”
  她低聲說著,將老太手裏的水桶接過去丟在地上。
  老太太怔怔地看著她,嘴角開始顫抖起來。
  半晌,她忽然笑了。
  “厲害,你是第一個這麽快認出我來的人。可是,你想收我,還早了一點。”
  她這樣說著,原本佝僂的背忽然挺直,目光灼灼地看著淨砂。
  “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你收不了我的。”
  她笑,原先盤在腦後的發髻突然散了開來,花白的頭發瞬間變白。
  白發如銀。

  18.白發如銀(下)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大嬸和大叔被加穆強行支開,送進大房車裏,防止他們被妖魔傷害。
  淨砂沒有說話,定定地看著對麵這個老婦人滿頭的白發。
  一個人,要活多少歲月,才能擁有如此純粹透明的白發?
  那種美麗的銀色,似乎連日光都可以輕鬆穿透,聖潔得像一種諷刺。
  “人呢?那些失蹤的人,被你弄哪裏去了?”
  她直接開口問,不打算和她纏下去,手上微微一晃,火紅的筷子已經夾在手指間。
  老婦人咯咯笑了起來,也不答話,轉過身子,直接望屋子裏走去。
  “別動!這是第一次警告,你若再動彈,我便不客氣了!”
  淨砂冷冷地說著,筷子尖隔空抵在她的背心,將所有的靈力集中在那一點上。
  老婦人停下腳步,半晌才輕道:“你不是要找人麽?那就跟我來。”
  她的聲音含笑,似乎很開心的模樣,她的背影看上去纖細柔弱,銀發柔順地垂在上麵,半點老態都沒有。
  這隻妖魔,給她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陰森森地,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加穆走到她身邊,扶了一下她的肩膀,輕道:“你還是別過去了,讓我去吧。”
  他推開淨砂,徑自走上前,立即就要跟著那老婦人進那棟小小的瓦屋。
  “加穆!”
  她有些驚訝地低喊了起來,他到底怎麽了?以前也沒見他那麽積極過啊!
  “淨砂,你要是還願意聽我的話,就離開這裏,以後也別接什麽任務了,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吧。除靈師不適合你,你的心太軟了。”
  不但軟,而且很容易被外來的衝擊改變。
  至少現在,他真的不想看見她被人王那個老家夥毀在這種地方……這種,充滿血肉味道的地獄……
  他剛走兩步,腳下突然被人一絆,一個不穩,差點跌個狗吃屎。
  “誰?!”他狼狽又惱怒,自己的光輝形象啊,就這麽給破壞了!人家好不容易做一次護花英雄的說!
  一隻手忽然蓋上他的眼睛,柔軟滑膩,然後淨砂低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廢話呢?不做除靈師,我還能做什麽?給我好好待在這裏,這一次任務,我絕對不會放棄。”
  說完,她將他用力一推,黑色的身影飛快一閃,跟著老婦人走進了那棟屋子。
  “笨蛋!別進去啊!”
  他急叫,可是門卻砰地一聲合上了。
  他怔在那裏。
  怎麽辦?他要跟進去嗎?他好不容易放棄之前的堅持阻止她,可是,門卻合上了……
  隻要再等一等,他盼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就會到手了。
  隻要馬上衝進去,淨砂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他,要怎麽做?
  顫巍巍的大嬸大叔從房車裏跑出來,拉著他直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什麽都說不出來,平時的巧舌如簧現在一點都發揮不了。
  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呼喚著什麽,催促著他趕快行動,不然即使得到了妖之果,他也會後悔終生。
  可是,他選擇不去聽,咬緊牙關轉身。
  身後的一切,都陷入黑暗裏。
  “奇怪,平時這個時候,秦家村的人應該都出來活動了啊!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大嬸有些驚恐地自言自語著,忽然拉住身旁的大叔,對加穆強笑道:“年輕人,你也是法師吧?這村子裏,是不是真有妖魔啊?剛才……那老寡婦……她到底是……還有現在都快中午了,怎麽村子一個人都沒有?是不是也給什麽妖魔魘住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
  何止是給魘住了呢……這裏,已經沒有活人了啊……
  人王,人王……你究竟從什麽地方找來這種妖魔?
  滿鼻子裏都是濃厚的血腥味,他幾乎能想象到淨砂進了妖魔的屋子裏,能看到什麽樣殘酷的景象……
  屋子裏黑洞洞地,昏暗異常,隻有靠近天花板的一方透氣窗,泄進縷縷陽光。
  無數灰塵仿佛鑽石的碎屑,在陽光裏竄來竄去,閃閃發亮。
  空氣裏,有一種暗啞的香甜氣味……
  淨砂的心忽然一緊。
  不對!她似乎曾經經曆過這種事情……
  這種夾雜著血腥的,腐臭的香味;這種陰暗潮濕的房間……
  在哪裏?在哪裏?為什麽她怎麽都想不起來?
  有一根冰冷的事物突然觸上她的手背,她駭然欲呼,眼前陣陣發黑。
  她連低頭看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麽,她那麽恐懼?
  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麻麻的。她咬了咬牙,猛地將手抬起來,定睛一看,卻是加穆給她的黃金手鐲。
  她悄悄鬆了一口氣。
  “你在怕什麽呢?一個人身處黑暗裏麵,容易胡思亂想麽?”
  那個白發的老婦人,聲音裏帶著一種魅惑,在前方不到四尺的地方驟然響起。
  淨砂防備地將筷子舉在胸前,冷道:“那些失蹤的人呢?!你想耍什麽花招?!”
  老婦人嗬嗬笑了起來,居然頗有嫵媚之意。
  從剛才她就感覺不對勁了,這個老婦人……似乎根本就對法師什麽的不甚在乎。
  她是在開心什麽?
  “人啊,是一種非常害怕孤獨的動物。一個人沒有辦法生活下去,所以,我們需要光明,需要群居,需要有人陪伴自己度過短暫的一生。”
  老婦人輕聲地,柔軟地說著。
  黑暗裏,淨砂感覺她的衣袂微響,似乎向前走了兩步。
  她立即警惕地跳後兩步,厲聲喝道:“你在胡說什麽?!再不把失蹤的那些人交出來,休怪我收了你!”
  老婦人輕笑一聲,有些調皮,有些淡漠。
  “人?人都在你周圍啊,你看不見麽?”
  話音一落,眼前突然燈光大作,滿目的血紅幾乎刺傷了她。
  老天……!
  淨砂捂住口鼻,踉蹌著倒退好幾步!
  家具!屋子裏隻有家具!可是,都是人做的家具啊!
  白森森的腿拚起來做了桌子和椅子腿,大塊的人皮鋪做桌布,牆上掉著無數人頭,燈光就從它們的嘴巴和眼睛裏透出來!地毯是一種陰幹了的暗紅,彌漫出香甜又血腥的氣味……
  淨砂隻覺得胃裏一陣翻滾,張口就欲嘔!
  地獄……地獄!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她行業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殘酷的景象!
  她的手腳第一次開始發軟,竟然有奪門而出的衝動!
  老婦人慢慢走進她,緩緩抬手從人骨嵌成的床上拿起一根斷了的手臂,愛憐地貼在臉上。
  “開始,我隻是不想死亡,我害怕寂寞。可是,一個人是寂寞,兩個人,甚至更多的人在一起,卻反而成了孤獨。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我找了那麽多人來陪我,可是沒有人能陪我多久,他們那麽脆弱,很快就會生病,死亡。我隻是不想再孤獨而已,可是找來的人越多,我就越孤獨。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連問三聲為什麽,人已經走到淨砂麵前,一雙衰老卻一點也不渾濁的眼直直瞪著她。
  淨砂本能地後退,不經意間,後背已經抵在門上。
  無路可逃。
  老婦人將斷臂丟了開來,撫著自己的胳膊,柔聲道:“那個時候,我隻是怕他離開我,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雖然更加孤獨,可是我總覺得再等一等,等一段時間,孤獨的感覺就會過去。但是,他卻執意要離開我,因為我們都是為了逃避孤獨而結合的人,但是結合之後,卻更加孤獨。我恨他拋棄我,所以我殺了他……”
  “殺了他,恨到將他全吃了,他的血肉和我融在一起,這樣我會不會就不再孤獨?你說呢?”
  她妖異地貼近淨砂的臉,笑得迷茫。
  “你……你是人墮落而成的妖魔……!”
  淨砂艱難地說著,難怪她總覺得她的妖氣不對勁!竟然是人變成的妖魔!
  萬物皆可化妖,隻要能感天地之精華。但是,人呢?人如何成妖?
  她生吃了人,靈魂墮落至十九層地獄也無法彌補,於是幹脆成妖。
  那一頭的白發如銀,也不知她究竟活了多少個百年!老天,她第一次見到人化的妖!
  “你身為凡人,竟然墮落成妖!”淨砂厲聲嗬斥,“害死那麽多無辜的人,隻為了你那些什麽孤獨的論調!怎麽能讓你這種害人精繼續生存!受死!”
  她捏緊手裏火紅的筷子,閉上眼猛然劃出!
  她承認,自己是在害怕。
  麵對妖魔,第一次,她天淨砂感到恐懼。
  她有預感,自己或許會栽在這個老婦人手上……如此妖異的人,她第一次見到。
  筷子劃了個空,老婦人側了側身體,輕鬆讓開她沒什麽力道的攻擊。
  她嘻嘻笑了起來,柔聲道:“你在怕我……對不對?讓我猜猜,站在外麵等你的那個年輕人,他是你的心上人吧?愚蠢的孩子啊,你一心要和人相守,你一心想逃避獨自一人的寂寞,可是,你難道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之後,隻有更大的空虛等著你嗎?”
  她的話語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淨砂覺得渾身都沒有氣力了,捉著筷子的手也開始顫抖。
  “你仔細想想,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麵孔,每個早晨醒過來,都見同一個人,說同一句話。那樣一張少年意氣風發的臉,會一點一點被時間侵蝕出皺紋,他會生病,會開始吝嗇,會對你發脾氣,會開始對其他女人感興趣。而你,每天看同一本書,做同一樣菜,去同一個市場,笑同一種笑容……嗬嗬,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重複,沒有波濤,沒有驚喜,你們的生命就在重複的規律裏慢慢消磨。那是一種怎樣的空虛啊……”
  淨砂搖著頭,厲聲道:“別說了!別說了!住嘴!”
  可是老婦人的聲音仿佛一種古老神秘的咒語,無論怎麽躲避還是逃不開。
  “我……我和加穆……絕對不會像你一樣的!你不要把自己的意見強加到別人頭上!”
  她用力吼著,感覺渾身的氣力都吼了出來,胸口一陣劇痛。
  老婦人微微一笑,無限哀傷感歎。
  “我曾經以為,我的生命和其他人都不同,他們都是重複著一種動作,可是我,卻是在輕盈舞蹈。我有愛人,我有無限精力,我才貌雙全。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我這一輩子,也和所有人一樣,重複著揀米粒的動作罷了。我以為自己揀的是金子,其實卻隻是包裹虛幻外衣的米粒而已……”
  她細細撫摩著人皮的桌布,悄聲道:“我真是不甘,我找來那麽多的人陪我,可是人越多,我越寂寞。沒有人要我,沒有人給我快樂,所以,大家都去死吧。世界就是一片空虛,我們活著,沒有一點意義……”
  “給我住口!”
  淨砂陡然吼了起來,伴隨著淒厲的聲音,是一道閃電一般的銀光,發出清脆的鳥鳴。
  老婦人整個人忽然往後跌了出去,胸口迸發出無數黑色血液,腥臭無比。
  她倒退好幾步,有些驚駭地看著淨砂,她手裏緊緊攥著一把小臂長短的銀色刀,刀身細長,發出奪目的銀色光輝,豔麗之極。
  淨砂劇烈喘息著,腦子裏一片混亂,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同時呐喊。
  可是,厲日刀卻再也沒有震蕩,安穩地被她握在掌中,動也不動一下。
  她緊緊攥著刀,渾身顫抖。
  心裏有什麽東西醒過來了,她感到一種被窺視的恐懼。
  銀色的光輝從刀身上冉冉升起,映在她眼底,有一種月光般的冰冷。
  “住口……別再說了……”
  她怕自己無法承受。
  生命當真是如此寂寞空虛嗎?人因為寂寞而結合,結果反而更寂寞嗎?
  誰來告訴她答案?!
  她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二十年生命一點意義也沒有,反正都是要死的!
  老婦人陡然倒在地上,白發浸透在血泊裏。
  她卻突然笑了。
  “我一直在等……在找,找一個可以將我拉出空虛的人……我等到白發如銀,也沒有等來……我多麽……痛恨人類……可是,可是……我卻離不開偶爾的溫暖啊……”
  她的眼淚緩緩流出,忽然瞪向淨砂。
  “你等著吧……總有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的……痛恨著他,卻又離不開他。我在地獄……等著看你……將他生生吃下肚……哈哈……哈哈!”
  一道銀光劈下,她的頭成了兩半,再也說不出話來。
  “去死……去死……去死!”
  淨砂喃喃地念著,手裏的刀無意識地狠狠劈下,一下又一下。
  她憧憬的小小的幸福,她渴求的小小溫暖,全部死在她絕望的話語之下。
  為什麽?為什麽?
  師父為什麽要給她這樣一種任務?
  加穆為什麽最近那麽古怪?
  澄砂為什麽可以一邊笑一邊看別人痛苦?
  他們……看她傷心絕望,很快樂嗎……?
  黑色腥臭的血液沾了一頭一臉,她卻似乎沒有了感覺,隻知道一刀一刀劈在早就成糊爛血肉的老婦人身上。
  身體裏麵仿佛有一個怪物,貪婪地吸收她的疑惑和痛苦,然後茁壯成長……
  厲日刀忽然猛地一亮,幾乎刺傷她的眼睛。
  她的身體忽然往後一倒,無數血紅的霧氣從身體的千萬個毛孔裏迸發出來。
  那是……什麽?
  牆壁忽然被一陣劇烈的撞擊撞碎,塵土飛揚。
  一道黑影閃電一般竄了進來!
  她躺在地上,眯眼看他——好熟悉的身影……是誰?可惡的背光,她什麽都看不清……
  那人也不說話,飛快奔到她身邊,五指在她頭頂張開,猛然抓下!
  幾乎是同一時間,大門也被人猛力踹開,同樣的一道黑影衝進來,一掌架住那人的手。
  “人王,好卑鄙的手段,好毒辣的方法!你以為我乖乖任你擺布嗎?!”
  是加穆的聲音!人王……不是師父的名字嗎?!師父怎麽會在這裏?!
  關鍵的一招被生生架住的人王惱怒異常,話也不說,動作奇快,隻一揮手,無數符印撲天而來,暴雨一般砸向加穆!
  “擋我好事!我才不管你是什麽三巨頭!去死!”
  符印凶狠地蓋下,加穆就地一滾,讓過要害,卻見人王低身又是一抓,直接抓向淨砂的頭頂!
  “想這麽簡單拿到妖之果?!做夢!”
  加穆清叱一聲,從背後陡然竄出一條漆黑的類似鞭子似的東西,飛快卷住人王的胳膊,將他猛地拉起,跌向一邊。
  人王畢竟老辣,也不反抗,順勢一滾,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掏出一把金光燦燦的匕首,唰地一聲便削向鞭子。
  加穆急忙收回鞭子,哇,他的寶貝尾巴要是給砍斷了,日後可是三等殘廢呢!美男子選舉肯定沒他的份了!
  這個人王,果然厲害,看樣子不解開封印,沒辦法製服他了!
  兩個人各自站在屋子的一角,互相警惕對望,淨砂躺在正中地板上,渾身被一團血色霧氣包裹,一點也動彈不得。
  加穆忽然一笑,飛快解開衣服的紐扣,一把扯下上衣!
  他的心口糾結著繁瑣的黑色紋路,有一個巴掌那麽大,此刻紋路上開始發出光芒,緩緩跳動。
  “人王,能逼我解開封印的人類,你是第一個……”
  他抓破心口肌膚,抄血於掌。
  “既然解開了封印,你是死是活,就不是我能控製的了。和我們三巨頭爭奪東西,你還不夠資格!”
  他厲聲念出古怪的咒文,心口上的紋路頓時蔓延開來,仿佛突然活了一樣。
  一團團漆黑的妖氣裹在他身體周圍,他的頭發揚了起來,雙眼突然變了顏色,眼眸由夜空一般的漆黑,變成了湖底一般的深藍。
  如果不是他此刻充滿殺氣,那雙眼實在是非常美麗的。
  “受死!”
  他低叫一聲,動作輕盈,忽然拔地而起,妖氣糾結,化為利劍,撲頭蓋臉地砸向人王!
  人王大駭!
  狼狽地躲開第一擊,卻見頭頂又擊下無數黑色的劍!
  不好!躲不開了!
  他忽然一個後空翻,伏身於地,硬生生接下那些淩厲的妖氣。
  背後頓時一陣劇烈痛楚,忍不住張嘴噴出一口血來。
  妖界三巨頭……好厲害的妖氣……
  他喘息著勉強站起,恨然地看著加穆。
  半晌,他一個翻身,竄出了屋子!
  “你給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三巨頭收拾了!妖之果注定是我的!”
  聲音漸漸消失,剛才還鬧得一塌糊塗的小小屋子,此刻安靜下來。
  陽光從破裂的牆壁孔裏射進來,射在淨砂臉上。
  她一陣眼花。
  這一切……是噩夢吧?
  一定是噩夢吧……?
  腳步聲輕輕傳來,然後一個人將她溫柔地扶了起來。
  加穆……
  她無法動彈,怔怔地看著陌生的他,他的眼睛,為什麽是如此冰冷的藍呢?
  她怔怔地看著,看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淨砂,別哭。”
  他的聲音輕柔,有一種陌生的低沉。
  他在說誰?誰哭了?
  她吃力地眨著眼睛,好讓那可惡的模糊水汽趕快離開。
  誰在哭?
  “淨砂,對不起!”
  他低聲說著,忽地抬起手,一抓而下——!

  19.回憶

  她不動,眼睜睜看著那隻無比熟悉的手罩上來,一把抓在她的頭頂。
  那一個瞬間,從他的手掌中傳度過來無數冰冷的東西。
  很冷,很冷……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說出的冰冷,仿佛他眼底的藍,純粹,絕對,無法躲避。
  身體漸漸變輕,好象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帶走。
  她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怔怔看他。
  看他那雙陌生的,冷漠的藍色眼睛。
  她記憶裏的加穆,從來沒有過這種沉穩冷酷的神色。
  從她六歲初見他,一直到現在,整整十四年,加穆從來都是笑眯眯有些邋遢的樣子。
  她一直認為他就是這種脾氣,什麽都滿不在乎,爛桃花,神經質,巧言令色。
  但是,如今這個如同往常一樣將她攬進懷裏的人,是這麽陌生,陌生到她不知道該怎麽看。
  “淨砂,別怕,別哭。我永遠會在你身邊保護你的。”
  她恍惚。
  這句話,究竟是現實還是回憶?
  『怕什麽?以後就由我加穆少爺罩你啦!放心,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你什麽時候聽說過騎士會拋棄公主?對,你就是我的公主哦,淨砂!』
  記憶裏,那個拽拽的小男生這樣對自己說。
  那個時候,他還紮著長長的辮子,麵容清秀如同女生,身上穿著與眾不同的時髦衣服,在一堆白球衣的師兄弟姐妹裏分外顯眼。
  該怎麽說呢?
  她從小就是一個要強的丫頭,對於自己會落後於其他師兄弟這個概念,是屬於完全不能接受的。
  到現在她都記得,小小的自己,每天穿著布滿血跡的白球衣,和喜歡惡作劇的師兄弟打架。
  該修煉時,她花比別人多三倍的時間,一個人躲在後山樹林裏對著木頭樁子練擒拿格鬥。
  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背誦那些拗口冗長的咒文,然後在第二天早上比別人都早起一個小時,偷偷修煉。
  她到了如今都不甚明白,那個幼小的自己,為什麽倔強如斯,幾乎是掏空了所有精力地拚命,對別人凶狠,對自己更是殘忍。
  而,澄砂從小就不太喜歡用功,她對得到師父的讚美似乎並不看重,即使被嚴厲指責懶惰,她也不過當麵笑笑,然後背後偷偷哭。
  當時,她其實不太看得起這個妹妹,雖然為了保護她無數次和調皮的師兄弟幹架,但,她其實是瞧不起不上進的澄砂的。
  日子原本平乏單調,修煉,休息,修煉,吃飯……
  她從不對其他人嬉皮笑臉,把自己看做隻會修煉的機器人。
  刻苦的修煉當然換來師父的大加誇讚,她一直是師父眼裏的優秀弟子。
  可是,她的出色卻惹惱了一些早她入門的師兄。
  她被人遞了警告的紙條,約她夜半去後山小平台決鬥,不去的是懦夫。
  她的傲氣不允許被人看不起,於是她趁澄砂睡著之後,穿戴整齊跑去後山。
  小孩子之間雖然稚氣,卻也有大人一般的自尊和原則,她原來以為是單獨的決鬥,躊躇滿誌地昂首走過去。
  結果,黑暗裏竄出十幾個半大小子,用麻袋套上她的頭,將她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
  無論她平時如何能幹,畢竟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
  她掙紮,反抗,卻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
  她才不會讓這些卑鄙的小子聽見她呼痛的聲音!
  劇痛和黑暗裏,她隻知道本能地去抓,去揮手。
  最後終於給她抓中了一個人,她再不管其他人的拳打腳踢,豁出命地去攻擊被她捉住的那個人。
  耳邊不停傳來吃痛的喊聲和猙獰地叫放手的聲音,她如同沒有聽見,隻知道拚命攻擊那人,手腳全用上,甚至不惜用指甲去抓。
  如果不是頭上被套了麻袋,她想她一定會張嘴去咬。
  是的,從小她就是這樣一個不要命的人,一旦受到侮辱侵犯,歇斯底裏不顧顏麵也會報複回來。
  其中的原因……或許隻是因為她的心裏根本就不曾在乎過這些人吧。
  事實上,她根本也沒在乎過什麽人。
  但是,一旦讓她在乎了的,她豁了命也會保護到底。
  所以,若是被她在乎的人傷害了,她會連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大概。
  為什麽?現在會想起這些陳年舊事?
  是不是因為……那天,是第一次見到加穆……?
  是的,是的,那是她和他的初遇啊……
  那天她被揍得很慘,但是那個被她捉住不放的師兄被揍得更慘,頭發被她揪去大半,滿臉滿身都是指甲劃出的血痕,牙齒也被打掉兩顆,鼻梁被揍斷,鮮血不停噴出。
  漸漸地,那些欺負她的師兄開始害怕。
  他們原本隻是想挫挫她的銳氣,教訓她一下好讓這個小丫頭別那麽傲。
  可是沒想到,她是屬於不要命型的,那個被她抓住不放的師弟,幾乎不能動彈了,她卻還不放手,一下一下用力踹著他的胸口。
  師兄們開始如鳥獸散,驚恐地跑去前院叫師父。
  他們以為那個師弟會被揍死!
  就在那個時候吧,一個漫不經心地,略帶笑意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你們在這裏鬧什麽?打群架嗎?那麽多人欺負一個,太沒麵子了吧!』
  她頓了頓,卻不停手,繼續揪著那人的領子往他臉上狠抓。
  然後,眼前忽然一亮,罩在頭頂上的麻袋被人一把揭開。
  那一個刹那,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
  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留著漆黑的長頭發,隨意紮在脖子後麵,一雙眼睛皎潔如同星光,灼灼地看著她。
  那是一張多麽俊秀的臉啊,鼻梁挺直,笑容慵懶,睫毛又濃又長,微微一顫,笑得更歡了。
  『哎呀,原來還是一個小丫頭呢!好厲害,那麽多人打你也不服輸。不過……你再揍下去,這個人可能真會死哦……』
  她呆呆地看著他,什麽也沒說。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特殊的異性,穿著隻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時髦衣服,耳朵上斜斜打了十幾個耳洞,笑容漂亮極了。
  等她回神的時候,自己已經把那個被揍得半死的師兄丟在了地上。
  那人環顧周圍,見一群驚慌的半大小子站在那裏瞪著自己,似乎頗有敵意的樣子。
  他笑了,輕鬆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火紅的牌子,在他們麵前一晃。
  『失禮啦,曆經兩年的出山修行,今天終於結束了。我是加穆,你們的二師兄。』
  二師兄?!
  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
  早聽說師父一共有兩個正式收入門下的弟子,大師兄明染年紀已經有十三,經常代替師父來訓練他們這些非正式弟子,而二師兄加穆基本就沒見過這個人,原來是下山修行了!
  就他們所知,隻有非常厲害的弟子才能進行下山修行,基本上,下山回來之後,就已經可以出師了。
  這個俊秀的女人樣的小子居然是傳說中的二師兄?!
  那些肇事的小子立即逃的逃跑的跑,一下子散個幹淨,屁也不敢放一個。
  倒黴!要是這個二師兄在師父麵前告上一狀,他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加穆對他們逃竄的背影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沒膽子的家夥!揍起女孩子倒是挺厲害。』
  說完他回頭看著淨砂,目光柔和卻頑皮。
  她想她現在一定狼狽極了,頭發亂七八糟,臉上一定也是血跡斑斑。
  在這樣一個潔淨俊美的少年麵前,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這種狼狽樣子是那麽討厭。
  『你叫什麽名字?』
  他輕聲問著,從口袋裏掏出手帕,蘸著聚積在地上的雨水,替她擦臉。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繚繞在她周圍,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又想馬上逃開,又想留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小的她,根本不知道什麽叫誘惑,什麽叫心動,隻是單純地覺得他好看,溫柔,所以她緊張極了。
  『天……淨砂……?』
  他見她不回答,幹脆撈起她掛在腰上的名牌,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
  然後他臉色就變了。
  或許是那個時候她太小,不能夠充分理解他眼神裏藏了什麽樣的感情。
  但是,那天他灼灼的目光一直到了今天都還刻在身上。
  就好象……尋了好久的獵人,終於找到渴求的獵物一樣……
  她曾經一度幻想成初見之時,他就喜歡上她。
  可是,原來,竟不是這樣嗎?
  到了今天,她才明白那目光裏麵,究竟包含了什麽樣的情緒。
  那是沒有感情的,純粹看中獵物的喜悅。
  她被瞞了十四年……
  『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不該和男生打架的。』
  他笑吟吟地對她說,牽著她的手帶她回前院。
  她居然就這麽乖乖給他牽著,連絲毫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一直走到了前院,他蹲了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她。
  『淨砂,去睡覺吧。放心,我罩你,以後絕對不會再讓人來欺負你了。』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
  不知道為什麽,她居然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衣服,自己也不清楚這個動作是什麽意義。
  或許,隻是不想讓這個漂亮的人離開自己吧。
  這是她遇見的第一個奇特少年。
  他瞪圓了眼睛的樣子像一隻神氣的狐狸,然後問她:『怎麽了?快睡覺去吧!現在很晚了呢!我還要給老頭……不,師父去遞交修行筆記呢。』
  她張開嘴,好不容易輕聲道:『別……別和師父說!』
  他愣了一下,又笑了。這個人似乎很喜歡笑,偏偏他笑起來又那麽好看。
  『你怕師父罵你?』
  她悄悄點頭,誰不怕師父罵呢!
  他捏了捏她的臉,很江湖式地擺了個義氣造型。
  『怕什麽?以後就由我加穆少爺罩你啦!放心,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你什麽時候聽說過騎士會拋棄公主?對,你就是我的公主哦,淨砂!』
  騎士這樣對公主宣誓。
  雖然這個騎士有些懶洋洋地,這個公主滿身狼狽,不太像公主。
  公主騎士的故事她聽過很多很多,那些都是浪漫且遙不可及的。
  但是,那天,那一刻,卻有一個少年宣稱是她的騎士,保護她一輩子……
  她太小,小到完全相信他的話,沒有一點懷疑。
  月光冰冷,映在他眼底卻是溫柔的,那個瞬間,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銀色的海洋,從此裝滿她小小的心靈。
  上天突然賜給她一個騎士,所以,從那一天開始,她成了公主,他一個人的公主。
  她活了二十年,竟然一直活在六歲那一年的回憶裏。
  一個笑容,一句話,定了她的命運。
  加穆從此一直陪伴在她身邊,遵守他的宣誓。
  她七歲被收為正式弟子,八歲下山修行一年,九歲回來。十歲,十一,十二……二十。
  這些年,他一直做她的騎士,真的一直在保護她,從不離開她。
  她自以為是公主,但,她不過是一個獵物罷了。
  騎士心懷叵測,虎視眈眈,劍鞘裏藏著最鋒利的寶劍,等著在她最幸福的時候一舉刺穿她的心髒。
  她果然是……無可救藥的人……
  被最在乎的人傷害了,真的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眼前忽然又是一陣模糊,這一次,她清楚地感覺到兩行冰冷的淚滑下臉頰。
  妖之果,是什麽?
  師父,加穆……他們要的就是那個東西嗎?
  天淨砂算什麽?
  她心底一片空白,竟然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加穆的手慢慢離開她的頭頂,那種冰冷的感覺終於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疲憊虛軟。
  她覺得身體裏所有的力量都給抽空了。
  手指勉強動了兩下,吃力抬起,撫上他的心口。
  那裏糾結著一片巴掌大的黑色紋路,繁瑣,神秘,豔麗,古老。
  她執著地盯著看了半天,想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加穆握住她的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那是……什麽……?”
  她終於說話,卻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她早該知道的,那是封住他妖氣的封印……
  加穆原是一隻妖魔,是她半輩子費盡精力去鏟除的對手。
  可她不相信,她要他親口說,親口對她說!
  他笑了,如同小時候那樣,調皮慵懶。
  “這是我新紋的西式文身,漂亮嗎?很貴的哦,我本來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笑容,隻覺得幾乎要窒息。
  “漂亮嗎?”
  他悄聲問。
  她眨了眨眼睛,兩顆淚水掉下來。
  “漂……亮……”
  他低頭用力吻住她,激烈地,不顧一切地。
  “淨砂……淨砂……!”
  他幾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裏,恨不得將她就這樣捏碎了去。
  她覺得自己快死去,無法呼吸,唇上劇痛無比,卻是被他用力咬破了,血腥味充斥在兩人口中,他卻沒有放開的打算。
  “淨砂,我會保護你的……我永遠也不離開你,你看,你是我的公主……你什麽時候見過騎士離開公主的呢?”
  他貼著她的耳朵,悄聲說著。
  她慢慢閉上眼睛,意識漸漸沉淪,馬上就要睡著。
  騎士和公主,美滿了她二十年的夢幻啊……
  黑暗裏,一個長發的小男孩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
  他說:『我是你的騎士,你是我的公主哦!淨砂!』
  她看見,小小的自己,幸福地笑。
  然後,眼睛裏流出血紅的淚。

  20.夢魘(一)

