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為人魚（10，11）

10 交易
“告訴我那個咒語，我會去用這個石頭心替換埃裏克王子的心髒！”我定睛望著海巫，清清楚楚地說。我的心中，升起一絲淡淡的負疚感。埃裏克王子是無辜的。我不是神，我有什麽權利剝奪他愛的能力？可是，我有選擇嗎？我不過是對王子進行一次無痛苦的手術，換來的，卻是我愛的人的永生。原來我歸根結底，不過是個自私的人。

海巫將我連人帶網拖入水裏。她一揮手，那個裝了石頭心的水晶盒子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晶發簪，她把它插在我的頭發上，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咒語，我奇異地立刻記住了它。隻聽海巫又說，“你在這裏等著吧。雨過天晴以後，人類會在這裏發現你。他們會將你帶到王子的宮殿。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停頓一下，她又說，“其實，你無法享用人類的飲食，又沒有人魚的食物，一個月也是你的極限。所以，一個月之後，如果你不能成功地回來，你就徹底輸了，不但輸掉威廉的命，還有你自己原本永恒的生命。我是個公平的人，這個，事先要和你說清楚。”

“可是，我不是人類，怎能生存於人類的地盤？”我不解地問，心想，難道她可以將我變回人類？

海巫冷笑道，“埃裏克王子一直在四處找你。他的王宮裏當然有你呆的地方！世上可以接近王子的人本來不多，不過你呢，是最佳人選了！”她的笑聲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她說完，又加了一句：“不要忘了，你要在他的心向你敞開的時候，才可以拿到他的心髒。”

我似懂非懂地望著她，為什麽她說我是最佳人選？我已經不是人形！我怎麽可以接近王子？

海巫看出我的不解，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你還不明白嗎？海王愛上的是你的靈魂，而人類的王子愛上的，是你的容顏！“

我呆住了。她在說什麽？

海巫手中，又一次現出那個水晶球。她把水晶球放在我的眼前，水晶球的光芒中，我清楚看到，埃裏克王子正呆呆地望著一副油畫沉思。油畫上，畫著狂風暴雨中，一個長了魚尾巴的女人。那個女人，一頭美麗的金發，琥珀色的眼睛。

一聲轟隆的雷鳴，伴著一道刺目的閃電，從天空劈了下來。落在不遠處的海麵上。

“王子醒來後，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愛莉婭的聲音忽然在我記憶中浮現。

我震驚了。我這個自不量力的人，自以為改變了命運，卻無非是將命運改為一個更加複雜的謎團，我根本看不出謎底。

錯！錯！錯！我又一次想起了那首《釵頭鳳》。我的心，無力地下沉。

海巫根本不管我的心情，冷酷地說，“現在，王子不過是迷上了他記憶中你的容顏。不過，等到他真正見到你，你要想方設法讓他真正信任你，愛上你，這樣，你才有機會下手。“

我在做什麽？我這才明白了這場交易中，我是一個可笑的棋子，她才是那個坐收漁利的人。原來她要我去騙來王子的愛情，然後將它無情地扼殺。

我不是這樣的儈子手。可是，不去作這個儈子手，威廉會在我的眼前煙消雲散。

海巫憑空消失了。我發現，我還在那個漁網裏，根本無法掙脫。

我的心，被無邊的恐懼填滿，可是我的決心，並沒有動搖。我的心中，威廉的影子清楚地浮現出來。我似乎可以感到他冰冷的指尖停留在我戰栗的心口。我在心中念著他的名字，喃喃說，“我會成功的！祝福我吧，威廉！“

不知過了多久，暴雨，漸漸平息了。天邊出現一道彩虹。我仍然被那個漁網緊緊捆著，我不再掙紮，隻是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愛莉婭的聲音忽然依稀傳來，“大姐！大姐！你在哪裏？“

我看到愛莉婭正從遠處向我遊來。她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我正在遲疑是否出聲，忽然一個巨大的力量將我連人帶網提起來，向著海岸拖去。我的皮膚被海灘的細沙磨得生痛。

