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作者:兜兜麽
楔子
坍塌的城池,流血的江河。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原來是雨,又一季梅子黃時雨,綿綿,綿綿親吻散碎的肢體。
足下,泥濘土壤中,血肉模糊。
秦淮河邊徐徐擺蕩的柳葉兒著了她裙間顏色,朦朦雨霧落一肩飄渺白紗。再聽叮叮當當,死寂死寂,一色天地間無聲喘息,是她足間鈴鐺兒輕輕響,一根紅繩繞三段,結了又結,纏纏綿綿三世情緣,不滅,不滅。
是他說,孽障,孽障。
她輕輕笑,一朵血紅鳶尾花砰然綻放,一絲風,發留唇角,低眉,淺笑妖嬈。
咯吱咯吱,腳下斷骨呻吟。
蒙古人殺過臨安府,霍霍揮動的馬刀,一顆顆飛濺的人頭。
死城,妖魅橫行。
和尚,和尚,你可要來救這茫茫蒼生。
那年平常梅雨季,她方化了人形,霧蒙蒙江南青石道,她提著裙角跳過淺淺水窪,抬頭,一方尊容金剛相撞進眼底,怎奈就這樣停了腳步,細細看他,看他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仿佛廟中供奉菩薩,不怒而威。
眯了眼,瞧見他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圓潤有光。
他這般高高在上姿態,令她不由得抬頭,再抬頭,遠遠,遠遠嬌嬌媚媚盈盈笑。
“男人……”她默默念,“我便要尋這樣男人恩愛。”
回頭看,素貞蹙著眉,在耳邊低喝,“小青,那是和尚!你瞧他手中精鋼伏魔杖,正是殺妖捉鬼的利器!”
她這才將他上下打量,他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清音泠泠。
和尚,和尚。
她卻是妖孽,她輕輕笑。
一瞬,和尚拋出金缽,手中結印,急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細雨卷作急暴漩渦,他怒目向那蜘蛛精一指: “中!”
沒來得及細看,素貞便急急將她拖走。回頭時卻瞧見和尚怒目相視,追也不來追,仿佛料定她倆小小蛇妖,定脫不了他掌中天網恢恢。
她便是嗬嗬地笑,妖氣縱橫。
素貞說:“小青,離那和尚遠遠的,若再遇上,怕你要丟了性命。”
性命?
她不修仙不成佛,滾滾紅塵萬萬年不變之性命,為何要留?
數次相遇,一霎動心,紅塵滾滾,愛欲叢生,若不過男男女女你情我願,興許過後寡淡,另結新歡。但這綿綿細雨滋養的情念,如洲上萋萋芳草蔓延無邊。
她丟盔卸甲縱意尋歡,為討得他偶然間淡漠笑容。
他威嚴肅穆不動如山,冷眼瞧她癡狂瘋癲決絕不退。
這一場追逐,僭越三界,漠視鬼神,卻依舊走不進他剛硬如石的心。
人的心,人的心千千萬萬中變化,為何你是最絕情一種。
寧可你恣意風流,餘我一夜溫存,了卻往後癡戀。
自此而至,從始至今。
是她拚了性命愛他。
素貞說:“小青,你為何如此執拗?”
害了性命,遲早害了性命。
最後她說:“小青,你自去罷,我不再管你。”
素貞歎氣。
有時小青想,若不來這人間,會是何種模樣?
她還是西湖底蒙昧無知的一條小青蛇,無憂無慮,無牽無掛。
好麽?
真好。
和尚,若能忘了你,多好。
他卻將自己獻給佛祖,再不留任何餘地。
水漫金山,她要毀了金山寺,毀了他的一切,她願丟了性命,鬥膽同佛祖爭。
他端著金缽,指她道:“孽畜!”
她渾身透濕,玲瓏畢現,他額中法華輪轉,口念“南無阿彌陀佛”,閉眼,結印說,“孽畜,不知悔改!”
他欲取她性命,她卻不過仰頭輕笑,漾漾一朵水芙蓉,清靈嬌豔,熠熠然開在他眼簾中,緩緩隱退為無涯佛法中最後一株異色蓮。
天地滄海,這一場癡戀,何時是盡頭。
落幕,徐徐,一幕無聲默劇。
金剛伏魔杖舉起又落下,她冷笑,聽他自顧自念叨:“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暫且饒你一回,快快回你青絕岩去,若潛心修行,萬年之後……”
“和尚。”她打斷他,“我這般為禍人間的妖孽,在你眼中何曾是可憐可救之物,你不殺我,隻得說,和尚,你動心了。”
“那日在山池之中,你央我助你修行,卻還是受不得誘惑,動了凡心,破了修行……”
“夠了!”法杖觸地,轟然脆響,他目齜俱裂,暴喝道,“找死!”
她合上眼,眼角那一滴將落未落的淚,墜在法杖之上。
啪——
啪——
啪——
斷斷續續,如斷了線的佛珠,一顆一顆晶瑩剔透,在法杖上一顆顆破碎,落地無聲。
她摸了摸眼角,微微笑,那鹹澀滋味,她亦然嚐到。
不再是妖,而是七情六欲都嚐遍,會哭會笑會疼會傷的人。
她舔著指尖溫熱淚水,笑笑說,“原來我已會哭,我已能哭。統統,統統都是你教我。”
他將法杖死死攥在手心,看她一張濕漉漉的臉,妖精的臉,深深,深深刻他心海。
是孽,是緣,是債,是障,是永不泯滅的記憶,是無法逃脫的網,是不忍心不舍得不能不會不可收束的妖魅。
她是月影下,飛漲的潮汐,傾倒的海水,一瞬間將他湮沒。
滅頂之災,她是他的滅頂之災。
“孽障。”
他收起法杖,轉身往天王殿去。
天邊紅雲翻滾,潮濕的風,將他潔淨袈裟捧起。她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叫喊:“和尚,你記著,我的名字是小青,沒錯,是孽障,是法海你不可逾越的孽障!”
她信誓旦旦,終於贏回一程。
最終,最終章最教人心痛。
臨安城破,金山寺烏雲集聚,她心中一痛,即刻便要化了原形飛去。素貞卻一把將她拉住,恨恨道:“小青,不值得。”
她掙脫開,搖頭說:“姐姐,生不能同寢,死同穴。”
語畢,青影無蹤。
血,臨安府生靈塗炭。
百年來,再次踏入金山寺,卻是他圓寂之時。
生離死別,人間痛楚,全然經曆,也不枉紅塵跋涉。
金山寺,大雄寶殿。她默然穿過,正位釋迦牟尼佛,藥師佛,阿彌陀,十八羅漢,五十六天尊,阿彌陀佛,西天眾佛,今日她便要葬身此處,可有一位閑來將她度化。
笑,仰天長笑。
穿過大雄寶殿,一叢叢光溜溜頭顱一圈圈圍坐,正中一座木塔,塔中一人鮮紅袈裟,盤腿蓮坐,雙手金剛印,垂目不言。
和尚們咪咪嗎嗎擊著木魚唱誦,她仰頭看他,紋絲不動,額間金剛珠,隱隱有光。
他已不似從前,他滿臉褶皺,一如風化的龜裂的大地,她妄想著伸手去,撫平歲月寫下的,一道又一道傷痕。
“和尚……”
遠遠,他聽見,卻似入定,未有一絲一毫觸動。
暮色四合,晚風吹動白眉銀須——他已老,初見那日,那一尊怒目金剛終於老去,終於。
塔下一老和尚道:“點火。”
和尚們的木魚敲得更響,一聲一聲高念著模糊字句。
她遠遠站著,眼睜睜看那火苗癲狂上竄,快了,快了。
她上前去,那些個老和尚便來攔她,卻換來她輕蔑的笑。一把扯落了翠綠色杉子,雪嫩的肌膚敞露無遺,和尚們統統避開,口念佛語,讓出一道寬敞路徑。
又丟開了肚兜褻褲,她本是無牽無掛一條青蛇,如何來,如何去,人間繁瑣,何苦忍受。
她爬上木塔,火已燃上他袈裟袍角,她伸開手,抱緊了他,“和尚,你可還記得我?”
他依舊閉著眼,卻開口,歎息,“孽障啊,你這是何苦?”
她笑,銀鈴般脆響,“和尚,我來守著你過奈何橋,孟婆湯要喝得一滴不剩,上閻王殿同判官爭,下輩子再不許你當和尚。”
他不語,他眼角濕潤。
又聽她說:“下輩子,我定要早早將你勾引,入我魔障,愛我至死,免我如此生苦戀,尋尋覓覓,不見出口。”
“下輩子,我再不做最先愛上的那一個。”
“下輩子,你定要遇見我。”
絮絮叨叨,她說許多,許許多多,千萬年來有情人未曾說盡的話語,而他一直沉默,沉默堅守,卻又一滴滴淚,落在她赤 裸的胸腔,一滴滴火焰般燒進她心裏。
默默,纏綿,直至化作了灰燼,一捧灰,分不清彼此。
生不能同寢,死同穴。
他最終仍是清晰聽見,她在耳邊,輕輕說,“和尚,我愛你。”這一句在心中擺蕩,死時繚繞。
苦,苦不堪言。
小青對素貞說,“我從未後悔相遇,今生不能相守,便期待來世,下一世,再下一世,總有一天如你與許仙一般偶然卻又絕對地相遇。”
未央
大懵仔撲通撲通扇尾巴,一雙死魚眼被掐得翻白,魚鰓遲遲不動。另一缸裏,泥猛一多半翻了白肚,死沉沉一堆又一堆浮屍,稀稀拉拉如晚間市場裏吊喪似的哭喪一張老臉的海味老板。
老嬸子啐一口痰,絮叨叨罵,“辛辛苦苦又作賠本生意,日頭還沒下去,市場鬼影沒有。那死鬼又不知去那裏賭錢,鎮日裏不見蹤影。兒子嫌魚腥,十五歲退學寧可滿大街亂混,也不來接這賣魚攤子。”
“我是苦命人喲,苦命人!——喲,吳老官來看看,我這大花尾最最新鮮。”抄手下去,死掐著那一尾半死不活賠錢貨,狠狠往禿頭老官兒眼前一放,調高了音調,一口子鹹腥,討價還價,說起話來心肝兒疼,“成成成,你看馬上收市,當今天最後一筆生意,就這個價賣你。哎,老官兒,剖肚不?雜碎要不要?”
一顆油漬漬的腦袋,一身翻滾的海腥味,晃悠悠提著魚,晃悠悠走出魚市。潮汐已落,日頭兒火紅火紅,燒下海去。
燒,燒,燒,歲月點點燃盡。
老嬸子在圍裙上擦了把手,嘟嘟囔囔收拾攤子,一溜子閑言碎語,晚間總有不同抱怨,琳琅滿目,多多益善,“死老頭子光溜溜腦殼,雜碎都要撿回家,上輩子沒吃飽呀,摳成這樣……”
扯散了圍裙帶子,一把揉皺了摔在砧板上,濺起的魚鱗魚血沾了滿臉,恨恨抹一把,一鼻子腥臭,滑膩膩的鹹濕味。“一屋子死人,就知道張嘴要吃,個個空著一雙手,也不知道來幫忙收收攤子!老娘辛辛苦苦一輩子勞碌命,不得閑,不得閑。”
隔壁挽著頭發年輕老板娘答應一句,“嬸子,誰不知道你家姑娘,水靈靈模樣,又聰明又勤快,小街裏哪個孩子趕得上喲。瞧瞧,說話就來了,未央啊,來幫你媽收拾呢。”
濕淋淋小道上,烏漆漆黑皮鞋踩過一張一合垂死掙紮的小泥猛,順著筆直纖細的小腿肚上去,一條洗得泛白的藍布百褶裙,皺巴巴飄也飄不起來。
繼而是腰,妖精似的小腰,俗世裏穿梭擺蕩,顛倒眾生。
女孩子聲音小小,甜甜喚一聲阿姨,便挽起了袖子,湊到魚攤子前,麻麻利利收拾。低頭輕輕問,“媽,今天生意好不好?累著了吧?”
鳳嬌嬸子擦一把汗,又撫著胸口罵起來,“好什麽好!累得直不起腰來,牙縫裏摳錢,你那死鬼老爹一場牌輸光,不如全家人跳海去。”
又盯著她老舊的校服裙,指指點點罵道:“還有你這賠錢貨,念個什麽書,不如早早嫁了人,反正是遲早要潑出去的水。”
這話早已聽得她雙耳滴油,隻低頭默默做好分內事,末了擦一擦手,提著東西,笑笑說,“媽,回去吧,小聰一定餓得難受了。”
隔壁老板娘對著自家老實漢子嘀嘀咕咕,說:“又不是親娘,喊那麽親做什麽!”
未央一手摟一個濕淋淋大袋子,踉踉蹌蹌往外走,鳳嬌嬸子空著兩手,一路罵罵咧咧,沾滿魚腥味兒的長指甲一下下戳著未央的腦袋,“女孩子念書好有屁用,幹脆出去賣啦,一晚上口袋滿滿,還能賺點錢供你弟弟念書,瞧瞧那一股子風騷勁,切像你那騷狐狸娘。”
還不解氣,伸手要去掐她側腰,恰好遇上台階,叫未央一抬腿跳開躲過。
長長石階,一路長滿青苔狹窄小街,轉個角,兩排破陋矮房,向左第二間,就是棲身地了。
鳳嬌扭開門踏進去,一桌子菜已被林瑞聰吃得七七八八,鳳嬌卻一眼橫過來,瞪著正收拾東西的未央,插起腰子罵道:“一個個良心都教狗吃了,做這麽點東西,誠心不叫一家人吃飽是吧,我就知道你這小婊 子沒安好心!事事處處都是心眼兒呢!”
“媽——不是的。”未央轉身進了黑漆漆的廚房,端著大花碗出來,笑嘻嘻說,“給您留著,放廚房呢!”
鳳嬌跺了跺筷子,悶頭吃起來。含含糊糊又說:“加了耗子藥吧,毒死我是吧。”說話間又是一口,粗茶淡飯津津有味。
未央這才尋了矮板凳坐下來,慢慢細細吃起林瑞聰的剩菜剩飯來。
林成誌依舊未歸,大約是在巷子尾麻將館裏輸紅了眼,舍不得挪屁股。
未央隨便吃了些,便站起身,彎腰收拾碗筷。林瑞聰呼啦站起來,精瘦精瘦小個子男生,背脊骨上嶙峋突兀,弓腰駝背,長長牛仔垮褲,褲襠長得掉在膝蓋處,腰上鐵鏈子叮叮當當響,吵吵嚷嚷怪模樣。
鳳嬌一拍桌子,喇叭似的嗓子又起來,聲音大得人耳根子發癢,“又死哪去?好好給我在家待著!叫你姐輔導輔導你功課,秋天開學了,你還給我上學校讀書去。”
林瑞聰抓一把黃燦燦的腦袋,一張年少輕狂的臉,皺成猴子似的一團,“讀書有什麽勁?有姐姐讀不就行了。我出去溜一圈,晚上不回來嘍。”
鳳嬌隨手抄起了一雙油膩筷子便往瑞聰身上抽,未央虛虛實實攔一攔,嘴裏小小勸上幾句,便又忙忙碌碌收拾起來。那廂林瑞聰被抽得跳腳,哎喲喲叫著往外跑,鳳嬌一邊打一邊罵,“十幾歲上街混,抽煙喝酒男男女女亂混,再過幾年叫我去監獄裏探你是吧!不如打死了,也省得惹禍!”
未央在廚房裏洗碗,四十瓦黃黃燈泡長長吊著,照得人鬼片似的蠟黃蠟黃臉色,她聽著堂裏乒乒乓乓打鬧聲漸漸歇了,大約是林瑞聰終於逃出生天,鳳嬌嬸子站街口喊嗓子呢。一不小心嘴角便有了涼薄笑意,回頭來一張皺巴巴老臉,原來是林成誌站在門邊,嚇她好大一跳,呐呐喚一聲“爸爸”,將碗筷一一擦幹淨了放進櫥櫃裏,才問:“吃飯了沒有?給您下碗麵條?”
林成誌不說話,站在昏聵光暈之外,一張曾經俊秀過的臉,隻依稀辨得清利落線條。老了老了,魚腥味磨光了棱角,粗粗的砂紙上來回磨蹭,一張麵皮隻剩得下點滴碎渣,其餘是嶙峋瘦骨,堪堪教人難過。
未央轉過身去回裏屋換衣裳,隻隔著一張模糊了花樣的布簾子,未央脫下校服,方才發育的乳 房若一朵初綻的花苞,於晃動的燈苗中,在布簾上微微、嬌俏地顫動。
一點點,一點點,若隱若現,勾魂似的影子,布簾子縫裏露出的小腿肚。
年輕,多麽好。
未央換上紅豔豔小短裙,堪堪遮過屁股。小吊帶緊緊,捧出一雙滑膩膩的乳,半遮半掩,內裏滿當當塞得都是海綿墊。娟秀小臉上塗塗抹抹都是濃烈馥鬱的妝,一股子風塵氣撲麵而來。
她裹了長外套出去,林成誌仍靠在簾後木木然沒有表情,待她穿過了,方才開口,可又是一句廢話,“還要出去?”
“嗯。”未央套上三寸細高跟往外走,捋了捋頭發說,“再跑個幾場,開學學費也就夠了。”
臨走又問,“爸,回頭要給你捎瓶酒嗎?”
他依舊木然,隻不過點點頭,眼看她玲瓏身軀一溜煙蛇一般消逝在漫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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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斷橋下盤踞,無聊時沿著西湖遊蕩,湖畔垂柳翠生生的影兒落下,是她身軀上爽脆瓜辣綠油油好顏色。
湖中驚鴻照影,時不時殘影落下,都是男男女女才子佳人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那飛揚的衣擺,流動的詩句,還有嬌滴滴小女子偷偷落下的淚。
她一片片撿拾,懵懵懂懂回頭,那白蛇在遠處相望,白蛇問:“你叫什麽?”
她偏著頭答:“小青,你呢?”
白蛇說:“我叫白素貞,已活了一千年。”
“呀,一千年。”她回頭一片片數著身上鱗片,戚戚然答道,“我才五百年。”
七七
一座臨海小城鎮,平凡如大街上碎花布襯衫小女子,夜深來塗脂抹粉,厚厚一層油彩,遠遠看也得一副妖嬈模樣,隻是近來不得,細看了時時有落下的粉,仿佛一麵斑駁牆體,言笑間片片剝落。
汐川海風淒惘的暮色裏,澎湃的荷爾蒙與重重海腥味交織,扭動的腰肢與聳動的欲 望糾纏。朝日已死,百鬼夜行,妖魅橫生。
一曲一曲,《夜上海》或是《甜蜜蜜》,水蛇腰,殷桃唇,煙視媚行,故作驕矜,你看一個個腦滿肥腸,一個個油頭粉麵,空氣中腥臭的體 液味道漂浮,最下等的情 欲,最粗鄙又最美妙的快樂,酣暢淋漓。
一切多麽美好,正是夜未央。
又唱《卡門》,調高了音調問,愛情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台底下嘻嘻哈哈,汙言穢語,白花花的大腿燈影裏晃動,一溜溜砧板上肥膩膩的白板肉,搓搓揉揉,一擠便嘩啦啦流出油水來——香。
笑嘻嘻繞場道謝,隨沾滿唾液的口哨聲,放了話筒下場去,阿佑已起身來攔過她肩膀,狠狠在臉頰親上一口,脆響脆響。“寶貝兒,唱的真好。”
未央隻是默默靠著他,少年略顯單薄的肩膀,牢牢支撐她疲身軀,唇上斑駁的胭脂落在他帶著隱隱汗水味的白T恤上,斒斕蹁躚。
還是要堆砌甜絲絲笑容,配合著,看阿佑對看場子螃蟹哥點頭哈腰說,“大哥,那我先帶七七走啦。”
螃蟹哥一人橫滿一張椅,一杯冰啤咕嚕嚕下去,胸前看不清顏色的杉子濕淋淋,饞兜兜似的形狀。丟開浮動著泡沫的酒杯,擦擦嘴揮揮手,打個嗝說,“走吧走吧,你小子就鑽七七褲襠裏過一輩子吧。”
未央越過阿佑肩頭往外看,燈紅酒綠,霧影闌珊,人群熱烈,熙熙攘攘不眠夜。腦中晃動《燈紅酒綠殺人夜》中一幕幕血腥,回頭來最清晰一幕卻是心理醫生說,“The memories of that night will fade with time, but you’ll never forget it. Just like you’ll never forget tomorrow night.”
殺,殺,殺,一路高舉屠刀。
斬斷的頭顱連著筋脈骨骼,晃悠悠不落下。鼓脹的眼球銅陵似的往外伸張,最終掉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滾開。
濃重的血腥味飄來,多美妙滋味。
又笑笑說,“謝謝螃蟹哥。”麵上紋路挨挨擠擠,又要撲簌簌落下許多擦牆的粉末來。
阿佑這才攥緊了未央的手往外走,在門口遇見林瑞聰與幾個一般年紀的小混混推推搡搡,見未央出來即刻恭謹起來,嘿嘿笑著喊一聲,“姐姐姐夫好!”
未央不語,旁邊的男孩子們都跟著瞎起哄,吵吵嚷嚷“姐姐姐夫”一並嬉笑著喊起來。
阿佑上前在林瑞聰小腿肚子上踹一腳,半真半假罵道:“就你小子名堂多,給老子正正經經叫人!”
林瑞聰抬著腳哎喲喲叫喚,卻還是抓一把後腦,恭恭謹謹喊一聲“阿佑哥。”
阿佑這又換了教訓口吻……“站好了好好看場子,少他媽給我扯淡!”
林瑞聰又“哎哎哎是是是”點頭哈腰殷殷情意一大堆。
卻是未央最先不耐煩,拉了阿佑走,頭也不回吩咐林瑞聰說,“走的時候來找我。”
林瑞聰點頭會意,“知道嘍,又是姐姐您發善心把我找回去的。”
阿佑搭著未央單薄瘦削的肩膀,搖搖晃晃酒醉似的往外走。
汐川綿綿無期的夜,三三兩兩人群,海風追趕似的宿業奔襲,一波波涼颼颼如冰刀刮過。
阿佑將未央顫抖的身體揣進懷裏,傻愣愣兩個人,在海邊凍得發抖,仍是擁緊了不肯走。
未央抬頭看他,濃眉大眼少年郎,坎坷生活全在肩上,一顆赤子之心在她身前急促跳動,少年的青澀與孤勇,全然現在稚嫩臉龐,總叫人感歎歲月滄桑,一轉眼又是一輪回。
她埋在他溫熱胸膛處,軟軟喊他,“阿佑。”
他瞬時被灌滿了水,一身鐵骨化作軟綿綿泥漿,都化開在她小小手掌心。
“未央,你剛生氣了?”
未央搖頭,“怎麽會。又不是第一天出來,再說螃蟹哥也沒說什麽聽不得的話。”
阿佑有些窘怕,心跳得愈發快,一手抓緊了她後被衣裳,突兀的蝴蝶穀擱著手掌,十六七水靈靈小姑娘,卻瘦得可憐。“不是,是……算了。”
未央心中透亮,卻不過笑了笑,默默承襲著海風侵擾,整個人清明起來——寒冷與饑迫予人清醒。
阿佑是對街少年,如今二十歲麵貌,兒時搗蛋怠學,一路留級下來,最終初一與未央同了班,又買通,不,是打服了四眼,教他心甘情願讓出座位,從此與未央坐在一處,便又是早早生根的小兒女情意,一顆糖或一支筆的故事,簡單一根線條,兩三句說完,卻又讓人時時停駐緬懷,彼時純純心境,最是汐川鹹澀海風中一絲絲甜膩滋味。
海浪濤濤不絕,年年都有人做了海神祭品,阿佑十五歲沒了爹,娘又改嫁,便摔了書本出來混,一個場子一個場子跑,一張臉不要,自尊被人往泥地裏踩,沒有關係,有什麽幹係。
他還有未央——永遠幹淨透徹的未央。
阿佑說,“未央,我要努力賺錢,供你上學,上大學。”
汐川的海風,涼涼吹進人心裏。
阿佑拖著未央往夜市裏走,坐下來兩個人一碗麵,吃得心都暖暖。
阿佑捏了捏未央尖細下巴,心疼,“虎姑婆又刻薄你了?怎麽這麽瘦啊,一點肉沒有。”
未央不過笑笑,擦擦嘴說:“我不刻薄她就不錯了,誰能真欺負我啊?再說了,我還有阿佑哥護著嘛?倒是你,嫌棄我了是吧?”
“我這不是心疼你嘛。”阿佑笑嘻嘻將她一把攬過,輕輕掐她側腰,壓低了聲音細細低喃,“瞧這小腰細得……嘖嘖……”
未央不著痕跡躲開去,招呼他回家去。阿佑這才不情願起身,叫來林瑞聰一路送未央回去。
三人一路緘默,快到街口,林瑞聰才抓抓腦袋喊住未央說,“姐,我得給你提個醒。”
“什麽?”未央腳步未停。
林瑞聰跟在身後,瞧了瞧阿佑眼色,才吞吞吐吐說,“這幾天我媽跟那個死了老婆的陳大禿子走得近,總神神秘秘打商量,我一不小心聽見了,好像……好像打算把你送給大禿瓢做媳媳婦兒。”
那四十幾歲老禿子,鎮日裏色迷迷一雙眼看她,毛手毛腳的鹹濕佬,鎮子口開家雜貨店,有幾個小錢便胡天海地亂吹,鳳嬌嬸子好單純,竟就這樣將她賣了,也不知換了個什麽價錢。
人人都有個身價,或高或低,或千金難買,或一文不值,何況無依無靠林未央。
想起鳳嬌嬸子說,“女孩子念書好有屁用,幹脆出去賣啦,一晚上口袋滿滿,還能賺點錢供你弟弟念書。”
原來早就打算好了,賣魚賣女兒有什麽區別,都是養家糊口好辦法。
阿佑一腳踹在牆角,“我操,他媽的什麽東西!老子揍死她!”
林瑞聰趕忙躲到一邊,卻是未央拉住他,厲聲問:“你這是要幹什麽去?”
阿佑一愣,沒想未央口氣這樣冷,也上了脾氣,吼道:“老子先去揍死那大禿瓢,再叫人幹爛了你後媽!”
未央拍了拍阿佑氣得發抖的肩膀,低頭又看林瑞聰嚇得白森森麵龐,“先回去吧,這事我想想。”
不料阿佑會錯了意,更是暴跳如雷,“你還要想想,想想該不該賣是吧!”
“你這什麽話?”未央皺著眉,狠錘他一把,“你年輕輕就想進牢裏去走一遭?”
阿佑亦知失言,方才平靜些,問:“那你要怎樣?”
未央壓低了聲音說:“仙人跳,還記得玩嗎?”
又是一個淩厲眼神掃過林瑞聰,“你媽要是預先知道了,你也別想再出這條街。”
林瑞聰老老實實點頭,未央朝阿佑揚一揚嘴角,便牽著弟弟乖乖回家去了。
進門又是一聲“媽,睡了麽?”
又貼心又乖順。
*************青蛇*******************
歲月煙波裏穿梭,杭州仍是水光瀲灩晴方好,濃妝淡抹總相宜。蒙昧中初見盛唐萬花如錦好年歲,綠渺渺煙波裏,文人墨客紙筆香,小舟夜唱,錦衣夜行,如今不過錦灰三堆,沉香屑。
又到南宋綿綿風光,渾渾噩噩五百年,若不是素貞來尋,怕是要安心長眠下去。
她不知為何長生不老,所有蛇都死去,餘下她一次次反反複複蛻皮新生。
素貞說這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她不明白,冥冥是什麽,天定又是什麽?
素貞沒了耐性,一句問,“你悶不悶?”
小青說:“不是有你陪我玩?”
素貞搖頭,“不不不,我帶你去人間,尋凡人快樂。”
於是雙雙化了人形,一青一白兩身衣,軟軟綢布飄起來,一段段好腰身。
賣價
來錢的機會可一不可再,那肥羊圓鼓鼓身軀咩咩叫著晃蕩,須得把握快狠準之精髓,一刀下去,血流如注。
未央想著就要到手的款子,夢裏也嘿嘿地瘮人地笑。
陳老頭那寸草不生的腦袋霎時間也可愛起來,傻得可憐。
鳳嬌嬸子緊鑼密鼓籌備大業,未央好整以暇見招拆招。
這日鳳嬌嬸子殷勤,說是魚攤子上生意好,大早一人一杯黃橙橙的濃縮果汁,那玻璃杯子未曾洗淨,霧蒙蒙一片。
鳳嬌嬸子特地囑咐,未央學習幸苦,一定多喝。
未央點點頭,起身來,忙忙碌碌收拾,端著杯子一路大口喝著,直到廁所,一溜子全吐出來。
出來還笑笑說,“媽,真好喝。”
林成誌按時上工去,四十出頭男人,在碼頭上背著沙袋忙活,一個月掙錢不如未央跑跑場子扭扭腰,七八場唱下來零零散散票子滿口袋,若夠大膽,下海去做,大約不久就成萬元戶。
鳳嬌嬸子出乎意料地趕兒子出門玩去,林瑞聰正踟躕,接了未央一個眼神,便乖乖抓了外套去尋阿佑。
未央幫著收拾早餐,到了廚房,砧板下麵些許白色粉末,捏在手裏聞聞,約莫是夜場裏叫女人服帖發浪的藥,便又森森地笑,抬起手來一抹,好心幫鳳嬌嬸子毀屍滅跡。
大約二十分鍾過,未央搖搖晃晃往床邊走,回頭對鳳嬌嬸子抱歉說,“媽,我有點暈,想休息會兒。”
鳳嬌嬸子忙不迭點頭,“好好好,這都不用你收拾,好好睡一覺吧。”
未央嗤笑一聲,悶頭歪倒在兩尺寬小床上。
又過一陣子,外頭悉悉索索偷偷摸摸聲響,鳳嬌嬸子開門招呼陳大禿子進來,未央聽見那中年男人嘿嘿地笑,仿佛一塊黑漆漆滴油的抹布,教人反胃。
倒是有一點,未央不曾料到,鳳嬌嬸子與那大禿子糾糾纏纏難解難分,一段子粗鄙言語聽的人肉跳,陳大禿子上下其手,鳳嬌嬸子氣喘籲籲,末了鳳嬌嬸子一巴掌拍在陳大禿子身上,嬌聲喝道:“行啦,嫩的那個正躺著呢!急色鬼,什麽都不放過。”
陳大禿子一時來了精神,又一陣竊笑,殷殷讚鳳嬌嬸子夠味,比那十幾歲小丫頭玩得上手。人卻急不可耐往裏走,掀開簾子瞧著床上小美人兒搓手流饞。
鳳嬌嬸子擰巴他,急急問:“錢呢?”
陳大禿子在她那方扁屁股上狠抓一把,“帶來了帶來了。”說話間已從褲兜裏掏出一垛銀灰色百元鈔,鳳嬌嬸子心花怒放,手上沾了唾液便一張張數起來。
陳大禿子急著辦事,也不顧有人在,一股腦就要往床上衝,誰知被鳳嬌嬸子肥胖身軀攔住,不由得來了脾氣,高聲問:“幹什麽幹什麽?後悔了是吧?”
鳳嬌嬸子甩了甩手裏的票子,也不示弱,“才三千?說好了六千開苞價。未央這可是幹幹淨淨大姑娘,水嫩嫩的皮子,我可是連打都舍不得打一下。”鳳嬌嬸子入戲深,老鴇的裏子外子學了個精透。
陳大禿子捂住褲兜,覥顏道:“先三千嘛,等老子上過了,落了紅,餘下三千立馬給你。等你家姑娘真跟了我,還少了你鳳嬌嬸子的紅包?”
“得,你個大禿子還不信老娘是吧。”鳳嬌嬸子推他一把,嬉笑道。
陳大禿子抹一把光亮亮的腦門,一手頭油都擦在襯衫上,一張老臉丟了不要,心想這小姑娘不是一般貴,但衝著那漂亮小臉蛋,也值了。就怕……“誰知道呢?你說這小騷貨,指不定讓你家姓林的早早幹過了,是雙破鞋。”
“放屁!”
陳大禿子擦了擦鳳嬌嬸子噴在臉上的唾沫星子,耐不得兩手將鳳嬌嬸子往外推,嘴裏咕唧著,“好啦好啦,我倆什麽交情,還能少了你的?快出去數錢吧,不到兩小時別回來。”
“你什麽能耐我不知道?還兩小時?兩分鍾足夠了!”說話間便已揣著一兜子鈔票出門去,滿眼春風含笑。
陳大禿子一心澎湃,那水當當小美人今日就歸了他,死了老婆好福氣,一條街寡婦妓女不少,啊呀呀一路風流來,隻盼那黃臉婆沒早些過去,耽誤他好些年歲。
口裏念著小美人,看哥哥今天不把你幹爛嘍。
他急衝衝進去,小姑娘仍閉眼睡著,十五六的女孩子已初具風華,白襯衫下麵一雙軟軟墳起的乳 房,嬌俏迷人,大約恰恰是一手掌握,真好,真好,若新摘下的石榴,光是眼睜睜看著就要饞得留下口水來。
還有那小腰,那白花花的大腿,那玲瓏剔透小腳趾頭,嘖嘖,頭發絲兒裏都藏著一股子風騷勁,教人心癢難耐,恨不得揉爛了捏碎了才舒爽。
陳大禿子雖然年老,但見了這嫩生生的小姑娘,也突然有些老夫聊發少年狂的狠勁,一把將未央襯衫扯開,嘩啦啦扣子落了一地,好個淫 蕩聲響。
黑色小胸衣露出來,托著白嫩圓滑的兩團肉,看得人心尖尖都是顫動,胡亂抹上一把,好,好個牛乳子似的滑膩膩皮子,這幾千塊值了!
未央被他抓得痛了,閉著眼晴悶哼一聲,心裏埋怨阿佑怎麽來的這麽慢,她自己一人,抗不抗得過這鹹濕佬還真是難說。
正思量間,陳大禿子一路親親摸摸已到了她大腿處,竟張嘴來咬,在未央腿根上留下一道道沾滿腥 臭唾液的牙印。
未央等的不耐,伸手要從枕頭下抽出預先藏好的榔頭,恰時阿佑已踹開門衝進來,手上一把專供打架的西瓜刀,長長刀身三四個小缺口映著那張猙獰麵孔,寒森森瘮人。
“我操,敢動老子女人!活膩了你!”
陳大禿子卻是被嚇得懵了,還趴在未央腿上,張嘴留著哈喇子。待阿佑衝過來一把將他掀下床去,狠踩一通,這才曉得抱頭求饒,爺爺奶奶一頓亂喊,聽著真是歡暢。
未央起身來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著滿臉烏青的陳大禿子說,“今天就他媽一刀捅了你!”
阿佑平日裏街上混著,這好幾年下來,總算混出點名堂,街坊間人人都知他凶悍,一幫子人白日裏橫行,鎮日裏喊打喊殺,一把刀砍砍砍,時時滿身血,麵上還有一道道疤,瞪起眼來閻羅一般。最怕他二十幾歲不要命,說說便要把刀子砍人。
鳳嬌嬸子的話說,小崽子克死了爹又沒娘要,遲早吃槍子。
未央起身來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著滿臉烏青的陳大禿子說,“今天就他媽一刀捅了你!”
誰想這一聲吼,竟將陳大禿子嚇得尿褲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好生窩囊,“阿佑哥饒了我吧,都是未央她媽鳳嬌嬸子鬧出來的,我真不是……”又磕頭來,一下接一下,好生響亮,“我混蛋,我不是人……阿佑哥,我真不知道未央是我嫂子,我要知道了哪還敢……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四十好幾一張臉,竟管阿佑叫哥,真是厲害。
阿佑舞者刀子衝他喊:“別以為你叫喚兩聲爺爺就會放過你!”
“那是,那是。”陳大禿子如蒙大赦,忙不迭點頭,從褲兜裏掏出一疊錢來,顫顫悠悠雙手奉上,“孝敬,孝敬您和嫂子的。”
哦,是那餘下的三千。未央心底裏了悟,冷笑著搖頭,阿佑便一腳踹下去,錢散了一地,陳大禿子捂著肚子倒下,可憐四十好幾一把老骨頭,家中老爹都沒怎麽教訓,卻讓著小兔崽子踩在腳底。
看著好生可憐,卻隻能抱著肚子哇啦哇啦亂叫,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就這麽多了,我也沒錢啊!”
未央坐在床邊玩著手指頭,不忘給陳大禿子出主意,懶懶說:“你下 身三條腿,選一根留下吧。”
“就砍了你的子孫根!”阿佑舉了刀,說話間就要削下來,嚇得陳大禿子連連告饒,“姑奶奶饒命。”歎一口氣,認命,“這……這……還有……”
於是又將手上金戒指,脖子上金項鏈取了放地上,還從絲襪裏掏出兩百來塊皺巴巴醃菜似的碎零錢。才小心翼翼說,“就……就這麽多了……”
阿佑拿刀比著他,“放屁,就這麽點,打發要飯的是吧!”
陳大禿子又連著磕好幾個響頭,哭著喊著說,“這回真沒有了,打死也沒有了。”
阿佑給他手臂上劃上一刀,放放血來,瞧著玩。
未央適才開口,拉巴著衣領,笑,一根淬毒的針,“算啦,都是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叔叔一時拿不出錢來,我這做小輩的又怎麽好為難我陳叔叔。不如這樣,咱們立個字據,叔叔打個欠條,白紙黑字寫著,欠了阿佑哥一萬元整,限半個月內還清。”
又起身拿了紙筆來,工工整整寫清楚,才遞到陳大禿子跟前,笑嘻嘻說,“陳叔叔,你瞧我給你出的這主意好不好?”
看他呆呆看著,遲遲不肯簽字,便問:“叔叔不樂意?那就隻好按剛才說的,今天得留下您一條腿。”
“我簽,我簽。”
事情很順利,未央看著欠條微微笑,陳大禿子已經哧溜跑遠了。那禿子是沒膽子報警的,未央是未成年小女生,他若要報警,鐵定將自己貼進去,這點子上,他大約還是掂量得清的。
又將欠條塞給阿佑,“這事就這樣吧。”
阿佑不甘,“就這麽算了?那老婆娘也不教訓了?你就不怕她再賣你一次啊!”
“那又怎樣?”未央晃著兩條細長小腿,無所謂地笑,“我可不想被趕出家門。再說了,鳳嬌這麽早死,我爸我弟誰來管,這爛攤子我可沒興趣收拾。”
算算時日,也快開學了。
這日子,真不錯。
降生
靄靄雲四黑,秋林響空堂。
始從寒瓦中,淅瀝斷人腸。
愁腸方九回,寂寂夜未央。
寂寂夜未央。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窗外是被秋雨淋濕的夜,十三歲的程景行先生正讀到張祜先生遺留詩句,濕漉漉的葉片與墨色的窗,一絲絲涼意襲上身來,他合上書,起身去關窗,尚在壯年的程謹言先生睜開眼,默默看著醫院裏空蕩蕩哀號的走道,待走廊盡頭那扇老窗發出綿綿一聲哀戚,方才側過臉去,瞧見兒子程景行無波瀾的一張臉,年輕的,卻又沉穩老練的臉。
點一根煙,灰藍的霧升騰,嫋嫋如煙,一點點不知不覺間彌漫了視線,模糊了世間輪廓。
“讀到哪了?”這樣沒由頭地,程謹言突然問出一句,視線仍停留在手術室外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愁腸方九回,寂寂夜未央。”十二歲的男孩子,聲線細細,一如蒼白麵貌,散發異樣纖細的美感。
程謹言低頭,撣了煙灰,又是一陣秋意涼涼的沉默。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無休無止。
雨未央,夜未央。
漫漫長夜,手術室的指示燈終於熄滅,等待,程景行胸中躁動,莫名,從未有過此種悸動,眼看她懷胎十月,眼看她自釀苦果,有冷笑又有期待,抬頭看,那白褂子男人走出來,於程謹言先生耳邊低語,“程先生,是位千金。”
也不敢說恭喜恭喜,喜得貴子,那醫生方也醞釀許久,這才挑出最謹慎言語,三兩字交待,少說少錯。
程家姑娘十八九產子,夜裏淒淒涼涼,隻得自家人守著,當中軼事定是許許多,不過礙著程先生麵子,誰都不敢傳就是。
聽說是同小白臉混出個野種來,原來男人早有家室,卷了包袱早早走人,誰要拖油瓶?
聽說那男人還是出來賣的牛郎,哎呀呀,程小姐好開放。
鞋底敲著瓷磚,趴趴走遠了,時間點滴流逝,路人來來往往,說個故事便走,不停頓。
頭頂白熾燈陡然間閃爍,程景行終於瞧見那小怪物似的小人兒,一張皺巴巴紅撲撲的臉,花果山猴子一般,醜。
卻又微微笑,不敢伸手去抱,隻能戳一戳小小臉頰,沾染那些許的,少得可憐的所謂新生之快樂。
“寂寂夜未央。”程謹言的聲音沉穩而溫柔,仿佛歐洲大陸上吟遊詩人,娓娓道來,短短一句,沾滿醉人芬芳,“未央。”
“未央……”
孩子被護士抱走,程謹言卻看著被推出來麵色蠟黃的程微瀾說,“可惜,不姓程,也不能姓程。”
叫來秘書,一陣子耳語吩咐,漏夜裏將這小野種送回小白臉那方去,給了錢,打發了再不能出現在戩龍城。
匆匆,匆匆那年。
記憶依然模糊,程景行早已不記得那孩子出生時模樣。
卻又是秋雨綿綿的夜裏,再提到她,原來還叫未央,隻不過姓林,林未央。在臨海小城,十六七小姑娘,念書或是四處遊蕩?
“把她找回來,她是諾諾最後的希望。”程謹言說。
程景行點點頭,“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後天出發。”
見程謹言閉目不語,便起身來,“您早些休息。”臨出門,又聽程謹言吩咐,“無論如何,把人帶回來,盡快。”
“我會的,一定。”
雨落,秋意涼。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中不能幸免,你聽鑼鼓喧囂,四下吵鬧,戲才開場,噓,屏息,這男男女女情情愛愛,來來回回總是一個套路,沒意思,好沒意思。
第二日尋個機緣,話說要去汐川考察,手上三四個項目,隨便揀一個聲聲說去那受海風侵蝕的小城鎮裏尋處廠址。這消息小小,卻將汐川這小漁港振奮,副市長興衝衝領人來,賓館前頭列隊歡迎,這樣大陣仗,爭先恐後要把升官發財好機會搶下。
又瞧程景行這樣男人,二十七八年輕又沉穩,一家子黑洗白的商人,堅堅實實台子撐著,再有一副細白好皮囊,眉目疏朗,溫文儒雅,傳說中所謂儒商,大約如此。
一路順風順水,風光無限,便又多許多驕傲,高處看人。
一張油光發亮的麵孔在眼前晃悠,整整一塊倒鉤吊著移動的肥豬肉,膩得人作嘔。還要麵無波瀾微笑應對,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總要給麵子。
領導又說,吃過飯有沒有節目?汐川好玩地方多多,程先生要不要去開心開心?
繼而一桌人攛掇,好好好,程先生別看汐川小地方,該有的都有,絕對不比大城市差。
他隻得笑笑搖頭,是嗎?
這下男人們都興致衝衝,滿臉紅光,當然啦,汐川的小姑娘夠水靈。
嚐一嚐,嚐一嚐,就像台子上一盤菜,嚐一嚐,味道如何?
吩咐秘書許衝將信息查實,這便跟著說說笑笑往夜場裏去。
夜場名字普通貼切——“歡樂年華”,直白得讓人喜歡。
汐川夜裏熱鬧繁華,這歡樂之地,外頭已三三兩兩站一群傻仔,佝僂著背脊,推推搡搡打打鬧鬧,聽說大人物來,清了場子等著,真見著了卻要擺出一副“原來不過如此”之麵貌,還是聽大哥話,把著場子,露出些威武氣,總算是出來混的,要有氣勢。
經理迎過來,笑,一句一句告罪說,小地方簡陋。
八九點台上開嗓子唱歌,周圍一溜坐著清純學生妹,原來他看起來好這一口,不過那女人妝太厚了些,一張塗滿油彩的麵具,隻見模糊一團,人人都長同一張臉,教人看不清輪廓。
歌舞升平,粗糙的快樂滿屋頂叫囂。
台上迷蒙燈光,斑駁顏色中,遠遠窺見一襲嫋娜,涼涼秋意中一身紅綢小裙,飄飄搖搖無根的花,軟綿綿聲線唱著首老歌,旋律悠緩,婉轉時光。
“任時光匆匆離去,我隻在乎你……”
小城市裏中年人愛懷舊,唱來唱去幾首老歌,而如今歌聲悠悠,如泣如訴,嫋嫋餘煙繞。
如口中吐出的淡淡眼圈,絲絲扣扣,彌散無蹤。
這煙霧是一層紗,遠遠相望,半明半昧,半遮半掩,欲語還羞,欲揚先抑,妙哉妙哉,真乃人間意境之最美。
不由得多看幾眼,卻教旁人瞧見了,男人間意會心明,召來經理,叫那台上姑娘下來認識認識。
程景行輕輕抿一口酒,微笑,不置可否。
領班小姐說,那小姑娘在這唱一年多,至多陪著喝喝酒,從未出過台,仍是幹幹淨淨女孩子。
小姑娘嫋嫋婷婷,紅豔豔連衣裙張揚嫵媚,白森森一張臉,長頭發大眼睛,其餘都教油脂遮蓋,看不真切,一一喊過人,坐過來敬酒才看見左眉骨上模模糊糊一道疤,險些毀了一雙玲瓏剔透的眼。
聽她脆生生喚,“程先生好,我叫七七。”
他不過點點頭,從兜裏掏出煙來,領班在後頭推她,她才緩過神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珠子四處望,不知所以。
領班忙不迭招呼,“傻女,替程先生點煙啊!”又說,“小姑娘不懂事,程先生多多包涵。”
一雙白嫩小手遞到眼前,顫顫巍巍小心翼翼點著了煙,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來,仿佛第一天來這是非地,頭一遭坐在渾濁男人堆裏,局促而不安,幹淨得教人憐惜。
久坐無聊,恰時接到許衝電話,已安排明早去汐川一中見林未央。便就順勢站起身來告罪說,仍有事情未處理,得先走一步。
眾人皆是了然目光,王秘書是妥帖人,一切安排周周到到,這就去與領班談價錢,這姑娘第一次幾錢幾分,大手一揮,好,就這麽招,錢不是問題。
七七亦被招過去,見她猶猶豫豫卻仍是點頭,最終是答應。
這下果真下海來做,大把鈔票進口袋,嘩啦啦嘩啦啦票子脆脆響,夜裏數錢數到醒。
與眾人招呼過,他便大步往外走,那紅裙子小姑娘小碎步跟上來,怯生生挽了他的手。仿佛沒人要的貓兒,那一對眼珠子,水汪汪映出他唇邊玩味的笑。
門口,有傻仔被踩在地上打,一雙眼望著這方,原來是瞧著那小姑娘,最卑微最慘烈的祈求,卻是最無力的呼喚,任誰都心軟,卻見她不過淡漠地轉過頭,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竟是……微微笑。
他停下,與她一同看著那男孩子爬起來又被踩趴下,血淋淋髒兮兮的臉,被摁進秋雨過後的泥草裏。側頭看,七七抿著唇,一語不發。
仿佛路人一般。
仍是他開口,問:“小男朋友?”
她卻是一副驚異模樣,睜大了眼睛純淨又無辜,“先生怎麽這樣說?我同他不熟的。”
“哦?是嗎?”眼前男孩子仿佛萬念俱灰,一張臉躲藏在泥土裏,不願抬起。
又是一出悲情洋溢的劇目,男女主角發揮出色,就差觀眾鼓掌喝彩。
原來他是尖酸小人。
進了車,兩人皆是沉默。
程景行便問:“怎麽不說話?”
七七答:“領班姐姐說,女孩子話多不好。”
程景行道:“幾歲了?”
七七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說:“十八了。”
“哦?”他挑眉,瞧她入戲頗深,“不到吧。”
七七忙不迭點頭,“是真的,先生,我真的過十八歲了。”
左轉彎,汐川城最豪華的酒店近在眼前,高聳大廈,燈火輝煌,隻得仰望,仰望,不知不覺間脖子都折斷。
程景行不耐,瞄她一眼說:“出來做多久了?來錢多不多?人人你都這麽應付?手段不錯。”
一時無人答話,再看她,卻見她儼然另一番麵貌,嬉笑著,微微彎了唇角,點滴妖嬈細細浸透,是勾魂的利器,“經理說程先生喜歡清純學生妹啦,怎麽?猜錯了?先生喜歡什麽樣的?”
程景行嗤笑一聲,瞧她細致描繪的側臉,了然道:“果然經驗老道。”
七七會錯意,貼過來寬慰,“保證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經理說打開門做生意,最講究誠信啦。”
程景行被她噎得一時無語,停好車下去,她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這次卻不來挽他手臂了。
夜色
一簇簇霓虹眼前綻放,窗外燈火闌珊,浮華似一朵紅蓮,展露一張妖嬈小臉,將所有汙濁泥淖統統遮蓋。
輕輕笑,紅色裙擺夜風裏搖曳,一朵闃然綻放的花,滴血的紅,紅得一心暴漲的欲 望。
身旁人,木然的麵孔閃過,一男一女,酒店裏步履匆匆。所有人心底透亮,還能有什麽好事?
二十七層,叮咚,地毯柔軟,比夜裏裹著身子保暖的舊被子更溫暖。抬頭,迎麵有女人諂媚的笑,浮在天空的麵具,一股酸臭。
程景行打開門,燈亮,仿佛一顆顆驟然盛放的星星,那麽耀眼,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家中四十瓦小燈泡不過蠟燭般光亮,照不見,照不見前路。
光明,不再是小小灰暗街市,滿滿魚腥味溢出海港,來來往往嘈雜喧囂,指指點點討價還價。一條魚翻肚,一隻蝦死臭,未來是砧板上落下的鱗,垃圾不如。
眼前便是光明,亮得滿眼光輝,她愛,愛這輝煌燈火,從不屬於貧窮物種的光明未來。
揉一揉眼,潮濕,指尖微涼。
麵前一敞落地玻璃,通透明亮,窗外,輝煌夜色,斑斕霓虹,壯闊如五嶽山水,卻又更多紙醉金迷腐朽氣息,高空拋擲的富人的快樂,永不墜落的焰火,燃燒的鈔票,一切多麽美妙。
她快步走去,貼近了,那萬丈深淵就在腳下,真好,仿佛向前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灰飛煙滅。永不重生,來世再不做人,萬丈紅塵裏穿梭,身如鬼魅,行走烈獄。
來世,來世要做一朵曇花,刹那芳華,轉瞬即逝,仍有佛祖慈悲心念。
快活生,快樂死。一瞬。
回頭來,早已收了眼淚,依舊勾唇妖嬈媚笑,夜場裏好姐姐教許多次,日日對著鏡子演練,如何最妖魅,又最清澈,勾他的魂,勾他的心,當然,全全隻為勾他的錢包。
程景行坐在沙發裏,已細細看她許久,這短暫時光,仿佛目睹一場流星隕落,一瞬之光輝,一瞬消弭殆盡。
眼看她轉過臉來,無半點先前燦爛星輝,麵上浮著賣笑女子一般工筆描摹的笑。卻又隱隱透出些風韻,些許的孩子氣和少女青澀,點點滴滴,說不清道不明之意境,隻得飲一口酒,細細品來,詭秘甜膩。
絞一撮發在指尖纏繞,她看他沉默不語,眉間微蹙,寒星一般眼眸灼灼看她,所有細節都不放過,那淩厲目光,仿佛將她心都窺測,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她靠在通徹的落地窗上,身後是汐川靡靡夜色,繁花似錦,一團團將她小小身體簇擁。
俊朗麵目,雍容氣度,他有一副好皮囊,教女人心碎心死的好模樣,眼前不過淡漠一笑,便教人神魂顛倒,更無須說他金光閃閃好家世。
什麽氣質,什麽樣貌,統統鈔票堆出來,有錢,任誰都可以。
他在她眼中追尋那一絲隱匿的輕蔑,而仍舊背靠著玻璃窗,側過臉,靜靜看著窗外 片片剝落的霓虹,“我去洗澡?”身子卻不曾移動,仿佛已然與這閃爍的夜色融為一體,那紅得驚心的裙擺,是大廈頂端最亮一盞燈,血般絢爛。
他抬手看表,雙腳搭在茶幾上,整個身子都陷下去,仿佛肩上重重包袱終於卸下,眯著眼長舒一口氣,又讓人沒來由生出幾分憐惜,隻想伸手去,細細撫平他眉心褶皺,吻一吻他緊緊抿著的唇,涼薄的略顯蒼白的唇。
她已側過身子,半靠在窗上,側對他,卻聽他懶懶答話,說:“坐一坐。”
她藏起笑,抬眼看他,即便如此姿態,卻仍舊有攝人心魄之力,一顆心不小心便四處擺蕩,晃悠悠懸得老高。
嘴角畫了個弧,笑嘻嘻問:“程先生不想要了?”
程景行不答話,隻說想吃什麽自己拿,便撂下她,兀自閉目養神。
屋子裏靜得駭人,仿佛兩人都入了定,連悉悉索索衣料聲都聽不見,這樣安靜,他幾乎沉沉入眠,模模糊糊聽見涼涼風聲,濕漉漉的海風吹來,仿佛能聞到海腥味。
蔚藍蔚藍一片,瑩瑩波光閃爍,日頭沉下去沉下去,一日日就這麽消逝,一輩子就這麽離散。
夢中女子一捧柔柔青絲,回眸時悱惻笑靨,不過一眼,卻是心驚肉跳,仿佛天地倒置,滄海橫流,一雙眼滿滿情意,隻看得見她飄渺身姿,淡薄如霧一般。
消散,消散,最終手心空空。
夢靨駭人,不由得睜開眼,卻瞧見眼前繁華美景,美得人雙眼迷離,丟魂失魄。
那一襲紅裙,徐徐,如飄蕩在畫卷之中,遠遠望見她蒼白側臉,被風吹亂的長發淩亂,一絲絲拂過麵頰,他能看見,那是夜風悄悄來,細細親吻她的臉,她的唇,紅得耀眼的唇瓣,鮮豔欲滴的,早春的花朵,仿佛仍透著晶瑩露珠兒,水潤且飽滿。生來要待人采攫,等待,等待男人的唇。
而她麵容恬靜,緊緊依偎著透明玻璃窗,將俗世紅塵緊緊擁抱,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窗口落下,呼呼風聲過耳,不過一瞬之間,被碾碎在這物欲城池之中。
心口緊縮,是誰在他心上狠抓一把。
這感覺似曾相識,卻又千萬年久遠,無從記起。隻聽見怦怦心跳,一聲聲敲打胸腔。
“很喜歡?”程景行問。
七七回過頭來,雲一般柔軟的長發微微浮動,真想捧在手心來,細細研磨。“不,隻因程先生不肯給我一個青眼,就隻好看看夜景打發時間了。”
女孩子嬌滴滴好聲音,叮叮咚咚如山泉一般,沁涼沁涼。
程景行指了指對麵沙發,仍是吝嗇言語,不過一個字,“坐。”
七七保持微笑,努力做 愛崗敬業之典範。
點一根煙,墨藍色煙霧絲絲縷縷散開來,醇香靡靡。“十幾了?”
這回懶得遮掩,直白說,“快十七,離十八也不遠。”
他笑,僅僅稍稍彎起嘴角,連笑都不曾放縱。似乎覺得七七頗有趣味,便問:“今晚賣的什麽價?”
而她唇邊含笑,仿佛一切無關痛癢,或是已墮落到深處,半點尊嚴沒有,“六千,領班姐姐一千,螃蟹哥一千,經理那裏孝敬一千,王先生已經付過錢,算個高價。”
程景行道:“那豈不可憐,出人出力是你,最後隻得個半數。何必答應?唱唱歌不好?”
真是一副道貌岸然虛情假意醜麵孔,七七撥了撥流海,掩過方才眼中不以為然鄙夷顏色,笑笑說:“先生不知道,夜場裏跑,賣唱賣笑,又不是電視劇裏冰清玉潔窯姐兒,能真賣藝不賣身?但凡是個女人,沒人幫著,遲早要出來賣。不願意?自然有辦法讓你願意。既然結果一樣,又何必掙紮受苦,不如順了老板心意,一撥人分分錢,大家開心。再說了,多久才能遇上程先生這樣頂尖的人?第一次賣給您,那就是我七七的造化。”
程景行皺著眉,諱莫如深,七七卻窺見他眼中厭惡,仿佛她不該是這般妓 女做派,七七心底嗤笑,難不成真要當了婊 子立牌坊,做那冰清玉潔窯姐兒。
是她,是她自己,將尊嚴踩在腳底,碾碎了,再撲向這不可抵抗的世界。
她理了理頭發,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知道,程先生是潔身自好的人,帶我來不過是因為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麵子。時間差不多,不耽誤程先生休息,我先走了。”
說話間已站起身來,紅色裙擺飄過他眼角,又貼在那白生生的腿上,輕輕撫摸,如男人粗糙有力的手。
他捏了捏眉心,心潮起伏,已有欲 念洶湧,一層層浮上心頭。
經過他身旁,牆上的掛鍾走到十二點整,七七回頭去看那片繁華夜色,口中默默叨念。他隻看見她紅唇闃然開闔,聽不清聲音。窗外煙花一朵朵絢爛開放,紅藍青紫,許許多多顏色,許許多多麵貌,一簇簇倒影在她琉璃剝光的眼中,一朵一朵,開出深深絕望,是到死的黑暗,明明一片繁華,在她眼中,卻隻看得見城市漆黑角落。
她沉寂模樣,真如他人說,似一朵風中百合。
她回過頭來,翦水雙瞳,映出他的刹那失神,隻聽見她說,“中秋快樂。”
緩緩,如一帶溪流,輕輕流過。
煙火迷亂,迷亂他的眼,身不由己,猛然驚醒時,早已被那一雙水靈靈霧蒙蒙的眼睛蠱惑,仿佛陷入魔障,伸手去掐抓住她纖細手腕,他不知,不知為何發了狠勁,狠狠將她抓牢,幾乎想要在此刻將她捏碎。
她不敢掙脫,今夜他是她的主,不能把上帝得罪。
她在他眼中窺見澎湃的欲 望,心中一驚,周身冰涼,躲不過,終是躲不過。本以為料定如此,匆匆來,匆匆走,他這大城市來的上等人,英偉又多金,自是不缺女人,更重要是自命清高,必然是嫌她下賤,不願碰的,誰知仍是躲不過。
而他終於在她眼中看見那深深恐懼,竟滿意地笑起來,鬆了勁頭,輕輕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沉沉道:“洗幹淨。”
自知終不能幸免,又有什麽可怕。
她輕輕笑,輕輕笑,笑出一朵帶血的花。
點點頭,往浴室去。
這浴室真不錯,比小街裏任何一間屋子都好。瓷磚很滑,浴缸很大,香波很香,鏡子裏女人哭花了妝,好生醜陋。
很好,一切很美好,比起夜場裏姐姐們的第一次好太多。
但願他不是變態。
程景行站在七七戰站過的地方,低頭抽煙,俯視著窗外比之戩龍城相去甚遠的景色,任這邊陲海風,將所有陰鬱吹散。
嚐一嚐,嚐一嚐,好似台子上一盤鮮菜,嚐一嚐,又何妨?
阿佑蜷著身體,躺在濕潤泥土中,一動不動。
人人都罵他傻仔,還要來踢上兩腳,好痛快。
不多時,又笑嘻嘻都散了,零零落落隻剩下他,還有今夜星光,璀璨迷離。
傻仔,真是傻仔。
首章
當我還很小很小時候,夢想有一個小小的家。
計劃將它隱蔽在樹叢中間,用書皮和葉子招待我的客人。
所有人都在我可愛的草綠色小床上玩樂。
夢想。
滿滿青草香。
走出來,濕漉漉長發滴滴答答沾濕了小紅裙,她光著腳站在深灰色菱格紋地毯上,一滴水從小腿滑落,被厚重地毯吸食,無聲無息消散。
她看著他,依舊穿著那鳶尾花似的裙,就這樣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目睹他那一刹那間的失神,爾後靜靜,靜靜微笑,在褪去遮掩的潔淨得透明的臉上,悄悄畫上一抹不可琢磨的笑靨。
二十步距離,他望見她孩子一般純白的輪廓,未幹的海藻似的長發與春雨過後鮮嫩潔淨的身體。
一朵含著露珠的花,鮮紅怒放。
他一步步走近,捏住她小巧下頜,抬高她的臉,拂開粘在額上濕發,四目相對。
她看見男人含笑的眼眸,一如欣賞一副美妙物件,是的,物件,多麽合他心意。
他看見女孩子微微顫抖的唇,被雨點欺淩的百合花,涼涼秋意中等待救援。
於是低了頭,於是貼了唇,於是探索,於是沉迷,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閉上眼,燈光隔著眼皮閃爍,炫目的光依舊在眼前叫囂,她的世界是一片光——比黑暗更無處可去的明亮,照得雙目滴血,彷徨無措。
他纏著她,咬著她,吸食她僅剩心魂。身前男人強勢而霸道,容不得她半點抵觸,一味索取,一味掠奪,隻因他口袋滿滿,隻因他生來富貴,她便隻能張開雙腿。
張開雙腿,任他粗糙手心滑過,她群內空空,正如他意,一路暢通無阻,襲上她小小鮮嫩的乳 房,十六歲,不,方過了十七的小姑娘,生澀如四五月青桃,卻又自有一番清甜滋味,沁香可口。
紅裙子拋高又落下,帶著淡淡沐浴香。在她眼中,這一瞬仿佛節奏緩慢的無聲默劇,絲絲縷縷,點點滴滴,綿長而緩慢,帶著用不可追尋的決絕姿態。
下墜,下墜,一顆心跌落,轟隆隆火車碾過,一灘沾滿泥的血肉。
她被扔在床上,赤著身體,頭頂的燈明晃晃照亮一切,她如此潔淨,一如從未曾來過這浮華世間。
這身體,絲滑如緞,太令人著迷。
他扯落了衣衫,結實的身體壓著她,皮膚相觸時溫暖希冀仿佛就此穿過肌理透過彼此,輕輕歎一口氣,她伸手環他的背,任他忙碌,任他喘息,任他鼻息中醇厚煙草香浸染她每一處肌膚。
真想就此睡去,躲藏一個溫暖懷抱,永醉不醒。
再然後是鈍刀割肉似的疼痛。
她乖順地張開雙腿,等待,等待告別時刻,而他進入她的身體,沉沉歎息,那融融溫暖將他包裹,緊緊,糾纏撫慰,如此美妙,如此快樂。
七七仍睜著眼,睜大了眼對著頭頂柔軟燈光,隨他馳騁,隨他撕咬。床上浮動的身體,飄飄搖搖如一朵雲,潺潺流出血色流年。
她綿綿哼出來,像無事時哼唱一曲孩提小調,沒得音調,隻不過細細如水,浮動,勾引,惹得他急促,惹得他銷 魂,惹得他動情,惹得他欲仙欲死。
她看著身上光 裸的男人,程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每一個名字,都有濃濃情意澆灌,是希望,是祭奠,是懷念,是愛戀,眷眷隨人,從生至死。
而七七呢?七七不過是符號,是無意義之名。
他緊皺著的眉,讓她有一瞬間酸澀心疼,於是伸手去,不可自已,輕輕撫平他眉心褶皺,望見他疏朗驚訝的眉目,滿意地笑,卻不小心跌落,於一雙漆黑星辰中陷落,這片刻靜默,長久對視,仿佛穿越了,等待了,許多年,許許多多年時光。
他已鬆懈,卻聽她吻著他的眼睛,輕輕呢喃,輕輕訴說,一段未眠詩句,
“沿著鴿子的哨音
我尋找著你。
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顆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搖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她柔軟溫熱的唇貼著他的眼睛,隨同最後一個音節隕落,她離開,微笑著欣賞他恍惚麵目,他的心,早已蒙塵的心髒,此刻卻無比清晰地跳動,有一種酸楚情緒將要溢出,太久,太久不曾體會。
為何一切如似曾相識,仿佛早已相遇,此刻不過短暫離別,再續。
他捧著她的臉,細細描摹她的輪廓,腦海中卻找不到絲毫相關蹤跡,他的記憶已模糊,一切如霧裏看花,她的嘴唇,她的聲線,久遠而親昵。
他認得她,卻再也記不起她姓名。
他低頭,含著她的唇,低沉的嗓音緩緩流動,潺潺流過她曾被他親吻的耳廓,“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睛。”
她突然發笑,笑得身體都顫抖,“程先生,我不是詩人,我不過是個妓 女。”
她在提醒他,一切到此結束。
他為今夜屢屢失態滿心懊惱,真是鬼迷了心竅,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怎會為個小妓 女晃了神,喝多了或是太累了,汐川不是個好地方,離海太近,妖魅橫生。
小女子水靈靈又幹淨,確實合他心意。
難道當真喜歡學生妹,喜歡那一雙靈動的眼睛。
她已扯了一小塊被角,蜷著身子躲在角落,“程先生,我能休息一會嗎?不會吵到你的。”
他悶悶不吭聲,有一肚子莫名火氣,爾後聽見她綿長呼吸,似乎已經睡了。
連呼吸都誘人,反正一整晚都是他包下,再一次又如何。
轉過背卻瞧見她瘦削光裸的背脊,小小一團,讓人不忍觸碰。
不知幾何,已然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中又有青衣女子,站在一百九十九級階梯之下,琥珀似的眼中盡是決絕,又是笑,笑出瑩瑩淚水,澀澀,仿佛統統都流進他心裏,“生死有命,但,絕不後悔。”
滔天的洪水淹沒記憶,隻瞧見滾滾浪濤,再尋不到她蹤跡。
這糾纏夢境陡然侵襲,仿佛鬼魅纏身,不得解脫。
他掙紮著醒來,睜開眼,身旁已無人,不自覺四下環顧,卻見渺渺晨光中,她渾身赤 裸,靜靜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火紅燃燒的太陽,從深藍海麵探出小小一片。
他卻從鏡子裏瞧見她單薄倒影,柔軟滑膩的乳 房上留著他的牙印,青紅痕跡處處可尋。被狠狠蹂躪過後的身體,展露另一番風情,重重吸引,深深蠱惑。他心中,又是,不可自已地翻滾的情 欲, 繼而遂了心意下床去,從身後將那柔軟身體環住,掌心細細揉搓,帶著黎明破曉時,難以抑製的溫柔。
將她轉過身來,恰好遇上她飄渺如雲的笑,眼中星光般閃爍的,不知是不是淚。
她背靠著冷冰冰的玻璃,口中不再唱那些老舊的,挑逗的歌,開口來,泠泠如水,叮叮咚咚,圓潤飽滿,如她胸前柔軟乳 房。
“I was a little girl alone in my little world
who dreamed of a little home for me.
I played pretend between the trees,
and fed my houseguests bark and leaves,
and laughed in my pretty bed of green.
I had a dream
That I could fly from the highest swing.
I had a dream.”