  門被人輕輕打開,兩個人影走進來。
  “她……怎麽樣了?還在昏睡嗎?”
  襲佑悄聲問著身邊的澄砂,漂亮的眼睛有些擔憂地瞥向躺在粉色紗帳裏的那個人。
  澄砂將手裏端著的杯子緩緩放在床邊的小幾上,歎了一聲。
  “恩,一直在昏睡,都三天了。加穆也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連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真讓人擔心啊!”
  襲佑微微皺起了眉毛,“會不會……他們倆鬧什麽矛盾了?”
  澄砂揭開帳子,端詳著淨砂蒼白的睡顏,輕道:“誰知道呢?加穆應該不是慪氣的人,我也找不到師父……他們這次到底接了個什麽任務?怎麽弄得這麽淒慘?!真是!”
  淨砂都睡了三天了!一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她真怕她就這樣莫名其妙一直睡下去。
  “姐姐……姐姐……?”
  她彎下腰,柔聲呼喚,一邊拍打著她的臉頰。
  可是床上的那個女子一點反應都沒有,秀長的睫毛動也不動一下,整張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看上去虛弱之極。
  “沒辦法,三天不吃飯也就算了,連口水也沒喝,這樣下去會出問題的!襲佑,過來幫我把她扶起來。”
  她端起杯子,小心地往淨砂口裏喂著加了葡萄糖的水,一邊拿著紙巾擦去泄露出的水。
  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一點都不清楚。
  隻記得三天前,老姐一個人走了回來,打開門什麽也沒說,臉色蒼白得和死人一樣,脫了衣服就上床,然後就沒醒過。
  加穆去了什麽地方,師父在哪裏,這些她都不知道。
  感覺上,似乎出了什麽大事,因為加穆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姐姐的身邊。
  可是,這一次,他卻完全在人間失蹤了一般,手機關機,公寓沒人,給他的郵箱發E-mail也沒人回信。
  事情太古怪了!
  葡萄糖水全部從淨砂的嘴角漏出來,幾乎一點都沒灌進去。
  澄砂皺著眉頭,目光開始陰鬱。
  “我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但是如果是有人傷害了她,我絕對不會放過那些該死的*****的!”
  襲佑將淨砂慢慢放下,拉起被子蓋住她的身體。
  “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吧?她這種樣子已經不能再拖了,還是送去醫院吧!或者招個家庭醫生過來給她好好治療,不然很快就會脫水的。”
  澄砂歎了一聲,拉著襲佑走出了臥室,輕輕掩上房門。
  “我去找家庭醫生的電話,你繼續打加穆的手機,如果接通了,先替我狠狠罵他幾句!”
  澄砂惱怒地說著,轉身去書房找電話了。
  襲佑隻好一遍一遍按著撥號鍵,做著無用功。
  加穆,加穆……他現在才發覺,自己根本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感覺他是一個話很多的花花大少,挺淺薄的,可是聊上一段時間,又會發覺他知識非常豐富,而且異常敏感細心,對別人的隱私從來不去觸碰。
  這樣的人,會慢慢讓人著魔。
  因為當你想排斥他的時候,他會帶著漫天的溫暖將你包裹,讓你不得不為他著迷,淪陷在他的魅力裏。但是一旦你想要真正靠近他,了解他,占有他的時候,他卻又突然離你好遠。
  你以為已經靠近他了,你是他親密的人,可是最後才會發覺,自己不過一直在原地踏步而已。
  就好象一隻自由自在的野獸一樣。
  他身上似乎藏了很多很多的秘密,讓人不敢去發掘,生怕將這隻野獸的獠牙招出來。
  一陣輕柔的小夜曲打斷了他的思路,低頭一看,卻是淨砂的手機在響。
  襲佑猶豫了一下,是否該去接通,剛伸出手去,卻聽澄砂殺了出來。
  “我來我來!要是加穆那家夥,我非罵死他不可!”
  說著一把搶過手機,打開蓋子就厲聲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該死的,我姐姐都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手機那頭傳來驚惶的抽氣聲,然後,頓了半天,才有一個斯文輕柔的男聲勉強笑道:“是……天澄砂小姐?我……我是張文華……”
  澄砂哎呀了一聲,急忙強笑道:“原……原來是張醫生……對不起……我以為是另一個混蛋……”
  張醫生是她們家的私人醫生兼營養師,偶爾會過來做做身體檢查,營養搭配什麽的,關係還算良好。最關鍵的是這個人特別斯文,一氣重話都接不起似的,嬌怯怯地好象一個大家閨秀。
  澄砂對這種女人樣的男子向來沒什麽應對方法。
  “那個……是不是天淨砂小姐出了什麽事?需要我去看看麽?”
  張醫生很好心地問著,聲音永遠是輕柔如同雲彩一般。
  澄砂剛才在書房裏找他的電話找的頭大,現在剛好他打了過來,實在是萬幸,於是急忙點頭道:“是啊是啊!她……病得很奇怪……你看,能不能盡快過來?”
  張醫生沒有猶豫,立即答應了,不過答應之後卻又支支吾吾,似乎還有什麽想說似的。
  澄砂最受不了男人這樣磨蹭,急道:“你還有什麽事?快說吧!別結巴了!”
  可憐的張醫生又給她嚇了一跳,隻好乖乖開口。
  “本來……是有一點私人的事情想拜托天淨砂小姐的……我最近,遇上了一些麻煩……但是,天淨砂小姐既然玉體違和,那就不用多言了。我一個小時後趕到,請放心。”
  澄砂掛上電話,皺眉道:“一個大男人也這麽結巴,真受不了!他比我適合做女人呢!”
  襲佑冷笑了一聲,“我看是你比他適合做男人才對……你比很多男人還適合做男人……”
  他小聲說,不敢讓她聽見。
  事實上,這個丫頭除了外表比很多女人都像女人之外,其他的根本就和男人沒什麽區別。
  好歹天淨砂那個木頭女人還懂得戀愛,懂得溫柔。澄砂嘛……他已經不對她有什麽期待了。
  澄砂瞪了他一眼,“嘀咕什麽?快打電話給加穆!我姐姐變成這樣,他要負一大半的責任!”
  “是是,大小姐女王陛下……”
  襲佑沒精打采地說著,又開始重複無用功——反複按下撥號鍵。
  張醫生一向準時,來了之後給淨砂檢查了一番,開了一些藥。
  “她的臉色很不好,有脫水傾向,而且似乎受著很重的困擾,所以潛意識不願意醒過來。看樣子,她的精神壓力很大,需要足夠的休息時間。我給她開一點安神的藥,注意維持臥室的通風。如果沒有差錯,過兩天應該就會醒過來了。”
  說完,他給淨砂插了針孔吊水,又放了一盒棉簽在床頭櫃上。
  “一到兩個小時左右,用棉簽蘸水給她的嘴唇濕潤一下,不然會開裂的。”
  他將聽診器放回包裏,站起來對澄砂微微彎了彎腰,“那我告辭了,如果有什麽情況,請再聯絡我。”
  澄砂將他送去客廳,忽然想起電話裏他支吾的言語,不由開口問道:“張醫生,你打電話過來,原本是想委托我姐姐什麽事情?能告訴我嗎?”
  張醫生的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勉強笑道:“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可能是我神經質了,最近總做噩夢,而且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早晨很困難才能醒過來……其實就是精神壓力大了一些,隻要修養一段時間就好了。我妻子喜歡疑神疑鬼,覺得可能是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想讓天淨砂小姐幫忙看看,不過她既然病了,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澄砂小姐也請放心。”
  澄砂點了點頭,安慰道:“你也別勉強,如果情況一直繼續,別忘了來找我們。姐姐不行了,我還在。”
  看著張醫生出了門,她急忙奔回臥室用棉簽不停蘸水塗在淨砂唇上。
  襲佑實在看不下去,將她拉了出去。
  “讓她好好休息吧!再給你弄下去,她又會渾身是水了!”
  淨砂又睡了兩天,似乎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但是臉色已經不那麽蒼白了。
  澄砂也慢慢放下了心。
  隻是加穆卻怎麽也聯係不上,她越來越覺得加穆這個人有鬼。
  那天,淨砂的手機突然又響了,撥號人還是張醫生。
  澄砂百無聊賴地接通,剛“喂”了一聲,就聽對麵一個女子哭喊道:“天淨砂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先生吧!”
  她嚇了一跳,急忙問道:“怎麽了?張醫生發生什麽事情了嗎?!我姐姐現在還在昏睡,沒醒過來呢!”
  張太太哭得哽咽難言,“我先生……我先生他從昨天中午開始午睡,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不管我怎麽叫怎麽弄,都不醒!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怎麽辦?怎麽辦?!”
  “你別急,他……還有呼吸嗎?臉色還正常嗎?有什麽痛苦的表情沒有?”
  她連聲問著,幾乎要被張太太歇斯底裏的哭聲弄到神經衰弱。
  “呼吸算正常,但是忽快忽慢,臉色也和常人一樣,但是他的表情就和平常人沒什麽區別!又會笑又會皺眉頭,但是眼睛就是不睜開,也不說話!”
  澄砂吸了一口氣,這樣的情況,莫非是夢魘嗎?白日招夢魘,張醫生的體質也太奇特了吧……
  “張太太你不要傷心,把家裏的地址告訴我,我馬上就去!”
  她關上手機,急急起身換衣服,隨手從書房的抽屜裏抓了厚厚一遝符紙塞進口袋裏。
  “襲佑!”
  她衝去臥室,輕聲叫著照看淨砂的那個少年,“我有急事要出門,很快就回來,拜托你幫忙照看淨砂!”
  “喂!等一下!喂……!”
  襲佑連忙去追,卻隻追到一片飛快跑走的背影。
  “什麽啊,我還有工作好不好……”
  他埋怨著,看了一眼時鍾,都快傍晚了,看樣子這個丫頭晚上肯定回不來,今天要請假了。
  他走回臥室,怔怔看著沉睡的淨砂,半晌,才歎道:“你這個木頭女人……醒過來之後,可一定要還我這個天大的人情啊……”
  澄砂趕到張家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
  管家老李臉色發白地將她帶去樓上,剛走近臥室就聽見張太太驚天動地的哭聲,好象張醫生真的暴斃了一樣。
  她二話不說,一把推開房門。
  然而,下一刻,身體就仿佛被不由自主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裏。
  她有些駭然,定睛望過去。
  沙發,梳妝台,衣櫥,大床。這裏是一個標準臥室。
  床邊坐著一個女人,很年輕,不停在哭,床上躺著張醫生,臉上笑眯眯地,似乎正做著什麽好夢。
  可是……可是……漂浮在床上的那些黑色東西……是什麽?
  怨氣?還是……帶來夢魘的邪物?
  她的身體……怎麽不由自主地被什麽力量拉過去呢?
  『來,快來……我們讓你體驗真正的快樂……』
  『過來吧,過來……我們告訴你真正的幸福……』
  『忘記痛苦,忘記失落……把一切都給我們……我們給你永生……』
  無數類似喃喃細語的聲音充斥耳邊,她的身體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握住,慢慢拉向床邊。
  澄砂不由一陣惱怒,從口袋裏抄出符紙一把撒了出去。
  “你們這些魑魅魍魎給我閉嘴!趕快離開床上那個人!不然我將你們全收了!”
  符紙一沾上那些黑色怨氣的身,頓時化做閃亮金光,一瞬間就將它們驅散。
  床上的張先生“喔”了一聲,翻了個身,似乎有些痛苦的模樣。
  一直在哭泣的張太太終於抬頭看向她,兩顆亮晶晶的淚珠還掛在眼角,楚楚可憐。
  澄砂走過去,對她微微一笑。
  “初次見麵,你好。我是天淨砂的妹妹,我叫……”
  『天澄砂……』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床頭響起,她大駭,急忙回頭!
  卻見床頭冉冉飄起一團模糊的黑影,頭角崢嶸,輪廓猙獰,雖然看不清它的麵容,卻覺有一雙眼睛,燈泡似的灼灼看著她。
  原來源頭是它!好巨大的一隻夢魘!
  她張開嘴,厲聲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妖孽!”
  說著手裏攥緊了大把符紙,等候時機就拋出。
  夢魘嘻嘻笑了起來,居然頗為親切。
  『隻要是高級一點的妖魔,都會認識你的,澄砂小姐……不,暗星大人。』
  她一陣眩暈,隻覺幾乎要窒息。
  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她藏在最深處的秘密,她曾經極力要忘記的秘密,全部被它看得清楚。
  “你……也是通過夢來和……它交流嗎?”
  她顫聲說著,臉色蒼白。
  夢魘又笑了,這一次卻笑得歡快異常。
  “當然,它是什麽身份,有什麽是它做不到的呢?我們這些蠱惑人心的妖魔的祖宗,暗星大人……它是我們的祖先啊……”
  澄砂吸了一口氣,半晌,將符紙塞回口袋裏,回頭對莫名其妙的張太太沉聲道:“不好意思,麻煩您出去一下。我很快就會將事情解決,拜托。”
  張太太猶豫著關上了門。
  澄砂轉身看著夢魘,厲聲道:“我才不管什麽暗星,什麽祖先!我是天澄砂,我是法師!我的任務就是除掉你們這些為非作歹的妖魔!我身體裏住了什麽東西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絕對不會讓它出來和你們一樣胡鬧的!”
  夢魘仿佛沒有聽到她慷慨激昂的言辭,反而仰頭望了望天。
  『快了,就快有人來接你了……我們妖魔榮耀的時代也快到來……』
  澄砂大怒,“我告訴你我是法師!你沒聽見嗎?!受死吧!”
  她將口袋裏的符紙全部拋了出去,盡數砸在夢魘身上!
  一時間,屋子裏金光大作,幾乎令人無法睜開眼睛。

  21.夢魘(二)

  光芒大作,卻沒有聲音。
  臥室裏所有的東西都被金光籠罩,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良久良久,光芒終於漸漸褪去。
  澄砂定睛望向床頭,卻見那裏空空如也,夢魘也好,低級的魑魅魍魎也好,統統消失不見。
  張醫生合著眼睛,依然睡得香甜,但是眼珠微微動著,看上去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除掉了嗎?
  她悄悄鬆了一口氣,事實上,她根本沒信心能對付那種高級的夢魘。
  夢魘屬於高級妖魔,不是普通的符紙和咒文就能消除的。
  它是一種欲望的集合體,承載貪婪,野心,企求……種種人類的希望,一旦招惹上,輕者每天沉溺夢境,精神恍惚;重者無法清醒,從此活在夢境裏,靈魂慢慢成為夢魘的糧食。
  她隻是不明白,張醫生這種性格的人,怎麽會那麽快被夢魘征服。
  妖魔一般是無法傷人的,它們隻用巧言和幻象誘惑有欲望的人,欲望越多越隱晦,就越容易招惹虎視眈眈的妖魔。
  可是,如果哪一天人類沒有欲望了,人也就不成人,世界也就不成世界了。
  或許生命本身也是一種矛盾的存在。
  她放鬆了身體,慢慢走到床邊,抬手打算將張醫生搖醒。
  『天真的丫頭……』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她大駭,本能地回身一掌劈上去!
  然而眼前突然一黑,夢魘漆黑詭異的臉貼著鼻子湊上來,那雙泛著寒光的眼睛居然還帶著笑意,微微眯起來看她。
  『你還不知道怎麽用自己的力量嗎?需要我來引導一下啊……』
  它的身體忽然一陣古怪的扭曲,瞬間化成一條細長的黑煙,眨眼就鑽進她的耳朵!
  澄砂隻覺耳朵裏麵突然嗡地一聲,仿佛同時有上千隻巨大的蜜蜂同時扇動翅膀,頓時頭昏眼花。
  “給我出去!出去!”
  她抱著頭,尖叫著,幾乎要去撞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旋轉著變成條條光線,泛出斑斕五彩的光華。
  『妖魔由心而生,從欲望而繁華。法師是怎麽樣的存在呢?你覺得自己是法師,很光榮麽?』
  『人們有太多的渴望,卻什麽也不願意付出,於是那種鬱悶憤怒就成了妖魔的食糧。為什麽要敵視妖魔?一切都是人類自己招來的,人如果沒有那些醜陋的欲望,也就沒有妖魔存在的理由。』
  『法師,不過是人類妄想兩全其美的工具罷了。我們從來不害人,欲望不是我們傳染的。相反,倒是人類的欲望泛濫,才滋生出我們。又想得到好處,又不甘心被惡魔引誘,你當真以為法師是什麽高潔的職業嗎?』
  『人類永遠是這樣,出了什麽差錯,從來不會責怪自己,將責任推卸給他人,這樣是不是好過一些?你試著將妖魔全部鏟除看看,當你得知妖魔的真麵目的時候,那種場景一定很滑稽。』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自己種出了苦澀的果實,卻不想吞吃,隻顧著窺視天堂裏的金色蘋果。妄想終究是妄想,勸你想開一些吧。』
  『暗星大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提過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論調。你覺得,情欲的存在,是希望還是墮落?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話時代,情欲被視為毒藥,為諸神嚴懲,可是自從惡之花綻放,眾生皆醒之後,欲望就成了自由的標誌。』
  『花費了多少個千年,一切還是回到原點。神話時代因為人類的欲望過於泛濫而產生,惡之花因為殘酷的禁欲而盛開,這個妖魔時代又因為欲望的重新興起而產生。可笑,可笑,白眼看凡人掙紮那麽久,卻不過是漫長的循環而已。有意義嗎?』
  『一切都是你們自己找的,你抗拒什麽?不承認什麽?你就是暗星大人,暗星大人就生在你的魂魄深處。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都不承認,真是無可救藥。』
  『等了好久好久,妖魔榮耀的時代終於到來。暗星大人……是時候蘇醒了,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兒孫吧……我們將在有限的時間裏,建立一個無限的時代,我們是永生的。』
  “給我住口……住口……”
  澄砂淒厲地吼著,胸口一陣劇痛。
  身體最深最深的某個地方,仿佛有一雙血淋淋的眼陡然睜開。
  耳邊恍然響起一種獸的低呼,一陣一陣,連綿不絕。
  心裏有一種狂野的叫喊聲,撕心裂肺一般。
  醒過來了……醒過來了……
  夢魘從她的耳朵裏竄出來。
  『暗星大人。』
  它崇敬地喚著自己的祖先。
  然而,它卻對上了一雙暗金的眸子,間中一條血紅的瞳仁。
  澄砂陡然抬頭,黑色的長發劃過空氣。
  她不過微微一笑而已。
  *******
  『淨砂……淨砂你聽我說……』
  『妖之果是對於妖魔而言非常重要而且特別的存在……』
  『它包含了妖魔的一切秘密……曾經托生在你母親天淨妖的身上……因為她命中注定要生一個天地間最厲害的妖魔……』
  『原本該和那托生的妖魔一起生出……不料遭到人王的窺視,意圖搶奪……所以你母親將它強行分開,將妖之果放入你體內……』
  『……那果實如今完全成熟,你要小心……所有的妖魔都開始對你虎視眈眈……』
  『我會暫時離開你一陣子,你要照顧好自己,特別要小心人王。』
  『你最近還要注意澄砂,她的命運很快要發生巨變……』
  『當然,我說過,我是你的騎士,你是我的公主。這話不是說著玩的,放心,隻放你自由幾天,日後你一輩子還是我的……』
  『保重。』
  ……
  ……
  ……
  她忽然睜開眼睛,靜靜地坐了起來。
  周圍是粉色的帳子,白色的床單,熟悉的房間擺設。
  這裏是她的臥室,安靜,昏暗,沒有燈光,沒有人。
  手背上紮著吊水的針頭,她看也不看一把拔出。
  現在,她什麽都明白了。
  加穆的目的,師父的目的,澄砂的身份……
  她終於記起曾經丟失的兩歲時候的回憶。
  那一天,澄砂出生的那一天……
  原來,澄砂這個人原本就是一種虛幻的存在,她是某個巨大妖魔的托生。
  她破開死人的屍體而生,恐怕是師父也沒料到的。
  師父原本一定是以為一切都可以從自己的母親身上得到,結果卻惹出這麽多事情。
  至於她自己究竟有怎樣的存在意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母親……
  想到那一團模糊的血肉腐屍,她渾身開始無意識地發顫。
  是師父幹的嗎?
  是嗎?是嗎?!
  她想哭,卻沒有一點淚水。
  她從來也沒有這樣憤怒,痛苦,悲傷,後悔,震撼……這樣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過。
  她的心都要被粉碎開。
  身體裏的妖之果完全成熟,她的感覺敏銳到自己都難以想象。
  對於澄砂的事情,突然極度在意。
  幾乎是本能地,她立即就知道澄砂現在在具體什麽位置,遇到了什麽麻煩。
  她那個時候太小,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母親。
  所以,至少,現在她要盡全力去保護自己的妹妹!
  她不管她是什麽妖魔鬼怪的轉世,她是從母親的身體裏生出的,是她的妹妹!
  淨砂從床上站了起來,赤腳走到窗邊。
  身體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或許這就是妖之果的力量吧!妖力不斷化成靈力充斥經脈血管,她的心裏卻平靜如同死水,一點波瀾不起。
  門突然被人推開,然後襲佑吃驚地叫了起來!
  “老天!你終於醒過來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嗎?”
  淨砂已經穿好黑色大衣,將厲日刀握在手裏,轉身淡道:“我出去一下。謝謝你照顧我,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她飛快越過他,徑自往大門走過去。
  “喂!等一下!”
  襲佑差點惱羞成怒。
  怎麽這兩姐妹都是這麽我行我素?一點都不聽人話的!
  “你剛醒過來,要去什麽地方啊?還是待在家裏好好休息吧!不然澄砂回來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加穆說不定也會來看你,你就別動了!”
  加穆……?
  她頓了一下,嘴角冷冰冰地勾了起來。
  “他不會來了,忘了這個人吧。”
  她也打算將他忘了。
  忘了一切快樂,一切甜蜜,一切曾經渴求過的小小幸福。
  他從來也不是她的騎士,她也永遠不會是他的公主。
  所有的,不過是謊言和虛象而已。
  隻是想這樣扳倒她天淨砂,未免太天真了!
  她會站起來的!站的比任何人都挺直,振作起來給你們看!
  傷口她自己舔,痛苦她自己嚐,但是,她絕對不會被打倒!
  二十年的夢幻,現在是她醒的時候。
  “不會來了……?!你什麽意思?喂!喂!”
  襲佑氣急敗壞地追上去,那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卻瞬間消失,仿佛影子一般,再沒有一點痕跡。
  他氣到幾乎抓狂,大吼了起來。
  “一個個都這樣!媽的!我也走了!誰願意搭理你們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抓起放在沙發上的衣服,轉身就要走,想了想,又停了下來。
  可惡,他這個人就是心容易軟……
  “你們倆,欠我的天大人情,總有一天要加倍還給我……”
  他絮絮叨叨地念著,用中性筆在便條上寫了幾句話,貼在茶幾上,這才關上燈,走了出去輕輕帶上大門。
  *******
  月光淒迷,她緩緩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廢墟裏。
  她恍惚著起身,輕輕踏上一截斷裂的牆壁,左右看了看。
  城市裏,從來沒有這種絕望的漆黑,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音,一片死寂。
  隻有頭頂那一點點朦朧的月光,也被渾濁的空氣阻隔了大半皎潔的光輝。
  她從斷壁上慢慢走下來,走上一條原本應該是寬敞馬路的爛道。
  地上全是倒塌的房屋,殘壁斷垣,原本高聳的路燈柱子也全部折斷在地。
  空氣裏有一種春夜特有的香甜氣味,夾雜著灰塵,直衝鼻翼。
  她沒有抬頭,慢慢往前走著。
  要去什麽地方,現在在什麽地方,她都不知道。
  她隻想往前走。
  長發被微風輕拂,撩在脖子和臉上,有一種不真實的朦朧的麻癢感覺。
  她是誰?她是什麽人?
  她完全不記得,也不在意。
  應該尋找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可她找了又找,找了又找,怎麽也找不到。
  有鮮血順著她的胳膊滴在地上,一路蔓延過來,畫出一條細細的紅線。
  她走了很久很久,入目的隻有廢墟,各種房屋呈不規則的形狀倒塌下來,竟然沒有一個是相同的。
  沒有人,也沒有生物。
  偶爾路過一盞沒有折斷的路燈,它閃爍著不穩定的微光,她的影子模糊且曖昧,猙獰地一團,仿佛某隻陌生的獸。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為什麽,她沒有死?
  啊,她的意識太模糊,連身體都好象是在自動走著一樣。
  就這樣睡了好不好?
  她什麽問題,都不願意回答,什麽話,都不想聽了……
  前方的廢墟裏,有一點騷動。
  她停下腳步,無意識地望過去。
  那團沉重灰色的廢墟,慢慢地,一點點地被什麽東西拱起來,磚頭簌簌地滑落,帶起無數灰塵。
  然後,一根手指,兩根手指……
  一條細長的胳膊伸了出來,朝著她的方向緩緩招手。
  『過來……過來啊……』
  仿佛有聲音在這樣呼喚她,溫柔地,誘惑地。
  她慢慢走過去,聽話地站定在那隻手前。
  『澄砂,放心吧,我會保護你的。誰也帶不走你……』
  她聽見了淨砂的聲音,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動作和神誌都如此之緩慢,好象被稀薄的膠水從裏到外糊住了一樣。
  『把手給我,我帶你走。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姐姐……
  她默默念著,突然有流淚的欲望。
  可是眼睛裏卻是幹幹的,一點濕潤的傾向都沒有。
  『把手給我吧,乖,聽話……』
  她乖乖地把手伸出去,搭上那隻細長的胳膊。
  可是,她卻猛然一驚——!
  她的手……居然是一隻巨大尖利的獸爪?!
  漆黑的爪子在月光下散發著陰險的光芒,一抓上去頓時將那條細長的胳膊抓得鮮血淋漓。
  她覺得自己的心髒收縮再收縮,心跳聲越來越響。
  張開嘴,想喊,想哭。
  可是,卻漸漸有窒息的感覺攫住了她。
  不行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快出聲……這是噩夢……快醒過來……快——!
  她猛然睜開眼,滿身冷汗。
  窗外陽光明媚,將小小的臥室照得分外亮堂。
  她慢慢坐了起來,茫然地環顧四周。
  從屋頂垂下的拳擊沙袋,亂七八糟的書桌,大櫃子上書和娃娃扭成一團,對麵牆上掛著一幅動物年曆。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的臥室……
  她剛才,做了個什麽可怕冗長的夢……?她好象……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門被人推開,淨砂淡然的聲音突然響起。
  “懶豬,你要睡到幾點?我馬上要去白堊時代看店了,你快起來吧!今天輪到你做飯。”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臉色如常的淨砂。
  好半天,她突然跳起來,撲過去就喊道:“你醒了?你醒了?!什麽時候醒的?老天!我差點沒嚇死!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淨砂任她撲上身,無奈地搖頭道:“我昨天晚上醒的,你都睡得和死豬一樣,也不來照顧我。沒什麽事,不過是上次接手的任務難度太大,身體沒辦法承受而已。現在全好了,你不用擔心。”
  澄砂顧不得聽她說,又連聲道:“加穆呢?他一直都沒來看你!我氣得差點想殺了他呢!”
  或許是她太興奮了,沒有注意淨砂的眼神微微一黯。
  “加穆……他說接了個高難度的任務,最近不想接手了,打算再去度假,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你就別管他了。我馬上要去白堊時代了,你梳洗過後,就去買菜吧。做好了給我送過去。”
  她愛昵地拍了拍澄砂的腦袋,笑著轉身走出臥室。
  剛走兩步,又停了下來,輕道:“對了,家裏的電視天線壞了,收不到任何頻道,你也別看電視了,等下星期我找人來修。還有,你工作的那家夜總會,要你後天去趕一個重要的場子,別忘了。”
  她笑眯眯地說完,打開門走了出去。
  不對勁……淨砂平靜得有些不對勁!
  她怎麽……會笑得那麽悲傷?那種刻意的笑,比哭還讓人傷心。
  她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不告訴她?!
  “姐!”
  她追上去,抓著門邊,突然又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問。
  淨砂雖然笑吟吟地問她怎麽了,可是她能看出來,她的眼睛在求她什麽也別問。
  澄砂支吾了半天,才輕道:“那……你想吃什麽……?我來做。”
  淨砂微微一笑,“我想吃燈影牛肉,辣一點的。”
  燈影牛肉,辣一點的……
  澄砂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穿上大衣走出大門。
  那不是……加穆最喜歡吃的菜麽?

  22.夢魘(三)

  澄砂難得勤勞一回,將家裏打掃了個遍。
  自己和淨砂最近都有很多事,所以每個人房間裏都堆積了好多衣服。
  先將衣服洗了,然後掃地,擦家具,洗玻璃窗,整理廚房。
  雖然不知道淨砂到底出了什麽事,但是,她直覺和加穆有關。
  事情肯定沒有淨砂說得那麽輕鬆,可是,她卻也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的記憶,似乎有一段被人偷了去,雖然表麵上聯結得很好,卻總有細微破綻。偏偏她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有什麽不對的……
  她向來不願意費腦子去想什麽吃力的事情,既然淨砂最近不開心,那她就要想辦法讓她開心!
  興致勃勃地花了一個上午打掃完屋子,她又提著袋子去超市買菜。
  昨天給淨砂做了燈影牛肉,結果太辣,害她一邊吃一邊拚命喝水,眼睛都紅了。
  為了賠罪,她今天決定做咕老肉,多放一點番茄醬,淨砂喜歡甜酸味道的。
  她將新鮮的豬腿精肉放在案板上,慢慢切成小塊。
  一刀下去,忽然鮮血四濺。
  那些肉塊突然組合成一隻血紅的手,手被一隻漆黑巨大的獸爪抓住,鮮血不停噴出。
  她倒抽一口氣,手裏的刀忽然掉在地上。
  “咣當”一聲。
  她的手——!
  她神經質地將手舉在眼前,渾身顫抖地看著。
  這是她的手……她的手……五個手指好好地豎著……沒有毛,也沒有漆黑的爪子……
  半晌,她才恍惚著將菜刀揀起來。
  她知道的,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在她身體裏麵醒過來了。
  她本能地不願意去想這件事情。
  但是,漸漸地,她無法再安生,真實的幻覺一點一點開始侵蝕她。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根本是一隻披著人皮的獸……
  為什麽?不過是做了一個怪夢罷了……
  她怎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呢?
  電話鈴聲突然張皇地響起來,催命似的。
  她嚇了一跳,手裏的刀差點又掉地上,急忙扯下圍裙跑過去接。
  “喂?找誰?”
  她心不在焉地問著,隨便扯了一張紙巾擦手。
  “澄砂,是我,你在做什麽呢?怎麽這麽久才來接電話?”
  是淨砂!
  她笑了起來,“我啊,在做你最喜歡吃的菜啊!等著中午享口福吧!”
  淨砂的聲音聽起來柔軟了不少,輕道:“來白堊時代的時候,幫我帶一點東西過來。書房的第二個抽屜裏有一些新的空白符紙,幫我帶五十張過來。下午沒什麽事,我畫一些新的符咒上去。”
  澄砂一口答應,正要掛電話,卻聽淨砂頓了頓,又道:“別太累了,好好休息。飯不做也可以的,我們可以出去吃。”
  “什麽啊!難得人家顯示一下手藝,昨天的菜太辣了我知道啦!今天不是正補救嘛!給我點信心好不好?”
  她半開玩笑地埋怨,淨砂卻沒有笑,隻停了一下,說了句“快來”就掛了電話。
  淨砂到底怎麽了呢?
  她鬱悶地掛上電話,轉身去書房拿符紙。
  這兩天,不但自己不對勁,連淨砂也不太正常了。
  書房的第二個抽屜裏一般都放著空白的符紙,她隨手拉開,看也不看抓了一遝出來。
  手指觸到一張硬硬的紙條,和柔軟的符紙觸感完全不同。
  她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是一張揉成一團的便條紙。
  奇怪,便條紙怎麽不丟卻放在這裏?
  她輕輕將紙條攤平,卻見上麵用黑色中性筆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
  『給淨砂或者澄砂:既然你們都出門了,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我先去夜總會上班,下班之後會再來看你們的情況。飯菜我留在微波爐裏,你們回來熱一下就能吃。襲佑留。』
  襲佑……?!
  他什麽時候來的家裏?!怎麽她不記得了?!
  澄砂呆在那裏,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
  她一定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忘了什麽……
  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忘了呢?
  襲佑的留言上說淨砂和自己都出去了,難道是……她忘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嗎?
  淨砂明明告訴自己她是在她睡著後醒過來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吧!那個時候自己根本不在家裏!
  那她在什麽地方?淨砂大半夜出門又去了什麽地方?
  ……淨砂有事情瞞著她!
  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混混噩噩地做完了飯菜,放了多少鹽多少糖,她已經沒有概念。
  她要不要去問淨砂呢?她知道淨砂這個人,如果不想說的事情,問多少遍也不會有結果的。
  這一切,為什麽變得詭異曖昧?
  難道……和她身體裏的……怪物有關?
  難道……淨砂知道了……?!
  她幾乎不敢想下去,匆匆提著飯盒關門下樓。
  *********
  她又做夢了。
  奇怪,她居然會在夢境裏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這不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嗎?
  耳邊似乎一直響著某種輕柔的呼喚聲,那聲音構成一股緩慢的力道,拉扯著她的身體,讓她前進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如果說看到了什麽東西,這樣的形容似乎有點不真實,但她的確是在夢裏麵看到了一些古怪的東西。
  那是一麵很大很大的屏幕,應該是屏幕,因為它掛在黑暗的房間裏,閃爍著斑斕的光彩。
  她感覺自己的腳踏上了地麵,身體輕到隨時可以飄起來似的,她往前走了兩步,然後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個人站在屏幕前,伸手在麵前撥著什麽,水聲淋漓。
  她看不出男女,那人的身影纖細,頭發是一種美麗的灰,瀑布一般撒在背後。
  她張開嘴,剛想說話,卻見那麵巨大的屏幕忽然散發出刺目的光,她駭然發覺自己的身體在那片光芒的照耀下,呈現出半透明的樣子!
  那是什麽?是冰嗎?那一張占據了整個牆壁的巨大屏幕裏,居然呈現出無數的冰?!
  她的心忽然劇烈跳動起來。
  怎麽……?
  好熟悉的感覺,那一點奇異脆弱的藍色小光,為什麽讓自己如此懷念……?
  那些千奇百怪的冰山,冰柱,幽幽暈出微微的藍色,然而,那些都比不上最深處那一點深幽的藍。
  它熟悉到讓她渾身發抖。
  似乎活了十八年,第一次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麽,渴望的是什麽。
  那到底是什麽……?
  低柔的聲音突然擾亂了平靜的氣息。
  『暗星大人,請到我這裏來吧……來吧,來吧……』
  她一陣眩暈,不由自主就要走過去。
  『我找了您好久好久……快,請跟我來吧……』
  眼前突然伸出無數雙手,在空中妖異地對她揮舞,五指張開要來拉她。
  她恍惚著伸手出去,指尖眼看就要觸摸上那些怪異的手。
  啊,她找了好久好久,等到神都死了,可是最後,終於還是給她等到了……
  空白了的另一半,終於,可以填滿了。
  “澄砂!起床了!有你的電話!”
  淨砂的聲音突然生生刺進耳朵裏,眼前無數雙手頓時煙消雲散,灰暗一掃而空,豁然開朗。
  她猛然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還有淨砂擔憂的眼睛。
  “我……”
  她開口,嗓子幹澀難言,一陣嗆咳。
  “快起來吧,有電話找你。”
  淨砂替她倒了一杯水,拍著她的背,安撫了一會。
  “又做什麽噩夢了嗎?”
  她輕聲問著,卻沒有疑問的語氣。
  澄砂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姐……我覺得……我很快就要消失了……”
  淨砂頓了一下,拍了拍她,柔聲道:“胡思亂想,你要消失去哪裏?快去接電話,那人等了好久了。”
  澄砂搖了搖頭,“沒事,是我胡說罷了,可能最近老做怪夢的原因。”
  她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腳跑去接電話,卻聽淨砂在身後說道:“澄砂,如果感覺不好,最近就別工作了,我在家陪你。”
  她笑著回頭,“說什麽呢?我可是勤勞工作賺錢養自己的美少女啊!”
  那一笑,歡至眉梢眼底,深刻地印在淨砂心裏。
  已成絕響。
  ********
  澄砂趕到夜總會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了。
  後台一堆同行在穿衣化妝,見她進來都親熱地打招呼。
  雖然舞女這個行業為某些正派人士所不齒,不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她從不覺得需要自卑,何況非常來錢。
  她摘下頭頂的帽子,脫去外套換演出服。
  一個與她關係不錯的舞女走過來輕佻地捏了她一把,笑道:“瞧瞧這小丫頭,幾天沒見出挑得更妖了,你一上台,那些男人估計都要失血而死呢!”
  她挑挑眉毛,擺個性感POSE,撅起唇,對空氣拋個媚眼,妖聲道:“先生,拿十萬美金來。”
  大家都笑了起來,“十萬美金?你以為自己是夢露啊?這丫頭瘋了!”
  澄砂剛要說幾句笑話,卻見左手邊一個同事的化裝台空著,什麽東西都沒有,不由奇道:“柔露呢?我上次趕場子還見她啊,怎麽今天沒來?”
  話音剛落,後台的氣氛頓時冷下來,大家都開始歎氣,有幾個平時和柔露關係不錯的姐妹更是紅了眼睛。
  “你不知道嗎?這兩天難道不看新聞和報紙?柔露住的沿河東岸小區,三天前發生不明爆炸事故,整個小區全部報銷了,半個人都沒活下來……”
  幾個同事小聲說著。
  沿河東岸小區……?!
  澄砂隻覺一陣天昏地暗,那不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張醫生住的地方嗎?
  事情似乎開始不對勁,她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被她忘了……是什麽呢?
  她最近……有去過張醫生那裏嗎?
  姐姐昏睡的那段日子,她有叫過張醫生嗎?
  為什麽,全忘了……
  同事們見她臉色發白,以為是被嚇到了,急忙安慰道:“別怕,人生就是這樣旦夕禍福,誰也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麽,別想了!”
  “對了,今天的晚間新聞有追蹤消息呢,沒開場子,還有時間可以看看,快把電視打開!”
  電視被人打開,正好播送著相關報道。
  澄砂死死瞪著屏幕上的廢墟,覺得呼吸都停止了。
  她記得的!她做過那樣一個夢……
  她醒在廢墟裏,一個人也沒有,月光淒迷,她一步一步地走,鮮血在身後聚成一條紅線……
  那些倒塌的房屋,那些被折斷的路燈柱子……
  和夢境是如此相象……不,幾乎是一模一樣啊!
  她忘了什麽?她的回憶,被誰動了手腳?
  這不是夢……這是事實!
  電視裏,記者唧唧呱呱地說著調查結果。
  『……爆炸原因現在還在尋找中,這一次莫名爆炸範圍之大,影響之惡劣,讓全國上下為之震動,根據初步推斷,死亡人數在……』
  她覺得冷汗從額頭上滑下,一陣刺麻。
  淨砂的話突然在腦海裏出現——『對了,家裏的電視天線壞了,收不到任何頻道,你也別看電視了,等下星期我找人來修。』
  襲佑的紙條上寫著——『給淨砂或者澄砂:既然你們都出門了,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我先去夜總會上班,下班之後會再來看你們的情況。飯菜我留在微波爐裏,你們回來熱一下就能吃。襲佑留。』
  那個晚上,事發的夜晚,她和淨砂都沒在家……
  她隱約記得,似乎有個女人的哭喊聲,張醫生香甜的睡顏。
  還有……
  一雙寒光閃爍的圓眼,灼灼地看著她。
  耳朵裏有無數巨大的蜜蜂開始扇動翅膀,那雙眼睛眯了起來。
  它說:——————————————————
  後台的門“砰”地一聲被人踹開,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幾個高大的男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將還在換衣服的舞女們嚇得尖叫不止,一個個捂住身體躲在角落裏。
  為首一個麵容英俊的年輕男子直接往澄砂走去,抬起手就打算將她攬進懷裏。
  “澄砂,我來了……”
  “你做什麽?”
  她冷冷說著,飛快打開他的爪子。
  那男子臉色變了變,卻又笑了開來。
  “澄砂,”他攤開雙手,眼睛死死盯著她,從上到下,恨不得將她剝衣挫肉地看個夠,“今天的場子是我包下來了,怎麽樣?夠給你麵子了吧?你給個價,我就要一夜,多少錢隨你報!我眉頭要皺一下,就是你兒子!”
  澄砂理也不理,轉身坐在化裝台前用大刷子補妝。
  “澄砂,你倔強什麽?出來玩的人,有什麽放不開的?我追了你這麽久,這可是第一次!我釣馬子從來沒超過一個禮拜的!你耍小手段也添點趣味,不過老吊人胃口,我的耐性總會磨光的!就今天晚上,一句話!你開個價!”
  那男子走到她身後,一雙眼緊緊攫住她嬌媚的臉,火焰奔騰。
  澄砂丟下大刷子,冷道:“郭覺明,你煩不煩?中文聽不懂嗎?我說不要,我不喜歡你,請你別來煩我。這是最後一次!你要再來纏我,我就不客氣了!”
  她站起來,轉身就要出門。
  “天澄砂!”
  他突然大吼一聲,然後她隻聽身後“撲”地一聲,似乎有無數東西給他丟在地上,身旁的同事都倒抽冷氣。
  “這些錢,夠買你了吧?”
  他得意地說著,繞到她麵前,輕佻地在她豐滿的胸部來回看著,然後目光向下,在腰,腿,腳踝處徘徊。
  “你是個難得的絕色,我也不輕你。出來做舞女的,都是缺錢花的女人。這些錢,夠你快活上好幾年了,怎麽樣?跟我走,我可夠寶貝你了!要再給我耍脾氣,我也惱了!”
  她淡淡轉身,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美金。
  這個敗家子,這裏足有幾萬美金了,用來買一個女人,他以為自己是誰?
  澄砂笑了笑,一腳踏上那些灑落一地的美金,輕道:“錢不是給你這樣輕視的,無論你多有錢,也別指望用錢買下所有心裏想要的東西。特別是,人。”
  金錢本身並沒有錯,錯在這些任意揮霍的白癡。
  她居然和這種人糾纏那麽些時日,格調太低了。
  無聊透頂。
  她推開郭覺明,打開後台的門,打算趕場子跳舞去。
  “給我站住!”
  她的胳膊突然被人狠狠拉扯住,然後好幾雙手同時伸出,關門的關門,捂嘴的捂嘴,將她整個人拉了回去。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把她衣服撕了!老子今天就在這裏上你!看你傲什麽!”
  郭覺明還算英俊的臉此刻扭曲猙獰,眼角充血。
  那些被他帶進來的男人,原來是他的保鏢和手下……
  澄砂惱怒極了,反腿一勾,將其中一個人絆倒在地,然後手肘微微一彎,狠狠敲在那人後腦。
  那人哼也沒哼就昏過去了。
  趁著他們發愣的機會,她動作奇快,手掌翻飛如同蝴蝶,手刀準確地敲在那些保鏢後脖子上,瞬間就收服了五六個大男人。
  郭覺明嚇傻了,白癡一樣瞪大眼睛看她,好象看一個外星人。
  澄砂拍拍手,走到他麵前,皺眉冷道:“給我把錢揀起來!要想上我,你還不夠資格呢!下次記得帶上百萬美金,再多帶十幾個保鏢,我可能心情好考慮脫衣服給你看。”
  她拍拍他的臉,輕蔑地一哼,拉開門走了出去。
  剛走兩步,耳朵裏忽然嗡地一聲,眼前頓時一花。
  有什麽東西……什麽東西在叫她……?
  她扶住牆,再也走不動。
  那一個瞬間,無數畫麵流淌過。
  巨大的屏幕,灰發的男子,那一抹淡然的笑,還有漫天飛舞的血色花朵。
  『來,跟我來……』
  他伸手,一直伸到她眼前。
  “住口!住口!別再叫我了!”
  她用頭撞著牆,淒厲地吼著。
  『暗星大人……請跟我來……』
  無數雙手開始牽引她,她有一種不適的惡心,張口欲嘔。
  “住口——!”
  她的喊聲突然中斷,是被玻璃爆裂的聲音打斷的。
  澄砂怔怔地站在那裏,覺得頭頂有無數冰冷的液體汩汩流下,順著臉和脖子,一直流下胸口。
  有一種恍惚的疼痛從頭頂傳到四肢,很慢很慢,然後,灼熱的液體覆蓋了冰冷的液體,落在地上,濺起紅色的花。
  後台傳來尖叫聲,奔跑聲,呼喊聲,然後無數黑影往她這裏衝過來。
  她什麽也沒注意,隻是慢慢抬手抹了一下臉。
  手上沾了無數鮮血。
  她抬眼,眼前站著一個人,氣喘籲籲,驚慌卻凶狠,死死瞪著她。
  他手裏握著半截斷開的酒瓶,忽然一鬆,掉在地上發出驚人的碎裂聲。
  “你……是你……郭……”
  她張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
  然而,眼前突然一黑,一個纖細的人影由暗變明,款款走過來。
  他有著琉璃一般淡色的眼,灰色的長發,穿著寬大秀逸的衣裳,笑顏如花。
  他的手伸到她麵前,身後開滿血色的大花朵,花瓣飛揚。
  『來,跟我來……』
  聲音斯文纖弱。
  然後,他捉住了她的手。
  *********
  淨砂突然從吧台後麵抬起了頭。
  澄砂!她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她飛快地站起來,穿上大衣,將後門用力拉開。
  白堊時代的後門裏,有一個小過道,有洗手間和換衣室。
  淨砂奔進換衣室,扯開衣櫥的門,裏麵赫然坐著襲佑!
  他兩手兩腳全被強力的咒語縛住,連嘴上也給貼了禁言咒,臉色鐵青,一見到淨砂,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淨砂將他提起,飛快扯下禁言咒和束縛咒,不顧襲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漫罵,冷道:“你快回家!以後再不要來找我們!”
  說完將他一把推開,轉身就要跑。
  “靠!我再來找你們我就是白癡!拜托!我給你莫名其妙關了三天,你連個解釋道歉都沒有嗎?!那天我剛下班就好心去你家看情況,你幹嗎將我關來這裏?!你這個瘋女人!”
  他惡狠狠地罵著,憤然從手腕上把殘留的符紙撕爛。
  淨砂停了一下,“我刪除了澄砂之前的記憶,她身體裏的怪物作祟,將一個小區全毀了。那天晚上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為了將她帶回家,我花了許多工夫,胳膊也被抓傷。我怕她受不了這個事實,所以幫她刪了記憶。抱歉,關了你這麽久,是因為不想讓澄砂想起以前的事情。現在你可以回家了,有什麽怒氣,等以後再找我算,現在我沒時間和你糾纏!”
  “怪物……?喂!你說什麽?!說清楚啊!”
  襲佑追上去,高聲喊著。
  該死!為什麽他總是追在她們姐妹後麵跑著問問題?
  他真唾棄自己!
  “最大的妖魔醒來,回到原來的時代,妖魔從現在起,開始瘋狂。之後的妖魔再不是法師能輕易降伏的對象,為了自己的安全,你還是別出門了!”
  她冷聲說著。
  太快了!她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能將澄砂帶走!
  她失算了!這下,她還能救回自己的妹妹嗎?!
  “什麽最大的妖魔……我什麽也沒聽懂……等一下!”
  他嚷嚷著,忽然倒抽一口氣!
  老天!空氣裏那是什麽感覺?!妖氣嗎?這是什麽可怕的妖氣?幾乎充斥了整個白堊時代!
  他感覺店裏充滿了各種妖魔!這是怎麽回事?!
  妖魔開始成群結隊光明正大上街遊行嗎?
  他腳不停步,跟著淨砂跑到店內。
  卻聽她冷道:“如果不想被妖魔吃了魂魄,就趕快回家!”
  話音一落,一道銀光呼嘯而過,帶著清脆的鳥鳴,飛快地在空中畫了一道美麗的十字。
  原本在她麵前的那隻張牙舞爪的巨大妖魔,幾乎是瞬間就被切割成四塊,在半空中化成煙霧。
  襲佑驚呆了,駭然地看著她。
  這個女人,以前有這麽厲害嗎?
  淨砂迅速收刀回鞘,銀光閃爍在她漆黑的發上,她的眼睛冷若寒冰。
  “現在明白了嗎?趕快給我回去!”
  她一拳打翻另一隻妖魔,一腳踏上,將其踩爛。
  襲佑有些不甘心地追問道:“那你……去什麽地方?!”
  她拉開店門,輕道:“現在是妖魔狂歡的時候,我去挽救我的妹妹!”
  她的身影化成一道影子,瞬間消失。
  襲佑急忙追上去,深夜的大街,半個人也沒有,隻有燈光和四月微寒的風。
  她那個人,鬼魅一般,竟然就這麽消失了。