愛莉婭的視線接觸到我的那個瞬間，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到了無水的陸地。我轉頭望去，兩個粗壯的男人拖著網，正用驚奇的目光望著我。

我不顧一切地對距離還遠的愛莉婭大聲說，“趕快離開這裏！我沒事！好好照顧威廉！“　我知道，這些話，在人類的耳中，隻是一條魚在恐懼時無助的嘶叫。愛莉婭呆呆停下來。在海中隻露出半個腦袋，兩個男人隻顧看我，當然沒有注意到她。

我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我還以為王子在說夢話，沒想到，這個美人魚竟然是存在的！“

另一個人哈哈大笑，“這下，我們發財了！“

我閉上眼睛，等待命運將我拖入一個不可預知的棋局。

****
幹渴，無邊的幹渴包圍了我。為什麽，我不能像以前一樣，在幹燥的陸地上自由地呼吸？我覺得自己被放在一個黑暗的盒子裏，盒子被一個馬車似的東西慢慢拖著，顛簸著。盒子的底部，勉強有一點水。

我趴在那連我的臉都不能沒過的，汙濁的水中，努力去感覺那一點有限的潮濕。這些人，真的可能把我帶向埃裏克王子嗎？我隻希望不要在見到王子之前被活活幹死！

顛簸中，幹渴中，漸漸的，我的思想緩慢了下來。我的意識模糊了起來。我進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有人將我抱了起來。又依稀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氣憤地在說，＂她需要水！你們連這個都不懂嗎？“我依然昏昏沉沉的，被那雙臂膀抱著，然後，我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和舒適。我被一陣刺眼的陽光驚醒，我發現自己四周都是清澈的，潔淨的水！水摩挲著我的肌膚，令我無端地興奮起來。我在哪裏？我感覺如同在海裏一樣自由舒適。難道我被“放生”了？可是，這裏為什麽沒有海浪的起伏感，為什麽沒有海水的鹹味？四下望去，我原來正在一個大理石築成的水池裏，池子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小。池子四周，有幾個美麗的古羅馬風格的雕塑，一個小小的噴泉揚起溫柔的水花，聲音十分悅耳。

我本能地，歡樂地將整個身體浸入水中，我全身的皮膚都在吸收著潔淨的水中，那令我精神煥發的能量！然後，我一躍而起。剛才的所有行動都是本能的，下意識的。等到我落入水中，聽到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濺起一個響亮的水花聲時，我的思維，才真正開始運轉。

我這時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叫，雪白的大理石築成的水池邊，一個人正渾身滴著水，卻滿臉笑意地望著我。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那深棕色的眼睛裏閃著興奮和快樂的光芒。他濕漉漉的金色短發貼在臉上，水珠順著他天使般的臉頰落下，陽光下，竟然如同七彩的珍珠一般。他銀色的上衣和褲子都濕漉漉地貼在他的身上，正好顯出他完美的身材。原來我剛才那一時興奮濺起的水花不偏不倚地全部都砸在他的身上。埃裏克王子！我見到他了！

換了任何一個人，被出其不意地淋成落湯雞一定是很丟麵子的事。可是，這個埃裏克王子非但不覺得尷尬，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那濕淋淋的樣子非但不狼狽，反而相當可愛。他的笑聲是有傳染力的。我不禁也微笑了起來。

他笑夠了，在大理石的池邊蹲下來。他望著我，用真誠，愉悅的，好聽的古代口音說，“我美麗的人魚公主，我早就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你的！“

我滿臉的微笑僵在臉上。忽然想到海巫的棋局，想到威廉的契約，想到無辜的王子的一世的愛情。

他看到我的神色，說，“怎麽，你不開心嗎？”他對我微笑了，如同溫暖的陽光驅散了冬天的嚴寒：＂我的名字叫埃裏克。你還記得嗎？你救過我的命，我會好好照顧你，你會慢慢習慣我的王宮的。你願意和我作朋友嗎？“