熾烈燃燒的朝陽緩緩升起,一瞬間將世界照亮,被烈焰灼傷的海麵低吟,如她綿綿清唱。
“I'm ready now to fly from the highest wing.
I had a dream.”
光明,將塵埃都照亮,他看見她眼中落下的淚,仿佛隻在夜晚歌唱的海妖,日頭升起來,便要化作泡沫瞬間消散,灰飛煙滅。
他心中莫名急切,急匆匆衝進她柔軟如海水一般的身體。
在陽光落滿城市的最後一刻,末日到來般纏綿。
她勾著他,身體如藤蔓一般緊緊將他纏繞。
他聽見她在他耳邊說,“今天,是我生日呢。”
而他將他壓在那玻璃上,狠狠吻著她的唇,仿佛她此刻深深絕望已將他感染,仿佛在這破曉之時,仍看不到明天。
最後一刻,他抓著她的臀,狠狠,眼中卻有憐惜,“生日快樂。”
她嗬嗬地笑,如同諷刺,又如同遮掩,“第一次有人跟我說生日快樂。”
他錯過她的眼睛,抱著她一同滾到床上。
他不信她。
她知他不信,卻也不過笑笑忘記。
誰能相信。
程景行再醒來時,那女孩早已沒了蹤跡,一切仿佛不曾發生,除卻淩亂的床褥和她留下的殷紅血滴。
因緣際會,交錯而逝,那一襲紅裙飄蕩,飄飄蕩蕩不知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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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幸福而美好
悄悄問上帝,我將變成怎麽樣子
星星微笑的照耀著我
上帝沉默回應
隻好在祈禱後沉沉的睡去
我有一個夢想
我可以從最高的樹上飛行
我的生活幸福而美好
《dream》這首歌,很美很希望
可是我覺得放在這裏真的好絕望啊……
序幕
葡萄架上的藤蔓枯萎,漫長的夏季早已離去。
海浪還在親吻岸沿,一朵浪花盛開,猶同黑夜中踽踽獨行,沒有方向,未有滅亡。
孩子們上學去,嘩啦啦,人群如浪濤一般。
陽光明媚,仿佛是春天,悠悠白雲,茵茵綠草,天空展露少女最愛的藍。
海風將飛塵卷走。
傻仔坐在學校對麵一溜高高護欄上,身後是空蕩蕩的,廣袤無垠的海,兩塊錢一包的煙抽了大半,粗陋濾嘴一頭沾著唾沫,一頭待著頹敗煙灰,死屍般橫在腳下。
傻仔狠狠瞪回路上每一個好奇看他的孩子。
傻仔頂著熊貓眼,身上皺巴巴舊衣衫,黃泥巴黏著傷處,一臉青青紅紅漂亮花色。路上穿睡衣的媽媽驚歎,啊,古惑仔。
媽媽擄一把亂蓬蓬的黃頭發,教育自家孩子,“瞧瞧,不念書就成那樣,將來死在哪條街有沒有人收屍還不知道!”兩撇眉毛倒豎,好英武。
她隱匿在人群中,他找不到她。
最終還是要相遇,於是由她望見他焦灼麵貌,被打得開裂的眼角,腫起的麵頰,烏青的嘴角,唯有一雙黑黑眼珠光華流轉,在漫漫人流中逡巡,滿含希冀,卻依舊一無所獲。
未央低了頭,將自己掩埋於庸碌人群。
阿佑坐在高欄上,贓物的襯衫被海風充盈,恍然間,仿佛下一瞬就要落入海中。
旭日從海上升起,大地重獲新生。
教室裏擠滿了人,高高馬尾,尖尖刺頭,一係列藍白校服掛著,人人都是差不多模樣。
細細紮個歪辮子,一甩一甩跑來,一雙鳳眼高挑,暗地裏都是少女風情,細長手臂伸過來,攬她肩膀,“小嫂子簡直非人類,開學月考門門第一,哪有人能比。小哥哥又要傲氣嘍。”
細細從小由母親帶大,她娘在巷子尾開一家雜貨鋪,打開門做生意,卻是營的男人經,半個街市的生意人人做到,出了名的功夫好,漂亮臉蛋窈窕身姿,人人談起來都要流口水,嘖嘖,餘家寡婦滋味足,好勁道,下回還得結伴去。
未央走回座位,前座戴眼鏡胖男孩回過頭來,扶一扶鏡框,把試卷遞來,“林未央,你值日,別忘了擦黑板啊。”
細細一瞪眼,凶狠狠母老虎模樣,“死胖子,去幫忙啦,多動動會死嗎?瞧瞧你一身肉,減減啦,不然沒媳婦,一輩子光棍。”
胖子大約是姓張,張明德或是張德明,誰記得。隻不過天生好脾氣,怎麽欺負都呐呐不言,但也許隻對細細姑娘這般好心性。青春期的荷爾蒙旺盛,長著翅膀教室裏滿場飛。
未央一本一本掏出書來,心不在焉,“昨晚去哪瘋了?阿佑呢?沒回來找他?”
細細絞著指甲,一塊塊紅色油彩依稀斑駁,“我和大成一群人遊樂場裏玩去了,誰敢回來打攪你們卿卿我我二人世界,小哥哥的冷眼還沒看夠?”
左眼皮不停跳,未央心事重重,擔心阿佑卻又自顧不暇,破曉之時那一句“生日快樂”靈魅般盤桓耳際,一句句溫柔重複,那暗啞聲線,壓抑的澎湃的欲望與漩渦般引人沉淪的眼,若昨夜暗昧星辰,近如咫尺,遠似天邊。
穿過黑夜,我找到你,那似曾相識的眼睛。
鈴聲響起,開始聽課,開始做題,低頭,筆尖沙沙響,這聲音充滿希望。
再過一年,離開這裏,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生活。
要希望,要未來,要許多許多錢,住最高的樓,吃最好的菜,睡最大的床。嫁給文質彬彬西裝革履的成熟男人,擁有一雙健康兒女,爾後離婚再婚,也許運氣頗佳,能從一而終,也要他做到不出軌不賭博不酗酒,充滿愛心充滿善意,能賺錢會花錢,好脾氣肯聽勸,最重要沒有家暴沒有怪癖,末了還得看他是否好運,能活六七十歲眼睜睜手牽手到老。
哈,這未來崎嶇又美好,真叫人向往。
但也許她辛苦短命,活不到美滿之日。
她的未來裏沒有阿佑的影子。
林未央是石頭做的心,將他當做踏腳的石,避風的港,卻從不肯付出半點真情意。人人都說,婊 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句話真真不錯。
“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帝國主義堅船利炮洞開古老中國之門戶,天朝上國的夢想被打破,《南京條約》的簽訂更是使中國進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粉筆劃過滿是粉塵的黑板,曆史老師駕一副金絲眼鏡,手中的課本老舊,一套說辭,講了一年又一年。
第二節課下課,姐姐妹妹簇擁著往操場跑——又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做一套懶人操,細細從另一端跑跑跳跳笑嘻嘻拖她手,口中絮絮叨叨江湖上恩恩怨怨,誰又挨了刀子,誰又殺了老大,誰的女人紅杏出牆,誰的男人背地裏劈腿得意,仿佛是江湖百曉生,大大小小全不遺漏。
不料還未出教室門就被老師叫下,“林未央等等,找你有事。”
細細在背後推她一把,“又有好事呀。”便又快步衝上前去與別的女孩子結伴。
未央有不祥預感,身後仿佛絕壁懸崖驚濤駭浪,隻待她縱身一躍,觀覽粉身碎骨之壯烈。
呀,差點忘記扮作乖乖學生妹,急忙換作受寵若驚小白兔,怯怯跟在班主任身後,也不敢多問,隻看著老師竟往校長辦公室走,心裏不由忐忑,總不會是在夜場裏上班被人告發?不不不,市裏有名的場子,上上下下打點過,而阿佑在學校裏名氣大,誰敢。
老師拉開那棗紅色雙開大門,裏頭紅木大桌之後空蕩蕩,原來校長頂著光溜溜腦門在內間陪坐,不知是誰來,好大的麵子。
老師又敲了門進去,大大方方介紹,“許先生,這就是林未央同學。”
許先生四方臉,戴半框眼鏡,一臉文氣,見了未央,竟是禮貌起身,“你好,我叫許衝,承風企業總經理秘書。”
未央一頭霧水,“您好,校長好。”
許先生直截了當,解釋道:“是這樣的,程經理有些事情想向林未央同學確認一下,可以耽誤你……”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好閃亮,“可以耽誤你一小時嗎?”
未央沒來得及點頭,又聽他補充道:“已經向吳老師請假,你不必擔心。”
吳老師連忙說是,又拍拍她肩膀,滿眼都是鼓勵的笑。
至此,怎能不配合?有錢有權真是好,連請假都比旁人利索。
又想莫不是程先生來找麻煩?好頭痛。
另一方程景行已收拾妥當在書房裏等著,一根煙靠著藍玻璃煙灰缸獨自燃盡。他一整天有些恍恍然,自她走後,片刻寧靜也無。
怎會?不過是匆匆過客,連名字都沒有。
不,有的,七七,沒錯,是七七,這名字一聽便是假,如白牡丹紅玫瑰,出來做還有藝名花名,好講究。
以後還要賣場賣笑賣身體,在滿臉橫肉的男人身下婉轉低吟,是否還會如今晨一般,海妖似的歌唱?不,是小美人魚,重返大海時最後一聲溫柔呼喚。
那回眸時的笑容,如她演化而成的泡沫,美麗而短暫,稍縱即逝,卻是傾國傾城。
興許一切不過是她的手段,不錯,是她謀生的手段。
門響,他說“進來”,許衝便推門而入,他抬頭,卻是驚異。
而未央經一路思索,仿佛已然料到他們所謂何事,她對著房子駕輕就熟,大大方方在他對麵落座,身上雖是純純校服裙,麵上卻已掛上諂媚笑容,架起腿,眨眨眼說:“程先生有事?居然找到學校,嚇我一跳。”
又是半嗔半笑,好個花樣容顏,迷人眼。
程景行緘默不語,死死盯住她水樣唇角。
兩人之間氣氛詭譎,許衝不知所為,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這就是林未央。”原來他二人早早認識,許衝感歎緣分之妙,妙不可言,卻不知他短短一句話,已將程景行推入重重泥沼之中,那沼澤張開大口層層吞沒,下一秒便是滅頂之災。
程景行依舊沉默,雙眼猩紅,要殺人一般。
林未央低頭玩著手指,仿佛不曾遇見對麵男人嗜血目光。
許衝暗自驚心,隻道:“那我先出去。”便急衝衝走人,躲開頭頂詭秘雲層。
未央心中擂鼓,暗暗咬牙,罵程景行這老變態,弄不好是有什麽難以啟齒,才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方能解恨的表情。
又抬頭看牆上掛鍾,還有四十分鍾,時間到了立馬走,大財主得罪不起,貪心不足蛇吞象,錢夠了就好,別一不小心賠了性命。
時針分針秒針滴答滴答走得歡暢,那男人終於開金口,隻是依舊眉頭緊鎖,目光如炬。
程景行問:“今年十六歲?”
未央點頭。
程景行繼續問:“九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生?”
未央撐著下巴,有些莫名,但仍抱有好脾氣,誰讓他是客人,是上帝,需得好好服侍,讓他身心舒暢,既然他喜歡玩幼稚遊戲,她耐心奉陪就是。
於是繼續點頭,這次還有補充,“中秋節,很吉利的生日。”
程景行的臉色越發陰鬱,一雙眼眸漆黑,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午後。“你父親是林成誌?”
左眼皮跳得歡騰,未央眯起眼,意識到危險,驟然間全副武裝,一如蜷縮刺蝟,“程先生調查我?哦,原來我這樣大的魅力。”
話音未落,程景行已忍無可忍,一腳將茶幾踹翻,幾上茶杯煙盒煙灰缸一溜煙滾下來,好大聲響。
他惱怒地拉扯頸上領帶,奮力掰開衣領,襯衣領口上端紐扣統統散落。他像一頭憤怒的獅,胸膛起伏,青筋暴現,喘息不定,仇恨怒視。
對陣
未央被嚇得一愣,又見他恨恨朝她看來,不由得一點點往後挪,而這動作仿佛觸怒了他,他霍地起身,長臂一伸就要來撈她,而她更是靈活,爬起來便往門外衝,偏偏腿不夠他長,在門口即被逮住。
程景行氣昏了頭,也顧不著手上力道,抓著她纖細手臂,一把掰過來,將她甩在門上,另一隻手向後一撐,砰地一聲關緊了門。
未央的背撞在硬邦邦實木大門上,疼的心都揪起來,抬起眼,一張暴怒的臉近在眼前,他一手撐在她耳旁,另一隻手扣住她手腕,將她小小身軀困在身前,這姿勢這距離曖昧而危險,他粗重呼吸全然撲打在她頸上,激起一片片細小疙瘩,撩撥敏感脆弱的神經。
“跑什麽跑?我還能殺了你不成?”他咬著牙,忍著恨,仿佛要將她咬碎。
未央心中驚恐萬分,卻無奈他是有權有勢上等人,隻得戰戰兢兢裝出笑臉,賠上不是,千錯萬錯,都不是錢的錯。“怎麽會?我隻是想去倒杯茶。”
又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裝出滿臉無辜,“程先生也渴了嗎?”
“你他媽少給我來這一套!”他大吼。真不好伺候。
未央在心中罵,徹頭徹尾神經病,抓去療養院裏吃餿食喝臭水才好。
張口是錯,不如閉嘴,任他抽風,吵一吵過去了就好,如經期女人,不能惹。
對視許久,程景行越發焦灼,拖著她手腕又將她塞回沙發,指著她喝道:“坐好,哪也不許去!”
他轉過身,背對她,揉著一頭短發,那背影,教人看了心疼。
世界充滿變數,何以會走到如今一步,誰能知曉。
恨恨恨,恨不得掐死那小妖精,年紀輕輕不知學好,風月場裏穿梭,吃青春飯,賣肉為生,自甘墮落,害人害己。
一回頭,她竟還在笑,簡直可惡。
她將橫倒在地毯上的茶杯扶起,蓋好杯蓋,收拾妥當,方才抬頭問:“程先生有什麽難言之隱麽?我聽著就是,絕不說出去。”
程景行見她輕鬆模樣,頓時起了壞心,耐不得他一人苦熬,偏要拖她進來,瞧瞧那時這黑心肝小姑娘是否仍能如此遊刃有餘。
於是重新麵對麵坐下,點一根煙,耐下性子說:“知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未央一時警醒,接下來的事情約莫猜到幾分,麵上仍是無所謂樣子,“我爸爸說我命苦,生下來便沒了親娘,至於姓什名什,都是已故傷心事,何必記掛,徒增傷悲。於是我也不再問了,橫豎死了就是死了,他不願說,又何苦逼問。”
“哼——”程景行滿臉譏諷,“看來你還是個孝順孩子。”
未央不甚在意,繼續說:“孝乃立人之本,程先生想必是極孝順的人。”
他挑眉,那一瞬風情,惹人沉醉,“噢?何以見得?”
她笑,那一垂首溫柔,引人追尋,“說不清楚,全憑女人直覺。”
程景行道:“分明是十幾歲小姑娘,女人,你還差得遠!”
未央眨眨眼,偏著頭,微笑提醒,“今早就已成了女人了。”
程景行的神色刹那僵直,陰雲密布,是她又一次挑釁,好個野性難馴。又是懊惱,明明要步步緊逼,卻被她輕描淡寫繞走,是他輕敵。
而未央自有算計,看他被那一句話觸怒,她隱約猜到,他與她有千絲萬縷聯係。最糟糕的一種,莫不是與她有血緣關係。
“林未央。”他身體前傾,鄭重其事,“你母親並沒有死,是林成誌帶走你,瞞了你十六年。”
“所以呢?”她抬眼,斜睨,狡黠如一尾令狐,卻有看透世事的淡漠,侵染決計不會出現在十六歲少女眼中的冷然,“程先生要告訴我,當年母親並非不要我,而是世事艱難,一個名門閨秀同一個吃軟飯有家室的男人,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而孩子生下來對女方而言拖累更重,於是乎,隻好托付給男方,卻不料他帶著孩子一走十數年杳無音信,女方尋子不得,隻好放棄?”
這回還是程景行吃驚,又皺眉,滿是嫌惡,“你都知道?林成誌都告訴你了?”
未央搖頭,“十幾歲小姑娘不是人人都好騙,我拚拚湊湊大約是這麽個故事,但現在看來……主線正確,細節出錯,似乎,母親並不是都如課本描述那般偉大,外公外婆也不是都愛含飴弄孫。”
末了苦笑道:“爸爸什麽都沒說過,你放心,連那女人名字他都不曾提過。”
他沉默,林未央這個女孩子給他太多驚訝,聰明得讓人頭痛。
“那麽……”他不說話,便隻得由她來開口,故事總要繼續,“你的故事呢?程先生?往事略去,可以直接說目的了。”
他心情很糟,極其不喜歡被別人掌控的局麵。
又是一陣沉默,等得人耐性耗盡。抬頭看,他卻還在扮深沉,若不是一張俊臉賞心悅目,恐怕早要摔門而去。
“我來汐川並非為公事,而是為了把你帶回去,林未央。”
“原來找我好容易。”她輕輕感歎,更像是譏諷,笑裏藏刀,防不慎防。
她態度囂張,與先前判若兩人,“怎麽?你不怕我了?”
未央撐著下巴,目光落在他鬆散的衣領上,“程先生已不是我的客人,自然不用處處賠小心,時時陪笑臉,更何況,我心情不好,沒有興趣再裝。”
程景行有些無奈,依舊忍不住嘲諷,“原來心性頗高,又何苦來做這一行?好好念書不行?偏偏愛玩樂愛消遣,好逸惡勞,最終隻好靠身體吃飯。”
未央突然覺得自己已變身鬥士,要與這不食人間煙火上等神仙三百回合,哦,她就是那孫猴子,如來佛祖卻還在西天念經。
“程先生不知道‘世事艱難,生活所迫’八個字如何寫?人人都想過上等生活,生來有保姆有牛奶,五六歲上最好小學,有老師耐心一遍遍教,回家來做小霸王,想要什麽開口就是。十四五歲青春期,還得有人討好有人開導,動輒自殘自殺離家出走?不不不,老天爺素來不公,有人生來泥地裏打滾,饑一餐飽一餐,更不用說念書識字娶妻生子,有一口飯吃有一件衫就已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頓一頓,更問:“程先生餓過肚沒有?那腹中空空饑餓滋味,如螞蟻噬心,教人終身難忘。”
程景行一愣,回過神來才悟到——竟被小輩教訓,看她那隱隱得意模樣,膽大包天,真叫人氣悶。“任何挫折都不能成為墮落的理由。還是……你在怨恨,怨恨母親將你拋棄,如果留在程家,興許過的也是富足生活。”
問到點子上,她正等著這一句,心底裏竊笑,眼睛裏卻是肅然,“墮落?沒有買家,哪來的賣家?無所謂,總有人陪我一起墮落,十八層地獄走一遭,手牽手也挺浪漫。您說是不是?”
她像一根針,心眼比針小,卻比細針鋒利堅韌。
程景行恨恨瞪著她,“我建議你,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太遺憾,要所向披靡才痛快。她雙手環胸,好整以暇,主導權都在她手中,怎教人不快樂,“啊,忘了問。”恍然大悟,又有十分好奇,“既然我母親姓程,那麽程先生和我是什麽關係呢?”
嗬,什麽關係,自然是男女關係。
程景行看著她不懷好意的笑,心中思慮是否應該將她帶回程家,這魔星一般人物,不知會掀出什麽樣風浪,最起碼,她已將他攪亂。
但諾諾已等不了。
“你母親程微瀾是我二姐。”
未央有片刻怔忪,雖是意料之中,但事實說出,仍舊讓人驚歎。原來昨夜零亂片段竟是驚天動地,原來本以為再不相遇的兩人,原來本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被命運顛覆了界麵,再次相交。
“舅舅?”她想得出神,不自覺念出口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想,她搖頭,“可以選擇不嗎?”
這又讓程景行迷惑,“為什麽不?大好的前途擺在麵前,隻需點一點頭,就有富足的生活,慈愛的母親,光明的未來等待。”
這回輪到未央欺近了,看著他的眼睛,反問道:“十六年前扔下新生女兒不顧,十六年間不聞不問,十六年後卻突然千裏尋子。程先生,你是生意人,比我更明白,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高額誘惑之下,是更深的陷阱,我不是擅於攀援的人,自認躲不過。請程先生高抬貴手,放過我。”
她的眼睛,倒映著他的影,這樣清澈明晰,透亮如飽滿明珠,他喜歡,她的眼睛。
程景行攤手,“父命難為,恕我無能,無力相救。”
未央問:“將我綁走?或是用家人生命威脅?”
程景行無奈地笑,“林未央同學,我不是黑社會。”
不料她挑眉,理所當然,“一樣,不是嗎?”
程景行道:“許秘書會去與你家人商談,失去女兒的損失,我們盡量補償。”
“談妥了告訴我一聲好嗎?我想知道林未央值個什麽價錢。”她已站起來,理了理裙擺,抬頭看著牆上掛鍾,十點四十五,趕回去還有最後一節課未完。
程景行架著腿,神態悠然,“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吃過午飯就走。”
未央點點頭,“祝您順利。”
“除了昨晚。”程景行轉過臉,看向頓在門口的林未央,“一切都很順利。”
又整理襯衫領口,眼皮不抬一下,“我希望我們都將昨晚的事情忘掉,如果你需要封口費的話————”他與她的眼神相遇,一個輕慢鄙夷,一個桀驁不馴,“我會另外支一筆錢給你,多少夠?”
未央回過身來,默默微笑,闃然不語,笑得他雙眉緊鎖,才開口,“一萬?買不來程先生一件衫;五萬?大約還不夠程先生一局牌;十萬?舅舅肯給嗎?”
程景行勾起嘴角,涼薄一笑,起身從包裏翻出支票,刷刷大筆一揮,遠遠遞來,好瀟灑。
林未央鄭重接過,十萬塊捏在手中,不過如此,輕飄飄抓不牢。
十萬,鳳嬌嬸子要賣多少斤魚蝦,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場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床。
抬頭,遇上程景行鄙棄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態,真叫人恨。
開口,是未央贅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筆一揮夠人幸苦一輩子,不,一輩子也存不了這麽多。隻不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程先生以為,您自己又比我幹淨多少?”
她一摔門走了,程景行仍望著空門發愣。
自從遇上林未央,真是諸事不順,明明給了錢卻還讓人指著鼻子一通好罵。
小姑娘脾氣不小。
十八層地獄,早早給你留好位置。
她捏著支票,一路憤憤地想。
暫別
心不在焉混到放學,又隨人流湧出校門。
對麵的欄杆上空蕩蕩,滿地的煙灰被海風卷走,那傻仔不知去了何處溜達,半點蹤跡也不留下。
黃昏時到家,一家四口人難得同桌吃飯,鳳嬌嬸子滿麵紅光,大約是方點過票子,仍沉迷在嘩啦啦脆響的鎮魂樂中,久不自省。林成誌沉默,林瑞聰低頭扒飯,倒是沒有一個人敢先開口,仿佛怕一不小心驚醒了眼前盼了千萬年的富貴夢。
飯後,未央自覺收拾碗筷,鳳嬌嬸子卻一反常態地搶過去,麻麻利利幹起活來,“你以後就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啦,洗碗傷手,我來我來,你不要碰,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好上路。”
然而未央不曾退開,她緊緊抓著手中油膩膩的筷子,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的固執與倔強又開始冒頭,如雨後地春筍一溜煙在心中瘋長,漸漸將所有理智吞沒。她死死盯著鳳嬌,如一隻受傷的小獸,憤怒與傷痛一並爆發,她將成流離失所的浮萍,無根的花,永無止境地漂流。
鳳嬌嬸子被未央盯得發寒,思量著是不是做得太過,又或是這小丫頭不識抬舉,得了個有錢親戚頭抬得天高,就怕到時候沒啥子好事,被人收去作家妓。
隻一晃神的功夫,未央已收拾好桌子往廚房去,水龍頭嗡嗡地響——今天又停過水。
鳳嬌嬸子憋著口氣,又不敢向未央去發——好歹她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指不定以後瑞聰還要靠她幫忙,一橫眼看著家中窩囊廢,啐一口,“抽抽抽,當心煙燒死你呀。”
林成誌依舊沉默,在電視機藍藍光幕下,如一尊被酸雨侵蝕後麵目全非的雕塑。
廚房裏,未央的眼已模糊得看不清,隻得用沾著白色泡沫與油腥味的手背胡亂抹一把眼角。
些許泡沫粘在臉頰,再一點點滑落。好癢。
電視裏播放著纏纏綿綿言情劇,瓊瑤阿姨的故事還未結束,一對對癡男怨女淚眼朦朧,張口就是你殘忍你無情你無理取鬧,拉拉扯扯糾糾纏纏好熱鬧。
世界充滿了歡喜,從不獨缺她一人。
耗到八九點,兩塊五一包的煙抽了大半,林成誌才揣著褲兜站起來,對未央說,“走,去散散。”
未央正給林瑞聰削蘋果,小刀子一滑悶頭撞上指腹,留一道淺淺傷口,白色的皮肉外翻,好半天才湧出血來。
燈光太昏暗,沒有人看見。
一路上林成誌低頭沉默,許多次想開口,卻最終化為緘默,沒有人知道如何開始,就如沒有人了解何時結束。
兩人在夜市裏停住,未央拉著林成誌圍著小桌坐下,林成誌原先不肯,但拗不過,又想明早她便走了,也許三年五載見不著,還有什麽可說。
林成誌點了一碟花生米,未央要了盤爆炒花甲,寫菜單的小弟問,還要不要酒水?林成誌仿佛受了驚嚇,忙不迭擺手,不要了不要了。小弟收起筆,大聲對廚房喊菜名,轉身悻悻然走了。
未央去了前台,拎著一瓶劍南春來,林成誌看得眼睛都直,“退回去退回去。喝了酒,你媽又要囉嗦。”
未央搖搖頭,已開了就蓋,兩個小杯,一一滿上,推給林成誌一杯,自己一仰頭幹了另一杯,笑笑說:“爸,我請你,我有錢的。”
林成誌一時無語,也不去動那酒,抽了根煙來叼在嘴上,不點火,隻回味著那尼古丁滋味,垂著眼,喃喃說:“你有錢了,有錢了……”
他頹然仿佛已至暮年,花白的頭發和龜裂的褶皺,老得麵目模糊。
他心裏明白,未央的錢怎麽來。
她終究是將自己賣了,他的小姑娘被錢踐踏。
未央說:“爸,明天我就走了。”
林成誌點點頭,端起酒來抿一口,眼睛紅紅,似乎一口酒便醉了。
未央說:“爸,我留了些錢,在枕頭底下。”
林成誌連忙搖頭,“不,你帶走,家裏有錢的。”
這一聲弱弱,連自己都不能相信。
“爸,我是要去好日子的,怎麽會缺錢花。”未央突然握住他的手,滿手開裂的堅硬的繭子磨著她,他已經很老很老,四十歲不到的男人,看上去卻比五十幾老頭更加蒼老,絲毫尋不出,那年將程微瀾迷得神魂顛倒的俊秀少年的影子。歲月將他的一切消磨殆盡,一點一滴,在他背著兩三百斤水泥板時,在他於烈日下牛馬一樣討生活時,在他掏盡積蓄在賭場上放肆一搏時。
未央覺得即將失去他,於是愈發抓緊了他的手。“爸,折子裏一共六萬,您老了,別再去幹工地裏幹活,拿著錢開個小鋪子吧,別再賭了。”
“哎,哎,哎。”林成誌埋著頭,一字字歎息。
未央說:“好好過日子。”
林成誌依舊點頭,這次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父女兩對坐著,一瓶酒喝了大半。
未央臉上紅彤彤,朦朧著眼睛看著林成誌在對麵捂著臉哭。
林成誌抹了一把臉,緩了緩說,“央央啊,爸爸對不起你。”
未央搖頭,舉了酒杯,“爸,我過得挺好,你別亂扯。”
林成誌側著頭,避開她的眼睛,“是爸爸沒用,讓你跟著過窮日子。賺來的錢拿去賭,欠一屁股債,害得你沒錢念書。明知道你去那種地方上班,卻一聲不吭。央央你太乖,又要還債又要掙學費,從來……從來沒抱怨過一句。有時候我想,你哪怕跟我鬧一鬧也好,罵我恨我都好……都是我……”
未央突然想起,十五歲夏天,家裏破破爛爛小木門被敲得震天響,一家人抱在一起,誰也不敢出門去看。此後常常大清早起床,推開門,牆上都是紅紅油漆,有時是“欠債還錢,殺你全家”,有時是些汙穢字眼,將他們全家罵了個通透。
原來是林成誌借了高利貸去賭,想著一翻番贏個過癮,卻不知輸了個精光。鳳嬌嬸子在家呼天搶地,要撞牆又要上吊,最終還是賣了首飾家具,街坊親戚一家一家跪著地求,求來個大半。
後來,未央沒有了學費,隻好自己出去掙,夜場裏收入不錯,湊足了學費,零零散散還清些債務,總算沒人上門來鬧。
未央說:“爸,你哪有對不起我。是我該謝你,當初不曾將我丟下,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供我念書,給我一片遮雨地。要不然現在林未央就是在孤兒院裏喊肚餓,或是更慘,被人撿了去砍手砍腳,丟在路邊磕頭乞討。”
又喝一口酒,笑笑說,“我很好,真的很好。”
夜市裏人來人往,長長吊著的燈泡不住晃動,人影撲朔。
未央又一人往西街去,走過黑漆漆老巷子,便到細細家門口,不遠處是阿佑家老屋,早已沒人住。
餘嬸嬸家等亮著,今夜沒生意上門。
未央敲門,半晌才有人來開,餘嬸嬸鵝蛋臉,四十歲女人依然風姿綽約,笑著招呼未央進去。細細未在家,又不知道去哪裏瘋。
兩人寒暄一段,餘嬸嬸猜未央有事交代,便關了電視靜靜等她。
未央從褲兜裏掏出個紅紅折子,遞到餘嬸嬸手裏,她不接,未央便將它放在桌上,“嬸嬸,我要走了。”
餘嬸嬸一驚,“未央,你別嚇我,好好的走哪去?”
未央勉強笑笑,不自在地說:“城裏來了有錢親戚,要將我接回去過好日子啦。”
餘嬸嬸皺眉問:“怎麽突然就來接人?弄清楚沒有,別是人販子,好好的姑娘騙了去賣,到時候想找找不到。”
早已經收了滿滿幾遝定金,怎會擔心。女兒有沒有不重要,錢有沒有才最重要。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未央心裏仍是恨的。
未央舒展了眉眼,故作輕鬆,“嬸嬸,我並沒有太多牽掛,細細是我最好的朋友,阿佑是我最擔心的人,還有嬸嬸,您身體也不好。”她將那折子往前推,“明早就走了,那家人富得很,錢是用不著的。這折子裏五萬塊,嬸嬸您當幫我收著,細細要念書要嫁人都用得上,還有阿佑,您知道的,阿佑沒個家人,在外頭混,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被抓進局子裏,到時候還得勞您去保他。”
餘嬸嬸不肯收,抓著折子往未央身上塞,嘴上罵著:“你這說的什麽話,細細是我女兒,我能不管?阿佑是我侄子,我能不管?未央你聽著,這錢你帶好了,誰知道過去了是什麽樣,留著錢傍身總是好的。”
卻不想未央“咚”一聲跪下,抓著餘嬸嬸手臂,咬著牙說,“嬸嬸,長輩裏就您對我最好,我從小沒了媽,您真就跟我親媽似的。我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實在是舍不得。求求您收了這錢,不然走哪我都不安心。”
餘嬸嬸掉了眼淚,拉未央起來,兩個女人抱著哭,一縱狂放的熱鬧。
十點,細細還沒有回來。
未央同餘嬸嬸道了別,臨出門又囑咐,“嬸嬸,別說這錢是我的。別跟阿佑說。”
餘嬸嬸未點頭也未搖頭,隻說,路上小心。
未央等不來答案,隻能暗自歎一口氣,裹緊了外套走入叢叢夜色之中。
真希望,明天用不到來。
回歸
車子開不進窄小巷道,隻在街口等著,兩旁店家都顧不上生意,伸長脖子探出頭來觀望,那小轎車烏溜溜閃閃發亮,車頭燈長的更是凶悍,仿佛瞪大了的老虎眼,好威風。
今天真是好日子,熱熱鬧鬧過大節似的。
往裏走幾步,林家門口擠得人滿滿,悉悉索索都是議論聲,一溜溜人頭黑壓壓挨著,人人都熱情滿脹。“聽說林家小姑娘是個富貴人家的種,不知兜兜轉轉怎到了窮鄉僻壤來,哎呀呀,早就看出那小姑娘不凡,原來真是上等人。”又有人不以為然,咂咂嘴,唾沫星子掀到對麵人領口上,“怎知道不是被騙回去賣了?還是做童養媳衝喜?別看世道變了,人可都沒變。”
還有人抱頭鼠竄,生怕一步登天的小姑娘再來尋麻煩——陳大禿子的光腦門油光發亮,人群裏怯怯躲著,又是咬牙切齒,那姑娘一股子風騷勁,真是被看上了,有錢人家花樣多,接到城裏去,肯定要被折騰死。
又矮著身子往旁邊人身後躲一躲,哎,千萬別再讓人瞧見。
未央拎著小包出來,卻也沒料到能有這麽一大群人來看熱鬧,驀地一怔,茫茫然站在門口,倒不知道究竟要做什麽。
哪曉得鳳嬌嬸子心急,生怕送不走瘟神,在她背後猛地推一把,拔高了嗓門喊,“看什麽看?眼紅了嫉妒了是吧,有本事你們也去撿一個矜貴種來養啊?誰有我心善,不明不白的野種也好吃好住養上十七年?老天長眼呀,小野種也能變大貴人……”
鳳嬌嬸子自顧自嘰嘰咕咕說一大堆,推推搡搡地在人群裏穿梭,一口一個野種叫的歡暢,未央這些年早被她罵慣,隻默默然低著頭走路,鳳嬌嬸子得了便宜賣乖,自然逢人就倒苦水,仿佛這是佘了大本的買賣,是她心太善,打落牙齒和血吞,誰都不要來搶,這苦死人的差事,隻有她鳳嬌受得。
巷子口外,三輛車一溜停著,都是黑漆漆吃人模樣,中間一輛最是霸道,走近看,隱隱約約瞧見他輪廓。
許秘書下車來,接過未央的小包袱,對鳳嬌嬸子說,“林小姐我們就接走了,您放心,絕不會虧待她。”
“放心,放心,當然放心啦。”鳳嬌嬸子一連忙點頭,滿臉諂媚的笑,那褶子湊在一處,說是奴顏媚骨也不為過,又一巴掌拍在未央背上,換了關二爺重棗臉,“到了那規規矩矩的,少給我弄出些妖蛾子,我可再不會管你。”
未央不說話,隻點點頭,看著許衝說:“我上哪輛車?”
許秘書抬手引路,“林小姐與程先生一起吧。”
未央往前走幾步,將要上車,卻又快步折回來,一把將鳳嬌嬸子抱住,旁人看了都歎母子情深難舍,鳳嬌嬸子自然料不到未央有這舉動,僵著身子不知所措,卻是未央隔著老舊衣料貼著她鬆垮垮的肉,寒森森地笑。
細小的音調黏糊糊小蛇一般鑽進耳裏,是未央在耳邊說:“王鳳嬌,你就是個賠錢也沒人上的爛貨,陳大禿子在他的店裏幹了你多少回?幹得你爽吧,連我也要送到他床上去。賣了女兒賺大錢,高興壞了吧?嗯?你放心,我不會找你算賬的,你的賬,我都掛在瑞聰頭上了,等著看吧,看他怎麽死的,嗯?還有,再叫一句“野種”,信不信我叫人把你那心肝寶貝兒子打殘廢嘍?”
未央鬆開她,笑嘻嘻說,“媽,等我大了,一定接您去城裏,還有瑞聰,我一定會讓你們過好日子的。”
鳳嬌嬸子依舊傻傻呆呆,動也不動。未央卻轉了身,腳步輕快地拉開車門,坐在另一側。
程景行已有些不耐,抬手令司機開車,不過多久,小地方的狂歡便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隻鳳嬌嬸子石像似的站著,仿佛是舍不得那小野種,還站在巷子口眼巴巴望著呢。
許秘書坐在副駕駛座上,程景行靠著車窗,未央看著窗外景物出神,車子裏靜悄悄,連音樂都不肯放。
聽程景行開口,懶洋洋地諷刺,“告別場麵很感人。”
未央回過頭來說:“沒有把程先生打動,終究是失敗的。”
程景行問:“最後又折回去說了什麽?”
許秘書從前頭遞過來一瓶水,未央接過放在腿上左左右右地看,答得有些漫不經心,“我說將來賺了大錢一定買大房子孝敬父母咯。”
程景行鼻子裏哼哼,“原來是孝順乖女兒。”
未央回過頭來看他,一雙烏溜溜大眼睛裏還有水光閃爍,見她眨眨眼,滿臉無辜,“有什麽不對嗎?”
程景行便閉上眼,懶得跟小姑娘廢話。
心裏咬牙,有時候真恨不得撕碎了那張臉。
車裏好靜謐,故此將那刹車聲響襯得無比尖利。
梗著脖子紅著臉的阿佑站在車前,定定地望過來,灼灼目光流火般陷落。
司機為難地回過頭來,許衝從後視鏡裏看著身後兩人,而程景行是側過臉來看她,嘴角掩不住涼薄笑意,一寸寸都是鄙薄。
未央卻是挺直了背,忽而回視後視鏡裏書生眼眸,許衝顯然未料到小姑娘如此淩厲,隻有溫溫柔柔笑一笑,算是賠罪講和。
“司機師傅,等我兩分鍾好嗎?”也不等人回答,便麵無表情地打開車門下去。
程景行看了看表,並無多餘情緒。
未央徑直走到阿佑麵前,突然間笑起來,帶著令人憤怒的輕慢與鄙薄。“我這就走了,咱倆之間的帳要算也難,你多少算個男人,就別囉囉嗦嗦要斷不斷。橫豎我再不回來,以後也都沒有瓜葛,自此後各安天命吧。”
阿佑咬著牙不肯開口,眼淚珠子三四滴落在路上,裹滿了灰塵,不一會就幹了,不見了。
未央的手揣在口袋裏,一下接一下毫不吝嗇地掐自己,卻也痛得麻木,更流不出淚了。隻看著阿佑哭,紅紅的眼睛,自他爹死後,才頭一次見他哭。
連他母親改嫁時,他也不過瞪大了眼,柱子似的站在門口,看她穿紅紅衣裳,做好一頓午飯,有魚有肉,也沒來得及吃,就跟那男人去了,留著空蕩蕩房子,滿滿一桌子菜,還有髒兮兮的阿佑,就此走了,再沒回來過。
未央說,“我走了。”便就轉身。
他也沒敢拉她,更沒敢抱住她。隻是低著頭,連看也不敢看那背影。“十年,十年之後我還沒死,就去娶你。”
未央說:“萬一我早嫁了呢?”
阿佑說:“殺了他。”
未央停了腳步,不敢回頭,眼睛直直盯著車窗裏一張張看好戲的嘴臉,定格的表情如死沉沉人形木偶的臉,能動能說,依舊絲毫生氣也無。說出話來,卻又是輕浮語調,讓人聽了,真恨不得罵一句賤,活生生忘恩負義小婊 子,無情無義。“別作夢了餘天佑。看你這樣子傻,最後給你句忠告,餘天佑,別悶頭悶腦地一心一意對人好,特別是女人。”
又忘了交代,阿佑本名餘天佑,隻是老子死了,娘改嫁,沒人再記得那姓,上頭的喊一句“阿佑”順口,下麵的叫一聲“阿佑哥”親切,於是便再沒人記得他姓什麽了。
又不是響當當大人物,誰要記得他窮祖宗留下的破姓氏,想喊什麽全憑自己高興。
她利利落落開門上車,從他身邊掠過,如一道追不回的影,遠遠飄走了。
她盯著前座,怔怔不語。
程景行忍不住瞟過去一眼,不想遇見她眼底濕潤的霧氣,絲絲縷縷煙霧似的漫過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而下一刻她卻是眨了眨眼,那水汽便都沒了蹤跡。
他為她的鐵石心腸鼓掌,比起依依惜別動人場景,方才那一幕更教人喜聞樂見。
而林未央木木地坐著,若一朵委頓了的花。
程景行突然說:“五十萬。”
未央回過神來,神色淡淡,“哦,是嗎?很公道啊。”
他本還想追問,何謂公道,卻看見她將臉轉向車窗,靜靜看著窗外一閃而逝的風景,一霎之間仿佛也融了進去,變作那稍縱即逝的光陰,與呼嘯的風聲一同去了。
他的心便軟了下來,抿著唇看她默默流下眼淚,無聲無息。
她哭泣的背影單薄如紙,影影綽綽閃爍。他閉上眼,竟是忘不掉了。
大約三四點下了高速,回到戩龍城,這裏雖不近海卻是古老大運河終點,八國聯軍打來後率先開放的城市之一,許多殖民時期的建築保留著,與高聳入雲的大廈錯錯雜雜交互輝映,再連帶著城市裏暗藏的貧民窟,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程家老宅本是日占時期留下的三層小洋樓,後來再修建,亦保存了原來風貌,院子裏結了許多紫藤花,看起來倒像是回到民國時期,興許屋子裏還有老式留聲機與法式落地窗,天鵝絨簾子,一色優雅貴族氣韻。
這一家子人無時無刻不再向世人炫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高貴——這兩個字冷冷紮進未央心裏。她仰頭看,這裏天空碧藍如洗,棉絮似的雲朵飄飄浮浮,她便也浮浮沉沉如墜雲端,卻不是美好景象,隻是焦灼,緊盯對未來暗藏的危機。
程景行早已經交代過,進了門她也不是程微瀾的親女兒,隻不過是在孤兒院裏見著投緣的無父無母可憐小姑娘,帶回來收作養女,也給她親生女兒嚴一諾做個伴,更是大大一件功德,要求西天佛祖仔仔細細記下來,又成他程家祖上積下的德。
未央倒沒什麽意義,隨口應一聲敷衍,本來她便沒想過當真能認親,這樣也好,不點名不說破大家都自在,免得到時候撕破臉皮,還要背上不孝罵名。
而程景行又有些許吃驚,因未在她臉上尋到半份失落情緒,回頭想,她本來就是鐵石心腸,怎會為此掛心。
但心底裏還是不快,他皺起眉,儼然將自己當做長輩,想著這姑娘十七年不知是怎麽養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我行我素目中無人,半點家教沒有,到了程家,還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宅子裏靜悄悄,有新鮮人物進來也沒人理會,保姆麻麻利利收拾著,一塊抹布兩三道擦下來還是幹幹淨淨。
廳裏有人翹著腿看報,見程景行進門來才起身,那報紙捏在他手上嘩啦啦響得厲害。
這男人長的略偏女相,眉眼中自有一股剛柔並濟之美,那眼睛生得頂頂好,如大師手下妙筆丹青,大大小小起到好處,最勾人是眼角微微上揚,自有一派風流氣韻。
他走進來,手肘搭在程景行肩上,勾起了唇角,笑問:“小妹妹好漂亮,哪裏來的?我竟沒有見過?”
那目光隨即落在未央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是何等情致,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未央便隨意笑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他推程景行一把,催促說:“快上去吧,老爺子等著你呢!漂亮妹妹我來照顧,你就放心吧。”
程景行含含糊糊應一聲好,又皺著眉,回頭看未央一眼,那眼神有些複雜,未央沒興致體會,便垂下眼瞼視而不見。
程景行脫了外套往樓上走,那男人便熱絡地招呼起她來,仿佛是認識了許久,無一絲生分。
戩龍城的太陽要落了,落下山,非沉下海。
初見
宋遠東帶她參觀府宅,程景行在轉角時看見他手舞足蹈興奮模樣,像是有了新目標,而林未央恰是抬頭,任宋遠東在一旁說,那一雙靈慧的眼,牢牢將他禁錮,仿佛是早料到他這一刻要回頭來看,已等他許久,等,等他落網。
他又懊惱起來,拉鬆了領帶腳步沉重地往上走。
宋遠東說:“我帶你去看看房間。”說著往樓梯上去,二樓轉角第一間就是了。
他靠在門邊,笑嘻嘻說:“坐北朝南,光線充足,一房粉紅色小碎花泡沫,怎麽樣,喜歡嗎?”
未央拉了拉那俏麗嬌羞的粉紅窗簾,點點頭說:“唔,非常漂亮,您費心了。”
宋遠東來攬她肩膀,她卻突然坐在床沿,令他撈了個空,“那當然,從天而降的小公主,應該要有一個映襯的房間。”
未央卻是笑不出來了,起身去拉衣櫃,那一櫃子洛麗塔式的衣裙展露眼前,一色粉生生的紅黃藍綠白,真令人頭痛。
宋遠東還要湊近來問:“你穿上才好看。”
未央看著他那一雙水燦燦的眸子,隻想說,“你穿上了一定比我好看。”可還是忍住,生活輪不到她來挑剔。“謝謝。”
宋遠東說:“忘記自我介紹,我叫宋遠東,遠東軍事基地的‘遠東’。你可以稱我遠東或者東東哥,我在程家是大閑人,又需要隨時找我,全天待命。”
“東東哥?”未央含笑看他,“我如稱你東東哥,你要叫程先生什麽?叔叔還是舅舅?”
宋遠東適才了悟,搔搔頭說:“可是我也不想被人叫老,你可直接喚我遠東。”接著問:“為什麽不稱他舅舅?程先生叫起來多生分?”
未央道:“程老先生還未正式將我介紹,我在程家便還是陌生人,稱程先生更為禮貌。”
宋遠東道:“為避免顯得太過急切而留下急功近利的映象?景行對你頗為費心,是你太過謹慎。”
未央卻不說話了,隻對著他靜靜笑著,那笑容涼薄,細細看來,竟與程景行有六分像。
程景行出來的時候未央與宋遠東正在紫藤花架下說話,未央坐在小秋千上,纖巧的身子輕輕擺蕩。
他從窗口往外望,隱約瞧見她純淨笑容,眼前仿佛隔著薄薄一層煙霧,什麽都看不真切,隻記得她光潔額頭上積聚的汗珠,她抓緊被單的手,她唇上細細密密的呻 吟,還有柔軟鮮嫩的身體。
他大約入了魔障,許多事物,總是愈禁忌愈誘惑。沒有人知道是為何開始,就像沒有人了解該如何結束。
宋遠東說:“景行在偷偷看你。”
未央抬頭去往那窗台,隻瞧見晃動的簾布,靜悄悄揚起又落下,“是嗎?沒看清楚。大約是程先生有事找你。”
宋遠東挑眉,“林未央?”
“嗯?”
宋遠東饒有興致,“我覺得你,真是有意思。”
未央便笑起來,“新來的玩具讓宋先生很有新鮮感嗎?”
宋遠東一愣,“生氣了?”
未央搖頭,“跟宋先生開個玩笑而已。程先生既然下樓了,要不要進去等,怕他還有什麽安排。”
宋遠東伸手拉她起來,依舊被她不經間躲過,“你對景行很依賴?”
未央低頭絞著手指,嘴角是瘮人的冷笑,“是呀,程先生是好人。”
才走幾步,身後便有了聲響,大鐵門敞開來,一輛紅豔豔地跑車闖入視線,不多時司機下車來,一身剪裁流暢的裝束,烏亮的頭發高高挽著,一張臉若三十出頭風華正茂,踩著高跟鞋徑直往屋內走。
未央與宋遠東相視一笑,她已將那女人認出,雖說不願承認,但血緣一詞並非無中生有,她心中有莫名悸動,便知那是將她拋卻之人。
宋遠東說:“程微瀾,嚴夫人。”
未央繼續往前走著,伸手觸了觸纏綿藤蔓,“看起來似乎很難相處。”
宋遠東一愣,未料到她說的如此輕鬆,想一想,繼而答道:“確實,養尊處優難免盛氣淩人。”
未央道:“驕傲,自私,虛榮,跋扈,嗯,女人通病,富貴人家尤甚。”
宋遠東道:“你很尖銳,在程景行麵前也如此?”
未央回過頭來站定了看著他,唇角有隱約笑意,似乎還有一星半點的譏誚,他不能確定。“生活在底層的孩子分兩種,一種唯唯諾諾,一種滿身利刺。才進了程家,你領我參觀遊覽,又送我大禮,不過顯然,未曾見我喚醒鼓舞感激涕林,至此直接將我劃歸為第二類。非我尖銳,是你先認定我生活崎嶇,所以必定尖酸刻薄與人為敵,才字字句句覺我譏誚嘲諷。不過,如果這麽認為能讓你覺得高人一等掌握一切的話,我不介意被誤解。”
宋遠東聽她說完,依舊保持良好微笑,進退得體遊刃有餘,等她亮了爪子,他還是溫溫良良不將她放在眼裏。“女人的麵貌有許多種,你對景行溫和乖順,對我卻是如此,為什麽呢?你不怕嗎?”
未央答:“你會因此把我趕出去嗎?”
宋遠東搖頭:“我沒有這個權利,也不會。你很會挑人說話,不像個孩子。”
又壓低了聲音,笑著說:“你真像一朵渾身是刺的玫瑰。”
未央道:“玫瑰有什麽意思,傻呆呆動也不能動。”頓了頓又說,“我想這時候最好不要經過大廳,我應該在房裏等程先生邀請。”抬頭問,“從後院可以進去嗎?”
宋遠東點點頭,拍一拍她的頭,緞子似的頭發滑過掌心,絲絲縷縷將掌心曲線纏繞,“很聰明。”
未央便也不再躲了,她對親生母親,還是有些害怕的。
宋遠東絮絮叨叨說:“我才不是程家人,我住隔壁呢。為了你翻牆過來,竟還受一頓教訓。真命苦。”
未央道:“如果今天真遇到個唯唯諾諾苦哈哈小姑娘也就沒什麽意思了,不是嗎?你本來就想看些稍稍不同的。我全了你的心願,難道不好?”
宋遠東卻也不說話了,因為程景行已站在樓梯口等著,麵無表情若一尊斑駁羅漢像。
未央問:“程先生有事?”
程景行便已抓住她小臂往外走,“廳裏開飯,你母親已回來,你該去見見。”
宋遠東擺擺手,“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你們忙。”轉身從後院小徑裏出去了。
未央問:“我稱她母親或是阿姨?”
程景行回過頭來,眉心仍是緊緊鎖著,自從見了林未央,他便沒有一刻安寧,“你覺得呢?”
未央笑笑說:“我覺得她會更中意程二小姐這個稱呼。”
程景行氣結,“你很頑劣。”
未央滿不在乎,“程先生知道什麽叫頑劣嗎?對於您的決定,我從來乖順服從,沒給您添過任何麻煩,不是嗎?”
程景行停下來,大約是想在正式介紹前好好教訓一頓,“我不覺得。你行動上服從無非是因為不能反抗,可你心裏滿懷憤恨,傲氣十足。你聽著,沒有人虧欠你什麽,不要以為自己前來收債,人人都應對你禮貌周詳。”
程景行陡然間脾氣噌噌地往上竄,仿佛是月經不調小腹墜漲,一星半點刺激就讓他跳腳。
不幸未央前頭剛被人訓過,此刻鬥誌昂揚,半點都不願退。她便又彎了唇角淺淺笑,不經意間顯露顛倒眾生之美,又帶他回那一天頂樓裏淩亂場景,絲絲縷縷都是罪孽,撩撥他的目光全然集中在她唇邊,“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們理解問題的角度一致統一,全然認為我天性頑劣,性格偏激,居然沒有人好心覺得十七歲的小姑娘剛到新環境,自然有焦灼不安,所有一切通通是理所應當。我自認為達到你所有要求,那麽,程先生還有什麽指教呢?”她往前一步,抬高了下巴望他,“還要管我的心嗎?”
程景行緊抿著唇,低頭看她,表情肅穆,“我希望你不要在程家惹出是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乖乖上前一步,露出溫順模樣,“我願意稱她母親。”
那語調輕輕,仍有細細委屈盤旋,程景行的心便稍稍軟化,長舒一口氣,“走吧。”
“如果程二小姐或者嚴夫人不介意的話。”林未央在他背後幸災樂禍,瞧他瞬間僵直的背脊,突然覺得程景行也非刀槍不入,他大約是對她沒有辦法了,也不回頭,就這麽氣衝衝往前走。
這哪裏是相隔十七年後,親母女相認的場麵。那林未央,分明是半點情親沒有。
大廳裏已長桌上一溜坐滿了人,未央怕羞似的躲在程景行身後,怯怯往外看。那桌上人瞧她小氣吧啦模樣,即便是笑容可掬,也可瞧見眼中輕鄙。未央覺得這反映不錯,起碼還算正常,相比一屋子人抱團大哭,這樣的場景更能讓人接受。
首座上坐著程家老爺子,接下來是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女人,麵皮保養得仍是不錯,隻是白森森地掉粉,一頓飯不知要吃下幾斤鉛。程微瀾麵無表情,眼皮也不抬一下,倒是她身旁坐著的老男人溫溫和和朝她笑,聽程景行一一介紹過,原來是程微瀾的丈夫,嚴文濤。底下還有個二十出頭年輕男子,是程大小姐寶貝兒子許焰,皮膚白得發青,鼻上掛一副細邊眼睛,斯斯文文。程家三小姐未歸,原來程景行行四,是單傳嫡子,從小捧在手掌心的寶貝兒。
程景行對林未央的介紹很簡單,三個字,“林未央。”這身份尷尬,瞧瞧,他也不願多說。
最終還是老爺子發話,死寂死寂的飯桌,咳嗽一聲震天響,“以後就都是一家人了。”
未央點一點頭,扯扯嘴皮子笑一笑,頂著僵屍似的表情也就落座了。
程微瀾顯然對她頗為嫌棄,一頓飯下來悶聲不語,倒是嚴文濤很關愛地問了些廢話是的問題,比如今年幾歲,在哪裏念書,生活好不好,朋友多不多之類,都叫未央滴水不漏地敷衍過去,全然一副唯唯諾諾,好欺負模樣。
末尾,又聽首座上說:“景行,明天帶她去看看諾諾。”
程景行點頭,“好。”
險些將同母異父的妹妹忘記,想來這幾日有得忙,趕場子似的一個接一個,有什麽好見,都是鼻孔翻天橫著走的人,一個個傻兮兮沒什意思。
糾纏
浴室裏有巨大落地窗,將水霧彌漫的身體照個通透。未央轉個身取衣,鏡子裏便轉換了風貌,那一顆顆水珠順著背脊落於挺翹臀邊,無聲無息她便已脫少女稚氣,生澀卻又急於綻放的美麗,不經意間舉手投足,都是無限旖旎風光。
外間傳來沉沉門響,鏡中人側過臉來,勾唇,妖嬈如靈魅。
臥室內亦然徐徐煙霧繚繞,煙灰缸裏都是長長煙蒂,許多還剩大半,仍不肯就此滅卻,仰著頭絲絲縷縷呼喚。
未央套著鬆鬆睡裙走出,因忙著擦頭發而忘了穿鞋,赤足踩在厚重地毯上,那純白的裙邊在膝蓋處飄蕩,一雙纖細的小腿濕漉漉,一滴滴水珠落下,牛乳子似的鮮嫩的外皮。
程景行皺著眉抽煙,抬眼掠過,卻又低下。
未央手上動作一滯,甩手將毛巾仍在床尾,那一頭烏黑長發仍濕漉漉貼著,緊緊貼著不經意間落入眼中的圓潤肩頭。
他的心在秋夜中顫動,方寸之地,岌岌可危。
又聽她喚:“程先生又有指教?”笑嘻嘻沒個正行,目無尊長,半點敬重沒有,外頭倒是會裝乖,到他這裏卻放肆,舅舅也不會喊一聲,倒要讓她學學乖。
這聲音卻是好聽入耳,軟綿綿仿佛床笫低語,一聲一聲不要不要再來再來,口是心非卻又叢叢撩人。
這便又是亂了,掐了煙,斷了這想念。
暗地裏還是忍不住咒一句,妖物,將來不知要便宜誰。
理清了思緒,整一整喉嚨,還是道貌岸然君子風度,“明早帶你去與諾諾見一見。”又補充,“在醫院。”
夜深了,人人退去裝甲,他卻依舊一身筆挺筆挺深灰西服,領帶束得緊緊,半份鬆懈沒有。唯獨眉間沾染些許疲憊,隱隱透出幾份俗世氣息。
未央盤腿坐在床上,看他肅穆麵容,久了便欣賞起那利落線條,一筆筆畫過近乎完美,汐川身價最高的鴨子都比不上。不自覺地笑,一下接一下細細梳著長發,含含糊糊應,“同母異父好妹妹?她可是病了?需要抽血適配型獻骨髓?放心,一定全權配合,紮針絕不掉淚。”
她身上棉布睡裙不甚厚實,隱隱透出胸前墳起輪廓,突兀的兩點顫顫巍巍立著,她一抬手,那豐盈的線條便全然展露,半遮半掩,半明半昧,淒淒艾艾邀約,猶抱琵琶半遮麵之蠱惑。
他眼神飄忽,卻怎麽也逃不開那旖旎風景,隻得心中恨,小妖精胸衣都不肯穿,白嫩嫩雙足床邊晃蕩,也不知是不是內裏也空蕩蕩無遮掩。
春光惱人,程景行略帶些躁動地拉扯領帶,頸子上喉結吞咽。
他的小小動作,卻撩動了她的心——扯落領帶,男人這動作最最撩人,任誰來作,都教人心神蕩漾。
他想一想,似乎斟酌言語,方才開口:“諾諾需要一個腎。”
未央身形一震,撥了撥發尾說:“萬一我也不和怎麽辦?程家豈不是要白養一人?哦,這不比計較,多一雙筷子多一隻碗,無非養個傭人,有什麽了不起?”
她麵上譏諷,他卻突然躲閃,竟是不敢看她。“我會給你補償。”
未央麵上寒森森,卻笑道:“呀,程先生好心善。黑市一顆腎髒賣多少?看在一家人份上給個雙倍價如何?下回你程家還要什麽心肝脾肺腎記得照顧我生意,活體存取,新鮮熱辣,包君滿意。”
她渾身是刺,如針尖如麥芒,而程景行本不是心慈之人,原先有愧又如何,隨她吵鬧,手術當天綁了上手術台就是,辦法多得很,戩龍城裏捏死了她埋都不用,自有警察收拾,火葬了政府買單,幹幹淨淨。於是又惱起來,何必來受她冷嘲熱諷,什麽東西,下作小妓 女,提鞋都不配,倒還真蹬鼻子上臉來。
站起身來逼近她,“林未央,我隻是通知並非商量,你沒得選擇,不要……”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撕破了臉大家都不好過,乖乖聽話才是正道。”她接了話,仰起臉,鼻尖與他隻差毫厘,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呼吸交纏,還有她高抬的頸子,一雙玲瓏鎖骨,悸悸動人。
飽滿雙唇一張一合,她發梢上嫋嫋印度香,熏熏然扭腰擺臀,勾他撩他。“如我不願意呢?程先生要殺我?”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下頜,“總有辦法讓你願意。”
她卻突然笑起來,放蕩而迷亂,然而眼中汲出靡靡水霧,濕漉漉一汪寒潭秋水,映出他此刻魔鬼般臉孔,“好溫情戲碼,催人淚下。我妹妹有這樣的好舅舅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她退開了,坐遠了,小小拳頭握得死緊,一雙眼牢牢將他望住,唇瓣咬得發白,下一刻便流出血來,紅豔豔血絲染紅了雙唇,舔一舔,滿口鐵鏽味。
不過片刻,她已換了容顏,笑一笑,盡是濃重的虛偽諂媚,“程先生不怕我逃跑麽?要不要給門窗加個鎖?最好封死了保險。換腎是大事,務必做到萬無一失,您說是不是?”
程景行有些不耐,但修養極好,一句句平緩陳述,“如果配型合適,需要多少憑你開口,不論多少,程家都會養你到出嫁。”
“還有。”他耐著性子補充,“我希望明天在醫院,你不要做出出格事情,令程家麵上無光。最重要一點,不要在病房裏鬧,諾諾身體虛弱,經不起你冷嘲熱諷。”
他回頭看她,目光交錯,她唇角含笑,仿佛早已練就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一副無所求模樣,招招手說,“程先生晚安。”
他不甘心,仍要一刀刀捅下去,倒要看她何時破了金身,撕了麵具,歇斯底裏,“我方才說的話,希望你都聽到心裏去,牢牢記住,稍有差池,程家不如你想象中好應付。”
她點點頭,“我知道的。謝程先生指教。”
程景行道:“雖然是養女身份,但於情於理,你應當稱我一聲舅舅。”
她仿佛已學乖了,細細喚一聲:“舅舅。”梨渦淺笑,青嫩如離離原上草。
他這才滿意,鼻子裏哼出個沉悶音節,轉身,帶上門出去。
未央站起身來拉開窗簾,今夜星光燦爛,繽紛輝煌,她卻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有錢真是好,錦衣玉食,吃香喝辣,命比人長,連腎都比平常人多一個。 要是一夜暴富多好,一窩子人不必為吃一口飽飯苦苦掙紮,餘嬸嬸不必脫光了衣服三流地痞也賣,細細不必滿場子偷偷摸摸賣丸藥,阿佑……阿佑應是短發白襯衫的幹幹淨淨大男孩,百來人的階梯教室裏聽那老頭老太濤濤不絕……
林未央呢?誰知到,大約是不必被人摁在砧板上剝皮剔骨,動彈一下還要罵:“一尾破簍子撈上來不足斤的鯉魚,竟還有臉撲騰,殺你都是虧,賣不了幾個錢,不如丟給我家簷下一窩野貓啃嘍。”
關了燈,程景行留下的煙還燃著,星星點點火種,明明滅滅顫動。
程景行走到樓下,才發覺將手機漏下,隻得再折回去取。那門是他離開時隨手帶上,並未鎖緊,不過輕輕一推便吱呀呀敞開來,一室晦暗淒惶。他心下懊悔,分明不該來,不該見這糾糾纏纏紛紛擾擾顛倒眾生繁華錦繡。
他站在門邊看她。
她坐在他剛離開的位置,懶洋洋身子全然陷入沙發裏,一雙白嫩嫩長腿交疊著架在玻璃茶幾上,最要命是口中叼著他留下的煙,柔軟的雙唇含著,仿佛是將他含在嘴邊。
星光落下來,鍍了一層薄薄銀輝,未央如一尊通透玉雕,白璧無瑕。
他一站許久,她似渾然不覺,口中香煙燃到了頭,等待滅卻。
他歎一口氣,關門,上鎖。逃不過。
他疾步走近了,將她從沙發上抱起來,捧著她的臀,抱孩子一般。
未央推他錘他,壓低了嗓子喊:“你瘋了!放開我!”
他抱著她一同摔在床上,未央抬腳蹬他,“程景行你要幹什麽?”
他脫了外套,伏在她身上,悉悉索索,一雙手已爬進她裙底,勾起內褲邊往外扯,“誰讓你撩撥我?”
又在她胸前揉搓,酥酥軟軟滿手心,絲緞一般觸感,真教人愛不釋手。“內裏不穿一件還敢在我麵前晃蕩?嗯?”她往後躲,他便懲罰似的在頂端拉扯,她的呼叫全然教他一口吞下,唇齒間纏纏綿綿追追逐逐,一息酣戰怎有疲乏,於是又追上去,纏進了,隻聽她咿咿呀呀唱作似的哼哼,高高低低深深淺淺,一曲春山春雨間風情滿滿的邀約,怎能放過?
一條白裙子被推到腕間,再打個結係在床頭,她便動彈不得,一雙腳空中亂踹,隻帶得胸前兩團綿軟小兔子似的晃蕩,看得人心都是顫。隻想撲上去狠抓一把——誰叫你盈盈柔白的身子飄來蕩去,誰叫你含淚的笑容浮浮沉沉,全然都是你錯。
未央也不踢了,蜷著身子遮遮掩掩,“你信不信我把一屋子人都吵起來?”
這廂程景行已扔了身上累贅,拉開她的腿,精壯的身體覆上去,重重碾著她飽滿胸乳,低頭又來就她的唇,“喊起來做什麽?看你是怎麽勾引我的?”
她側頭躲開,回道:“原來程先生不是喜歡學生妹,而是喜歡強 奸外甥女的快感?”
他捏著她的下巴,重重地吻她,鬆開來,兩人都氣喘籲籲,“林未央,我真就喜歡你說話那模樣,死倔。”
未央說:“你放過我,不要逼我去死,你家寶貝還要我的腎來續命。”
那一雙手在她身上揉搓,已深入禁地,深深淺淺撩撥,她動了情,咬著牙硬挺,他往下去咬那殷紅一點,她便再受不住,綿綿軟軟淒淒艾艾哼出聲來。他適才分開她的腿,瞧她身上散落的星光,嗤笑道:“你林未央是會自殺的人?說笑嗎?”
又狠狠揉著她,咬著她,粗糙的手指股間穿梭,“又不是第一次,裝什麽貞潔烈女?跟著我,要什麽開口就是,以後乖乖跟著我,聽見沒有?”
也不等她來答,便一挺腰進去,那銷魂窟緊緊將他裹縛,溫溫熱熱絲絲滑滑,進時遮遮掩掩欲語還羞,退時糾糾纏纏死咬住不放。聽她嘴裏“嗯嗯啊啊”語不成調,他益發強健,橫衝直撞,又托高了腰抬高了腿,更方便他來來去去,將她眼中星光搗碎。
她眼中有淚,他卻見不得她萬般委屈模樣,重重往前一搗,喝問道:“以後還敢頂嘴?”
以後,哪裏有以後,隻盼他下一刻就死了得好。
她不說話,他便將她翻過身來,趴跪在身前,一雙手恰好被他扣著,臉埋在枕頭裏,半點力氣沒有,還未喘過氣來,他便已從身後衝入體內,攪得她翻天覆地不得往生。
仍聽他說:“說,還敢不敢?”
她便隻得應了,嗚嗚說:“舅舅,你饒了我罷。”
這一聲“舅舅”喊得他心都是顫,接連又是一陣大動,撞得她連連告饒,又喊:“舅舅,輕點……舅舅,我疼……”
他將她轉過來,俯下身去,柔柔含了她的唇,伸手將她額上汗濕的頭發撥開,“你乖一點,一個小姑娘,我總不會虧待你。”
她在他肩頭狠狠咬上一口,喉嚨裏幹澀,說話仍帶著哭腔,“你中邪了?你是我舅舅,親舅舅!”