  23.孤獨之光(上)

  一路上飛奔,妖魔成群,在空曠的大街上狂歡。
  或許因為是黑夜,所以它們更加肆無忌憚,路燈在它們的遮掩下成了曖昧的橘黃。
  無論是大是小,是強是弱,它們無一例外地漂浮著。
  淨砂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數量如此龐大的妖魔聚在一起的景象。
  看樣子,澄砂身體裏那隻怪物的蘇醒和返回,終於將潛伏上千年的妖魔們激起來了。
  神話時代結束,妖魔時代開始。
  這是循環還是悲劇?
  妖魔太多,她殺不完,那些聰明且強大的妖魔,根本不會靠近她。
  她身上有妖之果的氣息,除非有絕對的把握能將其搶奪,不然它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她一刀揮出去,將一大片低級的魑魅魍魎擊碎,銀光閃爍,在暗夜中如同閃電。
  她記得,以前師父告訴過她,起初的妖魔都是混沌而且愚蠢的,喜歡依附在欲望強烈的人類身上,偷偷吸取他們的野心和精力。
  或許是人類開始慢慢聰明,科技,都市,自由民主,人權……當這些代表高速發展的東西充斥了人類社會的時候,妖魔也跟著更加隱秘和狡猾了。
  人脫離了神的庇護,背叛曾經單純的樂土,在黑暗的大地上建立屬於自己的墮落王朝,其間貪婪,嫉妒,憤恨,羨慕,歡樂,喜悅……種種欲望再無遮掩,破開聖潔的外皮血肉模糊地渴求。
  妖魔說到底,其實是人類的欲望創造出的怪物罷了。
  他們不敢麵對,不屑麵對,高高在上地殺戮妖魔。
  在這樣一個混亂黑暗的時代,人自詡為神,創造出自己的神話,一方麵追求光明,一方麵無法控製墮落。
  人是多麽矛盾,多麽可憐的生物。
  可是,哪怕她再感歎,再明白,卻也不得不加入其中殺戮那些妖魔。
  隻因為,她也是人。
  憑著一把純陽的厲日刀,淨砂一路幾乎沒有阻礙,大批大批低級的妖魔被斬殺在刀下。
  道路頓時開朗。
  空氣裏雖然妖氣仍旺,卻顯得隱秘得多,看樣子,那些強大聰明的妖決定躲起來不與她正麵衝突。
  現在她沒時間處理它們,先去看看澄砂的狀況要緊!
  好在,不遠了,澄砂工作的那個夜總會。
  她一抬頭就能看到閃爍的霓虹,再等五分鍾,澄砂!我馬上來救你!
  **********
  後台尖叫著跑出好幾個舞女,慌亂地將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的澄砂扶起來。
  “澄砂!澄砂?!你怎麽樣了?!”
  她們哭著叫她的名字,可她卻和死了一樣,沒有氣息,臉色青白地躺在地上。
  有幾個大膽的舞女悄悄把手放在她鼻子和心口附近,然後慘白著臉尖叫了起來!
  “沒呼吸沒心跳了!快去報警啊!殺人了!”
  有幾個人拉扯住慌亂的郭覺明,不讓他逃跑,還有人將他用來襲擊的碎裂酒瓶揀起來。
  一時間,場麵一片淩亂喧鬧。
  郭覺明拚命地掙紮著,卻怎麽也擺脫不了那些憤怒舞女的手。
  他恨恨地叫了起來!
  “是!我就殺了她又怎麽樣?!一個舞女而已,*****罷了!我郭覺明就算把你們這些*****全殺了,也照樣逍遙自在!放手!放手!”
  他再顧不得顏麵,一腳就往身邊一個舞女身上踹了下去!
  但他的腳卻被人架住了。
  一隻穿著靴子,嬌小的腳踏在他腳背上,看上去弱弱的,他卻動也動不了。
  “是你幹的?”
  一個冷如冰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抬頭一看,卻見一張秀麗的臉,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幽如潭水,給這樣的眼神攫了住,他的呼吸都要停了,張嘴再說不出話來。
  淨砂捏緊拳頭,狠狠揮出,將他打飛了出去,跌在地上哆嗦。
  她卻沒看他一眼,走到澄砂身邊,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澄砂……”她輕聲念著,額頭貼上她的,卻再也感受不到一點靈魂的氣息。
  手上粘膩而且濕漉漉地,是澄砂頭頂被酒瓶砸中的傷口湧出的血。
  血慢慢變冷,她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卻是永遠地也不會睜開眼睛叫她姐姐了。
  來遲了,她最終還是來遲了……她唯一的妹妹,被一雙神秘的手帶走了!
  她覺得一瞬間全世界都死了,所有的色彩全部成了黯然的灰,隻有澄砂身上的血,鮮豔刺目,開出一朵一朵紅色花。
  “好了……澄砂……我帶你回家……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回家……”
  她低聲說著,抱著澄砂轉身就走。
  人們為她讓開一條道,誰也沒有說話。
  一直走到外麵,風聲蕭瑟,妖魔銷聲匿跡。
  月光清冷,她臉上的淚縱橫交錯,發出淡淡的餘輝。
  從此,她又是孤獨一人,孑然一身。短短半年,得到,失去,由生到死。
  躊躇了良久,她終於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要去向何處?她不知道。
  天地蒼茫,她最後的一點幸福和希望也給剝奪。懷裏的那個少女是這樣沉重,似乎整個生命都淪陷在她的手臂上,她抓不住,捧不穩。
  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所剩下的僅有的一點氣力都花費在走上。
  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那麽孤零零地,突然折斷開來,飄在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想,她再不能夠了。
  讓她歇一歇,睡一會,醒來之後,世界還是世界,她還是她,所有的悲傷苦楚,她會全部咽下去的。
  或許,一開始她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不過她絕對不會被打倒,她絕對會站起來,站的比誰都挺直傲氣。
  因為,她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天淨砂。
  那一夜她抱著澄砂昏倒在街頭,那一夜,妖魔狂歡。
  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卻再也感受不到一點妖氣。天似乎快要亮起來,晨風颯颯。她的肩頭,蓋著一件外衣。
  白色底,上繡了隱秘的白色刺繡,有些嫵媚,有些雅痞,帶著一種熟悉之極的CK香水味道。
  淨砂沒有說話,怔怔地對著衣裳看了好久,然後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將它一把拋出,丟在地上。
  然後她將澄砂抱起來,飛步離開這裏,再也沒回頭看一下那件白色的外衣。
  加穆,加穆,你我倘若有再見之日,必然對立為敵,這些蠱惑的把戲,再打動不了我了。
  日後,見妖必斬,遇魔必殺,妖之果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我一定會自己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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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砂被她用結界法術將身體封存在密閉空間裏,永不腐爛。
  白堊時代最近生意漸漸興隆,當然,不是奶茶生意,而是靈異事件。
  那天妖魔大狂歡,看來不是沒有影響,出問題的人陡然增加,短短四天,她竟然連續接了九件任務,全部是陷入妖魔的蠱惑中無法翻身的人。
  奇怪的是,出問題的人症狀基本一樣,不是被困在夢境裏出不來,就是陷入一種奇特的幻覺裏,忽哭忽笑,像個瘋子。
  蠱惑人的妖魔都是低等魑魅,以前遇過的饕餮,人生成妖的那種大妖,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整個城市的上空都清明了許多。
  她不認為這是好事,倒頗有一種暴風雨襲來前的安寧。
  店門口的風鈴突然響了,門被人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子,古典西式西服,頭發整齊幹淨,手裏托著一件黑色風衣,鼻梁上架著墨鏡。
  淨砂自吧台後麵抬起頭來,仔細一看,立即確定這人一定也是有靈異任務找她。
  來喝奶茶的客人,絕對不會有這種疏離感。
  那人打量了一下店麵,然後轉臉看向她,頓了頓,忽然快步走過來。
  “你……是淨砂……?”
  他開口問著,聲音清朗,微微帶著一種女人才有的靦腆。
  淨砂愣了一下,卻見他一把扯下墨鏡,一雙漆黑的眼睛歡快地看著她。
  “果然是淨砂!是我!佑冉啊!還記得我嗎?”
  他問著,俯身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對她笑。
  淨砂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張開嘴半天沒個聲音。
  他調皮地指了指自己的右邊眉毛,眉中間有一條深深的疤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她十歲那年,和三師兄佑冉打架,用磚頭在他頭上敲出來的,當時他縫了好幾針呢!
  “三師兄!”
  她難得失聲喊了出來!多少年沒見他了!
  “你怎麽會來?!”
  她從吧台後麵跑了出來,難得露出一點笑意,將他引去靠窗的座位坐下。
  佑冉坐下後,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笑道:“當年的小丫頭居然變得這麽漂亮!以前還是個粗魯的丫頭呢!當真女大十八變哦。”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三師兄比她大了近三歲,比加穆小上一歲,個性一直比較調皮,當年和他幾乎是每天都要鬧別扭,幾乎不記得有和平共處的時候,現在能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倒有些像做夢。
  “對了,加穆和澄砂那個愛哭的小鬼呢?你們當年不是說好一起出來闖蕩的嗎?”
  他左右看了看,輕快地問著。
  她沉默了,好一會,才輕道:“三師兄,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他頓了頓,立即會意,再沒問過加穆他們的事情。
  “你應該知道我現在再不做法師了,我是商人,有自己的公司。因為長年沒有修煉,我以前的靈力基本都消失,現在幾乎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了。”
  他自嘲地笑了,喝了一口奶茶。
  她輕輕點了點頭,“那是你身上發生了什麽妖魔作祟的事情嗎?”
  佑冉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我的未婚妻。對了,我還沒和你說,我下個月要結婚了!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
  他推過來一張照片,上麵的女人時髦而且漂亮,但是眉宇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鬱感。
  “她是商業界一個同行的女兒,我創業的時候就和她認識了,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總說等我賺到第一個一億時,我們就結婚。上個月我的新公司股票上市,賺了一大筆,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於是我們商訂下個月結婚,可是,最近她突然開始不對勁,脾氣暴躁,而且老待家裏不願意出門。我畢竟以前是法師,隱約覺得她是被什麽東西纏了住,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本事去降妖了。後來聽說這條街有一家叫做白堊時代的奶茶店,老板是一個年輕女子,是個擁有異能的高人,專門降妖伏魔,所以我就找來這裏,沒想到居然是淨砂你!真是太巧了!”
  他說話的時候,官腔很重,而且一字一句清晰分明,顯然是商人的習性。
  淨砂不由有些感慨,曾經那個整天嚷嚷著調皮搗蛋的男孩子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何況他還是涉身於一個她完全不熟悉的業界,再見雖然開心,卻也陌生。
  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微微皺起眉頭,問道:“這是最近照的,還是很久以前的照片?”
  佑冉歎了一聲,“是前兩天,我硬拉她出去郊遊的時候照的,眉宇間是不是有些不對勁?我隻覺得她身上陰氣很重,但是找不到原因,你能看出來嗎?”
  淨砂沒有說話。
  何止是陰氣重啊,連眼睛都失神了,分明是被厲害的妖魔蠱惑住了。這樣的情況她居然還能說話走動,倒也是一個奇跡。
  “好,我接手這個任務。這是我的合同。”
  她將合同推過去,佑冉看也沒看,直接簽了字,又笑道:“我真沒想到會找到以前的師妹來解決我的難題,那我們馬上動身嗎?”
  她點頭,起身走過去穿上大衣。
  “走吧,我去看看你未婚妻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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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佑冉說了很多話,大多是時光無情之類的感慨。
  她卻一個字也沒說,搞到最後佑冉隻好笑說她一點都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一付怪脾氣,冷冰冰的像個木頭人。
  佑冉的車是豪華的加長奔馳,甚是霸氣,看樣子他最近風聲水起,生意越做越好,倒有另一番繁華景象。
  在公路上飛馳了近半個小時,進入了本市最貴的別墅地段。
  這裏有無數豪華別墅,都是一些富豪買下住或者當作偶爾休息地的,自然裝飾得華麗之極。
  車子在一棟三層樓的紅色別致建築前停了下來。
  立即有人從大門處跑來給他們開門。
  佑冉笑道:“讓你見笑了,這裏是我的地產之一,那天郊遊回來之後,我看她越發不對勁,就硬是沒讓她回去,把她關在這裏打算找法師來解決。你不用擔心損傷什麽,盡管放開手腳去弄,就當……是自己家吧!”
  淨砂剛要說話,卻見大門被人匆忙打開,好幾個穿著製服的傭人爭先恐後地奔了出來,神色驚慌。
  “佑冉先生,佑冉先生!您終於回來了!”
  他們衝過來,手忙腳亂地要和他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明煙小姐她……她一早就強行跑了出去!到現在也沒回來!我們到處找,結果發現她……”
  幾個人再沒敢說下去。
  佑冉的臉都綠了,厲聲道:“她怎麽了?!快說!”
  一個服飾類似管家的人顫聲道:“小姐出門的時候隻穿著睡衣和拖鞋,所以我們想她跑不遠,於是就在附近到處找她。結果,剛才,有人在附近一棟廢棄的正在改建的建築裏發現了她……說她,站著動也不動……已經站了有一個多小時了!”
  佑冉丟下手上的風衣,轉身就奔了出去,一邊叫道:“快告訴我具體位置!該不會是傳說以前鬧鬼的那棟老房子吧?!”
  “就……就是那裏……”
  他長歎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出去,淨砂急忙跟上,一邊跑一邊將頭發用火紅的筷子絞上去。
  “鬧鬼的房子在什麽地方?”
  她輕聲問著。
  “這條街走到盡頭,是一大片沒開發完的舊建築區,從左數第四棟,第五排,是一個很老舊的二層建築,就是那裏!”
  佑冉急急說著,腳下拚命奔著。
  “我知道了,我先去,你放心。”
  她的身影突然一模糊,整個人瞬間就竄了老前,閃電一般,再一晃,竟然就消失了!
  佑冉駭然,淨砂以前有這麽厲害嗎?她的身影,看上去和鬼魅一樣……
  這是什麽古怪的身法?
  淨砂趕到那棟所謂的鬼屋前時,立即感受到妖氣。
  不是很重的妖氣,應該很快能夠解決……
  她從口袋裏摸出煙,點燃,深吸,然後卻不進屋子,繞著那棟老式的建築走上一圈。
  該怎麽說?地麵上方有妖氣,這不奇怪,因為被妖魔蠱惑的那個女子在裏麵。
  可是,這棟房子的地下,有什麽古怪的氣息?
  寒滲滲地,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不像是妖氣,倒更像……類似一種靈力,一種被黑暗吞噬了的,邪惡的靈力。
  正在疑惑,卻見窗口一個白影忽閃而過,一個長發的女子隔著漆黑染塵的玻璃陰森森地看她。
  那容貌,正是照片上佑冉的未婚妻!
  她為什麽要看她?!
  淨砂與她對望良久,卻見她冷冷一笑,忽地轉身,往屋內走去。
  那道模糊的白色身影,晃了一下,居然就這麽消失了!
  淨砂不由一陣驚訝。

  24.孤獨之光(下)

  她沒有等佑冉,徑自先進了屋子。
  因為她知道要等他追上來,起碼還要十分鍾,有那個時間,十個妖魔都給她收了。
  她現在隻想弄清楚,那個女子為什麽要看她,那種情況,就好象是一種輕佻的挑釁,仿佛認定她不敢進去似的。
  她的傲氣不允許她再等下去,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個建築大約起碼有五十年以上的曆史,大門的鎖已經完全腐壞,被輕輕一推就開了,發出沉悶的吱呀聲,像一種牙酸的呻吟。
  屋子裏不出意料,一地狼籍,櫃子和桌子翻倒在地,積滿了厚厚的塵土。她一腳踏上一個硬硬的東西,忽地“啪”的一下破裂了,居然是一隻白瓷的茶杯!
  空氣裏漂浮著濃厚的黴味,卻有一縷似有似無的幽幽香水味道,好象一根引誘的線,栓住她的鼻子。
  淨砂沒有猶豫,順著香水的味道一直往深處走去。
  那是今年香奈爾新出的女士香水,標準的花果香型,甜蜜美好,價值自然不菲。
  她自然知道那是佑冉的未婚妻身上的香水味,熱戀中的女子才會鍾情這種甜蜜的味道。
  香水味從一道門裏飄出,她快步追上去,卻見那道白色的影子在牆角一閃,又消失了。
  她跑過去,隻見牆角有一個小小的門,好象舊時的人家在牆上開一個洞做的壁櫥。那道纖細的白色身影晃了一下,她想也不想,縱身跑入那條狹窄的黑道。
  黑暗,沉悶,周圍的一切都陷入灰蒙蒙的色澤裏,隻有空氣裏魅惑地一縷香水,引著她不停向前追。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什麽鬼,但是如果隻有這些不入流的手段,對她天淨砂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那種和香水味道混雜在一起的低級妖氣,就好象混在一鍋粥裏的老鼠屎,異常明顯。可是,那妖氣,卻總讓她覺得古怪,就像一汪渾濁的水,她看不分明,不知道裏麵還藏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白色的身影在樓梯旁輕飄飄地繞了一下,忽地往下走去,原來她走了半日,卻是想帶自己往地下室走嗎?
  淨砂停下了腳步,慢慢從口袋裏掏香煙,點燃,卻是輕輕吸了一口。
  這裏有問題。
  氣流的流向都不對勁,那個黑漆漆的地下室入口就像一個龐大的旋渦,黑色的暗流旋轉著往裏麵湧入,交雜著妖氣,鬼氣,靈氣。
  下麵,似乎有什麽不好的東西。
  她剛定了定心,邁步要往前走,卻聽掛在胸口的那個青銅小牌位裏麵穿出大鬼的呻吟。
  “主人……大鬼……大鬼要走了……”
  她一呆,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覺麵前好象突然開了一個缺口,空氣發出強烈的“嘶嘶”聲,背後好象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把,逼著她往前衝了兩步。
  這是什麽?!空氣居然成了巨大強勁的旋渦!而且強大到連她這個有實體的人都可以撼動。胸口的那個牌位突然劇烈震蕩起來,然後一團黑色的影子突然從裏麵鑽出來,是大鬼!
  淨砂大驚,急忙伸出手要去捉。
  “大鬼!怎麽了?!”
  她的頭發都給吹散了開來,火紅的筷子掉在地上,瞬間被吸入地下室的深淵裏,滿頭青絲全部刮在臉上,冰冷的。
  大鬼的身影搖搖晃晃,神色酣然,仿佛被蠱惑了似的。
  “主人……有人在召喚大鬼……大鬼走了……您好好保重……”
  話沒說完,它半透明的身體突然如煙消散,唰地一下就被吸入了地下室!淨砂倒抽一口氣,風聲頓止!
  她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地下室門口,剛才的一切好象是個夢境,隻有淩亂的長發可以證明剛才的確發生了異動。
  地下室的那個黑洞發出幽幽的風聲,仿佛嗚咽,悲傷地勾引她進去。
  大鬼是上百年的厲鬼,一旦選擇服從法師,便隻有自己的主人才能駕禦控製,何況她還在它身上種了自己的血,為了固定和鎖死兩者的契約。
  天底下,除了一種特殊行業的法師,沒有一個人能夠打破這種契約。
  那就是——驅妖者!
  難道說,地下室存在著一個驅妖者嗎?!
  驅妖者,顧名思義,他們沒有除靈師和結界師強大的靈力,卻擁有一種特殊的靈力,能夠操縱妖魔為己所用,往往經驗豐富的驅妖者,能夠同時操縱數百種妖魔,將它們的妖力為自己所用。
  這是一種非常少見的法師種類,而且非常容易墮落,倘若下麵存在一個驅妖者,又擁有能夠把大鬼這種厲害的鬼輕易召喚走的能力,那她就要小心了……
  淨砂咬了咬唇,慢慢走近地下室的入口,深吸一口氣,縱身而入!
  下麵到底藏著什麽厲害人物,她倒要親眼見識見識!
  出乎意料,剛下了地下室的樓梯,眼前就有柔和的光線出現,她原以為下麵必然是一片詭異的漆黑。
  樓梯走到盡頭,前麵是一個典型的地下室空間,亂七八糟地堆放著箱子和沒用的家具,頭頂有一盞日光燈,發出清冷慘白的光線。她的影子凝結成一個黑點,一點聲音都沒有。
  剛往前走了兩步,忽地前方不到五米的地方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來了嗎?墮落的法師?”
  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淨砂本能地往後退一步,唰地一聲抽出背後的厲日刀,擺好架勢直瞪前方!
  麵前有一個巨大的箱子,箱子上居然不合時宜地鋪著一大塊純羊毛編織毯子,上麵坐著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有一頭及肩的漆黑長發,即使在這種陰暗的地下室看上去都如同上好絲綢一般順滑美麗,其臉龐輪廓深邃冷酷,好象有些洋人的混血,標準的陰險鷹鉤鼻,一雙眼睛色如碧玉,陰森森地看著她,卻是個英俊的男子,大約有二十五六的模樣。
  她沒有說話,那人也沒說話,兩人互相對望著,用眼神試探打量對方的底細。
  半晌,那人突然低沉地開口,“原來是你,墮落的法師,與妖魔為伍,為了某種自私的目的,陷害自己的師父,令自己的師兄失蹤。我開始還以為這種大逆不道的法師是怎麽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原來不過是個小丫頭!”
  淨砂呆了一下,“你說什麽陷害師父,令師兄失蹤?墮落的法師……你有什麽資格來評定我的功績?!你是誰?!剛才的那個女子呢?!”
  那人冷笑了一聲,忽地抬手打個響指,旁邊的黑暗裏慢慢走出一個穿著白色睡裙的女子,正是佑冉的未婚妻!
  她雙目失神,乖巧地走去那人身旁,被他捏住脖子被迫仰起頭來。
  “若不是她太孤獨,吸引了我手下的一個不安分的妖魔去蠱惑她,我現在還見不到你呢!看樣子人王沒說錯,隻要稍微弄點小手段,不用去找你都會自動送上門來。我也不和你說廢話了,你偷走的人王的妖之果,乖乖交出來吧!我可以考慮不殺你,畢竟我從不對女人動手。但你若堅持墮落,我就要改變我的原則,今天在這裏除了你這個妖孽!替我們法師界清除惡名!”
  話說到後來淩厲之極,然後他從箱子上跳了下來,戴上一雙黑色手套,她一眼就看出那是下了厲害咒文的法器,估計是可以一拳鉤魂的法器。
  看上去這個人是誤會了什麽,何況提到了師父的名字,一定又是一個被師父利用的人!
  淨砂隻覺心裏一陣刺痛。
  師父——!為什麽?!辛苦養育了她十二年,她曾多麽景仰愛戴的人!為什麽一切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她是真的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一樣看待的啊!
  妖之果,到底是什麽東西,值得破壞十二年的感情?他欺騙了她,加穆也是。他們都是為了妖之果這種東西接近她。
  天淨砂,在他們眼睛裏是不是和妖之果一樣?她的個性和想法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她之前的二十年都和夢一樣嗎……?
  那人見她不說話,頓時怒了,厲聲道:“執迷不悟!我歐陽尋秀生平最痛恨墮落的人類和走入旁門左道還執迷不悟的法師!今天我就要替法師界正名!受死!”
  淨砂猛然架刀於胸前,她的傲氣根本不允許她解釋什麽,也不屑解釋什麽。
  “你是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來教訓我?!我倒要看看你怎麽來替法師界正名!”
  那人也不答話,黑色的身影如同閃電一般,唰地一聲瞬間就縱身到她眼前,碩大的拳頭帶著淩厲的風聲,眨眼間就往她頭上砸去!
  淨砂的腰身奇軟,竟然生生往後一仰,讓過那一拳,然後右腿跟上,一踢中了他的胳膊,將他的另一拳化解開來。
  那人兩擊不中,忽地一停,身體呈一種不可思議地彎度往側邊一倒,五指張開,陡然往她肩膀抓去!
  淨砂一驚,立即連翻兩下,躲過他的手。天曉得要被他手上戴的那手套碰上一下,她的魂魄恐怕立即就會被鉤走!
  她退了兩步之遠,兩人對峙著,誰都不再動上一下,方才那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讓他們都不由自主起了一種敬佩的心情。
  對方,都不是簡單人物啊!
  “果然有些本事!隻是如此更讓我火大!如此資質,為什麽甘心墮入魔障?!弑殺長輩,是為大罪!我再不手下留情,小心了!”
  他大吼一聲,忽地雙手手指糾纏在一起,結了個古怪的式,居然是手背靠在一起手心相外。
  “列下一百零一妖魔聽我號令——出列!”
  隨著這一聲低吼,由他身後忽地竄出無數道黑影,仿佛他身後忽然張出一扇巨大的孔雀尾巴一般。
  一百零一個妖魔?!淨砂終於忍不住動容!
  他的法力,實在是深厚!如果沒有厲日刀,她很可能不是對手!
  空氣裏突然悶悶地響起妖魔們悲慘的呻吟,好象無數個人聚集在一起悲鳴似的,聲勢浩大。
  那人冷冷一笑,沉聲道:“我所驅的一百零一個妖魔,全是厲害的大妖!不要拿它們和你以前遇過的低級妖魔做比較,當心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式微微一鬆,雙掌推向前,“去——!”
  話音剛落,卻聽前方陡然有淒厲的鳥鳴聲平地竄上去,那一個瞬間,好象有白色的大鳥劈開黑暗,尖隼如刀,隻一眨眼,他身後數百道妖氣頓時清明,竟是在那一個刹那全被殺空了!
  他大駭,僵在那裏瞪著淨砂,卻見她手裏握著一把通體發出美麗銀光的小刀,那是一種冷酷的光澤,卻異常美麗,映在她眼底,有一種清冷月光般的嫵媚。
  “那……就是傳說中的厲日刀……?”
  他喃喃地說著,然後眼裏彌漫出憤怒的神色。
  “那是人王的法器!果然給你偷了來!叛徒!”
  淨砂慢條斯理地收刀於胸,輕聲道:“你的能耐就是張嘴辱罵麽?口口聲聲說我是妖孽,那你自己呢?縱容自己手下的妖魔蠱惑凡人,這件事難道就符合法師的原則嗎?”
  那人哼了一聲,放下手冷道:“隻要不違反我的原則,我才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對於我而言,沒有堅強意誌的人類,根本不配我去拯救!這個女人自己天天期期艾艾,自憐沒人疼她愛她,那麽害怕孤獨,既然如此,我就讓她更孤獨!我歐陽尋秀從來不會拯救自甘墮落的人!”
  淨砂皺眉看著他,“身為法師,本不該有這種自恃的想法。世間誰人願意軟弱?個人性格不同,你何必強求?她自痛苦孤獨,你何必推她下深淵?!竟然還說得那麽冠冕堂皇,你根本不配做法師!”
  歐陽尋秀臉色微微一變,忽然詭異一笑。
  “冠冕堂皇,你是說自己吧?叛師軾父的妖孽居然還敢教訓我!你的膽子不得不讓我佩服!既然你說得那麽堅強,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件小小的金色物事,夾在兩指間,冷冷看她。
  “你再想不到吧!被你偷走的人王的黃金手鐲,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法器!它有什麽功用,我現在就讓你知道!”
  他將金色的小物件捏在掌中,猛然一搓,然後往淨砂身上飛快拋了過去!
  淨砂驚駭之中立即後退,連翻了好幾個身,企圖避開那一團閃爍的金光。
  歐陽大笑了起來,“別躲了!隻要黃金手鐲在你身上,你就避不開的!”
  淨砂大驚,再翻身之時,忽然一腳踩中一條殘缺的桌子腿,頓時重心不穩,狠狠往下跌了去。那團飛竄的金光頓時張了眼睛一般,團聚而上,盡數鑽入她手腕上那個黃金的手鐲裏。
  一切突然安靜下來,淨砂怔怔地看著手腕上的黃金手鐲,卻見它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然後猛地收緊,死死地卡在她的腕骨上,一陣劇痛。
  她倒抽一口氣,伸手就要去把它摘了,可是無論她怎麽拔怎麽拽,那個手鐲都好象生在她手腕上一樣,半絲也動不得,甚至連厲日刀也無法撬開它!
  “放棄吧,這是人王最後的仁慈!一再囑咐我不可殺了你,隻要將你生擒給他就可以了。這是他教給我的製服你的最後法寶,乖乖降伏吧!”
  歐陽冷聲說著,雙手忽然張開,好象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
  然後,他的長發全部揚了起來,整個人忽然一躍而起,他胸口突然發出一道柔和的白光,直接打在淨砂身上。
  “孤獨之光——!”
  伴隨著他低沉的聲音,淨砂的耳邊突然響起某種扭曲綿長的古怪曲子,那感覺,好象某個炎熱的夏日午後,躺在涼簟上無法入睡,耳邊刺吵的蟬鳴。
  那一個瞬間,無數畫麵流淌過眼前,彌漫血腥和糾纏。
  『淨妖,淨妖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淨妖……你什麽時候有了孩子?那是誰的孩子……我的嗎?』
  『我們的孩子……為什麽有那麽強烈的妖氣?!』
  『妖之果……那是什麽?!告訴我!淨妖!』
  『……妖之果竟然是這種好東西……淨妖!孩子生下來之後,妖之果就是我們的了!』
  『淨妖你為什麽要逃?!妖之果為什麽不能給我?!當初不是說好了嗎?!』
  『……你這個女人!你背叛我!我要殺了你!』
  ……
  ……
  ……
  淨砂忽然尖叫起來,“別——別讓我知道!別繼續了!”
  她用腦袋奮力在地上撞著,額上鮮血滾滾而下,迷了眼睛,她卻一無所知,眼前隻有很久很久以前被她遺忘的一切,那些殘忍的,血腥的畫麵……
  『淨砂,我的孩子……快長大……大到和你母親一樣強……』
  『淨妖那個女人……我死也不會放過的!她騙了我!騙了我的一切!』
  『淨砂,你身上的妖之果……快成熟了吧……?』
  她在地上歇斯底裏地翻滾著,沾了一身的塵土,額頭劇痛欲裂。
  有光芒照耀她,有低柔的聲音為她歌唱。
  她睜開眼,看見——
  『淨砂,你注定永遠孤獨,我也注定永遠孤獨……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和妖之果一起腐爛吧……』
  血紅的光芒籠罩她全身,她的額上陡然浮現出古老神秘的血色花紋。
  她深吸一口氣,聲嘶力竭地尖叫了起來!
  “放過我!放過我!放過我——!”
  『淨砂,你生存的意義,就是永遠在孤獨中尋找溫暖的光明……』
  『淨砂,我的女兒……』
  她的身體一僵,忽然停止掙紮,倒在地上渾身發抖。
  血色的霧氣把她吞噬,她什麽也看不見……
  歐陽尋秀冷眼看了半天,確定她再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了,這才走過去。
  “愚蠢的女人!一開始就束手就擒,現在就不用受那麽多罪了!”
  他低聲說著,彎腰就去抱她。
  “雖然我不該插嘴,不過,這位老兄,別這樣隨便抱人家的女人,我可會吃醋的。”
  一個低柔調侃的聲音突然在空曠的地下室響了起來!
  歐陽嚇了一跳,急忙往聲源處望過去!
  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黑暗的影子裏慢慢凸現,漸漸清晰。垂在脖子上的半長發,一身雅痞味道的休閑服,俊美的臉上總是掛著招牌的懶洋洋笑容。
  歐陽尋秀厲聲道:“你是誰?!”
  他舉拳放在身前,防備地瞪著他。
  淨砂恍惚中睜開眼,對上一雙狡猾含笑的狐狸眼。
  啊……加穆,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呢?她不是早就下定決心,再見之時,就是取他性命之時嗎?
  可是,為什麽,她真的很高興。
  能夠再看見他,真的是,太好了……
  加穆聳聳肩膀,笑道:“別管我是誰啦,反正你也快死了。有什麽遺言嗎?告訴我,我有機會替你滿足。”
  他慢慢走過去,歐陽尋秀隻覺得身體好象被什麽東西束縛住了,竟然連手指都不能動彈,不由大駭!
  加穆伸出一根手指,抵上他的額頭,柔聲道:“遺言呢?快說吧,我沒什麽時間等你哦。”
  歐陽頓時大怒,厲聲道:“有種就殺了我!你這個混蛋!”
  加穆有些意外地動了動眉毛,“好有誌氣的人,我好怕……”
  他淡淡一笑,眼底瞬間閃過殺氣。
  “你不該為人王那個白癡做事,用這種卑鄙手段對付我的女人。死吧。”
  他曲起手指,飛快彈向歐陽的額頭,眼看要觸上的那一個瞬間,一道呼嘯的銀光陡然竄上來,帶著淒厲的鳥鳴。
  加穆微微一怔,隻好放過歐陽躲了開來,然後笑道“淨砂,幾天沒見,怎麽火氣那麽大?要我安撫一下麽?”
  淨砂吃力地趴在地上,手裏死死攥著厲日刀。
  她恨然地瞪著加穆,半晌才厲聲道:“你若敢在我麵前殺人,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你!你這隻卑鄙的妖魔!”

