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月亮很奇怪,我也跟著奇怪了,居然興起了回家看看的念頭。
穿過院牆,我朝記憶中的“家”飄去。自六歲被賣入沁芳樓,我便再沒回去過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住在那裏。
城南郊彭家村,簡陋的破屋,還沒靠近就已經聽到了爹的之乎者也、娘的怒罵還有弟妹們的哭鬧。
“夫家國之理亂,在乎文武之道也。昔者聖人之……”
“念,念,念!你個死老頭子,整天就知道念你那些酸文!老娘當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當你是個才子,以為嫁給你就算不能當個誥命夫人,好歹也不愁溫飽。沒想到你這不長進的東西,連個師爺都當不上,整天除了裝模做樣,半點本事都沒有!”
“你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什麽酸文,這是聖賢書!昔者聖人之……”
屋子裏“啪”地一聲,應該是娘把他的書搶了摔在地上。
“聖個屁!飯都吃不上了,還聖賢?聖賢給你飯吃?”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娶妻不賢哪!”
“我怎麽就這麽命苦……”
屋內娘的怒罵已經升級為哭號,配合著幾個孩子的嚎啕,煞是熱鬧。
我站在枯柴的門外聽著,卻沒有進去看看的****。裏麵是怎樣的一番景象,我想都能想得出來,畢竟是親眼看了多年的了。
我那終日與書卷為伍的父親是典型的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全家的生活都靠幾畝薄田和娘做些豆腐在鎮上賣勉強維持,父親隻管埋頭做他那所謂的“學問”。
我娘不過是一介村婦,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一輩子精打細算,唯一做的衝動事就是嫁給了當時剛考上秀才的爹。滿以為從此能跟著平步青雲,說不定還能輪上個封妻蔭子,卻沒想到錯把山雞看成了鳳凰,當年躊躇滿誌的秀才過了二十年還隻是個躊躇滿誌的秀才,再也沒能前進一步。
“娘,我餓……”
孩子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娘的罵聲,她的聲音停了一會兒,應是去安撫孩子了,隨即又開口:
“家裏的餘錢已經沒多少了。前兩天村頭的王婆子跟我說,鎮上的王家想招幫工,她可以幫忙把同書送進去,五年的契,簽了就給三兩銀子,每個月還有二錢的月錢,賞錢另算。我看著差事不錯,過了年就讓大小子去吧。”
“婦人之見!我何家的男子怎能去給人做幫工這種有****份之事?要去就讓嘉禾去,同書要跟著我做學問,將來考功名!”
父親大聲反對,理直氣壯的口氣讓我齒寒。
身份?貧賤之人有這種東西嗎?飯都吃不上,卻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自己屢試不第,又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可惜,我那個弟弟同書,隻怕是再讀上三輩子的書,也考不上一個秀才。
嘉禾是我大妹,當年我被人牙子從家裏領走的時候她也不過三歲,拖著鼻涕哭哭啼啼,現在應該也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雖不是父親親自把我賣入青樓,但他靠著我出賣血肉的五十兩銀子過了這些年,卻是不爭的事實,如今又把主意打到嘉禾身上了。靠犧牲別人成全自己,十足的寄生蟲!
身體一輕,我飄起來,將屋內的爭吵拋到身後。
各人有各命,早在我被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刻起,我和這個家就再沒有關係了。這次來看上一眼,也不過是求一個了斷。
我已經死了,還活著的人,就自己想辦法活去吧。
正文 第一卷 方生方死 8. 探家
本帖於 2009-12-03 16:02:44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