他卻是笑了,“橫豎早有了第一次,開了頭,多少次都是亂 倫,不能白白擔了罪名。”又是一頂,“不讓人知道就行。”
未央便也抬高了身子迎他,本來不過賣身女,開了頭,往後多少年都洗不掉這罪名,人人講你往死裏踩,你耐如何。
他聽她哭,聽她喊,這年輕鮮嫩的身體,太讓人留戀。
淩晨時清清爽爽出去,她累極,躲在被子裏混混睡去,小模樣乖得很,便又癡纏一回才走。卻在廳裏碰見肚餓覓食的嚴文濤,兩個男人點一點頭側身而去,心照不宣。
諾諾
翌日清晨,八點方過就有傭人來敲門叫起,未央昨夜被折騰得厲害,骨頭關節咯吱咯吱響,下床去踉踉蹌蹌,酒醉似的抓不住重心。身上白睡裙被程景行丟了老遠,隻得頂著光溜溜的身子左搖右擺去尋,不小心腿軟,整個人便癱坐在地上,硬邦邦的木地板擱得骨頭難受,裙子離了兩步遠,也沒力氣起來,紅軍小戰士似的趴著伸長了手去拽,喘喘氣,這就快壯烈犧牲了。
恰時門響,未央一驚,忙回頭去,原來是程景行不敲門便進來,望見她在地上英烈怪模樣,也忍不住笑起來,反手扣上門,往角落走來,“一大早賴地撒潑,受了怎樣天大委屈?”一手從她腋下環過,一手墊著屁股,高高抱起來。未央雙手抵住他肩膀,遠遠隔開一臂距離,咬著唇不肯言語,而今日程景行破位反常,早起神清氣爽,心情愉悅,大發慈悲來逗她笑,“嘴巴撅得天高,人小小脾氣大大,跟誰生悶氣?”說話間突然將她網上一拋,未央嚇得驚叫,落下時連忙抱緊他,雙腿藤蔓似的纏死了,小小身子軟軟貼著,真叫人春心蕩漾。
她張牙舞爪,狠狠咬他脖子,“我人小式微,哪來的雄心豹子膽敢生舅舅的氣?”
他往鏡子裏看,脖子上一小排壓印,不深不淺,是她拉開了襯衣領子咬,扣上便遮住,還算懂事乖孩子,咬人也會挑地方,“小豹子一隻,還要吸我血不成?”
他仍抱著她,不,是捧著她不鬆手,一手托著臀,一手如哄孩子般在背脊上輕撫。未央心底納悶,男人心海底針,翻臉比翻書快,先前一副道貌岸然君子樣,事事處處苛責教訓,昨夜又強硬霸道,禽獸般下流無恥,今早又來聞言軟語哄著,千千萬萬種變化,怎麽高興怎麽來,隻讓人應接不暇。
未央想一想,決定暫且由他,這是他人地盤,由不得她任性,於是又悶悶咬他耳朵,賭氣說:“你是金枝玉葉,我可不敢,真咬你一口,怕明天就被拋屍荒野,做報紙頭條,花季少女橫死街頭,城內治安每況愈下。”又說,“腰都快折斷,走路也不穩,被你害死!”
程景行笑,又當她女人又當她小輩,兩人剪不斷血緣連著,仍在暗夜裏偷歡,這感覺新鮮熱辣,勾纏誘人,再把她往身前壓,貼得緊緊,圓潤乳房壓得扁扁,未央忍不住呻吟一聲,他即仰起臉吻過來,未央躲開,他便調笑,“原來我是罪魁禍首。”壓在背脊上的手滑下去,不輕不重碾著,還問:“疼得厲害?”
未央往後躲,推他,“放我下來吧。”
程景行皺眉,手更往裏去,“又不乖。”
未央喘不過氣來,被她壓得緊了,正坐靠在他腰間,冰冰涼涼金屬蹭著,怪難受,隻好細細聲音求他,“你皮帶扣鉻得我疼。”
他大笑,這才將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跟過來趴她身上,手裏捏著嘴上纏著,不饜足。“乖,身上還濕著,洗洗再起。”
未央翻個白眼,不耐,“你不起來我怎麽去?還要洗漱換衣服,再磨磨蹭蹭,下去晚了又要挨罵。”
他在她耳邊嗬氣,“叫一聲好舅舅再說。”
她便依他,勾著他後頸喊,“好舅舅,幫幫忙,再折騰,花季少女就要橫死家中了。”
“亂話滿天。”他這才笑著起身,“不要吃早餐,直接去醫院抽血化驗,再帶你見一見諾諾,兩姐妹應該更親近。”
未央一裹被子,回道:“知道了,再說下去,我就該落兩行清淚了。”
他皺眉。
她仰頭嬉笑:“嫉妒呀。你對她這樣好,對我卻像前世夙仇,同人不同命,既要忙著恨上帝不公,又要忙著怨你對人不等。”
程景行肅然,一時沉下臉,又要教訓:“無意義的事情不必想也不必做,我勸你如此,免去許多困擾。”
未央跳下床去,胸前活潑,長長頭發垂在背後,光裸的背脊與挺翹臀瓣,一縱流暢線條,起起伏伏,那背影鮮活,簡直完美。她撿了裙子套上,又從衣櫃裏挑一套簡便裝束,抱著往浴室走,還是一副萬事不掛心的模樣,“舅舅好小氣,我不過隨便一說,立馬就板著臉教訓。”
程景行不說話,看著她進了浴室,砰一聲關上門,水聲想起來,磨砂玻璃隱隱約約透著她的影,單薄而纖弱。
未央看著自己,勾了唇,闃然微笑,程景行真是自以為是無聊人。
出來時房間已無人,未央調整心情下樓去,程家人正零零散散坐著吃早餐,程微瀾大約還未起,嚴文濤倒是微笑著點頭招呼,未央也怯怯笑著回禮,隻站在一旁,不敢落座,等到老爺子說,“先坐吧,等景行吃完。”
未央乖乖點頭,坐在尾座,怔怔發呆,而程景行正吃著,麵無表情。兩人都是做戲高手,不,翻臉高手。
眼前多出一杯牛奶,是嚴文濤推過來,“不吃嗎?”
未央搖搖頭,“一會要抽血的。”
“噢。”嚴文濤笑著,眼角有細微皺紋,四十幾歲男人保養得當,舉手投足風流文雅,應當是小女人心中偶像,“諾諾那裏零食紮堆,你去了想吃就吃,不必同她客氣。”
未央仍是點頭,蚊子似的聲音說,“謝謝。”
那一頭突然有人鳴不平,“連人都不會叫一聲,沒家教。”
原來是程家大姐程蘭靜,三白眼橫過來,柳眉倒豎,活生生大圓規,經典!未央配合,看看嚴文濤又看看程蘭靜,眼睛裏水光瀲灩,最後低下頭去,委委屈屈童養媳一般,讓人看了火大。
“小姑娘剛來,還沒有適應,大姐不要怪她。”嚴文濤拍拍她手背,溫溫和和勸道,“如果叫不慣爸爸,就喊伯伯吧,沒有關係。”
又聽程蘭靜說鼻子裏哼氣,那調調全然和鳳嬌嬸子一模一樣,“鄉下野地裏挖來的便宜女兒也千般萬般照顧,文濤真不虧城中鼎鼎有名的慈善家。”
未央抬眼看他,踟躕半晌才說句:“謝謝伯伯。”
嚴文濤便欣慰地笑起來,仿佛全然未聽見程蘭靜譏諷。又摸摸她腦袋,“乖孩子。”儼然慈父。
恰時程景行扯了巾子擦嘴,起身來對一桌人一一招呼過,才冷著臉對未央吐出一個字:“走。”
未央亦站起來,學者樣子道別,嚴文濤仍囑咐:“代我向她問好,今天太忙,明早再去看她。希望你與諾諾相處愉快。”
未央答:“是,我會的。”這才小碎步跑著跟上牽頭大長腿大跨步的男人。
一上車,程景行便來捏她下巴,扳過她的臉,打量一番,“小小年紀好會演,我看看,是不是真要掉眼淚?”
未央突然懶得爭辯,隻說:“專心開車吧,別一個不小心咋倆死一塊。”
程景行鬆手放開她,“我並不介意。”
未央瞄他一眼,笑笑說:“我介意。”
程景行道:“哦?原來你還嫌棄我?”
未央道:“我花樣年華,怎舍得早早離世?婚還沒有結,未完成孕育天職,再說,從未被人捧在手心裏對待,此時離去,太虧。”
聞言,程景行伸手來捏一捏她臉蛋,“在提醒我該寵著你?”
未央一怔,這回真是他多心,“我隻是十分向往罷了。夢想皆破碎,無人幸免。”
程景行笑她,“原來林未央這樣沒有信心。”
未央也會過頭對他笑笑,卻不再多言。那笑容透明而蒼涼,仿佛是耄耋老人笑世人多愁,她似乎早已經看透,全然不似十七歲小姑娘。
是她波折太多,沒來由的,他居然心疼起來。
進了醫院,有錢人有特殊待遇,看外頭一溜一溜長長隊伍,直接到貴賓接待那層。未央的手臂纖細,卷起袖子,淡青色脈絡隱約皮下,橡皮管一紮隨即凸顯,護士手裏的針頭尖利粗長,再拍一拍血管就要紮進來。
程景行卻來遮她的眼,站在她身後說:“乖,別怕。”
未央側過臉看他,那認認真真傻傻呆呆模樣,正想笑,那針頭就鑽進來,冷冰冰吸滿一管血。
護士一拔針,血便湧出來,未央按著傷口站起來,“萬一不合怎麽辦?”
程景行聽這話又板起臉來,“一定可以。”
未央便也不多言,由他領著,去了住院樓。
十七層裝飾豪華,護士穿粉綠色衫,圓圓臉,好新鮮。
零九房敲門進去,二十坪房間寬敞明亮,一如酒店豪華套間。床邊高高吊著輸液管,蔚藍色床褥間躺著小小身影,見到程景行來,白紙似的臉上浮起笑,嘴邊一對小酒窩甜甜,與未央有幾許相似,“舅舅來啦。”又傾著身體往後看,對未央眨眨眼快樂地笑,“這就是未央姐姐吧?好漂亮。”
“你好。”未央朝她點點頭,卻笑不出來,小女孩短短頭發,小巧嘴唇,笑起來眼睛都彎彎,著實討人喜歡。隻不過整個人瘦得脫形,皮膚無一絲血色,蒼白中有些泛黃,她又笑,笑得人揪心。
程景行輕鬆起來,坐在床沿,揉一揉諾諾毛茸茸小腦袋,“聽說你又叼嘴,昨天飯菜換三道,家廚都被罵。怎麽就是不肯好好吃飯?”
聽她撅嘴撒嬌,“沒油沒鹽沒辣子,寡淡清水一樣,你來試試看,肯不肯吃第二口?黏糊糊一團,完完全全提醒我正病入膏肓!”
程景行敲她腦袋,“亂說什麽,手術之後就好了。”
她也不鬧,歪著頭看著未央笑,又埋怨程景行,“舅舅,你怎麽不跟姐姐介紹我呀?”
程景行笑:“嚴一諾還需介紹,鋤強扶弱劫富濟貧飛天女俠,翻天覆地都有你一份。她在家中隻待一天,對你名字已是如雷貫耳。”
“你當心明早接我律師函,告你誹謗。”諾諾不好意思起來,“舅舅去買早餐來,我跟姐姐一起吃。”
程景行站起來,“支使我做事,請都不說一個。”
諾諾耍賴,“你再不去,熊掌鮑魚,山珍海味端來我都不吃。”
程景行已到門口,“熊掌鮑魚,你想吃都吃不得。”說話間已帶上門出去,餘下姐妹兩微笑著,沉默相對。
諾諾止了天真笑容,手上隨意翻著一本青皮《新約》,問:“姐姐真的同意捐腎給我?”
未央仍保持謙恭姿態,柔柔答了:“血濃於水,我心甘情願捐一個腎給你。”
諾諾抬起頭,看著她說:“未央姐姐,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好嗎?”
諾諾有一雙漂亮杏仁眼,黑白分明,靈氣逼人,不過麵上稍有浮腫,這也不顯的那樣瘦了,“姐姐,撒謊要進地獄拔舌頭的。”
未央這才正眼看她,小妹妹比那一大家子人聰明太多,撥一撥頭發,回道:“你想我如何說?恨不得你早早咽氣,免得我要剖腹取腎?還是恨不得撒丫子跑路,永遠不回來?”
諾諾正正經經點頭,“這不錯。”
未央蹙眉問:“你想說什麽?”
一心
“我曾有個妹妹,隻是年前夭折。如果還活著,應該不會找上你。”她翻一番書,目光平和,直直看著未央,兩雙相似眼睛對望,有些情愫不必言明,“嚴,嗯,十分無聊的名字。”
又問:“我叫你未央好不好?”
未央點頭,“隨你喜歡。”
她便繼續說:“我三歲時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病,於是一家人愁眉苦臉想辦法,最倒黴骨髓庫裏沒有配型,隻好一百萬懸賞,但上帝造我特別,骨髓獨樹一幟,唯一辦法就是再生一個。”說到這裏,諾諾變得有些局促,低下頭,閑翻兩頁枯黃書紙,“我四歲時妹妹出生,小小一團對著我笑,感謝上帝,她真像個天使。”
諾諾臉上有柔和光暈,滿滿是疼惜,未央為這感情苦惱,她從未有過對小人兒之關懷愛戀。“三歲那年她第一次抽骨髓,一尺長的粗針管鑽進去,也不哭也不鬧,小小手拉著我,親親我說,‘姐姐,不怕,一點也不疼。’人沒到桌子高,就必須天天飯前飯後吃藥,定期抽血化驗,輸液檢查。她從小生長在我陰影下,仿佛是嚴一諾附屬,活著隻為提供骨髓,到最後是我作孽太多,居然腎衰竭,她便又要心甘情願貢獻一顆健康腎髒。但不過……”
她欲言又止,未央便接下去,“不過她已十歲有餘,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木偶玩具,於是反抗,於是掙紮,結果是在程家再也見不到嚴一心這小小姑娘。”
諾諾仍在出神,長長歎息,“一心喜歡運動,是籃球高手,一樣年紀的男孩子都敵不過她。我去她學校看過一心比賽,英姿颯爽,簡直讓人著迷。”繼而落寞,所有神采都走散,頹然如一朵枯萎百合,晦暗沉沉,“那是她第一次說不,她想繼續奔跑,繼續打籃球,繼續擁有鮮活長久的生命。可是沒有人聽他說,人人都很忙,忙賺錢忙扮靚,她來醫院,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放她一條生路,可是外公大怒,將她抓回去關起來,手術緊鑼密鼓準備,就差她躺上手術台。”
未央道:“你不肯答應。”
諾諾點點頭,“現在才說後悔,會不會太過矯情?”
未央笑,“你自己知道答案,何必問我。”
諾諾說:“林未央,你很尖銳。”
未央道:“嚴一諾,你很自私。”
於是兩人相視而笑,如棋逢對手酒遇知音,這興奮空氣中瞧瞧滋長,妙不可言。
諾諾繼續說:“我家車房裏藏一輛報廢Bentley,本來是舅舅的車。過幾天一心不再鬧,乖乖吃藥打針作術前準備,人人都以為她屈服放棄,於是也無人緊張。手術前夕,她纏舅舅帶她去山頂看日落,車開上頂峰,落霞壯麗,她偷偷上車,一踩油門衝下山去。轟隆隆脖子都摔斷。”
她抬起頭,竟是含著笑,隻是唇角苦艾,教人看了透骨的涼,“舅舅自責,所以無論如何要救我,你不要怪他。”
未央說:“我又不是聖母,從來沒有大肚量,實則我恨他恨得牙癢。”
諾諾說:“你與我想象中不同,我以為會無言控訴,欲語淚先流。”
未央說:“一樣,我以為是天真少女,還要拉著我的手說謝謝姐姐。”
諾諾挑眉,“我哪裏不天真?全家人都知我善良快樂,撒嬌耍賴乖巧討好我哪一樣不會?”
未央回敬,“我哪裏不委屈,程家人都見我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大聲說話都不敢,明明遠古小白菜。”
諾諾顯得有些興奮,小小埋怨,“你把話題扯遠。我本來好心,想與你談談家人,居然對峙起來。”
未央架起腿來換做舒緩姿態,懶懶說:“又來推卸責任,我額上寫‘好欺負’三個字?”
“不跟你爭,比我大兩歲居然咄咄逼人。”她盤腿坐著,癟癟嘴說,“先說誰?最危險當屬外公,不過你不同他鬧,他大抵不會睬你,但他是黑幫出身,出手可是要人命。”
未央道:“他對你最好,寧可不要小妹。”
諾諾卻淒淒然笑,“不,實際不是。老宅子犄角旮旯裏總藏住許多秘密,裏頭一樁秘辛有我摻合,由我來說,顯得十分自大。”
她轉頭望窗外,灰藍灰藍天空,鳥兒沒有一隻,空得寂寞,“我父親嚴文濤出自沒落世家,最難捱時入程家作了倒插門女婿,不想兩三年發跡,搖身一變成城內地產界大亨,我母親自然綁不住他,人大心大,要往高處飛,程家不願放過親密夥伴,便要想辦法留住他,而我居然成唯一籌碼。”
未央不語,聽她冷冷自嘲:“因他迷戀我。”她朝未央看去,眼中有淚光閃爍,終究沒有落下來,“不過隻敢偷偷望著,有時抱抱親親,也不逾矩,倒是常常與十五六歲學生妹約會,他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事後大方,買車買房,從沒出過紕漏。所以,你要小心,最可怕你與我相像,恐怕早已被他看中。”
未得回應,諾諾揉了揉眼,懊惱道:“我早說,這事從我嘴裏說出,必然顯得我沒臉沒皮,自作多情。”
未央顯得十分疲憊,靠著沙發,無奈說:“告訴我又怎麽樣呢?他如果奪門而入,我要喊誰,誰會理我?打他?一定被扭斷脖子沉江。”
諾諾也不想在此話題上多做停留,繼而繞過去,不多做感慨,“我母親,似乎從沒有踏進這扇門。她肯為我生下小妹已是莫大犧牲。”
未央問:“你不怨?”
諾諾反問:“你呢?”
未央答:“我母親生我時難產過世。”
諾諾道:“航空公司教我們,先救自己,再顧孩子。她要忙美容忙扮靚,衣服鞋子一大屋子試不完,晚上還要趕場子打麻將,今天有情人節約會,明天又有成年人派對,天天自顧不暇,沒有空招呼半死不活的人啦。”
未央笑:“現在是不是開婦女訴苦大會?誰來伸張正義?”
諾諾理所應當答:“錢啊,金錢即正義。”
未央道:“金錢萬能,上帝都要站一邊。”
“你不要在教徒麵前侮辱上帝。”諾諾合上書,抿著嘴笑,“再來說舅舅,簡直清朝教書匠,每每板著臉教訓,這裏不該那裏不該,生氣了竟要女人哄,沒一點趣味。”
未央接她話頭,“可偏偏許多人愛,因他風流又多金,還是道貌岸然樣,哪裏需要哄女人扮浪漫,人人都以為是自己道行高深,令金剛羅漢也動心,誰知他還是石頭心腸,甩甩袖子瀟灑來去,任誰都一樣。可就是這幅高高在上模樣,引得人飛蛾撲火,前赴後繼。”
諾諾鼓掌,為她精彩解說,“所以說他無趣,同他結婚,天天胃口不佳,吃飯連句話都沒有。”
未央心底裏暗笑,那人嘮叨起來也是沒個完的。
又說:“其他都是飛不起來小人物,無需放在眼裏。”
未央道:“這個我有同感。”
頓一頓,諾諾又將話題拉回來,“你知道捐腎後果如何?”
她自顧自接下去,“手術後也許傷口感染,高熱,發炎,接下來敗血病,死亡幾率不低。就算術後健康,少一個腎,便不能做重活,不能劇烈運動,不,可能連做 愛都不可以,高脂肪事物不可以吃,身上易浮腫,比正常人生病多,如再得腎病就沒得救,更比正常人壽命短。”
側過臉,看著未央的眼睛問:“這樣你還願意?”
未央驚異,“你難道不想再活?”
諾諾聳肩,無所謂地笑,“我決定隨命運而去,上帝早早召喚我回家,是我不肯認命,害人害己。”
未央說:“你家人怎麽肯罷休?”
諾諾說:“他們千方百計令我活著,其實並不為我。我想尋找純粹的人生,這並不是錯。”
未央無奈,“人人都不滿足,即使家財萬貫生活富足。”
諾諾沒心沒肺一般,仰著臉,輕輕笑:“你也一樣不滿足。未央,我已放棄生的權利,你的腎髒暫時安全,怎麽連笑都沒有?”
未央揉著額角說:“還要煩惱如何逃脫魔掌,你又給我出難題。”
諾諾突然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我已幫你安排妥當,醫院有小道離開,宋遠東在隱蔽處接你,要去哪裏自己決定。我連錢都幫你準備好,他人辦來的信用卡證件一疊,出境都沒有關係。你看我多貼心,要不要親親我以示感謝?”
未央忍不住笑,嘴裏卻說,“我為什麽要相信你,還有,宋遠東是什麽角色?也來摻和?”
諾諾答:“你當他熱心龍套,躥場人物,閑來無事瞎攪和。他家從政,做了什麽外公也不會責怪。”
接著說:“現在是不是心理平衡許多,就算我好命住大宅,也沒時間享用一山財寶。”
未央站起身來坐到她床邊,抬手揉一揉毛茸茸的小腦袋,如程景行一般,“我居然有掉淚衝動,完全不像我。”
諾諾說:“下回見麵,也許是在茵茵草坪,你在我石碑前獻一束百合花。”
她聲音悶悶,這回真像個孩子,“也有遺憾,還沒有談過戀愛,牽手接吻都沒有。不是我無吸引力,實在是從小住院,學校念三天就回來,朋友都沒有一個。”
未央抱著她,輕輕,她幾乎瘦骨嶙峋,“我已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不是一貫伶牙俐齒?我居然在最後贏你。”諾諾仰起臉,烏溜溜的眼珠子寶石一般璀璨,“獎品是什麽?不如你親親我,嗯?”
未央在她臉上輕啄一下,小女孩的臉如熟透的桃,還有一層細細絨毛,“但願奇跡發生。”
諾諾說:“我很矛盾,其實已不想活下去。牧羊人的故事聽過嗎?人生不過一圈圈相同軌跡循環,終點都是一樣,我隻不過比你們跑得更快一些。不值得傷心,也不值得流淚。”
未央說:“放羊,生孩子,孩子放羊,再生孩子……跑道有有又短,你先行一步,是上帝在迫切思念。”
諾諾從《新約》裏抽出楓葉書簽,遞給未央:“送給你,見麵禮,也是臨別饋贈。”
未央笑:“我空手來,你這樣豈不讓我尷尬?”
諾諾指指臉頰,眼睛笑的彎彎,“你已贈我一吻,萬千風情盡在其中。”
爾後程景行回來,諾諾由未央陪著,少少吃一點,便沒了精神,躲被子裏昏昏欲睡。程景行帶著未央離開,車子裏問:“如何,是否相處愉快?”
未央將書簽從衣兜裏拿出來,紅紅楓葉上清秀字跡,嫋嫋婷婷,字如其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I t bear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 Matthew 7-13,14" .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新約8226;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未央笑著說:“諾諾是個好孩子。”
寒秋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來,天上天下披掛一身薄紗,路上一晃而過的身影形同幽靈——模模糊糊一團,誰也看不清楚誰。
程景行打開雨刷,車窗上的雨滴被扒開,一絲一絲涼氣卻沁透來,瑟縮,葉已經枯黃,一片片落下,到處都是深秋景象,哦,原來秋意濃。
他看她一眼,她的淺綠色上衣襯得人麵色蒼白。
他打開暖氣。
她漸漸鬆懈下來,不再是緊緊畏縮的一團。
從醫院到程家的路不遠,車廂裏沒有音樂,也沒有對話,雨落在車窗的聲音都能聽見,微小,暗啞。
她斜著身子,靜靜看著窗外,香樟樹與柏油馬路,被輪胎帶起來的枯葉飛翔,天空被層層樹葉遮蓋,隱隱約約傳來鴿子哨音,不知不覺又要到冬天,不知道會不會下雪,汐川從來沒有落雪天。
未來是霧蒙蒙一片,江岸不知在何方。
她忽然按下車窗,綿綿的秋雨滲進來,輕輕吻她仰起的臉,彎彎睫毛上點點露珠晶瑩。
突然間,他遇見她唇角輕笑,她仿佛離他千萬裏遠。又勾著他的心,一瞬間沉下去又浮起來。
“林未央。”他突然喊她。
未央回過頭來,嘴唇沒有血色,全然一抹病態的白,小臉上濕漉漉,像是哭過,唯獨眼睛亮得嚇人,湖水般清晰倒映著他的臉。
他一轉方向旁,令車子在路邊停下,香樟樹在右,綠油油如無邊的屏風。她的窗戶仍開著,耳邊傳來樹葉沙沙響,是秋風過,吹起鬢邊碎發。她伸手去拂,他已經抓住她後勁吻過來,他唇上幹澀,重重碾著,舌尖掃過她的唇,又伸進去,探尋,纏繞,他掌心撐在她後腦,細細揉著,不許躲不許逃,需身心都奉上,任他啃咬。
她喘息,胸口上上下下起伏。鼻尖呼吸一段段糾纏,她聞到彼岸溫暖氣息,她冷,於是纖巧手臂纏過去,依著抱著,藏在外套裏,貼著他滾燙的胸膛,漸漸暖了,融了,秋風又竄進來,香樟葉子悉悉索索響,又一輛車呼嘯而過,路麵和天空都濕淋淋,雲也沒有,風漸漸停,樹葉靜下來,雨還在下,他的唇不離開。
她似乎體會到他的溫柔。
似是而非的溫柔。
他嚐到她唇上涼涼秋意,又有漫漫鈴蘭香,似遠,又似近,他竟然覺得純潔——一個十五歲跑場子十七歲賣身的小妓 女,他居然聞到少女純潔氣息,幹淨宛如皎皎雲中月,更如春溪,山澗中快樂奔跑,叮叮咚咚地唱著,觸手去,微涼。
怎會?是她老練,險些將他蠱惑。
他離開她的唇,她微微垂下頭,雙頰透出雲霞光彩,一雙唇被他吻得妖嬈嫵媚,真教人愛不釋手,他用拇指摩挲著柔軟的唇,如他再次親吻,而未央默默低著頭,若水邊蕩漾的白荷花,羞赧似十五歲初戀少女,是,真是像,像他初戀,小小女孩,拉拉手都害羞得麵頰通紅,他在心底裏誇她,她已抓住精髓,這廂還在細細喘著氣,再咬一咬下唇,他便想撲上去愈加蹂躪。
無妨無妨,盡管來就是,孫悟空上天入地七十二變,還是一樣翻不出如來佛手心。他仿佛已鑄就銅皮鐵骨,正等她來戰場廝殺。
小鹿兒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他,突然退回座位,關上窗,賭氣偏過頭,“萬一被人看見怎麽辦?”
程景行無所謂,“就說你勾引我。”
是呀,反正她從底層肮髒地方來,做什麽都理所當然,程景行是上等人,是優雅紳士,怎麽會看上她,沒有必要。
她嘴角媚笑,眼底卻結出冷冷一層寒霜,看著他,軟軟的聲音飄著,比秋雨更綿,“舅舅,勾引人的功夫我真學過,您要不要試試?”
程景行發動車,坦然接受,“好得很,你盡管來。”
未央暗地裏罵他不要臉,“你當我傻瓜,幾句話下來就往圈套裏鑽,便宜都給你占。”
程景行輕笑,捏她臉蛋,她拂他的手,卻被他一把反握在手心,忍不住搓捏,軟呼呼,仿佛骨頭都沒有一根,再用力點,幾乎就要捏碎。“剛才小模樣還挺乖,說不到兩句話立馬就兩爪子,看來以後得把你嘴巴封緊了。”
未央突然咬他手背,他鬆開,她得意,“鐵齒銅牙!封也封不住。”
他看著手上一串月牙形壓印,濕黏黏還沾著口水,他失笑,往她臉上擦,順道拎一拎她衣領,皺眉道:“穿這麽少,活該冷得嘴唇都發白。”
未央摸一摸嘴,在後視鏡裏照照,喃喃說:“明明紅得很……”
程景行突然發笑,再看未央一臉茫然,更是得瑟,下車時還不忘湊在耳邊說:“都是我的功勞,以後連口紅都可以省掉。”
他人前人後完全兩麵,他說她做戲,實則自己才是此中高手。
進門去,程家人都在客廳閑扯,見程景行已歸家,程蘭靜便起身來熱絡招呼著,“總算回來了,讓女朋友等,真是不像話。”
又對傭人說:“去去去,可以開飯了。”
沙發仿路易時代風格,精巧繁複,更重要其間有美人端坐,乍現輝煌。
她穿白色宮廷式長袖裙子,斜著腿,雙手置於膝頭,溫溫柔柔坐著,頭發比未央短一些,恰恰落到肩膀,發色有淡淡灰棕,襯得皮膚更加白淨。她正與程老爺子談天,見到程景行便靦腆溫吞地笑,嘴角提得剛剛好,不露齒,又覺真誠美麗,站起來,眼中有依依繾綣情,輕輕柔柔道一聲:“你回來了。”
如妻子對丈夫。
未央一邊翻白眼,你回來了?明明站在門口,還要問,還要說,真愛廢話。
程景行微微頷首,笑一笑,似乎溫柔,“嗯,剛去醫院一趟,看看諾諾。”
未央撇撇嘴,沙發都坐的滾燙,大約從上到下都同她囉嗦過,程先生去醫院啦,領著養女,看看諾諾,先坐坐,一會就回。
一個問,一個答,都是廢話,這兩人真是死配。
程景行突然回頭瞪她,凶狠。
原來那女人已自我介紹,白蘭,啊,名字頗無聊。未央點點頭,真想叫她阿姨,“我叫林未央,您好。”
白蘭姑娘入從民國舊照中走出,一股久遠優雅派,笑容不曾變過,嘴上誇:“未央,靈氣逼人的小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未央一怔,笑容僵在嘴邊,未央,未央不就是沒得完,原來我長得沒完沒了。
程景行又瞪她,更凶狠。
但分明眼底含笑,給一個眼色,未央就變怯怯,低下頭,伏低做小,害羞得說不出話來。
程蘭靜果然好人,出來解圍,“白蘭不要管她,鄉下野地裏來的女孩子,沒見過世麵,話都講不全的。”
白蘭仍是笑,“不礙的。我是她這麽大年紀,也不愛說話。”
程蘭靜好配合,一記冷眼掃過來,回去又是諂媚臉孔,“你怎麽拿自己跟她比,誰不知道你嫻靜,出了名的才女。”
白蘭麵上微紅,回敬,“大姐不要這樣誇大。”
程景行陪坐,默默聽他們談天誇耀。煙盒拿出來,想抽,最終扔在茶幾上,一會電話來,絮絮叨叨談公事。
白蘭安安靜靜聽著,時不時答上幾句,眼睛卻是沒有離開過程景行。
未央偏著頭思考,程景行除了家世錢財,外加一副好皮囊,還有什麽好處。
不過,也不需要別的優點了。
宋遠東拉她手腕,原來這閑人也在,大大方方帶她坐程景行對麵沙發,硬拉著兩人擠一處,偷偷摸摸咬耳朵,“諾諾好不好?”
未央問:“白蘭是誰?”
宋遠東挑眉:“你先答我。”
未央勾唇:“是舅媽?居然結婚了?”
像小男女調情,你來我往,互不罷休。
宋遠東無奈,撫額,“未婚妻,警察局長女兒,二十七了,等婚等得要撓牆。”
未央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屋子人都來看她,她又往後躲,順帶離宋遠東遠一些。
白蘭寬和地笑,狀似不經意問:“遠東與未央很投緣啊。”
未央低著頭,不敢回話,宋遠東大義凜然,“兩家世交,我照顧小妹妹不好?”
白蘭點頭,捂著嘴笑,“好,當然好。你要照顧,我能說什麽?期待你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妥當。”
一時間各有心思,程老爺子諱莫如深,程景行突然望過來,一張麵具臉,沒得多餘表情。
宋遠東推她一下,“哎,沒說呢,諾諾怎麽樣?”
未央玩味地將他上下打量,裝傻,“很好,活潑可愛。”
宋遠東又問:“提到我沒有?”急切。
未央搖搖頭。
他便沮喪起來。
“似乎說你是好人。”
宋遠東不信,“一定說我瞎摻和,跑龍套。”說完自己傻傻笑起來,告訴未央,“她從小的功課是我來教。”
未央恭謹,“宋老師萬歲。”
宋遠東罵:“小狗腿子。”
未央無賴,“識時務者為俊傑。”
那邊已叫開飯,人人都起身,宋遠東拉著她走在後頭,突然貼緊了,沉著嗓子說,“想辦法拖時間,不然找不到空隙。”
程景行回頭時,恰巧目睹宋遠東親吻她耳朵,一張臉陰沉沉,烏雲密布。
宋遠東被盯得發寒,不解問:“你舅舅怎麽了?”
未央一臉茫然,看看程景行再看看宋遠東,想一想,擔憂地說:“他大概來那個了,易怒。”
宋遠東大笑不止,引得人頻頻側目。
程景行電話還沒講完,抿緊了唇瞪她,仿佛下一刻就要上來掐斷她脖子。
未央裝傻,眨眨眼,疑惑地與他對看,不忘問,“舅舅,你真的不舒服嗎?”
宋遠東上前去笑著拍他肩膀,貼心建議,“要不要赤豆湯,或者紅棗桂圓粥?補一補血嘛。”
程景行甩開他,倒是真生氣了。
未央不知死活,一攤手,對宋遠東道:“我說了吧。”完全無可奈何口吻。
程景行臉都氣紅。
宋遠東幸災樂禍不懷好意,“林未央,你要慘。”
未央無所謂,“誰叫我忍不住。”
宋遠東道:“欺負你舅舅讓人有滿漲成就感,你看他現在還悶著頭,一句話不肯說,耍小姑娘脾氣,等你哄。”
未央道:“嘴皮子功夫不到家,最要命心眼小,弄不好學周郎吐血而亡,既生瑜何生亮。”
宋遠東得意,“不不不,是既生東何生景。”
未央不屑,“我才是諸葛孔明。”
宋遠東擺手,“做夢呢?”
兩人就坐程景行身旁聒噪,雖說壓低了聲音,但他怎樣也是聽得清的。
白蘭夾一塊魚給他,“怎麽了,景行?”
程景行一怔,有些不耐,“沒事。”
白蘭看看他,眼有擔憂,卻也不再問了。
桌子上又有陌生人,大約白蘭家親戚朋友,大家你來我往,蓋過宋遠東與林未央低聲竊語。
宋遠東竊笑,“你看,他命多好,他有白蘭姐姐哄著。”
未央道:“你羨慕?”
宋遠東道:“像同長輩結婚,事事處處管著,什麽都處理好,今天幾根煙,吃肉不吃,酒必須點到即止,東西不許亂放,哎……總之喜歡立規矩,管兒子一樣。”
未央反問:“不好嗎?輕輕鬆鬆,萬事不掛。”
宋遠東一副孺子不可教也模樣,“這你就不懂了,沒事闖點小禍的女孩子才可愛。”
未央不認同,“你是說女孩子,妻子不一樣。”
宋遠東不耐:“話不投機半句多。”
未央同意,“確實。”
程景行鬆一口氣。
宋遠東看他一眼,小聲問:“景行,實在不舒服就去休息吧。”
程景行瞪他,白蘭又來關心,“景行,是不是病了?頭痛還是胃痛?”
未央一邊答話,“舅舅今天胃寒。”
程景行瞪過來,未央便咬著筷子甜甜笑。
白蘭忙起身,“你去躺一會吧,我去拿藥。”
宋遠東還說,“要不要熱水袋呀?”
未央點頭附和:“捂一捂嘛。”
白蘭突然停住,看見程景行手背上細碎牙齒印,一身悠然都凍結。
程景行仍沉浸在憤怒與無奈之中,靠著椅背,不曾發覺。
唯有未央抬起頭來,在老宅子虛偽空氣中,與白蘭淩厲目光相遇,一瞬之間,兩人皆轉換了笑容,一個溫良嫻熟,一個無辜可憐。
好,實在是好。
未央的眼睛,亮如星辰。
白蘭
十一點或者十二點,淒淒又下起雨來,如牛毛或如細針。夜很靜,雨聲都聽不見,偶爾有樹葉沙沙響,誰誰誰的比喻,說這聲響如梵婀伶。
程景行從車房裏出來,手上領著五六七八隻紙袋,頂著雨進去,西裝已半濕。深秋的寒意鑽進來,絲絲的冷。
下午去公司開會,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壘一壘積壓案頭,董事會的老家夥一個比一個難纏,下頭二世祖一個比一個懶散,全世界仿佛隻有他在忙活,三十層大樓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聲響,連走路都帶風。
靈光一閃,突然招新助理進來,吩咐她買厚重冬衣,小助理問要什麽型號,幾件。這倒把他難住,將小助理打量一番,說:“比你瘦一點,矮一點,剛到我肩膀。年紀小。你挑一挑,八九件應該夠。”
晚些又約白蘭晚餐,最無聊的法式餐廳,人人光鮮亮麗,晦暗的燈光遮了半張臉,你我都模糊,說話也隻能壓著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來輕視眼光——第一次來?情婦還是暴發戶?穿西裝打領帶又怎樣,還不是繡花枕頭、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蘭換了衣裳,一襲桃紅色連衣裙,小外套上兩三朵團花開著,她將這顏色穿得優雅得體,不是人人都有這功夫化腐朽為神奇。
她雙頰微微有緋色情懷,大概是上過腮紅,粉紅桃紅或是珊瑚色?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腳杯裏,她說了什麽,糟糕,居然忘記,隻能點一點頭,啊,好,確實,或者,你說得對。
她那麽溫柔,體諒他工作忙碌,於是又再重複一遍,這回他聽清,原來白蘭三妹已經要嫁人,對方是城中律師,口碑皆好,也不過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勸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華,何不找些事做?學業事業都可以,婚姻並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麽答?女人,一定要學會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發蒼蒼人老珠黃,他已是別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蘭眼底黯淡,麵上仍強撐笑容,手裏晃著酒杯,若不經意間小小抱怨。
程景行說:“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準備什麽時候辦喜事?”
白蘭垂目不語。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閣在即,家中隻剩她一人獨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話。可他遲遲不提結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卻又不肯放手,隻能這麽耗著。
二妹說:“他耗得起,你呢?再過兩年三十歲,街上年輕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還有誰要你?到時爸爸逼得你將就,嫁個四十幾歲死了老婆禿了頭的暴發戶。”
三妹說:“他那樣的男人太驕傲,一定不肯捧著花跪地求婚,你難道不會繞個彎子套話?總在家枯等,像古時候深閨怨婦。”
二妹問:“難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開口,他居然臉紅。我才知道他心底裏自卑,我不開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後被爸媽逼婚。”
等到兩歲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鬧,她才警醒,原來已經是二十七,再過兩年到三十,變存貨,壓箱底,半價打折都賣不出去。
不能再等。
抬頭看他,對麵男人風度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癡迷,已不是十六七歲愛做夢年紀,還是忍不住歎息,他是小說中人物,居然走進現實裏,就在對麵,一桌距離,對她微微彎了唇角。
不能沒有他。
對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單膝跪地,天鵝絨盒子裏一枚小鑽戒,女主角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帶領結的小提琴師麵無表情,周圍有癡心女投去豔羨目光,再回頭看男伴,大都開始抱怨。
男主角還在濤濤不絕訴衷腸,白蘭回過頭來,對麵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涼薄嘲諷,白蘭心底止不住歎息,但已在家練習多次,總不能因他輕蔑態度就畏首畏尾。
白蘭說:“今天真是幸運,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浪漫。”
程景行道:“難得他居然肯下跪,眾目睽睽之下。”
恰時一對男女已緊緊相擁,女人手上的鑽戒小小,超不過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輝。
周圍有稀稀拉拉掌聲響起,許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為在場人道謝,複又坐下,拉著手兒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總帶幾份輕蔑。
白蘭問:“笑什麽?”
“我還以為今晚可以免單。”
白蘭不解。
“他應該大方請全場人吃飯才對。”
白蘭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樣氣魄。”
居然說氣魄,他以為會說他財大氣粗,或再加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糊塗,對麵的人是白蘭,不是誰誰誰。白蘭從不藐視權威。
“那麽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預備什麽時候包場?”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蘭卻入無涯穀,一顆心高懸,呼吸都艱難。
“三月時你為我慶祝二十七歲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說我老,逼迫我著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實乃出於無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麵子。
“你哪裏老了?跟初見時一般無二,你妹妹們哪一個夠你漂亮。再說,我大你三歲,比你老得快,無需擔心。”
他顧左右而言他,白蘭一股一股不平氣竄上來,大庭廣眾,隻好調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讓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難道要讓我三十歲結婚四十歲懷孩子,等到他們長大,我都已經六十,到入土為安的年紀。”
程景行有些不悅,坐直了身子看她,眉頭緊鎖著,談判的氣勢全出來,“你什麽時候變這麽急躁?婚姻大事關係終身,不是我倆飯桌上說一說,答應了,明天一大早排隊注冊就行。”
“雙方父母都已默許,親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婚事,隻等你點頭。”說完閉一閉眼,兩三句話耗費十分精力,渾身都沒有力氣,“居然是我逼婚,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變故突生,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辭,斟酌再斟酌,再說下去,簡直成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確定要把自己交給我?”
她看著他,恨他鐵石心腸,“我已經認識你二十年。”
他無言以對,不忍傷她心。
白蘭將目光轉到他右手手背,“是因為這個嗎?”她語音悲涼,引出他滿心愧疚。
那牙印還未消,他暗罵林未央不知輕重,麵上裝出驚奇神色,笑一笑說:“不過是惡作劇,你不要放在心上。”雲淡風輕。
白蘭說:“我希望她永遠隻是小小惡作劇。”
她的表情嚇到他,隻能將話題繞回去:“可是我絕不會公共場所捧花跪地嘩眾取寵。”
白蘭終於有了笑容,為她的勝利,“沒有關係。”
“我不是個顧家的男人,不夠細心也不夠耐心,不能給你永恒承諾。”
白蘭說:“沒有關係,承諾易變質,但是我相信你。”很溫柔,很溫柔,就差說一聲乖孩子。
法式燭光晚餐,好浪漫。
最後送她回家,樓下道別,親吻,擁抱,回收,依依不舍,全套都抖出來,每一個細節錯過。
兩家小樓隔一千米遠,轉個彎回家。
結婚不過多一個人分床,沒有關係。
回到家,人人都已經關上門睡覺,看電視,吵架,或者床上消遣。
他去開林未央的門,死丫頭居然敢上鎖,以為找到宋遠東做靠山,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水性楊花。
唉,又回去,歎一口氣,像吞了火藥,哪裏來這麽大脾氣。
未央已經上床睡覺,秋夜冷雨,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一顆蠶蛹。
突然有人拉開被子上床來,涼颼颼的空氣往裏頭灌,冷得她一陣瑟縮。那人光著上身鑽進來,手臂從她腰下穿過,貼著背脊抱緊了,她捂得暖暖的身體瞬間便涼半了截。又不想睜眼,迷迷糊糊還要睡,不由得往外掙,整個人往杯子下麵躲。
他又將她提上來,攥進懷裏,他身上有淺淺檸檬香,應該是剛從浴室裏出來,刺頭濕漉漉,來跟她搶一個枕頭。
未央想轉過頭去,無奈他抱得太緊,脖子都扭不過。
又在她頸間嗬氣,“別動,天冷了,我給你捂捂。”
未央往後輕踹他一腳,眼睛還閉著,咕噥道:“走開,我才不要你,搶我被子搶我枕頭還占我大半張床。”
她又睡倒,他不依不饒拍她臉頰,千方百計將她吵醒了,兩人黑漆漆的屋子裏對視,他看見她的眼睛,烏溜溜的發亮,璀璨。
程景行哪裏還有白天那份氣勢,到了夜裏簡直返老還童,真想問他是不是練就八荒六和唯我獨尊功,縮長縮短,能屈能伸——啊,這就有點暗喻了。
“哎,還早,你陪我說兩句再睡。”
未央翻個白眼,“我明明鎖了門,你怎麽進的來?跳窗麽?”白天一語不發,到晚上變大話嘮,原來小瞧他,還有雙重性格這樣高級病症。
程景行這下來勁,狠狠拍她屁股,“我說我自己門鎖了進不去,從吳喜那拿了一整串房門鑰匙。說,鎖門幹什麽?犯了錯還敢耍脾氣不讓進?”
原來八字眉黑馬甲叫吳喜,簡直是太監名。“隨手就鎖上了,沒想那麽多。你也沒說要來啊,我以為你今晚到白小姐香閨樂不思蜀。誰知到居然回來睡。”
“難不成以後還要眉目傳情,或者點火傳信?”
“我以為你會乘人不備,咬耳朵說,小妖精,乖乖洗幹淨躺床上等我,今夜一定叫你欲仙欲死欲火焚情 欲語淚先流。”未央一張臉孔笑嘻嘻,沒臉沒皮。
粗厚手掌已經躥進裙底,攆著她,真來咬耳朵,“一腦子壞水,看來得好好治一治你!”
未央咬著唇哼哼,仍舊死撐,“舅舅,你難道不是一整天就想著,那什麽什麽,一回來就使壞。我就是你暖床丫頭,哎,睡覺都被吵醒。”
一隻手竄上來揉著,軟軟一團捏在手心裏,任他搓圓捏扁了,好舒爽。“暖床丫頭,這名字香豔。”
未央有了反應,小身子泥鰍似的扭來扭去,一口咬他手臂,不輕不重的,他湊過來貼緊了,身子半壓著她的,“哎,你可別再咬了,別一不小心落人口食。”
未央一怔,隨即明白他所指為何,暗暗偷笑,肯定被白蘭嚴刑逼供,要不然軟玉溫香,誰舍得早早撤軍。
“林未央,你想過結婚這回事嗎?”他突然問。
未央說:“怎麽沒有想過,嫁人是女人終身事業。多多少少會憧憬一點,誰都有灰姑娘的夢。”
程景行親親她的臉,悶聲笑,“你哪裏嫁得出去?還要做灰姑娘,從哪裏挖出來那麽多王子?去荷塘裏抓呀,青蛙會變王子。”
未央賭氣,“要娶我的人塞滿一條江。”
程景行大悟,“噢,原來我床上的是萬人迷,白雪公主還是睡美人?”
未央道:“我要做巫婆做後母,誰稀罕男人!”這就又是小女孩子稚氣話。
程景行接著問:“想找什麽樣的?”
未央說:“最愛的或最恨的。”
“為什麽?”
“都說婚姻是墳墓,要麽和最愛的人死在一起,要麽與最恨的人同歸於盡。”
程景行湊過來纏她兩瓣香香軟軟嘴唇,重重碾過來,吻得她要窒息。
他又捧著她的臉說:“小小年紀太過偏激,將來肯定要吃虧。”
未央一挺胸脯,女英雄似的無懼無畏,“便宜都被你們程家人占光,我出去也是一副空架子,哪裏還有便宜給人占?”
程景行抱著她笑,小小咬她臉頰一口,當時複仇,“你可真是倔!”
未央怔怔看著他,挑眉,懷疑道:“舅舅,你難道打算結婚?”
程景行讚她聰明,忽而又問:“我老不老?”
未央小心斟酌,本來“老不要臉”四個字欲脫口而出,但咬咬牙,還是忍住,哎,得罪他,最終受罪是自己,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得不償失。“男人三十一枝花,舅舅正值青春年華,魅力無限,往街上一站,可將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程景行心情驀地好起來,原來還是要人甜言蜜語哄著,三十歲,簡直是三歲半幼稚園小朋友。接下來還不滿足,纏過去,“你呢?”
未央要起雞皮疙瘩,磨磨蹭蹭才說,“我當然愛死你。”
“唉,你這話言不由衷。”
未央快要困死,還要陪他囉嗦,“子非我,安知我非出於真心?”
程景行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非真心?”
未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非真心?好了好了,全矣,全矣!”
沒有情趣。
程景行依舊長籲短歎,“我居然要結婚?”
繼而是,“為什麽人人都逼我結婚?”
低頭看,未央已經睡著了,小小腦袋靠在他胸膛上,海藻似的長頭發散落,細軟柔滑。雨已經停了,星光照進來,朦朦朧朧間瞧見她的臉,他俯下去,細細吻過一遍,癡迷。
突然想起諾諾在病房裏看一部老電影,他陪著說話,裏頭女孩子嬌俏,第一眼就攥住男人心。
哦,大約是叫洛麗塔。
可是他不夠老,是呀,他明明三十歲,風華正茂,往街上一站,可將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你才十七,多美好的年紀。
偏偏你才十七。
偏偏。
兔子
太陽升起來,兩個人還在床上黏著。程景行嘮叨一晚上又有了精神,掀開被子熱火朝天地辦起事來。
未央迷迷糊糊還睡著,沒了被子,隻覺得冷,於是哼哼唧唧抱緊了他,像是抓住一床棉被,熱乎乎往身上拉。程景行自然高興,滿嘴“乖孩子”誇著貼過來,怕她冷,又把被子提上來,兩個人滾做一團,裏頭已經偷偷摸摸開始了,厚實的胸膛碾著她的胸,一下一下頂著,可惜人還是不醒,眯著眼軟綿綿叫喚,自有一番風情。
等到偃旗息鼓,已經是八九點,老宅子裏已有走動聲響,星期一,人人都起大早。
程景行從浴室裏出來,小人兒還沒醒,懶懶趴著睡,一股子無賴勁,側臉從漫漫青絲中探出來,額頭上黏糊糊都是汗,鬆軟棉被裏露出個圓潤肩頭,白玉似的光澤,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床沿陷下去,微微有些震,是他帶一身沐浴香坐在她身旁,唉,小姑娘愛扒著床邊睡,眼看就要連人帶被子一大團掉下去,於心不忍,兩隻手從她腋下橫過,一下將人推到中間去,她還老大不願意,嘴裏喊著“煩死了”,光溜溜的手臂伸出來揮舞,趕蚊子一般。還是被他抓緊了,扣在手心裏,捏過一陣,又嚴嚴實實塞進被子裏。
他身上還滴著水,順著肩膀落在她臉上。撥開黏在她額頭上的碎發,他捏她的臉,忍著笑喊她起床,“記得洗洗,身上一股子汗味,像個男人。”
未央往被子裏躲,就剩長頭發留在外頭,像一頂漂浮的假發,他不饒她,將她從被子裏挖出來,可見她帶著哭腔說要睡,卻又不忍心了。親親額頭,“不鬧了不鬧了,想睡就多睡會吧。”一連串哄著,再蓋好了被子,嘮嘮叨叨像個老媽子。
突然有敲門聲,是傭人叫起,沒聽見動靜,於是便走了。
但程景行的心這下才提起來,光顧著風流,一晃人人都已起床來,這下要怎麽出去?總不能床下麵衣櫃裏浴室裏藏著,等到夜深人靜再離開。四下環顧,幸而還有一扇窗開著,外頭就是小花園,近處有紫藤花架挨著,當階梯。
無法可循,人已經踏上窗台,回頭看,未央姑娘還在床上發大夢,哪裏有空理會他,隻得搖搖頭,至多罵她沒心肝,便一蹬腿下去了,一把老骨頭,落地時關節咯吱咯吱響,幾乎要廢了他。抖抖腿,身上還掛著深綠色葉子,一息迷迷蒙蒙的花葉香,拉扯著像回到春天,萬物尋偶交 配。
他回頭,看著二樓空蕩蕩的窗戶,粉紅色窗簾沒氣力地飄著,她就睡在裏頭,隔床不遠,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竟那樣不願醒來。
程景行在這個秋天裏返老還童,突然轉回十八九愣頭青,會在白裙子姑娘床下彈吉他唱情歌,會學蜘蛛人爬牆幽會,也會被心上人的凶悍父親追著打,從二樓跳下去,哎呀,差點骨折。
不悔改,下回還來,管他星光璀璨或是大雨迷蒙,隻要記得帶上長梯子——怕下次臉著地,再沒機會花前月下獨徘徊。
未央仍翻來覆去的不願醒來,誰叫春夢了無痕。
下午,老宅子裏人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殘,空蕩蕩。
未央悶得慌,同吳喜說要出去走走,八字眉吳喜兄一下子緊張起來,哭喪著臉說:“這要去問程老先生。”
未央點點頭,完全體諒,“麻煩吳叔叔。”去問呀,去問嘛。
吳喜跟旁邊人使眼色,一時像諜戰片裏抓特務,三五幾人將她團團圍住,生怕她跨出門半步。
不一會,吳喜已經跑下來,人胖,跑幾步氣喘籲籲,“林小姐要去哪呢?先生說叫司機送你。”又招身旁身強力壯女傭,“小七,你照顧林小姐,再叫王照跟著。”
左青龍右白虎,四大護衛團團轉,走起路來橫衝直撞,好威風。
戩龍城被愚水分割,一邊是摩登大廈人潮洶湧,一邊是古意盎然小橋流水人家,渾濁的江水上轟隆隆汽笛聲響,仿佛回到百年前,江邊還有半月頭纖夫高聲喊著船號子,江邊的咖啡廳裏有人留著辮子帶禮帽,說一口純真倫敦腔。
還有旗袍,青花緞子,狐皮披風,江風吹氣來裙角,盡顯妖嬈。
未央裹著藏青色大衣在江邊漫無目的地走,後頭一雙保鏢跟著,也不顯眼。江風帶著深深寒氣,逼人。幸而外衣厚實,還撐得住,都是今早程景行留下,好幾大袋子,也不肯解釋,一下摔她麵前,扔一句“穿多點。”便去公司了。
想想居然笑起來,舅舅好似小少年,楞頭楞腦,敲一棒槌才肯多說一句。
下意識又去摸一摸側腰——她的腎。
江上寒風起,還有一雙雙情人冒著寒風親吻,五顏六色的頭發吹起來,纏在一起,像是結發情。
多少人能走到一起。
最終分分合合吵吵鬧鬧,有人將就湊合,有人一拍兩散。
結局就是這樣。
天空都變得灰蒙蒙,小七快步上來,說:“林小姐,怕是要下雨。”
未央不說話,兩隻手揣在口袋裏晃晃悠悠繼續沿著江邊。
欄杆下麵有煙蒂,絲絲還冒著氣,火星子明明滅滅,不一會兒便不見了,不知被吹到了哪裏。
拐角有店麵大促銷,人頭攢動,未央擠進去,搶呀搶,一眨眼晃到角落,這店麵前後相通,後頭兩人找不到她,都往後門衝,等一等,未央才出來,買一頂毛線帽,從前門走了。
身上什麽也沒有,遲早要被找到,但這樣被人跟著監視著,她實在不慣。
仍是漫無目的行走,仿佛是丟了東西,滿大街找,怎麽也找不到。
再過一條街。
另一旁是一家舊式咖啡屋,有人隔著厚玻璃望過來,應是一位俊朗男士,白襯衫上一條條淡藍紋路,淺淡的溫柔。桌上有筆記本正運作,三杯咖啡依次放著,有一席無人,大約去洗手間補妝洗手或是整理儀容。身旁友人談笑,他偏過頭仍看著她,她便停下腳步,橫過街口,站在他眼前,仍是隔著透明玻璃。
一座三人都望過來,未央敲敲玻璃,朝他微笑。
他吃驚,居然在這裏遇到。
而未央與他同伴微笑揮手,已經轉身走了。今天他未帶眼睛,差點認不出來,是許衝許秘書,周一下午竟有閑暇與人談天。
許衝一驚,起身走到門口,她已經不見了。
朋友開他玩笑,什麽時候拿下十八九小姑娘,咦,難道是師妹?果然近水樓台先得月。
許衝含糊應了,想一想,還是把電話撥過去,已經六點,大街上車馬喧囂,人人都成一個影,看不真切。
程景行聽後沉默,許衝已準備說再會,卻聽他說,“你先不要走,等我過來。”
原來約好要見白蘭三妹未婚夫,隻好打電話去解釋,可恨紅燈一個接一個,要不然前頭車不肯走後麵車猛按喇叭催,耐不住罵一句粗口,白蘭一驚,要問:“出什麽事了?這麽著急?”
前麵別克車一過,便是紅燈,又要等,他更不耐煩,“沒什麽,你不要擔心,代我向白西說聲抱歉,今天有事耽擱,下回補請。”
白蘭說好,將要掛電話,還是忍不住問:“家裏出事?”
程景行已經一踩油門衝過路口,“回去再說。”
白蘭便不好再問,囑咐一句小心開車便掛了。
程景行還在咬牙切齒,什麽不學好,學離家出走,林未央,有本事別讓我抓著了,要不然有你好看。哎呀,又堵上了。
到那咖啡屋已經七點,下班人潮漸漸散去,華燈初上時刻,戩龍城展露霓虹燈火,歌舞升平。
許衝說:“她在玻璃前與我打招呼,一眨眼人已經不見。”
程景行問:“有沒有人跟著?”
許衝答:“我仔細看過,前後都沒有。”
程景行摁滅了煙頭,“不可能,除非她把人甩了。”
許衝玩味地笑,咖啡續杯,滋味美妙,“林未央……出乎意料。”
程景行懶得與他廢話,站起身,“多話,不如去找人。”
“祝好運。”許衝一攤手,繼續看那寶貝筆記本,“我已經下班。”
程景行咬牙,“這個月別想要獎金。”
許衝滿不在乎,“我不加班,那點獎金,不夠吃一頓。”又添油加醋,生怕湮沒精彩戲碼,“她兩手空空,漫無目的地沿江走,大概連證件都沒帶,現金?我估計一點點。城中治安不好,不知她記不記得回家路。”
臨走指一個方向給他,看他氣急敗壞,真難得。
秋風淒惘,江邊有迷離燈光,晃動的人影與急匆匆車流,他走走走,像是走進囚牢,今日放風,一堆一堆都是黑壓壓的人,根本看不清麵貌。
再一個轉角,熱熱鬧鬧的江邊大排檔已經撐起來,人人都在吆喝,不然根本聽不清對方講話,隻能看口型,明明是嘈雜地,卻像無聲默劇,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而他終於看見林未央,她靠著欄杆,身上穿著昨天新買的大衣,手上捏著一團編織物,長長的頭發被海風吹起來,她雙手搭在欄上,身體往後仰,仿佛無比疲累。
隔著街市隔著車流人海嘈雜音階,他看不清她的臉,腦海中卻清晰呈現她的眼睛,霧蒙蒙,猶似要滴淚。
“離家出走好不好玩?”他捏著她的手臂,將她抓過來,惡狠狠,如黃世仁逼債,“活膩了是吧,嗯?敢跟家裏鬧?”
她仰著臉看他,烏亮的眼,沒有焦距,仿佛又在認真看他,仔仔細細將他打量一遍,似是而非,最教人難耐。“我隻是不喜歡有人跟著。”
“喲,還有大小姐脾氣,不愛有尾巴。等你碰上流氓混混,一捂嘴把你拖巷子裏輪一遍就知道該不該甩開他們。”他諷刺,輕蔑,不屑,鄙夷,期間摻雜無以名狀的憤怒,太奇怪,居然心急成這樣,怕她走失,怕她遇險,怕她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唉,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淚。
未央的脾氣也上來,掙紮著想要甩開他的手,無奈他抓得太緊,疼得她要掉淚,情急狠狠踩他腳背,這才鬆懈,逃出生天,沒跑兩步就被拉回來,轉個圈壓在欄杆前,兩隻手按在她兩側,牢牢將她困住。
許久未見她露反骨,這下他來了興致,捏著她下巴訓話,“跑,你還敢跑,再跑打斷你兩條腿。”
未央比一閉眼,反省,這不是該吵架的時候,再睜開已經紅了眼,淚珠子打轉,咬著唇,看著他,將要落淚,卻突然蓋住雙眼,嘴裏頭還是氣話,“你放心,我走不了多遠,我還得剜一個腎呢!現在跑,又不是不要命,你們捏死我就跟捏死螞蟻似的,兩根手指頭搞定。”
他掰開她的手,她便一扭頭不看他,眼睛紅紅小兔兒一般,他又扶正她的臉,淚眼模糊的,小模樣委委屈屈,他的心變軟下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小姑娘鬧一鬧脾氣,能怎樣。
於是一把抱過來,小身板還一抽一抽的,哭個沒完。
“哎,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嘛?”
“我一會就回去。”
他失笑,掏出手帕來擦她那張花貓臉,“回去,怎麽回?不怕挨打?”
未央撇撇嘴,“又不是智障兒,打個車就回去了。挨打?我說我不小心走散,挨打輪不到我。”
程景行說:“好好好,算你厲害。我活該跑好幾條街找你。”
未央埋下頭藏他懷裏,兩隻冰冷的手溜進去,擱裏頭捂著,喃喃說:“戩龍城原來這樣,我還沒有仔細看過。”
江邊都是小情侶親熱,他一下勾起心思,要為這趟辛苦討工錢,“以後有你看的。”
沒有機會了,打死也不再來。未央的下頜又被捏起來,一張臉往下,四瓣唇相接,一個不好手機大震,他罵一句該死退開來接電話,那頭是醫生,說好消息,完全匹配,即刻開始準備手術。
她已經轉頭看別處,霓虹燈下,孤零零的影子,暗啞憔悴。
他悶悶應一聲,便掛斷了電話,她不回頭,他也不言語。
最後聽自己喊她,“林未央。”
林未央,林未央……
未央轉過臉來,輕笑,一霎仿佛江岸有細小煙花一簇簇綻放,明麗而淒豔。
“手術安排在半個月後。”
未央一怔,隨即釋懷,恍恍然說,“好。”或者是,“知道了。”他居然記不清楚,隻記得她側過臉時,眼角未盡的淚痕。
心上一抽,酸澀且苦痛。
想要出言安慰,說別擔心或不要緊,她卻指著前方夜市,拉他衣袖,像討要糖果的孩子,“去買那隻兔子好不好?”
他順著她的手看去,那灰兔子肥溜溜在籠子裏亂竄。
這一刻他多麽想為她做些事情,金山銀山都可以堆給她,何況是一隻兔子。想也沒想便過去。
最終還是他會錯意,他以為她小女孩心性,瞧那兔子可憐,忍不住要帶回家去養,但林未央,還是許衝說,林未央出乎意料。
排擋的老板十分利索,三五下扒皮掏心,未央一眨不眨地盯著看,看那活生生的兔子變作血淋淋一團肉,連叫喚都沒來得及,死得痛快。
接著下鍋去,椒鹽爆炒,那爐火燃得旺盛,兔肉都燒起來,看看就要流口水。
一盤幹鍋兔肉擺上桌,未央說:“快吃,我還沒吃晚飯。你呢?”
程景行看她眯著眼嚼著,不住說好吃好吃,嘴上活絡著跟老板套近乎,誇得那老板笑眯眯,程景行又點兩三個菜,老板說送啤酒,未央拍手,好劃得來。
一盤兔肉未央一個人吃大半,喜滋滋擦嘴。
程景行還在吃生菜,未央突然說:“我看了它很久,它在籠子裏上躥下跳,眼睜睜看一桌又一桌人饕餮,隻能等死,哈!生不如死。”
她一滴酒未沾,卻像是醉了,“不如死了好,死了幹淨了,再不想其它。”
“沒有恐懼也沒有孤獨。舅舅,你說是不是?”
她紅著眼睛問他,像極那隻灰兔子。
程景行抿著嘴不說話。
猛然間被窒息的痛苦湮沒。
林未央,林未央……
災難
大約是江風吹得猛了,回到程家老宅,腦袋昏沉沉,一頭紮進被子裏睡昏過去,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夢裏頭處處長滿綠油油的青苔,春天,雨才停,小巷子裏走起來濕漉漉的打滑,巷口的白胡子老頭穿著破了洞的汗衫,手邊燒著小鍋爐,鐵鏟子一下一下拌著,糖糊糊黃燦燦的又熔了。她跌跌撞撞跑過去,那小轉盤已經飛速轉起來,是小聰,兩毛錢,他隻轉到個猴,老頭兒的手動起來,白石板上糖漿作畫,一小會,那猴子便活溜起來。未央掏一掏口袋,兜底了,她的夢想是轉到一隻龍或鳳,隻要運氣好。
鳳嬌嬸子已經抱著小聰回來,小聰手上的糖猴被咬掉了一半,上頭亮晶晶的都是口水。而未央還在翻口袋,她去麻將桌子上拉拉林成誌的衣袖,林成誌翻一翻口袋,摸摸她的頭,“留給爸爸翻本。”於是不再管她。
她沒有那個運氣,從來沒有。
程景行應酬完樓下送帖子的人,等家人都散了,才換了睡衣推門進來。看她穿著牛仔褲就鑽被子底下賴著,覺得麻煩,但看見了還是忍不住要管,三兩下把她從棉絮裏挖出來,衣服也不換了,直接脫光了塞進去,反正由他暖著。
關了燈,她居然主動貼過來,依著他胸口說夢話,模模糊糊聽清楚幾句,居然叫爸爸,原來小姑娘在想家,“爸爸,給我買,我想吃……”接下來反反複複又是那句,“我想吃,我想吃,爸爸,我想吃……”
他正要笑,心想林未央姑娘好大的胃口,兩小時前一整隻兔子下肚,睡覺了竟還在想著吃的,摸摸那小肚子,鼓囊囊的,莫非是無底洞?一愣神,胸口上濕乎乎的,不料她在夢裏急得哭出來,兩條腿在被子裏亂蹬,耍賴似的喊著,“爸爸,我餓。媽媽,不要不給我飯吃,我再也不敢了!”
她做了噩夢,泅水似的掙紮,他聽得心上一抽一抽,她小時候受過多少苦,這些年怎麽過來,他竟是一片空白,除卻最初在齷齪地裏相遇,他什麽都不明白她。而現下隻能攬過來,抱緊了,黑漆漆的夜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隻有一層一層蓋得嚴嚴實實的烏雲,他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耐著性子哄著,“乖,都給你買,都買給你,乖孩子,別哭了,想要什麽都給你買。”
未央暈乎乎的,一小會便消停了,還是埋在她懷裏,臉蛋上盡是淚痕,長睫毛上還掛著眼淚珠子,晶瑩剔透。
他挪一挪身子,睡平了,發覺她緊緊攥著他的胳膊,兩隻手環住了貼著胸藏著,生怕一眨眼不見了。他心軟,低頭去親親她,卻聽見她小聲喊,“爸爸。”
他無奈了,再有別的心思,簡直就像禽獸。於是拉緊了被子,拍拍她,想著就這麽趕緊睡吧。又聽見她說,“爸爸,別把我送走。”小小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挨著他,靠著他,仿佛這一刻,他就是林未央唯一依靠。
他睜眼與黑暗對視,突然想搖醒她,跟她說話,說說話,說什麽都沒有關係,隻想聽聽聽她的聲音。
回想起她喊舅舅時,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多麽好看。
早晨醒來的感覺十分奇怪,天還蒙蒙亮,她已經能夠看清楚他的臉,他的眼睛好亮,卻又深邃如寒星一般。
她推推他,“你該走了,晚了又要跳窗,摔斷腿怎麽辦。”
他不肯動,撐著頭,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未央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禁摸摸臉頰,問:“我是過敏還是毀容?你眼睛裏都是探究,我可不會易容術,揭下這層皮,裏頭就是顱骨。”
程景行的拇指在她眉骨那道疤痕上摩挲,眼睛癡癡望著,像是入了迷,低下頭去細細綿綿吻過,如麵對摯愛情人,處處是如水一般的溫柔。“跟我說說,這疤怎麽來的?”