  25.妖之果(一)

  加穆怔了一下,忽地笑了起來。
  “淨砂老婆,我知道你很高興見到我。不過你老公我不是妖魔,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妖仙大人,或者直接叫我妖也可以,我和妖魔那種低級的東西可不同。”
  淨砂恨然地看著他,隻是緊緊攥著刀,什麽也沒說。
  她當然知道,妖魔和妖仙有什麽不同,妖魔是低級的妖,隻懂得蠱惑之術,鮮少有長命且厲害的,但是妖仙不同,妖仙通常是生物成精而化的精靈,長命且攻擊力強勁。
  但是,那有什麽不同?!反正他不是人!他騙了她!
  他胸口上那個黑色的封印,封住他所有的妖氣,令他裝模做樣地做了二十幾年的人類。他心懷叵測,他……侮辱了她的感情!
  無論她如何不願意承認,可是,她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他騙她。
  她是……真的用全部的生命去喜歡他,去保護他,可是,就好象一個演獨角戲的人,陶醉了半天,才發覺自己在別人眼裏不過是個小醜罷了。
  天淨砂,你有賤到這種地步嗎?!
  “不管怎麽說……絕對不許你殺人!”她吃力地站了起來,卻是搖搖欲墜,“總有一天……要你死在我的厲日刀之下!”
  她厲聲說著,話音剛落,額頭上就被人輕輕一戳,然後雙腿一軟,立即就要失去意識昏迷。
  耳邊傳來加穆低柔的聲音,“我等你來殺我,可是,殺我之前,你還是什麽都得聽我的。”
  她的心一緊,然後就閉上眼睛昏了去。
  加穆將她抱在懷裏,對歐陽懶懶一笑,“好了,老婆大人不給我殺人,算你走運,滾吧。”
  他轉身就走,對歐陽不屑之極。
  歐陽狼狽地看著他的背影,忍了再忍,最後還是沒忍住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
  “留下名字!我歐陽尋秀受此侮辱,有朝一日必然加倍還給你!是男人的就報上名字來!”
  加穆頓了頓,回頭一笑,“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什麽人,歐陽尋秀,永遠獨來獨往自以為正義的驅妖者麽!別和我說不留名字就是懦夫什麽的,有本事你自己去查我的名字,那樣我還考慮對你刮目相看。”
  歐陽大怒,“我受人王大師的委托來捉這叛徒,卻被你阻止!連名字也不敢留下就想這樣將人帶走,我歐陽就是拚上命也不會讓你得逞的!”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符紙,陰森森地看著加穆的背影。
  加穆歎了一聲,“你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拜托好好弄清楚誰對誰錯再來和我拚命吧!我對你這種蠢人真是沒語言了!給我閉嘴,然後乖乖睡一覺吧!”
  他的足尖一勾,歐陽隻覺一股香甜的氣味撲麵而來,然後腦袋上也不知怎的,被一個東西狠狠一撞,頓時眼疲腰軟,不由自主倒在地上,莫名其妙墜入夢鄉。
  加穆剛出地下室,就遇上了氣喘籲籲追過來的佑冉。
  佑冉呆呆盯著他了半天,忽地奇道:“你……莫非是二師兄加穆?!我是佑冉啊!佑冉!你的師弟!你還記得嗎?你怎麽也會在這裏?明煙……我未婚妻她怎麽樣了?”
  加穆低頭一笑,“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二師兄。你的未婚妻在下麵,應該沒事了。注意,以後別讓自己的女人一個人待太久,女人要是寂寞久了,都會發瘋的。”
  他輕輕笑了一聲,“誰都一樣。”
  佑冉莫名其妙地看他抱著昏迷的淨砂出門,喃喃道:“你……分明是二師兄加穆啊……”
  算了,不管那麽多!現在明煙最重要!他急忙往地下室跑去。
  淨砂醒過來的時候,做的那些夢已經全部忘了。
  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窗簾拉得緊密,屋子裏一點光線都沒有。她吃力地坐起來,剛起身就聽身邊一個人輕道:“你醒了。”
  她大吃一驚,本能地抬手劈了出去!手腕卻被人架住了。
  “剛醒過來就這麽火暴,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淨砂。”加穆苦笑著,把她的手按了下去。
  “給我出去!”
  她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接趕人。
  “我的屋子不歡迎妖!”
  加穆笑了笑,“為什麽叫你的屋子呢?這裏難道不是你的家麽?難道澄砂走了,我走了,這裏對你而言,就不算家了嗎?”
  她的痛處被他狠狠地踩了一腳,頓時臉色慘白,抬頭恨然地瞪他。
  加穆站起來,走去床邊放的一個古怪的架子旁,上麵放著澄砂的身體,周圍貼了一圈血做的封印,她閉著眼睛,好象睡著了一般,臉色如常,身體沒有一點損壞。
  “你這是何苦?你應該知道她回不來了,她被帶去那個神秘的神話時代,履行她的義務。就算將她的身體保留一萬年,她也回不來的……”
  “住口!”
  她痛楚地低叫,紛亂的眼淚被她豁出命地壓下去。
  是的!她從此就是一個人了!就像……師父說的那樣,她注定永遠在孤獨裏找尋光明!但是,那又怎麽樣?!以為她會哭著求他回來嗎?!背叛她的人,她永遠也不原諒!哪怕,一輩子孤獨到死!
  “淨砂……”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我從來也沒離開過你,如果你寧願孤獨,我就陪你一輩子兩輩子孤獨下去。你若介意我是妖,我就為你永遠做人,隻要你能快樂,你讓我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都不會皺眉頭。”
  淨砂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讓我殺了你……這是我最後最大的心願!”
  他定定地看著她,忽地彎了一下嘴角。
  “好,你就殺了我吧。不過,我不能白死,死前,至少要讓我滿足我的願望。”
  “什麽願望?”
  “至少讓我得到你。”
  他低頭去吻她,卻被厲日刀架住了脖子,冰涼刺骨。
  “好可怕的刀……”
  他笑。
  淨砂冷道:“妄想!你永遠也別想再碰我一下!再動一下,我就把你的脖子割下來!”
  他頓了一下,忽然雙手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揉進懷裏,厲日刀在他脖子上一劃而過,鮮血頓時噴出來,染濕了她的衣裳。
  “現在就殺了我吧……”
  他低聲說著,重重吻了上去,撬開唇齒,不要性命。
  淨砂陡然捏緊刀,決絕地一刀插進去——!
  加穆哼也沒哼一聲,按住她的後頸項,不顧一切地吞噬。
  淨砂抽出刀,胸前頓時濕了,她顫抖著,再紮進去!
  他的手探進她的衣裳下擺,抵死纏鬥。
  她再也紮不下去,一把鬆開手,哽咽出聲。
  “快……止血……!”
  她用力推開他,臉色慘白地要去找紗布和創藥。
  加穆扯住她的手,將她的掌心貼上胸口,那裏正激烈跳動著。
  “淨砂……這是我的心,我這次,把它帶出來了。你若要我死,在這裏紮一刀,立即就遂了你的心願。”
  她用力摔開他的手,顫抖道:“你……好卑鄙……這樣……為什麽……”
  他抱緊她,極緊。
  他很久以來,一直都渴望這一天,將這個女子緊緊抱在懷裏,胸膛裏跳動著他一直沒帶出來的心,真心擁抱她。
  “淨砂,對不起對不起……我傷害了你。所以,你把我殺了吧!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是真的想做你的騎士……”
  他貼著她的耳朵,喃喃地說著,聲音妖媚低回。
  是的,這個時候,他還是不放棄本色來誘惑她。她恨這個人恨到全身發抖,但是,要殺了他,卻比殺自己更痛苦。
  她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默默流淚,恨不能身如齏粉。
  她對這個人,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真的沒辦法。一身的功力,一身的堅強,到他麵前都和薄冰一樣,輕輕一敲就碎,他把她克得死死的。
  她不記得過了多少年歲,眼淚都幹了,加穆動也不動,緊緊抱著她的腰,頭枕在她腿上,已經昏了過去。
  他的血將床單都染濕,厲日刀捅得很深,傷口到現在都沒法愈合。
  她怔了半晌,終於慢慢摸索著,去床邊的抽屜裏翻出紗布和創藥,然後用刀扯開他的衣服,慢慢塗藥,包紮。
  藥隻能治表麵的創傷,這種深度的刀傷其實是沒辦法治好的,可是,她不懂醫療術,也隻能暫時先這樣。
  好在加穆是妖,身體受這種傷,雖然嚴重,卻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慢慢替他包紮好,她再沒看他一眼,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旁邊,失神地望著自己的腳趾。
  “你在……想什麽?”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加穆醒了過來,緩緩捉住了她的腳踝,輕輕摩挲。
  她沒有反抗,半晌才輕道:“師父……是我的父親,對麽……?”
  他停了一下動作,然後低聲道:“原來你都知道了,黃金手鐲裏麵封著的記憶還是讓你窺視到了。”
  他支起身子,坐在她身邊,輕道:“可以說他是你父親,也可以說不是。從天淨妖選擇把妖之果強行從暗星身上分到你身體裏,你就不再單純是他的女兒了。你是他半輩子渴求的東西。”
  她把頭埋進膝蓋中,微微顫抖,“是……師父的密室中放的那個腐屍……後來生了澄砂的那個……是我母親……?是師父將她弄成那樣的?”
  加穆撫著她的發,柔聲道:“淨砂,我對這段過往不是很清楚,人王和天淨妖之間具體有什麽糾葛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隻有妖之果在你身上,天淨妖在你身上下了咒,隻有你收服了大鬼,能夠完全控製厲日刀的時候,妖之果才會成熟。隻有那個時候,才能從你身上成功取得妖之果。”
  她沉默了很久,才輕道:“妖之果……是什麽東西……?為什麽你和師父都想要?我……我對你們來說,是不是一個人都不重要……隻是妖之果的載體……對麽?”
  加穆從後麵環住她,“淨砂……對我而言,你是妖之果的事實隻讓我痛苦罷了。對我們妖界而言,妖之果是一定要得到的東西,可是,那樣一定就會要了你的命……我不否認好幾次都有殺了你的念頭,可是,我現在明白了,就算讓我死了,我也殺不了你……我取回自己的心,原本沒有帶來人間就是怕動了情欲,不過現在我放回去。妖界三巨頭之一,現在放棄取妖之果的任務。”
  她閉上眼,頭埋在膝蓋裏沒有抬起來。
  “你……要和我一起死麽?我注定是顛簸流離的命運……我給不了你什麽。”
  加穆緊緊抱著她,“有,你有給我的東西,你的命是我的。就是死了,我也要得到。”
  她動了動,還是沒抬頭,加穆歎了一聲。
  “別哭了。”
  她沉默,半晌又道:“妖之果……和澄砂有什麽關係……?她身體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你應該知道吧,她去了什麽地方。”
  “淨砂,要給你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很困難。澄砂身體裏有一隻妖魔的祖先,那是天地間第一隻妖魔,從黑暗中誕生,曾經在神話時代將世界攪得大亂。妖之果,說穿了,隻是它的一隻眼睛罷了。但是暗星在裏麵存著千萬年下來,所有妖魔的秘密,這種東西,給妖界得到了,稍微加以利用,就可以讓整個人類世界顛倒過來,所有神話時代遺留下的道德理念全部被顛覆。如果被法師得到了,就可以對付所有的妖魔,再沒有什麽妖魔能是他的對手。人王是個極有野心的人,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妖之果。”
  “你的母親,曾是人王的妻子,擁有強大的靈力和預知能力,她預感到自己將會生產暗星的秘密。我猜,她一定是將事情告訴了人王,所以最後才被害成那樣,或許是因為不想把妖之果給他吧,結果鬥不過他。其實,當日我入人王門下,雖然用了古老的封印將妖氣完全封住,化出人類的肉身,但還是沒能逃過他的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麽他選擇不說破,或許認為我不過是個小妖,成不了氣候,又或者希望借我的手得到妖之果。不管怎麽說,現在總是沒讓他得逞,以後也不能讓他得逞。”
  她疲憊地抱緊自己的膝蓋,良久才道:“我想知道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雖然黃金手鐲透露了一些記憶給我,可是,我還是希望師父能親口告訴我事實。”
  加穆摸了一下那鐲子,它現在幾乎是貼著淨砂的腕骨箍著,好象長在她身上一樣,一點縫隙都沒有。
  “淨砂,你知道麽?為什麽要讓你戴黃金手鐲,為什麽要你接手那麽多令你痛苦的任務?想知道原因麽?”
  她震了一下,慢慢抬起頭看他,眼睛裏滿是淚水,膝蓋上濕了一大塊。
  加穆替她擦去眼淚,柔聲道:“黃金手鐲裏封了人王最痛苦的記憶,妖之果是一種邪惡的果實,隻有痛苦和迷惘的心靈去澆灌,它才能加速成長。你越惶恐越痛苦,它就成長得越快。當日人王給你的夢蘭村的任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妖魔,弄出種種慘相,就是為了讓你身體裏的妖之果瞬間成熟。結果,果實的確成熟了,你的身體卻無法承受,當時隻有兩種選擇,一是強行取出果實,讓你死掉;還有一個就是浪費巨大的法力把妖之果的能力壓下去……淨砂……那天,我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功力。我差點就死在回妖界的路上。”
  他笑了一下,“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告訴你罷了。反正我在你心裏早就是一個巧言令色的不可靠家夥,你就當我在吹牛吧……”
  淨砂沒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好象又陷入失神狀態一般。
  他靜靜地與她對視,“淨砂,我愛你。好在我能再當麵對你這樣說,我原以為沒機會了。”他捉起她的手,抵在心口。
  “現在對這裏,你隻要一抓,我就會死了。遂了你的心願,也遂了我的心願。我終究是癩蛤蟆,吃不到你這隻天鵝的肉,也不敢吃。”
  他自嘲地笑了。
  她失神地看他,半晌,手指在他胸口縮緊,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力道輕柔弱小。
  他陡然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瞪她,她卻閉上了眼。
  良久,他輕喘了一聲,欺身而上,再不放開她。
  加穆,加穆,這一次,就算你還是完全地騙我,我也不想醒過來了。
  或許,我在孤獨裏,尋找的就是你這樣的光明,可能它隻是虛幻的螢火,但是,我閉上眼,再不去想真實的問題。
  不想離開你,真的,不想離開你。

  26.妖之果(二)

  淨砂坐在吧台後麵看書,麵前放著熱騰騰的奶茶。
  加穆靠在她身邊,撐著下巴看報紙,沒精打采,手裏端著個杯子,裏麵的冰塊發出輕微的聲響,酒色呈一種渾濁的可可色,卻是BAILEYS的LIQUEUR,入口香甜,後勁奇大。
  他喝了兩口,忽然攬住淨砂,笑道:“這酒和你剛好相反,看上去純純弱弱,好象無害,卻是暗藏殺機。說起來,你倒像是XO或者威士忌那種烈酒,看著就冰冷刺骨,接近了卻是一團火。讓不了解的人害怕,了解的人瘋狂。”
  淨砂接過他的杯子,喝了一口,皺眉道:“這是可可奶加伏特加麽?好怪的味道,又甜又辣。你怎麽會喝這種東西?”
  他挑挑眉毛,“因為它和我很像啊……不過,我更喜歡威士忌的醇厚,因為像你。”
  她笑了笑,“店裏沒客人,你也隻好和我胡扯了。以前也沒見你這麽勤奮地來陪我看店,今天是怎麽了?不往外麵亂竄,轉性了嗎?”
  “天曉得人王那老頭會再用什麽手段對付你呀,我怎麽能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好呢?”
  他曖昧地靠上去,捏了捏她的下巴。
  淨砂出了一會神,忽地輕道:“妖界……三巨頭是什麽?既然有三個,為什麽隻派你一個出來?”
  加穆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
  “所謂的三巨頭……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確切來說,你老公我曾是妖界眾多妖中最有勢力最受歡迎的一個,榮獲多次妖界美男子競選第一名,是無數女妖心目中的夢。至於另外兩個,我們可以忽略不計……”
  “說重點。”
  淨砂輕輕一拳碰上他的下巴,將他的信口開河止住。
  他摸了摸下巴,歎了一聲,“就知道你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妖界三巨頭其實也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現在妖仙都變懶,沒有修行的意願,更有些寧願做低級的妖魔簡單過日。為了清理妖界的敗類,重整往日妖仙的雄風,妖界選出幾個比較有威望且資格較老的妖仙,成立三巨頭,試圖恢複神話時代妖族的繁榮。可惜,依然不斷有妖逃來人間,墮落成低級的妖魔,生存在人類狹窄的欲望裏。像饕餮那樣的大妖更是放棄深厚的功力開始吃人,為了這些,我曾經很煩惱。那個時候得知妖之果要誕生在人間,於是立即就趕來試圖將它帶回妖界複原衰敗的景象。”
  “那另外兩個為什麽……?”
  她沒問完,因為加穆的神色忽然嚴肅起來。她頓了頓,伸手握住他的手。
  加穆輕道:“他們……還不知道妖之果的事情,最好別讓他們知道,如果知道我沒成功,他們一定會來人間繼續我的行動。兩個巨頭一起上,我絕對保不了你。”
  他忽地又輕鬆一笑,“不過,我知道一個秘密,可以讓你逃離妖之果的詛咒,是真的哦,你想聽聽嗎?”
  淨砂見他笑得詭異,不由皺起了眉頭。加穆隻要露出這種神情,必然沒好話。
  “你聽過妖族的特殊本領麽?我們可以控製自己的基因,隨意選擇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子孫完整地繼承父母的力量。如果我們生一個孩子,我可以用我全部的妖力將你身體裏的妖之果扯出來放去更遠的時代裏,我們的煩惱就沒了……”
  “餿主意,做夢。”
  淨砂一口拒絕,冷道:“自己的煩惱不讓自己解決卻托給無辜的子孫後代,這不是我的作風。隻要我活一天,就絕對不會讓別人輕易得到妖之果。就是死……”
  死也會帶著這個罪孽的果實一起死!
  她母親天淨妖或者軟弱到自己無法承受這種痛苦,但她不一樣,她的尊嚴不許她將麻煩委托給什麽虛無的後人。
  玉石俱焚才是她的個性。
  加穆揉揉額頭,歎道:“我就知道你會拒絕,你是不想和我生孩子,還是不想把麻煩給別人?我看你是兩個都有吧?太讓我傷心了……”
  淨砂起身撫了撫他的臉,“談什麽孩子?我們還年輕,何況,我的情況特殊……加穆,抱歉,我或許沒辦法給你生孩子。我也沒辦法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庭,我生下來就注定……顛簸。”
  平凡人的幸福,他和她都奢求不到。
  時代荒亂,她站在浪尖,即使一心想平穩,卻也身不由己。她的小小的幸福,隻有能和加穆澄砂一起坐下來喝一杯熱奶茶。然而這種幸福如今都成夢想。
  加穆抱住她,柔聲道:“淨砂,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希望,總會有的。”
  他撫著她的頭發,又道:“那段時間,我回妖界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突然想通了。要想一件事物永恒興旺是不可能的,曾經盛極的神話時代至今都凋零不再,妖界的衰敗也屬必然。世界上的一切,可能原本就是一種循環,盛了就衰,再在衰敗中慢慢興起強大的力量。這種循環緩慢到我們都無法察覺,但是它卻是真實存在的。妖之果雖然是契機,但它必然也會在某一天被時代取代。為了一種虛無飄渺的意誌,讓我殺了心愛的女人,我做不出來。我會一直保護你,到妖之果再度轉世,讓後人去爭奪吧……我是個隻求自己幸福的小人呢。”
  她反手緊緊擁抱他。
  店裏安靜無比,仿佛時間都停止在這一刻。
  半晌,淨砂忽然奇道:“你既是妖仙,是什麽妖呢?樹妖?花妖?難道是狐狸精?”
  他僵了一下,有些尷尬。
  “我看上去像那些沒種的妖麽?”
  他得意地伸伸胳膊,露出口中兩顆尖利的虎牙。加穆口中一直有兩顆比較明顯的虎牙,她以前以為是天生的,現在才發覺或許那是消不掉的妖的證明。
  “你……不會是狗妖吧?”
  她小心地問,加穆“咚”地一聲栽倒。
  “拜托!你就不能想象一下威風一點的動物啊?!人家我是豹子好不好?豹子!沒看過動物星球嗎?就是黑豹啊!黑豹!”
  他一急,兩顆虎牙更長了一些,眼睛裏的碧藍更深了一層。
  淨砂呆住了。半晌才喃喃道:“我……一直以為你是狐狸精……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豹子……”
  眼看加穆的臉色更難看,她急忙住嘴,安慰道:“不過,你有時候很有貓科動物的特征……”
  例如……撒嬌,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神經質到看見難看的東西就會發脾氣,一纏上人就不放手。
  不過她不能再說,加穆的臉色非常難看了。
  “哼……改天現出原身嚇嚇你。”
  他氣惱地在她身上蹭著,根本沒有一點豹子的威風,倒像一隻發脾氣的貓。
  真是奇怪,一個有著狐狸眼,貓脾氣的男子居然是豹妖,他是不是……混血太多了?
  “我有一個很古老的祖先……”
  他低聲說著,“神話時代就流傳下來的……我身上有他的血液。我不是純種的豹妖。雖然不知道他們以前是怎麽能跨種族結合的,但是,我有一點狐狸的血統,而且在我身上這個特征極明顯。聽說,那個祖先是叫司什麽的……以前我母親總說我的眼睛和家裏掛著的那祖先的畫一樣,標準的狐狸眼,她還開心得要死。一點都不了解我的痛苦嘛……”
  淨砂正要開口調笑他幾句,店門口的風鈴突然響了。
  門被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
  是個年輕的男子,漆黑的長發在腦後整齊地束了起來,眼睛卻是碧綠的如同最好的祖母綠玉石,麵容稱不上英俊,卻獨有一種攝人的氣勢。
  這人一進來,也不四處看,直接對上了淨砂的眼睛。
  淨砂被他一看,不由心中一沉。
  這個人……讓她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她的胳膊突然被人捏緊,然後整個人突然被加穆用力拉了過去,他擋在她麵前。
  正在驚訝,卻聽那人低低笑了一聲。
  “加穆,好多年沒見你,聽說你前幾日好容易回了妖界,待了沒兩天又急急趕回人間。是為了她麽?”
  加穆渾身都繃緊了,淨砂的胳膊被他攥到幾乎要斷開,痛極了。她卻沒出聲,安靜地隔著他的臂彎看那人。
  那人不等加穆說話,徑自又道:“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一個有意思的消息,我可能還要被你蒙在鼓裏不知到什麽時候呢。妖之果……就是這個女人吧?”
  淨砂大驚,卻聽加穆沉聲道:“山嵐……她是我女人。至於妖之果,我已經放棄了。”
  山嵐靜靜一笑,“別急,我又沒說要取妖之果。今天隻得我一個來,紳罡暫時沒空,所以我不會和你起什麽衝突的。出於以前的同僚情誼,我不過來告訴你一句話:三個星期之內,你若不能把妖之果帶回妖界,那就別回來了。我和紳罡會親自來取。就這一句,沒事了。”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淨砂。
  她隻覺這人一雙眼,仿佛凝固的冰,一點感情都沒有。
  沒有生氣,沒有憤怒,沒有喜悅,更沒有溫暖,仿佛是死的一樣,散發出讓她極不舒服的氣息。
  她不由自主顫了一下,然傲氣卻讓她更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山嵐看了一會,才微微彎腰,對她紳士地點了點頭。
  “那麽,我告辭了。很高興認識你,天淨砂小姐,希望最後的三個星期,你能夠生活愉快。”
  他轉身就走,好象進來這裏就為了說那些話似的。
  門被關上,加穆臉色慘白,有些恨然地看著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
  他沒有說一個字。
  淨砂也沒說話,更沒問那人是誰。
  事實上,光看加穆的臉色就能猜到了,能讓他忌憚若此的,必然是能夠與他平起平坐的妖。
  是妖界三巨頭之一吧。
  “狼妖,山嵐……我從小的玩伴,對手,朋友……也是妖界三巨頭之一……”
  他輕輕說著,聲音一點起伏也沒有。
  “我想我知道他是怎麽知道妖之果的事情了……!”
  他忽地一拳砸在牆上,牆麵頓時無聲地凹進去一大塊,灰塵簌簌落下。
  “人王……人王!”
  他恨到極點,收回手就往外走,頭也不回一下。
  “加穆!”
  她急喚,奔過去扯住他。
  “你要做什麽?!”
  他冷道:“上天入地也要將那老家夥找出來殺了!生吃他的肉!”
  他用力推開淨砂,猛然拉開店門,卻被淨砂陡然將門卡住,硬是不讓他走。
  “你想將我一個人丟下來麽?是誰說要一直陪我的?!你想食言而肥?!”
  她厲聲問著,兩道秀麗的眉頭扭起來,臉色頓時冰冷。
  “淨砂——!”
  他有些痛楚地看著她,捉著她的肩膀輕道:“你知道麽?三巨頭……根本不是來勸我什麽!他們倆是在逼我!一個人王也好,甚至十個人王我都可以輕鬆收拾了!可是,兩個巨頭加起來,我們隻有死的份!你死了,我活著有什麽意義?!現在不拚上一口氣,你還讓我笑嘻嘻地真和你過三個星期嗎?!”
  她靜靜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低聲道:“就算是三天,三個小時,我也不給你離開我。要去,一起去,就是死,我也要拖你一起死。明白麽?明白的話,就放手,然後冷靜下來。”
  他頓時啞然,滿腔的火氣全消。
  淨砂抱住他的胳膊,將他拉回吧台,硬是將他按坐下來。
  “我不會輕易死的,你也不會。加穆,我不會逃,哪怕要我戰鬥到死,那或許才是符合我個性的死法。但是,如果你要去找師父,就帶我一起去。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他。”
  她低低說著,“其實,你應該能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吧?不然,你必不會從歐陽那裏及時把我救回來。他,在什麽地方?”
  加穆沉默了很久很久。
  “前段時間,我一直在留意他,他似乎不停在換地方。不過,昨天開始,就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我想,聯合這件事來看,他必然……是去了……妖界。人王居然和妖界三巨頭合作……我開始居然沒想到這一層。他果然是人精,老奸巨滑……用我自己的手來對付我……”
  他忽然站起來,沉聲道:“淨砂!你知道麽?人王從小在你身上下了多少道咒?他為了得到妖之果,在你身上下了不下十道血親咒。雖然我們三巨頭可以解開咒取得妖之果,但是卻會非常麻煩。我猜,他必然是看準了這一點。眼下,可能我們隻能去妖界才能處於主動狀態不至於太被動。可是……那樣,分明是賭上半條命……”
  去妖界,必然很快就會被感覺靈敏的山嵐發覺,一旦衝突起來,光是對付山嵐一個人就足以讓他廢了半條命,而且……紳罡那混蛋也難纏之極。
  該死,以前做夥伴的時候,根本沒覺得如何,今天要戰鬥,卻覺得棘手到了極點。妖界三巨頭一旦開始內訌,妖界必然要大亂,本來就不穩,這下更是踹上一腳加速分裂……
  他看了一眼淨砂,她正靜靜地與他對望,膚色如玉,秀美中帶著冷漠,那雙潭水似的眼卻溫柔關懷。
  罷了罷了!什麽三巨頭,什麽妖界大亂……
  他倘若身為帝王,必然是典型的愛美人型昏君。
  若是為了她,全世界大亂他都不想管了。倘若小小的幸福都無法保住,哪裏有大幸福可言?
  “淨砂,我可以帶你去妖界。可是,你絕對不能離開我身邊。”
  他咬了咬唇,輕道:“因為如果要死,我們也該死一起。”
  店門被人狠狠地踹開,巨大的聲響打破了兩人間的波濤洶湧。
  淨砂皺眉回頭,卻見同時衝進來兩個身影,一前一後,飛快往自己這裏跑過來。
  “天淨砂!”
  “冰山女人!”
  兩個喊聲幾乎是同時嚷嚷起來,然後那兩人互相怒瞪了一眼。
  “我先到的!”
  “放屁!沒聽見是我先開口的嗎?!”
  “有什麽事麽?歐陽尋秀?襲佑?”
  加穆反應最快,立即換上招牌笑容,笑吟吟地看著這兩個氣喘籲籲的人。
  “澄砂出什麽事了?!我去你家都沒人在!那天到底怎麽了?”
  “你們倆把人王弄哪裏去了?!我找了三天都沒找到!”
  又是異口同聲。
  淨砂無奈地和加穆對看了一眼,最後在心裏下了結論——
  這兩人,恐怕是消息最不靈通人士了。