我望著他那張年輕的，完美的，幾乎有些天真的臉，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發間的水晶發簪，低下頭，從他身邊遊走了。

隻聽到他愉悅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美麗的人魚公主，你要是可以聽懂我的語言該有多好！“

11 時機
埃裏克轉身離開了。我那又是負疚又是驚慌的心，略微平靜下來。四下張望，我發現這碩大的水池中，隻有我一個人。池子雖然無法和無底的大海相比，但也有我的三四個身高般深淺。

我潛入池底，望著我金色的頭發在清澈的水中展開。我閉上眼睛，倦意包圍了我。剛才的顛簸和幹渴使我疲憊萬分。我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埃裏克的聲音喚醒，“人魚公主，你在哪裏？＂

我搖搖頭，浮出水麵。天色已經暗了下去。伴隨那已經落下的夕陽的淡淡的紅霞，將淡淡的藍色的天空染上一抹神秘的紅暈。這白天與黑夜的交界點，原本是我作人時最喜歡的時間。埃裏克幹幹爽爽地坐在雪白的池子邊，眼睛裏仍有傍晚的霞光。

我看到他一隻手中端了一個白底金絲花紋的盤子，另一隻手裏拿了一套餐具，快樂地說，“你餓了吧，看我給你帶來些好吃的！”

我的鼻子聞到烤雞的香味，可是，自從被威廉“換血”以後，我對人類的食物的欲望便幾乎降低為零。我已經是人魚之身，無法再享用人類的美食了。

我無奈地搖搖頭。有點擔心會令他不悅。說真的，我沒有辦法不喜歡這個善良純真的王子。他如同一塊晶瑩無暇的美玉，我是多麽希望他能保持他的快樂！可是，我的計劃難道不正是要扼殺他快樂的心嗎？我的心沉了下去。怔怔望著天空漸漸變得深藍。

埃裏克微笑說，“哎，好吧，你不吃，我來吃！”他毫不客氣地在池邊狼吞虎咽起來。看他的樣子我不禁笑了。

吃到一半，他忽然放下盤子，拍了一下腦袋說，“我真蠢！人魚怎麽會吃人類的食物！告訴我，你吃什麽？我一定幫你找來！”

看我不做聲，他說，“小魚？”
我搖頭。
“蝦米？”
我搖頭。
“螃蟹？”
他越說越離譜，我忽然覺得好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原來是可以傳染的，他也隨著我笑起來。

“你笑起來很美，應該多笑笑！”埃裏克停下了笑，自自然然，真真誠誠地恭維我。然後，他皺了一下眉頭說，“哎，你到底吃什麽?”

我心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我已經沒有了人類言語的能力，可是我還是有人類的記憶。我雙臂攀上池邊，用一根濕淋淋的手指在一片幹幹的大理石上，劃出一個單詞：珍珠。

我不知他的年代是否這樣寫字。古代的圓體字我可不會寫。可是，這個他應該勉強認得吧。

他看了，忽然高興地跳起來：“哇，你會寫字！你會寫字！―――我這就去找珍珠！”

看他又笑又跳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很開心。在這一個瞬間，我有點忘記了自己的水晶發簪和滿心的沉重。

過了幾乎一個瞬間，埃裏克就飛快地跑回來，手裏，拿了大概十幾串珍珠項鏈，各色的珍珠，在深藍色的夜色裏，發著淡淡的光。

“這個可以嗎？”他一股腦兒地吧那些珍珠項鏈塞到我手裏，笑著說，＂珍珠項鏈，我母親有的是！“

我拿起一串，馬上，本能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食物。在海王宮裏飯來張口，我其實從來沒有注意看過自己的食物。這人間的珍珠乍一看來和海王宮的食物一樣，可是，仔細看來，如同仿製食品的蠟製品。我在心中歎氣，看來，正如海巫所說，我沒有很多時間。