未央想也不想便答:“小時候貪玩掉溝裏砸的。”
程景行在她鎖骨上咬一口,疼得她吸氣,還不忘威脅,“再不老實說,一會我可就咬別的地方了。”
未央怔怔望著他,滿心疑慮,“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程景行終於沒了耐性,朝著她吼,“我不就問個東西,你囉嗦那麽一大堆到底說不說?不說今早上別想起床。”
未央翻個白眼,無奈,“我那年六歲,剛懂事,有一回……唉,不記得是打碎了東西還是怎麽的……嗯,好像是洗碗的時候打碎了個勺子吧。王鳳嬌便指著我鼻子罵一通,其實我從小被罵慣了,老油條一個,隻那一回,她說我跟我媽一樣,是個狐狸精破爛貨,將來要去窯子裏賣,老了當寡婦死兒子。”
“真是,我居然把罵人的話記得一字不漏。”她笑一笑,帶些淺淡嘲諷,側過身去,背對他,“我那會兒吃錯藥,還敢據理力爭,說什麽我媽媽才不是狐狸精,我媽媽是城裏人,你胡說,我要去找我媽媽。王鳳嬌說,你去呀,快點去,走半道被火車軋死,我也再不用多養個廢物。後來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又頂嘴,王鳳嬌就領著擀麵杖衝上來揍我,打得猛了,腦袋往前一推就砸在桌子角上,鐵的,沒瞎也沒傻,就是縫了三針,花了五十來塊錢,嗬嗬——鳳嬌嬸子可心疼了。”
又感歎:“真是奇跡,我居然沒被打死。身上盡是一道一道的紅印子,嗓子都哭啞了,話也說不出來。我爸跟她賠罪,王鳳嬌還不解氣,又把我扔雜物間裏餓了兩天,那裏頭黑乎乎的都是蜂窩煤,還有蜈蚣爬來爬去,小腿上被咬了一口,好像挺疼的。咦,你知不知道什麽是蜂窩煤啊?”
程景行懶得跟她廢話,“後來呢?”
未央說:“也沒什麽了,快餓暈的時候,爸爸把門撬開,端了一碗白稀飯來,我當時也顧不上哭了,搶過來就一頓灌下去。小狗似的伸長了舌頭,碗底都舔得幹幹淨淨。再後來爸爸又盛一碗給我,兩三下吃完,還要,爸爸說,一下子不能吃這麽多,等等,等等還有雞蛋吃。我可高興了,也忘了疼,跳起來就要吃雞蛋。可是爸爸抱著我,用袖子擦我的臉,說我渾身烏溜溜的像個煤球,說著說著哭起來,他抱著我哭。那麽一下,我突然覺得,雞蛋也不那麽誘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他什麽也沒有說,一分鍾或者兩分鍾,就擦一擦臉去廚房燒開水給我洗澡。
接下來再沒有人說話,他貼著她的背脊,抱著她。陽光偷偷摸摸照進來,還是淒淒艾艾的顏色,一束一束將塵埃照得纖細可辨。她身上暖暖,像這天地裏一片長青的葉子,冬日裏爽脆刮辣地豔麗著,隻是小小一片葉,卻有一個無限的世界。
未央說:“我再也不要挨餓。”
他說:“再也不會,絕不會。”
她背對著他,笑一笑,也隻是笑一笑罷了。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微微已泛紅。
程景行臨走時囑咐,“今天有相熟人家做壽,全家都要去道賀。地點在千山溫泉,離得遠,多半要明早才回,不要等我,早點睡。”
未央歡喜,“難得有休假。”
程景行捏她臉,“沒良心!”又貼過來壓低了聲音勾引,“要不我爭取晚上回來?免得你孤枕難眠。”
未央皺眉,靠著牆,渾身沒勁,“我有點暈,大概感冒,你離我遠點免得傳染。”
他來試她額頭,“有點燙,回頭叫醫生來。”
未央怪他小題大做,“哪有那麽矜貴?睡一睡,起來就好了。你快走,再囉嗦一定被抓奸!”
程景行說一句“好好休息。”便作賊似的出去了,回自己屋裏,裝懶床。
未央站在窗前,外頭的樹葉都快落光,是冬天了。
下午,宅子裏已走得精光,連傭人都放大假,做好了飯收拾碗筷便走了。未央一個人在偌大的屋子裏呆著,總有些疑神疑鬼,哪哪又聽見腳步聲,毛骨悚然。
還是早早睡覺的好,於是脫了衣服準備洗幹淨上床。又怎料到災難突如其來,浴室門被撞開,她回頭,光著身子,蓮蓬裏還灑著水,那熱水教她看不清細致輪廓,隻識得那人猙獰的笑,鬼魅一般。
他以沙啞聲線低聲誘哄,“乖孩子,也陪伯伯玩一玩。”
他帶著金絲眼鏡,灰藍的西裝襯得人英偉儒雅,卻是十足的衣冠禽獸。
未央撿了身邊的洗發水瓶子丟過去,“滾你媽的!離我遠點!”
嚴文濤不緊不慢走過來,關了熱水,慈愛地笑,“夠味道,我還以為真是說不完三句話就要哭的鄉下妹,沒想到是個小辣椒,這下更好玩。好孩子,你喜歡在床上還是浴缸裏?”
未央勾了唇冷笑,“哪都行,操 你!”舉起了蓮蓬頭就砸下去,恰好砸在他腦袋上,登時破了口子,血流出來,絲絲順著發際。
他仍不置信,目瞪口呆模樣,未央已經衝出浴室,剛要跑出房門就被拉回來,一下給了個耳刮子,腦袋撞了門框摔在地上,也不知哪裏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黏糊糊的,頭發都結成一髻。
油光可鑒的黑皮鞋踩在身上,她蜷著身子,腦袋被撞得不清醒,他便一腳將她踢翻了,又狠狠踩她胸脯,繞著圈碾著,麵上卻是一副慈善樣,“才幾歲,好東西不學,學著打人?太不聽話。”
那隻皮鞋又踩在她咽喉處,她看不清東西,眼前紅豔豔的一片,大約是血流到眼睛裏,染紅了所有。
他加重力氣,她便喘不過氣來,他高高在上,命令她,“好姑娘,叫爸爸。”
哭也哭不出來,隻能掙紮著順著他,爸爸爸爸連聲喊,喊到他高興,挪開那高貴腳丫子,一把將她抱到浴室裏,扔垃圾似的丟在地上。
未央一下清醒許多,掙紮著爬起來,還是要跑。嚴文濤輕輕鬆鬆拽了她的頭發將她扯回來,接連一腳蹬過去,那鞋印便留在她背上,logo烙上去,林未央都提價。
嚴文濤把她提起來,再一個耳光過去,打得她嘴角溢血,又是不忍模樣,親她臉頰,“怎麽就是不聽話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教了。”
未央七暈八素的,隻覺得又被提起來扔到浴缸裏,兩隻手用皮帶反綁在背後。她聽見拉鏈響,他便進來了,從後麵,畜生的姿勢,疼得她渾身痙攣。
他止不住誇她,讚她,淫詞豔語都是文鄒鄒地說,那粗啞的喘息卻似一隻獸——春天裏發 情的狗畜。
未央像是死了,也不哭也不鬧,連哼哼都沒有一句,待他玩夠了解開皮帶,她便倒下,頭發亂糟糟遮住了眼,如一具香豔女屍。
而他拉上拉鏈係好皮帶,仍是道貌岸然君子樣,俯在浴缸上說:“今天就這樣吧,過會景行該回來了。他一晚上心不在焉,跟我一樣,想著你呢。”他低下頭,親吻她額上傷口,“下回邀他一起,咱們三個好好玩玩。”臨走還給她開了熱水,貼心周到。
水滿了,溢出來,滿滿一地,又流到臥室裏。
未央在水裏浮浮沉沉,徘徊於生死邊緣的滋味一次次領會,隻覺得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麻木了,成一塊石頭做的心。
未央沒有告訴程景行,她的小時候,是一片晦暗顏色,灰蒙蒙如城市的天空。
未央有時候想,她這種人,是不是注定要被人踩在腳下呢?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
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
程景行回來時遇到剛要出去的嚴文濤,他喊一聲“二姐夫。”他點點頭側身走,又頓住,回過頭來含笑問:“景行,割愛讓我,如何?”
一霎清明,他怒極,握緊了拳頭。
嚴文濤卻是一派輕鬆,上前來拍拍他肩膀,好心寬慰:“玩物而已,景行難道還要跟我動手?”
隻得壓抑,忍著,故作鎮定,“姐夫,好歹她也是你女兒,是我程家的人。”
嚴文濤卻說:“你想做什麽呢?老爺子可還要靠著我。程家,程家家世再了不得也不能在城中獨大,再說,今非昔比。”
“我通知過醫生,等等就到。”繼而揮一揮手走了,清清爽爽一派瀟灑。
待他上樓去,浴缸裏的水已經涼透了,未央正沉在裏頭,他慌忙將她撈起來,那水冷冰冰刺骨,凍得人脊梁骨都是寒氣。
她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眼神沒得焦距,空蕩蕩的無神,他怕她死了,撈起來一句死屍,震得心都要碎,一時顧不得許多,滿心焦急,連聲問:“林未央,林未央你怎麽了?”
未央這才轉過頭看他,她身上處處是傷,慘不忍睹,“怎麽了?不就是再賣一次?我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貨色,能經這點事就尋死覓活的?你呢?舅舅,大老遠趕回來,要不要也來一次?”
他隻是抱著她,將她擦幹了嚴嚴實實塞進被窩裏,後來醫生到了,他便站在角落,也不肯出去,直愣愣看著,一根接一根抽著煙,那煙蒂也沒扔進煙灰缸裏,都掉在地上,一叢髒亂。
她頭上又縫針,不肯打麻藥,就這麽活生生穿過去,一雙眼瞪得像銅鈴,看得醫生都怕。那身上還留著鞋印子,嘴角破了,額頭上也有刮傷,再看下麵,醫生說撕裂,正滲出血來。
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到了門口,那走廊上還有一溜血滴,暗紅色,整齊排列。他跪下去,用衣袖一點一點擦幹淨。
起來時醫生已經走了,他幹活太認真,醫生都不敢打攪。
他慢慢走進去,未央已經睡了。他便關了燈,坐在床沿,透著黑暗看她,他身上還沾著她的血,甜蜜的迷離香。
他就這麽坐著,竟什麽都無法想了,腦子裏都是空白,隱隱約約有人念著,“未央,未央。”
滿滿都是她的名字,除卻她的名字,也再沒有其他了。
高燒
未央醒來的時候程景行還在床邊坐著,側著頭,保持相同姿勢,石塑般一動不動,眼睛對著她,卻是放空,一點神采沒有。
他看著她,卻又什麽都沒有看見。甚至不曾發覺她已經醒來,正細細看著他。
清晨的陽光透進來,落一地滿滿的碎玻璃渣,一片一片折射出遙遠時光裏恍惚斑駁的影。想起小時候,那久麽的年歲,紫藤花一樹一樹地炸開來,顏色比大姐的口紅更豔麗,抓一把在手心裏碾碎了,一整隻手都被然作淺紫色。
人人都在哭泣,拉長的臉,兩腮下垂,眼淚攪亂了妝容,烏漆漆一團,像熊貓。
樓上的女人從旋梯上走下來,米白色的連衣裙在她身上飄蕩,她素靜著一張臉,傾國傾城相貌。一步步走近了,熟練將他抱住,“去哪裏玩了?媽媽找你好久。”又回頭對滿滿一屋子人說:“好端端的哭什麽?小四兒不是在這嗎?”
手心的汁液不小心挨在她裙子上,留一團汙跡,他害怕,於是更瑟縮。
而她那麽溫柔,是蔚藍的海,海上的風,是來來回回潮汐的撫慰。
他的記憶定格在那個春天。寧靜悠緩,卻是暗欲叢生。
三叔說:“快叫人。”他就一個一個跟著喊過去,人人都有一張相同臉孔,像是京劇裏一寸寸規劃好了,紅臉關公白臉曹操,藍臉的道爾頓盜禦馬——他那時天天聽姥爺吊嗓子,三歲第一首兒歌竟是這個,他一抬手,憋紅了臉唱起來,姥爺誇,有幾分氣勢。
都遠了。
叢叢的樹影都褪去,再回到這間屋。亮堂堂的地界,卻是鬼魅橫行。
不過一夜,他下頜上的胡渣已然湧現,加之布滿血絲的雙眼,便有幾分憔悴意味。仿佛一夜白頭,幾小時過去數十歲,眼角眉梢都是龍鍾老態。
未央伸手去摸一摸淡青色胡渣,開口來竟是玩笑話,“你去山裏陪老神仙下棋?一回來已經四十歲。”又摸一摸他麵頰,“好像都已經長出皺紋。”
他這才回過神來,接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捂著,“怎麽嗓子啞成這樣?糟糕,一定是感冒加重。昨天醫生留了感冒藥,我去拿。”
未央推搪,“沒有關係,我隻是需要休息。可不可以給我一杯水?我有點頭暈。”
程景行端一杯溫水進來,另一隻手上捧著三五盒藥,將杯子遞給她便開始仔細看說明。
有溫水潤一潤嗓子,再說話已經好很多,起碼不再像青春期剛發育的男孩子,說話如吊嗓,介於男女之間的詭異。“你在我身邊坐一夜?”
他含含糊糊應一聲,眼睛盯著說明書,一盒換下一盒,想要糊弄過去。
不經意間一瞥,未央將他手臂拉過來,他袖子上沾著血,一股子腥味,手背上通紅通紅,豬肘子一樣。未央碰一碰,他便縮手,顧左右而言他,“吃藥吧,抗生素不要,其餘消炎藥和感冒藥一日三次,一次兩片。”
“怎麽會燙成這樣?我都快聞到肉香。”
程景行將藥片塞給她,“還能怎樣?倒熱水時不小心。”
未央吞了藥,問:“用涼水衝過沒有?醫藥箱裏找一找,看有沒有燙傷藥。”
程景行不說話,像個傻瓜。
未央無奈,掀開被子下床去,沒料到腳一沾地,下身便一陣鈍痛,搖搖欲墜時被程景行接住,像是要吼她,最後卻又忍住,放軟了聲音問:“你要什麽,我給你拿就是了,不要折騰自己。”
未央聽得窩火,一下甩開他,站起來卻又倒在床上,一陣陣眩暈上來,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緩過來,已經被他抱在懷裏,被子拉過來裹緊了她,生怕她再得病。
未央卻不要命似的掙紮,她雖病了,沒什麽力氣,卻是往死裏揣他撓他,而他隻怕她瘋瘋癲癲撞傷了自己,隻躲躲閃閃的,待她鬧夠了,才連人帶被子抱過來,又要哄,低聲下氣,生怕再刺激她。
而未央卻不領情,一雙眼死死瞪著他,牙齒咬得緊緊,下一刻仿佛就要衝上來一口咬破他頸上大動脈。“舅舅倒是好心,不僅拉皮條,還要負責給人善後?下回誰誰誰要姑娘一準找你,未央這下祝您生意興隆,日進鬥金。明年陰曹地府裏發大財,賄賂了閻王爺,優待您下輩子做馬,給人騎個爽!”
她說的這樣刻薄,他卻不置氣,更如充耳不聞,恍恍惚惚問:“你剛才要下床找什麽?我給你遞過來。”
未央推開他,一口咬在他燙傷處,力道大得連自己都牙根疼,他卻似中了邪一般,待她咬夠了,鬆口了,才把手收回來,血琳琳的傷處往床單上一抹,繼而仍是笑著來捏她的臉,玩笑說:“你上輩子是貓還是狗?總這麽喜歡咬人。”
她胸中氣悶,喘著粗氣,而他卻還是那樣不輕不重的樣子,未央閉了閉眼,亦不想再鬧。“你燙傷的地方,用涼水衝一衝,再抹些牙膏。”吞一口唾液,卻都是他的血,滿滿一嘴腥甜。
程景行想將她抓過來,卻被她躲開,小腦袋藏在被子裏,什麽都不讓他看見。見他不動,還惡狠狠踹過來一腳,提高了嗓子吼:“去啊!快去啊你!”
程景行隻得應好,老老實實去浴室裏收拾傷口。林未央實在夠狠心,再用點力怕是要咬到骨頭。這傷口結了痂,還不知道要如何掩飾。
照她吩咐一一作了,走出浴室,卻看見她縮成小小的一團,顫顫巍巍在被子裏哭,卻是一點聲音沒有。
腦中一時空白,他心中有懼怕——他不曾見過她痛哭模樣,傷心如這般,而她連哭泣也要躲著他,他說她倔強,實則卻是驕傲至死。她是驛路斷橋邊苦苦掙紮迎風怒放的生命,卻總躲不過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舊套路。
他開始後悔,後悔折下這一枝。
若她還開在懸崖峭壁,也不必受千般折辱。
“未央……”他將她找出來,她的眼淚串珠似的落下,一滴滴墜在他手背上,像是一團團火,燒得他傷處似爆裂一般疼痛。這樣也好,最起碼不是最逍遙一個,能陪著她難過亦然是幸運。
未央此刻全然無力,隻咬著唇哭,一點聲音也不遠透出來。任他抱著,抱緊了,揉在胸膛裏,眼淚涼了,又被他胸膛捂熱。
他一聲聲喊她名字,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確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這光景,無論什麽都是錯。
他想著,當初林成誌將她從煤堆裏抱出來時心裏是個什麽滋味,現下他總算體會到。千萬種心緒糅雜成一團,既酸且澀,還有痛恨與無力,沉重而清晰,並非言語能形容。
到中午吃飯,未央已經燒得糊塗,額頭上熱得燙手,兩頰通紅通紅,半睡半醒間依然掙紮,一時哭一時鬧,程景行不知道她在夢裏又遇見什麽,其實,想也不敢想。
醫生又趕來,檢查一番,便說要送院治療,程景行隻怕是大病,急急忙忙趕去醫院。未央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一件件穿好,又聽見她迷迷糊糊喊過一聲舅舅,一時將他心填得滿滿。
照過片,查出來急性肺炎,需留院治療,程景行便在病房裏陪著,未央醒來時,他正端著米粥進來,衣服都沒有換過,皺巴巴地聳拉在身上,唯有眼睛明亮,看起來才不似破落戶。
動了動嘴皮子,喉頭幹澀,一時隻發出幾個單音,像是啞了。
程景行急急忙忙起身去倒水,端過來,未央還躺著,要怎麽喝。話也說不出來,隻好拍一拍升降開關,程景行方才大悟,將病床上部調高了,令她半躺著,慢慢喝了水。
未央唇上幹得翻皮,一杯水下肚,再塞給他,“還要。”
他便老老實實端茶遞水,見她喝飽了,仍問:“餓不餓?我買了粥,要不要喝一點?”
未央微微抬起頭,瞧見茶幾上整整齊齊一排擺著七大碗。“你還要在病房裏請客不成?”
程景行有些訕訕的,又去倒一杯水,背對她,“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口味,於是讓他們每一種都送來。”
未央無奈,“我不挑食的,隨便什麽都好。我不是諾諾,我沒有挑食的權利。”
程景行僵著背站著,手裏端著玻璃杯,怎麽也不肯回頭來對著她說話,被百葉窗切割的陽光一條條圈在他背上,全然是隆冬時節生靈覆滅的寥落與蕭索,未央突然覺得心疼,他的背脊立得挺直,但未央卻覺得,再過一個時節,再落一片葉,他便要被壓垮了,要失聲痛哭,或是……
“你喜歡什麽,我都會買給你。”說話時,他沒有讓她看見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又有些無所適從,更有些按耐不住的興奮與衝動——他的荷爾蒙激素陡然上竄,幾乎要冒出幾顆紅腫閃亮的青春痘來。
未央還是要刁難他,“我並不喜歡這些黏糊糊的東西,無論是什麽口味,都寡淡得令人作嘔。我素來喜歡辣椒,紅紅的一串一串放下去,哪裏還有不好吃的東西。不然叫一盤水煮魚來?我一定吃完一鍋子米飯。”
程景行又換了教訓口吻轉過臉來,肅穆道:“你在病中,應該吃清淡點的東西。”
未央一攤手,冷笑:“可見並不是我喜歡什麽就能得到什麽?你不能允諾,我更不能相信。你這樣說,平白給了我虛無幻想,到時不能兌現,就不怕我抓著這點承諾尋死覓活,攪得你頭暈腦脹不得解脫?”
程景行握緊了杯身,極力隱忍,頓一頓,才走到茶幾旁擺弄些碗筷勺子,“現在吃吧,溫度剛剛好,再過一會就要涼透了。”
未央咳起來,身上還有傷,連帶著渾身都痛,這下一股腦的更來了火氣,止不住。“你這樣又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心有不忍?不不不,你們程家人心如鐵石,我不過是汐川街上賣身的小妓 女,還指望你們高抬貴手放我一馬?話既然說開了,咱們也別再藏著掖著,說白了我就是出來賣,做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生意,第一次咱們算清了,可後頭,舅舅,您可是夜夜都在我那躺著,再說昨晚上我都快被折騰死,親兄弟明算賬,你們都比我大了一輪,可別真厚著臉皮來欺負我個弱女子,多少錢您掂量掂量,痛快點給了吧,我這還病著呢……”
一口氣說完,又是一陣猛咳,捂著嘴,好不容才緩下來。低頭看著他的皮鞋一步一步走近了站在床邊,他似乎長長歎出一口氣,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背,她背上有傷,左側淤青了一大片,他也不知道,胡亂地替她順氣,一下下拍得她疼到心尖上。她卻也不肯說,隻低著頭,一滴一滴掉著淚,那眼淚像是開了閘門,怎麽也止不住,這下她更不敢抬頭,嘴巴捂得死緊死緊,也不怕憋死自己。
她恨起自己來,從前絕不會這般矯情,兩句話沒說完就哭,眼淚越來越廉價,越來越不似從前的林未央。
囉嗦
一下咳得厲害,再配著她哭得抽抽噎噎,恰時咳嗽得猛了,止不住挖心掏肺地幹嘔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依然不高不低地發著燒,頭昏腦脹,好半天仍是恍恍惚惚的,隻看見程景行俊俏的臉盤繃緊了,嚴肅的樣子仿佛一時間到了五六十歲,是個尖酸刻薄滿臉褶皺的小老頭。
他從兜裏掏出個米白色菱格手帕,一隻手扶著她的下頜,將她亂糟糟的臉蛋擦幹淨了,轉手扔到垃圾桶裏,才問:“要不要水?”其實杯子已經端在手上,方才燙了些,現下才剛好,遞到她跟前,卻被她一把揮開,“咚”一下砸在地板上,嘩啦啦碎成無數片。
一時詭秘的靜默,程景行也來了脾氣,兩個人都紅著眼睛相互怒視,仿佛有殺妻奪子不共戴天之仇。他想去抓她肩膀,最終還是忍住,怕一不小心抓到傷處,僅剩的一把小骨頭給捏碎了,還不知道是怎麽樣的麻煩,隻得握緊了拳頭,極力抑製心裏噌噌上竄的火苗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我程景行這麽低聲下氣地伺候過誰?你還給我擺臉子耍脾氣,真以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未央也炸了,再顧不得裝腔作勢,在汐川街上混飯吃的架勢全出來,半點便宜不給人占。“不用抬舉我,白雪公主有七個小矮人,我就七碗米粥而已。我不就是讓你二姐夫給強 奸了嘛?多大的事啊?能勞駕程先生您在這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的?你就不覺得矯情?事後假惺惺,嗬——誰知到你們是不是串通好。酒會上觥籌交錯,點一點頭,姐夫,我遇到個小妞真帶勁,您要不要也玩一玩?他當然開心,當即找個機會爽一把,盡興了,快活了,不知道賞了你沒有?下回可還說要雙飛3P呢,舅舅一定記清楚時間,別下次又晚一步,我已經被他玩死,豈不吃虧?咦,或者你恰好喜好奸 屍?嘖嘖,真沒看出來。”
程景行被她氣得夠嗆,若再老個幾歲估計當場爆血管,倒下去,腦袋著地,一命嗚呼。“林未央你他媽找打是不是?亂七八糟說的是什麽?你委屈,是,你委屈!”他竟氣得說不出話來,煩躁地去扯襯衣領子,一下兩三粒口子扒拉扒拉掉下來,好好一件衣服就這麽毀了。
“好!你——你林未央能說,真他媽能說會道,汙蔑人都一套一套的,你說!繼續說啊,說!倒看看你還說出些什麽!狗東西,好心當成驢肝肺!狗咬呂洞賓!”他咋咋呼呼繞著病床走,隻怕一下控製不住就上去給她一拳,話也說不清了,反反複複就那麽一句,你你你,你個不停,更像是長篇家庭倫理劇裏的老媽子,一手插腰,一手蘭花指向前一指,一個“你”字還沒有說完便心髒病發倒下了。
未央燒得頭痛,迷迷糊糊聽他你你你罵了好半天,人都要睡著,又聽見一聲喊:“說!怎麽不說了?繼續啊,倒看你還怎麽編排我!”
未央翻個白眼倒頭要睡,“我懶得跟你說,人說三年一代溝,我倆隔了五六道,不是小水溝,是中美地峽,東非大裂穀。你永遠不會明白昨天晚上我經曆了什麽,你永遠不會懂。”
程景行卻是落寞,哂笑,低聲自嘲,“你以為昨晚上那場麵,我見了就不難受?”
怎麽能不難受?那場景他連想都不敢再想。一觸即是刮骨錐心的痛,隻盼著早早忘了,模糊了,卻又愈加清晰起來,忘也忘不掉。似是慢鏡頭一點點放映,她沉在水底,海藻似的長發蜉蝣般飄飄蕩蕩,所有的輪廓都在水中模糊,唯獨一雙眼睛異樣的明亮,睜大了看著水麵上他驚慌的臉,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將她撈出來,那一刻膽怯,他真怕她是死了,撈出來一具白生生的屍體,再不是會說會笑會惹得她火冒三丈又有本領教他牽腸掛肚的林未央。
林未央,他已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時候招惹她——這個禍害,遺禍千年的東西。
可他這時候真恨不得她死了,她說他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會,可是她又何曾了解,你捧著一顆心討好,卻被任踐踏到塵埃裏的痛楚。
他開始後悔,人說一生必定愛過一次,可這對象是不是錯?她太年輕,離他太近又太遠。最不可能是她。
居然猶猶豫豫踟躕不前,還有畏縮與頹然,這從來都不是他。
未央亦是輕聲嘲弄,“難受麽?是玩具被人搶了的難受?還是程家尊嚴被人輕賤的難受?能有多難受呢?出門找白蘭小姐小手兒揉一揉,輕聲細語哄一哄就好了吧?”
他突然不說話了,走近來,側身坐在床沿,一隻手細細撫摸她嘴角傷口,低聲問:“強嘴吧,我看你眼睛又紅起來?是不是又要哭?”
未央被他瞧得害怕,下意識偏過頭要往後躲,卻被他扳過臉,狠狠吻過來,壓著她碾著她,半點縫隙都不留。另一隻手穿過背脊緊緊箍在她腰上,她背上有些疼,不由得輕哼,他便鬆懈些,但仍不許她偏移半分,他一夜未眠,嘴裏的味道並不好,而未央才吃過藥,舌尖也是苦巴巴的,兩個人纏來纏去,倒像是賭氣,這也不必吵了,嘴上見真招。
緩下來,未央一陣咳嗽,他便抱著一下一下拍這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別跟我鬧了,我都一夜沒合眼。”
她被他這麽一說,心裏邊無限委屈,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覺得委屈,連自己都忍不住要罵自己矯情,卻還是癟癟嘴,要哭,“你怎麽能這麽欺負我!醫生看傷口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抓了剪子奔出去殺了你!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晚……為什麽不早一步回來,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我疼得腦子都不清醒,想想還有什麽人能想著念著?可是一個都沒有,舅舅,我真的……舅舅,為什麽我什麽都沒有……”
未央已經分不清是在說謊博同情,或是真真切切痛不欲生,隻得反反複複告訴自己,好吧,最後一次,管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來沒有一個肩膀如此溫暖,隻讓我靠一靠,借來六十秒,一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暫且放縱一回,隻一回。
他恨自己嘴拙,此刻竟想不出對策,隻得沉默,緊緊擁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林未央,拔去了一身刺,僅僅是個柔軟的小東西,誰都可以傷害——他隻想把她藏起來,誰都別想多瞧一眼。“乖,別哭了,嗓子都要啞掉,到時候還怎麽鬥雞似的跟我吵呢?”
等一等,又說:“你放心,他不會好。”寒森森語氣,殺氣騰騰。
小情侶鬧騰完了,粥已經半涼,程景行扶她躺下,又忙著問:“你要哪一種?要不每一碗都嚐一嚐?”
未央笑,牽動嘴上傷口,那笑容隻得半僵著,怪模樣,“那剩下的給誰去?難道都倒掉?太浪費。撿了哪個是哪個,不必麻煩。橫豎我也不挑食。”
他挑了一碗,揭開,還有騰騰熱氣,因未央手上還吊著針,繼而笑問:“要不然我喂你?”
未央搖頭,敬謝不敏,“別,我怕你一股腦都倒在我身上,得不償失,還是我自己來。”說著就要去接,程景行卻躲開,固執地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勺子,“哎,你就讓我試試罷,從沒有這麽伺候人吃飯。”
未央挑眉,“再次強調您紆尊降貴我三生有幸?”
程景行興致高昂,“不,求林小姐賞個臉麵。”
未央倒是一愣,他居然學會伏低做小來哄人,果然是三生有幸了。沒等她點頭答應,他便已經舀了一勺,裝模作樣地吹一吹,慢慢送進她嘴裏,又問:“好不好吃。”
未央說:“我嘴裏沒有味道。”
程景行說:“那我嚐一嚐。”一勺一勺吃得津津有味,“許久溪家的粥果然是城中翹楚。”
未央不由得笑起來,想來他應是餓壞了,還陪她吵吵鬧鬧一上午,這下吃起來沒得完,一碗粥見底了才驚覺,十分窘迫地望著未央,嘴角還不小心沾了些湯水,像個犯了錯待教訓的孩子。
未央無奈,這光景,仿佛兩個人的年齡對調,她是他姑姑嬸嬸,還要摸一摸他的頭說沒關係才好。手指撣去他嘴角殘食,她唇角彎彎,笑著問:“夠不夠?多吃點,餓久了胃該難受。”
程景行恍恍惚惚抓住了她的手,濕漉漉的嘴唇膩在她手掌心裏,一絲一絲地癢,仿佛是有人細細地撓著,心兒都在顫。他饜足,看起來十分快樂,“林未央,你剛才笑起來有十分溫柔,近似南海觀音。”
緊接著又自顧自歎息,“可惜大多時候像蜘蛛精,刁蠻任性不講道理,但是……”
但是嬌豔欲滴媚態橫生,任你囫圇吃了也是心甘情願。
未央卻抽回了手,一點麵子不給,“有情飲水飽?我才吃一口,你難道真要餓死我泄憤?”
程景行適才悔悟,又端一碗來,未央已經拒絕他的熱情服務,搶過來自己動手,他在一邊眼巴巴望著,嘴裏還忍不住感歎,“我看人家喂孩子挺好玩的,你怎麽都不肯讓我試試?”
未央嗤笑道:“我可不是孩子,要過癮明早去家政公司應征,不需一天,包你見了孩子就躲。”
未央擦了擦嘴,說:“我燒得頭疼。”
程景行又來試她額頭,覺得還是燙,“我去找醫生。”
未央說:“沒有關係,我隻是困得很。你把剩下的東西送給樓裏的護士吧。”
程景行摸摸她額頭,又替她拉高了被子,輕聲問:“晚上想吃什麽?”
“你怎麽盡想著吃。”未央笑,“我想吃混沌。”
“哎,你先休息,晚上我陪你吃一起吃。”
“你回去洗洗,髒得很。”上下眼皮打架,撐不住,昏昏欲睡。
程景行低頭看看自己,確實皺巴巴的像個紙團,但嘴上仍是死撐,“喲,你還嫌棄我!”半晌未得回應,原來她已經睡著,長睫毛羽扇一般,白淨的臉上不染塵埃,細膩如薄胎瓷,真叫人愛不釋手。
他低下頭,輕輕親吻她微蹙的眉心。
願你有一個好睡眠,夢中大地萬裏無雲。林未央。
準備
六七點,天已經全黑,眷眷燈影集聚在朦朦的玻璃外,隻有些許竄逃進來,落在床邊,如星光魅影,閃爍迷蒙。未央睡眠淺,突然間開關輕響,房間一片大亮,明晃晃地刺眼,一小會她便醒了,手背遮著眼睛,好半天方能視物,正是宋遠東穿著深藍色大衣搬了椅子坐在近旁,英秀眉目與窗外霓虹交相輝映,略略揚唇,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一張嘴,還是懶洋洋口氣,來調笑:“才說肺炎不能進行手術,轉眼間就已急性肺炎入院,動作迅捷,幹淨利落,真是佩服佩服,難道跳進愚水裏冬泳?有什麽辦法做到這樣天衣無縫,一點破綻沒有?”
未央慢悠悠答:“好說好說,天時地利人和而已。”
她不願多說,他便也不多問,本來就隻是開場白而已,何必深究,接下來調節氣氛,需開一開玩笑,於是抱怨,“景行守得你好緊,難得找到縫隙。你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哈,真是老牛吃嫩草,一樹梨花壓海棠,以後得笑話死他。”
未央一時麵色煞白,仍強撐著,故作鎮定,“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他是我親舅舅,談什麽喜歡不喜歡?還有,一樹梨花壓海棠這樣的詩不要亂用,太豔。”
宋遠東徑自咕噥,“那倒不一定。”
未央閉上眼不理會,小半天尷尬。宋遠東卻是半點臉皮沒有,仍是笑嘻嘻回道:“你有沒有發現,你教訓人時與景行簡直一模一樣,難道你不是他外甥女而是他親生女兒?哎,我算算,那景行得十三歲就做爹,也不知道他十二歲時開始發育沒有,有沒有那能力。”
未央無奈,論胡說八道她還是不敵宋遠東,“隨便你編,繼續說,我洗耳恭聽。”
宋遠東一臉頹然,委屈道:“我這不過是想哄你開心,你看你麵無血色,就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未央道:“你難道專程來詛咒我?”
宋遠東狡辯:“我是想調節氣氛,你看,醫院裏多沉悶,需要我這樣的人增光添彩。”
未央冷笑:“增光添彩不是這樣用。”
宋遠東被逼得沒辦法,隻得求饒,“跟你多說幾句我就要緊張,你大約是世上最不好哄得女人。”
未央揉了揉額角,手背上的針頭不知什麽時候拔去,留下一小點淤青在。“對不起,我今天很難過。”
宋遠東好奇:“可以問為什麽嗎?”
未央道:“我不想說。”
宋遠東噢了一聲,有些悶,半晌才意識到應該直奔主題,“證件和銀行卡已經準備好,諾諾出生時便由程老先生設立基金,這幾年嚴文濤更是慷慨大方,所以有充裕資金提供逃亡,三張身份證六張卡,需要辦理護照嗎?”
未央聽到嚴文濤三個字一下僵住,指尖微顫,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呐呐答道:“暫時不用,勞你找機會到我房間,將我行李收拾好,順帶稍一把順手的家夥,有紙筆沒有,還需要些小東西,我寫給你。”
宋遠東在病房裏翻箱倒櫃地找,好半天找到個信封,一隻鉛筆,“順手的家夥?瑞士軍刀好不好?”
未央邊寫邊說,“隨意,隻要夠鋒利夠靈巧。有電棒更好,可惜我不會用槍。”
又問:“什麽東西比較好脫手?珠寶或是跑車?”
“最好現金。”
未央蹙眉道:“他最多開給我支票,提現需要時間。”
宋遠東輕巧帶過,“我自然有辦法。”
未央半開玩笑似的問:“你不怕他事後找你算賬?”
宋遠東搖搖頭,做出一副苦哈哈模樣,“他至多給我一拳。”
未央將紙條寫好遞給他,取笑道:“看來我在臨走前應該送你瓶藥油。”
“附贈香吻一個?”宋遠東看著那一溜怪異而香豔的名字,忍不住驚疑,問:“你帶這些東西逃跑?我要上哪去給你找這麽些東西?”
未央笑:“隨便找一家夜總會,這紙條子跟著一遝人民幣一同甩在媽媽桑跟前,不怕她不給你。”
宋遠東問:“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未央輕鬆帶過:“有備無患,孤身上路,多些防身物總是好。”
宋遠東暗歎她心思繁重,重重設防,又覺得年輕女孩子有這樣心機也是世事所逼,默默收好了紙條子,亦不再問了。
戩龍城的夜幕這樣幹淨,透過窗戶望過去,所有的血腥與髒汙都被掩蓋,換一張女人的臉,塗脂抹粉的諂媚笑容,閃爍的霓虹教人迷失了方向,無限製地沉淪,沉淪,入墜入流沙,最終沒頂之災,隻看得見噴薄的呼吸將流沙頂得浮動,最終沒了消息,人已經消逝,丟進了愚水或是下水道,裝了滿滿石塊,浮起來都別想。
未央太害怕就這樣死去,死在他鄉,連個收拾的人都沒有。
如果諾諾活了,她卻死了,有沒有人願意為她哭一哭呢?哪怕隻是傷春悲秋的一滴眼淚也好。
一定要走,走得幹幹淨淨,死的死活的活,沒有誰欠誰。
宋遠東突然問:“林未央,你會不會舍不得?”
未央仿佛未曾聽懂,許久才嗬嗬笑起來,反問道:“你說誰?程景行嗎?或是你?”
宋遠東摸了摸口袋,掏出煙來含在嘴裏,並不點燃,就這麽叼著,吸著那股淡淡的略顯苦艾的味道,似是有感而發,“我有時候覺得,你真挺狠心的。”
未央不屑,“連你也要來教訓我?”
宋遠東歎息道:“不,我隻是突然覺得,景行遇到你,似乎是一件十分倒黴的事情。”
“深有同感。”未央卻忽然放棄針鋒相對,將落下的額發撥開,吐一口氣,長長久久的沉默回想之後,才緩緩說:“有時候我想,如果程景行沒有去汐川,沒有找到我,也不必有之後的事情。我還是汐川夜場裏唱歌的小姐,等到高考完了,上了大學,我就能自個掙錢了,堂堂正正,不賣笑也不賣身,也許我應該嫁給阿佑,苦一點,沒有關係……”說著說著停下來,自己笑自己,“見鬼,竟然跟你談這個。”
“從風花雪月談到人生哲學,我覺得這個話題很好,可以深入也可以淺出。”
未央轉頭看著窗外,夜色朦朧,“我時時感覺自己已走上一條不歸路,再也回不了頭。”
宋遠東玩笑道:“拜托不要把自己說成失足青年。”
未央道:“有感而發。”
宋遠東囑咐,“等病好,記得找機會溜,最好是公共場所,方便行事。”
未央想了想,已經定了主意,“星期天下午,遊樂場。有沒有側門?”
宋遠東說:“有的,三點鍾,我準備好東西在側門等你。你的病不要緊?”
“小病而已,吃藥撐一撐就過去。”轉而問,“為什麽幫我?”
宋遠東有些落寞,低頭,將煙從唇間拿下,捏在指間,隔了許久,才恍恍然說:“你知道,這世上總有你無法拒絕的人,無關情愛。我從小看著她長大,見證她所有苦難,我隻希望她能快樂,一切,她快樂就好。”
未央不禁笑出聲來,打斷他的悵然若失,“你這模樣,活生生大情聖。”
宋遠東卻不惱,連帶著吟起詩來,唱大戲似的蘭花指一出,風情萬種,“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未央大樂,一邊笑一邊跟著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兩個人一唱一和好快活,連程景行何時進來都不知道,隻覺得一個黑影移過來,緊接著抬頭,便看見程景行下頜上緊繃的線條。
顯然已經是洗過澡換過衣服,整個人幹淨清爽許多,胡子依舊沒刮,這樣也好,多幾分成熟男人的滄桑韻味,更得女人心。
宋遠東站起來,拍他肩膀,一副討打相,“怎麽就來了?打擾我倆哥哥妹妹吟詩作賦北窗裏。”
程景行一手提著個塑料袋,一手提著個行李包,全都放在茶幾上,才轉過臉來,對著宋遠東,還是沒有好臉色,未央呢,是看也不願意多看一眼,“你來幹什麽?”
“找我好妹妹說話呀!”宋遠東理所當然答。
程景行看她一眼,她已經十分識相地閉眼裝睡了,“妹妹?我倒是不介意你跟她一起喊我舅舅。”
宋遠東就是個潑皮,全然不在意,熱著臉貼過去,一隻手搭他肩膀,聲音曖昧,“寶貝兒,瞧你,這就吃醋了,哥哥其實是來找你的,順道看看未央——我外甥女。”
程景行一抖肩膀甩開他,“少在這亂認親戚。”
宋遠東對在一旁悶笑的未央聳聳肩,又跟程景行拉拉扯扯,“哎哎哎,咱們出去說。”
程景行看她一眼,見她仍睡著,便關了燈才出去。
宋遠東這會兒卻也不笑了,點了煙,深吸一口,“怎麽回事?”又問,“要不要煙?”
程景行擺擺手,沉默。
宋遠東一下變得淩厲,鋒芒畢露,冷然道:“你不說我也猜到,他已是遠近馳名的禽獸,專愛挑未成年少女,猶如變態殺手,沒想到連女兒都不放過。”
暗罵一句,一腳踹在牆根,“景行,你準備怎麽辦?”
程景行坐在走廊的休息凳上,低頭看著地板,怔怔出神,良久,隻答道:“不會就這麽算了。”
宋遠東了然於胸,“老爺子還不肯動他?”
“嚴文濤做大,城中房產界他做龍頭,程家在零售業獨占鼇頭,卻依舊無法大規模插手地產界,實力已大不如前。而政界收了好處紛紛靠攏,誰說?政客如妓 女。”
宋遠東十萬分讚同,“所以說我不參政十分明智,誰要做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妓 女?都是賣笑賣場賣身貨!我是不是說得太偏激?好像連我祖宗都罵了。”
程景行一陣笑,“都說要你來承風做事,宋家三少爺來了,害怕銀行不借錢?”
宋遠東一轉臉,桀驁,“去承風幹什麽?也跟你似的,被程家當牛做馬?”
程景行道:“你不明白。”他垂著頭,看著地板,光潔瓷磚映出一團模模糊糊的影,是他的臉,陰晴不定。
宋遠東與他並排坐著,長舒一口氣,笑笑說:“你有難處,我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是遊手好閑,多一份工資,何樂而不為?隻求老板別太苛刻,留點喝酒吃飯追女人的時間給我。”
程景行卻說:“你還記不記得顧小西?”
宋遠東想一想,說:“就是前幾年你包下的城市大學中文係才女?”
程景行沉聲道:“當年莊弘皖的秘書顧明季被查出貪汙,跳樓自殺,所有證據都指向他一個人,六百萬人民幣一百七十萬美金,他有那麽大能耐一個人吞?這案子還連著當年的國土局局長落馬,顧明季那邊最終卻因人都死了,不了了之。”
他低著頭,突然笑道:“我養了顧小西四年多,你說是為什麽?”
宋遠東亦笑,推一推他,說道:“原來你抓到市長大人把柄,那好,明年我大哥有望直升,取而代之,這還要代他多謝你。”
又狠狠道:“我看等莊弘皖這大靠山倒了,嚴文濤要再怎麽抖下去。”
“這也不一定。他能做起來,做大了,自然有他的本事。”
話這麽說,宋遠東卻無憂色,隻順勢問:“又有要支使我的地方?”
“他在爭海西那塊地,咱們要拖死他。”
宋遠東問:“不怕你家老頭子怪罪?”
還未等程景行回話,他便說,“好好好,我不明白。你就喜歡給人做牛做馬。你就活該。”
程景行頓一頓,方說:“我也是不大明白的,越來越不明白了。”
項鏈
與宋遠東說完,他便輕輕開門進去。床上,未央迷迷糊糊地又睡著,身子小蝦似的蜷成一團,扒拉著床邊躺著,搖搖欲墜。被子都落到胸口,寬大的病號服掛在身上,襯得她愈發清瘦,小得可憐。
將頂燈關了,隻打開柔和地燈,一時她的臉陷入半明半滅的蒙昧之中,昏黃的光徐徐延綿,如春雨淒淒,迷迷蒙蒙染出一道光幕,教人看得心都軟了,她微微顫動的睫毛與蒼白的唇色,遠遠展露一汪隔世的美。
他與她之間仿佛隔著重重迷霧,隻看得見依稀輪廓,卻分不清她眉眼中是哭是笑,他心尖微顫,俯下身去柔柔輕吻,待她轉醒,他便微笑,含著她的唇不肯離開。朦朦的夜色躲在窗外,一切如童話靜美,亦如琉璃易碎。
未央懶懶的笑,指尖滑過他的臉,高挺的鼻子與薄薄的嘴唇,下頜的線條如此剛硬,但凡他板起臉,便凶神惡煞如活閻王。可是他笑起來這樣好看,輕輕上揚的唇角,深邃的眼睛,純白清澈如少年郎。
她有些亂了,宋遠東問她舍不舍得,她想也不想就否認,可這下,暗昧的燈光裏,她卻分不清悲喜,隻覺得就這樣待著就好,靜靜地看著他,數著陷落的時光,一輩子不長不短轉瞬即逝,也許天明大亮,她已經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可是她太清醒,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一輩子絕不會與她分享。
他是懸崖絕壁上的孤鬆倒掛,她是迷途的歸雁,他有他離不了的根,她有她最終的方向。
可歎相遇太匆匆。
程景行卻捏著她的手,止不住得意地笑,“是不是被我迷住?你看你那眼神,就像聖徒膜拜上帝。”
未央不同他爭,任他自負自大,“餓了,小程子伺候爺用膳。”
“放肆!”程景行捏她鼻子,又摸一摸她額頭,問,“下午好些嗎?頭還疼不疼?”
未央爬起來坐著,腦袋還是暈暈乎乎,自己摸摸額頭,又再摸摸程景行的額頭,想了想,還是不清醒,“不知道,我覺得我倆差不多溫度。隻是有點暈,身上疼,怕冷。”
“給你帶了衣服。”程景行將行李袋拉鏈拉開,裏頭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亂糟糟的一大團,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急匆匆從衣櫃裏扯出來塞進包裏,一點耐性都沒有。拉拉扯扯半天他才找出一件開襟毛衣來扔給未央,連帶著內衣內褲散了一桌子,又要收拾。
未央套上衣服搖搖晃晃站起來,蹲在茶幾邊上將衣服一件一件折好了收進去,便坐在沙發上,自顧自找出晚餐來吃。
程景行也坐下來,兩個人都餓得很,隻忙著吃東西,沒時間說話了。
最後的殘局還是未央收拾,程景行就是擦擦嘴,再不會其他。
未央一邊擦桌子一邊抱怨,“你得付我保姆費。”
程景行架著腿,好生無賴:“明明是我照顧你。”
未央瞟他一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挺高。”
洗了手從衛生間裏出來,卻見程景行光著上身背對她換衣服,藍白色格子睡衣套在身上,轉過臉來,未有絲毫不適,仍是笑,說:“新睡衣,好不好看?”
未央跨下臉來,隻覺得頭暈腦脹,“土得冒泡,老人家的裝束。你換睡衣做什麽?醫院不許陪床。”
程景行也不惱,一下坐在床上,那床窄小,不甚結識,竟上下晃蕩了好幾下,仿佛要跨。“我也病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雷雨,我從小怕打雷,不敢一個人睡。”
未央冷哼,“虧心事做多了當然怕。”
程景行朝她招手,像招呼他家薩摩耶,“過來過來,天冷了,我給你捂捂。”
“這才多大點的床,你也要跟我搶?晚上睡不好一齊滾下去就知道疼了。”磨磨蹭蹭好半天才過去,坐下了,仍是嘟嘟囔囔,“你怎麽不上班,今天沒有應酬?這才幾點,就要睡覺。我身上難受得很,你能不能別老那個什麽呀?”
程景行脫了鞋,盤腿坐在床頭,手裏拿著遙控器撚開電視,“你一腦袋都什麽東西啊,咱躺床上看電視說話不行?”
未央覺得冷,也掀開被子躲進來,窩在他懷裏,找個好位置躺著,“是你一貫劣跡斑斑,我不過稍加推理。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居然還要促膝長談?我們兩個談什麽?你都已經三十歲。”
程景行皺眉,扭過頭來反駁,“三十歲怎麽了?你還敢嫌棄我?我看你同宋遠東聊得投機,他不也是長你一輩?”
頻道調到生活台,正放百餘集的婆婆媳婦家庭倫理劇,程景行便停在這了,認認真真看起來,真讓人驚奇。
未央憋著笑,忍不住問:“舅舅,你怎麽看這個?囉囉嗦嗦的有意思?”
程景行說:“偶爾嚐試一回也不錯。看看這個就覺得自己家裏那點事其實不算什麽。”一下子警醒,生怕她誤會,連忙解釋,“你不要亂想,我不是那個意思。”
未央說:“你何必如此?我並不是重要人物,你今天就算不管我也是正常。其實更好,冷硬心腸好過藕斷絲連牽腸掛肚。”
“你什麽意思?”
未央突然有些緊張,淒淒艾艾不知該怎麽回應,看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將她穿透,她那點小伎倆,怕是要被他看穿,不不不,她演技如火純青,這一次一樣捱過去,隻得拉拉雜雜找了些無聊借口,硬著頭皮解釋,“遲早我要嫁人,雖然仍需好幾年,但不長不短一晃就到,也許你早早踢開我也不一定,總之……總之我又多一件事情頭痛。”
程景行卻是沉默,抿著唇,眼睛仍看著電視機裏三三兩兩個女人哭泣吵鬧,良久,方才開口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他自己都不敢想。
而未央卻覺出另一番滋味,心底裏冷笑,怕是一時之計,小女孩子哄一哄,能乖乖順著當然好,不行就再換一個,橫豎他是主子,手裏大把鈔票,砸都砸死你。
突然間裝出一副淒然麵孔,藏在他懷裏,猶猶豫豫說:“換腎之後,如果我死了……”
程景行手臂一緊,未等她說完便道:“別胡說,你會長命百歲。”
未央將臉藏著,隻露出一小點,音調微微有些顫,“世事難料,今日不知明日事。我隻有爸爸一個親人,如有意外,請你將換腎的錢轉交他。其餘的,也不敢奢望了。”
程景行仍是一樣口吻,定定道:“你不會有事。錢我隻給你,要孝敬誰你自己去。”
未央道:“世事無絕對,我素來命不好,萬分之一的幾率都可能教我碰上。舅舅,我很怕死,也很怕將來隻剩一個腎,不健全,地震了跑兩步直接死,有幸嫁了人,興許還要被嫌棄。幸苦活幹不得,最後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想想我還曾經起誓,要讓爸爸過好日子。”
程景行被她說得難受,卻也沒立場多言,短短幾句安慰,如此蒼白又無力,“沒有人敢嫌棄你,我會養你一輩子。你不要怕。”
“男人的承諾最不可靠,信你就要永不超生。”
程景行無奈,“聽你這口氣,像是久經風霜看破紅塵。”
繼而感歎,“你要是再大幾歲多好。”
未央笑說:“終於覺得自己老了?要不要吟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懂什麽?你才幾歲?好多事情你不會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好深奧。程先生也有閑情傷春悲秋?”
程景行道:“小孩子不懂事。”
“是你故作深沉。”未央關了電視,“周末帶我去遊樂場好不好?從小我隻在圍牆外頭看過,王鳳嬌也帶小聰去,可是次次我都要在門外等,因為門票並不便宜。摩天輪海盜船,我都沒有試過。你呢?”
他本想拒絕,這麽大年紀跑遊樂場做什麽,但聽她說著,腦中便不自覺浮現她小小年紀站在欄杆外頭踮著腳往裏望的情景,隻覺得辛酸,側著身子把她往懷裏帶,隻想多多補償她,“沒什麽意思,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未央卻突然說:“我不會跑的。我隻是想去看看,誰知到?也許再不去,一輩子都沒有機會。”
夜深了,未央已經睡著,程景行仍醒著,看著身旁柔和睡顏,心緒一點點沉澱,如寂靜深海,萬年幽暗,一時間有日光疏漏,不知從何處來,從此起了波瀾,一點點星光墜落也似珍寶,藏在牡蠣的心裏,伴隨長久的疼痛,一日日累積。
他想他是變了,徹徹底底的,沒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起來,程景行已經不在,護士又來紮針,未央乖乖吃藥,有年輕看護來照顧,一天下來,病狀已減輕許多。
中午許衝來過,遞一張卡給她,客客氣氣說裏頭五十萬,隨她支配。
方過五點,又有陌生人來,三十不到的女人,精致妝容精致樣貌,踩三寸高跟鞋,遠遠就聽見走廊裏叮咚叮咚響,像是王熙鳳出場,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開門見山,那女人少見的利落,自我介紹,也未說名字,大約是認為沒有必要,隻說姓沈,嚴文濤私人秘書。
她從手袋裏拿出個天鵝絨盒子雙手遞給未央,“嚴總的心意,請林小姐不要拒絕。嚴總說,既然程先生不悅,他也不願奪人所愛,這便算是對林小姐的補償。”
未央捏著那盒子,看一眼沈秘書,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看來這樣的事情她替嚴文濤做過不少,拿捏得當駕輕就熟。
打開來,藍寶石閃得人眼花,一條粗重的寶石項鏈,未央窮鄉僻壤來,見識少,可也知道這價值不菲,但要不要一下砸過去,罵一聲滾?
當然不。她早沒了尊嚴,金錢的侮辱,多多益善。
也不多說,未央將盒子撂在一邊,閉了眼假寐,沈秘書便識相地起身告辭。
今日入賬頗豐,查一查日曆,要記住幸運日。
晚上程景行過來時,未央拿著那項鏈同他炫耀,“像不像狗鏈子?這值多少?”
程景行卻發火,指責她,“你居然還收他的東西?退回去,誰稀罕他那點東西。”
未央將項鏈護好,笑笑說:“我稀罕。我有一大優點,就是從來不會跟錢和自己過不去。”
程景行氣得摔門而去,未央抱著那一指粗的項鏈,十八顆璀璨藍寶石,一夜無夢。
遊樂
第二日有人賭氣,搬家似的送來許多東西,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珠寶首飾也是一盒一盒碼起來,堆得高高,幾乎要蓋過窗台。自此未央又多出許多事情,午後也不願意休息,一件件試衣服,順道再讓人送來落地穿衣鏡,斜靠在角落裏,陽光連同裙角一同倒映入平湖鏡麵。西西描繪她蒼白的臉與蓬鬆的長發,轉一個圈,朱砂色的裙擺飄蕩,盛開為深冬年末最後一朵芙蓉花,柔軟的花瓣片片延伸,漸漸滲入從前年少時光,就那麽一條藍布裙子,被肥皂水浸透得泛白,依然要在海風的溫暖裏轉出一朵又一朵花,直到頭暈了,雙腿無力,仍是笑,不願意停下,甚至皺巴巴兩三年未扔掉的內褲都露出來。
她仰起臉,旋轉的天空碧藍高遠,那張臉變作十二歲時收到第一條新裙子的傻孩子,低頭看著紅色裙擺一圈圈飛起來,再轉一圈,倒下去,卻是在阿佑懷裏。
阿佑還年少,濃黑的眉毛,烏亮的眼,笑起來彎彎,如新月如春山,全然是勃勃生機。鹹澀的海風將他寬大的襯衫吹得像巫師長袍,浪花一簇一簇接力似的撲上海岸,細沙衝上岸又被帶走,終究丟失了方向。
眼光暖暖,如一顆顆細小鑽石落滿窗台。
驟然間雙腳離地,她輕哼,原來被人托著腰高高舉起,低下頭,他微笑的臉映入眼簾,帶著記憶中微不可尋的父親的氣息與情人的曖昧,切切雕琢在她心上。她一下撲到他懷裏,模仿者許多孩子幼年時的拿手好戲,“好多好多禮物,就像電視裏千金小姐生日派對,所有人都盛裝出席,所有禮物都包上五顏六色的糖果紙。”他為她造一個虛幻童話,陪她實現幼稚夢想,程景行幾乎完美。
“總算看見你笑,沒想到討好你這麽簡單,我知道了,下回再惹到你,直接去商場搏殺,還要記得帶上搬家公司,不然一趟回不來。”前一刻站在門邊,遠遠瞧見她低垂的長發與飛揚的唇角,猶似霧裏看花水中望月,隻是曇花乍現時短促而悠緩的霎那,美在一瞬之間,幾乎要驚歎,傾城畫卷,似有還無,隻想再多看一眼,且留住,下一刻便要渙散的光景。
未央窩在他懷裏笑,一會兒又抬頭,踮起腳伸長了脖子送他一吻,“如果可行,我一定一口氣套上所有新衣服滿大街轉悠去。再帶項鏈耳環,三寸高跟鞋,十個手指沒有一個落空,全都套上五克拉大鑽戒。哈……要做世上最最囂張俗氣的暴發戶。”
“噢?那我可要離你遠點,免得被拖下水,在大街上受人矚目的滋味可不好受。”
“少來,別說你沒有追過女明星,八卦雜誌頭條上過沒有?也許舅舅的背影早已經登過封麵。”未央眯著眼,微微笑著十足像隻小狐狸,伸長了爪子一寸一寸撫上他緊繃的背脊,仰著臉,嘴唇正湊著他隱隱透出胡渣的下頜,一雙琉璃珠似的眼睛,含著盈盈一池春水,春水裏滿滿都是勾引。
他卻隻是笑,沉默不語。稍稍彎下脖頸,便含住了她的唇,這姑娘仍喋喋不休地說話,倏然停歇的字句咬進他嘴裏,含含糊糊都是絲絲縷縷的曖昧。
又像是生日驚喜,他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在未央眼前晃蕩,叮叮咚咚碰撞著響,像一串小風鈴。
“難道是餐後小點?”
程景行將鑰匙串放進她手裏,“錦江新居的房子,一百二十坪,如果你願意,等手術完成再挑家具。以後你住那,不必再回程家。”
未央在手上顛了顛那鑰匙,卻不似先前愉悅,“我該說謝謝?還是恭喜,金屋藏嬌?”
他不答,她亦不再言語,兩人皆是沉默,仿佛合議之後決定從此以沉默回避此間問題與責難。可是誰又能躲得過,未央終究要長大,而程景行終究要與他人結婚生子攜手老去,那女人必須溫柔而善良,擁有良好家世和充足教養,知進退懂忍讓,最重要夠幹淨,要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身子才配得起他這般所謂天之驕子萬中選一。
而林未央,有些東西如墨跡,洗一洗便淡去,有些卻如刀雕斧鑿,隨時光恒久不變,人人都能看到,人人都能來品評一番,指指點點,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她預料之中將淹死在飛揚的唾沫星子裏。
林未央從那堆被翻亂的衣物裏抽出一根細繩,大約先前是當做腰帶,被她分離開,穿上鑰匙係在脖子上,像足七八歲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放學了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往前跑,胸前的鑰匙串一蕩一蕩,叮叮咚咚泉水似的清脆歡快。
她拎起鑰匙在程景行眼前揮動,得意卻又故作神秘,“我的夢想。”
程景行拿了件紅色長外套給她,“什麽?”
“小時候人人都有鑰匙串掛在胸前,我特別特別羨慕,隻想自己也有一串,可是我家哪有多餘鑰匙?有也不給我。其實不必要,我每天放學去菜市場給鳳嬌嬸子打雜幫忙,沒有機會早到家。”未央一邊穿衣服一邊抱怨,“裏裏外外都是紅色,你把我打扮成燈籠幹什麽?元宵節還早。”
程景行自己也覺得誇張了些,但看著漂亮,“足夠喜氣,富態,像個小富婆。走吧,帶你去遊樂場,難得今天有空。”
未央便牽了他,自然而然。“我以為你做老板最清閑,天天睡到自然醒,沒有人敢多嘴。”
周末,遊樂場裏人滿為患,程景行許久未經曆這樣熱鬧簇擁的場麵,有些尷尬,卻是被未央攥緊了手,牢牢牽著在烏泱泱的人群裏穿梭。挨挨擠擠終於竄到摩天輪下,那大家夥轉得緩慢,像是生了鏽,一步一步踉蹌著爬升,走近點仿佛可以聽見咯吱咯吱關節之間摩擦的聲響。
程景行當即退縮,甩開未央的手說:“你自己上去,我在下麵給你拍照。”
未央好奇,“難道你恐高?我自己一個人坐有什麽意思,拍照?垂直距離五十米我躲在鐵籠子裏你也能拍到我?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設備應該足夠。”
周圍都是小情侶,或是才及腰高的小朋友,程景行愈發不自在,拉下臉來拖著未央走到樹蔭底下,換了警告的口吻,故做正經,指著她,兩隻眼睛卻左顧右盼,顯而易見,程景行還未連成說謊高手,不似林未央,莫說眨眼間,麵上表情都能逼真得如真真切切挖心掏肺一般。
“林未央你聽著,我答應帶你來遊樂場已經是最大妥協,做人不要得寸進尺,要學會見好就收知難而退。別指望我陪你一起幹傻事……莫名其妙,像帶著女兒。”
未央聽得好笑,亦隨他口吻,雙手環胸,揚起眉毛回視,不服軟,“原來你怕顯老,有什麽關係,我有辦法讓人人知道我倆一對,而不是……父女。”
程景行想也不想便拒絕,“你自己去。二十分鍾轉完一圈下來。我從早上餓到現在,我去買吃的。”
未央翻個白眼,側身望向擁擠的小超市,程景行已經匆匆離開,留給她艱澀背影,像是逃跑,頭也不敢回。
未央站在原地,心中萌生莫名淒惶,突然變成騎牆派,左右搖擺,聽她低聲自語,“對我這樣放心,一點也不怕我借機逃跑麽。”
程景行買了大袋零食回來,未央還站在香樟樹濃密的樹蔭下,冬日的陽光暖暖,獎她纖細輪廓照得幾近透明。
遠遠的,像是一團霧,白茫茫隻看得見依稀輪廓,漸漸走近了,那霧氣隨即化開了,散了,萬幸——她仍在。
未央興致勃勃地翻找,不小心觸到一塊冰,拿出來,居然是一大罐子香草冰淇淋,未央推一推他,豎起大拇指誇獎,“沒想到你會買這個,冬天吃冰糕,實在是一大樂事。多謝啦。好舅舅。”
“有人把他丟在食品架上,我本來準備放回冰櫃,沒想到直接拿到了收銀台。”程景行先生仍是一臉嚴肅,突然間獎那罐冰淇淋從未央手中奪去,轉手扔進了垃圾箱,“你在病中,還是肺炎,居然敢吃這個,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像個老媽子。知不知道我正在更年期,啊,不,青春期,有無法估量的叛逆心理。也許就為一罐冰淇淋,殺你泄憤。”未央皺著眉,咕噥著找出一瓶可樂來,拉環也同她作對,手指都勒得通紅,才哧溜一聲打開。
程景行別扭得很,說是餓了,一塊麵包捏在手上,看一看,又四下環顧,最終還是塞進袋子裏,兩手空空,什麽都不肯動。
還要駁未央,“更年期或者青春期的女人其實一樣,像一座原子能反應堆,你不必急於界定。”
未央無奈,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像看怪物一般,“你怎麽不吃?剛才是誰叫囂著快要餓死?”
程景行道:“必須糾正,剛才我隻說從早上餓到現在,絕對沒有你所謂的‘快要餓死’,更不是叫囂,我隻是陳述事實。再來……我並不習慣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餐,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假山裏的猴子。”
“你還去過動物園?我以為舅舅異於常人,從沒經曆過正常孩子的生活。你瞧,到個遊樂場就緊張成這樣,話多到不行,堪比吳喜。”
程景行氣結指著她,教訓道:“不要隨隨便便打比方,我與吳喜,或是吳喜與我相去甚遠。而且,我確實去過動物園,六歲之前。至於遊樂場……”
“啊,那個。”未央打斷他,指著前方過山車,和那些在過山車上頂一頭瘋子似的頭發尖叫的人說,“不如去玩那個。”
程景行鎖緊了眉,頻頻擺手,“我勸你最好不要,十六個月前我去過電影院,目睹一群白人從高速行駛的所謂過山車上摔下來,有人被直接碾死,有人被攔腰截斷,總之死狀極其慘烈,慘不忍睹。更不要妄想我會冒生命危險陪你去玩那個。”
未央突然站到他眼前,隻隔一步距離,氣勢洶洶,語氣卻是驚奇,“你居然去看死神來了,我以為你最多看看圓明園大明宮之類,或是大決戰?”
程景行略顯拘謹,猶豫許久才說:“那是被白蘭妹妹拖進去,沒有辦法。二十分鍾後我睡過去,醒來就看到千斤頂落下來,把人砸爛成一團模糊血肉,接下來晚餐,白蘭居然點三成熟牛排,切開滋滋冒血。”
“所以呢?”未央叉著腰,討債似的追問,“我應該體諒你,對所有一切我喜歡的渴望的都有不可言說之陰影?”
程景行點頭,嚴肅。
未央撫額,仰天長歎,罪過罪過,錯誤的地點錯誤的人,釀造不可補救之災難。
再見
未央問:“進門已經買票,難道就走一圈?”
程景行大方回答,“無所謂,我並不在乎錢。”
未央被噎得夠嗆,半晌想不出一句話來形容現下亂糟糟心情。兩人對視許久,又轉開,個看個風景,未央低頭嘟囔,“怎麽會有人喜歡你?完全沒有風情。”
程景行嗤之以鼻,反駁道:“我想我們有代溝。你的欣賞水平與格調都處於人生低穀。”
未央賭氣,一轉身悶頭往前走,過轉角,卻見程景行穿著襯衣,手裏提著那一大袋東西,不近不遠地在後頭跟著,小模樣怪可憐,想想又歎氣,走回去,仍是氣衝衝問:“幾點了?”