  27.妖之果(三)

  “原來這樣……澄砂她……”
  襲佑喃喃地說著,臉色蒼白。半晌,他漂亮的眼底迅速閃過一絲細微的痛楚,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沒關係,我會等,我相信她一定能回來。如果有什麽方法可以將她帶回來,一定告訴我,哪怕拚了命,我也要將她帶回來的。”
  淨砂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這個男孩子會說這種話,可是仔細一想,卻突然明白過來。
  這孩子,他莫不是……?
  加穆笑了笑,“那是自然,如果找到能將她帶回來的契機,一定會讓你來幫忙的。對了,歐陽尋秀,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不記得我有告訴過你我和淨砂的行蹤。”
  歐陽的臉色頓時難看極了,忍了半天才沉聲道:“我……我來問你們到底將人王弄什麽地方了?!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加穆吧?人王的二徒弟,他不是說你被天淨砂弄失蹤了……這……”
  他再說不下去,其實他自己已經知道事情有蹊蹺,可就是拉不下麵子說一聲抱歉,反而把腦袋倔強地別過去,做出一付傲然的模樣。
  加穆才不給他麵子,冷道:“現在你看到我了,我沒失蹤也沒死,好好站在這裏了。哦,忘了謝謝你終於知道我是誰了。如果沒事,可以出門往右走,那裏有公車站。不送。”
  歐陽大怒,臉色鐵青,忽地站了起來,掉臉就要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咬牙走回來。
  “砰”地一聲,他的拳頭砸在吧台上,然後他厲聲道:“人王那老家夥到底去哪裏去了?!告訴我!他居然騙我驅妖者歐陽尋秀,這筆帳大了,我要找他算清!”
  加穆看也不看他,回身摟住淨砂,笑道:“淨砂老婆,店裏有一隻瘋狗,我們幹脆關門出去吃一頓大餐吧!讓他自己在這裏汪汪。”
  他攬著淨砂就往門口走,然後又懶懶地回頭,“襲佑,一起去吧,和瘋狗計較太多你也會瘋的。”
  淨砂見歐陽幾乎要氣炸開來,臉色青紅交錯,顯然忍到了極限,不由開口道:“人王……他可能不在人間了。我也勸你別找他麻煩,你不是他的對手。”
  他立即奔過來急道:“不在人間是什麽意思?!說清楚一點!”
  加穆看著他,奇道:“你急著找他做什麽?反正你也沒完成那老家夥的囑咐,和他沒什麽利益衝突了。難不成還真為了什麽自尊去找他麻煩?省省吧,就你那水平,人王一隻手就能收拾了。”
  歐陽竟然沒有發怒,臉色蒼白地頓了半天,才低聲道:“我……有一點重要的東西在他手上……當初他用那……要挾我……我……”
  話說得斷斷續續,他忽然一咬牙,用力一拳砸牆上,可憐的白堊時代的牆壁頓時破了個大洞,冷風呼呼直灌。
  淨砂看了一眼那個大洞,沒有表情地說道:“牆壁的修理費請你支付。另外,他用什麽要挾你?說出來,或許,我們可以幫你。”
  加穆不滿地叫了起來,“淨砂老婆!理他做什麽?我都快餓死了!”
  “別急,我想他可能能幫上我們。多一個人總比我們倆單獨行動好,他又是驅妖者,對付妖比我拿手。”
  加穆見她這麽堅決,隻好冷著臉坐去位子上,撐著腦袋看外麵風景,頭也不回。
  歐陽沉默了很久,才道:“你們,如果知道人王的具體位置,請告訴我。因為,我姐姐的魂魄,被困在他手裏。當初,他就是用這個來要挾我……”
  原來,歐陽有個親生的姐姐,沒有靈力,而且體弱多病,一直躺在醫院裏無法動彈。歐陽是驅妖者,又喜歡打抱不平,所以每天都很忙沒空去看她。結果,前幾天他剛得了空閑,去看自己姐姐的時候,才發覺她的魂魄消失了。
  他開始以為她死了,但是法師的經驗告訴他那不是自然死亡現象,是有人突然將她的魂魄取走的。他以為是仇家,結果第二天人王就找上了他,用低姿態求他對付淨砂,將一切原委告訴了他,這才造成了他和淨砂的衝突。
  “所以,人王消失之後,你姐姐的魂魄也沒回去。你是想讓他把魂魄還給你,對吧?”
  淨砂問著,歐陽點了點頭。
  加穆突然笑了起來,“人王好象很喜歡玩陰的,空手取活人魂魄,即使在妖界都是大罪。他膽子倒大,認定了沒人懲罰他麽?”
  歐陽大聲道:“我都說了!現在告訴我人王到底在什麽地方!我是用封印封住姐姐的身體,時間拖得太久,魂魄就是取回來,她也無法重生了!”
  淨砂和加穆對望了一眼,最後,加穆說道:“好,我告訴你,人王現在在妖界。我們正打算去找他。如果你不怕,就跟著來吧,正好順路。”
  襲佑一聽,立刻跳了起來!
  “我也去!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裏!”
  他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世上了,好容易遇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子,她卻又消失了。至少,現在他得找點事情來做,不然,一個人呆著,他會瘋掉的!
  加穆好久沒說話,淨砂剛想拒絕,卻聽他伸了個大懶腰。
  “好了!既然要走,總得先去填飽肚子吧!妖界可沒有燈影牛肉啊。走走!去餐館!喝上一杯再說!”
  他拉著襲佑和歐陽,飛快走出白堊時代,然後在櫥窗前對淨砂招手。
  “淨砂老婆!快走吧!天黑前要趕去妖界呢,遲了結界就很難打開了。”
  她愣了一下,慢慢跟了上去,店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這一去,或許永遠也回不來了。
  她沒有回頭。
  因為回頭已經沒有意義。
  那一頓飯,吃得如此快活,以至於淨砂產生了一種一輩子都會這麽快樂的錯覺。
  加穆從來都是個放肆大膽的家夥,誰都無法真正去討厭他,即使滿腹心事鬱鬱不歡的歐陽也一樣,被他拉著和襲佑吵鬧不休,像三個孩子。
  酒,是豪放清澈的白酒。一杯杯下肚,腸子都燒了起來,讓她莫名地心驚快活。
  鬧了近兩個小時,酒宴再好,也須散。
  “我要說明一下妖界的大體構造,現在時間還早,估計破開結界不會引起他們的反應。但是,如果山嵐那家夥有所防範,我們很有可能在抵達妖界的時候被迫為時空扭曲開來,或許就此分離。不過那也沒什麽。”
  加穆把餐桌上的碗碟全掃去地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白紙鋪上去,在上麵急急畫著什麽。
  “妖界的存在很特殊,以前神話時代是沒有專門的妖界的,一直到神界崩潰之後,眾生大亂,各自劃分領土,最後經過無數戰亂,才形成了現在比較穩定的妖界。因此就算是我們三巨頭,也沒辦法對妖界的構造動什麽手腳。等我打開結界,我們就算被迫分開,也一定是去兩個地方——冰之原和炎之海。那兩個地方都是荒蕪人煙,寸草不生的惡地,也算是對誤闖妖界之人的一種拒絕。”
  他在紙上飛快畫著,然後將紙撕了開來,一份放進自己的口袋,一份給了歐陽。
  “冰之原還好一些,憑我們的能力可以輕易穿越,然後到達妖界邊緣都市沙駝,那裏有電車和火車可以到達妖界最大的都市沉桑,山嵐他們就在那裏。”
  他點著紙上的一片胡亂塗鴉認真說著,然後筆一轉,往下指去。
  “如果誰運氣不好被弄去了炎之海,我也隻能表示一下遺憾。那裏生活無數妖界火龍,就算是我,要全身而退也異常困難。隻好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別那麽衰。”
  加穆低聲說著,忽然露出厭惡的神情,“我最討厭那些醜八怪火龍,一點美感都沒有。我不承認它們是妖,所以,我絕對不要掉去炎之海!”
  *********
  事實證明,越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越是容易發生。
  加穆現在終於明白,其實自己的運氣是四個人裏麵最衰的,當然,連帶著襲佑也倒黴。
  當時說走就走,他們互相連聲道別都沒說,直接在酒店裏開了結界去妖界。
  結果,山嵐那家夥果然對妖界做了手腳,結界剛開,就發生異動扭曲。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捉住了淨砂的手,死也沒放開,可是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居然死死拉著襲佑!他當時差點沒昏過去!
  那個時候,他被一股無法抵抗的大力扯了出去,眼前一片急速旋轉的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待到眼前突然大亮,他便知道妖界到了。
  可是,他再怎麽算,也沒算到自己當真倒黴到掉去了炎之海!
  一睜眼看到腳下是無邊無際跳躍的橙色火焰,而他手裏緊緊扯著一個人,他們正直直往火海裏墜落!
  乖乖不得了!要是掉進去,隻要一瞬間,他就成了燒烤豹子肉了!
  第一個震撼也就算了,當他低頭想看看淨砂如何的時候,卻不料看到襲佑那張呆傻的臉!
  他手一震,差點把人丟出去。
  淨砂呢?!
  加穆當時就想把自己砍死,可是,目前最重要的還是不能掉進炎之海!
  他急忙四周一看,忽地瞥到不遠處有一塊突出的黑色岩石。運氣還算好!不是在炎之海的中心!旁邊是黑色的山岩!
  他立即施法召喚妖界的風,一團黑色旋風將他和襲佑兩個人裹住,迅速送到那塊突出的山岩上。
  一落地,襲佑就幾乎軟在地上,瞪著下麵翻騰怒吼的火焰發呆,嘴唇都變青了,顯然被這裏詭異的景色給震住。
  “淨砂呢?!你怎麽會在這裏?!”
  加穆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將他一把捉著領口從地上提起來。
  襲佑怔了半天,好容易給他搖回了神,急忙叫道:“是你自己抓著我不放的!給我放手!這……這裏是什麽地方?!”
  “炎之海!托你的黴運!我們掉來這個地獄了!”
  加穆沒好氣地吼著,將他推開,上下左右看了看,皺著眉頭很是煩惱的模樣。
  “你的意思是……我們沒辦法逃生了?”
  襲佑臉色慘白,低聲問著。
  加穆哼了一聲,“你個小子,跟著我算你運氣。有我在,就是真的地獄,我也會殺出去的!”
  他仰頭看了看天空,隻有炎之海這裏的天空是一種接近黑暗的紅,仿佛火山口扣在頭頂上似的,空氣裏飄浮著無數火點,熾熱難忍。稍不注意,眼睫毛都會燒起來。
  是了,這裏就是妖界最可怕的炎之海,或許,再眨一眨眼,就會有醜陋無比的火龍跑出來襲擊他們,又或許,再耽擱一會,那些成海成洋的火焰就會突然蔓延席卷而上。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他們是在海邊的山崖上。隻要能夠順利攀上山崖,就可以找到大路,到時候就可以召喚妖獸將他們送去沙駝。
  回頭看看襲佑,他倒是已經鎮定下來,抿著唇什麽也沒說,也和他一樣觀察著四周的地形。
  “襲佑,我有個問題。你懂冰光之術麽?就是可以將魂魄凍結的術,我想靈媒應該比較精通這種術吧?”
  加穆懶懶問著,渾身的肌肉卻在瞬間繃緊。喔,火海裏有動靜了,看樣子那些火龍要出來搗亂了。
  襲佑也發覺下麵火海開始翻騰,不停有數十層樓那麽高的火柱噴上來,聲勢驚人。
  “……我會,但是,那是很費體力的術。”
  “很好,不用管什麽體力的。你給我把精力全用上,能不能從火龍嘴裏麵逃出去,就看你了。”
  加穆笑了起來,忽然低頭在他耳邊飛快地說出計劃,襲佑連連點頭,神色肅穆。
  加穆用手在他背上一拍,陡然大喝一聲:“快跑——!”
  話音剛落,隻見火海一陣翻卷,“呼”地一聲,猛地竄出無數條橙黃明亮的光線,唰唰地在空中搖擺。漫天火雨,連空氣都開始焚燒。
  襲佑頭也不回,仿佛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手腳並用地往山崖上攀登,遠遠看上去像一隻靈活的猴子。
  加穆卻不動,猛然回身,瞪著火海裏震撼而出的無數黑影。半晌,他笑了起來。
  “你們這些醜八怪,老子我早看著不順眼了!今天,不是被你們吃了,就是我把你們的皮扒下來當被子!”
  他從手腕上褪下一串碧藍的水晶珠子,拇指捏住頂端那顆最大的水晶,口中喃喃念著咒文。
  忽地,他將那串珠子拋了出去!
  隻見天空中忽然閃過一道碧藍的光芒,閃電一般,然後整個暗紅的天空好象突然裂開一個口子,猙獰地被撥開。
  有一層稀薄卻美麗如霧的青色光芒籠罩下來,好象天邊突然降下光的牢籠一般,齊刷刷地切下來,剛好將整片山崖和火海隔了開來。
  他眯著眼睛,隱約看見光芒結界對麵有無數巨大的黑色物體在用力衝撞著那片結界,天地間充滿那種驚心動魄的“砰砰”聲。
  加穆哈哈一笑,縱身而上,幾下輕鬆地跳躍,居然立即趕上了襲佑!
  襲佑正忙著攀登,見他追了上來,急忙道:“怎麽樣?結界有用嗎?”
  加穆搖了搖頭,“不過擋得一時而已,那些火龍巨大無比,結界本來就沒辦法攔住這種巨大的妖獸。不過不要緊!時間夠我們攀去山頂了!加油爬!”
  他的手在襲佑腰上一托,兩個人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竟然一下子就爬了大半。
  眼看最頂上的一塊岩石就要被勾住,襲佑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碎裂聲,好象一麵巨大無比的鏡子被人用力敲碎了一樣。
  他一驚,急忙回頭,卻見那麵碧藍的結界從中間裂了開來,“啪”地一聲就四下裏碎散開,然後一團團漆黑的東西從裂縫裏爭先恐後地伸出來。
  襲佑倒抽一口氣!
  “那……那些是火龍?!”
  加穆沉著臉,“很醜吧?每次見了都覺得惡心!別看了!快給我上去!”
  他用力一推,襲佑整個人直直地飛向山頂,然後不小心巴上了那塊巨大的岩石,貼在上麵好久都下不來,鼻子和臉好象都有扁掉的趨勢。
  他吃力地抬頭,厲聲叫道:“加穆!你要害我毀容嗎?!”
  話音剛落,隻聽頭頂傳來一陣陣淒厲的吼聲,竟仿佛是無數獅子老虎怪獸合在一起放聲大吼,他頓時腳步不穩,從岩石上栽了下來,被那震耳欲聾的可怕聲響撼到頭昏眼花。
  加穆的手又一次蓋了上來,將他好容易脫離岩石的臉狠狠按在地上。
  岩石是滾燙的,將他的臉皮子灼得劇痛。襲佑再也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放手放手!讓我用冰光之術!”
  加穆沉聲道:“快起來!現在還不能用!”
  襲佑捂著可憐的臉皮子,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剛要破口罵幾句髒話發泄惱怒的情緒,整個人忽地又被推了出去,踉蹌了好幾步。
  然後,他們剛才站的地方,忽然有一大團比單人床還大的火球呼嘯著砸了下來,隻一個瞬間,“轟”地一聲,腳下的地麵忽然劇烈震蕩起來,襲佑一個不穩,又摔倒在地。
  他駭然地看著那塊地麵,現在那裏隻剩一個漆黑的巨大洞穴,周圍的土發出焦黑的顏色,還冒著白煙。
  “襲佑快跑!坐那裏等死啊?!”
  加穆大吼著,整個人已經跑了好遠了。
  他這才猛然回神,從地上跳起來就奔,沒頭蒼蠅似的亂跑。
  隻聽身後不斷有轟然之聲,地麵一個勁地震蕩,也不知道被火龍的火折騰成什麽模樣了。
  他根本不敢回頭看,豁出了命逃,眼見前麵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加穆在後麵對他招手。他想也不想,立即衝過去躲後麵。
  “好狼狽……”
  加穆苦笑著,兩個人都是一頭一臉的黑灰,估計給別人看見了,可能還以為是要飯的。
  襲佑心有餘悸地從岩石後麵探一點頭出去,想看看火龍到底怎麽個威風法,忽地隻見眼前一片橙黃,然後臉皮子一陣劇痛,竟又是一團火噴了下來!
  他急忙縮回去,眼見旁邊的一塊地就這麽融化陷了進去,不由一陣膽寒。
  “冰光之術……真有用麽?”
  他顫聲問著,突然沒了信心。
  太可怕了!妖界居然有這種東西!簡直是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啊。
  加穆喘息著,低聲道:“它們是火龍,隻要有與其相克的冰法對付,就能克住。應該沒問題。”
  “什麽叫應該沒問題?!”
  襲佑叫了起來,背後的岩石忽然一震,他們倆急忙跳開,岩石在瞬間又被火焰吞噬!
  他們隻好又沒命地往前跑,加穆邊跑邊道:“放心!如果實在對付不了……我也隻好……現出原身鬥上一鬥了!總是不能死在這裏!”
  原身?!
  襲佑來不及驚訝,因為加穆忽然將他一把拉住,厲聲吼道:“就是現在!用術!”
  他下意識地回身,雙手攏在胸口,掌心發出雪白的光芒。
  周圍的空氣好象突然寒下來,襲佑用盡了全身的法術,將它們壓縮在掌心裏,然後抬頭望向頭頂的火龍。
  他倒抽一口氣!
  老天!聽名字是火龍,他還以為應該是神話裏麵會噴火的神氣威風的龍,有鱗片和頭角,再不,就是西方童話裏那種恐龍一樣有翅膀的龍,有長長的脖子和獠牙。
  可是……
  他突然明白加穆為什麽那麽厭惡它們了!
  實在是……太醜了!
  如果一團一團圓形會蠕動的好象放大幾萬倍的鼻涕蟲可以稱為火龍的話!他覺得自己養的那隻貓都可以被稱為雄師了!
  根本看不到它們的腦袋和嘴巴,就是烏漆抹黑一團黏糊糊地,還在不停蠕動,看上去就覺得想吐。
  現在它們突然停止了動作,有些萎縮地往後退,似乎恐懼襲佑身上的寒氣,退的過程還發出一種膩人的沉悶聲響,讓人牙酸,雞皮疙瘩亂起。
  襲佑吸了一口氣,將掌中的冰光對準那堆古怪的火龍拋了出去!
  那團光球“嗖”地一下竄上高空,仿佛一個小太陽,霎時遍野俱亮。
  他飛快結式,掌心合十,閉上眼厲聲喝道:“冰光凍結——!”
  隨著他的吼聲,那團小小的光球陡然裂開,那一個瞬間,仿佛漫天飛舞鵝毛大雪,方圓數裏都被覆蓋在大雪中,三步之內看不清人臉。
  火龍突然發出淒厲的吼聲,卻是極尖極細的,針一般直竄上天,將他的耳朵刺得發麻。
  他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再不能動一下,隻能吃力地抬手勉強捂住耳朵。
  大雪紛飛,那些黑漆漆的火龍好象被凍住了一樣,再不動一下,一切都安靜下來。
  襲佑頹然地放下手,身體晃了晃,倒在地上,任由那些雪花打在臉上,冰涼的,舒服極了。
  一個身體忽然重重躺在他身旁,還大大舒了口氣。
  襲佑吃力地睜開眼睛,低聲道:“總……總算解決了吧……?我還是有點……用……”
  加穆躺在他身邊,兩個灰頭灰臉的狼狽男人,互相看了半天,都笑了起來。
  “襲佑,好樣的。這次,是你救了我。”
  加穆輕輕捶了他一拳,大笑了起來。
  襲佑無力地眨著眼睛,歎道:“歐陽和天淨砂應該比我們幸運吧……至少,冰之原比炎之海舒服安寧一些……”
  加穆沒有說話。
  淨砂,雖然我們被迫分開了,可是,我等著你。
  是我的女人,就給我平安無事地回來我身邊。
  我在沉桑等你……

  28.妖界行(一)

  她醒過來的時候,隻能看見滿眼的冰雪。
  是的,冰雪。天上下著鵝毛一般的大雪,地麵上是平滑到如同鏡子的堅冰。天地蒼茫,她的影子孤零零地埂在那裏。
  吃力地坐起來,淨砂發覺全身都被凍到麻木,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右手居然粘在了冰麵上,輕輕一拉就是一陣劇痛。
  這是凍傷,如果強拉,她的手背一定會脫一層皮……
  她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到了極點,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曠蒼茫。天邊是一種黯然的灰,大雪遮掩視線,她看不到遠方。
  回想剛才的事情,她更是有些驚訝。
  記得加穆打開結界之後,她整個人就被一股狂風似的大力卷了進去。那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力量,如果不想被結界扭曲的力量撕碎,就隻有乖乖地服從。
  她盡量將自己縮成一團,減緩身體受到的壓力,最後眼前突然一亮,她隻覺身體一沉,好象跌在什麽冰冷堅硬的東西上,十分滑,她根本落不住身體,結果腦袋狠狠磕在地上,昏了過去。
  加穆呢?她忽然一驚,慌忙四處張望,可是隻有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呻吟聲,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
  淨砂一喜,急忙凝神看去,卻見一個人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也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後突然發覺了她,急忙跑過來。
  她靜靜地看著那人,隻覺心越來越沉。
  漆黑的長發,碧綠的眼睛,有些陰森卻英俊的麵容……
  居然是歐陽尋秀!
  他一看到她,也是一愣,卻飛快跑了過來,蹲下身體輕道:“有什麽麻煩嗎?加穆他們呢?”
  淨砂呆了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這裏莫非就是他說的冰之原麽?加穆他……好象不在這裏……”
  歐陽沉吟半晌,才道:“不管了,他們可能被結界的扭曲送去了別的地方……你能起來嗎?我們要離開這裏。”
  說著他就拉她的胳膊,淨砂的右手背一陣劇痛,急忙推開他。
  “等一下!我的手凍傷了!”
  歐陽皺了皺眉,趴下來仔細看了看她的右手,才道:“不好了,皮膚已經貼了上去,恐怕已經壞死了。你忍著點,我替你弄。”
  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用力紮進冰裏,輕輕一撬,將她的手連著冰塊撬了出來。
  “這裏太冷,如果不運靈力,不出十分鍾就會凍死。”
  他低聲說著,雙手攏在她手腕上,掌心放出金色的光芒,那塊貼在淨砂手背上的冰眼看著就融化了開來,露出青紫的肌膚。
  他輕輕觸了觸那塊壞死的皮膚,“有什麽感覺?”
  她搖頭,“沒有任何感覺。”
  “很好。”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手絹,將她的右手一裹,拉著她站了起來。
  “右手暫時不能用了,先離開這裏,等到了妖界的都市,我再替你仔細治療。”
  歐陽放開她的胳膊,四周看了看,又歎道:“這個冰之原……讓人連方向都辨不出來。”
  淨砂輕道:“不是有地圖麽?拿出來看看。”
  歐陽急忙翻出那張胡亂的塗鴉,打開一看,加穆就隨便畫了一大塊圓圈,上麵寫著冰之原,然後用線標出一直向東行,又在線的頂端畫了一座奇形怪狀的山峰,意思是翻過那座山,就有大路可到達沙駝市。
  “東……可是哪裏是東方?”
  他喃喃地說著,茫然地看著周圍,再看看天空。
  沒有太陽,沒有星星,沒有指南針,要怎麽辨別方向啊?
  “我想,應該是那個方向。”
  淨砂指向前方,“看見了嗎?那裏好象有山峰的樣子,應該是那裏。”
  大雪安靜地下著,在雪花紛飛的深處,影影綽綽有一座黑漆漆的高聳山峰,不是很遠,卻看不清楚。
  “不管了,就往那裏走吧。總比站這裏消耗靈力抗寒來得好。”
  兩個人往那山峰走過去,淨砂剛邁一步,腳下便是一滑,頓時栽了下去。
  歐陽嚇了一跳,急忙拉住她奇道:“你沒受過基本體力訓練啊?在冰上奔跑本該會的!”
  淨砂皺眉搖了搖頭,“不……這冰……有古怪……”
  天上降那麽大的雪,可是地上卻一點積雪都沒有,遠遠望過去,冰麵光滑如鏡,根本沒辦法走路。
  妖界的景象,果然古怪!
  歐陽一腳踏下去,將靈力聚在腳底,瞬間將冰麵踏出一個印子。
  “這冰之原的確古怪,但是也非不能穿越。你跟著我的腳印走吧,走快一點。我沒有多餘的精力照顧女人。”
  這個人,他其實在說謊。
  淨砂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腳印走路,他其實走得一點都不快,而且每一步都走得很小,顯然是在照顧她。
  世界上果然什麽人都有,有加穆那樣放肆狡猾的,有襲佑那樣暴躁天真的,也有歐陽這樣麵冷心軟的。他恐怕是從來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但他舉動卻很能照顧人,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
  淨砂突然覺得他沒以前那麽可惡了,這個人,如果做朋友,一定是個真心相交的知己。
  在風雪裏走了近一個多小時,淨砂的靈力再豐富,也有些倦了。
  她摸摸口袋,本能地想掏煙出來吸,可是一摸,口袋卻是空的。
  她這才記起加穆早已經把她的煙全丟了,他用從未有過的強硬姿態逼她戒煙,連打火機都沒收了。
  多年的本能,一時間讓她改,倒開始不適應。無奈,隻好繼續趕路。
  沒走兩步,卻聽歐陽在前麵說道:“你累了嗎?要不要吸一根煙再繼續走?”
  她呆了一下,突然有些狼狽,頓了半天才囁嚅道:“那……那就……麻煩你了。”
  歐陽轉身遞給她一根薄荷壽百年,然後替她點燃。
  “上次看到你抽煙,煙本來是你的道具之一吧?女人抽煙雖然不好,不過如果真累了想抽,就抽這種薄荷的,至少身上不會留下討厭的味道。焦油的含量也少一些。”
  他自己掏出一根細雪茄,狠狠抽了一口,忽地罵道:“這鬼地方!果然連根毛也不長!走了半天,肚子又開始叫了。對了,你餓嗎?”
  淨砂搖頭,“隻有穿過那座山才能有機會找到吃的東西。不過妖界的食物能不能吃還是個問題呢。”
  歐陽將抽到尾巴的雪茄往地上一丟,腳跟踩了踩,“反正隻要不是人肉,我都無所謂。”
  隻要不是人肉,什麽都無所謂。
  淨砂在又趕了兩個小時的路之後,突然發覺這話用在自己身上也很合適。
  出發前在餐館喝多了酒,她沒吃多少東西,現在終於體會到饑餓的痛苦。
  好在那座山峰看上去不遠了,她應該還能撐到那裏……
  “靠……!那是……?!”
  歐陽突然大喊了起來,然後回頭對她叫道:“看到了嗎?!那……那不是山啊!那是……!”
  那是一座巨大無比的,晶瑩剔透的冰山!
  淨砂震撼到話都說不出來,眼看冰山上的冰就和腳下的冰一樣光滑……從這裏翻過去?可能嗎?
  歐陽吸了一口氣,走上前,摸了摸冰山,然後一提氣,五根手指居然生生嵌入了冰山裏!
  接著他的腳靈活地踏上冰麵,也嵌了進去,他就這樣一步一步慢慢爬了上去。
  爬了一半,他突然發現淨砂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不由在上麵叫道:“快跟上啊!難不成你還指望我背你翻過去嗎?你以前是怎麽做法師的?一點用都沒有麽!”
  淨砂最受不得人激,立即冷下了臉,咬了咬牙,從腰上取下厲日刀,然後跺了跺腳,腳尖突然唰地一聲刺出兩條寒光閃閃的刀尖。
  這些本來都是她除靈時候的道具,現在卻作了攀登冰山的工具,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歎氣。
  厲日刀異常鋒利,紮進冰裏就和破豆腐一樣容易,她學著歐陽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寒風越來越淒厲,將她的頭發吹亂,迷住了眼,一陣劇痛。
  由於已經攀了很高,她沒膽子往下看,隻好停在那裏,用筷子把頭發盤了上去繼續爬。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風卻越來越烈,刺骨的冷。
  她本來就餓得難受,靈力也幾乎耗光,頓時打了個寒顫,鼻子一癢,一個噴嚏沒有預警地打了出來。
  這輩子她都沒這麽狼狽過,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每打一個就寒一下,到最後,左手的手指都凍僵了,差點握不住刀。
  正是狼狽不堪,忽見歐陽從上麵退了下來,停在她身邊,什麽都沒說,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過去。
  “加把勁,馬上就到了。”
  他淡淡地說完,就穿著襯衫繼續往上爬,再沒看她一眼。
  淨砂頓了半晌,終於將他的外套穿上。
  和加穆不同,他衣服上的香水味是BOSS的,冷漠,卻有著隱藏的熱烈。
  她吃力地爬著冰山,腦子裏閃過加穆那張笑吟吟的臉。
  她向來是一個人獨行,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依賴誰保護自己,法師是沒有男女之分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居然像個無聊的小女人,想象如果是加穆在這裏,會如何對待她?
  如果是加穆……
  天淨砂!別無聊了!趕快爬吧!現在是大發春夢的時候嗎?!
  她嚴厲地警告自己,可是理智控製不了胡思亂想。
  在這種絕地,她的思想卻出乎意料地放肆大膽,各種以前想都沒想過的情景飛快閃過腦海,鼻子旁的清冷BOSS香水也成了加穆獨有的CK香水味。
  加穆,加穆……你現在,是不是在炎之海?
  你能安全離開吧,我相信你能離開。
  是我的男人,就給我毫發無傷地來我身邊,你承諾過的,要保護我。
  我在沉桑等你。
  **********
  穿越冰之原比想象中辛苦,但是無論多麽艱難的任務,隻要堅持,總有突破的時候。
  饑寒交迫地攀了不知道多久,反正到後來,攀登的動作都成了本能,身體已經凍到麻木。
  歐陽的歡呼聲驚動了她接近麻痹的神經,淨砂自己都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手腳生風,幾下就飛快跟了上去,最後無力地癱在山頂,隻覺滿眼刺目的白,眼淚都要出來,隻好閉上了眼。
  “我們到了……!別睡,快看看!下麵是大路!”
  歐陽的聲音特別歡快,然後她的身體被人用力搖晃著,不得已睜開眼,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是的,冰山下麵的確是一條大路,連柏油都清清楚楚,路邊還有一盞盞高聳的路燈,和人間完全一樣。
  可是,路是在山下的,意味著他們還要再爬下去……
  淨砂歎了一聲,“還有好長的路啊……歇一會再走吧……我實在……”
  歐陽走去山崖邊上,望著下麵,“是啊,還要再爬下去。我看這冰之原純粹是考驗我們的體力。媽的!我都快餓扁了!”
  他用力將腳邊一個小冰塊踢了出去,正要轉身,腳下忽然一滑,他大駭,急忙穩住身體,結果另一腳居然抓不住冰麵,又是一滑!
  他驚呼一聲,直直地從山崖上栽了下去!
  完蛋!偏偏在他沒體力的時候出這種事!這下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那一個瞬間,他耳邊突然傳來淨砂驚慌的叫聲,然後他的手腕一緊,急速下墜的勢頭頓時停了!
  歐陽驚駭未定地抬頭,卻見淨砂的左手用力拉著他的手腕,而那隻原本不能動彈的右手居然死死捉著厲日刀,刀身卡在冰壁上,他們兩個人顫巍巍地掛在那裏,情勢危急。
  “你……”淨砂喘息著,忽地厲聲喝道:“你這個笨蛋!不要命了嗎?!”
  他顧不得被斥責,急忙叫道:“你的右手沒問題了嗎?!再撐一會!我馬上穩住身體!”
  他吃力地伸長雙腿,企圖勾上身邊一塊突出的冰壁,可是總差上那麽一點點。
  歐陽急了,正要用力一掙,忽聽淨砂慘然道:“歐陽……對不起……我的手……”
  話音一落,隻見淨砂的右手忽地一鬆,兩人頓時飛速墜了下去!
  歐陽隻覺身體急速下落,五髒六腑幾乎要脫口噴出來,難受到了極點。
  難道就這樣死了?!死在這種冰冷無聊的地方?!
  他奮力睜開眼,立即看到淨砂的身影,她的長發全部散了開來,在空中飄飄灑灑。
  他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狠狠抱進懷裏。
  胸口還殘存著零星的法力,他拚盡了所有的氣力,將它們聚在左手掌心。
  聞我聲者,見我形者,速速出列……
  他喃喃地念著咒文,試圖賭上運氣召喚妖界的獸。
  一為蒼天,次為黃土,三為我驅妖聖者……
  金色的光芒在他掌心彌漫開來,他用力一揮,厲聲吼了起來!
  “諸妖聽我號令——!”
  天邊突然傳來一陣尖利的啼鳴聲,一瞬間就有一團巨大的黑影竄了過來。
  歐陽隻覺身體猛地砸在一團溫暖腥膻的軟綿物體裏,然後胸口一重,漫天的青絲蓋上了他的臉。
  得救了……?
  他茫然地,怔怔地仰躺在那裏,失神地看著高高的天空。
  他們……都還活著吧?
  他的手動了動,扶上淨砂的腰。
  她好象已經昏過去了,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頭貼在他下巴下麵。
  他怔了很久,極慢極慢地,雙手環了起來,將這個纖細柔軟的身體抱緊在身前。
  其實,她再堅強,再冷漠,也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罷了。
  他好象到現在才知道這個事實。
  發了半天呆,他終於想起自己真的召喚來了妖獸。於是掙紮著起來看到底召來了什麽。
  低頭一看,卻是一隻巨大的禿鷲,身上散發著特有的腐臭氣味,極不好聞,一雙慘綠如同鬼火,灼灼地看著自己,似乎會說話一般。
  歐陽鬆了一口氣,陡然倒了回去,喃喃道:“拜托……送我們去沙駝市……之後再給你報酬……”
  加穆……你們穿越炎之海,可有這麽狼狽麽?
  抱歉,讓淨砂的厲日刀都丟了……
  可是作為補償,我會……拚命去保護她的。
  這是,我歐陽尋秀的誓言。

  29.妖界行(二)