我將那些項鏈還給埃裏克，搖搖頭。

他有些失望了。我不忍心，又蘸著水在池邊寫下，“沒關係，我不需要食物。＂

埃裏克在我身邊坐下來，說，“你想家嗎？我不應該把你囚禁在這裏，我應該送你回到大海裏去。“

我拚命搖頭。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怎麽可以回去？

埃裏克滿臉都是欣慰，“你真的願意在這裏留下？真的嗎？“

我堅決地點點頭。望著他臉上無邪的笑容，漸漸地，那個笑容在我眼裏化為威廉那飄忽的微笑。我明白，我的人在這裏，我的心，早已留在深深的海底。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埃裏克的王宮裏，轉眼過了二十幾天。

我早已開始品嚐饑餓的滋味。人魚雖然不像人類一樣需要一日三餐，可是二十幾天是不短的時間。這些日子裏，我有很多機會接近埃裏克。他如同一個奇異的光源，和他在一起，我在他的光芒裏，總是會覺得很溫暖，很舒適。

可是，溫暖和舒適，並不等同於愛。

我不認為埃裏克會真正愛上我。他對我如同一個好奇的男孩子對待一個美麗的小動物。海巫錯了，愛情，怎會是可以騙到的東西。

每一天清晨，我都會對自己下令，今天就是行動！可是，每一次麵對著埃裏克天使般的臉，我的決心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乎每個夢裏，我都會夢到威廉。本以為不見到他會少一些心痛。可是，我是那樣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他偶爾朝我不經意地飄來的目光，習慣了偷偷看他那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一天，我再一次撫摸著自己的水晶發簪對自己下令，今天，我一定會把握時機。就算不能把握時機，我也要創造一個。

可是今天整整一天我都沒有看到埃裏克的影子。直到那一彎新月已經高高掛上了深藍色的夜幕，他才慢慢地走到我的池邊。

他一向都是神采飛揚，心情愉快的。可是，今天，他滿臉的愁雲。我不禁用疑問的目光望著他。他那憂愁的臉，令我有些擔心。

埃裏克忽然發話了，“今天，我的母親告訴我，我到了挑選新娘的年齡。”

我對他鼓勵地笑了一下，心想，“這是好事，證明你成人了！”

他如同明白我的意思一般，急切地說，“可是，我根本不想挑選新娘，我討厭他們給我挑選的每一個候選人！＂

我不解地望著他，心想，可供他挑選的，一定都是人間最美麗的公主，他為什麽如此不惜福？

埃裏克望著我，忽然歎口氣道，“那些女人，連你的一半美麗都沒有！

我苦笑著，用我濕漉漉的手指在池邊寫道，“美麗不是全部。“

埃裏克忽然握住我的正在寫字的手，我試圖從他的手裏掙脫，卻被他握得更緊。他說，“可是，我除了你的美麗，對你一無所知！”

我呆望著他，不知如何回答。一反平日嘻嘻哈哈的神態，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我不喜歡那些公主們，寧可整天在這個池子邊，看著你美麗的你。” 埃裏克那灼熱的嘴唇，忽然貼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他唇上傳來的人類的體溫，對我來說如同炙熱的燃燒著的木炭，將我的皮膚燒得發痛。我的心，激烈地跳起來，我的思想已經亂成一團―――我的時機到來了嗎？我就要成功了嗎？我咬咬牙，那個咒語已經到了我的嘴邊。

我正要張口，忽然，我看到那美麗的新月下，樹影裏，站著一個人。他定定地站在那裏，如同一尊石像。我看到他柔軟的白色的衣襟飄在溫柔的夜風裏。他齊耳的發絲被晚風吹得擋住了他的臉。可是，透過他的發絲，我還是可以看到他閃亮的目光。他的眼睛裏，滿是複雜得我無法看懂的情緒。

這難道是一個夢？這難道是我的幻覺？威廉是屬於大海的，他怎麽會出現在陸地上？他怎會進入人類的宮殿？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隻有我無力的心，垂死掙紮般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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