程景行看了看腕表,答:“兩點三十三。”
未央“哦”一聲,有些低落。又見一旁熙熙攘攘,大轉盤裏小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咧開了嘴巴笑著揮手,好熱鬧。“那個不錯。”
程景行十分警惕,連忙答應,“你去你去,我給你照相。”又指一指旁邊捧著相機圍了一圈的大人們,“你看,人人都是這樣,等你轉過來,我喊你一聲,按下快門。你一定記得要笑。”說話間已經取出相機來,打開電源,那鏡頭旋出來,躍躍欲試。
未央卻不肯動了,似是想起惆悵事,遠遠望著旋轉木馬裏每一個孩子的笑臉,有些戚然地說:“你知道,世上最殘忍的遊戲便是旋轉木馬,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回頭就能看見最愛的人,可是,這距離永遠存在,永不能超越。最可惡是這樣近,就在眼前,愛與恨,躲都躲不開。”
程景行聽得十分不認真,左右看過,拉著未央走到最外圍最角落,“一會我就站這裏,記得地方,轉過來時朝我笑。這裏光線不錯,一定把你拍得美美。”
未央看著他,闃然微笑,“原來舅舅還會攝影,深藏不露。”
發覺她熾熱目光,程景行倒有幾分羞赧窘怕,忙解釋推諉,“不過是燒錢而已。”
恰時音樂驟停,旋轉木馬緩緩停下,曲終人散,每個孩子都有歡樂笑顏,蹦蹦跳跳跑下來,各自找到各自父母,沒有人走失。
“那我去了啊。”未央說。
不知道會不會在尋人啟事裏貼上,未央小朋友在遊樂場旋轉木馬處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請通知城中巨賈程景行先生。
行走間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頭調相機,層層疊疊的陽光落下,他的側臉躲藏於模糊光影之中,隨著未央一步步走遠,漸漸隱退成電影結束時最終定格的畫麵,彌散的老舊記憶與追不回的往事如煙,微微泛著黃,浸透一縷縷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兩步跑回,踮起腳尖,朝聖般輕吻他麵頰,輕輕,略帶些青澀年紀裏鮮嫩得滴水的羞澀,依在他耳邊說:“舅舅,我好喜歡你。”
待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了,排著隊進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擺擺手,送啦一記飛吻。
他窘迫,頗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見人人都忙自己的事,無閑心來看他笑話,這才放心些,卻仍繃著一張臉,維持長輩威嚴,對未央皺緊了眉頭,完全不讚同她的露骨示愛,暗地裏又有些歡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經調好,他從鏡頭裏鎖住她細致的青春飛揚的眉眼,心頭一時間汲滿了水,軟軟鬆懈下來,細細微風拂過,如她甜蜜輕吻,這正是春風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鉤。
忽而音樂想起來,盡是聖誕歡樂,遠遠看見有白須聖誕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氣球,原來已近聖誕節,想想,應當為她備一份聖誕大禮,她也許從未認真渡過平安夜,與他一樣。
要對她說聖誕快樂,要在平安夜洶湧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給餐廳打電話定位,還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顯得老了,帶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輕浮,全無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煩得很哪。
旋轉木馬緩緩移動,他按下快門,卻隻拍到她纖薄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孤單。
兩三分鍾,騎著白馬的小公主已經凱旋,重遊故地,正朝他揮手,送還他一枚燦爛笑臉,他將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動定格,紅色的裙與黑色的發,星辰似的眼眸遠處眺望,她是場中最美的鄰國公主。他抬起頭,亦回她微笑。但她卻似憂鬱,眉間隱隱藏著濃霧,化不開的傷懷,隻是不停揮手,像是告別禮,永不相見的告別禮。
漸漸她已沒了蹤影,而他繼續等待下一個輪回,那轉盤炫目,處處是閃亮裝點。一張張笑臉晃過眼前,他想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是他錯過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於是再一個一個數過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張張近似為同的臉孔,鏡頭被拉長,恍然如夢一般的遊樂場,來來往往的歡樂人潮,茫茫眾生中唯獨不見她。
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她逃跑,而是這不過小小插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氣他不肯陪她一起,於是藏進角落裏,等他灰心喪氣,一定兔子似的蹦出來,拍他肩膀,兩隻眼睛笑的彎彎,“看看,嚇到你了吧。”
於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轉木馬,看那匹奶油色小馬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所有人的臉都隱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腦中懸掛著未央轉身時最後一抹笑容,但四周無一契合。直到太陽落下山去,人聲漸漸消弭,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地底裏卻浮出一層又一層喧囂揚塵,他的世界雜亂無章,嗡嗡都是人聲,由遠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爭論什麽,他看見林未央嘲笑的臉,冷然的眸子,張開嘴說再見。
漸漸他才意識到,原來她就這樣走了,連告別都沒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別吻。
他摸一摸側臉,似乎還有她唇上餘溫。
香樟樹樹冠上,一輪紅日正點滴消亡,烈焰燒過最後一程,最終湮滅在灰蒙蒙的夜幕裏。
無人來,亦無人去,一切像是一場春夢,林未央從未存在過。
未央,林未央,變作童話故事裏不忍殺死王子的小人魚,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麵上。
這是童話故事的結局。
未央在側門找了一圈,隻看見一輛黑色舊奧迪,宋遠東在車裏招手,笑嘻嘻,像賊子。未央連忙跑上前去,坐進車裏,第一件事檢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車站。”
宋遠東從後視鏡裏看她忙碌身影,莫說難舍難分,恐怕是滿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為你我冷落我家蘭蘭,而你居然問都不問。”
“蘭蘭?我怎麽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開錢包,裏頭證件齊全,那五十萬幾經周折已經入賬,但除卻銀行卡與假證件,再沒有多餘東西。“現金呢?難道要我去售票廳刷卡?”
宋遠東在衣兜裏照了照,翻出錢夾扔給她,“蘭蘭是我新入蘭博基尼,小名,可愛嗎?”
“很好,很可愛,早十分鍾到火車站會更可愛。”
宋遠東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沒有情趣可言。”
未央手裏攥著行李包,似乎準備隨時衝出車去,“我的情趣絕對不用在裝小扮嫩學幼稚上,但也許,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絕對真實。三十歲的人,三歲的心髒。”
宋遠東疾呼,“誹謗,我明明才二十出頭,不要將我與程景行那樣老男人強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卻不願再同他廢話了,車停下來,斑馬線上擁擠的人流匆匆晃過,天空陰沉沉一片暗紫,似乎烏雲密布,即將大雨傾盆。
“借著紅燈,直奔主題,我倆來道個別,萍水相逢,算是有緣。來,說聲再會。”
宋遠東回過頭來,臉上是無賴的笑,不忘調侃,“我建議吻別。”
未央想也不想便說:“我拒絕,嚴詞拒絕。”
今日紅燈時間驟然短促,還未來得及說再次建議,前麵的別克已經發動,提示離別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遠東靠邊停車,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車,“多謝。沒有你不會這樣順利。”
“林未央。”宋遠東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臉,“祝君好運,一路珍重。”
未央說:“我當然珍重,你也一樣。”
宋遠東揮手,“永別。”
未央笑道:“話不要說得太滿,等我發達,一定回來送你一屋子粉紅色睡衣。”
宋遠東隻是微笑,目送她離去,眼睜睜看她湮沒在洶湧人潮中,如塵埃墜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塵世之中。
突然間有些傷感,像是他家烏龜某年某日從玻璃缸裏爬出來,爬過門框再爬過花園,最終不知下落。
躲藏在來來往往的匆匆步履間,他點一根煙,徐徐,看星火燃燒。
而程景行已經回到病房,床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寫著林未央,女,十七歲。
她真真實實存在,這一切並非虛幻夢靨,她的睡衣還留在床上,角落的穿衣鏡映出他頹然淒惶的側影,他漸漸有些明白了,虛妄的不是這劇情,而是演戲的名角林未央,從頭至尾,她的嬉笑怒罵,溫順逢迎,乃至痛苦決絕都是假,從頭至尾,每一個微笑,每一滴眼淚,每一句問候,每一次親吻,統統都是做戲。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麽樣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麽了不起,三十歲的男人一樣被我耍得團團轉。
他又看見她站在穿衣鏡前那樣快樂地旋轉,這一次,他卻恨不得掐斷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肉喂鷹,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壓垮她。
電話撥通,另一邊歌舞喧囂,“莽三,給我找個人,全市翻個邊,一定把她找出來。”
“她身無長物,不可能跑遠。”
火車站裏各色人物都有,站著坐著蹲著躺著,有人扒開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飯菜來吃。
未央終於進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風氣令人懷念,底層的粗陋真讓人鬆懈。
手裏兩張票,一張向南往汐川,一張向北往邊界。兩張票都塞進口袋,門口有人專賣車票,未央站在監視器死角裏招呼那人過來,也不管方向幾何,談好了價錢便買下,還有半個小時上車,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獲自由的快樂,如潮汐猛漲。
再見,戩龍城。
再見,程景行。
羈絆
宋遠東回到醫院時諾諾的點滴還未打完,重症監護室的燈光有些暗,她的側臉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疊疊的線條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舊電影緩慢拉長的鏡頭,一曲《忘不了》婉轉多情,勾動末梢神經中最溫柔的情結。
他不忍將她打擾,無聲無息地走近,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側過去的臉龐與倒映著紛擾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笑,孩子似的臉龐,三月春風似的微笑,不經意間已經融進心裏,又要肉麻一番,“怎麽辦,每每遇到春風都會想起你的笑。徒增傷心。”
他的指尖滑過她的眉眼,她是腦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幀小相,彌足珍貴。
“表情十分到位,這句話對多少女人說過?竟練得如火純青。”她讚歎,衷心。卻遇見他眼中落寞,灰蒙蒙一片,無際的荒蕪,滿滿都是曲終人散的寂寥。
不過刹那的失神,宋遠東收拾了心緒,歎道:“難得我如此深情,你就不能稍稍感動一回?”
諾諾笑,活動活動手臂,手背上都是細小針孔,許多伴隨青紫色淤痕,可說觸目驚心,“被你感動的人多得是,我就不湊熱鬧了。”
宋遠東卻不願再接話了,他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煙來,又想到這是醫院,便隻得丟在一邊,有些懊惱又有些煩亂,恨她有時候實在太靈慧,將所有事情都看透,讓人避之不及,卻又舍不得走遠,暗暗地偷偷地望著,希望偶然間討得她一個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問。
宋遠東隻悶悶應一聲,像是耍脾氣,低著頭,不看她。
諾諾見他不悅,亦不再多言,自顧自感歎道:“她應該有廣闊人生,長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認識許多人,讀許多書,看許多不一樣的風景。”
爾後是長久的沉默,諾諾精神不佳,已然昏昏欲睡,而迷蒙中卻突然聽見宋遠東滿含嘲諷地問:“什麽叫應該?你說應該,難道你就應該死?”
諾諾閉上眼,不肯言語。停了些許,宋遠東自覺失態,又頹喪地道歉,“對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說:“我要睡了。”
宋遠東便恍恍然起身關上燈離開,臨到門口,卻聽見身後的黑暗裏,她細軟的語調,柔和的聲線,低聲說:“心無礙,無礙故,無有恐怖。注定要到來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離開時,不要看見你難過的樣子。遠東,我一直記得你第一次來看我的情形,那時春暖花開,你捧著席慕容的詩集一句句念給我聽,你看著我,仿佛在告訴我這些被吟誦了無數遍的字句是專門為我而寫的情書。我那時很快樂,很幸福,在醫院裏,每天都盼著你能來,等待的時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沒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實已經很滿足。”
“宋遠東,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紀輕輕,要求倒是一大堆。”他強抑悸動,撐出玩笑口吻,似乎永遠玩世不恭,永遠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後美人在懷,金磚砌牆,哪裏有空想你,連胸都沒有。你有什麽好想念?諾諾,你有什麽能讓我想的?”
諾諾似乎是釋然,繼而垂下眼瞼,細聲說:“李夫人死時錦帕覆麵,初讀時隻覺得這女人極其計較,現在卻突然有幾分明了。宋遠東,你以後再不要來看我。來了我也不會見你的。”
他嗤笑,卻未發覺,聲線已顫,“你以為你是西施貂蟬,還是昭君貴妃?求我來我都不來。”
諾諾說:“那就好。”
他回過頭,穿過茫茫無際的黑夜,陡然窺見她明鏡似的眼,他想他大約再也不會忘記她此刻說話時的神情,猶如淒淒雨夜裏的一站孤燈,在冰冷的水霧裏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說:“宋遠東,不要再念詩給別人聽好不好?”
他說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間,他在她的眼睛裏望見星光倒影,一顆顆永不墜落的星。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突然忘了是怎麽樣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而十個小時的車程結束,未央到達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嶺環繞的城市。有宋遠東擋著,他們找人的速度大約不會這樣快,於是先在山城裏尋到落腳地,幸好有假身份證可用,沒過幾天談好價錢便租下一間房,短期一個月而已。
這是最險要的時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裏,無聊著等發黴,隻在周末時采購,買足一個星期生活用品。
上網時嚐試著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來一條條都是褒揚,他做人嚴謹,果然連花邊新聞都沒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麽意趣,活著等於死了,一灘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獲是程景行先生五歲時曾得過全市少兒組圍棋大賽冠軍,可惜沒有拿獎杯時的照片,不知他那時長什麽模樣,是不是也如現在一般,是個繃著臉愛訓人的小老頭。
想想居然笑起來。
她本以為會將他厭惡到骨子裏,或是完完全全拋諸腦後,卻不想,原來還有快樂事可以懷念,值得懷念。
真是令人驚奇的發現。
戩龍城已經被兜了個底朝天,沒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隻查出她在火車站買過兩張車票,一張向北一張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線城市都查過,一個多月過去,半分消息沒有,她仿佛人間蒸發,消失的無影無蹤。
老宅子裏,她住過的地方又被清理幹淨,她穿過的衣用過的毛巾被傭人統統收走,那屋子空蕩蕩,仿佛說話都有回聲,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裏翻湧的記憶將撲麵而來泛濫成沒頂之災。
那個夜晚,那張沙發,她穿著白裙子,兩隻腳架在茶幾上,吻他抽過的煙。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然而她的離去突如其來,幹幹淨淨,他不禁佩服起她來,佩服她的果決與無情。
父親指著鼻子罵過一通,大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眼瞟過來,落井下石,“誰知到是不是串通好,故意要害死我家諾諾,少一個人少分一份家產,不過你可別多指望,程家的東西,從來不便宜外人。”二姐則是沉默,不隻是冷漠還是早已無話可說,他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最後是父親氣急,龍頭拐杖指著他,“我程家白養了你,怎麽是這麽個東西!”
大姐忙不迭附和,“可不是,梨園裏抱來戲子的種,可真是會演會唱。”
程景行抬頭,死死盯著大姐程蘭靜,他眸中有重重殺意,盯得人周身冷澀,她的氣勢便弱下去,又將眼光投向程老爺子。
父親緩了緩情緒,沉澱一番,卻吩咐道:“你們兩個都出去。”
程微瀾隨即起身,不多言,轉身便走。程蘭靜還在觀望猶疑,看一看父親再看一看走到門口德程微瀾,“爸,沒兩天就找到那小妮子了,您別氣壞了身體。”猶猶豫豫最終還是走了。
房中隻剩下父子二人,因程老爺子先前氣話,氣氛有些僵,程景行的臉是冷的,眼睛卻是陰鬱,隱隱含著些怒氣,他藏的很好,隻讓人瞧見麵上的不悅,卻不讓人發覺心中搏殺的暗念。
程老先生先開口,打散這一室死寂,“我已同警局方麵打過招呼,加之莽三那方,務必要把她找回來。至多半月,若還沒有消息,就登報懸賞,抓住了直接送醫院取腎,不論死活。你說,她藏的這麽好,一點蛛絲馬跡不留,隻憑她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一定有人在背後相助。”
程景行陡然警醒,他這幾天亂得很,許多事情都未曾仔細想過,如今聽父親這一方說辭,林未央背後幫襯的,且能將她隱秘得這樣周全,在戩龍城隻有一個人,這樣無聊,唯恐天下不亂。
他抬頭看了父親肅然神色,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他似乎希望親手抓住林未央,不管她有多麽可恨,他始終不願她再受折辱。
他答是,應承了父親,準備離去。
而程老爺子的態度突然揉緩下來,居然開口勸慰,“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這麽多年,你早已經是程家的一份子,沒有人能辱沒你。”
他不禁觸動,回過身,父親已經閉上眼養神,而他似乎許久沒有這樣望過他,今天才發覺,原來父親已經白發蒼蒼垂垂老矣,他的霸道與銳氣也隨著時光的流逝,在歲月的溝壑裏慢慢沉澱。
但,是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還是米已成炊木成舟?誰知道。
遊樂場的照片已經洗出來,林未央坐在傻兮兮的小馬駒上朝他揮手微笑,她脖子上還掛著那一串鑰匙,新居的鑰匙,他本打算金屋藏嬌築愛巢,也正如她所說,算盤打得好精細,卻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未央總給他驚喜,驚慌失措或是喜憂參半。
相片上,一簇簇疏漏的光影綻放在她唇邊,她是今冬不願凋零的花,滿目蕭索中,倏然盛開在他眼前,這一眼難忘,永難忘。
他收好照片,這大約是她留給他唯一的紀念。下樓去,轉個門就到宋遠東家,同宋家人打過招呼,似乎心情正好,但遇上宋遠東,眼神卻是森寒得瘮人。
程景行道:“我隻有一句話,林未央人呢?”
宋遠東裝傻,笑嘻嘻想要糊弄過去,“我怎麽會知道?你是不是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所以口不擇言?沒事沒事,我理解,絕不跟人亂說。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瞧瞧,一雙死魚眼紅得像兔子。”
“廢話完了?”程景行還他冷笑,“要麽你直截了當告訴我,咱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要麽我一一去查,你的銀行賬目,找誰辦過證件,買了去那裏的機票,登記在哪一間酒店。但如果是讓我查到的,宋遠東你小子就等著秋後算賬吧。”
宋遠東無賴得很,一攤手,請君隨意,“那你就去查吧,前後人民英雄劉胡蘭做榜樣,我宋遠東絕不當叛徒。再說我天涯孤獨一匹狼,兩手空空,任你隨時上門收賬,至多讓你揍幾拳,沒什麽了不得。”
程景行退幾步,口中說著:“好好好,果然是英雄兒女。”話未完,拳頭已經揮出去,正中宋遠東下頜,將人打得一偏,險險退上好幾步才站穩。
程景行道:“就是看不慣你個死皮賴臉的樣子。欠收拾!我以為世上你最在乎諾諾,沒想到你竟然拿她的命玩笑。”
宋遠東揉著下頜傷處,臉上疼得皺成一團,暗歎著實在太對得起林未央,這一拳夠狠毒,毀了容,沒一個星期出不了門。
而程景行撂下那話已經走了,留下他站在空曠的大廳裏,光潔可鑒的地板倒映出他的影,那麽好看的一雙眼睛,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濃霧,教人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悲,隻聽喃喃自語,“前半句對,後半句錯,因我在乎她,世上最在乎她,才這樣胡鬧。”
誰聽見?沒有人聽見。
他笑一笑,揉著下頜回房去,抖一抖衣衫,還是無事掛心的宋遠東。
待許多許多年過去,待他兩鬢蒼蒼垂垂老矣,回憶時總要感歎,是年輕時太驕傲,從不肯將心跡坦露,或是害怕生離死別的愁苦,或是害怕擔起她太過幹淨的愛,或是對絕望深深的恐懼,但所有所有的痛,都比不過後來的後來,對著洶湧的人潮一遍一遍尋找,再一次一次落空的心傷。
最終隻能對著一掊土,說那句沒能來得及告訴她的話語。
父女
現今許多小地方提供套現服務,未央跑了許多家,提出十萬現金犄角旮旯裏塞好,又往商城裏買一大堆金飾,身上卻穿得十分普通,分毫看不出是個腰纏萬貫的小富婆。
三張身份證,一張在市內頂級飯店定下半個月的房期,另兩張各買下兩張張機票,每一張去不同地點,天南地北,找起來要人命。
而那銀行卡,教她背麵寫好了密碼,一張一張不消息流落在櫃台,餐廳,或是取款機上。
一月期滿,她便收拾了要緊東西,用舊辦法弄來張火車票,隨著轟隆隆的列車,往戩龍城故地去了。
最危險也最安全。
不必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
未央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久違了的戩龍城,未央忙忙碌碌在西郊校區裏找了房子,鄰居大都是常駐考研人,在大學裏頭,生活用品都有供應,幾個月不出校門都行,隻是租金貴一點,但未央放棄與人同租的想法,非常時期,事事都需謹慎對待。
之後又開始上夜校,生活漸漸充實平緩起來,偶然間會想到程景行,不知他是否暴跳如雷,怒發衝冠。
真想看看他抓狂模樣,一定賞心悅目。
當兩路人追著線索查到山城時,仍是處處落空,根本找不到林未央身影。程老爺子氣得跳腳,而程景行也越發沉默,最歡樂不過宋遠東,看他們一張張頹喪臉孔,心底裏佩服林未央機敏,再反過來想想,她其實根本不曾完全相信他,這便也跟著頹喪起來。
老宅子裏陰雲詭譎,滿滿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諾諾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些天更是連起床都不能了,一天中大半時間都在沉睡,可是沒有夢,沉悶如死的休憩,上帝太吝嗇,連一個夢都不願意施舍。
午夜時突然清醒,睜開眼,身旁有人安安靜靜守著,昏暗的空間,看不清他的臉,卻觸摸到他眼中溫情,是嚴文濤久久望她,溫柔而充滿憐惜。
他聲音已有些啞,壓低了嗓子,輕聲說:“終於醒了,我真怕你就這麽睡過去,永遠不再看我一眼。”
諾諾恍恍惚惚的,還未完全醒,“怎麽會?我隻是有點累而已。”
他欣然微笑,輕輕撥開她額前碎發,寬厚的手掌走到發頂,揉她一頭軟絨絨的短發,他的小女兒,似乎永遠是小小的長不大模樣,會在陽光裏燦爛地笑,會躲在樹蔭下一筆一筆描下他側影,他一生背負太多太多,又放縱太多太多,隻有諾諾,永遠對他微笑,她成他生命裏唯一一抹亮色,她是他的陽光,照亮暗欲叢生荊棘滿布的生命。
好夢難圓,琉璃易碎,諾諾,她也要走了。
“有沒有按時吃藥?又讓護士姐姐為難了?”每次來都要問的,有沒有乖乖吃藥?有沒有老老實實吃飯?哪裏痛哪裏難過?打針有沒有哭?一連串下來許許多多話,仿佛是積累了許多天,跑到醫院來一口氣倒豆子似的說給她聽。
大約也隻願意說給她聽而已。
以往諾諾都說“當然有,你不知道小姐姐多難纏,我不肯吃藥她居然哭,天哪,我寧願讓外公照顧我,我不聽話他至多敲拐杖,敲敲敲,地磚可結識得很。”
爾後他便要捏她鼻頭,說她沒大沒小,連外公的玩笑都敢開。
她從來不哭,不鬧,痛了,難過了,隻躲在爸爸懷裏悶悶地不肯說話。他便要抱著她,看著護士將尖利的針頭紮進她的身體,他心疼,還要裝出輕鬆模樣,每次都要說笑話哄她,諾諾記性好,每次還不能重了,為此他背過笑話書,開口能說幾百個。
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他總是在她笑的眼睛裏,看見哭泣的影子。
而這次,諾諾卻說:“爸爸,我不想再吃藥了,太苦了,太苦。我想吃麥當勞,吃披薩,電視廣告天天放,美滋美味,可惜我從來沒有吃過,或者你請我吃滿漢全席,那我得先鍛煉鍛煉我的胃,別到時候貪吃撐死,那可丟人了。”
他被她說笑,卻又一陣陣心痛,麵上仍不動聲色,不讓他看見他的苦,“乖,別亂想,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爸爸保證。到時候想吃什麽,爸爸都給你買。將來,等爸爸賺夠了錢,就帶你一起環遊世界,去看挪威的ice hotel,徒步走過撒哈拉沙漠,再到亞馬遜平原,接著去阿拉斯加吃世界最大的蝦,扮作毛茸茸的愛斯基摩人,在雪地打獵……諾諾,你答應過爸爸的,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乖孩子,你一定要撐過去,爸爸會給你找到腎源的,你會長命百歲,一輩子快快樂樂。”
他握她的手,冰柱子似的,涼得嚇人,他便兩隻手合握來暖著她的手,多給她一些溫度,多留她一刻。
她笑著,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不能陪著您了。”
“諾諾!”他不願聽她似臨別叮嚀一般說話,急急要打斷她,卻望見她眼中閃爍淚光,一顆顆映著他焦急的臉,他的心變軟下來,大約沒有人可以理解,他寧願代她承受苦難折磨,代她去死的心情。說出來,不過徒增笑柄,人人都要說他齷齪,竟愛著親生女兒。可是誰知他痛苦。
故事開始,更莫說家道中落,其實父親失勢後早已經家破人亡,世態炎涼,受盡白眼,母親病重垂危,卻因囊中羞澀,被趕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幾戶人家雜居的筒子樓裏等死,最終去向世交城中巨賈大慈善家程謹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風度,二十萬要買他一生——恰巧有殘花敗柳放蕩女兒無人敢娶,邀他入贅,做倒插門女婿。
從高處跌下,誰堪忍受。
但現實總讓人不得不低頭,拿了錢,二十萬,從前隻是家中角落裏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盡白眼,明裏暗裏譏諷,怎麽做都能被人挑出錯處。還有個瘋癲妻子要應付,今天去裸 體派對,明天又參加換 妻俱樂部,甚至逼他去燈光璀璨齷齪地,脖子上栓了項圈,一鞭子一鞭子下來,令他做狗。什麽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辱一番,人人笑他土,沒見識,人人都在昏暗光影裏放浪地笑。
是是是,他不就是程家花錢買來的狗。
就連諾諾,五年前還是姓程,要不是他發達,從泥地裏爬起來,爬高了,抖擻了,莫說尊嚴,連女兒生下來都是人家的。
那陰森森的宅子裏,唯一會對他笑的,便隻有諾諾了。
諾諾是上天賜予他的獎賞,也是劫難。
“爸爸,您同媽媽離婚之後,一定要找一個好女人結婚,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家裏天天熱熱鬧鬧的,您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每天都忙得很,忙起來,就不會再記得嚴一諾,這個壞孩子,偷偷摸摸連招呼都不打便一個人背上背包去環遊世界。”
她突然自顧自笑起來,似乎是十分快樂,“等將來我出一本遊記,您記得要幫我印上一百萬冊,電視報紙處處廣告,不怕人不買。到時候我也是美女作家,想想取個什麽筆名好呢?爸爸,您別不說話,你一定答應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央求他答應的是哪一件事,但早已經點頭,他從來無法拒絕她。縱使他對天下人狠心,也從不忍對她說一句重話。
諾諾甚是滿意,將頭更偏一些,便是要睡了,他仍在一旁守著,默默注視她無暇睡顏,純淨安然一如從未受過傷害。
手指被輕輕握住,是她閉著眼,細聲說:“爸爸,不要再為難未央。這是最後一件,您一定答應我。不然我肯定失眠,明早不吃藥不打針。”
他身子一震,他猜她必然是知道的,他做過的那些齷齪事,總有三姑六婆說與她聽,他恨起來,害怕起來,他們說什麽他不在乎,他隻怕諾諾也將他鄙夷。全世界都可以看低他,唯獨她不能。
他說:“好,我們不管她。”
她便安靜地睡了,這一次又不知要何時醒來。
朦朦的夜色裏,他躲藏在漆黑幕帳下,朝聖般輕輕親吻她的額頭,苦苦哀求,“諾諾,不要走好不好?”
這一吻,傾盡所有,似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但也隻需這一吻,留這一吻想念,再來也許黃泉相遇。奈何橋下的白蓮花,忘川水裏流連不去的幽魂,彼岸熾烈燃燒的曼珠沙華,都是他走向她時經過的風景。
願來生,再不必唱那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同日生,日日與君好。
他觸到她的眼淚,他卸下重擔,便覺一切完滿,這一刻靜美安寧,再沒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時光。
黑夜與陰影從背後襲來,從此他被卷入重重迷障,用不得超生。
宋遠東說,嚴一諾,你怎麽就那麽愛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以為能騙得過天下人,你不知,從來不知,於是他們胡作非為,你冷眼旁觀,看人生,看人死,你以為你是誰?讀幾本經書就成仙了嗎?
你不知嚴文濤搜集了一屋子你用過的東西?你不知他養起來的女人都跟你相似年歲相似樣貌?你不知他夜夜要來守你到天明?你不知你外祖父竟要用你吊住這個男人?你不知你母親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你不知所有人對嚴文濤的偏執放任自流?你不知也許今夜你變被他糟蹋?你不知他手段殘忍花樣百出?你怎麽能永遠一副從不知曉的模樣。你喊他,不覺得惡心嗎?
她說,從生到死,我們其實一無所有,這軀殼不過暫借。他,他隻是愛上不該愛的人罷了。這個“不該”,是誰設的?是你,是我?還是世上不會愛上自己女兒的大多數人?所有的規則都由所謂正常人來定,若有違反,便以暴力,以言語,以鄙夷對之。直到他屈服,直到他死去。
宋遠東,你不明白,我的父親,他默默看我時生怕將我驚擾的眼神,他擁抱我時小心翼翼的觸碰,他做錯,他愛錯,但我怎麽忍心踐踏他一顆心。
一天將盡,一年將盡,一生將盡,我們還會相遇嗎?
她對宋遠東說:“我不想爭了,我爭不過命運,天叫我死,又如何逃生?但願來世簡單生活,再不要遇上許多情愛,許多糾葛。我不要楊過那樣迷人男子,我隻想默默等我的郭靖。宋遠東,我不夠小龍女多情美麗,也經不起十六年寒潭底的等待。你去尋你的郭襄、公孫綠萼。我沒有一生讓你誤。”
她遇到他,便敗了,如古時女子,心境微涼,卻是感君千金意,歎無傾城色!
宋遠東就此走了,再來時,已是另一番光景。
驕傲,不肯低頭。
誰都不肯先低頭,作最卑微那一個,多付出一點點,多愛一點點,一點點。
煙花
夜未央,蒼茫古道,漸漸寂寥;風雨飄渺,心事濫觴。
諾諾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醒來,她在空泛無物的夢境中沉浮,海底寸草不生,聽不見看不清,呼喊不出,掙紮無力,原來天堂是死寂的牢籠,沒有上帝也沒有白雲。死是漫長無際的等待,是百年孤獨無限次方的延續。
生不過百歲光陰,一甲子混混沌沌轉眼即逝,一生一世並不長遠,真正長遠的是死亡,他是這世間的永生者,不可想象地延伸,一如永不知邊界的宇宙。
誰能輕言生死,一開口就是來生再聚。
寂靜時空,玻璃之外是另一個世界,火樹銀花不夜天。本以為已到末日邊界,但睜開眼被閃耀的光火驚駭,原來已是新年除夕夜,燈影重重,霓虹紛擾,窗外有巨大煙火砰然盛放,在冷得令人發抖的夜裏,掛一盞孤燈,給這城市一秒鍾的時間微笑。
她望見今夜星空最美,一朵一朵都是烈烈燃燒的花,茫茫人海,所有人都在抬頭向上,看同一片璀璨天空,煙花看見所有人的劉海和前額,蒼穹的眼睛記下所有人的笑容和快樂,所以蒼穹永不悲傷。
她趴在窗台上,打開窗,冷風猛地灌進來,吹氣了她的睡衣她的發,她疏淡的眉與星辰似的眼眸被衝雲而上的煙火照亮,那是一幅世上最美的容顏,退卻了紅塵萬丈裏的眷眷浮塵,脫去了庸碌俗世中沉重肮髒的殼。如葉上晨露,亦如繽紛落英,是詩人心中的白鷺洲,是畫師筆下的寂寞山水。
可惜無人知曉,無人經曆。
他們說新年快樂,他們說恭喜發財,他們說來年風調雨順,他們說身體健康,順風順水。
人人都快樂,人人都欣喜,似乎人人都忙碌,忙著祝賀,忙著親熱,就算是不甚喜愛之人,這夜裏也變摯交好友,款款盛情送上祝福。
說不完的吉祥話,樂不完的笑話段子,收不了桌的麻將,燃不盡的煙花,永不知疲倦的孩子們,還有沉甸甸的一個又一個紅包。
前年她也曾回家,與父母親戚一同過年守歲,十二點方過,拿紅包拿到手軟。
不能跟著同齡孩子跑跑跳跳滿世界玩,隻得守在家中,幸好有宋遠東遊手好閑,新年夜來敲她家門,叼著一根煙,星星火影。狹長的丹鳳眼光彩勝星辰。見她出來,便把煙扔到地上踩滅了。笑著招手,“小丫頭快過來,帶你溜一圈。”
她拉好了拉鏈正要走,於阿姨一下變了臉色,忙說:“不行不行,宋先生,我家小姐不能辛苦。”
她穿著厚厚長長地羽絨服,紅彤彤的像個大紅燈籠,小臉蛋露出來,不知所以地望著他。她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微微偏著頭,傻兮兮模樣真像他家圓滾滾的古牧,一時又忍不住伸手去揉亂她毛茸茸的短發。“看什麽呢?哥哥帥不帥?五迷三道的了吧?”
於阿姨更驚恐忙不迭圈起諾諾,攔在她身前,“宋先生,小姐身體不好,您找別人玩吧。”像打發小孩子。
宋遠東便皺了眉,要強行把她帶走,豎起了眉毛問:“到底去不去?難不成你還真要待屋子裏跟你家嬸嬸阿姨扯淡?”
“於阿姨,我就去一會,十分鍾就回,沒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遠東提著領子拖出去,後頭傳來於阿姨“天哪天哪”的驚叫,估計不一會就要全家出動來找她。
諾諾止不住笑,終於做一件驚天動地大事情,心底裏覺得快樂。而宋遠東已經放慢腳步牽著她慢慢走,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捏著她冰涼的手背,一絲一絲暖到心裏。
她便收了笑聲,低著頭,聽厚厚積雪被踩出吱吱聲響,隨著他留下的一個個足跡,抿著唇偷偷笑,不敢出聲,生怕他回頭來問,“傻樂什麽?收了紅包就歡喜成這樣,真看不出來原來是個錢串子。”
偷偷,偷偷留一點時間給她,獨自快樂。
他拉她上了宋園西北角的附屬小樓,這樓是平頂,隻三層,能上到屋頂,頂上有涼棚秋千,還有燒烤架,積雪已被掃淨,是個愜意小地。隻是高樓風大,她冷得哆嗦,不禁往他身邊靠,他便幹脆解開風衣,一把將她塞進懷裏,“穿得就像三百斤的大胖子,居然還冷成這樣,千金小姐,身嬌肉貴。”
諾諾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有些尷尬,又有些竊竊的歡喜,嘴裏念叨:“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宋遠東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手臂圈著她的身子,邊笑邊問:“你這又是說的什麽?準備上哪打窩去?要不來我屋,管吃管住。”
她悄悄將手伸進去,環住他的腰,“小表妹的語文課本上看到的。一不小心記下來。太冷了,你叫我上屋頂做什麽?天上半顆星子沒有。”
宋遠東這才想起正事來,帶著她,兩個人扒在一起,挪啊挪,往房簷挪幾步,朝下喊,“哎,放吧放吧,動作快點兒。”
原來還叫許多幫手,在樓下忙忙碌碌布置。底下堆著小山似的煙花,像是盛會。
他又帶著她,挪啊挪,挪到秋千那,秋千上墊了厚厚棉墊子——他將處處都設計精致。
陡然間一簇煙花衝上雲霄,砰地一聲炸裂,漫天花雨紛飛。她抬頭看煙火綻放,那是桃夭滿樹紅,嗶嗶啵啵將蒼頂燒成緋色紅雲,他側過頭,癡癡望她被煙火映紅的臉,她唇上煙花迷霧似的笑,她笑中三月新雨後的離情,即便那冷風刺骨,那寒夜如冰,卻是一絲一毫打攪不了,他正沉醉,眼前繁花似錦春江月夜,恰塵世煙花夢寐中的醉生夢死。
那一個瞬間,他似乎覺得找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心是滿的,突然空了,她笑了,心滿了。
這一件事,讓你歡喜讓你憂。
這一件事,讓你赴湯蹈火,也讓你心灰心冷心死。
這一件事,他總算遇到,可是卻突然失了勇氣,是,驟然間變了性情,患得患失,怕驚擾怕唐突,怕她太小怕時光太老。
最終什麽都沒來得及。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寶馬香車燈如晝的狂歡。她歡喜得累了,在他懷裏尋一個好位置靠著。仰頭看星空上,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煙花,一樹一樹鬧春般競相綻放,千般萬般舞弄身子,似春光乍現姹紫嫣紅。她蹭啊蹭,喜滋滋地說:“宋遠東,你怎麽想到要陪我看煙火?好浪漫。”
你記不記得,夏天裏你讀過一本小書,你說做夢都想像故事裏的女主角,在雪夜裏,與愛人一同看漫天煙火盛放。
不能陪你三十載,能與你一同做夢也好。
雖然有些幼稚有些俗套更有些傻。
可是他願意,策劃得熱火朝天,天天想她見到時會多麽歡喜,像是又減幾歲,癡癡傻傻。
最終宋遠東說:“有人送一車皮煙花來,不放浪費。”
她兀自嘟囔,“我誰不要命,敢往宋家扔一車煙火,像是恐怖襲擊,不被抓起來才怪。”
小臉兒凍得通紅,他看著看著,突然心癢,不知中了什麽邪,脫口而出就是:“嚴一諾,你要不要親我?”
她抬頭,看著他清朗的卻又帶著不知名慍怒的麵容,一時呆愣,手足無措,看他臉色由紅轉綠,陰沉沉要有暴風雨,眼中有哀怨,仿佛她犯下天理不容滔滔大罪,欠了他一世,“你……”
未等她說完,宋遠東便突然站起身來,臉上還有一抹殘紅,分明是害羞,卻還要抖抖衣衫故作鎮定,“突然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回去。”
他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將她一個人撂在雪地裏。
她說那男女主角在雪夜中煙花下長久地親吻,他氣惱,我陪你一個夢,為何你就不懂還我一個?
這就又添一筆債,過往種種,就是更加算不清了。
那煙火還在繼續,一簇簇,滿世界都是明媚春光。
而這一刻,她看著窗外似曾相識的光景,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的窘怕她的無知,一並潛藏在那一夜漆黑沉靜諱莫如深的天空下,煙花和他永不再來。
突然輕輕哼起來,前幾天電視裏播過一首小歌,輕輕的小調,滿是希望的歌詞。
她會的歌不多,依稀記得幾句,便唱起來,對茫茫夜空,對芸芸眾生,對今夜不眠的璀璨焰火。
也要仰天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她喜歡煙花,因為煙花永不凋謝,煙花隻是消失,消失在最美的時刻。那一刻短暫的盛放,絕世的光華,壯烈過殘紅敗盡繁華滿地,傷痛過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煙花帶走我。
在一生最美的時刻。
紅極成灰,葬身燈火闌珊處。
依稀,她仍藏在他懷裏,瑟縮著說:“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我呀我,我是一隻寒號鳥。
電視裏播著年度盛會,人人都覺無趣,可是人人都要湊這一份熱鬧。
六十坪的屋子乍看之下有些空蕩的寂寞苦楚,大年夜裏孤影自憐,確有幾分蕭索。可卻又是燈火通明,熱騰騰的圍爐年夜飯。桌上十大碗,有魚有肉,一大盤蛋餃子連著丸子粉絲整出來絲絲冒著熱氣,手邊有梅菜扣肉油乎乎讓人看了歡喜,還有紅棗桂圓雞,吃過了一整個冬天不畏寒。
燈火闌珊處,孤影異鄉人。
未央坐在北,對麵椅子上整整齊齊碼著十萬人民幣和閃閃發亮的金子。
屏幕上一流花花綠綠的傻人兒調高了聲音一同倒數,新年的鍾聲想起來,主持人對著話筒大喊:“觀眾朋友們……牛年大吉。”開頭廢話一大堆,真是令人討厭。繼而周邊人得了指令,人人開始歡呼跳躍,血盆大口都張開,傻乎乎不知樂些什麽。
木頭長椅冰冷冰冷,二十七寸的電視機裏偶爾有雪花閃現。白熾燈亮得令人厭煩,電爐子關了,雙腳凍得麻木,棗紅色的攤子堆在木沙發上,零零散散幾本書幾張報紙,窗戶打開來,冷風呼呼呼,樹蔭鬼魅似的叫囂。
窗外的煙花熱鬧,砰砰砰,一朵一朵炸響天際。
隻看見一點點閃爍的邊邊角角,看不見盛放時的壯烈景象。
有人穿著唐裝拿著話筒梗著嗓子唱:“祝您新年鴻運發大財……”
未央舉了杯,對那一堆紅紅至愛說:“牛年行大運。”
幹掉一瓶五糧液,臉上紅撲撲像蘋果,吼一聲,底氣足,叉著腰大喊:“林未央,牛年行大運。山珍海味,穿金戴銀,滿街貴人,吉星高照,殺人放火,升官發財!”
完了一口幹,天地都旋轉起來,輕飄飄仿佛長了翅膀,能撲哧撲哧飛起來。
床上墊了後棉絮,暖融融。
她鑽進去,捂著被子昏昏沉沉睡。
一年就這樣過去,一年又一年,年年都如此。不覺得孤獨,也不覺得卑微。
屋子裏已經靜了,隻聽得見她的呼吸聲。
戩龍城又下起雪來,揚揚灑灑,揚揚灑灑一城梨花雨。
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舉杯敬酒,“程景行,新年快樂。”
“林未央,新年快樂。”新年有沒有歇腳地,有沒有暖棉被,有沒有一桌熱鬧菜。
“嚴一諾,新年又要在醫院過啊……千萬不要又哭鼻子,醜的很。”
“諾諾,明年也要帶你來爬山啊。”
劈劈啪啪鞭炮聲響起,全世界都是這嘈雜擁堵的聲響。
爾後又極靜,孩子們完成守歲任務,全都乖乖上床。
人潮散去,煙花散去,鍾聲散去。曲終人散,唯有寂寞依舊。
月似穹鉤,夜如水。
鬼魅
八十八萬搶南嶽祝融峰上新年第一祝香,他一身朝露寒霜,跪在佛前,求她一生平安康健,若要折換,便用他餘生歲月,添她多些時光。
人人都驚歎,這男人從九十九級階梯下三步一叩爬上來,虔誠如去往拉薩的朝聖者。
他站在最高處,對她說新年大吉,平安如意。
電話響起來,噩耗從遠方傳來,上帝靜靜微笑,這隻是不大不小玩笑,看你掙紮看你苦惱,最終跪倒在足下,大唱上帝保佑。
滿世界黯然的死寂的灰。
山風呼嘯,似百獸在耳邊嘶吼
他的手有些抖,在大衣口袋裏掏了許久,摸出煙來叼在嘴裏,打火機卻見鬼了怎麽也打不燃,好不容易火焰竄上來,他用手擋著風,護著搖曳的火焰,手卻一直,一直一直抖,似病入膏肓,垂死掙紮。良久才點燃了嘴裏的煙。
深吸一口,涼風冷氣都吸進肺裏,夾雜著嗆鼻濃鬱的煙草味,尼古丁灌澆一身,止不住咳起來,越咳越厲害,像是害了癆病,一整個肺都要咳出來。
他按著胸口,蹲下來,喉頭腥甜胸口俱裂。
精致的卷煙從唇上不慎掉落,輾轉幾步,滾落綠樹蔥蔥的萬丈深淵。
他捂著嘴,抬頭不住地看四周景物,眼珠不停轉,仍止不住,便抬眼看天,朦朦方過黎明的寂寞蒼穹,蒼穹裏都是她閉上眼睛時的畫麵,長睫毛,粉生生的小臉蛋。
爸爸爸爸,零零落落的光影裏她小小身子跌跌撞撞跑過來。
諾諾乖,又在等爸爸?
有沒有好好吃飯?下午去哪裏玩了?爸爸給你帶了禮物哦……
一轉眼就到老。
朝露沾我衣,亦沾濕了麵頰眼眶。
狠狠揉一把臉,被歲月侵蝕的皮膚鬆弛,眼角已有溝溝壑壑,昭示時光曾來過的痕跡。揉出許多淚,燙著手心。
他捂著眼,卻止不住嗚咽聲。
後頭站著的一雙隨麵麵相覷,從不知該不該上前。
他便就那麽蹲著,身上長衣沾滿泥星子,毫無形象可言,還有一片葉,黃了半截,掛在衣擺下。
渾身都顫動,陣陣嗚咽壓抑著送與青山綠樹枯石碧草。因草木無心,不知他肮髒的齷齪地腐化得令人作嘔的,沉沉愛意。
冬去春又來,年複一年,無人知他心恨誰,無人知他心念誰。
從前做夢,怨天恨地,如今卻連夢也不能有了。
新年敬香的人潮攢動,哪一雙眼目睹,他渾濁的通紅的,瞬間老去的眼眸。
誰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戩龍城的雪還在下,簌簌落,片片飛,飄零盡日不肯歸去。
宋遠東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啊,我還是來了。你看,外頭又下雪了,去年這個時候,我捏了個雪球帶上來,你這傻姑娘歡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後兩隻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害我被護士長一頓好教訓。後來雪球化了,你又不高興,唉……哄了你大半個早上才好。”
“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有回我說你半點血色沒有,臉白得像牆皮。結果第二天來,被嚇個半死,不知你哪裏找來的腮紅,刷了大半張臉,紅是紅,卻如重棗,似關公。我說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這倒是來問我,到底是紅著好看還是白淨點好看。我能怎麽說?”
“前年啊,咱們兩個一起過的年呢。你穿得像隻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煙滾走。嗬……其實我騙你,那煙火是我特地讓人運過來的,工人也是雇的,準備了大半個月。抱歉扔下你一個人跑了,誰讓你不肯親我呢?親一下又不會死。我還沒想擁吻呢,法式深吻你知不知道?……我又後悔,當初應該一把將你抱過來狠狠吻下去。何至於現在,吃虧的是我,十幾年下來,就你一個,半點好吃沒撈到。”
“諾諾,新年快樂。”
“好好睡一覺,做個好夢。”
“要夢見我啊……隻有我……”
可是她已經冷下來,像那雪團子,冰冰冷冷,一絲生氣也無。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床來,揉著眼睛對他笑,宋遠東,你怎麽這麽早來,也不叫醒我,萬一說夢話流口水怎麽辦?
“宋遠東,你怎麽這麽早來?”空蕩蕩的病房裏突然響起人聲,原來是他自說自話自導自演,假裝一切如常,假裝她還在。
他們都在門外爭吵,沒有驚擾,這一場十裏長亭依依相送的訣別。
程老爺子鐵青著臉,拄著拐杖挺直了背,坐在外廳沙發上。
大姐程蘭靜淒淒地擦著眼淚,細細念著,小諾諾怎麽這樣命苦,十幾年熬過來最終還是躲不過。
程微瀾依舊是沒表情,冷冷的,像是石雕,無情無愛,又或許是大悲無淚,大愛無言。沒有人知道,那細白皮囊下,裝的是什麽。
程景行亦是沉默,抿著唇,一語不發。
有小護士來斟茶,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倒好了茶趕緊出去,廳裏氣氛詭譎,沉沉如烏雲兆頂,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程老爺子發話,程蘭靜停了抽泣聲,抬眼望過來,“準備後事吧。”
程微瀾突然提聲問:“本應留給諾諾的那一份怎麽處置?”
程老爺子從鼻子裏哼氣,指著程微瀾罵道:“你怎麽是這麽個東西?親生女兒沒了,不見掉一滴淚,倒是忙活起財產處置,你到底要不要臉?有沒有心?”
程微瀾亦不懼怕,冷眼睨他,不疾不徐道:“萬事以利益最重,父親以身是教,做女兒的恰恰學個精透,父親不感到欣慰麽?人已經死了,罵我出氣也沒用,還是想想實際的事情好。”
程老爺子氣得發抖,拐杖敲得咚咚響,木杖指著二女兒,仿佛要狠敲下去好好教訓一頓,可又僅此而已,未再落下,“她生時你未盡母責,死後她應得的份額你一分都別想碰,明早就叫方律師來,統統捐出去,養隻狗都比養你積德。”
程微瀾笑,兩指夾著細長女煙,眯著眼點燃了,雲霧繚繞,紅唇妖嬈,“您還缺狗嗎?在你眼中,人人不都是一條狗?捐出去也好,誰都不得便宜。”
“你這樣的口氣,是在跟誰說話?從小的教養都丟哪去了?”
程微瀾故作驚奇,滿含嘲諷,“父親給我什麽教養?是極度自私或是金錢至上?想來想去,都沒有善良友愛這一條呀。”
程蘭靜不住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適可而止,而她卻絲毫不顧,執意要衝撞上去,殺個痛快。似乎諾諾的死激化了一切,加劇了老宅腐化的程度,催促著所有人的腳步,快快快,就要來不及,再也等不了。
所有人都忍無可忍,所有人都走上絕路。
這世界癲狂,沒有人正常。
程老爺子怒極,大喝:“你給我閉嘴!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麽跟我說話?”
程微瀾冷笑,“又如何?把我捆緊了揍一頓,囚起來不給飯吃,還是刀架著穿婚紗?”
程蘭靜忙拉住她,勸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麽?”一麵又使眼色,壓低了聲音咬耳朵說:“你瘋了,真決裂了,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
程微瀾突然笑得詭異,勾了唇,嘲弄道:“錢?他還能留什麽錢?”
程蘭靜不解,剛要問,程老爺子已經氣得要拿拐杖砸過來,幸而被程景行駕住,好言好語勸了,“父親,您保重身體,怒極傷身。”
程老爺子因方才起身時動作太大,身體有些搖晃,緩一緩才站穩,卻見女兒輕蔑鄙夷的眼神投過來,冷冰冰似看三世夙仇,“喲,終於是老了,站都站不穩,還要提拐杖打人,父親,人老了不要逞強,萬一腳下一滑,摔一跤,命就這麽沒有了。”
程老爺子漲紅了臉,渾身發抖,拐杖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再咬不出餘下字句。
程微瀾道:“諾諾去了是福氣,誰知到哪一天,你為了討好嚴文濤,喂她春藥剝光了送到她父親床上。”
程景行皺眉,低聲喝止,“二姐,人已經去了,多說無益。”
程微瀾笑,攏了攏頭發,冷眼瞧著他們父慈子孝,“為什麽不說?興許今天就氣死了他,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程蘭靜亦勸,“不要再吵,都是那小賤人逃跑才害得諾諾沒了腎源……”二妹竟轉過臉來死死瞪著她,冷聲道:“姐姐,你說的小賤人,可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我不吭聲,不代表她就不是我女兒。”
程蘭靜被二妹突如其來的轉變驚住,她本以為二妹瘋癲,早不顧自己女兒,諾諾不也是十年間不聞不問,又怎會在乎這麽個……這麽個小野種。“二妹……”
程老爺子冷哼:“現在才做出一副母親的氣勢不嫌晚嗎?她在家的時候,你不也是視如無物?天天就顧著滿城放蕩,床上的男人天天換,丟盡我程家的臉麵。”
程微瀾回過頭來,正視著已老態畢現的父親,回問道:“十七年前,我剛生了她,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就有護士來說,臍帶繞頸,孩子已經窒息而死。卻是你,偷偷將她送走,還帶著一封訣別信,信中說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是負累,要留要丟都隨她父親。這麽多年過來,她在汐川受盡白眼辛苦生活,母親卻燈紅酒綠錦衣玉食,十七年間不曾問過她半分,十七年後突然要找她回去,為的卻是她的一顆腎,你讓我怎麽有臉麵對她,怎麽有臉聽她喊我一聲媽?”
“可是誰知道,我甚至從來不曉得我的孩子,她還活著。”
程老爺子反駁道:“確實,這大惡人的帽子統統往我頭上扣,你怎不說你這麽多年來是如何放蕩的?又是如何對諾諾不聞不問的?”
程微瀾的眼睛已經紅了,說話聲音也有些顫,要哭,又忍住,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我同他私奔,被你抓回來一頓好打,而他呢?你是怎麽當著我的麵讓十幾個男人折磨他的?你這個惡魔,禽獸!我眼睜睜看著,眼睜睜看著他被人那樣糟蹋,他那麽幹淨的一個人,那樣好看的一個人……要不是我那時快足月了,怎麽樣你是要把孩子弄死的吧。你說我給程家丟臉抹黑,好,那就放蕩個夠,讓你在城中抬不起頭來,人人見了都要說,程謹言的那個女兒比站街妹更廉價。後來呢?您老人家受不住了,非逼得我嫁出去,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逼得嚴文濤答應來程家做狗。我不願,您記不記得是怎麽對付我的?關起來整整餓了三天!開門來,一碗白米粥逗著我,問,願意聽話了?我爬過去,就像一隻狗!哈————多謝您了,給我找了個好歸宿,可惜,是條忘恩負義的狗,讓您費心了吧?”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塵世沒有清淨地。
宋遠東輕輕親吻她的臉,她冰冷的毫無血色的唇瓣,他停留在那裏,閉著眼,久久體味。
“拿到你的初吻了。”
“下次小姐妹談天,你也能帶些羞澀帶些驕傲地說,宋遠東和嚴一諾……”
討債
宋遠東說:“諾諾,有句話我一直不說,不是不肯,是遇見了你就開不了口。你一定不相信,宋遠東竟然會害羞。宋遠東是什麽人啊?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啊。可是,可是諾諾,你信不信,都是假的,是我胡說八道信手編來。”
外間是另一個世界,你方唱罷我登場,塗脂抹粉,刀槍劍戟,世道輪回,生靈塗炭。
玻璃窗裏映著老人家彎曲背影,如大廈將傾,搖搖欲墜。程老爺子已紅了眼,敲著拐杖斥責道:“你當年跟著個牛郎私奔,讓整個程家都成了笑柄,我沒一槍打死他你就該偷笑了。”
“他是牛郎又怎樣?就算他殘了傻了老了醜了我還是愛他!你覺得驚訝,覺得愚蠢至極不可理喻是不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會懂,你這樣的人,活該一輩子被仇恨被蔑視,活該一輩子囚在地獄苦牢裏!當年小四兒是怎麽沒的?母親又是怎麽瘋的?別以為找個相似的東西補齊了窟窿就天下太平,小四兒就是在遊泳池裏淹死的!為什麽?因為照看他的保姆正跟他父親在花園裏偷情!母親為你奉獻了一生,你又有沒有將她放在眼裏?沒有,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沒有感情的魔鬼!”
程老爺子努力想掙開程景行,卻是老了,再沒有氣力爭,徒勞,隻能指著女兒吼,“閉嘴!你給我閉嘴!”
程微瀾回頭對程蘭靜笑,“姐姐,你想不想知道三妹是怎麽死的?”
程老爺子麵色煞白,程蘭靜也愣了,沙沙看著笑得嫵媚的程微瀾。
“還是他,是他逼三妹嫁給邱士元那個老頭子,為了能在批文上給他多多通融,就逼著三妹嫁了那麽個老變態。三妹吊死在咱們程氏歲寒酒店五十七層主樓上,是用繩子係住了水管,套好了脖子,從頂樓跳下去!而他呢?他接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是悲痛欲絕傷心難過?別傻了,女兒隻是賠錢貨,沒有了,滿世界領回來就是。盟友最重要,立馬聯合邱士元全力封鎖消息。所以,姐姐,我們都以為是意外呢。”
程蘭靜楞在當場,半晌回不過神來。
屋頂上有鬼怪唳哭,如回到七月圓月夜,百鬼夜行,妖魅縱橫。
噓——你聽,有人飲泣。
接下來更有重磅炸彈拋出,今日故事頗多,聽聽看看,人人一張麵具,麵具下扭曲麵孔,眼似銅陵牙似虎,都是活死人,“你們以為,他死死要拖住嚴文濤是為什麽?要景行娶了警察局長的女兒又是為的什麽?這可是他給自己設的雙保險,旁人都是螻蟻賤命,就隻他自己的一條命,寶貝再寶貝,少活一天都不可以。”
程老爺子驟然間緊張起來,要上前去教訓一頓,不想被程景行伸手攔住,一步也邁不前,隻得焦躁威嚇,“你要再敢多一句嘴,今後一分錢也別想拿。”
程蘭靜一聽也著急,忙推她,“你這是幹什麽?犯的著這樣?那錢你不要到時候也是便宜外人。”這句話分明是衝程景行去的,而他涵養極好,隻牢牢扶住父親,一臉漠然。
程微瀾冷冷譏笑,“我可不在乎了,他還有多少錢?就快要上街乞討,居然還在擺老爺架子,人走茶涼,威脅得了誰?”
程景行也覺不妥,沉聲說:“二姐,凡事不要過火。父親身體不好,你要體諒。”
程微瀾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不可抑止地笑起來,指著他說:“怎麽?景行你不知道嗎?當年你父母是怎麽死的?真的是車禍?不不不,是叫人撞死了連人帶車子扔到山崖下引爆,屍骨無存。這麽些年嚴文濤一直琢磨著要扳倒他,算他走運,竟找到當時他買凶殺人的證據!要不是這樣,你的好父親,又怎麽會把一條狗,一條發達了的狗放在眼裏。”
今日聚首因是家事,並沒有許多人馬守候。老人家隻好敲著拐杖把護士喊來,怒眉睜目地指著程微瀾說:“她瘋了,綁起來,給她一針鎮定劑!”
那兩個護士一驚,望了望冷笑的程微瀾又望了望程老爺子,手足無措。
程微瀾輕蔑地說:“父親,這早已經不是二十年前,戩龍城再也不是你的天地。別真把自己當皇帝,生殺都由你。我大了你老了,再不是任你欺負小女孩。”
程景行的眉頭皺的更深,卻隻打發了兩個護士出去,再對上程微瀾的眼睛,諱莫如深。
這一場戲,越來越精彩。忍不住要鼓掌,繼續繼續,最好骨肉相殘,殺人如麻,觀眾最愛看你進退維穀左右為難。
最後一根稻草正要上場,請屏息以待。
她看著他,帶著憐憫又有不屑,以迎接勝利的姿態睥睨,“真是令人困惑,當年父親也是城中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麽到了老,竟昏聵糊塗到這種程度,果然是虧心事做得多,夜夜都不得好眠,腦子已經讓鬼怪啃掉大半了吧。哈哈哈……您一定不知道,承風已經是一副空殼子,暗地裏被我轉走了多少錢,您想先不到,是誰幫我?是嚴文濤。你一直認為我和他是死對頭吧,可是,為了錢,什麽人不能走到一起?這也是您教我的,三教九流烏合之眾都沒有關係,放下身段謹小慎微,隻要錢到手,乞丐也能變國王。”
程老爺子固執的,根本不相信她的話,“你以為你是誰?當上頭管事的都是死人嗎?白日夢做多了人也瘋癲,承風怎麽樣還輪不到你說話。”
程微瀾不疾不徐,注視著他臉上漸漸驚恐的神色,輕笑道:“我也沒料到會那麽容易,不如您幫我問問景行,他和許衝的瑞通實業是怎一回事,我下手時承風已經連續虧損五年是怎麽一回事,我轉走的資金他要提三成又是怎麽回事,而您,父親,您年年查看的財務報表又是誰精心偽造?”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程景行身上,父親是滿臉的不置信,程微瀾則是揚著下巴以勝利者的驕傲姿態笑著祝賀,而程蘭靜,已經傻傻呆住,半晌才露出憤恨表情,咬牙切齒罵道:“養不熟的狗東西!下賤種!吞了多少都給我吐出來,不然——”倒是也撂不出狠話來了。
程景行依舊吝嗇言語,疏朗眉目間波瀾不驚,仍穩穩攙著程老爺子,一副恭順孝敬的模樣,仿佛先前根本不曾提到他,程微瀾隻是自演自導,那些齷齪事通通與他無關,還要不讚同地看著二姐,做總結發言,“諾諾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二姐節哀順變,父親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說著就要將老人家扶走,可程老爺子是個不肯妥協不認輸的秉性,幾乎是用盡全身氣力地甩開程景行的手,麵色已經灰敗,渾濁眼中有絕望顏色,但還是要問出來,提出當年氣勢,企圖威嚇眾人,雖至暮年,但仍是李牧廉頗,能拍馬上陣殺敵數千。“說!你二姐說的是不是真話?你背著我究竟做了什麽?承風到底怎麽樣了?”
程景行不悅地瞟了程微瀾一眼,適才清了清嗓子,緩緩答:“承風,大約已在破產邊緣。父親老了,頤養天年就好,不必為這些瑣碎事情操心。”
程微瀾在一旁搖著頭驚歎,“嘖嘖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個狠過一個。父親,您以為這麽些年來為程家培養出一頭拉磨的驢,卻未料到是一隻會反咬你一口的白眼狼。精彩,精彩,真相揭曉,美夢破碎,皆大歡喜,真是完美終章。”
他捂著胸口,睜大了眼睛望著已經成熟沉穩的兒子,難以置信他居然用如此平靜的口吻為凝固他程家三世積血的承風判了死刑,心髒病發,他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不住地往後退去,而程景行隻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著,看著他傾頹、倒下,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閉上眼,沒有人伸出手。
程蘭靜還在震驚之中,喃喃念著,“不可能,不可能……”
程微瀾冷眼瞧著,自顧自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絲毫沒有興趣伸手相幫。
最終還是程景行歎一口氣,蹲下身子將昏死過去的程老爺子攙起來,再叫醫生護士急急忙忙送去急救室。
休息室裏又清靜下來,程景行側過身,“你又何必刺激他?已經六十幾歲的人,讓他安安心心過身不好?”
程微瀾駕著腿,肉桂色的指甲摁滅了煙,“我偏就是看不得他好過又怎樣?他活不長了,要報仇趁早,不然再沒機會。還有,景行,你那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
他稍稍彎了嘴角,頗具意味地回一聲,“噢?是嗎?”
程微瀾問:“你恐怕早已經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了吧?不然怎麽動作那樣快,計劃精密,小心翼翼,如果不是我與嚴文濤突然介入,大概沒有人能發覺。就像是為此設計了二十年,臥薪嚐膽,忍而不發,堪比勾踐。”
程景行太極功夫如火純青,繞來繞去半點不肯透露,“二姐誇大,我哪裏有那個本事。”
程微瀾知他銅牆鐵壁鑄造,再問不出其他,冷哼一聲,轉過臉去興味索然,
恰是程蘭靜恍然驚起,騰起身來聲嘶力竭,“下三濫的出身!沒良心的東西,居然忘恩負義!當初要是不撿你回來,現在還是戲台上扮娘娘的肮髒貨!你吞了程家多少錢?吐出來,都是我的,誰都別想搶!”
程景行置若罔聞,隻淡淡道:“大姐,姐夫並沒有留多少財產給你,許焰還要念書還要過上等生活,你也要繼續揮霍,待承風垮了,再沒有人支錢給你怎麽辦?這個時候跟我撕破臉皮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程蘭靜將要發瘋討債,這一下卻被噎在半空,僵著臉,恨恨地看著,卻也是再說不出多餘的話。最終隻是啐一口,轉身毅然走了。
程微瀾忍不住鼓掌祝賀,“精彩精彩!十年磨一劍,果然削金斷玉。景行,我今天才發現,程家最可怕的人,其實是你。不聲不響已經取人性命。我得好好想一想,是否以前得罪過你,若真有,恐怕是要負荊請罪了。”
“二姐對我照顧有佳。我又怎會忘恩負義?”
“是嗎?原來你隻是愛憎分明。”程微瀾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裙,提著包,踩著豔紅如火的高跟鞋叮叮咚咚離開。臨出門卻拉著門鎖說:“景行,她走了,諾諾也走了,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父親已經無心尋找,我希望你也放過她,讓她過自己的生活。我的三個女兒已經沒了兩個,你不要逼瘋我,女人瘋起來可怕,說不定綁上炸彈大家一起同歸於盡。”
程景行默默坐著,並不答話,待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盯著煙灰缸裏奄奄一息的深藍煙蒂,低聲答:“欠了我的,都是要還的,我做事一向公平,她又怎能例外?”
雪停了,太陽冒出了頭,路上的行人漸多,到處都是積雪被碾壓時發出的細碎呻吟。
整個城市在匆匆腳步中變得肮髒汙穢。
宋遠東站在窗前,任冷風刀子似的刮著臉,也刺著眼睛。
他想,他這一輩子,大約再不會為別的什麽人哭了。
撒網
程景行安排好善後事宜,正欲離開時在走廊盡頭望見宋遠東的背影,於是走幾步上前去,拍一拍他肩膀,“遠東。”
他一驚,忙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回頭來,眼睛還泛著紅,卻要做出自在神色,笑不出來,嗓子也有些啞,像是患過一場重感冒,“談完了?要不要去看看她?”
程景行望著他,有些啞然,喉頭幹得說不出話來,他對這樣頹喪的宋遠東生出幾分憐憫來,但也隻是像看一場節奏緩慢的老電影,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終場閉幕,還要各顧各生活,像一場流行性感冒,每個人都會得,但也總會痊愈。
程景行搖頭說:“不必了。就讓她安安靜靜地走。”
宋遠東說:“無所謂了,你們是什麽樣子,她都看不見了。”
程景行嚐試著安慰,他鮮少做這類事,言語上明顯笨拙,“逝者已矣,你也應當放寬心,諾諾不願意見你這樣。”
宋遠東停一停,叼一根煙在嘴上含著,身子靠著空蕩蕩的窗台,冷風狂躁,一溜瘋瘋癲癲地衝進來,他手裏一開一合地玩著打火機,卻始終不去點那根煙。走道裏隻聽得見叮叮咚咚火機重複開闔的聲音,他望著眼前幽寂的階梯,晦暗不明的光線,目光已然深遠,不知望見誰,正一番溫柔顏色,似秋雨彌空,點滴都是泠泠清露,漸漸又去那記憶裏探尋,不醒悟,不抽身,歎一口氣感歎,怕又有人要來說他酸腐,“我不相信什麽在天有靈,更不信輪回轉世,這一生錯過就是錯過了,亡羊補牢更像是童話,你的羊圈裏能裝多少隻?也許有人海納百川隻嫌少不嫌多,但我心中那塊地太小,就圈了那麽一隻咩咩叫的小東西,天天小心翼翼伺候著,如今被狼叼走,牧羊人沒了羔羊,一生都化了空,也就隻能四處流浪了。”
程景行亦倚窗站著,外頭梧桐樹葉落了一地,冷雨打濕了身子,任西風怎麽叫喚也再飄不起來。
融了的雪肆意流,滿地都是碾碎的冬雪,死一般的寂寞光年。
腦中忽然模模糊糊浮出那一道影,她坐在奶油色的小馬駒上笑著同他揮手,紅的裙烏的發,她微微笑的時刻他甚至聞到了夏天梔子花的香氣。
她臨走時說了什麽?哦,是,舅舅,我好喜歡你。
那時他低著頭,並未看見她臉上局促卻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像一隻期待領養的流浪狗,又像一朵渾身是刺的玫瑰花,嗬——少女情懷總是詩啊。
他聽見那一點點悸動的聲音,令他久久不能忘。
沒有關係,她還年少,許多事情他來教就好。
程景行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麽不把她留下?還要千方百計地截斷她唯一的生路。是她太任性,還是你太縱容?”
宋遠東突然沉默,沉默地把煙點燃,又放在窗台上,任它迎著凜冽的寒風星星點點燃燒。
再來他開口,卻又是在許多時間之後了,那根煙半截化作了灰,兩個男人就這麽默默的站在狹長的走道盡頭,各自想著這個冬天裏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告別。
“景行。”
“怎麽?”
“你見過她抽骨髓的針嗎?夠你半個小臂長,從脊椎尾紮進去,即便有了麻藥,對一個四歲的孩子又是怎樣的驚懼。每天早上都要抽血,有時三四針下去都找不到血管,還有一次恰巧讓我遇上,她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針紮進大腿根抽。她病的最厲害的時候剃過光頭,我那時還喊她小尼姑,可是尼姑頭上最多六個印,可她呢,渾身再沒有地方可以紮針,便如小孩子似的紮在腦袋上。”
“景行,你知道世間最親的人因你而死是什麽感覺嗎?她後來隻是說,腎髒移植的成功率並不高,很可能兩個人都因此喪命,倒不如放過完好的姐姐,而她,卻是無所謂了。”
“她叮囑我一定懇請你,你們,不要為難林未央。”
這支煙已經滅了,所有的懷念與感慨到此為止。
回憶裏的她早已經不是她,是一個虛幻的影,微笑哭泣都似玩偶,任你點選。
而程景行低頭說:“誰說我要為難她?”