  在淨砂和歐陽死裏逃生,趕去沙駝市的同時,加穆和襲佑已經在妖界的高速公路上伸出魔幻大拇指招車了。
  妖界的現代化和繁華程度,已經讓襲佑從吃驚到平靜,來回不知道繞了多少趟。
  在他的印象裏,妖界應該是有著陰暗天空,空氣渾濁,滿地怪物且原始野蠻的地方,說不準隨時都會看到古怪的植物和凶狠的妖物。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高速公路上空蕩蕩地,連一輛汽車影子都看不到,倒是高高的路燈發出清冷的光輝,他們倆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疲憊又狼狽。
  “加穆……你確定附近有車?”
  襲佑累到連話都說不動了,兩隻腳幾乎貼在地上起不來,恨不得就地躺下睡了去才好。
  “喂,是個男人就給我振作一點。這個問題你在五分鍾之內已經連續問三十遍了,嘴巴不酸麽?”
  加穆雷打不動地擺著POSE,大拇指翹得老高,悠哉悠哉地站在路邊,執著地等著或許根本不存在的汽車。
  “可是,男人就不會餓不會累嗎?這裏又沒女人,你擺什麽酷?”
  襲佑再無法忍受,直直躺了下去,泥土沾了一身也顧不得,反而希望泥土再多一些,可以讓他睡得舒服一點。現在他才知道,人在累到一定的極限之後,就是聖人也會和原始人沒什麽區別。
  加穆嘖嘖兩聲,歎道:“襲佑,知道為什麽你十八歲了還沒有女人緣麽?就是因為你總喜歡在人麵前裝模做樣,在人後麵放縱自己。要想讓美女都環繞在自己身邊,那就要時刻維持自己的儀態,說不準在某一刻你就能遇到絕世美人。萬一讓哪個美人看到你這種德行……哼,你就等著做老處男一輩子吧!現在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現實,還是我家淨砂最好哇……”
  一說到淨砂,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大有說上兩三天的勢頭。
  襲佑越聽越困,加穆的聲音好象催眠的音樂,雖然聒噪了一些,卻更讓人放鬆。
  他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可是,如果可以,能不能讓他在夢裏見到自己最想見的那個人呢?
  現實中,她或許永生也不會再睜眼給他笑容和他說話,可是,他還有夢,這也是個希望吧?
  “……所以說,像你這種小毛頭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妙處,她對你笑,那就隻是笑,你若以為她是喜歡你,那你就等著被人傷吧……”
  是這樣麽?
  可是,可是……
  她若當真不喜歡自己,那也不要緊吧。隻要她能回來,隻要她能再對他笑,哪怕她一輩子都不是他的,那也沒關係。
  這種感覺並不強烈,他原以為喜歡是一種強烈的,驚天動地的東西。
  但這種一點點的傷心,一點點的失落,一點點的懷念和後悔,卻連他的夢也不放過。
  那天,他為什麽要乖乖回家呢……?他為什麽,不留在那裏等她呢?
  連最後的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喜歡,更是遙不可及的未來。
  他的未來,被他那一念,輕輕碰裂了。
  襲佑恍惚著,漸漸要陷入夢鄉。
  夢裏那人,回頭對他嫣然而笑,向他緩緩走來。
  他忽然覺得滿心感慨,張開雙臂想擁抱那樣一種美好……
  “滴”地一聲尖銳長鳴,將她的身影生生擊碎成泡沫,他的指尖還沒來得及觸碰一下。
  加穆的歡呼聲讓他更清醒了一些,有點懊喪地睜開眼,想知道剛才到底什麽東西擾人春夢。
  卻聽加穆幾乎是歌唱著嚷了起來,“老哥,拜托拜托,把我們帶去沉桑好不好?助妖為樂,自己快樂,妖不為妖,天誅地滅……”
  他呱呱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麽東西,隻盼停下汽車的那人能發發善心打開車門讓他們進去。
  襲佑一聽有車,立即長了精神,飛快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泥土就和加穆一起低頭看那輛華麗的轎車。
  是BMW的!襲佑吃驚得下巴都要掉地上!
  妖界居然有人能開這種貴族車!不!關鍵是他們在什麽地方買的?!妖也開寶馬,這簡直是人類創造的奇跡啊!
  車窗慢慢搖了下來,加穆和襲佑兩眼放光,直直地瞪著裏麵那人緩緩呈現出的線條剛硬的額頭。
  “確定要搭我的車?加穆。”
  那人含笑問著,居然頗為和藹可親。
  可是那溫柔的聲音卻讓加穆臉色大變,差點沒跳起來!
  “山嵐……?!”
  他不可思議地吼了起來,忽地往後一跳,好象想躲什麽東西,然後在看到車內那人微微挑起眉毛露出嘲諷的神色之後,又沉下臉快步走了過去。
  “你這個死小子!”
  他怒罵了起來,雙手一伸就要探進去將山嵐拉出來。
  山嵐捉住他的手腕,冷笑道:“這就是請求搭車的態度?在人間待了那麽些時日,你的脾氣越來越暴了呢,真讓人看不順眼。”
  加穆用力摔開他的手,冷下臉沉聲道:“你是故意的!對結界動了手腳,你自己在這裏等著!他媽的!有本事給我出來!仗著有車了不起?!”
  山嵐靜靜看了他一會,忽地將車門打了開來。
  “上車吧,不是要去沉桑麽?剛好順路,這個順水人情我還是給得起的。”
  加穆瞪了半天,最後一閃身坐進了車子裏,回頭看看發呆搞不清狀況的襲佑,高聲道:“快進來!有人願意送我們,幹嗎謙虛?”
  襲佑隻好坐進來。車門關上,轎車緩緩啟動,平穩而且舒適,不愧是寶馬……
  他吞了口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前座兩人的暗潮洶湧,這氣氛……詭異得緊那……
  好久,誰也沒說話,山嵐忽然按了一下車載CD,車廂裏頓時流淌明快的小號音樂。
  加穆在聽完一整首曲子之後,忽然輕道:“你……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這種輕音樂啊。”
  山嵐笑了笑,“你也和以前一樣那麽聒噪神經質。”
  加穆哼了一聲,“說吧,你到底打算做什麽?如果目標是妖之果,你該去冰之原好好等著才對,來這裏做什麽?”
  山嵐頓了一下,才道:“本來以為你會和天淨砂來這個炎之海,我和紳罡對結界做的手腳就是要生擒你們。不過你卻在關鍵時候抓錯了人,想來這麽些年,你的粗條神經還是老樣子。沒辦法,我來炎之海等你。至於紳罡,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吧?妖之果,我們一定會得到的。不過你倒很守時,果然把她送過來了。加穆,你說我是懲罰你,還是讚賞你呢?”
  加穆咬住下唇,狠狠地,流出血來也不自知。
  是麽?那個紳罡去了冰之原麽……?這下糟糕了……
  “我從來也沒說要把妖之果給你們,別做夢了。要懲罰我?好笑,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資格!”
  他沉聲說著,拳頭捏得死緊,竭力抑製身體裏流竄的恐慌和憤怒。
  山嵐不為所動地挑了挑眉毛,淡然道:“現在再說什麽都是廢話了吧,加穆,你應該明白的。和兩個巨頭作對,就是你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紳罡和我不一樣,他冷靜得多,相信他一定能把妖之果帶回來。至於你,就好好在沉桑等著你心愛的女人的屍體吧。認識這麽久,我能給你的仁慈也就這麽多了。”
  加穆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讓紊亂的心聲稍微平靜一下。
  半晌,他緩緩睜開眼,輕道:“她不會死,誰也殺不了她。她一定能活著回來我這裏。”
  山嵐笑了起來,帶著譏諷地。
  “這麽滿的話還是別說了,希望變成失望,你會更痛苦的。除了妖之果,她有什麽厲害的地方?一個平凡的人類女人,有那麽一點點微弱法力,連紳罡的一個小指頭也抵不上。你的信心太盲目了吧?”
  “不。”
  加穆搖頭。
  “她,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就是死,也該死在我身邊。因為……”
  因為,她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天淨砂。
  山嵐再沒說話,加穆也不再開口,氣氛依舊詭異,襲佑依然一頭霧水。
  寶馬在高速公路上狂奔。
  沉桑,漸漸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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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淨砂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的眼睛似乎很順從她的意誌,恍惚著竟然清楚地看到加穆那張輕笑的臉。
  她先是安心地鬆了一口氣,然後突然覺得有些怪異,最後——
  “砰”!她從柔軟的床上跳了下來直接衝去床對麵的一個小台子旁。
  沒有錯,的確是加穆……的畫像。
  淨砂呆呆地看著台子上麵掛著的那幅三人寫真,竟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就好象墜入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夢,窺見久遠時代的,與她還未相遇的他。那樣的不羈,曼笑,心不在焉。
  如果她沒猜錯,畫中的三個人應該就是妖界著名的三巨頭。每個人都穿著繁瑣卻華麗的白色古典禮服,袖口領口都繡著銀色的花紋。
  其中一個是加穆,一個是她曾經見過的那個麵目冷硬的山嵐,還有一個……
  那人,沒有正麵畫像,而是側過腦袋去望著遠方的未知事物,隱約隻能見到他銀色的長發和挺直的鼻梁。
  這人,就是最後的那個三巨頭吧?是叫做……什麽?她忘了。
  淨砂回過神之後,才發覺自己現在站在一個很普通的房間裏,看上去就像賓館的套房,隻不過床單和窗簾都是深沉的暗紅色。
  落地的大窗戶外,殘陽如血,仿佛被人撕裂開的肌膚,還沒來得及流血,卻暈著一片一片曖昧妖豔的紅。天邊是一種紅與藍黑的混合,最後蔓延出一種危險的橙和暗黃。
  窗外有幾排連在一起的極高的大廈,點點燈火仿佛天上的星子。
  這是一幅極熟悉又極陌生的景色,她一時竟怔住,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門外有一陣喧嘩,歐陽的聲音隱約傳進來,她走過去,打開了門。
  歐陽有些惱怒地看著滿地糊爛的飯菜,剛剛才從這家服務態度奇差的旅館買來的晚飯,現在居然被一個走路不長眼睛的混蛋弄砸了!
  他的脾氣本就不好,加上對淨砂的愧疚和擔心,又進了這家妖眼看人低的狗屁旅館,一時按捺不住火氣,一把抓起那人的領口,幾乎將他從地上提起來。
  “你眼睛給屎糊住啦?!走路不看人的麽?!”
  他厲聲說著,將手上的那人搖來搖去。
  那人給他晃得好象人偶一般,手忙腳亂地扶住快要掉下來的玻璃瓶底一般的眼鏡,賠笑道:“對不起啦,是在下的錯,先生要是不嫌棄,在下出錢賠您一頓好飯菜可好?”
  那人連聲這樣嚷嚷,他穿著一身有些邋遢的白衣服,灰白的頭發半長不短地掛在脖子上,麵目被厚大的眼鏡遮去大半,不過下巴尖尖的,額頭也飽滿,想來相貌不至過惡。
  他手裏還抓著一本厚厚的書,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邊角都卷了起來,顯然看的人用心之極。或許剛才是因為看書太入神,才會和端著飯菜的歐陽撞在一起的。
  “你賠?!你怎麽賠?!你倒是給我說說!”
  “在下正好還沒吃飯……如果先生您不嫌棄,和在下一起用可好?”
  “不要!你給我下去重買!”
  “可是……可是在下今天的看書任務還沒……”
  “我管你!”
  “可是先生您……您能不能不要晃了……在下有些貧血……”
  “我管你!”
  “……”
  兩個人正在房門口糾纏不清,房門突然開了。
  淨砂靜靜看著門口兩個爭執的大男人,麵無表情,眼睛如同冰冷的水,隻在那人臉上撩了一下,便再也不看他。
  “歐陽,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輕聲問著,由於攀越冰之原太過辛苦,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倒為她增添了一些柔弱的嬌態。
  歐陽有些窘迫,悄悄放開了那人,咳了一聲走過去,故做冷漠地問道:“你沒事了吧?這裏是沙駝市的一家旅館,你已經昏睡了兩天。現在如何?能走了麽?”
  淨砂點了點頭,“麻煩你了,明天早上,我們就買火車票去沉桑吧。”
  歐陽瞥了一眼地上亂七八糟的飯菜,還有些憤憤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這才跟著淨砂進房間。
  正要關門,那人卻突然衝過來一手卡住了他的動作!
  “等……等一下!”
  他急急叫了起來,眼鏡都從鼻子上滑了下來,露出一雙豔豔如火,晶瑩美麗的紅色眼睛。
  歐陽愣了一下,有些被那人出乎意料的清俊秀雅震住。戴著厚厚的眼鏡所以剛才沒看出來,這人……年輕得異常。
  那人又手忙腳亂地扶好眼鏡,這才開口,“方才……在下一時疏忽撞翻了兩位的晚飯。作為補償,今晚在下請兩位去樓下餐廳吃吧,也給在下一個贖罪的機會。”
  他這樣說著,但即使隔著厚厚的眼鏡片,淨砂都能感覺那人的眼神直直地砸向自己。
  那不是惡意的感覺,卻很有一點讓她愕然的壓力。
  這個人,似乎不是簡單的路人甲啊。
  “還有,在下方才聽二位說要去沉桑。真是太巧了!在下原本也打算明日一早去那裏,如不介意,我們結伴同行如何?一路上也有個照應。說起來,在下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呢,心裏總是沒底,好在遇到二位,真是大幸……”
  “好吧,一起走便一起走。”
  淨砂打斷他神經質的滔滔不絕,有些無法忍耐地揉了揉額頭。
  他簡直比加穆還能說……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無法討厭這個人,盡管他給她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卻一點都不讓她反感。
  樓下的餐廳服務態度更爛,等了近一個小時才上來一盤菜,還是黑糊糊地不知道什麽肉做的。
  歐陽臉色難看極了,碰也不碰筷子,淨砂不過喝了一口麵前的茶水,然後吐出一大塊沙石,就再不動彈了。
  那人倒是吃得很開心,那盤黑糊糊的肉很快就見了底,他居然還吃得很香,滿臉的幸福神色。
  “你們,為什麽不吃呢?”
  那人喝著茶水,將裏麵的沙石利索地吞下去,好象吞飯似的。
  他們沒說話。基本上,能把這種飯菜麵不改色吃下去的人,實在是……厲害。
  “你們人類,總講究表麵的皮相,吃的穿的用的,甚至連喜歡的人也要漂亮的才好。別看這飯菜如此難看,你若真願意吃,它絕對會給你很新奇的口感。這家旅館的態度如此差,生意卻這麽好,還是有原因的。這裏餐廳的飯菜,是妖界著名的美味。”
  那人心不在焉地說著,將盤子裏最後一塊肉撈去丟嘴巴裏,意猶未盡。
  淨砂和歐陽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半晌,淨砂才沉聲道:“你們……能看出來……人和妖……”
  那人笑了一下,抽出紙巾抹了抹唇角。
  “當然,你們沒有妖氣。妖氣是妖最基本的東西,像呼吸一樣自然存在。你們在妖界算異類。不過也沒什麽,反正現在妖界也開始和人類學習。你們沒注意麽?妖界和你們人類的大都市一點區別也沒有。但是我們沒有國家,隻有城市。”
  他們倆還是沒說話。
  那人摘下眼鏡用袖子仔細擦拭,睫毛垂在眼皮上,濃密美麗。可惜了這付清俊的麵容,被厚厚的鏡片擋了住,不然,他分明就是和加穆襲佑不相上下的美男子。
  他抬眼,望向窗外巨大銀白的月亮,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種溫暖豔麗的紅色頓時染上了一些蒼茫迷離的色澤,變得夢幻一般。
  “妖界未來該怎麽走,很讓人擔心啊……或許,會重複人類的老路,甚至會重複神話時代諸神的老路……誰知道。就算有心想開辟新路,但是倘若時世所趨,或許新路也會成為走向毀滅的老路……在下很擔心啊……”
  淨砂定定地看著他側麵挺直的鼻梁,他那一頭灰白的發在月光下泛出近乎透明的美麗銀色。
  那一個瞬間,她的心咯噔一聲,好象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渾身的細胞都告訴她她好象在什麽地方見過這人……
  是誰呢?誰呢?為什麽,如此眼熟……
  那人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天真且文雅。
  “忘了自我介紹,在下紳罡,白虎之妖。很高興認識兩位。”

  30.妖界行(三)

  沉桑,妖界最大最著名的城市,位於妖界西南月眉山附近。
  與其說這個城市異常發達繁榮,倒不如說它的交通出乎意料地便利。
  地鐵,公交,出租……隻要能想象到的市內交通設施,這裏應有盡有,甚至在每一個站台附近都體貼地建了報亭和小食部,方便顧客購買和休憩。
  或許因為它是著名的都市,所以與其他城市間的交通也十分發達。
  淨砂和歐陽與那個叫做紳罡的神秘男子從偏遠的沙駝市出發,很容易就買到了直達沉桑的火車票,而且還是豪華臥鋪的。
  據說,坐上一天一夜的車就可以到達沉桑了。
  路上誰也沒說什麽,歐陽一直閉目養神,紳罡專心地看他那本破書,好象裏麵有美女一樣,兩眼發亮,甚至口水都能流出來。
  淨砂卻想了一路。
  紳罡,紳罡……這個名字,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聽過?還有他這個人,她都覺得熟悉,偏偏怎麽都想不起來。
  那真是一種讓人厭惡的感覺,就好象感冒了鼻子很癢卻怎麽都打不出噴嚏。往往一個瞬間靈光一閃似乎就要撥雲見日,卻在下一個刹那重新被攏上霧氣。
  她記不得真實。
  好象自從來了妖界之後,她的一切都有些不對勁。
  厲日刀丟了,她的法力突然不能隨心所欲地應用,現在連記憶都開始模糊。
  這是有人對她做了手腳,還是她自己的問題?
  她沒想太深,畢竟她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
  如果來妖界是需要戰鬥的,那她現在的狀態根本就是送上門隨人屠殺。她需要好好休息。
  淨砂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很久,慢慢就睡了去。
  心猿意馬,一路亂夢。
  突然睜開眼,火車卻在同一時刻停了下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床頭的簾子已經被人輕輕拉了拉。
  “起來吧,沉桑到了。”
  是歐陽的聲音。
  之前已經見識過妖界的繁榮,所以沉桑的市貌並沒有引起歐陽和淨砂太大的驚訝。
  倒是紳罡嘮叨了一堆沒有意義的廢話之後,才對他們說了一個建議。
  “你們如果是來沉桑旅遊的,在下倒可以一盡地主之誼。在下的住所離這裏不遠,兩位如果不嫌棄,賞光一去如何?”
  歐陽本是張口就想拒絕的,卻在見到淨砂下意識掏錢包的動作之後,乖乖閉上了嘴。
  本來加穆在他們進妖界之前給一人分了一些妖界通行的貨幣,但是那些錢已經在沙駝就花光了。
  可憐他這個平時在人間風光無限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缺錢的法師,在妖界第一次體會到做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滋味。
  如果他們不想在妖界睡大街,最好還是答應紳罡的提議,何況加穆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隻有他們先穩下行蹤才好尋找。
  紳罡的熱情大方出乎意料,主動喚來純白掛金色牌子的出租車,滿麵笑容地邀他們進去。
  歐陽頓了一下,見淨砂沒有猶豫就坐進了汽車,他也隻好放下心裏的疑惑和警惕,跟著紳罡去他家。
  車子行了大半個小時,紳罡突然開了口。
  “說起來,在下和淨砂小姐還算有些親屬關係呢。”
  他坐在前座笑吟吟地,那付巨大的眼鏡都滑到了鼻梁下麵,他也不扶一下。
  淨砂挑起眉毛,奇道:“這是什麽意思?你是妖,我是人,哪裏來的親戚關係?”
  紳罡淡淡一笑,“在下是白虎之妖,神話時代,在下的祖先白虎曾是作為四方之獸的神。”
  淨砂聽他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不由皺了皺眉頭,剛打算不去理會,卻聽他輕道:“淨砂小姐,令妹現在已經不在你身邊了吧?”
  她吃了一驚,渾身在瞬間繃緊,死死瞪著他。
  卻聽紳罡輕聲道:“令妹去了遙遠的神話時代,永遠也回不來的。你也不必再掛念,說起來,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代出生。她的身體,她的魂魄,原本都該出現在神話時代……”
  “閉嘴!”
  淨砂低聲叫了起來,臉色慘白,頓了半晌才恨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麽知道的?!”
  紳罡慢條斯理地扶了扶眼鏡,聲音依舊低柔。
  “別急,請等在下說完。你不必懷疑,如果你還有機會回去人間,就會發現令妹的身體現在應該已經不在這裏了。她整個人都是時空扭曲而錯產的物體,從什麽地方來,最後也還是會回什麽地方去。就算不是她自己的意識,也總會有有心人將她帶回去……”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歐陽帶著咒印手套的手已經快要抵上他的脖子了。
  紳罡微微一笑,從車前的後鏡裏望過去,後座的兩個人都是一臉敵意地看著自己。
  淨砂的厲日刀已經丟失,所以手裏隻能握著火紅的筷子,手指緊緊攥在一起,青筋都暴了出來。
  “停車!讓我們下去!”
  歐陽沉聲說著,警惕地注視著但笑不語的紳罡,隻待他亂動一下,立即就將他的魂魄勾出來。
  紳罡仿佛沒看到架在自己脖子前的手,依然輕道:“在下說到這裏,淨砂小姐應該已經明白了吧?其實令妹是在下的……”
  “住口——!給我停車——!”
  伴隨著淨砂尖利的吼聲,是汽車陡然刹車的刺耳聲響,它居然就這麽生生停了下來!
  紳罡柔聲道:“好了,在下的陋居到了,請二位下車吧。”
  淨砂幾乎是立即摔開車門,飛快地跳了出去。
  剛一落定腳,卻見紳罡白衣飄飄,仙鶴一般竄出來,仿佛沒有重量似的靜靜站在她身邊。
  她大駭,張開口正要說話,又聽他柔聲道:“你們二位不熟悉這裏,還是在下來引路吧。”
  他扶了扶眼鏡,唇邊揚起一抹奇異的笑,有些天真,有些柔倦。
  歐陽不動聲色地扶住淨砂的胳膊,在她耳邊輕道:“仔細!這裏好象有些古怪!”
  淨砂臉色蒼白,半晌才回頭慢慢打量這裏。
  卻見一棟極古老的三層小樓矗在眼前,有庭院,有鐵門,那棟破舊的小樓上麵爬滿了漆黑的藤蔓,沒有亮光,仿佛被整團的黑色霧氣包裹住一般,透著一種可怖的氣息。
  淨砂不禁退了一步,臉色更白。她忽然微微顫抖起來,死死瞪著漆黑妖氣裏的一縷幽暗不明的金色氣息。
  她就是死了化成灰,也認得那縷金色的靈氣。
  小時候,她曾多麽仰慕這種聖潔強大的靈氣!這個人,曾是她的夢想,是她用盡所有心思去仰慕去尊敬的偶像!
  人王師父——!
  歐陽沉聲道:“那是……人王的靈氣……他在這裏……?!”
  她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那裏,眼神裏一片空白。
  半晌,她轉身,靜靜看著微笑的紳罡,輕聲道:“你……原來你果然是……”
  “對,他是妖界三巨頭的紳罡。你倒比我想象得聰明一些,可惜,就算現在知道他的身份,也遲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似乎是那個叫做山嵐的狼妖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跟著是襲佑驚喜的叫聲!
  “冰山女人!歐陽!你們怎麽也在這裏?”
  淨砂一震,急忙回身!
  加穆站在她對麵,張開雙臂笑吟吟地看著她,卻沒說話。
  她沒有過去,隻是安靜地與他對望。
  是的,他很好,她也很好。
  終於,見麵了。
  卻是在這樣一種危險暗藏的情況下。
  很久很久,又或許隻有一個瞬間,她和他都笑了笑。
  還是沒人說話。
  山嵐領著襲佑和加穆走去紳罡旁邊,忽地抬手捶了他一下。
  “白癡!還要裝模做樣到什麽時候?!都到家了!”
  紳罡給他一捶,眼鏡滑了下來,他手忙腳亂地扶好,笑道:“是山嵐和加穆啊!真巧!我們都有上百年沒聚在一起了呢!先進去喝杯茶敘敘舊吧!”
  山嵐和加穆的臉色都是一變,這次卻互相極有默契地對看了一眼,都是一付原來如此的模樣!
  山嵐頓了頓,忽然上去狠狠一拳揍上紳罡的腦袋!
  “笨蛋!給我清醒過來!下次再給我把這個討厭的人格露出來,我就真不客氣了!”
  毫無防備的紳罡給他一拳捶倒在地,居然不動彈,好象昏了過去。
  淨砂他們怔怔地看著這三個巨頭,莫名其妙。
  “媽的!山嵐!你小子拳頭這麽重,想把老子打成白癡啊?!”
  同樣低柔的聲音,同一個人說出來的,語氣卻完全變了!張狂,暴戾,極不耐煩。
  紳罡從地上一躍而起,將眼鏡從鼻梁上拽下來胡亂塞進口袋裏。
  如果說那雙嫣紅的眼睛剛才是溫和的寶石,現在就變成了跳動的火焰!是生動的,奪目的,狂妄的一種美麗。
  眾人都呆住了。
  山嵐哼了一聲,“醒過來了?每次都要我揍你一拳才會乖乖出來!交代你的任務怎麽沒辦好?不是要你直接取妖之果嗎?幹嗎把人帶過來?!”
  紳罡切了一下,皺眉不耐煩地摞摞亂七八糟的灰白頭發,沉聲道:“還不是一樣?!帶都帶過來了,反正我什麽都交代給那家夥了。他就喜歡搞怪,隨他去吧!老子我最煩這些事!以後別充大命令我什麽!妖界怎麽樣老子從來懶得管,你以為我想做什麽三巨頭啊?!”
  山嵐頓時怒了,暴聲吼了起來,“什麽叫懶得管?!當初是誰拍胸口保證拿到妖之果的?!這些年來你問問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情?天天就是睡覺玩鬧,仗著身體裏有另一個人格就給我渾水摸魚!你這次要是再給我胡鬧,小心我把他的人格從你身體裏抽出去!”
  紳罡心不在焉地甩甩頭發,終於轉身一把捉住淨砂的胳膊,看也不看,往山嵐身上一丟!
  “給你給你!要殺了剁了吃了隨便你!老子已經把事情全部告訴那個人了!他比我能幹多了,自然有計劃!別來煩我,覺還沒睡飽了!”
  山嵐大急,將根本無法反抗的淨砂往旁邊一推,快步上前抓起紳罡的領口吼道:“你給我睡睡看!我把你頭打爛!紳罡!給我出來!”
  他搖了半天,紳罡卻動也不動,閉著眼睛好象真睡著了。
  忽地他又睜開眼睛,眼神平靜下來,又變成了柔和的紅寶石。
  他看山嵐的眼神好象在看一個喜歡胡鬧的孩子,有些無奈,有些笑意。
  “好了,就交給在下吧。事情總會處理好的,山嵐你別生氣了,氣壞身體多不好。”
  他笑吟吟地從口袋裏取出眼鏡,仔細戴上,又道:“我們進去吧,大家一起喝杯茶,歇息歇息再說。這幾天都在趕路,都沒機會好好洗澡睡覺。淨砂小姐和歐陽先生是在下請來的客人,如果不嫌棄,就在這裏住幾日吧。對了,還有加穆旁邊的那位先生,在下也十分歡迎你的到來。希望你們在妖界過得愉快。”
  山嵐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怒到說不出話來了。
  淨砂正發怔,忽覺肩上一重,一隻手攬了上來,然後加穆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奇怪麽?紳罡就是這種人,我們早習慣了。他有兩種人格,一個衝動暴躁,什麽都不喜歡管,極度自私。另一個冷靜溫柔,雖然總是傻傻的樣子,但你會被他算計了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是個高度危險份子。”
  說著,淨砂的腰忽然一緊,被他緊緊摟了住。
  “好在……好在你安全站在我麵前……我真怕……紳罡是個沒辦法摸透的人,如果你遇到的是山嵐,或許我還不會那麽害怕……淨砂……你沒事吧?真的沒事吧?”
  她心裏微微一動,反手握住他的手,五指交纏,再不放開。
  襲佑湊了過來,低聲道:“加穆,你別告訴我這兩個人就是你口中的二巨頭啊。難道我們的戰鬥對象就是他們?”
  太古怪了吧?既然是敵人,為什麽山嵐還要把自己和加穆送來沉桑?路上直接殺了就好啊,反正他們的目的隻是妖之果而已。
  加穆笑了笑,還沒說話,歐陽就開了口。
  “一定是有計劃。我猜是人王與他們合作的條件,將你和淨砂帶來這裏……人王一定有鬼!”
  加穆瞥了他一眼,“或許吧。是福是禍,就看這個紳罡了。說實話,對這個笑眯眯的紳罡,我可是從來也沒轍,和山嵐一樣。”
  他們在這裏說話間,山嵐已經和紳罡糾纏好久了。
  紳罡無奈地扶著眼鏡歎道:“山嵐,你對在下有什麽不滿意的麽?妖之果在下自然能取到,何必急在一時?另一個紳罡既然不願意插手,你何不放過他?反正大家都是為了妖界,誰辦事都一樣麽。”
  山嵐忌諱地瞪他,他從來都不喜歡這個笑眯眯的紳罡,他的眼太深,笑也是藏在最裏麵的。
  他知道的,紳罡的祖先是神話時代赫赫有名的白虎,白虎曾是神,與他們身份不一樣。所以,他寧願承認那個單純暴躁的紳罡,也不想和這個笑吟吟的鬼靈精太接近。
  那是一種旋渦一樣的危險,跟隨的結局隻有毀滅……
  紳罡最後終於無奈地攤開手,“山嵐,你到底想怎麽辦?紳罡自己不想出來,就是在下去叫也沒用。還是說,你非得在這裏逼在下殺了淨砂小姐和加穆?”
  山嵐愣住了,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一個冷酷沙啞的聲音突然從鐵門處傳來。
  “不可以在這裏殺了,就是要殺,也該由我來殺!”
  眾人一起回頭,淨砂渾身都僵住了。
  她想象過無數與師父再見的場麵,連最壞的場麵都想過。
  可是,現在的情形分明比她想象得還糟糕。
  是的,站在鐵門後麵的人是師父,依然是一身藏青的唐裝,依然是冷漠如冰的眼神。
  那種高華的氣度,她曾渴望自己也可以擁有。
  他一點都沒變,簡直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此情此景,讓她的鼻子突然發痛,眼前不由自主浮現無數過往,她那些辛苦的修煉,師父的教導,澄砂的笑容,加穆的安撫……
  她忍不住踏前一步,低聲地,沉聲地,喚了一句。
  “師……人王師……”
  師父那兩個字,她卻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但其實,她恐怕該用另一種更加親密的稱呼來喚這個人。
  人王隔著鐵門,目光灼灼,說不出是溫柔還是殺氣。
  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他突然開口。
  “我的女兒……”
  轟——天塌了,地也裂了。
  她的世界全部支離破碎,碎成片片染血的玻璃。
  他這樣叫她……他這樣叫她——!
  他其實什麽都承認了,對不對?對不對?!!
  她緊緊咬著唇,上麵溢出點點血珠,她卻絲毫不覺。
  時間停止在這一刻。
  她從沒有這麽專注地,用盡所有心神地去看一個人。
  什麽恨,什麽愛,什麽尊敬,什麽傷害。
  那些已經無關。
  他們,注定,血刃相見。

  31.永不結束的戰役..