宋遠東不置可否,卻問:“你還是要與白蘭結婚?”
程景行頓了頓,說:“並沒有什麽不好。她溫柔賢惠,家世顯赫,長得也十分美麗。到了年紀,無論想與不想,愛與不愛,都是要結婚的,權衡了利弊,做出最優選擇,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處都是競技場。況且挑一個最合適最輕鬆的夥伴,是對自己的寬容。”
宋遠東側身看他,似笑非笑,“她呢?我以為你十分在乎她。”
程景行說:“她?林未央嗎?她很好,我不否認對她的喜歡,但這與白蘭並不衝突,我必定是要找回她的,在興趣還未缺失之前。她要什麽都可以給,但沒有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遠東,我早已經過了為愛衝動的年紀,這世界沒有什麽人是不可或缺,你要我為她放棄大好局麵?開玩笑,誰知她什麽時候心變,喜歡上古惑仔,收拾東西私奔去,到時我的損失誰來負?不顧一切不計成本地對一個人好,這種事情我做過,卻隻是在十六歲滿臉青春痘的時候。世界一沉不變,人人靠錢生活,有情飲水飽,那隻是笑談。”
宋遠東說:“景行,人總是敗在自負上。我勸你不要去找她,許多事情並非你能預料。不如繞道避開,好過狹路相逢。”
他笑了笑說:“你應該去做吟遊詩人,浪跡天涯。”
宋遠東也笑一笑,爾後沉默。
他側麵的線條沉重而婉轉,像一座臨風而立的雕像。
程景行接了白蘭電話,她問他情況如何?他說還好,隻是父親傷心過度倒下,休息即可,不必擔心。她問二姐怎樣?他便說哭鬧了許久,現在已經平靜。她唏噓感歎,隱隱在電話那端哭泣,為諾諾的夭折,她說諾諾多可愛的孩子,竟沒等到腎源就去了。他便皺眉,不出聲,任她在一旁哭。也許她知他從來不是會溫言軟語哄人的男人,自覺抑住了哭聲,淒淒然反來安慰,家裏還好嗎?不要太傷心了,人已經去了,節哀順變保重身體。他說好,覺著應當到了末尾收束,不想她仍問,吃過飯沒有?他想一想還是答,沒顧得上。她便能順利接下去,關懷著責備,怎麽還是這樣不會照顧自己,要不一起吃飯吧。
他自然隻得說好,約了地點,匆忙赴約會。
他著實餓了,多添了兩碗飯,白蘭穿著菱格紋黑白外套,坐在對麵細細吃著,動作十分好看,而他忙著照顧鬧事的胃,亦無心鑒賞。
待他七成飽,她才放下筷子,品一口茶,輕輕說:“世事無常,真沒想到那樣好的女孩子就這麽沒了。不是說已經安排好移植手術,怎麽突然延遲?”
程景行其實並不想答,她似不經意間困惑一問,誰知有什麽深意在裏頭,父親早早拜托了白局長尋人,她又怎會不知。女人再寬容也少不了胡思亂想斤斤計較,何況她的懷疑猜測並非無中生有。
見他抿著唇不答話,她便也不再追問,她是最懂得拿捏分寸的,他正中意她這一點,不許她有外間女人無賴撒潑的時刻。
“雖然現在提這個並不恰當,但父親今天十分嚴肅地問過我,與你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狀態。你知道的,老人家都對嫁女兒這件事非常緊張,父親想知道,你究竟什麽時候登門拜訪,擬定婚期。”
程景行一愣,無奈,外甥女才過逝,喪禮還沒有辦就要被人逼婚,想來白蘭已經急得不行,前段日子還十分平靜,卻在今天突然發難,不知是什麽惹到她。難道她家又有女眷結婚,而且不到二十,嫁得金龜婿?
他心中愁雲慘淡,卻要做深思狀,想一想才說:“先要等諾諾的事情過去。”
白蘭即刻接道:“我明白,但請你給我一個具體時間,我已經快到二十八,再不能無休無止地等下去。”
又要說年齡,逼婚這事情上,年齡似乎已經成了她的利器。天知道他與她交往不過三年,仿佛已經耽誤她一生。若不娶,就是始亂終棄喜新厭舊的陳世美,要遭唾棄。
他有些煩,但也知道她這次態度堅決,再想敷衍著實艱難。橫豎總要結婚,也沒什麽可怕。
他是男人,怕什麽損失。離了婚,反而身價倍增——已經從學校肄業,不怕沒有崗位安插。
“三個月吧。”
白蘭小勝一局,非常滿意,“好,我回去告訴父親,三個月後我們結婚,母親一定馬上找孫師傅來算黃曆,為我們合八字選個黃道吉日。”
程景行點點頭,心裏有些悶。
就這麽把自己嫁出去了啊。
白蘭卻突然轉了口風,懇切卻又帶幾分強勢的意味說道:“那個女孩子,既然已經沒有用處,就不要再找了。其實是她間接害死諾諾,再回來,隻會令家裏人更難過。答應我好嗎?別再找她回來。”
原來已經有女主人架勢,開始管領程家家事。
程景行一笑,有些冷,並不言語。
她便以為他默認,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他納悶,林未央莫非真是妖孽,都說人走茶涼,她已經跑出去小半年,居然還有人因她緊張焦灼,策劃再三。
他並沒有對白蘭的請求十分掛心,也沒有再關注於林未央的蹤跡,最近許多事情要忙,卻是忙著在承風大肆搞破壞,一連幾天心情頗為暢快。果然毀滅與新生一樣,都是令人驚喜和愉悅的事情。
沒想到三月底公司裏一些瑣碎事情竟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瑞通在汐川的樓盤鬧出些小麻煩,有民工討工錢,被打得狠了,有一個厲害的半身殘廢,不過這事完全可以推得幹幹淨淨,也不必他來過問。但巧的很,他在傷者名單中看見個熟悉姓名,頓時豁然開朗。
叫秘書來,叫他花點錢給電視台,務必把這條新聞反複播放。還要附上照片和影像,那人的名字要放第一排,不怕她不知道,也不怕她不乖乖自投羅網。
還是要去汐川一趟,親自收網。
婉漁
再幾日過去,汐川醫院有了消息,那小魚兒乖乖自投羅網,已經在醫院守著被打斷腿的林成誌。程景行聽後興複不淺,即刻就要趕去汐川將她撈回來。臨行前回老宅取行李,司機在門口等,他隻取了常備的行李袋就要走,未想吳喜慌慌張張阻攔,說:“少爺,老爺吩咐您要是回來一定去醫院一趟。”他是老派人,一定要這樣論者身份喊。
他竟是急不可耐,還未想清楚就先回絕,“告訴父親,我回來之後立刻就去。”
說完要走,吳喜還是不肯放人,兩撇倒八字眉毛緊緊黏在一處,像是舊社會裏的苦長工。“少爺,是老爺的吩咐您必定要去的。晚一兩個小時出發並不要緊。”
他有些煩,想一想,也是,何必讓林未央覺得自己多重要,一出現他就立馬飛奔過去,像是思念成疾的傻書生,天天盼著斷橋相會。“你給父親那邊去個電話,我這就過去。”
吳喜應是,又問:“需要安排車嗎?”
程景行道:“不必。”
吳喜說聲路上小心便要轉身去撥電話,程景行又叫住他,囑咐說:“你叫人把我屋裏的東西收拾收拾,過幾天就要搬走。”
吳喜大驚,“少爺,這不合規矩。”
“該守什麽規矩不用你來教,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就行,不該管的少管。”這便大步出了玄關,心裏盤算,父親是不是病好了想要報仇,那龍頭拐杖卻也是舞不動了。隻能靠在床上罵一罵,想想是十分淒涼的光景。
門半掩著,他屈指叩門,裏頭便傳來父親渾厚聲音,“景行吧,進來。”
穿粉衣的小護士正在拔針,老人家的血管都已經老化,突兀的仿佛長在那層失掉水分的皮膚之外。
他還是要扮孝子賢孫,負手站在床邊,悉心詢問,“父親好些了嗎?我想還是多留院觀察幾日,確信沒有事了再回家,讓我們都放心些。”
程老爺子程謹言並不說話,隻含糊“嗯”一聲,眼睛不抬一下,默默理著袖口,除卻頹然老態,倒有幾分帝王威儀。
小護士已經收拾好用具離開,他聽見門響,才說:“父親找我來有什麽事情要吩咐?”
程謹言坐靠著,指一指旁邊木椅,“你坐。”
他便極其恭順地坐下,上身坐得挺直,表情認真且嚴肅,像是在聽老教授演講,重要處還要拿筆來記,令人十分受用。
過去半晌,才聽程老爺子問:“承風怎麽樣了?”
程景行答:“正在做清算。”
老人家這回平靜許多,興許這幾天已想得透徹,再怎麽激動也是徒勞,已經不剩多少日子,何必辛苦自己,到頭來,死也不安詳。“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我是程家罪人。”
接下來程謹言又說一遍多少年前艱苦曆程,三十歲接棒,四十歲已無敵,中間多少風風雨雨,苦心竭力,還有金融海嘯肆虐時與盟友同舟共濟,真是老了,說說說事無巨細,生怕聽者分毫不認同。程景行這做小輩的自然要來寬慰,他臉皮極厚,仿佛作惡的根本不是他,“父親不要太自責,天下無不滅之王朝,事情已經如此,眼下最要緊的是保重身體。”
換來程謹言冷哼,“保重身體?好繼續看你們一個個的是怎麽來氣我?一件件一樁樁擺到眼前來氣死我?”一激動,整個身體都在顫,像被白蟻蛀空的老樹,風再大一點今天就橫死在這。
程景行不答話,程老爺子緩一緩,兀自開口,“景行,你父母的死確實是我一手造成。你恨我入骨也是應該。”
未料程景行否認,未有惶惑也未有熊熊怒火,僅有的是平靜與淡漠,但這更讓人惱火,“不,其實在二姐說出真相之前,我並不知道親生父母的死與父親有關。”
程老爺子驚詫,回頭目光緊緊將他鎖住,“你今日行為,難道不是在報複我殺你雙親?”
“當然不是,報仇從來隻是生者的欲望,況且我從來不知道背後故事,又何來報仇一說?”他換做誠懇麵容,句句懇切,“我隻是,不願意一輩子被人拿捏在手裏罷了。我,程景行,從來都不是心甘情願為他人做牛做馬拉磨推車的人。我希望擁有自己的王國,更渴望欣賞從前都是高高在上的父親,失敗落魄的表情,”
不出所料,父親的臉在瞬間頹敗,晦暗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死亡,於是再接再厲,趁勝追擊,“父親從小逼迫我做許多事情,零零總總太過繁雜,我也不是二姐,無心贅述。但父親,您從來都沒有把我當做人來看待,不是嗎?所有的人都隻不過是程家的狗,你說往東不敢西顧,否則就要鞭死。卻沒想到,我和嚴文濤,都給了您驚喜。”
程景行對報仇的不屑一顧越發刺激了程謹言,他手握成拳,不住顫抖,似怒極,又似病發。
程景行繼續說:“如果不是母親抱我回來,程景行一定不是今天的程景行。也許在工地裏幹苦活,或者子承父業登台唱戲,再或者能念到高校,畢業後受人奴役,每月拿工資三千塊,要交房租孝敬父母再來還要供女朋友吃喝。父親的養育教導,我永記在心。程家所有人一定還是過以前一樣的生活,您不必為此擔憂。”
繼而是沉默,他在記憶裏翻找,那一頁早在垃圾桶裏待了許多年,攤開來,還有一股腐味。程謹言開口來,說的是另一件,說的是十分久遠的回憶,興許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個片段。“我認識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在戲台下觀戲談天,她在台上嬌嗔扮杜麗娘,唱詞依依纏綿,人人都聽得入迷。最尾時她挽一個蘭花指過來,眼中還含著淚,我便下了決心一定將她弄到身邊來。你母親姓謝,謝婉漁。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女人,為了我戲都不再唱。日日隻在家中等我,未給她名分,卻半句怨言都沒有過。最終是我負她,應父母之命要娶徐家小姐,自以為瞞得過,不想新婚夜婉漁便走了,字條都沒留下一張,幹幹淨淨地斷。我找過許多地方,都沒有她的蹤跡。”
“十年後才聽說她嫁了人,有了孩子,我以為她已經過得很好,卻未料到你父親是程家同宗的親戚,有日領著你來程家打秋風討接濟,徐嫣把你認作小四兒抱了回去,隻好將錯就錯,給了他們三萬塊說好日後不相見。誰知你二十歲時他們尋上門來,那時婉漁卻已變作老婦人,臉上都是縱橫交錯的皺紋,一口方言凶得駭人。兩夫妻咬死了一定要認親,大概這麽些年在鄉下思來想去的覺著不公平,就要來認了你,好享福。再給二十萬,不肯要,獅子大開口,要一億,不然找記者來,公布程家秘辛。後來,你也知道了,雙雙都落了個死於非命的下場。”
他多義憤,年輕時那樣喜歡過的姑娘現今變作如此模樣,明明才四十歲,卻像六十老嫗。楊柳小蠻腰?不要想了,說水桶已經很厚道,整個人像一塊橡皮泥,乳房和屁股都垮下去,穿著白褂子,透出長長地母豬似的乳 頭,身上贅肉一層一層又一層,像泥漿怪物,更想電視裏的相撲手。
那張臉更不用說,黑黃黑黃好似塗一層厚蠟,簡直慘不忍睹,溝溝壑壑交錯貫通,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刻上去,動一動能把過路飛蟲夾死。說起話來整個院子都要震三震,一口黃牙一對外翻的厚嘴唇,裏頭還夾著綠油油菜葉,唧唧呱呱口水飛濺。
最可笑是他丈夫說,你睡了我的女人又搶了我的兒子,才給三萬塊,你以為我們是窮叫花子?要一億,老子要一億!
她還在一旁點頭附和,末了罵他好沒良心。
他當天夜裏做惡夢,夢裏他竟抱著那注水豬肉似的女人翻紅浪,他還一聲一聲喊她“婉漁”,雙雙脈脈含情,照著她黑黃的牙就那麽親下去,一瞬間醒了,老天,嚇出一身冷汗,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定一定神,接著一股氣上竄,記憶中多少良辰美景都與婉漁有關,甚至至今仍在周邊女子身上尋找似曾相識的眉眼。一時間全叫她——那老得不像人的東西毀了。
他和婉漁——隻要想一想婉漁這兩個字就覺胃中翻滾,噩夢纏身。
還說要一億,傻得可憐,送一億冥幣就行!
程景行聽完了故事,也無太大觸動,隻是覺著可笑,就為芝麻小事殺人性命,他父母也是傻兮兮來找死。背著雷公爺暗自慶幸,被母親抱走確實是萬幸,不然,想象不出程景行,不,也許是程富貴程二毛在城市邊緣討生活的情景。
可怕,可怕。
說到底,沒有錢最可怕。
兩父子都不開口,一個人一個心境。而程謹言,大約是不敢去想謝婉漁的,想起來,恐怕心髒病發直接歸西。
過許久,程謹言才發話,“你走罷,不要再來。”
程景行點點頭,並不婉言懇求,“父親保重身體。”
最終聽他懺悔,“成敗天定,不由人。”
天啊天,真可憐,事事都要怪蒼天,難怪老天爺這些年一直黑著臉,時不時濃煙滾滾,氣極了還吐些酸水,把樂山大佛都腐蝕。
他對往事十分無感,在車上小歇一會,四個小時車程很快過去,叫司機直接開去醫院,門口已經有人熱絡來迎,“程先生,您要我們找的人就在四樓,外科,十七號房。”
那人二十五上下,為了大老板今天特地穿了西裝來,彎腰領著他上去,還問來汐川準備去哪玩雲雲,都沒得答應,乖乖閉嘴。
這醫院十分老舊,地板還是水泥麵,連地磚都不鋪。俄式的筒子樓,走道兩頭才有些許微光,中間暗的很,一盞燈亮一盞燈不亮,幾乎看不清人臉。
程景行往十七號病房裏頭看去,八個人的大間,林成誌躺在最裏麵,旁邊圍著老婆兒子,還有個拿著小本寫記錄的年輕記者。
怎麽看都沒有林未央的影子,他回過頭,瞪著小青年說:“人呢?不是說在這嗎?”
那青年十分懊惱,也在左右搜尋,還納悶,“剛剛還在這……”手一指,指著陰暗處說,“那不就是嘛,長得跟照片上一摸一樣的,錯不了。”
程景行這才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牆邊倚著熟悉身影,她一隻腳蹬在牆壁上,身子也靠著,雙手環胸,昏暗的光線隻到達她藏藍色外套,那一張臉埋在晦澀的黑暗中,是又不是,難認清。
他走過去,試探地喊:“林未央?”
她不應,他便一把將她拉過來,那一雙烏溜溜滿壞水的眼睛,不是她是誰?
隻是剪短了頭發,海藻似的長發變到隻到耳垂長,有點像諾諾,更像個毛頭小夥,真是醜得驚人。
那樣好的頭發就這麽剪了,他都替她心疼。
“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好玩嗎?不嫌累?”
未央也不看他,似乎是煩得很,一甩手掙開來,說:“能跑能跳是好事,總比死在醫院裏強。”
程景行冷笑:“行啊,脾氣不小。畏罪潛逃還敢理直氣壯。要不是林成誌出事了,我看天涯海角你還準備躲一輩子是吧?”
未央這回自投羅網,早做好就義準備,哪還像當初在程家,好歹要裝出個服軟樣式讓人放心。“舅舅安排得巧妙,恰好是醫院,這就綁著我上手術台吧,左邊還是右邊?隨便選一顆。要不不放心,多挖一顆備用?反正你們財大勢大,捏死我不就跟捏死螞蟻似的?放心,我爸已經瘸了腿,林未央哪裏還敢造次?”
他將那新聞改編得蹊蹺驚悚,完全就像飛來橫禍,但又似針對林成誌,她便中了套,以為他下手對付她父親是為了逼她現身。
“諾諾已經死了。”
未央一怔,垂眼看著地麵,呐呐說:“哦?是嗎?”
程景行道:“就這麽三個字?夠冷血。”
未央便笑起來,眼睛卻泛著紅,滿含挑釁地說:“不然你想看我怎樣?痛哭流涕還是歡天喜地?我要敢說死得好,你是不是要給我一耳刮子?你可真夠虛偽的,讓我猜,你們程家,沒有人為她掉淚吧?”
程景行被她說得無言,繼而又見她轉身往外走,“既然她死了,我也就沒什麽用處,程先生您在汐川好好玩,我先走了。”
談判
他拉住她,手上用了十分力道,痛的她皺眉,回過頭來狠狠瞪他一眼,滿滿是掩不住的怒意橫生,“放手!”
他說:“不放手又怎樣?”
“我走陽關道,你過獨木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刀兩斷,不相往來。”眼珠兒轉一個圈,如烏紫的葡萄飽滿放光,她斜睨過來,頭稍稍向下側著,更顯得眼角細長,微微上揚,像是收筆時最後一畫,橫豎撇捺都帶著瀟灑勁頭。最是無意時橫來一瞥,淩波暗渡,媚眼如絲。他便忘了她說的是什麽,隻記得她開闔的唇,像一顆待采摘的紅殷桃。隱隱約約一股香,不知從何處來,扭著腰肢鑽進脾肺中,這一呼一吸間,便處處都是玉肌香膩透紅紗的羞赧風情。
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要不是走廊裏人來人往,一定將她摁在牆上碾著唇,狠狠蹂躪一番才過癮。
想得心口癢癢,像是一隻修長纖細的女人手,十個指頭滿丹蔻,濃豔似上一刻才挖過一顆心,指尖還滴著血,一下接一下在胸口撓著,時不時畫個圈,瀲灩紅唇,妖嬈眉眼。
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像上了弦的箭,蓄勢待發,急不可耐。
他一定拉住她,困住她,“我們談談。”
她說:“不必要。”依舊要走。
他便去拉她的右手,聽見她突然尖叫,他不知所措,忙鬆手,“怎麽了?”
“前幾天從樓梯上摔下來。”未央捂著小臂,疼痛令她的臉色愈加蒼白,真如一張紙,白茫茫無汙跡——她這個時候最好看,擰著眉,牙齒咬著下唇,像是被人握在手心裏,反複拿捏。
她緩了緩,待這痛過去了才說:“才好沒多久,再用力一點一定被你掐斷。”
他問是怎麽一回事,她不吭聲。他抱怨,“一早趕來,還沒有吃飯。”像是在邀功領賞。
未央說:“嗯,晚餐快樂,再見。”
他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抬頭與他對視,小姑娘似乎又瘦了些,眼睛大得駭人,清清楚楚,平湖一般倒映著他的麵容。“一定要逼我把話說開?留住你的手段多得很,不過我實在不想對一個小姑娘用強。乖乖陪舅舅吃頓飯,接下來的事情慢慢再聊,你總不想林成誌骨頭還未長好就被人從醫院趕出去。”
未央笑著,低下頭,張口咬住他掐著她下頜的大拇指,一狠心,血液灌湧而出,化開在她淺淡無色的嘴唇上。晦暗不明的光線落下來,血液流過唇邊的顏色卻愈加鮮豔,映像派畫作裏的紅,觸目驚心。一霎那十指收攏,把一顆心抓得死死,撲通撲通的肉從指縫裏漏出來,整顆心瀕臨死境。
還在跳動,被捂得緊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滿嘴都是腥,她舔一舔,舌尖劃過唇瓣,紅的濃烈與淺淡一並交匯,如淑女故為風塵,又如妓 女穿白裙,格格不入又致命勾引。她抬起臉來對他笑,“程先生真偉大。”
暗昧,闃然,昏熱,與上帝的一點點疏漏。她唇上蜷伏著暌違多年的磅礴暗湧,汙濁軀殼下流動的欲 望正熱烈叫囂。他捏著她,困住她,親吻她。四瓣唇黏在一起,他將她藏在拐角,整人似巨大陰影,深深將她籠罩。
這隻是一瞬,光影流轉彈指寂滅。墮落無由,已然成就紛亂的、錯誤的、不得挽回的一步。
最終還是流俗,你以為你六根清淨堪比金剛如來,到最後,不一樣落進碧色盈盈的春潮裏,求歡喜,求熱烈,求一刻情潮蔽日的纏綿。
你以為你躲得開?
不自量力,誰能躲得開。
像纏藤的樹,繞樹的藤,撬開她牙關,深入,迫切突進。四處都要搜刮,聽她唇邊疏漏的嚶嚀,感受她的微顫的身體,攬住楊柳似的腰,揉一把,脆弱得似要一折即斷。
他無疑強勢,吻到窒息。她的脖頸似要傾倒,擺出拱橋一般的姿勢,腰、胸都貼緊他,微微騷動的心房,以胸膛揉弄她,折磨她。待她攀上他一同沉湎,才誌得意滿,卻不肯鳴金收兵。
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打開她,得到她,擁有她。藏在兜裏放進衣櫥,上九十九把鎖,窗戶都要封死。
過路人頻頻矚目,有什麽關係,誰夠他快樂。
還是要離開她,男和女對望,一人意猶未盡,舍不得她迷人氣息,手指在她濕潤的唇上來來回回流連摩挲,餘味無窮。而林未央微微紅著臉,喘息,發梢上都是嬌柔媚態。伸手來,撫著他的臉說:“這故事的開端真是俗,俗得讓我已經猜中結局。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一刻他覺得眼花,她與他之間,咫尺間距,卻似隔一層模糊的窗玻璃,她那一端下著雨,灰暗的陰沉沉的天幕在背後,冰冷的寂寥的秋雨在身前。他目睹她掩藏的巨大悲傷,時光仿佛回到相識的夜裏,她光潔的皮膚在晃動的床墊上浮沉,她說,程先生,我隻是個妓 女。”
你是誰呢?你究竟是誰?
在他心上開出一朵嬌豔玫瑰,所有的刺深深紮進心肌,每一次跳動都是鋪天蓋地的疼痛。
他怔忪,昏聵,冥思苦想。
未央的嘴角漣漪蕩漾,“程景行,知道嗎?你完了。”像威脅,更像是宣判。她站在高處宣告結局,鬥篷卷起了風,她俯視他,猶如女王。
餐廳的燈光怎麽這樣亮。
每一盤菜都在嗞嗞地冒油,油花如同臭水溝裏浮動的泡沫。
對坐,像是在談判席上用餐,食不下咽。
程景行十分愉悅,因他離勝利隻一步,不,半步不到。
“我已經為你聯係好城中最頂級中學,隨時可以進重點班念高三,接下來當然要供你念大學,我希望你能繼續念研究生,或者讀到博士也不錯。實在不想,可以在公司隨便挑個崗位嚐試,要玩或是要打拚都隨你,我盡我所能提供最大支持。年末為你建立基金,每年可以拿百萬紅利。你的生活將有全新改變。未來?根本不必希望憧憬,我給你的未來即為現實。”他的眉峰犀利,似刀刃,襯托五官更顯剛硬,整個人都十分肅穆且權威,仿佛他說出來的話即聖諭,不得不聽,由不得你不聽。
他看著她,等她點頭,簽字畫押。她不敢讓他久等,放了筷子,擦幹淨嘴說:“怎麽不記得給我預備嫁妝?五年十年,也許用不了那樣久,你一定厭倦我,到時弱女子無依無靠,光有錢怎麽夠?應該再添上,等我二十二歲,舅舅為我挑選青年才俊安排相親,保證我覓得如意郎君。二十二歲交往,二十五結婚,時間剛剛好,完美人生。”
程景行皺著眉,十分不悅,“你何必說些無意義的話來挑釁我?點一點頭,答應不就好了?為什麽總是不肯乖一點?回去之後我會叫許衝起草合約,期限定至五年後。”
未央眨眨眼,嬉笑著說:“有什麽辦法?我就是喜歡看你皺眉生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你知道嗎?許多時候我都覺得你與堂吉訶德十分相像,從來幻想自己天下無敵,人人都要對你跪拜叩頭,俯首帖耳。”
程景行捏著杯子,已然怒火中燒,“林未央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嗎?”她支著下頜,壞笑道,“不覺得。現在是你有求於我,還要用賞賜式的口吻,讓人難以接受啊,程先生。聊請誠懇一些,雙方才有磋商餘地。”
程景行冷笑,滿含不屑,“你以為?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求著答應……”
“不過是可憐我身世飄零才不用雷霆手段?一遍兩遍聽聽耳朵都已起繭。也許你們這類人,天生富貴,早已經習慣用施舍語氣同底層人說話,可是你又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錢多的燒不完?你能一次端六個盤嗎?你能喝一斤老酒不倒地嗎?你能一連唱十四個小時嗎?你的錢,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不渴求也不嫉妒,隨你高興,愛怎麽怎麽。”
程景行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狠狠瞪著她,眼瞳裏兩把火,熊熊燒的旺盛。未央憋著笑,亦然瞪回去,混不在乎模樣。
幾乎要變成鬥雞眼,程景行才開口,眼睛卻望著手邊一盤獅子頭,“好吧,換一種說法,林未央,你要不要跟著我?”
他似乎是吃了大虧,一說完整個臉色都暗下去,像是被人強 奸後橫躺在床上望天,一隻破碎的布娃娃,欲語淚先流。
其實條件異常誘人,用一點點時間換一世不同的生活,不是有男人娶富家女或有錢寡婦,為的是少奮鬥二十年,最後始亂終棄的始亂終棄,飛黃騰達的飛黃騰達,這都成了通理,還有誰鄙棄?人人都恨不得前赴後繼去走他舊路,不,成功路。
未央疑惑,“我不明白,為什麽非我不可?難道是你我之間的血緣關係讓你覺得異常興奮?”
他簡直要暴走,她竟將他說成老變態。要不是在公眾場合,一定……一定個什麽?難道抽她一頓?要不然拎到床上狠狠蹂躪?那一定坐實了老變態這個稱號。
程景行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解釋,“我被母親抱養,並非程家親子。你我之間不具血緣關係。還有,你能不能不要永遠從最齷齪的角度度量我?”
“原來如此。”未央了悟,繼而又說,“你現在的行為就十分齷齪,我才十七歲,未成年少女,而你呢?幾歲我就不說了吧,竟要來摧殘我。”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樂不可支。
程景行本來氣得頭頂生煙,但看她高興模樣,原也沒有那樣生氣了。遲早被她把脾氣磨光,變成宋遠東那樣見誰都傻笑,油鹽不進的東西。
“我當你已經答應。”
未央停下來,斂了容,認真道:“你開的條件十分誘人,按說我不該這樣矯情,也是,點一點頭,有什麽難?但我突然想到一個早已經離我遠去的東西,也許我早已經沒有資格談他,可是現在,你坐在我對麵,等我清算自己折價出賣,我便想要拒絕,留一點點自尊,留一點點骨氣給自己。”
這話說出來,大概所有人都要大笑,林未央哪裏還有什麽自尊?記不記得你是怎麽在夜場裏奴顏媚骨地穿梭?記不記得你是這樣脫光了衣服等他臨幸?記不記得你是怎樣被嚴文濤踩在腳底下折磨?
那些鄙賤的,肮髒的,暗無天日的往事,如影隨形,永不褪去。
她說:“給我一個理由。”
程景行說:“也許你愛上我而不自知。”
未央笑,頷首道:“上個月看過一部電影,女主角說,這世上,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貧窮,和愛。”
程景行說:“所以呢?”
林未央看著玻璃外闌珊街道,隻留淺淺側影予他,輕聲感歎,“咳嗽會痊愈,貧窮會脫離,愛?愛似黥首之刑。”
細細
他忽然感覺如鯁在喉,相同她說些什麽,也許盡力去安慰,她眉間深切蘊含的灰暗濃霧,似化不開的愁,教他瞬時感染,如流感在空氣中散播,他亦有苦楚繞胸,盡是不能言語的紛擾情緒。開口來,全是啞然。
他的目光柔和,隔桌將她擁抱。
未央低聲呢喃,“這並沒有什麽,並沒有什麽。”
她用三根手指捏著杯蓋,一圈一圈,沿著茶盞摩擦畫圓。小指不自覺微微勾一勾,像是在勾他的心。
程景行許多時候總是重複同一個夢境,一扇門,一盞窗,白色的窗簾與棗紅色的床。母親一直在重複從床上爬起來的瞬間——她揉一揉額頭,掀開被子,路出緊貼身體的睡裙與白皙結實的小腿,她總是愛和女友們解釋,因她跳舞才有這樣結實的小腿。她已經十年不登台不練功,腿已經壓不下去,腳尖也繃不直。
那時候母親早已經瘋了,正因她瘋了才把他當做死去的小四兒抱回來。
她走來,抱起他說,小四兒,你有沒有見到爸爸?
父親早已經不敢靠近她,也不送去瘋人院,他還有幾分慈悲心,怕她受欺負折磨,但更怕程家出了神經病,顏麵無存。自從她用煙灰缸將父親的腦袋砸出個血窟窿,他便令人開辟出一間華麗牢房,日日都有人看守,她偶爾犯病也被人治住,大家都相安無事。
她每每見到他都有殺人欲,可她清醒些的時候總會問,你爸爸什麽時候來呀?我種了葡萄,今年可以釀酒。謹言怎麽還不來看我?新茶到了,他不來嚐麽?他最中意我泡的茶水。
他不來,她便日日念與兒子聽。
其實她兒子也已經死了。
但他總記得母親說話時的神情,唇角微彎曲,剪水雙眸凝霧含霜,最是一垂首的溫柔。
可她最終死在那張棗紅色大床上,那天她不再揉一揉額頭,攏一攏發,他去掀被子,望見一隻翻裂見骨的手腕,血滋滋流了一床。
謹言呢?謹言回來沒有?我沏好了茶,我練了新字帖,畫一幅三九梅花圖,頭發剪短了再留長,他怎麽還不來?
愛,不要同他說愛,愛是什麽?
一把殺人的利劍。
未央微微低著頭,看著茶杯中狹小澄黃的水麵,輕聲歎,“我有不祥預感,最終會淚流滿麵。”
一場貪念,紅塵萬丈,入墜深淵。
他聽著,驀地感動,或者說傷懷,還是她在感染他,兩個人都患了病,要抱在一起死,這感覺似慷慨就義,油然而生英雄式的壯烈情懷。
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捏她的指骨手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一瞬間眼神的交匯,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麽,綿綿的情話或是殷殷的許諾,但全然脫不了口,這時麵對起她來,他卻是一句多話都說不了了。“手到底是怎麽回事?”
未央有些懊惱,想起前些天的事情,心有餘悸。“因為在念夜校,回去得晚,有一次上樓時燈已經不亮,我害怕,握了刀子在手裏,沒想到真是倒黴到這份上,到門口時從後頭起來一個男人掐著我的脖子,竟不是要劫財劫色,而是直接要將我弄死。我反手捅了他一刀,他將我推下樓梯,還要來殺我,可我手上有刀,他受了傷也不敢上前,最後捂著肚子跑了。”
未央攤開手心說:“就是這樣把骨頭摔裂了,那一刀捅在脾髒部,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她說得平靜,程景行卻聽得心驚,皺眉道:“你住哪裏?要好好查一查。”
未央笑著說:“我後來又回戩龍城,並沒有離你多遠。”
程景行道:“你看,外麵的世界多可怕,早應該回來。”
未央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動得淚流滿麵?”他真把她當作城堡裏的公主,忘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經是曠野裏開得最驕傲的一朵野薔薇。但這樣有什麽不好?他要作一座山,給她庇佑,又有什麽不好?她巴不得,應該心懷感激,終於不必迎風雨。
程景行繼續無奈,招來服務員結賬,“我們回酒店,休息一會,昨晚通宵工作,實在痛苦。”
未央調笑說:“我們還未簽合約,你保證隻蓋棉被純睡覺?不然要加額外條件。”
程景行回頭瞪她,望見她彎月似的眉眼,心卻軟下來,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她毛茸茸的短發,嫌棄她現下醜模樣,“怎麽剪成這樣?怪模怪樣。”
“為了逃避追擊,非常時刻非常辦法。”
他簽了她的手出去,“不許再剪。”霸道得很。
可是未央的心裏卻偷偷地生出一點點歡喜,一絲絲的甜,大約是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管束她,在乎她。從內心裏講,她更渴望有正常生活,可以與同年齡少女一樣叛逆刁鑽,和家長們吵架,離家出走,然後哭著撲到母親懷裏。
再重複爭吵,為芝麻綠豆小事情,吵得翻天覆地,天天都似過新年一般熱鬧,多好。
她挽著他的手,靠著他的肩。
林未央其實一點也不堅強。
對街舊式樓房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一溜穿著清爽的女人靠在牆邊招呼,一張張媚笑的臉,像身旁七十年代的斑駁牆麵。
一記響亮耳光,那男人滿臉橫肉,罵罵咧咧抓著那女孩子頭發,“他媽的,在老子的地頭上攬生意,還敢不交錢!活膩了!操死你媽的!”
那女孩子跪下去,哭哭啼啼求他,“昆哥,這錢要救我哥的命,昆哥您寬限幾天,要不,要不您搞我吧,求求您了……”
昆哥呸一口,“爛貨,我告訴你,不把錢一分不少的交出來,昆哥今天就搞到你死!”
那女孩麵龐塗塗抹抹如小醜,眼淚哭花了妝,更是醜的很。她穿一件紅綠小肚兜,外頭隻披著件棗紅色披風,三月天裏風輕寒,凍得瑟瑟發抖還要笑著在街邊招手,先生,來不來?五十塊,便宜得很。
她們叫做流鶯,站街妹,雞,或是妓 女。
沒有名字,從來沒有。
程景行正開了車門準備進去,就見未央瘋也似的衝到街角,一把將那男人推開,獅子似的咆哮,“滿昆你他媽吃錯藥了!別他媽瘋狗似的滿街亂咬人!”
滿昆明顯一愣,隨即笑嘻嘻說:“喲,未央妹妹,聽說你跟了有錢人,怎麽?又回來了,那人不要你了?不怕,跟了昆哥,有你好日子!”說話間就要來搭未央的肩,半道被人大力甩開。原來不知何時旁邊多出個男人,穿得人模狗樣,那張臉,漂亮得跟個小白臉似的。
“你放尊重點。”程景行將他隔開,看垃圾似的看著他。
未央把女孩子從地上浮起來,看清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忙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猶疑地喊:“細細,細細你還好嗎?”
細細一把抱住她哭起來,“未央姐,未央姐,阿佑哥出事了,你要救救他,不然他就完了。”
“好了好了,我會的,我會的。”
未央轉過臉來,冷冷看著滿昆,鄙夷道:“不就是個龜奴,囂張個什麽?打死了你還能占便宜?成天就會欺負女人,有膽子到堂前去鬧?就你跟六嫂那點破事,足夠斷了你一條腿!”
“喲,厲害了是吧……”滿昆正要上前來說話,卻被程景行逼回去,隻得說,“管你什麽東西,把錢交齊了再說。”
程景行問,“多少錢?”
滿昆伸出手來,“八百。”
程景行點鈔票給他,一小疊,“多了的賞你,別再來找麻煩。”
滿昆樂得開花,朝未央作輯,擠眉弄眼,“未央妹妹福氣好嗨,傍上大款嘍!”
未央一瞪他,“滾遠點!”
滿昆還要欺負細細,惡狠狠語氣威脅,“算你走運,下回再敢不交,整死你!”
未央替細細擦了眼淚,輕聲問:“吃飯了沒有?”
細細搖頭,哭著喊:“我好餓,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未央回頭看程景行,他對她笑一笑,很是通情達理,“其實我也還沒有吃飽。”
她便帶著細細餐廳裏去,大廳裏人人都回頭看她,種種表情都有,未央覺得難過,整個人都繃緊了,一個一個瞪回去。
後來坐到包廂裏去她才放鬆下來。
細細說,阿佑欠了大哥的錢,到期不還就要斷了他的手腳。
未央問是怎麽欠下的,細細看一看程景行,卻又不敢說了。
未央道:“沒有關係,程先生是好人,你隻管說就是。”
程景行躲在一邊偷笑,剛說了他齷齪,下一刻又便好人,“好人”兩個字,可真是耐人尋味。
細細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阿佑哥幫大哥運貨,貨被條子劫了,阿佑哥好不容易逃跑,大哥卻說這批貨要算在阿佑頭上。我……我沒有辦法……媽隻有六萬塊,再沒有多的了。”
程景行正想問到底說少,他寫一張支票就行。卻突然聽見未央厲聲問:“什麽貨?他運的是什麽東西?”
細細低著頭,不敢說。
未央冷哼,“是白粉是不是?細細,你和餘嬸嬸都不要管他,他活該斷手斷腳,誰讓他去碰那種東西?他以為他有幾條命?出了事,還不是連累你們!”
細細又哭起來,手背擦著眼淚,黑乎乎的一團都是掉色的眼影,抽抽噎噎,分明還是個孩子,“他……他也隻是急著想出人頭地,想……想去城裏找你……”
未央一垛碗,罵:“王八蛋!”
服務員已經開門上菜,細細見了好吃的,兩隻眼睛都放光,像是從非洲來的難民,大口大口往裏塞,未央忍不住喊她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隻顧著吃吃吃,碗底都舔得幹幹淨淨,一不小心噎住了,忙喝水,看一看對麵驚詫的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解釋說:“我媽病了,家裏沒什麽錢,三四天沒沾過油了。”
說完又低頭吃起來,披肩早已經掉在地上,細細光溜溜的膀子上青紫色的淤痕滿布,未央伸手去碰,細細立刻疼得停下來,笑笑說:“我前幾天碰到個變態,可是給了我好多錢哦,有五百呢!可是這幾天他都沒來,要是多來幾次,我算過了,他來八十次,錢就湊夠了!”
她又低頭去吃,香噴噴,亂糟糟的臉蛋上都是幸福的顏色。
未央突然捂著嘴,悶著聲哭,整個人都在顫抖,卻怕細細聽見了,不敢再放肆吃東西。
程景行將未央報過來,貼著她的耳說:“別哭了,交給我。”
未央點頭,躲在他懷裏把眼淚擦幹淨。
細細吃飽了,未央才問:“欠了多少?”
細細說,“還差五萬啊……”
程景行便開好支票給她。
細細傻笑著說:“未央姐,這個叔叔對你可真好。”
程景行的臉又綠一綠。
細細要走,未央送她出去,程景行還在結賬,未央囑咐她,“你回去告訴餘天佑,我說的,叫他去死。“
細細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眼睛裏都是哀求,可林未央鐵石心腸,根本不顧,“就這麽說,看他還有臉胡鬧,出了什麽事自己擔,別總難為女人!”
又抱一抱她,說:“細細,回去念書吧。”
細細說:“姐,我又不是你,沒那麽聰明的,念了也是白念。”
未央說:“細細,念書去吧,我給你出錢。”
細細便哭起來,緊緊抱著未央說:“姐,其實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姐,我知道那錢怎麽來的,對不起,對不起,姐……你不能啊……你怎麽也能這樣呢……”
未央突然無話可說,細細說的,不就是事實嗎?
她與那站在街邊攬客的流鶯有什麽區別?
下一刻又開始罵自己,過好了就行,管他什麽尊嚴身份?自尋苦惱。
送走她,程景行已站在背後,輕輕攬了她的肩,“我給莽三去過電話,他在汐川有許多人脈,會照顧好她們。”
未央低聲說:“謝謝。”
他便捏一捏她的臉,她眼角還帶著淚,讓人看了心疼,“你沒有看出來?我在討好你。看在我一片癡心,居然連笑都不給一個。”
未央便仰起臉,扯了扯嘴角,笑。
程景行親一親她濕漉漉的眼睛,“乖孩子。”
未央低著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已經很好,這樣已經很好。
來呀
他洗了澡,他換了衣,汐川最頂級的酒店裏,熒熒似無數發光的蟲豸在天頂集聚,旋轉,旋轉,飛散,飛散,一連燈光都如此奢華迷亂。
他一身幹淨清爽,光著上半身趴著,頭發亂糟糟地蓬在腦袋上,側著臉,睡覺也不乖,皺著眉,嘟嘟喃喃仿佛在說話,那神情有些委屈,像個半大的孩子。那麽幹淨,心無城府。
這樣的時刻最是危險,連時間都溫柔,角落裏溢滿了暖暖愁緒,闃然的曖昧,令人怦然心動。最最叫人沉迷其中,執迷不悟。
他迷迷糊糊在在喊她名字,“未央未央”,有些抱怨又有些難以言喻的繾綣情思。他似乎是裝她在心裏,一刻不離分。
可這都是幻像,愛與沉迷,不過一步之遙。
他伸長了手在身側尋找,好不容易抓到個枕頭,一把撈過來,死死摁在懷裏,臉上“嘿嘿”地賊笑,賴著臉皮一個勁又親又摸,像個色老頭。
未央站在窗前,側身望著他孩子似的睡顏,微微歎息。
眷眷浮生,庸碌追趕,她覺得累,仿佛天空中浮萍般飄飛的氫氣球,一陣風來,她便離開,一陣風去,她已無蹤跡。可是漸漸沒了充盈其中供她飛翔的氣體,終有一天幹癟如屍體一般落地。行人一腳一腳踩過去,整個城市依舊匆忙,她的生與死,苦與樂,從來無人問津。
許多時候想不明白為何存在,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未央很累,累得站不起身來。
程景行終於發現懷裏那團棉花與林未央的區別,不情不願地睜開眼,撐起上身去尋她身影。
時間仿佛回到相逢初日,她穿薄衫立於窗前,窗外是萬千霓虹爭相耀目,崇山峻嶺似的高樓與閃爍不定的燈光都化作她身後可有可無的模糊背影,她是她心中最耀眼的一抹顏色、一絲光,於千萬人之中,一眼即至。
她單薄的影像,令他感覺寂寞。林未央很寂寞,非常寂寞。
他悶聲喊,“未央,你過來。”
他伸開雙手展露懷抱,她便笑著,即刻撲過來,緊貼他堅實寬廣的胸膛。
他的身體那樣暖,似冰冷海麵上一輪昭昭紅日。燙著那些冷得令人發抖的殘酷生活。
她說:“舅舅,你抱一抱我吧。”眼淚一顆一顆砸在他背上,他覺得驚恐,詫異為何心如刀割。
他拍著她的背,半開玩笑似的說:“還是第一次看你撒嬌,唉……受寵若驚,險些呆滯。以後多試試,滋味不錯。來,再喊一聲我聽聽。”
這回乖得很,即刻便軟綿綿喚他一句,“舅舅,其實我很想你。”淒淒艾艾,長夜未央。
他便似得了甘霖,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上升上升,咚一聲天靈蓋撞上天花板才清醒。這聲音仿佛從西湖斷橋下嫣紅姹紫的旖旎風光裏來,嫋嫋婷婷攜著桃花妖嬈香,斷斷續續纏纏綿綿細細淺淺,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情結,一圈一圈,繞得他幾近窒息。下身不自覺緊繃起來,暖氣的風變得熱辣辣,熏得人汗都要滴下。
喉頭一動,五內焚燒。那暖玉溫香抱滿懷,盈盈都是女兒淚,鼻息裏一寸一寸皆是芍藥靡靡香,勾人的魂,食人的魄。許仙遇上了白蛇,書生遇上了狐仙。因緣際會,紅塵曆劫。你儂我儂訴一番鍾情,羨煞了旁人羞紅了臉,最終還是要扯開了衣帶子一溜滾過那張繡滿了交頸鴛鴦的紅床。
許仙三世修來的好福氣,那白蛇的腰,蛇精的腰,扭起來,折斷了,擰作一根細長細長的紅繩,想想要人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揉著手掌心裏掐得斷的小蜂腰,再滑下去,攢著那挺翹的臀,蜜桃是的形狀,極佳的手感,天,整個人都快被逼瘋。
於是推開她,捧著她的臉,吮幹她的淚,“未央未央”一聲聲低喃,像是著了魔,入了迷障,竟沉迷到這樣一番模樣。
久久才尋到她的唇,含著舔著,重重碾過去苦苦糾纏。又懷想她吮著他吸過的煙,那一層一層的夜幕從頭到腳親吻著她的身體,從眼角到嘴唇,從腰肢至腳趾,無一處遺漏,那夜,那人,那糾纏的床笫間。
太讓人留戀,時不時拿出來鑒賞一遍,沒得美人在懷,做一個好夢也是樂事。
而今再不是鏡花水月一觸即散的幻象,而是纖腰豐臀嬌人在握的真意興。怎麽敢怠慢,隻想捏緊了揉碎了一口吞下去才好。
急促的呼吸,高漲的欲念。一簇簇上竄的火焰,一團看不清的濃黑煙雲,籠罩著愛人的臉,許多時候根本看不清他的臉,或是她的,迷亂的,恐懼的,沉迷的,充滿愛意的眉心與嘴唇。
從來並不知曉,對麵是天使或惡魔,就在這一刻束手就擒,閉上眼,來,親愛的,讓我貼近你溫暖柔滑的身體。
但憑一張床,任誰都可以變得親密。
她想躲,扭捏著往裏藏。
他便拉著她的腳踝將她拖過來,壓住她,印下細細綿綿的吻,濕滑的舌間一陣一陣撩撥著她的耳朵,他喘著氣,聲音低啞而幹燥,他說:“未央,乖,別動,給我。”
她便不動了,仰著臉,睜大了眼睛,靜靜看著他焦灼的心。她的眼睛裏積滿了水,盈盈微瀾,是沉默的掙紮,或是清醒的迷醉。她順著他,纏著他,她說:“舅舅,我怕。”整個身子都微微顫。
可是林未央有什麽資格害怕?
久經沙場,還要裝清純?很好很好,是男人都受用。
他一遍遍誇她乖,乖孩子,那樣溫柔繾綣,如愛人耳邊低喃。他已經低下頭,埋首在她胸乳間,這樣美妙的身子,一層一層裹著,背上被內衣帶子勒出了紅痕,一寸一寸躲在粗糙的布料裏,簡直暴殄天物。
年輕多麽好,新鮮如陌上青青草,鮮嫩得可以掐出滑膩的汁液來。
忍不住在那軟乎乎的胸上掐一把,手掌心裏揉搓著,乖乖順著他的力道變換形狀,真好,這皮子滑不溜丟,一絲瑕疵沒有,真真的上品,頂頂的好。
哪裏有男人躲得過這個。除非是柳下惠,不然一定死在這身子上。
又捏一下紅豔豔的小果,似雪白皚皚中,皎皎明月下,滿城蕭索,獨開一枝。紅紅烈焰燒灼,一夕二十裏香飄不散。夜風刺骨輕輕拂,一瞬間挺翹緊縮,開得更勝更媚人。
又如江南白絹上誤讀的一滴朱砂,濃稠得集聚圓潤一顆果,暈也暈不開。
太妖豔,總讓人流連往返,舍不得離去。
細細啜飲,紅泥小火爐,溫一壺梅花酒,嚐一口,醇香嫋嫋,久久留香。
妖精,妖精。
看她軟綿綿一聲一聲求饒,看她一雙眼靡靡都是淚光,看她在身下化作一池暖暖春水,真美,傾國傾城都覺俗。個中滋味千萬般好,數不盡,獨獨他一人知。你看她低聲引泣,似被人按住脈門,生生死死由得他,上上下下哭哭笑笑都被他揉捏在掌心,他含著她,輕輕咬上一口,她便嗚嗚咽咽,語不成調。
他伸手進去,誘哄,“未央,打開些,再打開些。別怕,我的好姑娘,別害怕。”
未央仿佛是一尾銀魚,光溜溜的身子水晶燈下熒熒泛出淒淒光。誘得人一寸一寸深吻過去,留一道道牙印紅痕,像是烙在專屬物上的印記——我的,我的,統統都是我的,這身子從頭發絲到腳趾,統統都是他程景行的所有物。
拿個枕頭墊高了她的臀,又牽著她的手臂環上他的背,哄著她,“未央,聽話,抱著舅舅。”
細長的腿捏著,緊緊顫上了腰。粗糙的手指又鑽進去,忍著,一寸一寸勾纏撩撥,到她春潮盈盈,才分開來,緩一口氣,寸寸擠進去,額頭上青筋俱現,裏頭糾纏推擠,一步也不肯讓,他亦是被逼到極限,三月天,暖氣溫溫繞著屋頂飛,汗水沾著她身上的甜,順著他下頜剛硬的弧度落下,“啪嗒——”墜在她豐盈的胸上。
隨同呼吸的欺負,滑落,跌滾,從高最高點到胸間平滑肌膚。滿滿一朵膩得醉人的女人香,墜進玲瓏可愛的肚臍眼裏,才失了形狀。
“疼……”她皺著眉,想躲。
他正在往裏鑽著,怎能任她這時候避開?顧不得了,化了獸性,死死按住了她的腰,不許她挪開半分,兀自憋著一口氣,聽她長長呻吟,勾他心魂,一霎迷離,身子猛地一沉,已到底,十幾歲的女孩子,緊得讓人瘋癲,還是那句俗氣比喻——欲仙欲死,生而為此。
多美好的年紀,這身體,緊致而溫暖,天生的尤物,攥在手裏了,恨不得揉碎了永永遠遠揣在懷裏,捂著,暖著,生怕丟了。
怎麽離得開?青春年紀的時光精力又一並回來,真真回春了,一氣猛然抽弄,攪得她哭哭鬧鬧不休不停,整個身子都顫起來,小尖兒紅紅,在眼前活潑蹦跳,那腿也環不住了,軟軟癱倒下來,隨著他的節奏晃動,一心一念都是他,都是空白,沒得別的紛紛擾擾多餘事,是他,都是他,全都由得他。
又轉一個彎,架起她的腿,對折過去,腰都要斷。
可這水蛇似的腰,哪裏就這樣輕易折了?
你看她還嫋嫋婷婷,淒淒豔豔,哭哭啼啼,糾糾纏纏,欲語還羞,欲拒還顰,分明還說不夠,不夠,快,快,再快些,是,是,就是。
明明是她求他,求著他在用力些,在進去些,猛地發力,狠狠去,搗爛她一顆心。
眼角還掛著淚,迷離著一雙眼看他,明晃晃的勾引。
這小模樣,真讓人心疼。
窗外霓虹初上,雲影層層,一道道青青黑黑的影,流過透明落地窗。
那些微小的,灰暗的,塵埃般卑微的影像層層剝落,女人,女人,低聲纏綿。推來推去,最終醉死在床上。男男女女,情情愛愛,十丈紅塵,三世糾葛,理不清,來生情。
身體的歡愉大過心中的抗拒。
讓她,沉默墜落。
少年
居然還有白鳥,撲扇翅膀,流星般劃過二十七樓明亮窗前。
這個城市的燈光早已熄滅,那個賣笑的女子晝伏夜出,黎明破曉時已經收住了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倦意,淺淺睡去。
黃昏時塗脂抹粉,媚笑,歌舞昇平。
如何留得住,一霎迷情。
他已醒來,往前一點,胸膛緊緊貼著她的背脊。漸漸,呼吸流轉為相同節奏。他拂開她淩亂的長發,露出那張娟秀美好的小臉來,低下頭細看去,眼角淚痕不褪,一樹梨花春帶雨,我見猶憐。於是輕輕吮過去,她眼皮微動,長長睫毛掃過他的唇,羽毛似的拂在心上——癢。
又興起,勃勃似火燎。一雙手從她肋下穿過,恰恰握著,輕輕揉,聽她在耳邊細細哼,可憐她累極,不願醒,閉著眼推拒,卻是欲拒還迎。楊柳腰春風裏輕輕擺,來來回回,小屁股蹭著他緊繃的下腹,真要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一雙紅梅漏春放,臘月榴花帶雪紅,豔得媚人,化一把火,燃燒他心。指尖狠狠一碾,乖乖挺起來,妖妖魅魅,惑主求榮,你瞧,又要跪下三呼萬歲來謝主隆恩,奴顏媚骨。
未央推他,要轉過身來躲過那雙擾人清夢的手,誰料方才扭過了脖子,就被人壓下去,兩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胸上,更便宜了那雙手,緊緊抓個過癮。
下邊也不閑著,膝蓋分開了一雙腿,屁股翹得老高,眼底下耀武揚威,真可惡,忍不住低頭狠狠咬一口,聽她喊疼,便更用力,真真留下一圈牙印,靡靡曖昧。
咬她的耳朵,“乖,不咬你了。”恰時已經沉下身子衝進來,撞得她往前倒。人還是迷迷糊糊的,聲音已經出來,哼哼唧唧長長短短,最動聽是帶著綿綿哭腔,讓人不賣力都不行。
一會又起來,掐著楊柳小蠻腰,抬高了臀,進進出出更盡興。
那裏頭死死咬著不放鬆,幾乎是要咬死他,纏死他,逼死他,膩膩的糾纏,一根藤編繞著往裏頭拖。活生生一座銷魂窟,遲早要死在裏麵。
滿地亂衫,一室旖旎。晃動呻吟的床與零亂不堪的被褥,□的味道膩得令人發慌。一隻纖長白皙的手,扣緊了雪白床褥,一根根手指彎曲緊繃,指甲蓋上發白,抓緊,複又鬆開,反反複複不肯休。
床頭掛著一幅向日葵油彩畫,裏頭巨大的向日葵花瓣已經枯萎,十分喑啞的顏色。然而茶幾上鮮紅的玫瑰花曆經了一夜淒惶纏綿,似得甘霖滋潤,愈發開得妍麗,一朵一朵,糜爛沉淪的紅。
拋高又落下,盛開至極致。
他終於結束,仍不肯離去,似乎是愛她到骨子裏,愛不釋手。汗濕的身體緊緊依靠著,一雙臂彎把她環在胸膛,一點一點吻著她滿是汗的額頭。
未央以蜷伏的姿態,享受這一刻寧靜纏綿。
突然濕了眼眶,閉上眼,靜靜哭,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還在喟歎,“未央,好姑娘。你和她們不一樣,不一樣的。不要離開我,乖孩子,隨你怎麽任性都好,別再離家出走。”
“你的衣兜裏還藏著門鑰匙呢。家裏早已經置辦好,等回去,我們就住一起。”
她久久不語,他仍抱著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溫熱的淚水沾濕了胸膛,才驚起,捧著她的臉,看她淚眼朦朧,無奈地笑,“好端端的怎麽又哭起來?難道是感動得潸然淚下?”
她不肯說話,他便將她按進懷裏,任由她哭。
程景行低聲說:“我知道你怨恨我,你心裏委屈,我都知道的。傻姑娘,無論如何,絕不會再讓你受苦。”
“我的小姑娘,十七年來過得太辛苦。以後,都由舅舅來照顧你,好不好?”
聽不見回應也沒有關係,他分明自說自話,一麵撫拍著她的背,一麵癡癡傻笑,“等未央念完高中,就在當地念大學,中文大學不錯,校園建的十分漂亮,或者理工大學?還是不要,男女比例太極端,我的小姑娘這樣漂亮,進了理工不就是羊入虎口?唉,可憐我一把年紀到時還要同大學生去爭。還是中文大學最安全,但我又聽說女生多的地方是非多,萬一有人欺負你怎麽辦?對了,似乎還有女同性戀者泛濫,不行不行,帶壞了你,我怎麽辦?我想想,還剩科技大學,在城東郊區,不甚熟悉,回頭一定讓秘書送一份完整資料來。大學四年不許住校,要不然怎麽管得住你,你這樣不乖。老老實實還住家裏,最多我周一到周五趕早,天天送你去學校,唉……那還是得找一家近一些的高校,萬一在郊區,一個多小時車程,我豈不是要六點起?找司機?還是不要,無需多出人來打攪私人生活……”
後來未央也不哭了,像聽睡前故事,迷迷糊糊已經睡著,心裏暗罵,老大叔那什麽之後怎麽突然這麽多話,拉拉雜雜像個老婆婆,懷念過去又展望未來,誰受得了?
再後來說到二十二歲讀研要選什麽專業,中文或是財經,爭來爭去覺得中文好,念中文的女生多有氣質。不錯不錯,點點頭,眼皮已經闔上,那張喋喋不休的嘴也終於閉緊。阿彌陀佛,難得清靜。
夢中女人青衫爽翠,纖細腰肢,紅豔嘴唇,在大雄寶殿金剛怒佛下,親吻他緊閉的雙眼。
她倒進他懷裏,袈裟落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柔軟的胸脯緊緊貼著,分開了雙腿,纏過來,袈裟蓋過了渾圓的臀。一條蛇,不要性命,敢來佛前放蕩。
她反複呢喃:“和尚,和尚……”腰挺過來,研磨,擺蕩,一圈,一圈,再一圈,聲音小小顫,舌頭在打結,嗬氣如蘭,“和尚,我要你……來……給我……求你,給我吧……”要哭。
那身子,蛇妖的身子,美到了極致。
清醒時身旁空蕩蕩,他驚詫,不顧穿衣便滿屋子亂竄,“未央未央”門敲得啪啪響。最後打開浴室門,裏頭未央站在淋浴下渾身濕漉漉,見他突然間闖入,忙並起腿環住胸,整個人縮成一團,擰起眉毛低喝:“看什麽看,不許看!”
程景行這一刻突然傻得很,仔仔細細看一遍,嘿嘿地笑,抓抓腦袋,悻悻然關上門出去,還是光溜溜的身子亂跑。
未央裹著浴巾吹頭發,他又跑進來,這回穿得整齊,卻要來搶風筒,“我幫你吧。看你哪裏繞得到後頭。”
未央連忙躲開,不耐地踢他一腳,“讓你來,不怕燙死我。該幹嘛幹嘛去,別老杵在我眼皮底下,真煩!”
程景行十分委屈,靠在門邊說:“我已經沒有事情做,想幫你忙也不行,居然被這樣嫌棄。一夜風流轉頭空,女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少得了便宜還賣乖,小心雷公老爺劈死你。”未央關了風筒,站在鏡前梳頭。背後有人腆著臉皮子湊過來,纏人,環過她的腰抱著,臉貼臉,老不要臉,小情侶撒嬌似的搖搖晃晃,“真香。乖,是不是疼了?別生氣,下回就好了,多幾回就好了。”
未央推開他,發梳往他身上一扔,憋紅了臉,“程景行你個老流氓!”蹬蹬轉身跑了,小屁股還一扭一扭,看得人春心蕩漾。
老流氓很是開懷,靠著門樂嗬嗬地笑,一臉風騷樣。
到下午,兩人才收拾妥帖預備回程。程景行打電話叫司機來接,還需等一等,未央本來揣在衣兜裏的鑰匙不知遺落何處,彎著腰在屋裏找,任程景行下樓去辦退房手續。
好不容易在床底下找著了,埋怨程景行扔衣服扔得那樣瘋,兜裏的東西都能甩開個三四米遠。
想一想,再往脖子上一掛,走起路來叮叮咚咚的好聽,心情倏然輕鬆起來。管他,管他什麽情情愛愛恩恩怨怨,管他。
回身關門,卻突然被人從後頭掩住了嘴,未央立刻就要從褲兜裏拔出刀來,卻聽後頭那熱發聲,“未央,未央。”
她放鬆下來,他便也鬆了手,未央轉過身,望見一張年輕的,卻憔悴的臉,“阿佑……”她下意識往後退一步,退一步,身子已貼著牆,隻好避開他誠摯眼神,她始終覺得無顏麵對,一片赤誠的阿佑或是傷痕累累的少年。
他似乎知曉她的無措與彷徨,退後一些,留一些空間給她,“未央,細細說你回來了……我隻是想來看一看你……沒有別的意思,就隻是……就隻是看一看你……”他穿一件單薄的軍綠色外套,裏頭萬年不變就是件白棉布短袖衫,她記得他還曾經就這樣過冬,整個人在雨裏冷得瑟瑟發抖,還要問,未央,你冷不冷啊?這*****的天氣,昨晚上收了錢,明天給你買件棉衣去。過年了,沒有新衣服怎麽行?
未央終於回過神來,又硬起心腸,刀子似的眼神剜過來,“看完了?還不走?不怕被人抓去斷手斷腳?”林未央有什麽好,林未央有哪一點值得你癡心一片,傻子,傻子。林未央不過人盡可夫的小婊 子,你來做什麽呢?看她如何從酒店裏走出來,帶著另一個男人的氣味。
阿佑局促起來,是,手足無措,彷徨,似無處歸家的孩子,仿佛是他做錯事,又惹她生氣,連道歉都抓不住重點,真是笨得可以。看著她的眼睛,那一雙靈慧的烏亮的眸子,那一雙夢中想念過無數次的眼睛,丟了魂,又失了心。半晌才想起來是要做什麽,從衣兜裏掏出來那張揉得皺巴巴的支票,遞給她,“這錢你收回去,我不能要。”
未央做一次深呼吸,緩一緩,將所有過往的記憶與宣泄的情感都封堵,站直了身子,甩開他的手,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還要來裝清高講骨氣?不要?不要這些你怎麽辦?還叫細細大冷天的站在街上賣肉?王八蛋,自己妹妹被人欺負成那樣,還不是因為你?一點用沒有!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活該被人踩在腳底下,碾碎了還要吐一口唾沫,該!”
阿佑卻似未聞,手上捏著支票還是穩穩當當放在未央眼前,今年指頭上又生了凍瘡,還裂著,三月了還沒好。未央看得一陣心揪,轉過臉去,忍著淚。
阿佑說:“未央,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走的時候還留了錢給姑姑,這錢也是你給的細細,你叫我去死,你說我傻,說我沒用,這些都對,都是……都是對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的……我知道,未央,我什麽都明白。可是未央,我寧願死在街口,也不要你賣身的錢。未央,這錢我不能要。”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幹淨的一雙眼,全然都是她冰冷的臉孔,這女人是誰?好狠的心腸,好黑的心肝,好不要臉的東西!
未央垂下眼瞼,輕笑,嘲諷,“你以為我在乎你?你餘天佑是死是活關我什麽事?我隻是怕餘嬸嬸傷心,怕細細吃苦,不然誰管你?你去販毒也好,去殺人放火也好,橫死街頭或是斷手斷腳,與我何幹?現在倒還要來嫌棄我的錢髒,餘天佑,再髒也是錢,是神鬼都受的好東西,你有嗎?細細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你在哪裏?現在來講骨氣不怕惡心人嗎?你看,窮得連一件冬衣都買不起,要挨餓受凍,算了吧,人一窮,便沒資格去談多餘事。你要我跟著你日日擔驚受怕,或者一不小心還要為你犯下的錯以身代償?做你的春秋大夢!收好錢,過了這趟,別再來煩我。”
說著要推開他離開,卻被他從身後抱住,滾燙的淚珠落在她鎖骨上,一滴一滴灼著她殘破不堪的魂魄。
你有沒有見過年少時,他的眼淚。真誠而熾烈,帶著少年的一片赤子之心,熨燙著那一段最無力卻又最美好的年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眼淚,再也不會被別的什麽人流了,再也不會了。
阿佑說:“未央,我知道,是我沒用,可是未央,求求你,等等我,等我有錢。未央,等我有錢了,你就回來好不好?”
阿佑說,未央,等我有錢了,你就回來好不好?
未央抬頭,看著電梯口滿臉陰鬱的程景行,久久無言。
未央想,她大約一輩子也忘不掉這句話了。
抨擊
未央轉過臉去,媚笑著,突然間一把推開他,眼睜睜看他倉惶後退,看他望見程景行走來時,少年絕望的眼睛一夕之間全然寂滅。“別傻了,一個窮小子,活該祖祖輩輩打漁為生,你自己聞一聞,還有一股子洗不掉的魚腥味!難怪你親媽要改嫁要撇下你,真是礙眼得很。我們已經沒可能了餘天佑,收起你那張癡情得令人作嘔的嘴臉,我林未央今天再清清楚楚說一遍,餘天佑,管你是億萬富翁或是街頭乞丐,管他是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林未央和餘天佑再沒有任何瓜葛!這張支票就當是還你這麽些年照顧我的情分,你收下,我買個安心,從此斷得幹幹淨淨。你倒黴了不要找我,你風光了也與我無關。到此緣盡,還是那句話,餘天佑,是個男人就有點男人的樣子,拿得起放得下,別他媽膩歪。”
阿佑不知什麽時候剃了個光頭,低下去,看得見從前腦袋上留的傷疤。街頭少年不要命的追砍,手裏握著西瓜刀,見人就是一刀,好似武俠片,哀鴻遍野,血肉橫飛,壯觀!不知一天橫死街頭,連個收拾的人都沒有。人活著像一隻流浪的野狗,垃圾堆裏翻食物,為了一根腐爛的香腸,要與野狗群搏鬥到死。
那一雙眼睛已然黯淡,無光輝,沉沉如一攤死水。
終於是死心,未央鬆一口氣。像嚼一把黃蓮心,滿口都是苦。
他躲藏在陰影裏,塌下肩膀,手裏死死捏著那張支票,似乎是隱忍,哽咽,決絕,最終妥協,放不下。尊嚴,骨氣都可以不要,拳拳赤子心雙手奉上,任她踐踏。少年時總是擁有這樣多令人豔羨的愛情與勇氣,可以不畏懼生死地去愛一個人,不計較,從來不懂得計較。“未央,我不會再給你惹麻煩了。可是未央,等我有錢了,一定去娶你,如果我沒去,要麽是死了,要麽就是殘了。”
未央狠狠揪子一把手臂,疼痛令人清醒,她冷聲低喝:“走,快走!不然保安把你當小偷抓起來,還要我去贖。丟人!”
阿佑低著頭,緩緩往後退兩步,轉身,突然瘋也是的跑,像一陣風,消失在走道盡頭。
誰聽見一顆心碎,落地無聲。
未央已然用盡了力氣,待他的身影消失,整個人都倒在門上,有些呆,眼睛卻是幹得疼,怎麽辦,哭也哭不出來。
程景行這才走近了,拿出房卡來擰開門,抓著未央的手腕,將她拖進去。
砰一聲門響,他轉過身來,一張臉陰雲密布。林未央冷著臉趕走了餘天佑,這回又輪到程景行先生發難,閑閑地站著,一雙眼卻牢牢盯住她,審視她度量她,不放過她臉上細微變化。
“林未央,你可真是個狠心的姑娘,當著我的麵這麽說他,你沒看見,整個人都快垮掉。你不怕他轉過頭從二十七樓跳下去?到時候你可是有責任。”
未央累得很,也不管他為什麽又上樓來,為什麽又不急著走了,自顧自倒在床上,合著眼,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一如混亂不堪的生活,混亂不堪的林未央。
她閉著眼唇角譏笑,“大金主就在近旁,我敢怎樣?當然隻能順著金主的意思來。你看,昨晚上已經欠你五萬,不知道我林未央是什麽身價,要還多少夜才算清。”
程景行聽她這麽說,也上了火頭。他仿佛將兩人之間的關係看得十分神聖,明知道說到底,不就是買賣關係,不但自欺欺人,還容不得別人戳穿了給他難堪。繃著臉,冷然回道:“你自己覺得呢?你不是很懂行,也給自己估個價,不要到時候做了賠本生意,白白耽誤青春年華。”
果然,相互攻擊這件事兩個人都遊刃有餘,十分拿手。但林未央今日反常,不再針鋒相對,勇奪冠軍。她坐起來,笑,似乎有開心事,笑得流出了淚,“我?我就是個一文不值的破爛貨,給這個玩玩再給那個試試,誰來問過我願不願意?妓 女還有權利挑客人,我呢?我是什麽東西?要器官的時候必須養好了身體隨時準備割一刀,要女人的時候還要脫光了躺在床上緊著你們高興來!”
他顯然沒有料到未央有這樣大的反應,他似乎戳到她痛處,或是她今日遇到舊情人,觸景傷情,想起舊事來,滿肚委屈。他本來想,算了算了,同她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麽,哄一哄有什麽關係,可一想到她望著那少年離去背影時絕望傷情的麵龐便有無名火胸中燒,憑什麽?才出去十分鍾,就目睹一枝紅杏出牆來,小男女海誓山盟至死不渝,才丁點大,懂什麽東西?娶她?就憑他窮小子一個?想都不要想,林未央合該是他的,誰都別想覬覦。
可你看她,半點悔意沒有,張口來一點道理不講,著實可恨!
“林未央,別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住你。並沒有取你的腎,更不要說將你當做……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尖銳?哦,或是因為小情人來了,想起過去美好時光,頓時覺得跟著我十分委屈,可是林未央,你帶走的錢,一分一毫可都是我給的,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我的?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做好分內的事情,我沒有閑情哄你。”還是一副冷麵孔,但見她的眼淚,卻又心軟了,伸開了手想要將她抱進來,半途被她甩開,這會子也不哭了,擦一把臉,站起來,像個鬥士。
他坐著,她站著,她居高臨下,含笑冷嘲,“程先生還要來碰我,不覺得髒嗎?那天你不是親眼看見嚴文濤是怎麽幹我的?真奇怪,您不是挺愛幹淨的嘛,怎麽還肯要我?你想知道那天他是怎麽對我的嗎?”她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臉,微微帶些胡渣,軟軟刺著手心,“就是這樣,一個耳光扇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過我,可是他哪裏會管我這樣的下賤女人,黑皮鞋踩在我身上,胸脯被鞋底碾得要爆。又一個耳刮子過來,腦袋撞到門框上,我的血,像是第一次的處女的血,流啊流,流了一地。”
她恍恍然笑起來,淒淒惻惻似冷雨午夜流轉,“真是……暴虐的美感。”
又帶他回那一天,她的噩夢,怎知道不是他的呢?
他正呆滯,呆呆看著她鬼魅般寒涼的麵孔,呐呐無言。她便笑了,唇角輕輕勾,嫵媚動人,顛倒眾生。壓低了嗓子輕聲誘騙,“很疼,真的很疼,打得我眼睛都看不清了。我喊一聲舅舅,他便又給我一巴掌,說,你舅舅幹得你很爽吧,小騷 貨,賤,欠操!又一個耳刮子過來,這個特別重,打得我耳邊嗡嗡地響,一度認為自己聾了,什麽都聽不見。啪——”
啪一聲,重重一個耳光扇過來,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抽在他臉上,挑釁地揚起了眉毛看著他,“怎麽樣?爽不爽?程先生長這麽大還沒被人抽得這麽痛快過吧?我卻常常呢!為什麽呢?因為我命賤?因為我生來就要被你們糟蹋?一群禽獸!我詛咒你們,嚴文濤被人輪暴至死,而你,程景行,終有一天你要身敗名裂,嚐嚐寄人籬下任人魚肉的滋味!”
程景行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兩隻眼睛仍是直直看著她。好半晌才撫著臉,眼光漸漸冷下來,死死盯著她,怒極反笑,語氣森寒,咬牙切齒說:“林未央,你在找死!”
未央根本不怕他威脅,她此刻大有壯烈赴死時的大義胸襟,說破罐子破摔也好,說無事發瘋也罷,受夠了,著實受夠了——這個癲狂的不可一世的世界!輕笑一聲,盡是輕蔑鄙夷,搖著頭,看他一副可憐相,“嘖嘖嘖,程景行,你以為你多了不起?還不是窩囊廢一個?我林未央雖然不是什麽少不得的人,但從小沒誰敢亂動我的東西,就算是一件玩具,弄壞了扔給你,平常人也會生氣吧。可你呢?我倒是第一次見,自己女人讓人那樣玩過了,還能心平氣和一個屋子裏吃飯。”
程景行冷冷道:“不然怎樣,要我為了你跟嚴文濤大打出手?像言情劇?你以為你是誰?就算是蹩腳言情劇,你林未央也不會是女主角。”
未央笑,已經抓了行李包往後退,另一隻手朝他比出中指,“我從沒以為自己是什麽了不得的貨色。但是,程景行,你可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龜兒子小孬種!孫子!”
她轉手跑,已經拉住門把手,卻被他三兩步拉回來抗在肩上一下摔在床上,腦袋嗡嗡響,程景行已經壓過來,粗糙有力的大手掐著她的脖子,將她的臉抬高了對著他的眼睛,她臉上的不屈與蔑視一覽無遺,還要輕哼一聲滿含挑釁,他肺都要氣炸,恨不得一下掐死她,這小東西,野貓似的太難管教!
“往哪去?後悔了?帶著我的錢,要去找你的小情人私奔?小不要臉的東西,信不信我今天就弄死你!”牙縫裏蹦出來一個一個字句,灼燙的呼吸撲打在她臉上,身體離得這樣近,心卻是隔著一縱深淵溝壑,永難接近。
未央仰起臉,貼近他,鼻尖若有似無的觸碰,似挑逗,悄然將空氣點燃,周邊嗶啵爆出一個燭花,火舌撩人。
她說:“寶貝兒,昨晚上伺候的姐姐挺舒服的,再親一下,以後一定常照顧你生意。”又摸摸他的臉,那嘴角氣得抽動,讓她心情大好,甜膩的嘴唇湊過去,輕輕舔一舔,“乖孩子,聽話,過兩天咱們再來玩玩。知道你疼,別生氣了,太久沒做就是這樣,等下次,多做幾次就好了。乖啊,別怕,會讓你舒服的。”
他心中一股怒火直直竄上來,簡直要被她氣到暈厥,也不廢話了,把她往床上一推,就要解皮帶扣,好好好,男女之間吵起來,最好在床上解決,人欲縱橫,色相馳騁,誰還記得先前說過什麽?哼哼唧唧唱起來就好。
而林未央顯然不服,趁他忙活著脫衣服,弓起腿,控製好力道,想想總不能一下把他頂殘了,不然非得殺死她,猛然間發力,膝蓋骨撞往他跨下撞去。
小女人行徑成功得勝,聽他哀號一聲捂著傷處倒下去。未央立馬爬起來要往外跑,這下悔恨起來,應該用全力把他傷得站都站不起來,這下可好,程景行先生戰鬥力驚人,或是腎上腺激素陡然叫囂,負傷上陣,又將她拖回來,這下也是怒極,不管不顧就往地上按,也不想想他現在能不能行,就開始扒衣服,嘴裏罵她“找死”,手已經伸進去,狠狠要將她揉碎了的力道。
未央疼得不行,一隻手在床頭櫃上亂抓,一不小心抓住個疙疙瘩瘩的玻璃容器,想也不想就往他後腦勺一砸。
咚一聲——程景行便應聲而倒。
未央趕忙扣好衣服站起身來,回頭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心裏害怕,不要一不小心鬧出人命,他死了是小,害自己做了通緝犯可麻煩,東躲西藏,搞不好還要去做整容手術。
蹲下身去,試一試他頸上脈搏,還好,跳得雄壯有力,程先生福大命大,大約是不會死了。
抓起包要走,想想又不甘心,把他的行李翻出來,現金都拿走,一閃神,居然在皮夾內層發現一幀小照——那女孩在旋轉木馬上揮手微笑,陽光纖細可辨,她飛揚的眉眼似夢一般遙遠。
真傻。
她拿走了相片,卻止不住心,撲通撲通地跳。
互相傷害,或者,互相懷念。
追捕
自由其實並不完美,它總讓你無所適從——林未央沒有地方可去。
拋一枚硬幣選一條路,漫漫無際的夜向前延伸,處處都是黑暗。林未央並非無所畏懼,在汐川突然下起雨的時刻,未央摸一摸兜裏的鑰匙串,冰冷的金屬貼著她的指腹,世界漸漸安靜下來,荒蕪而瘋狂的生命一程接一程,她似浮木,隨潮汐沿海岸流浪,無歸處,永無止境的孤獨。
靜謐與喧囂交相輝映,穿過陋巷,雨水從屋簷斷斷續續落下,處處微涼。
心中綿延著令人作嘔的悔恨與……所謂不舍。生命永不饜足,隨時隨地有美人在身後招手,回來吧回來吧,叫你回頭,一回頭,又是期待著命運深切的撞擊與殘酷的黑色幽默。
惶惑,淒惘,憧憬,再往前,就是愛欲橫生的結界,千萬般苦苦掙紮,踏錯一步灰飛煙滅。
未央說,我從來不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左轉,抄小道進另一條街,燈火闌珊。鬆弛的大腿與血一般濃豔的嘴唇,每一個街角站一位吊帶衫麗人,叼著煙,在城市的泥濘中媚笑。這是一座即將坍塌的城池。
走近窄小樓道,三樓右手邊,還是四十多歲中年男人一邊看色 情小說一邊拿著鉛筆登記,不必身份證也不必押金,退房手續都不需要,點一點錢,三十塊一晚上,門上隻有一個插銷,隔壁正酣戰,床都要搖垮掉。
床單大概一整年沒有洗過,濃重的體味熏得人作嘔。扯幾張報紙攤在床上,她預備關燈睡覺,養足精神明早逃跑。
真難,跑,能往哪裏跑?
女人的呻吟依舊延續,那男人笑聲猙獰,滿嘴粗口。像一段背景音樂,如此悲涼淒惘,她甚至想,就這樣吧,被抓回去又怎樣?好過故作勇猛,四處流浪。她開始犯 賤,他不好麽?他其實很好,很好了。
她有些想他,在這樣暗昧無覺的長夜裏,像是一種調劑,更如同深入腦海的記憶與情結。
忘不了,卻又無可追憶。她陷入泥沼,這隻是前兆。
暗夜,妖魅縱橫。
砰砰砰門響,未央方從床上起來,抓上背包往床下鑽,那破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震得整個樓道都在搖晃。
像是表演三流動作片,黑西裝一雙,皮鞋亮燦燦,就差一副黑超眼鏡來扮作未來人。如同兩扇門,刷黑色油漆,羅漢似的站在眼前,後頭跟著那小老板正心疼飛濺的門閂子。
一人抓著她手臂將她拎起來,“林小姐,程先生請您跟我們回去。”
未央很是識時務,瞧一瞧對麵兩隻牛高馬大的男人,轉了驚恐麵龐,怯怯問:“你們是誰?抓我做什麽?我要報警。”說話間就要去拿電話,才兩步,就被人抓著動彈不得。
那人解釋說:“林小姐不要令我們難做,程先生在酒店等你。請不要再耽誤時間。”
按理說,應該去看醫生不是?竟然還死守在酒店裏,派人來,根本不似他風格。程景行應當十分享受抓住她那一刻,林未央絕望又倔強的神情。
未央想一想,小心翼翼問:“他怎麽樣了?”
高一些的那個顯然已經沒有耐性,伸手就要將她拖走,卻被另一阻止,和顏悅色地回答:“你不必擔心,程先生很好。”
女人都有許多不能言說的預感,她覺得危險,於是倒豎了柳眉,怒氣衝衝胡攪蠻纏起來,“不,他答應給我二十萬,不見到錢我絕不回去。”
那兩人交換眼神,還是由好脾氣那一隻出聲,好言寬慰,“程先生已經允諾,林小姐跟我們回去之後就能拿到錢。”
未央仍是不放心,猶疑著傻傻問:“真的?我都說,二十萬小數目,一定要我鬧出走才肯鬆口,真是累。”
高個男人翻個白眼,一臉鄙夷,剩下一個十分理解地微笑,很能博得女性好感。
未央便背上背包,甩甩手說:“這就回去吧,小地方真是髒得很,明明好吃好住我又何必來受罪?還不是賭一口氣,他肯答應,我還有什麽話說,回去點鈔票點到天明嗬!”
大約這時候,兩人心中都覺得女人真是好騙,三兩句話下來流浪狗似的乖乖跟著回家,難怪這世道強 奸 殺人這樣多,原來也怪不得罪犯,是女人無腦,自投羅網。
林未央說突然來月事,要去順道去商店買一些衛生用品。那兩人倒是無話可說,乖乖跟著去,可她避過小超市,一定要往汐川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德國超市裏走。超市大門下是一縱百來級的階梯,夜裏人煙稀少,可自動扶梯仍開著,也不知節省。
到了門口,未央瞧那兩人都要跟去,又發小姐脾氣,“兩個大男人跟著我去女性用品區,你們不覺得臉紅?我可是怕旁邊人竊竊私語。”
那大個子顯然脾氣不好,“那更好,不要去了。”
未央便提高了音調,指著鼻子朝他喊:“不買?難道要我一身血紅滿街跑?到時人人都以為我流產,還要問到底是你們其中的哪一負責!”身旁三三兩兩的人群望過來,令這兩人都非常頭痛。
大個子捏緊了拳頭深呼吸,咬著牙說:“好好好,你要怎樣?”
未央說:“我累了,你幫我去買。”
大個子瞪大了眼睛,要再說下去,一定衝上來給她兩拳頭,管她是男是女,真是夠難纏。可是夥伴使一個眼色,想想這樣更好,他去買東西,留一個人守著這個刁鑽女人,更安全。可是,可是……
“一包夜用兩包日用,夜用蘇菲三十五毫米棉質網麵,日用ABC抗菌係列,夜用五片裝,日用二十片裝,看好生產日期,超過一個月的不要。”未央的語速極快,一溜煙說完,嫌棄地看著那黑西裝大個子,威脅說,“聽清楚了嗎?買錯了我可不要。到時候你去退了重買,退不掉,自己留著用咯。大約你們也會有個三五擦傷,當做紗布不錯,可是不要用錯邊,到時候連皮帶肉撕下來,嘖嘖,真是慘絕人寰。”
拳頭捏的“格拉格拉”想,是誰說,你如何能相信一個每個月連續流血七天都不死的怪物。老天,要一個五大三粗施瓦辛格似的男人去買這樣尷尬的東西,簡直是落入無間地獄。他憤恨地轉身,口裏還念著,“一包夜用兩包日用,蘇菲ABC……”完了,走到門口已經忘記,幹脆全部買回來任她挑。
未央轉過臉來,對那依舊一派溫和的男人笑笑,撇撇嘴,抱怨道:“你朋友的脾氣可真是差,才說三兩句,已經咬牙切實殺人模樣。”
那人亦禮貌地笑一笑,順著她的話玩笑說:“他就是這樣,像一串炮仗,稍稍一點火星子就能產生核爆炸。”
未央被這話逗樂,捂著嘴不禁笑起來,氣氛十分好,恰是男男女女動情時分。對麵俄式鍾樓指向十二點,未央興奮地跳起來,指著鍾樓拉著男人的袖子說:“快看,十二點了!”接下來也不顧他的反應,雙手合十,閉著眼默默念叨。
完成後才睜開眼,歪著頭望著男人笑,“別取笑我,這是我母親告訴我,午夜十二點對著鍾樓許願,總有一天美夢成真。”
男人說:“哦?是嗎?”顯然敷衍。
未央眨眨眼,小女孩心性扮了個十足十,拉著男人的衣擺纏他,“你一定笑我天真,不行,你也許一個願,到時候後心想事成,記得付我中介錢。快,快嘛……”
男人被她纏得沒辦法,隻好轉過臉,對著鍾樓唉聲歎氣。她仍不滿足,還在一旁監督,“要閉上眼,認真在心裏默念夢想三遍才會靈驗哦。”手已經往背包右側小袋裏掏,摸到防身的電擊棒,抽出來,打開開關,動作迅捷地往那男人身上一觸,瞬時一腳蹬下去,男人便順著高高階梯滾落到底。
根本不敢多留,轉過身就跑,穿過馬路,買衛生棉的男人已經提著一大袋東西出來,看見同伴到底,一下甩了購物袋,花花綠綠的衛生棉包裝掉了一地,旁邊人都驚詫,一定是性變態,大男人買這樣多的女性用品。
他已經追過來,隔著馬路大喊,“死丫頭你給老子站住!”
未央不要命地往前跑,這街巷她爛熟於心,左彎右拐已經把他甩在身後。
到了大路,本以為可以放鬆些許,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輛黑色X5,一下將她撞翻在地。頭上有刮傷,濃稠的血液順著眼角流進眼眶中,四周屠宰場似的顏色,迷迷糊糊的,右腿疼得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未央一腦袋飛舞的流星,依稀看見黑衣男人已經喘著氣從後頭跟上來,車裏再下來個男人,將她抗起來扔進後座,再後來,便是一片沉沉的黑色。
暈過去,也就不知道怕了,這樣還好些。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時的恐懼。
未央有些後悔,就這樣離去,甚至還在同程景行賭氣。早知道應該吻別,留一個瀟灑背影,讓他一輩子懷念。
最終無人可戀,著實悲哀,平常人此時應該向上帝祈禱,或是口中悼念爸爸、媽媽、或是男友姓名,後頭加上“救救我”,雖然不是萬靈咒,但也可求得心中平安。她最終還是放棄,這並不是長篇電視劇,哪有那樣多的機會天降奇兵英雄救美。就算有,林未央也從來沒有那樣好的運氣,從來沒有。
小護士走過來細聲細氣說:“先生,這裏不能抽煙。”
程景行才將煙摁滅了,恰時醫生從門外進來,“腦CT結果已經出來,輕微腦震蕩,需要留院觀察幾天。”
程景行手裏捏著電話,悶不吭聲。
終於手機鈴聲響起來,突兀而尖銳,然他一霎緊張,才過第一聲已經接起來,滿心焦灼,“怎麽樣?”
莽三在那邊啐一口,似乎遇到新手開車,差點撞上,罵罵咧咧,“找到了,在西郊墓地,他媽的沒事跑那麽遠幹什麽……”
話還未等莽三說完,程景行已經掛了電話,抓起外衣就要走,剛起身時天旋地轉,眼看要倒下,還是被醫生扶住,忙勸他,“程先生你要到哪去?您應該先休息,至少觀察三天……”
誰知他緩一緩,已經站起來急衝衝往外跑,留都留不住。
巨大的,無以名狀的恐懼在背後催促,來不及,就怕最後總結,開篇是“來不及”三個字。
墓碑
三月二十三,表盤的指針昭示時間——四點四十五,淩晨。
尖利的刹車聲劃破黎明前夕晦暗不明的黑紫色蒼穹,墓地中遊魂已歸去,人煙殆盡,厲鬼橫行,滿目虛妄,掙紮,或是哭泣聲交雜。
轟鳴的槍響,殺,夜雨傾城。
一切猶如噩夢降臨,背景色永恒灰暗,天空密雲傾倒,疏漏的光與影子投入墓地濕滑的土壤縫隙,有風亦然有雨,還有深入骨髓的寒涼。
莽三在後頭追著跑,邊跑邊罵,“程老四你給我悠著點,跑跑跑,人還沒有死透,萬一蹭起來給你一槍怎麽辦?也讓我就地埋了你啊!”
一共五個,地上倒了三個,還有一個打瘸了腿,留著活口,被人踩在腳底下問話。
新墳旁邊橫著幾把鐵鍬,三月春草都被扒開,懶懶散落在一旁。不知是誰流出的血,潺潺匯成小溪,染紅了褐色泥土,原來被打穿了頸動脈,噴濺,血流如注。
“挖,快挖,都他媽給我過來幫忙!”程景行搶起鐵鍬,一鏟一鏟刨土,手心沁滿了汗,滑的抓不牢手把。內心有遠古獸類咆哮,一顆心搖搖欲墜,慌,心頭震顫,疼痛令滿目空茫。裂空之下,岩層之上,相隔一個生死的距離,苦苦追尋。
幾人都圍攏來,聚成一圈鏟土。三月天,人人都大汗淋漓。差不多時候,他扔掉鐵鍬,也阻止其他人挖下去,人跪著,光靠一雙手往外刨土,莽三看著在一旁搖頭歎氣,最終也還是蹲下來幫他。
好不容易見著那小姑娘的臉,細致眉眼,看不見眼睛卻依舊散發光輝,少女特有的驕傲與矜持,玫瑰一樣嬌豔的輪廓。她額頭上一條拇指寬的傷口,眼皮上也有許多擦傷,一張臉因失血過多,紙張一樣白森森的嚇人。就怕是就此毀了容,沒了勾引人的本錢,看程景行還能怎麽寶貝著。
後頭也已經挖開,那腿也折了,血浸紅了小半條牛仔褲。程景行慌了神,手足無措,隻顧著捧著她的臉,聲音都帶了顫,仿佛是在哭,“未央,林未央,醒醒,睜眼,快睜眼,莽三,是不是死了……”
莽三看不過去,幫著把人抱出墓坑,小姑娘還是一點反應沒有,仿佛已經沒了氣息,挖出來的,不過一具死屍而已。冷冰冰,周遭一切都是死亡氣息。
細語,錢笑,她微蹙的眉心與輕揚的嘴角,紅色的飛揚的裙角與結實柔韌的小腿肚,她說舅舅,我好喜歡你。往昔記憶一幕幕浮現眼前,如流轉撤換的膠片,又如劇末時回首往顧的片段。麵對失去的巨大驚恐如密雲罩頂,一絲空氣不留,仿佛被人扼住喉嚨,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隻求你睜開眼,睜開眼,再我一眼。
晨風將他風幹才此處,草木酴釄殆盡,如虛妄的追求與驕傲,死於一場隨同她腳步而去的瘧疾。
海潮一層一層將他淹沒,遭遇滅頂之災。
未央,未央。
她躺過的地方,已是深紅一片。
他如置身曠野,嘶吼與咆哮無人知曉,傾頹而下的疼痛不知從何處來,席卷全身,所有神經統統痛到麻木。
後頭已經有警車救護車跟上來,程景行抱著林未央冰冷的身軀登上異常安靜的救護車,醫生護士在她身上忙碌,他看見她的一道道傷,不自覺抓緊了她的手,世界是一出靜默的啞劇,噓——,人人都在緊張忙碌,無一發聲。
程景行說:“林未央,不要再跟我開玩笑。”
她細弱的生命貼近他的心,他說不要不要,林未央,你看,我的頭被你敲出好大一個包。摸一摸,來,摸一摸,是不是解恨?
那麽,不要再賭氣了,好不好?
坍塌的城池,他跪在廢墟中卑微祈求。泥濘滿身,汙濁不堪。卻是一朵白蓮在泥淖裏開出花,驚鴻一瞥。
警察在後頭幫忙收拾殘局,擺好現場,做好假證據。人人都死於心髒病突發,驗屍官簽一個字,局長都認定,誰還幹多嘴亂說?
莽三正收拾那個沒死的,怎麽招呼也問不出多餘,轉頭看見埋林未央的墓地上,墓碑都已經立好,簡簡單單幾個字——吾愛林未央之墓,還附一幀小照,照片上女孩子紮著馬尾,一襲靦腆笑意。
立碑活埋,預謀已久,足夠詭異。
急救室外,有人明知故犯,腳下一小堆煙蒂,一根接一個抽煙,四周煙雲嫋嫋,熏得人夠嗆,已經把這裏當做自由區。亦無人敢阻止,他麵色陰沉得駭人,活生生羅刹閻王,誰敢前來打攪,一個不小心成了替罪羔羊,一腳踹過來,還要感恩鳴謝。
莽三在電話那端說:“他還有上線,聽命做事而已,折騰了半天,一點線索沒有。你或者你那個寶貝是不是惹到什麽厲害人物,做事情幹淨利落,看起來十分難對付。”
程景行捏著濾嘴,略想一想,腦子裏都是將林未央從土裏挖出來的那一幕,其餘毫無頭緒,“不可能,她不可能惹上這些人。我麽?近期絕對沒有。”
莽三納悶:“這就怪了,一定是熟悉的人下手,埋她的地方連墓碑都立好,立碑人竟還是你的名字。要不然是你惹上什麽風流債,舊愛新歡生死搏殺?”
耳朵裏嗡嗡作響,他有些暈,甚至有嘔吐欲 望,並無多餘時間與心情同時對付許多女人,林未央一個已經足夠鬧心。多說無益,“無論如何,挖地三尺,一定找出幕後主使。”他的精神都集中在急救室,一顆心跳得瘋狂,整個人猶如飛速旋轉的飛輪,停不下來,除非終局出現,生或死。
急救室的門大開,林未央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幹幹淨淨的模樣,蒼白的麵色讓人看了忍不住心傷。還好還好,不見白布覆麵,心跳停止。
一場虛驚,險些要他性命。
一時鬆弛下來,所有的病痛猛然間侵襲,身體深處狂亂叫囂。腦中陣陣眩暈,他靠牆站著,天花板無限旋轉,隱約看見許衝急急忙忙趕來,他有些站不穩,隻好抓著許衝,“我有點暈……”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暈過去,慘烈。
清醒時已至深夜,身旁無人,他看一看時間,午夜十二點,灰姑娘跳完最後一支舞的時刻,昨日與今天的因緣際會,他開始想念某一些畫麵,這些畫麵全都有關於一個人。她在隔壁,或是另一層樓,亦或是相隔萬裏,有什麽關係。
按鈴叫來護士,他已經穿好衣服起身來,問她林未央被安排在哪一間病房,護士支支吾吾勸他休息,他不耐,凶一句,險些將小護士嚇哭。
最終還是打電話去前台問清楚,她在六樓留觀室,輸過血,已經無礙。
再次遇見她時,她正安睡,右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高高掛起,身子陷在柔軟的床褥間,淒惶的燈影從門縫裏偷偷竄進來,親吻她的臉。無暇的,碧玉似的麵龐,今夜如此乖順,不知是否有好夢,嘴角細微弧度,夜光描摹一張世間最美的女子的臉,傾人心。她的唇上有芳香彌漫,他嚐一嚐,如預想,美好而甜蜜。
他的嘴唇貼著她的,似吻別,又似深夜纏綿。撥開她額前碎發,又吻上額頭,繼而眉心,用溫軟的唇瓣記錄女子秀美輪廓,她眉骨上的舊傷疤以及眼角不近不遠的一顆小痔,細微處皆不放過,是她將細細刻在他心上,鋒利的陶瓷刀,劃一道血脈噴湧的傷口,愈痛愈深刻。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羽毛般拂過他下頜,他便笑著親一親她的唇,貼著她的臉說:“終於醒了,我的睡美人。”
她亦還他微笑,美好如三月晨光,大地與天空溫柔蘇醒,一切靜謐而安詳,她的眼睛讓人沉醉。他說這是愛,溢滿濃濃愛意的眼睛。未央說:“我睡了一百年,隻為等你,王子殿下。感謝你一路披荊斬棘,櫛風沐雨,還要殺死罪惡巫婆,辛苦你。”
他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滿足得好似孩童,掩住笑容,低頭執起她的手親吻,“你對我笑一笑,我所做一切都已值回票價。”
不期然,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仰起頭,呈上最真摯感謝——她的吻,似水溫柔,又如烈火撩人,溫暖的愛意席卷肆虐,願沉迷,願永醉。
她的舌尖柔軟而美妙,仿佛世間最完美魔法,隻需小小糾纏,擦肩而過,便留下激蕩漣漪,是嗎啡,一瞬間驅走所有疼痛哀愁。
忘不了,已上癮,戒不掉。
她編織的網,她設下的圈套,情 欲似海深,他義無反顧。
病房中,昏黃疏漏的燈光背麵,喘息不定的呼吸與心跳。她不願遠離,嘴唇仍貼著他,說話間開合時輕輕觸碰,更撩人,“我真害怕,舅舅,我怕就這樣死去,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她的眼淚落在他唇上,溫熱,鹹澀,他望見廣袤深沉的海麵,淒惶恐懼一如她麵對死亡。
未央後怕,與死神擦肩而過,現下依舊安然無恙,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運氣,萬幸,她許多時候時運不濟,但這一次竟然行大運,迫切時刻迫切相救,她的命運與抉擇今日都交托在他手上。
她抱緊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抓緊最後一根浮木,分明渾身都在鈍痛,可是鬆不了手,一鬆手便落入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未央說:“舅舅,很想你,很想很想……我害怕,害怕死後你還是恨我。舅舅,也許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是不是?可是你來救我了,像騎白馬的王子,神勇如天神降臨。你知道嗎?一個女孩子就算再貧窮再尖銳,也一樣會有灰姑娘的童話夢境。你一直拉著我的手,我知道,我一直知。”
一個男人,無論年紀幾何,無論財富智慧,永恒存在一個英雄夢想。她滿足他,林未央將他變成了英雄。白馬王子?雖然俗,不失為神聖存在。
程景行小心翼翼抱著她,玩笑說:“多虧你把我打成腦震蕩,不然哪裏能靈光一閃,預感到你在西郊墓地。”
她清清嗓子,伸手摸一摸他腦後腫起來的大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趕忙捂住嘴,討好說:“我不是故意的……誰教你那樣凶巴巴,居然還要扒我衣服,像強盜。我沒有辦法,出於自衛……”
低下頭,第一次在他麵前服軟,“不要生我的氣,下回一定拿捏好力道,剛剛好敲暈,又不會積血震蕩。”
程景行撫額,頭痛,“還有下次?你饒了我,女俠。”
未央強嘴:“是你逼我。”
程景行捏一捏她臉蛋,忽而沉聲說:“未央,答應我,別再逃。你今天已經看到,外麵的世界多可怕。乖乖在我身邊,我希望天天看見你快樂,平安無事。”
未央低聲說:“許多時候是你逼我走。”
程景行思量一番,才說:“至多以後你開口罵人,我絕不回嘴。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我都能接受,兩人都退一步,協議達成?”
未央遲疑,不能置信,“真的?”
程景行笑,寬厚溫暖的手心揉著她短短的頭發,“你知道,在許多時刻,犧牲會轉變成一件幸福的事。”
又輕輕抱緊她,低聲喟歎,“未央,你今天嚇死我。以後乖一點,不然沒有心髒病也會被你驚得心髒驟停。”
未央在他懷裏點頭。
這一刻安寧,聽得見樹葉沙沙響動。
三月,桃花已悄然盛放,春芳襲人。
交鋒
林未央和程景行在醫院安營紮寨,程景行一定要求與未央住同一間病房,護士長無奈在牆邊加一張床,兩人中間隔一隻櫃,有時夜晚仰躺著牽牽手,看著天花板聊天扯淡,生活清心寡欲。
未央的腿吊著,整個人的姿勢十分奇怪,有時也會坐輪椅出去曬曬太陽,一坐就是一下午。相處時候大都沉默,並無太多離離衷腸可訴。未央看一看課本,程景行在一旁辦公,撥電話,罵人,或是商量事情。她有時閑他吵鬧,帶上耳機聽廣播或歌曲,而他絕不肯受冷落,一定提著電話將她的耳機沒收,自己還在電話裏同人討價還價,像熟練於菜市場的老婦。
養病的日子十分安逸,相處時分如多年夫妻,沉默卻不沉悶,練就出許多默契。
程景行的電話又響,這一次他看一看她,起身走出門去接,顯而易見的做賊心虛。
白蘭問:“汐川的事情處理好了嗎?”接下來他已經猜到,無論答是或者否,她必然是要問到,“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他便說:“這邊的事情有些麻煩,但你放心,並無大礙,半個月內一定回去。”
她這才放下心來,又細細問過他飲食起居,他便也細細回答她一二三四,像查崗,更像慈母遊子,異地關懷。
最後說到婚事,白蘭有些失落,細聽去有少女情懷,小小鬧個脾氣,更顯得平日賢惠大度,“什麽時候陪我回來試婚紗?難道叫我一個人去,太孤單。才不要叫上閨蜜,在她們麵前沒得丈夫陪,顯得多落魄。景行,你快回來。”
他突然猶豫,想想婚期隻剩三個月,而林未央就與他隔著一堵牆,他沒來由地發愁,苦愁難堪,真沒想到,他本以為自己可以遊刃有餘,現下竟然產生負罪感,不知道是對白蘭或是林未央,有錢有勢自然可以享受更多,更多的衣服房子美食鈔票,隨同更多的女人,不是嗎?是是是,從來金錢是真理。男人有了錢就是天仙。
程景行調適口吻,低聲言明,“白蘭,你是否覺得應該對婚事多多考慮,人生大事,不是應該慎之又慎?你確定將來不會後悔?”
他以為她會哭泣,委屈,指責,或是更出乎意料地暴跳如雷,而實際上,白蘭隻是在電話那端沉默無聲,仿佛早已經料到,此刻在電話一旁冷冷譏諷,嘲笑他拙劣演技,連悔婚分手都要作冠冕堂皇架勢——親愛的,別太委屈,一切都是為了你,我這樣做全都是為了你好。
惡心得令人作嘔的嘴臉,男人啊,扒開了外皮,終究是同一副黑心肝,不,沒心肝。
白蘭怯怯問:“景行,你不要結婚了嗎?”
他從門縫裏,看一看林未央低頭看書的模樣,突然瘋狂地想要答是,是,要悔婚,因為遇上令他瘋癲牽腸掛肚魂牽夢繞的人,說起來真是罪惡,惡心,但怎麽辦呢,明明就是遇上了,命裏的劫數,躲也躲不掉。
真是賤得可以,明明移情別戀,還要怪命運弄人,哦,老天待我不公。
老天爺真可憐,這麽些年沒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以改名叫堅強。也許二零一二世界末日泛濫的洪水都是老天爺這些年歲積累下來的委屈,一霎那宣泄,地動山搖。
可是又聽見白蘭說:“請柬都已經做好,就差寄出去。父親的同事也都打點好,城中有臉麵的人都知道我們會結婚。景行,不要這個時候開玩笑好不好?”
“不,不會,白蘭,我隻是需要時間,我需要冷靜地想一想。”歎息,箭在弦上你耐如何?財色兼收難道不好?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非要為了那一點點可歎可笑的所謂愛情而失去到手的名利成為他人笑柄?不,不,絕不。
可是她那樣好,他舍不得她難過。久了更見不得她落淚,整顆心都揪起來,恨不得以身代償。不知什麽時候被兜走一顆心,魑魅留影,林未央的影,青黑,灰暗,層疊如黑幕降臨,誰知下一刻彩虹或是陰雨雷暴,都由她一手掌控。
他需要想一想,確切的說,應該是仔仔細細權衡利弊,天平朝那一邊傾斜,尚未可知。人人都自私,總要最先為自己打算。
白蘭說:“三個月不夠你想清楚?明明已經交往三年,你還要說你沒有想清楚?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嗎?請你提出來,我盡力做到完美。”
這樣的說話方式,永遠像是在談公事。白蘭這樣的女人,可以說是完美,但完美不是人人受用,也許他當真犯錯,難彌補,他想到諾諾又想到宋遠東,思緒混亂。未夠考慮清楚,就下斷言,當真誠懇,聽起來卻讓人憤怒,“白蘭,在請柬沒有發出去以前,請你讓我有充足時間考慮清楚未來,關乎一生的事情,好嗎?”
白蘭的聲音冷下來,從來就不是沒有棱角的人,說風涼話做造作事,她素來看慣,信手拈來,“我想大概是發生了什麽,讓你突然懷疑起我們之間的感情,或許你是對的,婚姻大事關乎一生,確實應該多考慮。我隻怕父親氣你毀約,老人家脾氣大,也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麽來,你的瑞通才剛起步,我實在擔心會被悶死在搖籃裏。”
程景行道:“不要威脅我。”
白蘭輕聲歎息,“對不起,我隻是一時情急。原諒我,景行。”
兩人都沉默,思量應對之法,還好突然有電話插進來,程景行說:“你等一等,我有電話來。”才噓一口氣,截斷這一場對弈。
是吳喜的電話,滿心沉痛,“老爺今早去了。”
程景行一怔,噩耗總是來得突然,讓人手足無措。吳喜以為他悲傷過度難以接受,還要來安慰,“四少爺節哀,老爺去得很安詳,看起來就像是睡著而已。”
程景行適才開口,囑咐吳喜說:“發喪吧。通知親故就好,不必太過鋪張。謝絕所有媒體記者,同墓地那邊打好招呼。”
吳喜一一應了,又問:“您什麽時候回來?”
程景行說:“有大姐二姐在就好。”
吳喜驚叫,“這怎麽行,連二小姐都是不在的,根本找不到人,您要是再不回來,誰來給老爺送終?”
程景行道:“不是還有許焰嗎?叫他捧靈。”
吳喜道:“不成,許少爺到底是外姓人,不合規矩。”
程景行冷嘲道:“我本來也不是程家人,孝子賢孫這個名頭也輪不到我。你隻記著,別讓記者進來,不然要讓我看到什麽不利傳聞,也不必等我回去,自己從程家滾出去就是。”
吳喜還要說,程景行已經掛了電話。再接白蘭,開口便是:“婚期必須延後,或是取消也行。我父親今早過逝,紅白喜事不能相衝。”
白蘭停一停,隻說:“恭喜你,找到好理由。”未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掛了電話,出乎意料的冷漠。
他本以為她會安慰一大串再囑咐一大串,從來如此,噓寒問暖她最拿手。
今天新鮮事尤其多,像是到世界末日,人人都反常。
程景行擰開門進屋,未央還掛著腿看書,翻一頁,睫毛長長地垂著,似羽扇又是蝴蝶翅膀輕盈。
他走到床邊,看一看她的書冊,躬下身掃過一兩行,抱怨說:“這書就這樣迷人?我在你身邊已經走了好幾圈,你居然都不抬頭看我一眼?”
未央合上書,這才正眼瞧他,這幾天懶得胡子都沒有刮,青黑色的胡渣露出頭來,凸顯出幾分男兒粗獷,真是好看。她忍不住摸一摸他刺剌剌的下巴,他便順勢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親吻她柔軟的掌心,“舅舅果然比書本好看,是不是?你看你目露凶光,一副要將我拆吞入腹的模樣。”
未央忍不住笑,推他一把,“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賺萬貫錢,做萬人迷。”
程景行道:“原來我的未央誌向高遠,我原以為你隻想天天待在我身邊,你看,幻想破滅,我好傷心,送我一個安慰吻如何?”
未央笑一笑,仰頭奉上雙唇,他便攬住她纖細腰肢,扶住她後腦,不許絲毫躲避,狂放而熱烈地親吻。
做齒間遊戲,柔軟而又激烈地纏綿。後來都氣喘籲籲,他將她吻得幾近窒息。
爾後指腹輕輕留戀在她唇瓣,輕聲歎:“那口唇美得已是一個吻。”
未央問:“誰的詩?”
程景行親一親她,“不告訴你。”
未央便說:“那你告訴我,是否真要和白蘭結婚,什麽時候,在哪裏?”
氣氛一下子僵直,他冷著臉,要唬住她。“問這些幹什麽?你根本不必知道。”
未央滑頭,笑說,“要為你準備新婚禮物,當然需要知道具體時間。你說,在你新婚前一晚上,我剝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你好不好?或者扮成貓女、蘿莉、小護士?舅舅喜歡哪一款?你要演地主、醫生或水電工?”
程景行無奈,她牙尖嘴利,他從來不是對手,“你在賭氣,或是吃醋?雖然我不想拒絕,但必須解釋,未央,你還小,許多事情不會明白。婚姻並不是如傳說中動人,找一個愛的人相伴一生?小說裏統統都是騙人的把戲,世上哪有那樣多曲折離奇的愛情?大多數人不過尋找一個容易相處,門戶相當的人湊合著過完一輩子罷了。愛情?愛情有保鮮期,過了期限就成一團腐肉,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發餿,任誰都想丟到垃圾桶,管他以前多麽相愛。與其日後無限期折磨,不如開始時保持清醒,沒有什麽是永久的,除了利益。我與白蘭,不能說全然利益,她選擇我,因為我適當,我選擇她,因為她切合,就是如此,再沒有多的了,也不可能再有了,你知道嗎?不為別的,隻因為太麻煩,人人都嫌麻煩。多說一句都覺得全身疲累。可是生活就是這樣,生活無限大,可以擠去所有的夢想,愛,與承諾。”
程景行摸一摸她的頭說:“其實我更願意你生活在夢幻裏,為你造一座城,滿園玫瑰香。”他親吻她微蹙的眉心,“我希望你永不長大,這樣你就不會明白,成人的世界有多麽荒蕪可笑。”
未央合上書,抬起頭來看著程景行的眼睛說:“人人都有一套對世理論,我不能駁你,因為無論我怎樣反駁你都不過一笑置之。你覺得我還小,還年輕,不明白成年人的生活和選擇。可是我一直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你們太計較,謹小慎微,不肯多吃一點虧,生怕我多付出,讓他得了便宜。可是多多少少有什麽關係?愛與夢想從來無需計較。婚姻是墳墓是監獄是深淵,不過是失敗者的控訴。多少人懷有美國夢?可是多少人成功?一半一半吧,所以有人說美國是天堂,有人說是地獄。你要相信誰?最終還是要自己試一試。我知道許多事情不得不將就,但也清楚地相信許多事情一定不能將就。結婚,我想找一個愛我的以及我愛的人試一試,無論結果如何,都無需計較。你們說我不明白,我的年紀讓我不能領悟,可是事實當真如此嗎?不,隻是你們的自我敷衍。歲月讓你們沒有了勇氣,沉湎在對過去的斤斤計較之中,再不肯全拋一顆心,是的,你們不敢。程景行,其實你是膽小鬼,害怕受傷,害怕被拋棄而已。”
她如此堅定,似走遍天堂地獄的布道者,她看著他的眼睛,這□裸的直視剝開堅硬甲殼,令他心生畏懼。“程景行,你知道嗎?我還有一身孤勇,可以勇往直前,等待頭破血流滿目瘡痍之日。我不害怕。因為我愛你。”
程景行說:“父親今早離世。”
未央傾過身子,吻他落寞的眼角,微笑說:“程景行先生,預見未來嗎?這件事情上,你必然是要失敗的。”
屏息
之後程景行一直沉默,大約是覺得十分委屈,閉緊了嘴巴不肯說話。未央也不管他,再打開書自顧自沉迷。
四月初,榴花開過漫山遍野。一樹一樹綽約風姿,如她初綻的風貌,一片花瓣舒展開,在手心裏,窺見一個世界的繁華流轉。他想要靠近她,一朵粉嫩鮮紅的花,擁抱,親吻,繼而魅影般糾纏,不分你我。可是突然不敢靠近,她身旁時光流嵐,他不由自主鑒證了她的一切美好,或微笑或哭泣,一幅一幅潑墨丹青,氤氳著墨香嫋嫋,扇惑人心。反手來,是劫,劫初成。
夜裏他突然說:“未央,你許多時候真不似十七歲少女。令我又回到少年時,正談一場風花雪月的純粹的戀愛。惶惑不安。”
未央玩笑說:“廉頗老矣,紅杏出牆?”
程景行道:“潑皮!”
未央道:“老紅杏!”
程景行走過來,坐在床邊,“敢說我老,不知今天是誰鼓起勇氣表白,大膽說愛我,願為這一枝老紅杏奉獻終身。”
未央道:“承諾從來不可靠,你是男人,難道還不了解?我隻是一時情動,隨口說說罷了。你居然還像毛頭少年似的當真?嘖嘖,是我段數太高還是你太純真稚嫩?”
他無賴,脫了衣服來跟她擠一張床,那病床四個腳高高撐著,他上來,顛一顛,仿佛要散架。“不同你逞口舌之利,總之今天你動春心,口口聲聲說愛我到死。來來來,多說不如一做,至多我更累一點,扛著你的石膏腿奮戰。”
未央忙推他,“走開,床都被你壓垮,外頭還有醫生護士守夜,你怎麽能這樣……不要臉!”
程景行想起來把門鎖上,又爬上床,悉悉索索開始脫衣服,“你不是說我一枝紅杏?那我自然要實至名歸出牆到底。乖,別亂扭,我怕不小心又碰傷你腿。”
未央抓起書砸過去,“我身上還有傷,你這禽獸!下床直走進洗手間,隨你弄多久,我保證絕不打擾絕不嘲笑。”
程景行伏低做小來抱怨:“整整一個星期,隻能看不能吃,我都快餓成非洲原野上被趕出領地的雄獅。天天晚上都想直接撲過來撕碎你的衣服大幹一番。你看,你明明已經白白胖胖,傷口也結痂,怎麽就不能舍生取義挽救我於水火之中呢?”
未央癟癟嘴,還是不肯,“不要,我渾身都痛。你再來,一定把我拆散架。”
程景行覥顏,哪裏還有平常風度,笑嘻嘻爬過來覆上她的身子,“哪疼?讓舅舅看看。”一隻手已經從病服裏鑽進去,裏頭空落落無遮擋,正供他胡亂揉捏。
未央翻個白眼,程景行越來越似公交車裏的老色狼,一張臉厚的過牆皮。死豬肉,開水煮個一整天也沒動靜。
他已經解開了她的衣服,順著脖頸一路啃下來,吻到她墳起的柔軟滑膩的乳房,便似癡狂,抓揉啃咬,留一道道靡靡淒豔的痕,那身子微顫,如水邊扭捏的蛇,濕滑柔韌的身體纏住他,死死纏住他。
他輕咬她乳 尖她便仰頭綿綿呼救,像一隻纖長頸項的白天鵝。
雪白的雪白,鮮紅的鮮紅。
似一副戚然畫卷,唯有紅白兩色交輝,壯烈而勇猛地盛開在眼底。那是最豔麗的一粒朱砂,滑過掌心,愛不釋手。
他的手撫過她纖細妖嬈的腰肢,肋骨突兀,他歎息,抬頭親吻她播散著溫熱呼吸的唇瓣,她頭上還有擦傷,已愈合,紅黑色的疤痕突兀,如戰場上被血染紅的泥濘沼澤。“好孩子,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想起來心有餘悸,你要是死了,怎麽辦?我會怎麽辦……”
未央定定說:“你會忘記我,很快。”
他在她星輝寥落的雙眼中望見濃烈翻滾的絕望,熱燙的念想幾乎要將他湮沒。恍然間他看到她的眼淚,滿含深切的死一般沉湎的黑暗。可是嘴唇觸到她眼角,卻是一片幹澀如常。他想說,未央,因為懼怕,所以不敢想象。但喉頭如有重石傾軋,終究開不了口。
“再後來你會結婚,生子,兒孫滿堂,我在漫漫青草地裏,祝福你喜樂安康,福壽延綿。嗬——誰叫我先愛你。注定卑微。很久以前就有人說,愛他,便低到塵埃裏,再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不知從何時起,再回首已是一生過去。
一生一世的愛戀不過如此,緩緩開場匆匆結束,還沒來得及謝幕,觀眾已經立場。
她輕哼一聲,他已然進入她的身體,奇妙而安逸。再沒有比此刻更美好且更絕望的時光,他在她身體裏馳騁,她在他心上畫沙聚米運籌帷幄。所有繾綣愛意都將遠去,隻有此刻為真,將永銘,必流芳。
他皺著眉,愛與痛的邊緣之中逡巡徘徊,“未央,你聽著,不許你胡思亂想,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如果你想是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
她笑一笑,一笑置之。
他猛然間發力,將她撞得碰到呼叫鈴,未央一愣,整個人都僵住,外頭走廊上已經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幸好門已經鎖上,若護士不用備用鑰匙開門,應該無大礙。
可是程景行心黑,趁著她緊張的時段,突然動的厲害,可憐這病床一副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吱吱呀呀開始發聲,像是另一個女人拉磨似的呻吟,聽的人心驚肉跳。
護士已經在敲門,問:“有事嗎?”還使者擰一擰門鎖,未央死死盯著旋轉的門把手,汗毛都被嚇得豎起來。
她身子緊繃,將他絞死在裏頭,豆大汗水一滴滴落下來,軟綿綿的身子就在眼前,手裏頭搓揉,逼得人發癲發狂。
這當口銷魂噬魄,他一下進入深處,她瞪大了眼睛,捂著嘴深怕喊出來,一雙眼睛水汪汪都是春情,看得人心如亂麻,細細綿綿的癢在心頭,止不住,隻能索求更多。瞬時往前猛衝,殺得她要哭,一張口咬在他肩頭,身子下麵一片濕滑黏膩,是幽草淋淋澗邊生,春潮帶雨晚來急。粗糲的手指伸下去,他揉著她,一顆濕漉漉的心,叫她瘋癲,咬著他的肉淒淒呼喊,生死無門。
“不,沒事,隻是不小心碰到按鈕……唔……”他撞得她向後仰,再撐不住,癱軟似水。一身淋漓大汗,一寸寸揉過去,膩得滑手。他舔著她豐盈柔軟的胸脯,舌尖嚐到汗水鹹澀滋味,像一記催 情 藥,忍不住低聲讚美,“妖物,要喝幹我的血。”好,真是好,心甘情願把心挖出來呈送,難怪從此君王不早朝,春宵苦短,苦短,隻盼望夜夜纏綿,朝日永遠沉淪,糾結的身體永不分,溫暖緊致,絲緞一般的皮囊,妖精似的女人,男人心底深處的夢想。
又低聲在她耳畔呼著熱氣撩撥,“剛才差點纏死了我。乖孩子,舅舅好不好?說,好不好?”狠狠欺負得她受不住,連連點頭說好,還不滿意,仍纏住要問:“哪裏好?好在哪裏?”
未央呐呐難言,隻說:“都好,舅舅什麽都好。”
他不罷休,一定要個答案,抬高了她的腿,捏起了腰,一次次闖入幽深地,難耐,她求他,他不肯饒,她便沒了脾氣,一連串倒豆子似的脫口說:“又粗又大又□,又長又硬又持久,滿意了沒有?”
他被她逗得猛笑,傾倒下來,躺在她身上不住地笑,樂不可支。
居然笑的十分鍾有餘,汗涔涔的身子還不肯走開,黏糊糊纏過來,小心翼翼避開她受傷的右腳,將她揉成一團塞進懷裏摟著,也不顧她推搡,自顧自逍遙快樂,唇邊還掛著笑,說:“乖孩子,你真是好。好極了。好得要了我的命。”
第二日一大早,忙活的像個老媽子,擰了帕子給她擦身,又順道揩一把油,病發裏尤其曖昧,似易燃品,一丁點火星子就燃情。
他正要湊過來,電話就響,未央搶先一步按下通話鍵塞給他,程景行無奈,隻好接起來,眼睛還瞪她,卻是含了笑,放在手心上寵著,恨不得折起來塞進衣兜裏時時貼身帶著。
他說:“知道了。”便掛了電話。從行李箱裏挑了件內衣,指揮她,“舉起手來。”
未央道:“我不過是腿傷了,兩隻手明明好好的,我自己來就是。”
程景行已經十分專業地給她套上去,還要捏一捏,感歎:“發現沒有?長大了,你得換一號。叫秘書給你買。我喜歡暗紫,你呢?”
未央簡直要暈厥,“你這樣真像帶女兒。”
程景行已經在給她扣襯衣扣子,頭也不抬地說:“那也不錯,你叫一聲爸爸,更有禁忌快感,要不?今晚上咱們試試?”
她最終無語,隻得保持沉默,程景行將她打扮妥帖,抱上輪椅。
未央問:“要帶我去哪?”
程景行將輪椅推出門去,說:“去見一見林成誌,還有,你母親也來了。說要與我們會麵。”
未央遲疑道:“我們?”
程景行說:“不錯。”
未央道:“她會不會因為我害死諾諾而要殺我泄憤?我還吊著一條殘腿,一定打不過她,不,我不去。你們有什麽話自己談妥,不要扯上我。”
程景行失笑,安慰說:“未央,不是你害死她。雖然我知道你並不會怎麽自責,但許多事情,我原先是對你太苛刻。未央,不許你記恨我。至於你母親,她來其實是為了林成誌。”
未央陡然間緊張起來,忙問:“她要做什麽?”
程景行道:“誰知道?也許舊情複燃,私奔天涯海角。父親已經過世,再沒有人阻止他們。就算有又怎樣?你知道嗎,你與二姐很是相像,狠心起來賽過男人,從不拖泥帶水,夠決絕。”
卻又低聲叮嚀,更帶了些細不可聞的懇求意味,“未央,你答應過不再離開。乖,不要食言。”
番外:盲
二月十四日,晴。
前一天與男人分手,他是流浪的風琴師,在城西的俄式大教堂裏埋頭譜曲。所有人都稱他藝術家,有人玩笑,有人輕鄙。他說最愛我的手,纖長,白皙,柔若無骨。我隻是笑,他說微微,親愛的微微。在床上覆蓋我身,一寸寸膜拜似的親吻我的指節,最終含了我的食指在口中,像個不饜足的孩子。
後來世伯來將他領走,他抱著他的手風琴說,微微,下回我扮古惑仔。
下回?
我搖一搖手,與他告別,再沒有宋啟修的消息。後來他從政,升官發財日進鬥金,結婚生子春風得意,都與我沒有關係了。
蘇說,今天情人節,程微瀾怎麽能沒有人陪?
她拉我到紅幟——城中新起的夜場,女人們的天堂。軟香紅土,繁花似錦。
我遇見他,盛放在花名冊中朝暉似的眼眸清澈的笑意。我伸手壓住這一頁,蘇抬頭看我,一心明了。
領班說,這是晉文,今年二十一,是紅幟的紅得發紫的人物。
蘇說,就是他了。
蘇從包裏拿出一疊鈔票扔給領班。
我記得蘇說過,世上最動人的姿態不是耳語親吻,而是散錢時的派頭。
領班滿臉含笑,說一定讓程二小姐滿意。
人人都知我身世。
程二小姐多風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許再說愁苦,不然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嗬,我真不知道哪來的福氣。
不就是錢?多少錢能足夠幸福。
蘇說,你同宋啟修在一起五六年,什麽都玩過了。算啦,他要走他的路,再玩下去大家統統完蛋。微瀾,你忘掉他。宋啟修完全神經病。
蘇翻著花名冊,自己也點一個,男人叫慕然,劍眉星目,十分英挺的長相。
蘇喜歡男人,充滿力量能夠依靠的男人。而我被掌控太久,更傾向於做首領。蘇和我是不一樣的女人,可是蘇與我走的同一條路。蘇比我幸運。
晉文白皙漂亮,秀雅好似鄰家小妹。
我帶上滿滿一提包的鈔票,我很寂寞,渴望欣賞當我恩賜時旁人驚羨的眼光。程微瀾也隻有這些能讓人羨慕了。
我點了最貴的香檳,晉文說謝謝,他的臉那樣好看,明明汙濁泥沼裏爬起來,卻要生出一副白蓮皎潔,細長的眼,少年似的純白笑靨,總令人回望年少時,匆匆走過的背影。難怪那樣多人愛煞了這張臉,這細細白白的皮囊,秋水淩波的眼,十丈紅塵,眾生色相,沉淪的欲望裏翻滾,妖魅世間,百鬼橫行,卻躲不過這樣一張幹幹淨淨清澈透明的臉孔。
純潔。我笑,指著晉文對蘇說,你看,他最會騙人,這張臉多純潔。哪裏有牛郎的樣子?
慕然說,晉文剛來不久,不懂事,程小姐您多多包涵。
慕然也要來幫他解圍,晉文,他有好人緣。
晉文向我道歉,局促不安,全然是令人憐惜的模樣。
我攬著他說,晉文,不要改,你這樣最迷人,永遠都是這樣最好,包你成紅幟頭牌,日進鬥金。
他們都在細細啜香檳,我叫領班跑一趟,搬來兩瓶五糧液。
蘇說,微瀾你怎麽了?別瘋了,為了宋啟修那樣的神經病?不值得。
我抱著瓶子猛灌,為什麽人人都覺得喝醉一定有理由,傷心傷情?不,我隻是覺得渴望宿醉時混沌無狀的觀感。為什麽我一定要為宋啟修醉倒?
我躺在晉文身上,他領子裏有一股漫漫青草香,像是小時候,母親領著我們在公園小山坡上野餐。
處處都是茵茵綠草,一片鮮嫩多姿的春色。
他說,微瀾,你怎麽哭了?
微瀾,微瀾,在叫誰?
我傻笑著說,晉文,等你有錢了,也可以去養小姑娘。沒有什麽是錢買不到的,愛?愛值幾個錢?沒有愛,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蘇和慕然已經走了,我窩在晉文懷裏,哭得昏天黑地。他替我擦眼淚,他抱著我說,微瀾,不要哭。微瀾,我愛你。
最終他送我回家。
他的手帕沾滿了我的眼淚和鼻涕,手帕留在我手裏。
三月三,地菜煮雞蛋。
生活空泛,灰暗,三月凋敗的花。
宋啟修西裝革履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中,張著嘴,高談闊論,他剃了頭,換了容顏,不再與我遊戲。他說要走遍歐陸,作夜幕中歌唱的詩人。他熱衷於自由,光,愛,和欲 望。他說絕不做傀儡,那些自以為是的貴族,讓他們統統在黑夜中微笑著死去!
他說微微,嫁給我,讓我們一同去流浪。
可是轉眼間他公布婚訊,已有美麗賢惠的未婚妻。
恍然間明了,終有一天我們都長大。
終於結束一段無疾而終的青澀戀情,我隻覺得卸下重擔,無比輕鬆。
蘇說,我知道你們終究會分手。你看當初多麽熱烈,最終是落寞散場。
恰時她已與慕然交往熱烈,以勝利者和過來人的口吻對我說教。我不肯聽。我恨她恨得牙癢癢,我要出去瘋。
夜裏再去紅幟,我一人獨闖,未預約,這樣的舉動其實危險,對自己對他人都不利。我遇到晉文,他似換了一個人,在三四個老女人之間遊離調笑,所有人的眼光都在他身上,他是國王。
我不該賭氣,後來想起真是後悔,後悔得連連哀歎。
我踹翻了其中一個女人的椅子,高揚了下巴俯視這一圈寂寞男女,我指著晉文說,這小白臉今天我包了,一個月。誰敢碰就是在找死。
她們不敢說,不敢怒,她們懼怕,自然不是怕我,是怕我父親,怕我滿手血腥叱吒風雲的好爹爹。
我叫經理來,寫好支票給他,我說我要包下晉文。
至始至終,晉文麵無表情。
他似木頭人,沒有觀感,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抓他去酒店開房,是是是,我想男人,想念溫暖健壯的身體,我滿心懼怕,黑暗或孤寂,漫長無邊的苦痛歲月,不知何時結束。
不,不要靠近,我隻需要擁抱,不,不要做 愛,我買下你,隻為一個懷抱。
我說,晉文,抱著我。
於是他抱住我,抱緊我。
我說,晉文,哄我睡覺。
他便唱清甜小調,他說小時候母親哄他睡覺,也唱這樣一首歌。
我問,晉文,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無聊特別傻?
他笑一笑,不說話。
我已經睡著了。
那一夜無夢幻,醒來時晉文的胸膛依舊溫熱,他看著我睡,看著我醒,晉文的眼瞳溫柔似水,我沉醉,如飲一瓶龍舌蘭酒。微醺,暈眩,光怪陸離。
他說,微瀾,你夢見什麽?睡夢中還在哭鬧。
什麽時候他開始叫我微瀾,微瀾,微瀾。
以前他叫我微微,他們鍾愛於給我許多莫名其妙的名字。我沒有辦法。
我喜歡他叫我微瀾時溫柔氣息,令我感覺被愛,被包容,這樣很好,很好。即便我們連親吻都不曾有。
可是我記得他,晉文。
他記得我麽?沒有關係,我也從不在乎。
三月十五,雨綿綿。
蘇和慕然分手,蘇說,我要去阿姆斯特丹,微瀾,你不要胡鬧。
蘇說,那裏有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微瀾,趁還年少,我要去流浪,你要加入嗎?
我搖頭,她明明叫我不要胡鬧,自己卻要背上背包遠走他方,伯父怎麽會饒過她。
可她依舊走了。
我有些難過,獨自在窗前喝咖啡喝到接近嘔吐。去見晉文,慕然卻在門口攔住我,他紅著眼睛,一身挫敗,我開始佩服蘇,她永遠有這種力量令男人瘋狂。無論是國王或是牛郎,沒有男人躲得過她的魅力。我承認我嫉妒蘇。
慕然問我,蘇呢?為什麽不見我?
我說,蘇去了阿姆斯特丹。她要去流浪。
慕然說,蘇什麽時候回來?
我搖頭說,你不要等了,等也是空等,她回來就要與青梅竹馬結婚。你們沒有未來。蘇愛很多人,也許愛你,也許不愛。
我將隱隱恨意宣泄在慕然身上,晉文來握我的手。
真沒有想到,最後角色顛倒,晉文遊刃有餘,而慕然彌足深陷。
晉文說,最開始蘇已經交代過,不懂事的少年更能打動你。
我不肯說話,窩在他懷裏裝睡。
晉文說,微瀾,我同時與二十個女人交往,我是店長的驕傲,紅幟的招牌。
他說,微瀾,別睡了。跟我說說話。
於是我同他說宋啟修,十六歲時我們一起逃學,我用背包同一個流浪漢交換小提琴,宋啟修背著他的手風琴,牽著我在教堂外演奏。
神父說,進來進來,有麵包。
十七歲時我們約好要去匹茲堡看極光,我的背包裏藏著氫化鉀,我們說好第一束光乍現時,一起死。手牽手,抱一團,死後也要人知道我倆是一對。
可惜還未上飛機就被抓回來。宋啟修對著我大喊,微微,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死在一起。
晉文問,後來呢?
我說,他下個月結婚。
晉文便不說話了。也許他在同情我,或是恥笑,誰知道?
我問晉文,蘇比我好嗎?
晉文抱著我,緊緊。他說,微瀾,我不知道,微瀾,你永遠不必與任何人比。
我便笑起來,不是在笑他,而是嘲笑我自己,居然相信一個牛郎的綿綿愛語。我的智商降低,若蘇還在,一定說,微瀾,你缺少男人。
三月二十三,陰,夜風微涼。
我開始同時與許多不同種類不同麵貌的男人交往。他們各有各的好,男人的好,需你細細體會。這很好,我沒有再想起晉文,也許他也在與不同的女人約會,哦,不,我差點忘記,我已經包下他,這一個月裏他要做的不過是等我的電話,枯坐,等待,他隻有我,可是我根本不願想起他,這是恥辱。
他不過是牛郎,最下賤的男人。
從酒吧裏出來,人影綽約,我已經醉得分不清南北。夥伴不知去了哪裏,也許繼續歡樂,無人知我退場。
可是晉文站在對麵,他穿著藍色豎條紋襯衫,他走過來,抱住我,讓我貼近了他的胸膛。他說微瀾,你怎麽喝的這樣醉?
他已然將自己當做我丈夫,勸慰說,女孩子家,真的不該這樣喝酒,萬一被人占了便宜怎麽辦?
我推開他,你是誰?要你管,你不過是牛郎。花錢就能買回來的下作東西。
我看見他青白的臉色,在朦朧夜色中蒼白到透明,我心中酸澀,卻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寧願他轉身離開,除了蘇和宋啟修,從來沒有人受得了我的脾氣。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生。從來不是。
他走過來,扶起我,他說,微瀾,你不要賭氣。我送你回去。
我靠著他,靜默沉湎。我在想,是不是該拒絕。
出租車來,我說,去洛陽道。
狡兔三窟,洛陽道有我小窩。
他將我洗幹淨,連牙都替我刷,我含著一口泡沫吻上去。他的,我的,全是薄荷香氛。
他撫摸我,親吻我,進入我。他呢喃,微瀾,微瀾。我在他纏綿的口舌中聽見自己的姓名,從未發覺微瀾這兩個字如此好聽。微瀾——緩緩吐出來,帶著細微歎息,短短兩字,已是動人情話。
醒來時廚房裏叮叮響動,是他早早去超市買了食材,他穿著圍兜,卷著袖子,蔥薑蒜細細切,他在做魚。我聞到腥味,帶些香豔氣息。
我渾身上下隻一件襯衫,他舉起手說,微瀾,過來過來,幫我卷一卷袖子。
我笑,從背後貼住他,折他的衣袖,一二三,緩緩,吞吐氣息,他耳垂已發紅。我忍不住親吻,他偏頭一躲,他說別鬧,等等有魚吃。
我圈住他,光著腳,臉貼著他的背。我說,晉文,你知道嗎?從小我發誓要嫁給會為我蒸魚的男人。
晉文說,要不然你嫁給我?
我說好,我嫁給你。
後來魚起鍋,香噴噴在桌上冒熱氣。
晉文說,微瀾你知道嗎?我從小漁村來,小時候吃魚吃得在飯桌上哭。可是天生會做魚,人人都誇好吃。
他說微瀾,我們回汐川好不好?