  加穆先打破了淨砂和人王之間的沉默。
  “人王師父,好久不見,怎麽反倒在妖界想起來認自己的女兒了?”
  他笑吟吟地問著,甚至還伸手搖了搖,輕鬆地打個招呼。
  人王淡淡掃了他一眼,不以為意,低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也不過能對我逞一些口舌之快,喪家之犬而已。事實就是這樣,你還沒認清麽?”
  加穆給他說得臉色一變,立時就想發作,最後強行忍住,嘿嘿笑了兩聲。
  “我真佩服你,人王。人類之中,隻有你能讓我加穆動無數次火氣。我隻問你一句,你當真不後悔?”
  人王卻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加穆以為他真會說出後悔這句話。
  半晌,他突然仰起脖子,目光如電,直取臉色慘白的淨砂,定定望了她一會。
  她微微一顫,本能地避開那種令她神魂俱碎的眼神。
  那是一種不顧一切的,執著的,狂熱的眼神。他將一切悲傷絕望深刻地埋了下去。
  決不後悔!!絕對——!
  不不!即使以後會後悔,那也是他的事情。但這一刻,永遠的一刻,他不去想後悔的事情。
  這樣的神情令她幾乎要瘋狂,哪怕他是無情的,冷血的,絲毫不在乎的,也好過這般折磨她。
  即使明知以後他自己會陷入絕望和痛苦,他還是要執著嗎?
  她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事情,即使知道自己日後會後悔,也必須要去做的。
  例如妖之果於人王,人王於她。
  “人王師……人王。”
  她開了口,靜靜走上一步,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再不退縮,迎麵正對。
  “我也下定了決心,你要妖之果,我必然不會放手。你我……總無安寧之日。之前的一切,我們就當作是一場夢,從此刻開始,我對你,你對我,沒有情誼,隻有對立。”
  她說得輕聲,卻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卑不亢。
  人王震了一下,眼神突然迷離起來,怔怔地看了她好久。
  忽然,他低道:“你……不愧是她的……不。不愧是我的女兒!”
  淨砂沒有說話,隻慢慢將長發一點一點盤了上去,用火紅的筷子固定住。
  即使沒有厲日刀,天淨砂也絕對不會逃避任何敵人。
  她的拳頭是不是正義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人,為了保護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而戰鬥,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縱然天也不承認,妖魔要阻攔作祟,她也不回頭。
  這是她,永遠不會結束的戰役。
  和妖魔,和人類,和自己。
  “閑話說完了?”
  山嵐冷冷地開口,轉頭不甚友好地瞪著人王,冷道:“為什麽自己出來?我好象沒有允許你四處亂跑吧?”
  人王沒有說話,紳罡笑吟吟地走過來打圓場,笑道:“哎呀,別這麽凶啊,山嵐!來者都是客,哪裏有你這樣做主人的?大家說了這麽半天,都累了吧?先進去再說。”
  說著他就去挽山嵐,打算將他們帶進小樓裏。
  山嵐一把摔開他的手,恨道:“別碰我!你要玩什麽主人客人的遊戲自己玩去!我現在要去取妖之果!你若再生什麽枝節,我便不客氣了!”
  他轉身就走向淨砂,她立即擺好架勢,再無恐懼地直視他。
  卻聽加穆沉聲道:“不好!快讓開!山嵐!”
  淨砂和山嵐都是一愣,加穆又道:“你把紳罡惹火了!山嵐!”
  話音剛落,山嵐隻覺整個身體都被一種白色的光芒籠罩住,那一個瞬間,就好象有無數道繩索將他結實地捆綁了起來,竟然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他頓時怒了,厲聲道:“放開!好大膽!”
  紳罡的身影鬼魅一般飄過去,站定在他麵前,麵上終於一絲笑容都無。
  他緩緩摘下眼鏡,豔紅如火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山嵐,一點波瀾都不起。
  山嵐隻覺從身體最深處蔓延出來一種類似麻痹的冰冷感,紳罡的那種眼神,何止是冷漠?根本就是沒有一點感情!他早該知道!這個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傻瓜是個深藏不露的混蛋!
  紳罡看了他一會,才道:“我說,一起進去,好麽。”
  雖然是問話,語調卻沒有一點疑問的音,輕柔到像天邊的雲,卻又冰冷得仿佛千年的冰。
  山嵐咬牙,額上青筋亂暴,卻不得不被他身上的氣勢壓住,居然不敢再說出拒絕的話。
  紳罡淡淡一笑,徑自轉身領著眾人走進鐵門。
  沒走幾步,他又道:“山嵐,我知道你討厭我很久了。須得讓你知道,我也不喜歡你。大家都是三巨頭,你沒資格命令我什麽,希望你日後記得這一點。”
  山嵐恨極,偏偏剛剛為他的妖力所迫,腿還在發軟,半點氣勢都找不回來,眼睜睜看著紳罡將眾人引入門內。
  加穆悄悄將淨砂拉到自己身邊,輕聲道:“小心紳罡這個人,千萬別和他太接近。”
  淨砂點了點頭,“他很厲害吧?山嵐居然一招就給他製住了。”
  加穆卻笑了笑,“不,論戰鬥力,他是我們之中最弱的,我和山嵐卻是不相上下。但他這個人城府太深,即使仗著自己的法力高深,也無法從他那裏占什麽便宜。他們倆從以前就是這樣相處的,從來都是山嵐吃虧。紳罡雖然沒什麽戰鬥力,卻有一個可以鎮魂的特異能力,能瞬間就定住任何東西的魂魄。如果事先沒有防備,等於任他宰殺。”
  淨砂有些駭然,奇道:“他為什麽不這樣對付我……?他不想要妖之果嗎?”
  如果在初相識的時候他用這一招,她和歐陽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抗的本事啊!
  加穆沒有說話,事實上,紳罡想做什麽,他也摸不著頭腦。
  如果說,隱藏在他身體的另一個紳罡單純如火,那麽現在顯現出來的這另一個人格,卻比狐狸還狡猾。
  他忽然笑了笑,貼著淨砂的耳朵輕道:“聽說他的祖先是白虎,那是一個極擅長謀略而且冷血的神,這個紳罡像他,另一個紳罡你看像誰?”
  淨砂卻呆住了,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方才紳罡對她說的話。
  ——『淨砂小姐,說起來,我們還有一些親屬關係呢……』
  ——『淨砂小姐,令妹其實是在下的……』
  不……不!不會是那樣的吧……?!
  加穆卻不覺,繼續笑道:“我啊,開始很喜歡澄砂的個性呢!因為她那種不耐煩和暴躁的樣子,和紳罡的另一人格很像啊……你不覺得嗎?”
  淨砂本能地搖頭,“不……我……”
  “你們在說在下的什麽壞話呢?”
  紳罡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了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倆。
  加穆口無遮攔,直接說了出來,“哦,說另一個你和我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對了,你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裏啊?不去你房子裏麵麽?”
  眼看要繞過那棟破舊的小樓了,後麵是荒地啊,去那裏做什麽?
  紳罡淡然一笑,“當然不去屋子裏,加穆,你忘了?在下的目標,始終是妖之果喔。雖然在下沒有山嵐那麽暴躁,不過,妖之果在下也是勢在必得的。”
  眾人臉色都是一變,立即停了下來!
  襲佑和歐陽更是緊張地打量著周圍的景色,生怕遇到什麽埋伏。
  紳罡又道:“不過現在先別怕,還沒到時候。人王,在下知道你在淨砂小姐身上下了古怪的咒。為了不讓妖界三巨頭成為你的工具,在下有必要之前做一些工作。事先說明,妖之果,今天一定會為在下取得。若有人想搶奪,在下也隻好放手一搏了。”
  人王臉色慘白,卻忍著沒說話。
  襲佑恨道:“你這個該死的家夥……!”
  紳罡正色道:“是,在下的確該死。如果不是因為與淨砂小姐有一些淵源,早在沙駝的時候在下就要取她身體裏的果實了。淨砂小姐……”
  他轉身,火紅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她,對她的微微顫抖和抗拒視而不見。
  “淨砂小姐,令妹,其實是在下的祖先。在下的白虎一族,是由令妹和白虎之神繁衍而生出的。現在你明白了吧?”
  淨砂咬著唇,捏緊了拳頭半個字也不說。
  是的,她已經猜到了!隻是她再怎麽想,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澄砂……!你在那遙遠的神話時代,究竟遭遇了什麽?你身體裏那隻古老而神秘的妖魔,是為你帶來了福,還是禍?
  不……現在再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畢竟,澄砂再也回不來,這已經是鐵一般的事實……
  “淨砂小姐,令妹與你,原本該為一個人的。但是懷孕中途,卻遭到一些外界的突變,你與她被迫分成兩個人,一個承載妖魔的魂魄,一個承載妖魔的果實。你們原是不可分開的一體,但造成如今這種局麵的,不是別人,正是……”
  “是我。”
  人王突然開口,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紳罡。
  “你想說什麽?我都替你說了吧。是,是我強迫淨妖的,都是我逼的。原本,妖之果和那隻妖魔都是我的東西,但她卻不肯!原本我們都說好了的!她卻在臨盆前耗盡所有的法力將妖之果分離出來先生產了下來,害我空歡喜一場。麵對這種背叛,我卻不得不每天做出正常的樣子教導她留下的孩子!淨砂,你知道我是多痛苦麽?其實我每次見到你的臉,都想將你殺了!你太像她,像到可怕!二十年來我過了什麽日子,我要讓所有人嚐嚐我的痛苦!後悔算什麽?!就是後悔,我也要得到一切!你們說我瘋了也好,是混蛋也好,我都不在乎!得到了妖之果,我自能用欣喜彌補悔恨!”
  他伸手入袖,緩緩取出一件細小的物事。
  “沒錯,我在淨砂出生後才發覺我根本沒辦法取到妖之果,於是我在她身上下了血親的咒法。除了我,任何人都取不到妖之果。你們倘若不信,隻管一試!”
  他將夾在兩指間的物事舉了起來,卻是一條已經幹枯的嬰兒臍帶!
  淨砂大驚!
  “這是你的,孩子,這是你的東西,你身體的一部分。”
  人王笑了笑,將臍帶攥在手裏,厲聲道:“誰來和我搶奪?!我若毀了這掉臍帶,妖之果便立即連人帶果全部消失!我若得不到,寧願銷毀了也不會讓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得到的!”
  眾人都震在那裏。
  襲佑怔了半晌,才揚聲道:“你瘋了……?!她是你女兒啊!哪裏有你這樣做父親的?!才認親就要殺親!你……簡直……!”
  人王昂首,傲然瞪著麵無表情的紳罡,“如何?還要與我爭麽?大不了大家全散!我就是瘋子,那又如何?!我早就瘋了!在殺了我妻子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是人了!妻子我也可以不在乎,女兒我還會在乎麽?!”
  淨砂吸了一口氣,沉下臉來,慢慢走上前。
  “殺我之前,請先和我戰鬥!至少……讓我們了結這二十年的帳!你為了妖之果什麽都可以不在乎,我卻不能不在乎!人……父親!求你,和我一戰!”
  父親那兩個字,一說出來,令她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她在夢裏,曾無數次親熱地這樣喚他,但那個時候,她還隻是他的徒弟。
  現在,她成了他的女兒,終於認清這兩個字是多麽沉重多麽可憐的束縛。
  既然這是死結,那就一劍斬斷吧!
  人王也是一顫,雙目赤紅,死死看著她。
  古老的血緣羈絆,親手撫養的親密,都不過凝結成眼眶中的兩顆淚水而已。
  落下了,就埋在塵土裏。
  它們與千秋萬代的輝煌,淩駕於世界之上的光華相比起來,那麽黯然。
  但即使在他這種人的心底,卻也能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永遠也好不了。
  他哼了一聲,袖子一展,抽刀入手,金光大閃。
  那是一把和厲日刀完全不同的金色的匕首,有著日光一般的耀眼光芒,燦爛輝煌。
  就連淨砂都是第一次見這把匕首,之前從未見他用過。
  卻聽歐陽驚道:“那是……傳說中的……緬月刀?!”
  人王冷道:“算你有點眼光!緬月刀,厲日刀,都是著名的刀器……”
  他卻沒說下去,抿緊了唇,眼睛裏瞬間閃過一道淒厲的光芒。
  緬日人王,厲日淨妖,那曾是多麽震撼的組合。
  如今,物是人非。
  他將刀輕輕一劃而過,那道金光如龍竄過,殘留下修長的尾巴,比之清冷的厲日刀,多了一分華麗。
  “淨砂,厲日刀如今已不在你身上。你用什麽和我戰鬥?”
  他昂然問著,隻有揮刀的那一刻,一代宗師的風華展現無疑。
  淨砂沒有答話,靜靜伸手入口袋,取出兩張符紙,裹在手指上。
  然後她輕展胳膊,捏緊拳頭,森然看了他許久,才冷道:“我要上了!”
  黑色的大衣隨著她縱身的動作舞成一片黑幕,她第一次如此尊敬地,全力地,小心地,揮拳而出!
  人王架下她的拳頭,緬月刀毫不留情地戳上,險險從她的下巴鑽上來,一招狠毒!
  她向後一仰,讓過刀鋒,卻被厲風削下幾綹頭發。淨砂眼睛也不眨一下,反應奇快,立即變招,翻身過手,右腿順勢一踢而上,對準了人王握刀的手腕。
  卻不料那刀在人王手裏靈活得像龍,她眼前虛象一晃,那刀居然生生往她小腿上紮了下去!
  淨砂一驚,劈腿讓過,連續翻了好幾個跟頭。兩人都是氣喘籲籲,互相瞪視,毫不相讓。
  “淨砂,你進步許多了。你我二人,已有近八年沒有切磋過了。”
  人王淡淡地說著,忽地將刀舞成一片金光,動作比方才竟然快上數倍!
  “讓你死在緬月刀之下,就算為父送給你的最後一份厚禮吧!那是你母親都沒有享受到的特殊待遇!”
  他的聲音淒厲沙啞,仿佛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一般,卻有一種低沉的疲憊。
  淨砂隻能看到眼前突然金光大作,然後一股寒氣直直劈了下來,她躲避得極狼狽,好險讓了過去,心頭卻是亂跳。
  好強!或許,她根本就贏不了,沒有厲日刀的自己,不過是一隻在人王麵前亂跳的猴子而已。
  但是……
  她慢慢將頭上的筷子抽了出來,三千青絲披瀉而下。
  這是賭上二十年恩怨的仗,死了就死了,活了,便活著。
  灰色的曖昧地帶,她不要。
  她那連麵都沒見過一次的母親,倘若靈魂還存在,是否在上天看著他們父女的生死戰鬥?
  媽媽,你現在是笑,還是哭……?
  答案不重要了……
  她攥緊筷子,不顧一切地迎上金光。
  加穆冷眼看著紳罡,半晌才道:“你原來是打算看好戲,故意引得人王憤怒,逼著淨砂與他戰鬥。你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紳罡笑了笑,柔聲道:“加穆,在下沒有那麽遠的想法。但,倘若人王和天淨砂小姐任何一方輸了,於我們妖界都是好事,對不對?人王那點本事,你自然是沒有放在心上的。妖之果,最終還是我們得到。這不也是你去人間的目的麽?”
  加穆突然跟著笑了起來,低聲,狂妄,暴怒。
  他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良久,他才道:“如今我才知道,山嵐為什麽那麽忌諱你。紳罡,我要和你抱歉,以前我居然沒太忌諱你這個高人。那是我的錯。”
  他陡然睜開眼,眼眸已經變成了湖水一般的藍!
  漆黑的妖氣霧一般籠罩在他周圍,他的眼神陰森冷酷,定定地看著微笑的紳罡。
  “一切會不會按照你的計劃去走,現在還不知道呢。不要忘了,紳罡。我和山嵐不一樣,我沒他那麽好的脾氣,被人欺負了還能當作沒事!你給我這麽一手,我必然加倍報複回來!你準備好受死了嗎?!”
  他眼眸中的藍越發深邃,仿佛最澄澈的初夏的夜空。
  “就是死在我手上,你也別後悔!”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就消失了。
  紳罡卻不動,甚至連笑容都沒變,靜靜地看著化成一團黑影的加穆飛速往自己攻過來。
  狂肆的妖氣引起了巨大的風,撲頭蓋臉地砸向他。
  紳罡微微眯起火紅的眼睛,笑吟吟地看著從背後突然竄出的另一個黑影飛快擋住了加穆淩厲的動作。
  加穆身體一震,被那股突然竄出來的大力撞得幾乎翻倒在地。
  他停下腳步,暴怒地轉頭望向那人,聲音森冷:“你也要上麽?山嵐?”
  山嵐吸了一口氣,護掌於胸口,十指尖利,卻是妖氣暴長引起的本相暴露。那十片指甲漆黑鋒利,仿佛最小巧的刀。
  他看著加穆,放柔了聲音道:“加穆!你何必為了一個人類的女子和我們反目?妖之果我們是一定會取到的!你別再固執了好不好?我承認紳罡讓我很不爽,但是現在是關乎妖界的大事!你若再鬧,你我幾百年的情誼便就此撕破!”
  加穆冷冷看著他們二人,半晌才道:“我保護的不是妖之果,卻是我最愛的女子!妖界的大事也好,幾百年的情誼也好,都是你們逼得我站在對立麵!我承認以前是我的錯,但我加穆現在宣布,正式退出妖界三巨頭的職務!為了保護自己和心愛的人,我哪裏有錯?!”
  山嵐大怒,厲聲道:“你是反定了?!混帳東西!”
  他大吼著衝了上去,口中犬齒暴露,妖氣迸發,殺氣騰騰。
  加穆冷笑一聲!
  “你以為就你會現原身?!”
  他忽地雙手著地,五指暴然長出銳利的爪子,原本束在脖子後麵的半長黑發突然散了下來。
  他的大牙漸漸齜了出來,隱然露出妖怪本相。
  歐陽和襲佑早已看呆了,卻聽半露妖相的加穆突然吼道:“你們兩個還愣著做什麽?!快把紳罡給我製服!”
  歐陽望向獨自微笑的紳罡,他居然麵不改色,那種鎮定實在讓人佩服。
  紳罡對歐陽和襲佑笑了笑,“二位請上,在下一定盡力奉陪。”

  32.永不結束的戰役..

  歐陽踏上一步,緩緩取出咒印的手套戴上。
  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聽身後的襲佑沉聲道:“你……方才說的那些,澄砂是白虎一族的祖先,是怎麽回事……?”
  澄砂的魂魄雖然去了神話時代,可是身體還留在這裏啊!怎麽可能與白虎繁衍什麽後代?!簡直是荒謬!
  紳罡想了想,才輕聲道:“白虎一族擅長斂魂和搜索,暗星那麽巨大的魂魄都可以被輕鬆拉回去,一具沒有魂魄的身體,那更是不在話下……雖然在下不明白為什麽白虎之神要拉回澄砂小姐的身體,但是在下一族身體裏流淌著澄砂小姐的血脈是事實。在下不願對淨砂小姐出手,也是因為與她有一定的血緣關係。白虎一族裏,犯上可是一條很嚴重的罪。”
  他輕輕笑了一聲,神態悠閑,仿佛這一切不過是春日之遊,朋友間的嬉鬧而已。
  襲佑臉色一陣慘白,抿緊了唇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歐陽將他一推,喝道:“若不想戰鬥就給我讓開!別礙事!”
  他揮拳而上,身形如同矯健的虎,眼看那戴著勾魂手套的拳頭就要結實地砸在紳罡笑眯眯的臉上。
  忽地,他在半空強行轉身,硬生生讓過一道白光,“砰”地一聲落在地上,臉色難看。
  好險!幾乎就要被那道古怪的白光迎麵砸中!這個紳罡,好快的速度!
  紳罡笑道:“歐陽先生不愧是聞名兩界的驅妖者,竟然能避開在下的鎮魂之光,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襲佑湊過來,歐陽一把拉住他,沉聲道:“別亂動!小心他的鎮魂光!一旦給罩住就死定了!”
  紳罡大笑起來,半晌,忽地轉身就走,一邊朗聲道:“罷了罷了!這一仗不過如此!在下實在不喜與謹慎之人戰鬥。倘若無法暢快淋漓,倒不如就此散了吧!在下還有重要的事情,無法奉陪,見諒。”
  “給我站住!”
  歐陽大吼一聲,搶步而上,抬手就要去捉他的肩膀。
  卻見紳罡整個人忽地一歪,也不知怎的居然生生從他手下滑了過去!然後他眼前忽地一亮,紳罡的胸口處陡然放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其速如電,竟然連躲避都不能夠。
  歐陽大震,眼看就要被定在當場,身體卻忽然被人狠狠撞了開來,往旁跌了下去。
  好容易定下腳步,抬頭一看,卻見襲佑那小子雙手攏在胸前,整個人前麵籠罩著一層半透明的膜似的東西,而紳罡胸前發出的白光,就準準砸在上麵。
  又聽襲佑沉聲道:“你說誰不想戰鬥呢?!衝動的白癡!給我小心一點!”
  他的右手一反抄,那片薄膜忽然蠕動了起來,“嗖”地一下卷了起來,將白色的光芒裹在其內,眼看著漸漸收小成了一顆網球大小的圓體。
  他拈起那顆白色的“球”,小心放進口袋裏,看著紳罡,半晌才輕道:“你的鎮魂光對靈媒是沒有用處的,如果你隻會這一招,那我很遺憾,你是沒有機會再拖住我們了。”
  紳罡“哦”了一聲,火紅的眼緩緩往淨砂那裏瞥了過去,見她節節敗退,漸漸退向堆滿了木料的後庭院。
  他轉了轉眼珠,悄悄把手縮進袖子裏,拈了一個式,中指搭上拇指,輕巧地打了個響指。
  襲佑和歐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見他轉身就走,一邊說道:“既然如此,在下認輸便是。二位比紳罡厲害,容在下暫時告退。”
  歐陽登時大怒,疾步追上,口裏隻叫:“不許逃!”
  他幾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捉住紳罡,正要下咒鎮住他,卻聽襲佑厲聲道:“小心!”
  話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閃,歐陽隻覺身體忽然僵住,仿佛突然被什麽東西凍結住了一般。
  不好!他中了紳罡的招!
  那一個瞬間,來不及讓他思考什麽,耳邊隻聽見襲佑怒罵了一句什麽,然後,他漸漸發黑的眼界隻能捕捉到一個飛速奔來的影子。
  不……難道他就這樣被紳罡製住了?!
  眼睛越來越模糊,他覺得自己的意識也開始疲軟,好想就這樣睡了去。
  有一雙溫柔的手拉著他的身體,將他往漆黑的深淵裏拽,那般誘惑地,他居然一點都不想反抗。
  已經麻木的臉上隱約傳來拍打的細微感覺,他勉強睜眼,襲佑焦急的臉孔出現在眼簾裏。
  他急切地說著什麽,自己卻一個字也聽不見。
  正在恍惚著想合上眼,卻見襲佑揮拳用力砸中自己的臉!
  歐陽渾身一震,從被打中的地方有一種遲鈍的疼痛傳來,讓他突然警覺起來。
  不……不對!不可以睡了去!
  姐姐的魂魄他還必須取回來……還有……為了救他丟失了厲日刀的淨砂……
  歐陽尋秀,曾對著妖界的漫漫蒼天發過誓,即使拚了命也會代替厲日刀保護天淨砂這個人。
  他怎麽會是食言的小人……?!
  *******
  紳罡這個時候已經悄悄離開,一邊計算著步伐,一邊注視著淨砂的動靜。
  快了……快了……還差那麽一點點……
  妖之果,終於要取到了……
  他正暗自歡喜,卻聽身後傳來一陣淒厲的狼嗥!
  他一呆。不好!那是山嵐的吼聲!他居然打算恢複本相?!
  紳罡急忙回身,卻見天邊開始發黑,有無數漆黑的龍卷風一般的氣流從地麵往上卷去。
  山嵐周身布滿張揚的妖氣,如同沸騰的開水一般跳躍滾動,每動一下都會製造多一道颶風。
  妖界三巨頭現出本相,那是多大的震撼!妖界的半邊天空都黑了,烏雲密布,黑漆漆地幾乎要壓上頭頂。
  紳罡愣了一下。
  他隻是沒料到山嵐會選擇和加穆糾纏不清,他原以為他是個更加冷靜以大局為重的人。
  山嵐自己應該知道,選擇恢複本相來戰鬥就等於把底牌全亮了出來,不拚個你死我活是無法結束的。
  現在的妖界三巨頭,加穆雖然精明,卻陷於情欲糾纏,自甘平庸;山嵐平時雖然冷靜,其實卻是個容易衝動的家夥,血上了頭就會失去理智,並非做大事的料。
  不能再讓妖界掌握在他們手裏了。
  他應該開始考慮日後的安排……
  一團團青黑色的光芒將山嵐裹住,他在其中狂妄地大笑。
  “加穆!你我自從三百年前一戰之後就再沒有動過手!今天我定要取你的腦袋來祭妖之果!”
  話音一落,那團黑影嗖嗖地竄上半空,移動間發出尖銳的鳴聲,越來越大,隨著颶風旋轉,將黑色的妖氣壓縮凝結在周圍。
  “轟”地一聲,一個巨大的獸影從團團糾纏的妖氣裏衝天而出,狼牙如刀,狼爪如劍,猛然落在地上,果然是一隻青黑色的巨狼!
  更可怕的是他身後拖著三條尾巴,每一條的顏色都不同,時時變幻,詭異異常。
  山嵐齜著牙,汩汩的殷紅血液從他嘴邊滑落,是剛才為加穆所傷。
  狼爪猛地一刨地,頓時地動山搖。
  山嵐身後的三條妖尾款款擺動,發出夢幻一般的光芒,忽地一顫,那麽大一匹狼,居然瞬間消失!
  加穆仿佛早料到他會現出本相,於是不急不慢地往旁一閃,“砰”地一聲,方才他站立的地方頓時被狼爪擊得凹進去大塊。
  妖一旦現出本相,相互戰鬥的時候就沒有什麽法術謀略可言,純粹是體力和妖力的比拚,誰強誰弱立時可見高下。
  加穆回頭望了一眼淨砂,她光是躲避人王的緬月刀就已經耗盡所有精力,根本沒空閑向他這裏看上一眼。
  他低頭暗暗一笑,也好……他其實,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本相呢……
  頭頂的山嵐已經發出憤怒的吼聲,顯然對他遲遲沒有反應極不滿。
  他早知道了,山嵐這家夥其實是個戰鬥瘋子,這一仗,打得越激烈他會越歡喜。
  他將手裏一直握著的防身匕首遠遠拋了出去,然後猛地彎腰,雙手按在地上,目光灼灼地抬頭看著山嵐慘綠的眼睛。
  漫天妖氣的煙霧中,山嵐的眼睛比鬼火還淒厲,恍若霧天裏的兩盞清幽燈火。
  “山嵐,如你所願。我上了……”
  他低聲地說著,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
  幾百年的情誼,一起成長,一起嬉鬧,一起學習,一起暢談理想。
  他和他,或者從來也沒想過,兩個人會有一天拚上各自的性命去戰鬥。
  要說不後悔不難受,那是說謊,他的心幾乎是被撕扯地痛著,相信山嵐也一樣。
  沒有值得不值得的問題,也沒有後退的道理,他們的理念已經走上完全不同的兩條道路。
  妖之果,天底下為什麽要存在這種可惡的東西?
  他差點,將生命裏所有的情誼都丟失了。
  可惡……可惡啊——!
  身體裏奔騰著無數沸騰的情感,血液成了迸發的岩漿,呼嘯著尋找突破的口子。
  他張開口,原是想說些什麽,聽在耳中,卻隻有淒厲綿長的吼叫。
  伴隨著他的吼叫,四顆尖利的獠牙從口中齜了出來,幾乎是一個瞬間,他化身成豹,毛皮是夜一般的漆黑,雙眼是墨藍的夜空。
  那是一隻黑夜一般的美麗豹子。
  他沒有遲疑,縱身而上,張口便去咬山嵐的喉嚨。
  山嵐,山嵐……都是我的錯!
  一切,都是我的錯!
  徘徊人間百年,遲疑二十年,注定一事無成。
  開始來人間就是一個錯誤。
  現在,賭上性命,賭上所有的未來,再也換不回以前在妖界的日子。
  妖界三巨頭,兵戎相見,這個最後的結局,豈是自己曾想看到的?
  新眉月,銀樹海,月下暢談,到如今都蒙上血色的殺氣。
  無論怎麽掙紮,撕扯,抓撓,他的未來注定要失去一方。
  心中種種聲嘶力竭的呐喊,也沒能讓任何人聽到。
  不顧一切,孤注一擲,後悔的事情,留給以後的自己。
  他有些明白了,人王的心情……
  原來無論人還是妖,甚至神。
  這個世間,本是永遠也沒有兩全的美滿。
  選擇其中一個,便要失去擁有另一種對立麵的幸福的權利。
  隻是,他真的不想失去……真的!
  山嵐……讓我們回以前的日子吧!忘了妖之果,忘了三巨頭,我們,永遠是好兄弟。
  不可以嗎?
  不可以嗎……?!
  山嵐的尾巴一卷而上,狠狠砸向他的背。
  加穆不讓反迎上,張開大口,根根獠牙如刀,直取山嵐的喉嚨。
  倘若死在一起,是不是就能抵消之前所有的?
  他們之間,談不上拯救或說服。
  言語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妖氣震天,從他們身上旋起巨大的旋渦往上卷去。
  那三條變幻莫測的狼尾眼看便要擊中加穆的身體將他的脊椎打碎。
  兩雙眼睛隔著重重妖氣互相怒視。
  不,誰也不會相讓,那便一起死吧!死後在黃泉路上再鬥!
  山嵐忽地長嗥一聲,眼中瞬間閃過淚光。
  三條狼尾在下一個刹那生生改變方向,重重砸在地上,濺起無數碎石沙土,迷了兩人的眼。
  加穆的獠牙卻在同一個時刻,深深地沒入了他的喉嚨裏。
  鮮血四濺。
  他一直都沒明白,那個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山嵐沉重的身體轟然倒地,喉嚨上破了四個大洞,鮮血如同噴泉,汩汩而出。
  他卻隻看到了他慘綠眼睛裏的熒熒淚光。
  『你永遠比我任性,加穆……所以,我不是輸你,隻是習慣性地讓你而已……』
  他的眼睛這樣告訴他,然後就合上了。
  那可真是,可惡又無奈的習慣啊……
  加穆靜靜地站在原地,睫毛半垂著,漸漸褪去毛皮,恢複人形。
  半長的頭發微微淩亂地在風中飄散開來。
  他忽然抬手,用力地,飛快地抹去眼角的淚水。
  新眉月已然破碎,銀樹海全部幹枯,笑談理想灰飛湮滅。
  昨日種種在這一刻完全崩潰,為他親手摧毀。
  可是,山嵐,我們,永遠是好兄弟。
  永遠。
  他再沒有回頭看一眼那隻漸漸昏睡過去的狼,邁步就往前走。
  失去一個,他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幸福。
  不能。
  ********
  淨砂一直不敢正麵和緬月刀交鋒,那刀與厲日刀不相上下,硬接就是自己找死。
  但是一味地躲避也總不是辦法,就算可以讓過人王的攻擊發動自己的攻勢,也失去了鋒利的氣息。
  該怎麽辦……?怎麽辦?!
  人王的攻擊幾乎是瘋狂地,沒頭沒腦地將緬月刀往她身上砸。
  不知不覺,她漸漸退去後庭院。
  匆忙之下,她隻粗略瞥見周圍堆了無數木料,整整齊齊,雖然出現在這裏很有些古怪,她卻沒心思去想什麽。
  一直退去中心位置,一腳踏中一塊血紅的印記,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見那塊印記裏突然竄出無數道血色的手,將她的小腿牢牢纏住。
  淨砂大驚!
  莫非這裏被下了什麽咒?!該死!她著了道!
  半邊身體頓時麻了,她再使不出一點氣力,身體一歪就倒了下去。
  人王正要一刀揮下,見她忽然跌坐在地上,不由一愣。
  在見到那些纏繞盤旋的血色小手之後,他的臉色頓時鐵青!
  這個印……分明是……?!
  他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嚇似的,急速地轉頭四處觀望,在見到周圍整齊排列的木料之後,臉色又白了幾分。
  “紳罡——!”
  他暴吼了起來,雙目血紅,恨然地瞪著悠閑走來的白衣男子。
  “你居然敢戲弄我人王?!為什麽在後庭院布下反血親結界?!”
  他早該發覺這個紳罡的古怪!可恨居然沒注意到那些木料是按五行的位置排列的!地上早用人血畫好了反八卦!那是極古老的陣式,實在想不到今天還有人會用,而且還是一隻低等的妖魔!
  紳罡淡淡一笑,“你說在下為什麽要布結界?人王先生,你太自滿了,威脅妖界三巨頭,你還沒那個資格。你以為血親咒法當真沒有解決的方法麽?”
  他舉起手,中指和食指拈在一起,搭了個簡單的印,微微一晃手腕。
  隻見地上的人血反八卦頓時發出血色的光芒,如同在淨砂身體周圍築起重重光芒的銅牆鐵壁。
  無論她在其中如何敲打,如何掙紮,都無法掙脫出來。
  人王怒極,揚起手中那截幹枯的臍帶,厲聲道:“你不怕我立時毀了妖之果?!我早說過了吧?如果我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
  紳罡歪著腦袋又笑了一下。
  “隨便你,如果你認為這個血親法術還有效的話。”
  人王呆在那裏,雙手開始發抖,漸漸擴展去全身。
  他額上全是汗水,手指卻怎麽也無法搓下去。
  他知道,紳罡說的是真的。
  縱橫一生,最後還是栽在別人手裏,妖之果眼看就是他的,卻節外生枝落到別人口袋裏。
  不,他絕對不允許!
  紳罡笑道:“別再耍什麽心計了,事實已成,在下可以讓你一同欣賞妖之果的美麗,但,妖之果卻不會給你,死心吧。”

  33.永不結束的戰役..

  淨砂驚駭地在紅光裏掙紮著,一邊用筷子用力戳著纏在自己小腿上的血紅小手。
  一觸之下,筷子居然從那些手中間穿了過去!那些手原來是沒有實體的。
  她開始焦躁起來。這個時候,厲日刀偏偏不在身邊!她身體裏的妖之果因為沒有厲日刀相互作用,所以力量大減。
  無論她怎麽用手拍打,用腳去踹,甚至用頭去撞,周圍的那一圈紅光都沒有一點動靜,真的像銅牆鐵壁一般,將她生生困在其中。
  正在躊躇無措時,卻見遠遠地,紳罡定定站在紅光外,一腳踏在反八卦的巽位。
  巽位屬風,妖之果屬火,借風之力興火,方能繞過血親咒印取得妖之果。
  他總是瞞過了人王那隻老狐狸。
  其實,血親咒印除了下咒的本人,縱然其他人有再高深的法術,都是沒辦法解除的。
  但無論如何,人王總算暫時給他震住了,不趁這個時候取得,日後再尋機會便困難了!
  “人王先生,在下一直很尊敬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紳罡從口袋裏掏出一串乳白的念珠,單手結了個式,一邊輕聲對呆若木雞的人王說著。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不拘小節,沉湎於私人感情之中的人做不了英雄豪傑。你是個異類。就算在下活了近千年,見識了許多人,卻也沒見過你這種清醒著明知道自己是在做逆天之事,卻依然不悔不倦的人。心中無情之人不值得讚賞,既然不懂,也談不上什麽偉大。隻有明知道它是苦楚的,卻咬牙堅持下來,活剮了肉也要滿足自己的野心,這種人才值得佩服。”
  他淡淡一笑,“人王,你就是這種人。殺妻,現在又要殺女,眉頭也不皺一下。在下實在自愧不如。原是一點也不想傷害你的,你畢竟是個難得的人才。但是,想來你這般心高氣傲的人,自然也不甘屈服於誰之下。”
  他的聲音變得輕柔虛幻,仿佛天邊的浮雲,抓不住,就連聽上去都好象隨時會消散開來一般。
  偏偏那種虛幻卻是感歎式的,帶著一種蒼涼的悲愴。
  那一個瞬間,淨砂承認自己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叫做紳罡的妖。
  他唇邊有笑,眼裏有幽火,那般讓人無法捉摸。
  “無情有情,無非在乎人心而已。在下早已明白,世界上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得到真正的美滿。人王先生一定也明白。我們選擇妖之果,選擇更大的時代。在選擇的那個瞬間,昨日種種便早已放棄。我們都是讓過去的自己死亡的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若不付出什麽,便沒有稱心的收獲。在下,也放棄了最寶貴的……”
  他沒有說下去,突然斷在那裏。
  隔著層層紅光,他的麵目模糊隱約,看不清楚。
  可是,風都憂傷了起來,淡淡的淒涼味道,吹一口就沒了影子,抓一把就消失;又好象沙啞的胡琴聲,寒月孤光。
  他孤零零地,卻傲然站在那裏,千山暮雪,那也沒關係。
  這種固執,這種冷酷,是最可惡的。
  她安靜地站在光的銅牆鐵壁裏,安靜地看著紳罡抬手,口中念出綿長的咒文。
  眼前的紅光越來越濃厚,漸漸開始流動,好象平地豎起大片的血牆。
  沒有血腥味,卻有一股極香甜的氣味漸漸鑽入她的鼻子裏。
  那麽熟悉……那麽幽暗的……香。
  淨砂覺得身體裏麵好象突然開了一條河流,河水冰冷,緩緩流動,從腳底往上竄。
  寒流所到之處,有一種令她渾身顫抖的麻痹感。
  不!不是痛苦,不是痛苦……隻是一種淡然的疲倦感,癢癢的,柔柔的,仿佛有一雙最輕柔的手在愛撫她體內的經脈,一寸一寸慢慢上凍。
  呼吸漸漸有些困難,她本能地抬手,無意識地看了一眼上麵的黃金手鐲。
  手鐲已經沒有光澤了,從與人王交手開始,它就突然成了暗灰的廢鐵。
  可是,她沒注意這些,她看到,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腿上……全身上下,都有熒熒的紅色光芒溢出來。
  不是血,是紅色的霧氣,從每一個毛孔裏鑽出來。
  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仰頭望天,眼前卻什麽都看不見,隻有紅,紅……
  那股冰冷的河水已經流到了她的胸口,她張開嘴,想說話,舌頭卻已經凍僵了。
  吐出的氣都是血一般的紅。
  那是妖之果的色澤吧……?
  耳邊隱約有歌聲傳來,甜蜜的香味突然濃厚起來,帶著腐爛的臭和血液的腥。
  那個聲音,溫柔地,安詳地,低聲地,憂傷地……
  有人在唱歌。
  什麽歌……?什麽歌?
  她覺得自己應該知道,她該知道的!
  那些失落的記憶,那些被塵封在手鐲裏的過往——
  讓她看!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
  熟悉而甜美的歌。
  她忽地瞪大眼睛,駭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那間屋子,小小的天窗,碎鑽石一般閃爍的日光透進來。
  小小的她,麵無表情,一身斑駁的白色衣裳,漸漸被染成血的顏色。
  有人抱著她,緊緊地抱著,用那雙已經腐爛見白骨的手臂。
  那人在唱,在唱——
  『我情願陪著他,陪呀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那般淒迷的歌聲。
  麵前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她直覺知道他是誰,所以沒有說話。
  那人站了很久很久,也沒有說話。
  忽然,他動手了。
  將小小的她一把扯出那團腐爛血肉的懷抱,然後,另一隻手沒有一點猶豫地,狠狠地戳入那團腐爛血肉的腹中,一絞,一拉。
  『你逼我的……你逼我的……妖之果在哪裏?!告訴我!淨妖——!』
  她幾乎要厥過去,咬牙屏息,眼眶幾欲開裂。
  抱住她的那人……哦,不,她已經不是人了,隻是一團腐爛敗壞的屍體,豔麗的,血淋淋的屍體。
  她卻還在笑,白森森的牙齒狠厲地齜著,唯一美麗的隻有那頭烏發,如雲如霧。
  那笑是血腥的,陰冷的,卻歡暢甜美之極。
  她還在唱,一直唱,一直唱——
  『三步兩步跑呀跑,快趕去土地廟……』
  淨砂倒抽一口氣,身體裏的氣流忽然亂了。
  那股冰冷的水突然暴動起來,沒頭沒腦地肆虐著,呼嘯著要從她身體裏麵竄出去,渴求廣闊的自由!
  她陡然尖叫了起來——!
  “放過我放過我放過我——!!別唱了!!媽媽別唱了——!!”
  她瘋了一般在紅光的銅牆鐵壁裏亂踢亂抓,頭發亂七八糟地粘在臉上,臉色慘白,仿佛女鬼。
  “放我出去!出去——!別唱了!!!”
  她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伴隨著她的聲音,她額頭上緩緩浮現出一塊血紅的印記,好象一朵盛開的花。
  “放過我——!!……”
  她猛地拔高了聲音,仿佛一根鋼絲突然斷了開來,迸向天際。
  刹那間,所有的紅光全部消失。
  她額頭上布滿紅色的花紋,一直蔓延到耳朵後麵,一雙眼也成了血色的,連眼白也消失了。
  紳罡陡然停下念咒聲,定定地望向結界裏那具纖細的身影。
  她躺在地上,良久都沒有動一下。
  半晌,蒼白的垂在地上的手指忽然動了兩下,然後合攏,撐在地上。
  她站了起來。
  仰頭,張口,發出驚天動地的淒厲聲音。
  她的頭發全部豎了起來,妖嬈地在空中卷動著,仿佛黑色的火焰。
  紳罡大喜,喃喃道:“到手了,妖之果……!”
  話音剛落,卻見西方的天空突然亮了起來,妖氣的黑色雲霧在瞬間破開。
  天空有清脆的鳥鳴聲一陣陣啼叫著,竟好象有無數隻鳥同時鳴叫一般。
  空氣漸漸開始打著旋往上轉,他有些驚駭地看著天邊那一團團旋轉在一起的黑色雲霧。那種情景,竟仿佛是突然從天而降什麽怪物一樣。
  是什麽東西?!
  “啪”地一聲,人王手上的緬月刀忽然顫抖著飛了起來,沒飛多遠卻又跌在了地上。
  紳罡愕然地看著臉色死灰的人王,忍不住奇道:“發生……什麽了?”
  人王的眼神不是怒,不是悲哀,不是驚奇,卻是頹然的絕望,好象經曆了好久好久,終於看到一直以來最想看到的答案似的。
  他顫抖著張開唇,忽地眼中充滿熱淚。
  “厲日刀……淨妖……你原來……做了這種手腳……便是死也不給我得到麽?”
  他喃喃地說著,淚水終於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打濕了他藏青的唐裝。
  紳罡雖然摸不著頭腦,卻也反應過來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他急忙快步走過去,手一揮立即解開紅光的結界,“唰”地一聲抽出一直藏在腰後的刀。
  “抱歉,妖之果是在下的了。”
  他揮刀而下,立即便要砍下淨砂的腦袋!
  現在淨砂已經被妖之果的妖力控製住,失去了神智,時機剛好。
  妖之果雖然說起來是暗星的眼睛,其實卻是無形的。他用法術將其喚醒,此刻淨砂的腦袋就是活生生的妖之果,隻要砍下來,大業可成!
  一刀劈下,卻被一隻胳膊擋了住!
  鮮血四處噴灑,濺了他一頭一臉。
  紳罡吃驚地看著淨砂掙紮著,用胳膊擋下他的刀。
  她的眼雖然已經成了血紅色的,可是卻在不停地變幻著,似乎她的理智還在苦苦和妖之果的力量鬥爭。
  “別……別妄想……!”
  她艱難地說著,用力喘息著一把摔開他的刀。
  她的胳膊幾乎被砍斷,白骨森然可見。然這種椎心的痛楚卻讓她更加清醒。
  她忽地望向一旁流淚的人王,看了好久好久,才吃力地輕聲道:“你……為什麽……不幹脆殺了她……?!”
  為什麽為什麽?!
  一刀殺了,砍了,剁了,煎了……都好過那樣折磨她。
  硬生生將絕望瘋狂的靈魂困在那團已經腐爛的屍體裏,他到底想得到什麽?懺悔什麽?!
  人王沒有說話,甚至好象沒聽見一樣,隻是怔怔看著西邊天空呼嘯而來的銀色光芒。
  那光芒如龍,修長美麗,閃爍著清冷月光一般的光澤。
  月光,那是天地間最孤獨最溫柔的光芒了。
  那是丟失在冰之原的厲日刀!
  眼看厲日刀越來越近,飛速刺下來,帶著強勁的勢頭。
  紳罡估摸著自己恐怕敵不過那刀,此時不宜戰鬥,還是撤退為好!
  念頭一動,他立即閃身讓了開來。看樣子那刀有古怪,是直對著已經無法動彈的淨砂刺過來的。
  刀自動對主人攻擊嗎?!
  那一個刹那,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什麽,人王的淚,淨砂古怪的問話……噫!原來竟是這樣嗎?!天淨妖那個女人……!!
  淨砂絲毫沒有注意厲日刀正往自己身上紮過來。
  她隻恨然地瞪著人王,恨不能將他看穿,看透,看爛。
  有些事情,不是看了事實就能明白的。
  那淚,是為了什麽?
  這個人,如果當真有心,又為什麽要做下那麽多可惡的事情?
  父親父親!這個詞,縱使撕心裂肺,她卻再也叫不出口了。
  她覺得身體突然好輕,眼珠卻漸漸沉重起來,熱辣辣地,將他的輪廓模糊了去。
  淒厲的鳥鳴聲轉瞬來到身邊,帶著漫天的美麗銀光。
  她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回頭,卻見刀尖直直對著自己的額頭紮下來——
  一聲暴吼平地裏猛地炸開,幾乎將所有人的耳朵炸聾了。
  “魑魅魍魎!速速出列!”
  淨砂隻見眼前一花,竟有無數黑色的半透明影子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竄了出來,盡數擋在她麵前,硬是將厲日刀阻了一阻!
  隻有那麽一彈指工夫,她連驚訝都還來不及。
  厲日刀多麽犀利!那些低級的魑魅魍魎立即消散了開,刀尖漸漸穿透黑影,生生紮下。
  她的臉上突然被人潑了什麽滾燙的東西,唰地一下,眼珠子給撩得劇痛。
  然後,一個東西重重砸在她身上。
  她下意識地用手一捉,攥緊——
  是人手!
  一隻剛從肩膀上脫落的,一整條人的胳膊!
  她茫然地抬頭,一頭漆黑如上好絲綢的黑色長發刺傷了她的眼。
  那人有陰險的鷹勾鼻,碧綠如同祖母綠寶石的眼睛。
  現在,這人用剩下的一隻手死死攥著劇烈跳動的厲日刀身,有血一滴滴落在她身上。
  然後,他恨恨地吼了起來!
  “笨女人!還不快逃?!要我再丟一條膀子嗎?!”
  歐陽尋秀——
  她瞪大眼睛,竟然愣在那裏。
  歐陽吼道:“快走快走!這刀簡直和瘋狗一樣!這下我可不欠你的情了!快給我滾開!”
  他的右邊肩膀血肉模糊,鮮血如同泉湧,眼見著臉色越來越慘白快不行了,他卻硬是捏著刀不放手。
  淨砂吸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來了氣力,忽然站了起來。
  她咬牙,飛快出手,一把將刀從他手裏抽了出來,用力一甩,將上麵的血甩了出去。
  銀光閃爍,如夢如幻。
  她低聲道:“謝謝。”
  話音一落,額頭上的花紋漸漸褪了下去,她的眼睛也恢複了原來的色澤。
  歐陽卻硬氣之極,哼也不哼一聲,彎腰拾起自己的斷臂,轉身就走。
  淨砂沒有看他,再也沒看他一眼。
  所以她不知道,歐陽沒走幾步,就昏倒在追過來的襲佑的身上。
  他死死抓著驚惶的襲佑的衣服,喃喃地說道:“這……這下……我真的不欠什麽了……她本就不是我……的……”
  襲佑急忙施法為他止血,一邊扯下衣服替他將肩膀包起來,一邊顫聲道:“何苦……你何苦……!”
  驅妖者失去一條胳膊,日後該如何行業?!
  歐陽,你好蠢……!
  他覺得自己的鼻子發痛,咬牙硬是把淚逼下去。
  歐陽,昏過去了還在笑麽?
  中了紳罡的鎮魂術,卻突然跳過去替淨砂擋刀,連他都嚇一跳。
  其實,歐陽的心思,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心頭泛起一絲枯澀的味道,最後也隻化成一聲長歎。
  他們這些從來沒有體驗過溫情的法師,或許就是這麽愚蠢。
  無可救藥的愚蠢。
  紳罡悄悄轉身,想沒有聲息地離開。
  情勢大變,於他不妙,隻有從長計議。
  剛邁一步,卻見對麵臉色發黑的加穆快步走來,夜空一般的眸子緊緊盯著他,說不出是陰森還是漠然。
  他歎了一聲,罷了罷了,離開也不是辦法,總是要解決這事。
  於是他不退反笑,靜靜站在原地看他。
  一直到加穆走到跟前,他才笑道:“美人被救了,可惜英雄不是你。嫉妒麽?”
  加穆哼了一聲,冷道:“僅此一次!”
  剛才被山嵐拖住,好容易脫了身,淨砂這裏早已是天翻地覆。
  他恨恨地瞪著紳罡,“事情到這種地步,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麽?!我本不想殺你,但你欺人太甚!你玩弄我嘲笑我不要緊,你不該惹我身邊的朋友和女人!山嵐一直都在被你利用,連人王那老畜生也成了你的一顆棋子!我要是不殺你,實在難消心頭的恨!”
  他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爪子,陰森森地看著紳罡。
  “看在你我幾百年情誼的份上,我給你全屍!有什麽話想說就說吧!我隻給三十秒!”
  紳罡歎了一聲,收斂起臉上的笑。
  良久,他才輕道:“我沒有什麽要說的。我有我的立場,你有你的立場,被你殺了也屬正常。何必假惺惺地給什麽全屍遺言?要殺就殺吧。反正今日我也敗了。”
  他閉上眼睛,昂然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
  加穆森然看了他許久,陡然抬起手來,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砰”地一聲,紳罡整個人都跌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良久,他突然動了動,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就揮拳而上!嘴裏還厲聲喝道:“加穆你發什麽瘋?!打老子做什麽?!去死吧!”
  加穆輕輕架住他的拳頭,沒有說話。
  紳罡恨恨地瞪著他,兩隻眼睛成了跳動的火焰,明豔生動。
  加穆看了他好久好久,眼睛漸漸濕潤了。
  “紳罡,你若一直是現在這樣,多好。”
  他輕聲說著,推了紳罡一把,邁步就往前走,再不看他一眼。
  “那家夥惹什麽麻煩了?!”
  紳罡大叫著,“你到底什麽意思?!”
  加穆沒理他,疾步往淨砂那裏走過去。
  卻聽紳罡在後麵厲聲道:“他要是給你們惹了麻煩,告訴老子就是了!老子以後再不讓他出來就是了!你那陰不陰陽不陽的態度算什麽啊?!”
  加穆擺擺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以後管好另一個你。他實在……讓我有殺人的欲望。”
  紳罡暴跳了起來,還想再罵兩句,突然看見奄奄一息躺在後麵的山嵐,不由怪叫道:“山嵐他怎麽了?!靠!老子不過睡了一覺而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啊?!天塌了嗎?!”
  “他沒死,隻是受傷而已。你給他看看吧。他會把一切告訴你。我還有事,不奉陪了。日後也不會再來妖界。”
  丟下這句話,他再不管另一個紳罡的大喊大叫,疾步趕去淨砂那裏。

  34.永不結束的戰役..

  淨砂握著失而複得的厲日刀,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人王。
  他也沒說話,與她對望。
  很多很多說不出口的話,也沒能通過眼神交流出去。
  她到現在才明白,人王與她可以說是完全相同,又完全相反的類型。
  同樣的固執,死不回頭,說不出溫情的話語,笑不了柔軟的笑。
  他們,不過走了不同的路而已。
  對於他而言,生命中最重要最需要的東西是妖之果,所以他苦心積慮也要得到。
  但對於自己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卻是那一點點悠閑的時光,一點點的自尊,一點點的與人相處的幸福。所以她死也不相讓。
  真不愧是父女。
  她苦澀地勾起嘴角。
  “人王,繼續我們的戰鬥吧。”
  她輕輕說著,舉起了厲日刀。
  “現在我有刀了,讓我們戰一場吧。我們之間,你和……媽媽之間,總要有個了結。”
  人王微微顫了一下。
  了結,了結……怎可能了結!
  他細細看著眼前少女雪白秀美的臉,那眉,那眼,那唇。漸漸地,那張臉好象輕輕地笑開了。
  哦,是了,那個人以前經常這樣笑的,眼波如水,笑顏如花。她雖冷傲,眼中卻隻得一個他。
  他雖陰沉,心裏,也隻得一個她。
  那時,天是藍的,水是綠的,風是香的。
  他和她攜手坐在山坡上唱歌,唱『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原是盼望著這種小小的幸福可以永遠維持下去,雖然他很少說,但是,他以為她應該明白,自己是愛她的。
  永遠在一起這個誓言,他一生隻說一次,她,卻不信。
  眼前那張笑臉忽地就變了,陰森森地看著他,唇邊是譏誚的笑。
  無論他如何安撫,柔言細語,低聲下氣,她就是認定了他對她好是為了得到妖之果。
  她倔強起來,讓人齒冷。
  是的,他承認自己開始是有一點點想要妖之果的欲望。他們做法師的,誰不想揚名立萬?
  但那個時候,哪怕她願意相信他,願意和他分享心中的事情,他也不會著魔。
  他們都是倔強的人。她不給,他就非要得到,硬碰硬地看誰最後屈服。
  自然,誰也沒屈服。
  欲望這種東西,得到了,就沒有那麽強烈,越是不給,越是有人和你爭,它就和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最後將自己吞噬。
  那麽一點點小小的欲望,最後讓他發了瘋。
  她將妖之果和暗星強行分開,死也不讓他得到。
  他恨極了,撕心裂肺地恨。
  到了現在,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恨她的不信任,還是恨沒有得到妖之果,它們已經扭成了一股勁,一股執念。他分不清。
  她要死,他就不給她死,把她的魂魄鎖在因為難產而亡的身體裏。
  看著她,每天看著她。就算她一點點腐爛敗壞,漸見白骨,他也不放棄,不放手。
  死也不讓她走,就算成了白骨,也是他一個人的。
  那張臉漸漸開始爛掉,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她卻又恢複了很久都沒有笑過的笑。
  他坐在小屋子的門口,靜靜聽著裏麵的人唱歌,一直聽一直聽。
  天淨妖這個人,他或許是再也得不到了。
  但至少,妖之果,他丟了命也要得到!他已經丟了一種幸福,就絕對不能再丟失另一種東西。
  二選一,他選擇妖之果。
  得到了妖之果,就等於再次得到她,然後帶著妖之果得意地去她麵前,告訴她這一切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
  他蒙上眼睛,什麽都不看不聽,妖之果是他的唯一。
  她果然厲害。
  原以為一切都成,妖之果終於到手,她卻在厲日刀上下工夫。
  看準了因為得到妖之果所以放低警戒心的人,在最得意的時候給予最沉重的打擊。
  妖之果根本不能夠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隻要它蘇醒,厲日刀就會自動攻擊。他再怎麽想,也想不到淨妖會在厲日刀上做手腳。
  他敗了嗎?敗了嗎?!
  最後還是敗給她,她太了解他的短處。他們兩隻巨獒暗鬥了那麽久,最終還是她咬住了他的喉嚨。
  妖之果,她寧願毀了自己的女兒也不給他得;他寧願殺了自己的女兒,也不讓旁人得,不讓她得意。
  人王忽地笑了一聲,幹澀地,低啞地。
  他靜靜看著淨砂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心裏有一種類似想笑的感慨,最後卻化成涓涓細流,染濕他的眼。
  他們的女兒。
  “淨妖……”
  他突然開口喚了一聲,讓淨砂呆了一下。他叫自己什麽?
  “我隻告訴你一句話,那麽久了。所有人都問過我,卻隻有你沒問過我的話。”
  他輕輕說著,沒有殺氣,沒有陰冷,隻是單純地在說。
  “不,我不後悔。我隻告訴你,如果再來一次,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這樣做。所以,我不悔。現在,你明白了麽?”
  他淡淡說完,一揚手,將那根幹枯的臍帶拋向空中。
  “妖之果,我死也不會讓它落入其他人手裏的。”
  他揮起緬月刀,金光一閃,劈向那根臍帶!
  散了吧!一起去地獄,這帳,是永遠無法了結的!
  眾人驚呼!隻那一個刹那,淨砂連害怕都忘記了,隻有麻木。
  一個黑影飛快地衝過來,人王隻覺身體被一股大力狠狠撞了一下,立時氣血翻湧,幾乎跌飛出去。
  緬月刀被一根長長的東西卷了住,臍帶被一隻手穩穩地,小心地接了住。
  然後加穆還帶著驚恐情緒的聲音炸了開來!
  “你這個老畜生!都到這一步了還想掙紮!臍帶給我!”
  淨砂陡然聽見他的聲音,竟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卻見他身後支住一根好長好粗的黑色尾巴,牢牢卷住瘋狗一般劇烈跳動的緬月刀,一隻手輕輕地捏著臍帶,生怕稍微大點力就弄壞了似的。
  她看呆了。
  加穆小心將尾巴稍微往後縮了縮,咳了一聲才道:“別看我……這尾巴純粹是自動跑出來的……”
  啊,還是讓她看到了!!真倒黴!
  他走過去,將臍帶放進淨砂手裏。然後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這次我可算趕上了吧?我這個騎士,總不能把保護公主的任務交給別人啊。”
  淨砂勾起唇,想笑,卻笑不出來。
  她低頭看了一眼那根臍帶,小小的,扭曲著。那是她的啊……
  她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隻緩緩將臍帶收進口袋裏,然後抬眼望向人王。
  她的眸子漆黑,竟是萬種顏色交雜凝結,得出那樣一種深邃濃厚的黑,見不到底。
  對這個人,她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人王臉色慘白,在地上坐了很久。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他再如何掙紮如何爭奪,都敵不過這句話。
  隻是,到了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保住。
  不足可勝有餘,但他何曾有餘過?!
  他有過什麽嗎?失去過什麽嗎?
  對於他而言,既然從沒有過,又何談失去?
  那麽久了,他一直在鬥的對象誰也不是,是她,是她!
  得到了她,失去了也是她。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放聲大笑了起來,猛地從地上站起,驚得加穆急忙將淨砂攬在身後怒目瞪他。
  “天淨妖!天淨妖——!”
  他聲嘶力竭地吼著這個名字,掉臉就走。
  終於明白,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你愛他,恨他,妒忌他,仰慕他,他是你的魔星。
  殺了他,他還是陰魂不散。
  原來陰魂不散的不是她!是他自己的心!
  以為擺脫了,放棄了,可是轉頭一看,做了那麽多,還是困在她的手掌心。
  他自己都不想逃出去。
  他們,注定永遠鬥下去,恨下去,愛……下去。
  “我不會放棄的!妖之果注定是我的!我的!你聽見了嗎?!”
  他一邊走一邊喊叫。
  話是說給淨砂還是說給她聽,他已經不知道了。
  不,死也不會認輸的!
  就是去地獄,他也不認輸。
  淨妖,我就這樣的人,你也是這樣的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加穆動了動,想追上去斬草除根,手卻被淨砂握住了。
  “我們,回人間吧。”
  她低聲說著。她,有些累了。
  “可是人王他……!”
  “讓他走,我等他再來。”
  她打斷加穆的話,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
  他有他永不結束的戰役,她也有。她會做好準備,迎接那些不結束的鬥爭。
  加穆還想說什麽,眼角卻瞥見紳罡扶著渾身是血的山嵐走了過來。
  他歎了一聲,回身望著已經醒過來的山嵐,兩人對望許久,誰也不說話。
  “加穆。”
  紳罡開了口,聲音是漠然的。
  “我和山嵐商量過了,這一次我們暫時放過你和妖之果。看在我們幾百年的麵子上,我可以送你和妖之果回人間。但是……”
  他忽然放冷了聲音,豔紅的眼瞬間結冰,陰森森地瞪著他。
  “不要以為我們放棄了妖之果!等山嵐的傷勢好了,我們還是會去人間找你們的!我們不會放棄妖界的未來!但你……已經不在那個未來裏了吧……?”
  最後的問話讓加穆的喉嚨一窒,沉默了良久。
  “我……”
  他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紳罡淡淡一笑,扶著山嵐轉身就走。
  “希望你能理解另一個紳罡,他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時候到了,我還是會讓他出來的。到時候,我會親眼看他完成大業。這是我的態度!再見吧!”
  加穆靜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山嵐碧綠的眼睛一直定定地看著自己,定定地,眨也不眨。
  好久,他聽見一聲輕微的歎息,那雙綠色的眼睛終於轉了過去,從此再沒有看他一眼。
  淨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有些擔心地看著他漠然的眼睛。
  他忽地苦澀一笑,轉身將她一把摟進懷裏。
  “紳罡那個死小子……我又被他騙了一次……”
  他有些惱怒地說著。
  其實,另一個紳罡根本沒有在他那一拳下麵蘇醒過來吧!他很了解那個單純紳罡的性格,他絕對不會這樣正經地和自己說話。
  他居然敢模仿另一個紳罡的性格來騙他!這個混蛋!
  這個狐狸似的紳罡啊……!他真是一點也不了解。
  可是,他的殺氣已經聚不起來了,哪怕再討厭紳罡,也下不了手去殺他。
  妖界三巨頭,始終是沒辦法真正鬥起來的。
  那道理,就和山嵐沒辦法殺他,他沒辦法殺紳罡,紳罡不願意親自和他們動手一樣。
  因為,很久很久以前,新眉月,銀樹海,他們三個人都發過誓:我們永遠是好兄弟!好兄弟!
  他們誰也不想真正破壞那樣一種純真的感情。
  “我們回去吧,淨砂。以後的路,還長呢……”
  ***********
  一個月之後——
  鬆果山有一家設施完善環境優美的療養院,歐陽的姐姐自從魂魄放回去之後,身體虛弱,一直在那裏療養。
  魂魄最後還是加穆在人王安置在人間的一所住房裏找到的,想來人王一定已經將這事忘了,卻白白讓歐陽幾乎賠上一條命。
  歐陽的斷臂已經沒有接回去的可能,從此注定是殘廢。但倔強如他,竟然在住院的第三天就偷偷離開了醫院,連句告別的話都沒說,從此再沒有一點消息。
  好在他姐姐身體虛弱,不能離開療養院。歐陽必然會定期去看她。
  於是,這天加穆帶著淨砂和襲佑一起去鬆果山的療養院看他姐姐,順便希望能碰上歐陽那小子。
  歐陽那樣粗魯的一個男人,居然有一個細致柔弱的姐姐,話說起來都是小聲小氣的,吹一口就會倒似的。
  一見他們來,她特別開心,拉著淨砂說了好些話,卻不提歐陽。
  “對了,聽說你們將白堊時代轉讓了,難道淨砂你不想再開店了麽?”
  歐陽姐姐輕聲問著,一邊接過襲佑端過來的水,對他溫柔地笑。
  淨砂點了點頭,“我和加穆打算離開這個城市,去別的地方看看。反正我們法師總是居無定所,我們也習慣了。多見見世麵也好。”
  她隻是,不想再待在這裏而已。
  從妖界回來人間,她第一件事就是衝回臥室看澄砂。
  但是事情果然如同紳罡所說的那樣,澄砂的身體居然消失了!
  那張安放身體的小案上,她用血寫滿的符紙全部碎裂,好象是被什麽更高深的法術撞破的。
  案上的那個人再沒有蹤影,隻留下一根淺金色的長發。
  她將那頭發小心珍藏了起來。
  她的妹妹,注定要回去屬於她的時代,就算自己再傷感再不願,也沒有辦法。
  這個城市,她決心拋棄,忘記,永不回來。
  有她的回憶,放在心底就好。
  “這樣說來,你們都不打算再留在這裏了,對麽?”
  歐陽姐姐有些失落。
  淨砂奇道:“襲佑和歐陽都在啊,等你身體好一點,也可以去看我們啊。我給你留下我的永久聯係方式。”
  她低頭就掏筆和紙,卻聽歐陽姐姐說道:“襲佑也打算離開呢,你不知道麽?”
  淨砂一愣,望向麵無表情的襲佑。
  他點頭,“我去國外,可能不回來了。我要繼續做我的靈媒。”
  淨砂沒有說話。
  這個孩子,他選擇離開,也是好的吧?她沒有忘記,當時發覺澄砂的身體不在了,他幾乎瘋狂的模樣。
  剛剛萌芽的情,被生生掐斷,一點希望都不留。
  他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加穆推門走了進來,他剛一直在門口等歐陽,現在黑著臉進來,肯定是又沒等到人。
  “歐陽那小子到底做什麽啊?!自己的姐姐也不來看看!我們是瘟神嗎?幹嗎這樣躲著不見?!”
  他恨恨地說著,一肚子氣。
  歐陽姐姐急忙笑了,一邊拍著腦袋說道:“我都忘了!歐陽前兩天來過啊,他最近接了任務,非常忙,所以一時不會過來了。他給我一封信,還讓我轉交給你們呢!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
  說著就拉開床頭櫃子的抽屜,飛快取出一封信,遞給了淨砂。
  三個人湊過去一起看,卻見信封很大,打開之後裏麵卻隻有一張巴掌大的便條紙!
  上麵用圓珠筆寫著幾個拙劣的字,顯然他失去了右胳膊還沒習慣用左手寫字。
  『人情已還,就此告辭。日後如再有需要幫忙之處,必然舍命陪君子。』
  加穆苦笑一下,“還真像他的個性,就這麽幾個字。”
  歐陽姐姐笑道:“他這孩子一直都這樣,從來不知道怎麽和人說軟話。你們別擔心他了,他很會照顧自己的。現在說不定在什麽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呢。”
  淨砂不由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坐在高級的純羊毛地毯上的模樣。
  他姐姐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到什麽地方都不會虧待自己。
  隻是……為了她,他失去了一條膀子,之後連一句話也沒和她說,就這樣走了。這樣讓她怎麽自處呢?
  哪怕他再罵她幾句笨女人,說自己好不劃算廢了條膀子就為了救她,也比什麽都不說連麵都不見來得好啊。
  悠揚的和弦樂突然響了起來,加穆急忙接通手機,走出去說了一會。
  然後他很快走了進來,對淨砂笑道:“走吧,老婆!這個城市的最後一通生意,我們可要努力完成啊。”
  淨砂問道:“什麽類型的?”
  加穆給她套上外衣,一邊替她扣扣子,一邊說道:“有鬼作祟,聽說是一隻一天到晚隻會哭著喊主人的大鬼。”
  她呆住了。
  大鬼?!
  她原以為它被歐陽收走之後就消失了啊!
  加穆對她眨眨眼睛,拉著她打開房門。
  “這下放心了吧?歐陽姐姐,襲佑,我們走了!再見哦!”
  襲佑急忙跳起來,“我也要走了!下午要趕飛機啊。歐陽姐姐再見!”
  三個人一起出了屋子,房門被輕輕合上。
  歐陽姐姐輕歎了一聲,良久,才說道:“人都走了,你還不出來麽?”
  話音一落,一個高大的身影頓時如同影子一般冉冉出現在床邊。
  那人半趴在床上,頭靠在她身上,右邊的胳膊已經沒有了,所以姿勢很有些怪異。
  歐陽姐姐伸手撫著他漆黑的發,柔聲道:“為什麽不要見她?你不喜歡她麽?”
  他沒有說話,隻是微笑,一直微笑,碧綠的眼睛仿佛最好的綠寶石,清澈透明。
  歐陽姐姐輕道:“你一直在笑,有什麽開心的事嗎?說出來聽聽啊。”
  他眨了眨眼睛,有兩顆巨大的淚珠掉了出來,滑過他微笑的唇角。
  他什麽都沒說,隻有笑,一直笑。
  笑到淚流滿麵。
  隻是這樣便好了,這樣便好……
  (全文完)

  35.黃金手鐲封(番..

  他有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習慣。
  每個星期都有那麽一天,他都會將自己關進西廂的小屋子裏,關一整天。
  手裏拿著那枚璀璨精致的黃金手鐲,看很久很久。
  這是一隻純金的鐲子,以百股頭發絲粗細的金絲絞成,其上點綴紅寶石。
  鐲子是她天家家傳的古物,是她祖父送給她祖母的定情物。
  對,其實這就是定情物,現在是他和她的。那年,她二十,親手將鐲子戴上了他的手腕,笑吟吟地拉著他看風景唱情歌。
  天家一直都是非常著名的法師世家,即使黃金手鐲這般小東西都可以做法器。
  黃金手鐲作為愛情的信物,裏麵本可以存著兩人最珍貴的記憶。
  但,他不同。
  推開門,一個小小的房間,隻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日光透進來的時候,好象細碎的鑽石。
  空氣裏漂浮著甜蜜的香氣,但靠近一些,卻又有一種隱約的惡臭含在其中,中人欲嘔。
  屋子靠角落有一張床,血色的床單,妖異的紅。
  有淡淡的歌聲傳出來,聲音是沙啞的,音調卻是甜美的。
  他恍若不聞,徑自往裏走去。
  床上半靠著一個人,影影綽綽,看不清麵容。隻有枕上一彎秀發,烏黑油亮,甚是美麗。
  揭開帳子,迎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單純地看著他。
  是個小小的丫頭,他的女兒,天淨砂。
  小丫頭紮著辮子,穿著白色的球衣,現在白色已經被殷紅的血染得斑駁。
  她腰上卡著一雙手,白骨森森,腐肉模糊。
  見他來了,那雙腐爛的手微微一顫,卻不動。歌聲不停,越發甜美起來。
  他看了一會,終於還是抬手將小丫頭用力拉了出來。
  蒙上她的眼,他一手用力絞入那腐屍的腹內,捉住某個隆起的東西,沉聲道:「妖之果在什麽地方?這次應該是了吧!」
  那人痛到渾身發抖,雙手雙腳仿佛離了水的魚的尾巴,啪啪地在床上拍著。她卻不叫,始終沒聲音。
  「是你逼我的,淨妖!為什麽騙我?!為什麽背叛我?!」
  他的聲音漸漸淒厲,手卻漸漸從那人腹中退了出來。
  沒有血,傷口在他手退出之後自動愈合。
  那人卻還在發抖,半晌忽地大笑起來,狠厲,歡暢。
  她再沒對他說過一個字,一句話,除了笑,便是唱歌。
  那歌啊,清亮悠遠,好象飄過重重時光,穿越千山萬水,是一個夢。夢裏,天是藍的,水是綠的,風是香的。
  那樣一個倔強的小姑娘,喜歡了就喜歡上,誰說她也不聽,跟定了他。
  兩個人就喜歡拉著手跑去郊外的山上看風景,從早晨坐到晚上,從日出看到日落。
  所有的情話都說遍,所有的情歌都唱遍,相互許約:山無棱,天地合,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黃金手鐲給了他,人給了他,未來是美好的。
  然,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世界上,偏偏多出個妖之果。
  那個時刻開始,他對這人的好,體貼,溫柔,全部被看成是有心機的,有所圖的。
  人心貴在有欲,沒有欲的心是神。他隻是個人罷了。
  他狠毒,他無情,他冷酷,他都承認。
  但即使他這樣的人,也有想保護的,想一輩子廝守的人。
  偏偏那個人,死都不相信他。
  無妨,她要死,他就不給她死;她不給妖之果,他就非要得到。
  揚名立萬算什麽?身價百萬算什麽?總是要她看著自己擁有千秋萬代的輝煌,讓她後悔,讓她氣苦才好!
  她放棄他,他也不稀罕!
  但是那歌,太甜,太酸楚,聽著聽著,鼻子就開始痛。
  眼前那人敗壞的身體漸漸模糊,他咬牙也沒有用。
  藍天碧草,他們曾一步一步走。夕陽深處,合歡花綻放。那個有著晶亮雙眸的小姑娘,說她愛他。
  他猛地站直身體,轉身就走。
  淨砂那小丫頭被他提著,居然也不叫一下,小小年紀就有一雙冷漠的眼。
  和她太像。
  他一陣厭惡,將她丟了開去,關上門逃一般地去西廂。
  不,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路,猶豫和傷感都是可笑且愚蠢的。從他將她的魂魄困在屍體裏的時候,他就沒有回頭的路了。
  忘了吧忘了吧……以前的那些美好,全部都忘了吧。
  現在的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回憶。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不可能兩全。
  黃金手鐲從手腕上滑了下來,冷冰冰地抵在他的手背上。
  他頹然靠門坐著,靜靜看了好久好久。
  鐲子上好象突然多了兩隻纖細的手,手指歡快地替他戴上鐲子,然後那個小姑娘抬頭看他,笑容甜蜜。
  「這樣戴上,你就是我的人了。一輩子的愛人哦。」
  ……
  ……
  ……
  這些讓他痛苦的回憶啊……
  他咬咬牙,將手鐲從手上褪了下來,放在掌心。
  「聖啟,黃金手鐲開。」
  他念著打開法器的咒文,一指輕觸其上。
  忘了吧。
  馬上他就能解脫了。
  那些美麗的夕陽,溫和的風,輕柔的歌聲,嬌媚的笑顏……全部忘了吧!
  從此之後,他隻要妖之果就好!
  他將手鐲貼上額頭,金色的熒熒光點緩緩溢出,照亮了他半張臉。
  有淚光,但會是最後一次了。
  手鐲是冰冷的,他的手攥得死緊,幾乎在微微發抖。
  一句咒文而已,那麽難。
  那個瞬間,她的笑臉突然出現,張開雙臂將他擁抱。
  人王……
  是呢喃,還是回憶?
  不,不重要了……
  「……黃金手鐲封。」
  到如今,都結束吧。
  手鐲微微閃亮,瞬間沒了光芒。
  他怔了很久,將那沉重的鐲子輕輕放進口袋裏。
  起身,推門,下意識地走,走。
  走到一個門前,門口站著一個小丫頭,不說話,靜靜看他。
  他再走不動,頹然地坐倒在地,靠在門上,呆呆地看著回廊外灰色的天空。
  天是灰的,水是黑的,風是腥的。
  他的心裏空了好大一塊,被他生生挖了出去,再不放回來。
  門裏有人唱歌,好熟悉的曲子,但他已經忘了,什麽都忘了。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三步兩步跑呀跑,快趕去土地廟。我情願陪著他,陪呀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他安靜地聽著,聽著。
  心裏空空的,眼角,有淚緩緩滑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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