我吃一口白嫩魚肉,點頭說,好啊。你養我。
晉文說,我養你,去做苦工或是賠笑臉,我都養你。
我說,晉文,你這個傻瓜。
晉文抱著我,吻我說,你才傻,我這樣的人,你也肯認真。
我說,要在一起。
晉文說,我愛你,請你相信,我愛你。
可是時光這樣短,每每匆匆。
相逢
春去春又回,可是年華早已經不再。
二十年間匆匆一瞥,隻說一句白駒過隙,真是殘忍。
初見時他風華正茂,白璧無瑕的麵龐,蓮花似的妖嬈身姿。長在紅幟的欲念深淵中,人人都想來攀折,他是萬眾寵兒,一顰一笑都有人追尋有人狂熱,全世界都矚目。
而今正是最最落魄時,他的臉,早已不複當年風貌。依稀看得出輪廓,卻是怎麽也想不到他就是當初俊秀雅致的晉文了。還有一身落魄,疾病與貧窮,拖家帶口。他是沒有臉見她的。想躲,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晉文,哪裏還有晉文?晉文早已改名換姓,今日叫林成誌,連名字都這般俗不可耐。
歲月割開雲泥之別,二十年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早已凋萎。
而她依舊美麗,二十年間幾乎沒有變過,她與記憶中一般模樣,還是他夢中的小姑娘。她在他懷裏安睡,他看她一夜,整整一夜,細微神態都記得清清楚楚,似一幅畫,高高懸掛在枯海似的心中。每一天都仿佛是末日,因他明知絕不會長久,卻還要勾引她,誘惑她,欺哄她入他情網,此後長相思,長相憶,卻不能長相依。
他看著她,化作石像,再也不能動。
她還是喚他,“晉文,傷口好些嗎?還疼不疼?”
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晉文,二十年前的晉文,她從不曾離開,生活從不曾改變,他從不曾向可怕的命運低頭,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所有的苦難與傷痛都因她唇邊清澈笑容而隨煙滅散。
她的影像漸漸模糊,他說:“微瀾,微瀾。”觸到臉頰,原來淚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溫暖的身體。她比往日豐腴,而他已然瘦得脫了形,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說:“微瀾,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夢到你。也許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賜給我最後的美夢,真好,以假亂真。我已經完滿,不再有遺憾。”
她聲音微顫,“不,怎麽會沒有遺憾。晉文,你還沒有聽我說愛你。”
他緘默不語,隻是緊緊環抱住她,一雙粗糙的手,用盡全力地擁抱。
她說:“晉文,我愛你。”
他笑一笑,恍恍然說:“這個夢真好。”
她推開他,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晉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給我做的魚,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樣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記。晉文,你呢?有沒有想念我?”
二十年的離別,她當做二十天,沒有關係,時間有什麽關係,它清晰地一刀一刀劃過她的皮膚,卻讓記憶愈發深刻而鮮明。她忘不了,走不出迷局,是她畫地為牢,甘願做往事囚徒。
她說:“程謹言說,一旦我找到你,就要一槍了解了你。我不敢,連你一星半點的消息都不敢聽。可是晉文,程謹言終於死了,所以,所以我來找你。晉文……”她再說不下去,他將她抱進懷裏,任她悶聲哭泣。他輕輕拍她的背,輕輕說:“微瀾,不要傷心,他始終還是關愛你,不然不會這樣對我。哪個父親受得了女兒跟著我這樣的男人?他其實心疼你,不想你跟我受委屈而已。”
他始終知曉她心境。
她的苦與樂,恒久地記掛在他心上。
他聽聞她結婚,聽聞她生子,或是又聽聞她的不羈生活。
起初恨自己恨程謹言,到最後卻隻剩下心疼。
可是他不能見她,二十年,歲月將所剩無幾的情念磨礪到怎樣的淒惘卑微。
他說:“我已經結婚生子。微瀾,一切都倒不回。覆水難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她抬起頭,掏出手帕來拭幹了淚,換了輕鬆語調,回他:“我也結過婚,也生過孩子,我早已經人老珠黃,無人肯收。所以隻好來找舊情人,渴望昔日情誼依舊在。我隻等你說愛我。”
他說:“你已經看到,我早已經不是往日模樣。你看——”他摸著麵皮,寂寞譏笑,“這張臉,黑黃黑黃,長滿褶皺。我在泥地裏打滾太多次,爬都爬不起來,滿身汙穢,以前就配不上你,現在更是。微瀾,你有那樣好的生活可以繼續,為什麽非要鑽牛角尖?”
她今日臉上沒有妝,眼角殘餘歲月痕跡,一張素麵,來貼他粗糙枯敗的麵龐。她依著他,緊靠他,她說:“晉文,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二十歲那年一般,那樣深切狂熱地愛過一個人。二十歲時,他們可以說我是年少輕狂,是鬼迷心竅。可一直到四十歲,我還是那樣熱烈地如二十年前一般愛著你。這不是鑽牛角尖,這是為我可憐的愛情尋一個出口。晉文,所有的阻礙都不是阻礙,隻要你別再推開我。”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她笑,“這是報複嗎?二十年前你求婚時,我也這麽說過你。”
他輕輕歎息,“微瀾,我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愛你。最榮幸是被你愛。可是……”
她截斷他的話,從包裏取出深藍色絨線盒子,打開來,是二十年前的一隻鉑金戒,極其簡單的款式,一顆鑽也沒有。她將戒指遞給他,“我們早就結過婚,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從來都隻是彼此唯一,誰也別想再來拆散我們。”
又問:“你的那一隻呢?”
他說:“不見了。”
“我不信。”說著要搜他身,又來解他扣子,被他一把抓住,皺眉說,“微瀾,不要孩子氣。”
“唉,我都已經四十歲,孩子氣?隻有你會這樣說。”
他取下頸上紅繩,戒指栓在中央。
她搶過來,拆散了繩子,將他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取下來一甩手從窗戶扔出去,也不看他什麽樣表情,隻低頭徑自將鉑金戒套上他無名指。再將女戒遞給他,“我比你誠心,早就為我們的婚戒騰出地方。”
他捏著戒指,遲遲不肯相與。
他說:“微瀾,你不明白。我已經是廢人……其實,說得更清楚些,我已經不是男人,再也不能讓你快樂。微瀾,我不能了,再不能了。你看,以前我擔不起男人兩個字,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不是男人了。”
他決絕說完,她也不過靜靜看著他,那樣平靜而安寧,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她始終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想念他,從始至終沒有望見生活的全貌。他已將話說明白,一身瘡疤都抖落在她眼前,她總該放棄。沒有女人能夠忍受,絕沒有。
程微瀾平靜開口,低聲道:“我都知道,父親那時做的事情,他後來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訴我。林瑞聰並不是你親生兒子,你與王鳳嬌結婚不過是落難相幫。你對她她對你,到今天都已經足夠。”
忽而輕笑,輕撫他臉龐,沉醉在他溫柔憐惜的雙眼裏。
他聽見她說:“上個月程謹言病危,我已經做過子宮摘除手術。離婚協議也早已經簽好。晉文,這些年我活得很混亂,我已經不再年輕也不再純潔,晉文,你還要我嗎?”
他抱著她,緊緊,心口顫動,疼痛蔓延全身,他已然說不出話來,隻得緊緊依靠,從來隻有彼此,擁抱如相逢初日,二十年的分離不過一瞬。閉上眼再睜開眼,她已經回來。很好,這已經很好,苦難與折磨都已遠離,愛無須計較。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他說:“微瀾,我愛你。請相信我,我愛你。”
她親吻他曾說愛她的嘴角,狠狠點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殘酷的生活令他日漸枯槁,在錢幣中掙紮,烈日裏暴曬或大雨中行走,在泥濘的土地上勞作,他滿手繭,滿臉皺紋,他迅速老去,變得醜陋,粗俗,羸弱,不堪一擊。可是無論多麽貧窮,無知,粗俗,病弱,自始至終永恒保有著他對她的愛,其實他從不曾老去,他是她記憶中白首相攜的戀人,曆久彌香,永不老去。
你若不來,我就不老。
在病房門前,未央敲一敲輪椅扶手,示意程景行停下來。
未央有些踟躕,或者說是懼怕,“可不可以不要進去?”
程景行蹲下身子來,握住她的手,安慰說:“不過是一場會麵,當做陌生人也不可以嗎?我想,你需要父母關懷,跨出這一步,也許未來會有新麵貌。”
未央搖頭,“不是排斥,是懼怕。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從小習慣過孤兒式的生活,母愛不過憑空虛想。如是禮貌招呼還好,萬一我撐不住大哭,怎麽辦?你不是不了解她,我們兩個怎麽也演不來母女相認的感人場麵。相見不如懷念,你看,我口口聲聲喊你舅舅,卻從來不肯稱她一句母親,不是怨恨,是麻木。突如其來給我安插一個媽媽,如芒在背。現在已經很好,就這樣吧,好不好?”
程景行慢慢捏著她的手說,“其實我根本不想你去見她,萬一她真要認你,給你一筆錢,供你讀書,再帶你離開,去歐洲去北美,你們一家團聚,多感人的場麵。可是未央,到時候我真不知道還能怎麽留住你。說起來,卻是可憐可笑,我能留得住你的,不過是財勢罷了。對你下手?不,以前可能會,但現在怎麽忍心。看你皺一下眉頭我都覺得難受。”
“說的我肉緊。”未央捧著他的臉,笑說,“怎麽這樣妄自菲薄?程景行明明還有一副蓋世無雙的偉岸身軀,隨便一個媚眼拋來,哪個女人不中招?”
程景行道:“別來恭維我,一張老臉,哪裏比得上外頭青春少年風華正茂。”神情似深閨婦人,滿心怨憤。
未央道:“博同情?我可不吃這一套。”
程景行看著她,低聲說:“未央,答應我,無論她說什麽,你都不要離開。”
未央笑著說:“我喜歡你害怕失去我時的樣子。”
門開了,有人說:“我也喜歡。”
程景行站起身來,轉過臉去,是程微瀾從病房裏走出來,反手已經帶上門,似乎根本就不是來一家團聚。
程景行沉著臉,喊一聲:“二姐。”
程微瀾對未央笑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又對程景行道:“勞煩你讓一讓,我與未央有知心話要說。”
他不肯,老母雞似的護住她,似乎當真怕程微瀾動手,“不行,她行動不便,需我在一旁照顧。”
程微瀾冷嘲:“等談完話,我給你電話。不然你真要在這聽我說你壞話?雖然我並不介意,但你得先保證無論我說了什麽你都不許插嘴不許動手。”
程景行亦生怒氣,頂回去說:“那不必談了,我先帶未央回去。二姐請自便。”
程微瀾不疾不徐,涼涼道一句:“我的女兒,你說帶走就帶走,未免太不講道理。你們之間什麽關係?說到底你也不是她親舅舅,這樣熱心腸地招呼著,可不像你風格。要麽就是你看上我女兒,那——景行,過幾年興許你還要叫我一聲丈母娘,現在這樣囂張,不懂禮貌,以後可沒你好果子吃。”
程景行自認說不過她,直截了當地推著輪椅要走。卻是未央握了他的手,抬頭望他,輕聲說,“舅舅,給我十分鍾。”
他看一看程微瀾再看一看未央,不忍心拒絕,“好,至多十分鍾,到時間我們就走。”
程微瀾還在說:“十分鍾?怕我偷偷把人帶走嗎?你的惡形惡狀一整夜都說不完,看來我得整理整理,挑緊要的說。啊,就說你與白蘭之間恩恩愛愛事跡好不好?或者說你十五歲就破了童子身,十六歲帶人上酒店……”
程景行回頭,狠瞪她一眼,“程微瀾你適可而止。”他焦灼,仿佛犯了錯,還要去看未央,見她偷偷抿嘴笑,一時怒火中燒。
程微瀾來接輪椅,推著未央往旁邊辦公室走,“同醫生說好,留這間空著。”趕緊關上了門,轉過臉來,麵對未央,卻有些局促。
程微瀾笑笑說:“我與女兒相處時間不多,與十幾歲的女孩子該如何交流我不甚了解。接下來,如有傷害到你的地方,請不要介意。”
未央點點頭,“我也是。”
程微瀾將長發撥到肩後,微笑,她如此美麗,看著眼前的林未央,像照鏡,望見二十年前的自己,另一個自己。但願她命好,條條路都是坦途,不要與她一般辛苦,她的路隨壯烈,但太艱難。
“我想,應該同你說說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十分鍾一定不夠,估算一下,大概一小時左右,我們把門反鎖,讓他等,最多他踢門,鎖壞了還是他來賠。”
對峙
“開始並不驚心動魄,結束也沒有漫天花雨,最可圈可點的是我們相愛,這是一件至艱難的事。”
煙圈溶成一片灰藍迷霧,她的麵容掩藏在朦朧之中,嫋嫋似舊日年華,春猶在。她略顯鬆弛的麵龐與下垂的眼角都已經隱約退散,她說話時心有微光,融融恒暖如初日。
未央問:“你們要在一起嗎?”
程微瀾回答,“我們已經分開太久。”
接下來卻是沉默,兩母女個有心思。程微瀾看著未央微蹙的眉心,心有千千結,到底,繞死了解不開。
未央的眼瞳中含著防備,到底她並不是見了生母一頭熱的小姑娘,很好,足夠冷情足夠冷靜才能免去諸多傷痛。她咬唇,終究說出口:“他不富有,也不是分智慧,其實是貧窮與病弱,他甚至沉迷賭博,除了體力活什麽都不會。再也許他已不如往日會看人臉色討人歡心,他一無所長,唯有一點點心念,請你不要傷害他。”
程微瀾驀地笑出聲來,搖搖頭,無奈地看著未央,“你現在都口氣猶如嫁女兒。像一隻老母雞一樣護著他,生怕我來搶。”
未央覺得尷尬,垂下眼瞼避開她熱辣辣目光。
良久,程微瀾才收斂了笑容,看著未央臉頰紅紅,也不好再調笑,“他早已經是成年人,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就算他信錯人,也要自己負責到底。未央,他真好命,有個這樣幫護他的女兒。”
未央低著頭,細歎,“他畢竟是我最愛的男人。我並不想把他讓給誰。說實話,看見你們在一起,我滿心嫉妒。擁有從來不完美,完美的人人都想要來分一杯羹。我寧願你從來不出現。”
程微瀾輕笑,“景行要是聽見這句話,一定氣得抓狂,說不定立馬就要趕晉文去天涯海角,讓你們永不相見。”
未央有些賭氣,低聲說:“搶走我的男人,還要來挖苦我。你真是霸道。”細聽去,竟有幾分嬌氣,到底還是孩子。
程微瀾但笑不語,容未央第一次在生母麵前露出些小女兒小心性,她覺得快樂,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煙火氣息漸漸彌散開來,沁入肌骨的迷人姿態,她唇色淺淡,稍稍彎曲,已是動人心魄的美麗。
目光又落到未央的傷腿上,問:“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未央心中一緊,不願說,不願揭自己瘡疤,血琳琳的傷口早已經一層一層包裹好,她又何必來揭?連皮帶肉撕開去的痛苦實在難耐,做縮頭烏龜好過沙場猛士,沒有勇氣直麵鮮血。
可程微瀾不容她退卻,伸手撥開她額前略長的留海,看著她的眼睛定定道:“那人下手異常狠,擺明了要你的命。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猜到是誰,或者你已心知肚明,隻是……不敢猜,不願信?”
未央咬著唇,被刺中傷處,不能言語。
“女人的嫉妒實在可怕。”她輕笑,捏一捏未央的臉道,“果然,愛情總讓人盲目。我隻是沒想到你會與老四湊到一塊。可恨他恰是我最最厭惡的一類男人,從小出眾,被身邊的女人寵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素來瞧不起女人。一身莫名其妙的傲氣,總覺得世界由他掌控,人人都要聽他說,半點置喙餘地沒有。他最適合去日本,每天有妻子跪在門口等他。其實不過發大夢,舍不得封建社會早早過去,沒有機會稱王稱霸後宮三千,也要在家中過過帝王幹癮。哼,他大概是想一邊同白蘭結婚,一邊養著你做情人。完全沒有羞恥心的男人,自以為是得討厭。不過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半路殺出來,攪亂他黃粱大夢。他現在一定在牆外急得跳腳,生怕我帶走你。男人就是賤,到失去才知道追著挽留,其實早已經沒有用。程景行這種人,一定要領教到厲害才會服軟,不然永遠是自大狂。”
罵完了,停一停,問未央,“你真心喜歡他?要知道,他又老又醜又無趣,無非是口袋裏沉甸甸,比他好的男人多得是。要真跟他在一起,等你三十歲他早已經老得不行,嫉妒心又重,弄不好天天懷疑你在外頭養小白臉。像更年期,一天要吵十幾回。”
未央忍不住笑,輕應一聲,微微歎息說:“嗯,我喜歡他。他並不十分好,但我迷戀上他皺著眉,怒而不發時拉扯領帶的樣子。他很好,雖然我也說不上究竟好在哪裏。但,兜兜轉轉居然就這樣發生,回頭時已不可逆。”
程微瀾眯著眼,似乎在回想,繼而笑說:“是不錯。所謂成熟男人的風韻,最能騙十幾歲小女孩。那麽……他與白蘭的事呢,你是怎麽想的?”
未央心中一刺,如鯁在喉,踟躕半晌,方說:“一切到他結婚時終止。我正倒計時。其實我應該在二十幾歲遇見他,我們都會少去許多顧慮。我和他之間相距永遠無法跨越的十三年,他認為我太年少,不懂愛,終有一天高飛離開。而他卻太世故,太自負,不肯低頭不肯犧牲。他是商人,事事都怕虧本無回報。要他為愛付出,基本上是天方夜譚。”
程微瀾嗤笑:“破德性。爛人一個,我們不要談他。浪費時間。”
笑過,又沉吟道:“未央,你恨過我嗎?”
未央一愣,未想到她突然發問,這問題實在陌生,又突如其來,林未央從不曾擁有過,便不知為何要恨,一時想不到答案,隻得如實說:“我不知道。”
程微瀾欣然微笑,緩緩走近,她穿柔軟平跟鞋,走來並無擾人聲響,未央覺得,這一刻時光溫柔如水,可以清晰地聽見陽光落在地板上細碎驚詫。聽聞她說:“未央,讓我抱抱你。”
“嗯。”未央輕哼,亦將她輕輕環抱。
她心緒平緩,切切囑咐:“未央,生活很艱難,你要一直勇敢。”
未央點點頭,爾後緘默。共享胸腔悸動。
生命中第一次投入母親懷抱,她應當熱淚盈眶或是泣不成聲,但此刻心中萌生出一襲安寧,出乎意料的平靜。它來,便來。不來,她一樣安好。她的生命貧瘠而荒蕪,展露在眼前的一望無際的龜裂大地,烈日的曝曬中苦苦掙紮。到現在已經十分好,她一路上遇到許多人,給與她點滴雨露,她便向日生長,興許再過一些時日,還會開出潔白花束。
活難,死也不易,從來沒有奇跡,隻有一點點希望滋養幹涸的生命。
出門去時,程景行已經等得不耐,即刻接過輪椅要走,又聞到她身上濃重的煙味,責難那杆老煙槍,“當著小孩子的麵抽那麽凶,你就不怕帶壞她?”
程微瀾譏誚道:“別裝乖,假得很。難道你不抽?未央是我女兒,要管教也是我的事。你是什麽身份,指手畫腳真礙眼。或者你想同我爭撫養權?要做她養父?”
程景行回斥道:“看來未央應該少與你接觸,二姐,你的言行舉止都稱不上是良好典範。”
程微瀾笑得高深莫測,走過他身邊,低聲道:“什麽是壞?不聽你安排嗎?景行,我十分期待你失算時的頹然模樣,想想就讓人心情愉悅。”又彎下身子親一親未央的臉,“我去陪你父親。明天再見。”
待她回病房,程景行警惕地問:“明天要做什麽?”
未央道:“她要來同我聊天而已。”
程景行鬧別扭,冷哼道:“有什麽可聊?尖酸刻薄。”又問,“她同你說了什麽?”
未央裝傻,忍著笑看他,“說太多,你問哪一件?”
程景行思量許久,仍是欲言又止。推到電梯才說:“關於我,她同你說了我什麽?你不要隨便相信,在程家她便一直嫉恨我。”
“你就這麽怕她說你壞話?今年幾歲?鬧這種小脾氣?”
程景行低咒一句,閉上嘴生悶氣。見未央偷笑,又怒起來,煩躁道:“總之你們親母女一定一個鼻孔出氣。”
停一停又說:“我不過怕你誤會。”
未央道:“哦?有什麽事會使得我誤會?”
他咬牙,“沒有。”
未央玩笑道:“她說你極其無趣,情人節連花都不肯訂一束。尤其瞧不起女人,是典型自大狂。還說你人老珠黃,根本配不上我。還擔心再過十年,你在床上動彈不得,我又得另覓佳婿,麻煩得很。”
程景行氣得罵粗口。忍著沒把她扔上床,還是妥妥帖帖照顧好,可轉手就鎖了門。一雙眼陰霾,緊緊盯住她幸災樂禍的笑容,瞋目裂眥,恨恨道:“你信嗎?”
未央反問:“信什麽?”
他怒極反笑,卻是陰惻惻,寒森森,後頭設好了陰謀詭計等著,“信不信二十年後舅舅還能弄得你下不了床?”
未央瞧他斤斤計較小模樣,樂不可支,臉頰都笑得酸痛,還要裝乖裝無辜,猛點頭,“當然信啦,我不是說過,舅舅你又粗又長又堅 挺?”
轉一轉眼珠接著說:“不過俗話說得好,隻要功夫下的深 一日夫妻百日恩。後宮佳麗三千人,鐵杵磨成繡花針。所以說,舅舅,還是節製點好,不然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也許就是又細又短又柔軟的小豆角了。”說完自己捂著嘴一陣笑,笑得他麵色越發陰沉,四周危險重重,他頭頂烏雲密布,暴風雨就要來。可憐她瘸了腿,還隻顧著樂嗬,跑不了。
五分鍾過去,他看著她,等著她收斂。才欺近了,沉聲問:“笑完了?好笑嗎?”
未央不怕死地點頭,“還成,春天的小豆角什麽樣,你見過沒有?”又死死憋著笑,伸出小拇指來在他眼前彎一彎,“就這樣大小,嗯……”又笑起來,笑倒在床上。
程景行再耐不住,抓牢了她狠狠吻下去,一溜煙還未跳出喉頭的笑聲都被他奪走,隻剩下嗚嗚的掙紮與漸漸急促的呼吸。
他渾身又緊繃起來,咬著她的唇,嚐盡女兒家舌尖香,膩得人渾身酥,骨頭都要軟下來。“鬼丫頭,大白天撩撥我。”
未央要爭辯,又被他啃著,一個音發不出。嗚嗚咽咽,想求饒,又似漫漫呻吟,春夜裏流瀉。
他牽著她的手,去觸他剛硬如鐵的小腹。
她聽見拉鏈悉悉索索響,手已經被他引著伸進去,裏頭熱燙,燒著她微量的指尖。不知何時他已吻到她耳邊,呼著熱氣,沙啞著聲音低吟:“好不好?你說,到底好不好?”
他可憐的男人的自尊心。
未央躲著他,喘息不定的胸口卻緊貼著他,欲拒還迎,“別,等我把話說完,我有話要問你。”
“不,偏不。”他耍脾氣,手已經伸進去熟練摸索,又脫她衣,更熟練。
可未央突然說:“舅舅,你知道究竟是誰要我的命嗎?”
程景行一窒,手上不停,已經剝光她,扶著她的腿纏住自己,一挺身已經進去。“在查。”
未央被他撞得說話斷斷續續,索性坐起來,坐進他懷裏,一時更深,她忍不住驚呼,他亦是滿頭汗。
“你還是要與白蘭結婚嗎?”
他不肯言語,低頭來堵住她嘴,吞噬,遮掩謎題。
但一切不會就此結束,到最後,他穿衣,背對她。
她低聲,喃喃自語,“原來你依舊要和她在一起。”
他回頭來,望見她落寞的影,皺眉問:“二姐跟你說了什麽?”
未央翻過身去,不想再多看一眼,虛偽又自私的臉。
“年少時都會愛錯人,太輕狂太自信,總以為愛可以改變一切,想想真是傻,憑什麽覺得自己能打動你?又不是童話故事,真有灰姑娘的水晶鞋等我穿?我隻是有些難過,原來你說心疼我都是假,不過是男女間的遊戲,做不得真,是不是?最終你還是堅持你的一條路,但無論如何,不再與我有關。容我再問最後一句,如果我當日死了,舅舅是不是還會與白蘭結婚呢?”
他俯下身來,從背後抱緊她,他心中莫名懼怕,仿佛開一道裂口,有什麽正在陷落,簌簌之聲充斥耳畔,整個世界隨之坍塌。會不會?他居然無法回答。隻能唇齒間親吻,聊以慰藉。
他在耳邊低聲歎,“不要胡思亂想。”
她便笑了,清冷寂寥如寒夜月輝,觸手可及,卻又相隔萬裏,“我替你答吧,人死燈滅,何必為死人苦惱,生活依舊繼續,大把人排著隊等你愛。地球缺了誰一樣轉,這世上誰是誰的唯一?”
她說:“舅舅,我答得好不好?”
他卻隻是看著她,盯牢她,最後卻不忍再麵對她眼中傾斜而出的悲傷,轉過臉去,惱羞成怒,“無論發生了什麽,林未央,你別想走。”
決絕
他未曾料到,她竟如此。
一早程微瀾就來接未央,後頭還跟著保鏢,浩浩蕩蕩殺過來,進門隻問:“收拾好了嗎?”
未央卻是兩手空空,答:“並沒有設麽可帶走的。”
程景行還未回過神來,未央就要走,轉身時連一個眼神都不留個他,似乎已是死了心,絲毫留戀也無。
他往前兩步,擰住她手腕,一把將她拖回來,牢牢製在懷裏,抬眼去看程微瀾,卻是一臉春風得意,好整以暇觀覽他此刻焦急,“你要幹什麽?”
程微瀾仍舊站在原地,根本不講他放在眼裏,懶懶答道:“我們全家正要移民去溫哥華,那裏生活悠閑,以後有空來作客,記得帶上茶葉香煙。過兩年未央結婚一定寄請帖給你,屆時賞臉觀禮,哦,對了,還要記得帶上大紅包,送一張婚床如何?鴛鴦百子被啊,還是半圓形,新郎一定感激你,真是十分十分稱職的好舅舅。”
他一句一句聽下去,胸中火勢灼灼上湧,燒得五髒六腑都成了焦炭,若換了別人,早就揮拳上去打個痛快,現下還需忍著,忍過了這口氣,定一定,仍是怒容滿麵,抓著未央質問道:“你要跟她走?”
未央點點頭,冷然道:“不要鬧得大家麵子上都掛不住。”
這一句乃一記重拳,用了十分力道,狠狠砸在他胸上,心肺被擠壓得將欲窒息,若再咳一聲,喉頭一定湧出血來。
他震怒,望著她低垂的眼眸,不肯鬆手,“你知道她是什麽人?才認得一兩天,招招手就跟人走,在我這捧在手心裏寵著卻絲毫不留戀。就是條狗我也養熟了,你他媽怎麽就這麽賤呢?”
未等未央反擊,程微瀾已經截斷他,“程景行你嘴巴放幹淨點。你以為你是誰?招招手所有人都要來在你腳底下諂媚?未央不同我走,留下來做什麽?當你的地下情人?也不知道那一天被白蘭再埋一次,興許到時候你已另結新歡,巴不得白蘭幫你解決舊情人。嗬——你恨她說走就走,自己又多講情意?明知道她被白蘭弄得差點丟了命,卻連一句話都沒有。做男人到了你這份上,也真是悲哀,齷齪到了極點,多看一眼都令人生厭。”
“不關你事,少在這胡說八道。”轉而又去看未央,眼中已有祈求顏色,但可惜她已轉過臉去,就此錯過,“你腿還沒有好全,好好呆著,不要逼我留你。”
未央垂目看著地板,自嘲說:“就這樣吧,外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何苦費盡心思留我一個?開著你的豪華車去校區兜一圈,一定有又聽話又幹淨的學生妹上鉤,還不介意你是有婦之夫,豈不輕鬆?”
程景行冷笑道:“看來你今天鐵了心要走。”
未央道:“從你那裏拿的錢都還你,行李不帶走一件。從此再無瓜葛,你生老病死富貴落魄都與我無關。”又將從前鑰匙放在桌上,“這個也還你。”
程景行道:“你以為,你想走就能走?”又對程微瀾道:“你洗錢的證據我可還留著,不怕死了?敢來爭我的東西。”
程微瀾扶著未央坐上輪椅,無所謂地笑道:“你去嘛,最好去找白局長,看看那些證據還有沒有用。知道是誰請我來?自然是白局長和他的寶貝女兒。兩條路由我選,要麽我帶未央走,他白家允我種種好處,要麽……就是等白蘭發了瘋繼續來殺她。你說,我該選那一條?或者你提供第三條路由你負責未央安全,算了,這第三條路就是條死胡同,誰都知道你差點從墓地裏刨出一具屍體。我勸你放手,乖乖回去做你的白家女婿,靠著泰山大人背景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做全國首富,揚名立萬。但我真想不明白你哪來那般魅力將白蘭迷得神魂顛倒,聽說你要悔婚,整個人都變了,一身戾氣,我見著都害怕。”
繼而拉開他拽著未央的手,轉了輪椅的方向,欲走,“差點忘記,白局長叫我帶一句話來。世上沒有後悔藥售,凡事權衡利弊再做決定,不要因小失大,累累重負你扛不起。”
他已然失了主導,回視她,已無先前氣勢,但仍要死撐,不鬆口,“你這是要與我作對?你有幾斤幾兩重?找回了老情人,膽子肥壯不少。”
程微瀾道:“不,我哪裏敢和程先生作對,要逼你的是白家父女,有膽子去對付他們。別總撿著小孩子欺負。二姐最後也給你一個忠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腳踏兩條船,反而摔死在陰溝裏。”
說話間已然將未央推門去,卻聽他在身後咬牙道:“林未央,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自始至終,她都不看他。
她決絕的背影深刻在他心中,暗夜裏一遍又一遍回放,躲也躲不掉。閉上眼,又全是她低眉淺笑,微涼的指尖與慧黠的雙眼,一顰一笑都清晰可見。他在深夜裏,輾轉難眠,早起時懷中仍有她溫暖身體,一瞬間幹幹淨淨抽離,一句話不留下,幹脆得令人發指。他著實恨她恨得入骨。
又是思念,長相思,三四天不見已噬骨,反複思量,心緒難安。
而林未央呢。在洛陽道的小別墅裏,有父有母,還有一條憨傻古牧,日子過得不能再好。
林晉文在廚房裏忙碌,未央閑得慌,無聊在客廳一個接一個換頻道,程微瀾懶洋洋下樓來,倒一杯水,盤腿坐在沙發裏,長發蓬鬆,未全醒,睡眼惺忪。
未央看一看掛鍾,又看那渾身發軟的女人,“建議你九點之前起床,十二點之前睡覺。生活規律才有好身體。不然老起來快得驚人,也許今天晚上通宵,睡醒了起來已是滿臉魚尾紋。”
程微瀾打一個嗬欠,又癱倒在沙發上,“少來,誰像你,十七歲就過苦行僧生活,十一點睡七點起,漫漫長日要怎麽打發?”
未央搖搖頭,滿臉的不讚同,“不聽勸,遲早要後悔。”
程微瀾已經拍桌,“求求你不要事事都像老媽子似的教訓我,我倆的身份簡直要調換過來。”
未央關了電視,笑嘻嘻湊過去,“是嘛?不如你叫我一聲聽聽,讓我找找感覺。”
程微瀾撿了軟枕就砸過去,未央伏低了身子躲過去,抱著枕頭嘲笑道:“瞧瞧,不中用了是不是?叫你少喝酒多做運動,少吃豬肉多吃魚。”
程微瀾氣得把林晉文從廚房裏叫出來,換一臉肅然,沉聲道:“小孩子的教育問題果然令人頭痛,你看她這樣沒大沒小,再不治一治,將來弄不好一不開心就抓著我們兩個老人家抽一頓,不行,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她。”
林晉文穿著圍裙兩邊討饒,卻不見成效,“行行好,一人少說成不成?我的魚都要糊了,再鬧下去午飯你們自己弄。”
未央無所謂,“好啊,反正我自己能做。”
程微瀾卻是緊張起來,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這可是你說的,就罰你今天中午站牆角,看我們吃。”又擺擺手,催林晉文去做飯,“晉文你快進去,我剛起來,胃已經在惡聲惡氣叫喚。”
“天天要吵一回,哪裏像母女,跟婆媳似的。”
未央壓低了聲音喊程微瀾一聲:“惡婆婆。”
程微瀾瞪她,一腳踹過去,“不孝女,當心雷公老爺劈傻你。”
一個念頭起來,又想著幸災樂禍,撩撥她,“程景行那邊一點動作沒有,你說他是不是真就這樣放手,隨你去。”
未央麵部表情地回視她,說起話來一點起伏沒有,“哦,那更好。了卻許多麻煩事。”
程微瀾不甘心,繼續逼問:“難道你甘心就這樣算了?眼睜睜看他與白蘭結婚?”
未央反問:“不然怎樣?大鬧禮堂?我又不是你,腦筋哪能歪到那種程度。”
又被她氣到,程微瀾惡狠狠罵回去,“牙尖嘴利虎姑婆,活該一輩子嫁不出去。”想想又覺得驚悚,“不不不,你嫁不出去還不是折磨我?哎,幹脆二十歲就找個老實男人,把你送出門,免得打擾我與晉文二人世界。”
未央扔個白眼給她,不理會。
聽她又繼續倒她那一肚子餿主意,“不如安排你在景行結婚前與人訂婚,哈,還要滿世界發請帖,倒是他一定吃醋,氣到肝髒爆裂,想想真過癮。這麽些年還沒見過他吃癟,有個女兒真是不錯,勾搭到仇人,隻需我動一動手指,就能把宿敵折磨的生不如死。哎,看來你雖然難相處了些,但也不是一無是處。”
說到對付程景行,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容光煥發,“就這麽辦,訂婚禮要萬眾矚目,全城張望。男主角一定英俊多金才華橫溢,最主要比他年輕比他體貼比他浪漫。”
未央又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一個接一個換台,“才起床又做白日夢。你從哪裏拉出來個白馬王子肯娶我?拜托,能不能想些正常點的事情。你應該學著做做飯,看看,渾身上下哪裏有女人樣子。”
“行啦,你就是嫉妒我命好,不跟你爭。”她已經從茶幾小屜裏翻出手機來,在大海裏撈針,在電話簿中尋找絕世好男人,“找到了!”
她那著手機在未央眼前晃,一按鍵已經撥出去,笑起來狐狸似的陰險。
懷孕
宋遠東交上新女朋友,十分殷情地往來接送。纏綿愛河,不能自已。到四月底已經發出請柬,邀親朋好友都來參加訂婚典禮。
今日出門來,在老式餐廳裏見雙方家長,宋遠東父母已過世,斜對麵坐著的是他長兄宋啟修,四十出頭的男人氣度雍容,沒有禿得發亮的腦門也沒有孕婦似的將軍肚,眉眼間大氣平和,聽說今年已選做市長,文韜武略,才貌雙全,乃是百分百完美男人。
宋遠東湊過來,低聲問:“總看我大哥做什麽?想起來今天我才是男主角,多少給點麵子,不要一見麵就被老男人迷走嘛。雖然我深知,你極好這一口。”
身旁,程微瀾與宋啟修敘舊,相談甚歡,林晉文偶爾才說一兩句,亦是說的舊事了。未央遮一遮嘴唇,側身,同宋遠東細語,“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答應她胡來,連你大哥都請出來,陣勢龐大,就像真要結婚。”
宋遠東說:“三點原因,第一,你母親直接撥電話給我大哥,她有事相求,即便是要出賣我,大哥也是二話不說答應下來。第二,聯手對付程景行難道不是件快樂事?我曾同他打賭,在你的事情上,他一定會栽跟頭。他要輸給我一輛車,何樂而不為?第三,林未央,其實你很不錯,跟你在一起輕鬆愉快,為什麽不答應?也許你現在已經對我心生好感,暗地裏期望程景行別再出現,是不是?”
未央瞟他一眼,暗罵一句神經,轉過臉去悶頭吃飯。
真不明白為什麽要答應程微瀾陪她一起胡鬧,到頭來騎虎難下,自討苦吃。
宋啟修時不時關照,問一問生活學習,未央依舊老一套,裝乖順,低眉順眼服服帖帖,長輩們最喜歡這一類,直誇她嫻靜可人,教訓起宋遠東又是另一副冷麵孔,森森地嚇人,警告他從此不許再出去亂逛,一定切切實實寵著她,不然立刻截斷他經濟來源。
未央卻是第一次見宋遠東露出這般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模樣,連個反抗的眼神都沒有,隻顧著點頭,說,是是是,以後嬌妻在側,哪裏還敢造次,一定努力工作,為國為家。
未央好不容易憋住笑,幸災樂禍地湊到他耳邊去說:“未想到原來你在家也是乖乖仔,瞧你可憐巴巴的小模樣,看著真想捏一把。”
宋遠東大窘,還要掩住尷尬,皺眉瞪她,在桌子底下撞她的膝蓋,一本正經,“嘴巴這麽叼毒,以後一定天天喂你吃黃連心。苦得你開不了口。”
未央手伸過去狠狠擰他一把,看他疼得眉眼皺成一團,笑得開心,“來嘛來嘛,小姐姐怕你不成?”
宋遠東咬牙,還要麵帶微笑,“成,回頭再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恰時等到程景行攜了白蘭來,遇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打情罵俏的場麵,當時臉就沉下來,狠狠瞪著未央,看她這些天過來,哪有相思意,分明是白胖了,今日來見家長,還上了妝,白瓷似的好麵皮,遠遠看著就讓人想撲上去狠狠咬她一口。還有那桃紅粉嫩的嘴唇,花瓣是的點綴著一張鮮活生動的臉,比想象中的美過好幾番,那唇,那眉眼,前些天還在身子下麵屈意承歡,轉眼間已經要訂婚要嫁人,這番良辰美景都入他人懷抱。
他捏緊了拳頭,還要與一桌人禮貌問候,程微瀾好棋路,邀了宋啟修坐鎮,他隻得眼睜睜看著她們兩母女在眼前囂張,不但發作不得,還要強裝笑臉,呈上祝福。
再看林未央,那小妖精已經嫋嫋婷婷起身來,笑盈盈喚他一聲,“舅舅,近來可好?”
好,好什麽好。夜夜相思難安眠,高床軟枕,卻是身畔無人,翻來覆去腦中隻有她,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那軟綿綿的身子觸手可及,狠狠揉過來,吞下去,耳邊喊聽她嚶嚶喊:“舅舅,別,別……”想一想都是欲 火焚身,早起來睜開眼,枕邊空無一物,才知是春夢了無痕。
他本以為她不過小女孩鬧鬧脾氣,根本不必去管,等過兩天,玩膩了,想明白了,自然會乖乖回來。誰知她這次有了靠山,底氣足,才一個月,他正思量著晚間去把她接回來,哄一哄,大不了服個軟認個錯,等小人兒回來再收拾不遲。甚至想過推掉婚事,等她幾年也成,橫豎他是男人,耗得起。但又怕到時候自己成了白蘭,等個五六年,想結婚,她卻是還沒玩夠,不肯收心。躊躇間,便受到她與宋遠東訂婚請帖,好得很,她明目張膽地紅杏出牆,不要臉的東西,說走就走,翻臉不認人,現下還要來耀武揚威,什麽玩意。正在氣頭上,便接到電話,程微瀾邀他與白蘭一起去與宋家人吃飯,定一定小兒女成婚細節。
他應承,自然是要去,去看看薄情寡義的林未央抖擻成什麽樣,看他們能好到幾時。
最終見到了,苦的是自己,滿口相思苦,看她與宋遠東親昵模樣,卻又化作酸得蝕牙的陳年老醋,胸腔裏一陣陣浪濤似的翻滾。
真真切切恨得咬牙,嫉妒得發瘋。
宋遠東還要在一旁添油加醋,笑嘻嘻說:“從今以後,我可就小一個輩分,還要開口叫你舅舅,不過為了未央,無所謂啦,你說是不是,好舅舅。”
生米還在鍋子裏燉著,就忙著認親戚,真熱絡,少自作多情,誰要做她舅舅。程景行不說話,一雙眼盯著麵頰微紅的林未央,而林未央望著的,是熱情周到的宋遠東。
程景行極力克製,不去將林未央拖過來掐死她。
便是無心計較程微瀾此刻,那一副看好戲的得意神情,看她那洋洋得意的笑臉,真讓人窩火。
白蘭連忙來解圍,微笑說:“都是年輕人,哪裏還那樣在乎輩分尊稱,隨便喊喊名字就好。”
程景行已然調整好狀態,去與宋啟修攀談,說一說家國天下事,轉開惱人的心緒。而白蘭在與程微瀾你來我往,假惺惺恭維祝賀,問一問林未央與宋遠東訂婚禮準備的如何,又抱怨抱怨自己的婚事繁雜瑣碎,結婚真是頭等煩心事,耗盡心力還難博得眾人好評,卻仍是要極盡所能做到完美,畢竟一生一次。
卻聽未央說:“想來一定忙得很,才多久沒見,舅舅已經瘦了一圈,眼窩都凹進去,不如把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忙過了婚禮再說,別真累壞了,到時候舅媽可心疼死。”
他隻聽見她說,“才多久沒見,舅舅已經瘦了一圈”後頭的完全忽略,心裏頭恨恨想,沒良心的死丫頭,居然還能看得出他瘦下來,還不是相思成疾,這年頭居然做少年事,吃不下睡不香,還要抗死了不去找她,真是難。虧她還有幾分良心,看得出他,為伊消得人憔悴。瞧瞧,定是心疼了不是。想想她心裏頭仍是裝著他,便又高興起來,悶在心裏,傻樂嗬。
白蘭道:“真就是了,半點不聽勸。倒是你們,從前就覺得你與遠東極般配,沒想到當真走到一起,金童玉女,真是令人羨慕。”
未央被她說得羞赧,微微低了頭,麵有桃紅豔色,楚楚動人。宋遠東卻是執了她的手,狠狠捏,回過頭來脈脈含情,感歎道:“緣分有時真是玄妙得很。早些年誰能料到我會遇到未央,甚至會走到一起?說起來還是要感謝舅舅,要不是你將未央找回來,我一定不會有今天的福分能夠娶到她。舅舅,你可是我與未央的大媒人,你放心,到時候一定少不了沉甸甸的媒人紅包。”
聽他一口一個舅舅,叫得好生親熱,程微瀾忍不住要朝他豎起大拇指,真是厲害,三兩句話已經把程景行氣得七竅生煙差一點當場翻臉,但,程微瀾怎麽會隻有這一點點招數,且看下去,定要讓他目不暇接,不整死不放鬆。
程微瀾已朝未央舉杯,勾起唇角,笑得狡詐且陰險,像一隻修煉萬年的老妖精。
昨晚上已經商量好,程微瀾一摔杯子,林未央就要吐。卻不是真吐,不過是捂著嘴,奔去衛生間——裝孕期反應。
未央起先不讚同,“真要這樣玩?當心到時候騎虎難下,他問你要人,拿什麽給?再領養一個?你真當他白癡。再說,用懷孕做要挾,叫他悔婚,這行徑同萬人唾棄的女配角有什麽不同?雖然我並不介意使些手段,但一般來說,狐狸精下場都不好,最終他覺得受騙上當,還是要哭哭啼啼回到老婆身邊。”
程微瀾一臉無賴,攤手,沒所謂,“要是他光是為了孩子,就告訴他,為了你與宋遠東將來的幸福生活,孩子已經打掉,氣死他。若是真愛你,上當受騙又怎樣?弄不好他巴不得為自己的悔婚找個借口。你知道,這件事情上,完全不在於白蘭家有多厲害,那局長能多生猛?過幾年一樣下台來,還能怎樣?弄不好還未走就被黑社會不聲不響幹掉,誰知道?就算程景行悔婚,白局長能有能耐閹掉他?完全不。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程景行確實有能力,累一點苦一點,最終還是能抗得住後果。所以說,這件事的選擇權完全在他,是選擇冒險,或是偏安,他正權衡利弊,冥思苦想。不下猛藥,他怎麽知道愛你愛得難分難舍?”
未央落敗,無奈應承,“你總是有道理,唧唧呱呱一張嘴,誰都說不過你。”
程微瀾道:“別總是一臉委屈,明明我這做母親的大公無私,全然都是為了你和未來女婿好,你還不肯配合。唉……世道顛覆,果然是好人難做。”
未央道:“你看你狐狸精似的狡詐,分明公報私仇。”
“是麽?是狐狸精一樣妖豔吧。”程微瀾臉皮足夠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快快,演練一遍試試,記著一定先反胃,再趕緊捂住嘴,期間不小心送他一記秋波,要有盈盈淚,一心委屈難訴說,欲說還休,吊得他心酸心痛,恨不得一把將你抓進懷裏好好撫慰。”
未央望天,程微瀾那一屋子言情小說果然沒有白看,傳說她三十幾個男朋友都照著書中所述,一個接一個搜尋,都是不同款,滋味妙不可言,哦,不,不是傳說,是據她自己說,隻是壓低了聲音警告她,一個字都不許漏給林晉文,不然要她好看。
未央耐著性子表揚一番,卻聽程微瀾頻頻喊停。
“吐得一點美感都沒有,唉……要懂西子捧心,把自己想象成林黛玉,一顆七竅玲瓏心,一襲傾國傾城貌,無奈遇上薄情郎,相思不能休。一定要眉心微蹙,胸口微疼,眼中含淚,遠遠望過去,一眼就轉開,恰時已流下淚來,如風中百合,花中帶露,楚楚可憐。”傷心傷情地感歎完,又轉嚴肅麵孔,故作正經說,“這樣還能有男人不動心,我就不信。”
未央說:“我哭不出來。”
程微瀾想一想,去喊客廳裏的林晉文,“晉文晉文,去切兩片洋蔥來。用手絹包好,免得熏到我。”
林晉文得令,乖乖辦事。
程微瀾得意,將抱著洋蔥片的手帕塞給未央,“看看,藏袖子裏,要哭的時候在眼睛上抹一把不就好了。你多幸福啊,有個這樣聰明又美麗的母親。來,再演練一遍,確保做到萬無一失。”
未央隻得聽話,那洋蔥果然奇效,熏得兩隻眼睛兔子似的紅通通,望過去,含情脈脈不能言,千萬言語在其中,眉心有千千結,都係君心。看得人心頭肉都揪起來。
程微瀾鼓掌叫好,“不錯不錯,明天我一掉茶杯,你就開始。”
未央不解,問:“為什麽要扔杯子?給我一個眼神不就好?”
程微瀾理所當然回答說:“武俠片裏不都這麽演,盟主以擲杯為令,瓷杯落地,在座人立刻抽刀,一嗡而上把敵手砍得血濺三尺,斷手斷腳。”
未央心裏懷想著程景行被亂刀砍死的場麵,不禁感歎,程微瀾這個女人可真是不好惹。惹上了不死也要脫層皮。
嘖嘖,舅舅真是上輩子作了孽,這輩子要來還。
爭執
程微瀾女士不慎摔落了茶杯,一時牽引出許多往事許多驚奇,是宋啟修親自彎下腰去撿,宋遠東一副‘難得你也有今天’的表情望著宋啟修,笑得玩味,白蘭甚是驚詫,猜測其中原委,程景行知其背後故事,並無太大興趣,而林晉文卻是一臉平和。茶杯未碎,宋啟修撿起來放在角落,卻是林晉文替程微瀾說:“多謝。”兩人的臉色都有細微變化,難追尋。
隻是程微瀾女士完全不在乎他人所想所思,一雙眼睛牢牢盯著程景行,看得他全身發寒。還未來得及瞪回去,就見對麵,林未央突然捂著嘴,一陣幹嘔,片刻已經站起身來急急忙忙往衛生間跑去。
臨轉身那一眼,卻是狠狠震住他。
她眼角有將落未落一滴盈盈淚,鹹鹹澀澀都是她與他畢生解不開情結。碧水寒潭似的眸子裏倒影著他的影,粼粼波光似在風過時微微顫,淺淺漣漪一圈圈播散,有千萬恨,不知向誰說。
他心上猶鈍刀割肉,拉拉雜雜不朽,一絲一絲血脈拉扯地疼。
程微瀾不顧林晉文與宋啟修之間暗湧陣陣,自顧自表揚自己,計劃周密,訓練有素,望著程景行追隨未央而去的傷痛目光,決心再接再厲,所向披靡。
於是又轉頭去看宋遠東,那孩子伶俐,即刻會意,擔憂地問道:“未央怎麽了?是不是吃壞了東西?”
程微瀾表情自然且平和,稍稍帶一些關懷緊張,完美逼真,“不知道,這些天連著總是反胃,吃東西也挑三揀四的,聞不得腥。明天帶她去醫院看看,大約是腸胃炎吧。”
話方說完,便見程景行與白蘭通通變了臉色,白蘭麵色煞白,而程景行卻是愈發肯定了心中想法,更加緊張起來,頻頻去看林未央離開方向,最後終是耐不住,告罪了起身往衛生間去。
可憐白蘭還要強裝笑臉,故作輕鬆,“春天病患多,要當心,不要因為病了而誤了婚事。”
程微瀾笑著點頭,“是啊,小姑娘就是不懂事,愛玩,卻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到底玩不玩得起。不過她命好,有我這個做媽媽的照應著,還好沒出什麽大事,你說是不是?”
白蘭亦不再笑了,斂容相對,“但總管不了一世,孩子大了,也該學著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不然怎麽知道哪條路走得,哪條路是陷阱等著她跳?”
林晉文與宋啟修正聊得順當,這廂女人們也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隻留宋遠東一人看熱鬧,好輕鬆。
程微瀾淡笑道:“有什麽辦法,沒在跟前就算了,明明已經在眼前待著,我還能撒手不管?再說,她還有幹爹照應著,總不能出什麽大漏子。”
白蘭不解,宋啟修便出來解惑,寬和地望著程微瀾說:“已不是幹爹了,同遠東訂婚之後,就該叫我大哥,唉,真是,平白比你小了一輩。”
又對白蘭說:“我們這一家子輩分實在亂,讓白小姐見笑了。”
程微瀾道:“得啦,娶了我女兒,是你們宋家狠賺一筆,居然還敢在我麵前叫屈。真可恨。”
宋啟修不禁笑道:“還是一樣霸道,連抱怨一聲都不許。也不知林先生怎麽受得了你。”
林晉文道:“微瀾不過玩笑,宋先生不要介意。”
宋啟修道:“介意?我怎麽會介意她。誰不知道,從小時候起她就是這樣的壞脾氣,沒想到這麽些年過去,人老脾氣不老。”
程微瀾一瞪眼,嗔怒,“我哪裏老?明明是你,頭發都已經半白。”
宋啟修無奈,寵溺望她,“好好好,是我老。你依舊美豔動人,年輕美貌更甚當年。”
程微瀾隻道:“算了,誰管你。隻要晉文不嫌棄,多老多醜都沒有關係。”
宋啟修揚起嘴角,微笑,微笑背後卻是低垂的落寞,無人可解的寂寥。
宋遠東總結是,遇上這兩母女都要遭殃,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好。
而當程景行走到衛生間門口時,見到的卻是一臉蒼白的林未央,有氣無力地靠在牆邊,微微閉著眼,一雙腿發軟,堪堪就要跌坐在地上。
那麵色當真蒼白如紙,卻是先一步在衛生間裏用淺色粉底把臉圖成牆皮。
連同嘴唇,遮瑕膏上去,即刻湮滅了桃花色。
“你怎麽了?又貧血了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將她攬過來,藏進懷裏,她病得沒了力氣反抗,隻伸手推他一推,軟乎乎更似嬌嗔。
她倚在他胸口,他摟著她的腰,那身段細若無物,不由令人心生憐惜,怎消瘦成這樣一番模樣。一隻手伸來探她額頭——冰涼涼。她周身都發冷,氣息奄奄。他心中焦灼不堪,打橫抱起她,便急急要往外走,“我送你去醫院。”
林未央卻陡然間一驚,掙紮著要下來,程景行拗不過,隻好放下她,她渾身無力,仍是靠著他胸膛才站好,撐著額頭說:“我隻是有點暈,緩一緩就好。”
誰知她話還未說完就又捂著嘴彎下腰來一陣幹嘔,那勁頭仿佛是心肺都要吐出來,纖細的手指還拽著他的衣襟,指頭上擰得發白。他見了一陣心疼,待她終於好過些,才又把人攙起來。手掌摸索著她滑膩的側臉,低聲問:“未央你告訴我,你究竟怎麽了?”
“誰要你來假惺惺?未婚妻就在外頭,還想趁著空閑偷情?程景行你未免太卑鄙。當我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 女嗎?”未央卻是撇過臉去,搖搖晃晃要離開,卻又被他拉進懷裏,緊緊抱著,生怕離了她,再也尋不回,吻著她柔軟的發頂,輕聲歎:“真慘,我怕是要輸給你……”
未央不願多做糾纏,卻脫不開他懷抱,“鬆手,我得回去。”
程景行道:“跟我去醫院,哪能這樣拿身體不當一回事。”
“不去。”她賭氣。趁著他說話時的鬆懈掙脫開來,步子跨得太猛,頓時天旋地轉,暈過去。
程景行趕忙抱起她,急匆匆往外走,也顧不得外頭一桌子人驚詫眼光,隻簡略交代一句,“我帶她去醫院。”腳步不停。
程微瀾卻過來,趕在前頭說:“附近就有一家私人診所,先去那。”都是老相識,早早就交代好要去那演一出大戲。
後頭除卻宋啟修有事要辦,其餘通通跟過來看好戲,場麵十分熱鬧。
程景行在診室外等過一個多小時,宋遠東亦在對麵坐等,還有白蘭,程景行一直不願去看白蘭臉色。
亂麻似的感情事,他從未想到一切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或者是他從頭便看錯,將一切擺弄得太簡單,到最後害苦了自己,也拖累了周邊人。
自作孽不可活。
裏頭還是一點動靜沒有,他終於坐不住,起身說:“我得進去看看,究竟怎麽回事。”
白蘭低著頭,不看他。
宋遠東卻是在他轉過身時撥電話,那廂程微瀾接起來立刻掛斷,神叨叨如地下黨。未央見她生動多姿的神色,便知接下來如何,於是乖乖躺在病床上,配合她演下去。
“不行,不能留。”
“媽,我……”
“叫一萬聲媽也是一樣,絕不能留,你才十七歲,難道要走我的老路?”
“可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得,留下來做什麽,你以為他會稀罕?他不過當你是玩物,高興過了便丟開,看都不再看一眼。”
“別說了……”
“怎麽不能說?難不成你還愛她?你怎麽能下賤成這樣?他都已經要結婚,難道你還要去纏他?少給我丟人了。乖乖做掉他,嫁給遠東,將來想要幾個都成……”
重磅的還未上場,那人已經踹了門,閻王似的站在門口,殺氣重重,一雙眼盯著程微瀾,下一刻仿佛就要衝上去結果了她。
可歎程微瀾還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模樣,輕蔑地迎向他,揚起下巴,嗬責道:“進來不知道敲門嗎?一點禮貌沒有。踢壞了門記得賠,你習慣性轉身就賴賬。”
一旁站著女醫師,三十幾歲平和女人,靜靜觀賞這一幕家庭倫理劇,對著未央安慰地笑笑。
程景行壓抑著不斷上竄的心火,開口道:“留不留不由你說了算。”
程微瀾冷哼,嘲諷道:“我是她母親,不由我說了算,難道由你?你是誰?沒有血緣關係的舅舅?還是無情無義的前男友?哦,不是,是前任性伴侶。”
未央真是不忍心看程景行先下表情。約莫著,就快心肺炸裂了吧。
程景行無心再作理會,徑直走向病床,要將未央帶走,卻仍是被程微瀾不屈不撓地攔住,厲聲問:“你要幹什麽?”
“你管不著。”
程微瀾道:“要帶走她?帶她回去給你做小?是不是還要向白蘭磕頭敬茶?你以為你是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現在未央與宋遠東訂婚,她就是宋家的媳婦,要搶人,還得先問問宋啟修肯不肯吃這個虧。”
“你也少拿這些人來壓我,管你們要幹什麽,無論如何今天我一定要帶未央回去。”
程微瀾卻是笑著讓開來,請隨君便,“你不怕了?那倒是好。可你不問問未央願不願意?腿長在她身上,她想去哪,不想去哪,你也沒那麽大能耐約束著。”
再去看未央,卻見她是低垂了眉眼,不肯予他一個留戀眼神,聽她輕聲歎,藏著不舍,卻隻是一點點,不夠作挽留。“緣分到此,也算是了結,強扭的瓜不甜,說的是你,也是我。程景行,別為了一時義憤,衝動行事,到頭來害人害己,相互怨恨一輩子。倒不如就此結束,你娶,我嫁,各走各的一條路,彼此留個好印象,從前的事也算是你給予我的深刻教訓,我該謝謝你。”
“!”他被她這一席話說得幾近絕望,忍不住衝上前去抓牢她,朝她吼,“你以為,就憑你這三言兩語,說完就完了?我告訴你林未央,我們之間的事,完不了!”
她抬起頭來,望他滿的臉急切與恐懼,她眼卻是深切的傷痛,看著他,無聲笑問:“不然怎樣呢?不然能怎樣呢?”
程景行道:“隻要你點頭,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來擋。林未央我輸給你,心服口服。”
他以為破鏡能圓,而她卻說:“覆水難收。”
“到底你我之間隔閡太多,你不信我,我也不願再信你。就這樣吧,不要為了一個突然降臨的事物打亂你原本計劃。就當你從來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有存在過,你的陽關道就在眼前,我不做擋路石。願你大運恒通,事事如意。”
他最終驚詫猶疑,步步退,揚長而去。
程微瀾扶她下床,感歎道:“你可真狠心,看看他剛才失魂落魄的樣子,真令人愉快。”
未央卻不再有玩笑心情,她心中苦澀難言,一陣陣絞痛,仍是舍不得,“盡快去加拿大吧。訂婚禮,算了,不要再玩下去,我已經沒有興致。賭氣給誰看呢?最終還是自己難受。我心裏有他,我假裝不了。”
程微瀾卻不罷休,“不成,請帖都已經發出去,宋遠東有什麽不好?比那自大狂好一萬倍……”
“媽……走吧……”
程微瀾當即便心軟,牽著她,不情不願答應著:“好吧好吧,我女兒鬧夠了,咱們下周就走。讓程景行結婚結到死。”
嗯嗯
宋遠東到訪時,未央正在收拾東西,並沒有太多時間招呼客人。宋遠東這人到那裏都自在,分毫不覺得拘謹,未央悶頭幹活不答話,他便同程微瀾聊天,或是與林晉文套話,再不然就是問問鍾點工究竟收拾得怎麽樣。
總之他不插手不幫忙,卻還是要做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樣,讓人沒理由轟他。
一會又湊過來八卦,“你就這麽走了,舍得嗎?”
未央忙著折衣服,頭也不抬地敷衍他,“舍得誰?你嗎?”
宋遠東道:“別裝傻。我說的是景行,你真就這麽狠心,一走了之,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我如果沒有記錯,閣下的身份仍是我未婚夫,居然勸我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用心險惡。”
宋遠東訕笑,辯解道:“訂婚典禮已經作廢,分手勢在必行,我的身份實在尷尬,請忽略。”轉而又繼續勸說,堅持不懈,“聽說他已與白蘭攤牌,雙方都已經說開,最近他忙著四處道歉,焦頭爛額。”
未央扣上行李箱,塞給宋遠東一半,兩人提著到樓下去,“聽說?是聽程景行他自己說吧。他允了你什麽好處,居然反水,萬人踩的騎牆派。”
宋遠東道:“不過是一輛車,好歹我與景行多年朋友,他好言好語來求,我能不答應?再說,勸和不勸分,你們在一起,我也高興。”
“你高興?你有什麽可高興的。幸災樂禍才對吧。”
宋遠東叫屈,“別總把我想的那麽壞,人人都有無私一麵,我做一次愛的奉獻有什麽奇怪?”
未央道:“那車送我。”
宋遠東立刻反口,“不成不成,有勞才有報。小小年紀不要總是寄望於不勞而獲,沒好處。”
未央懶得理他,他還在身後跟著,囉囉嗦嗦,“多給他一次機會又怎樣?你又沒損失。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見他落魄成這樣,你怎麽忍心,居然一點感動情緒都沒有,冷冰冰像一塊不鏽鋼。沒人性!”
待他說完,未央才轉過身,定定看著他,問:“你究竟要幹什麽?”
宋遠東這才恍然驚醒,拉住她的手,風風火火就要出去。“臨走當然應該正式告別,不然她小心眼,要難過生氣。”
未央一愣,瞬時已經明白過來。壞想起關於她的日子,分明在昨日,但卻又顯得十分久遠了。
他帶領她到達南郊墓地,諾諾住在茵茵綠草間。
宋遠東說:“她走以後,難以抑製地想念。每天都要複習一遍,她是如何笑,如何生氣,如何委屈。唯恐某一天忘記。”他細細擦著墓碑上,一幀小照,那是諾諾甜蜜微笑,小小太陽暖在心間,長久不落,但終有一天歸於沉默之夜。
未央說:“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她,有很多很多愛,很多很多錢,似乎事事都完美,但上帝總愛留下殘缺。曾經問過自己,願不願意與她調換,想一想,答案還是不。我是俗人,貪戀世間橫流物語,自認比不上她,看世界透徹明晰。”
宋遠東道:“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放開。”
未央說:“生活總要繼續。思念總有一天消亡。沒有什麽能永垂不朽。真的,沒有什麽。”
宋遠東說:“凡是不要太決絕,不要把景行變成和我一樣。隻能在回憶裏沉湎。生活在對失去的恒久痛楚中。”
後來與諾諾告別,要去溫哥華,也許一輩子都不再回來。
下山時遇到嚴文濤,他身後有溫柔少婦,相互點一點頭,也便罷了。
萬事休。
宋遠東說:“他已經結婚,聽說太太懷孕,不多時就會有新兒女,不多時,人人都會忘記她。”
他這樣焦躁,不安,糅雜著對匆匆時光的恐懼。
“一切都短暫而不可追尋。”未央握緊了他的手,聊以慰藉,幹涸的心。
人人習慣於忘記,忘記痛苦,也忘記快樂,通通都忘記。
回憶隻是自編自導的謊言而已。
她在機場撥電話給他。
旅人步履匆匆,各有各的方向,尋到歸宿,或是,迷途。
他接起來,她難以開口。
於是雙雙都沉默。
後來似乎是她說:“我很想你。”
未央聽見他在電話那一端輕輕地笑,似乎十分疲累,長長伸個懶腰才說:“我也很想你。時時刻刻都在等你回來。”
未央笑,“怎麽不是你來接我?”
程景行委屈,“我怕了二姐。有她在,我連一句話都別想多說。還敢表白說愛你,天,她一定說得我要去金門大橋跳海。”
未央道:“現在要說嗎?”
程景行又扭捏起來,“氣氛不對,你又不在麵前,實在說不出口。改天回家裏來,新居早就裝潢好,我一個人住,獨守空房,寂寞難消。你來,訂一桌燭光晚餐,我再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表白。”
未央停一停,仍是說:“我想聽你說愛我。”
那一端醞釀許久,半晌才鼓起勇氣,一鼓作氣倒豆子似的快速脫口,“我愛你。”發音纏在一起,聽都聽不明白。
未央說:“謝謝,很好聽。”已有淚,哽咽。
程景行說:“你是不是哭了?太感動?可我說的渾身肉麻,你信不信,哎,我居然臉都紅了,正發熱,要不你來摸一摸?”
未央喃喃說:“我會想你的。”
程景行仍是一派自在輕鬆,從椅子上起來,走出辦公室,與秘書打招呼,春風得意,“在哪?我去接你。”
未央說:“我有話說。”
程景行道:“在哪呢?見麵再說不好?”
未央道:“嗯,不好。就在電話裏說,不然我一定說不出口。”
程景行便嘿嘿地笑,“原來你也要表白。好吧,我聽著。”
未央定定心,緩緩開口道:“很久之前,我便已經喜歡上你,大約比你知道的更早。女人總是對她的第一個男人存有依戀,我雖然痛恨,但也不得不承認,曾經對你心懷幻想,祈望成為灰姑娘,穿著水晶鞋,踏進城堡大門。後來,很多事湊在一起,一團亂麻,我已經不願想。我知道,開端就已經錯誤。你看待我,不過是不自愛的賣身女子,自然是輕佻鄙夷。誰能想象程景行與這樣身份的女人有糾葛?可你依舊對我好,滿足我所有對男人的幻想。這一切像是做一場夢,醒來時天光大亮,生活終究還是要將我拉回原位。”
她說:“我要向你道歉,懷孕完全是不存在的事情,所以,不要因為這個而覺得虧欠我。那不過小小一場戲,不是故意欺騙,隻是氣不過,你就這樣撇開我,理所應當一樣。如果有不慎傷害到你的地方,還請原諒。我想清楚,你說得對,大多數人不過尋找一個容易相處,門戶相當的人湊合著過完一輩子罷了。將來也許會遇到中意的人,也許不,但都沒有關係,從生到死,獨來獨往,人人都應該習慣。我放棄,我臣服於生活與命運。最後,祝你轉頭就將我忘記,就像丟掉一件老舊過時的衣。”
程景行已然坐進車裏,焦急問:“林未央你少跟我胡說八道,你在哪?你他媽究竟在哪呢?”
未央答:“在機場,十分鍾就要起飛去溫哥華。我隻是想與你道別而已。”
程景行威脅,“你敢走!”可惜底牌不夠大,底氣不夠足。
未央說:“但願再見麵時,我們已將彼此忘記。再見。”
他還未來得及挽留,她便已經掛斷電話,再撥過去,卻又已經關機了。
他氣得摔了電話。
高速公路上飛馳,趕到機場,卻已經是四十分鍾以後,他人不死心,堅持在匆匆人影間尋找。
得到的卻是喧囂人群中,人去樓空的寂寥。
她當真離開,走得幹脆決絕。
他頹然,望向又一家起飛的飛機,滿心灰暗顏色,轟鳴在耳邊充斥,似絕望的叫囂,怒號。海風陣陣,汐川潮汐不改,日月更迭。
他最終離開,回到停車場,有人立於車旁,微笑揮手。
她笑著說:“我剛才騙你。”
他說:“哪一句?”
未央說:“通通都是啊。”
他一把將她抓進懷裏,狠狠抱住。“我真想一下掐死你。但又舍不得,這小脖子這樣好看。”
未央說:“他們都走了。”
程景行說:“是嗎?走就走,巴不得她早點離開。”
未央說:“過年還是要回來的,或者我去溫哥華探望。”
程景行說:“不許。”
未央道:“由不得你。”
他滿心委屈,抱怨說:“你盡耍著我玩,你們兩母女都是黑心肝。”
未央摸摸他的腦袋,說“登機牌都已經換過,臨走突然想起你背對我抽煙的樣子。還是舍不得。”
“可是未央……”程景行鬆開她,凝望她雙眼,“我說愛你,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未央說:“不信就不會留下來。”
未來變幻莫測,隻需當下美好,一切作罷。
或者相愛,或者再會。
揮揮手,一期一會。錯過,將永不再來。
未央 作者:兜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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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美的文筆,真是美文! -明鏡非台- ♀ (0 bytes) () 12/03/2009 postreply 17:06:24
• 我也喜歡這種似真似幻的文筆^^ -畫眉深淺- ♀ (0 bytes) () 12/04/2009 postreply 10:45:20
• 這個很好看 -chilimomo- ♀ (0 bytes) () 12/05/2009 postreply 11:3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