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卻不知道為就脫胎換骨,它在泥底有過多少艱難掙紮?深深候門更甚於那一塘淤泥,若掙紮不出來,誰也聽不到你的呼喊。一個是給權勢羈絆無法脫身,一個是為著霸權野心違背心意,一個是隻為保護那個人而變得強大。糾糾纏纏,長清宮內湊響長清調,頌一段太平盛世,泣一段無緣之緣。也許一切,並不隻是愛情
這是關於一個聰明女人的故事,她--和熙郡主雖貴為安定王爺的嫡女,在母妃突然狠心的撒手人寰後,為了在明爭暗鬥的王府中保護尚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生存,不得以開始不動聲色的玩弄權謀,一曲《長清調》,一句“羽紗滌碧落;雙木一心知”就把她嬌生慣養,單蠢的同父異母妹妹給推了出去,代替她嫁給了宵陽王,而宵陽王這個不甘為下位者,有著逐鹿中原的野心的男人果不到兩年還是謀反了,而她的妹妹也同時“暴病”了
在這個隻有強者才能生存的時代,在這個被別人看穿想什麽就等於把命放在了別人手裏的宮廷中故事正在繼續
長清宮詞 作者:靡寶
我既是靡靡之音本人,
正文 第一章
母親安詳地躺著。
王府裏的大夫隻撥了撥她的眼睛,就已經開始搖頭。我站在一邊,看到母親仿佛睡著了一樣,豔紅色的裙子鋪開,罩著一層白紗,母親的臉在紗下仿佛帶著笑。她的一隻手戴著翡翠鐲子,那是她的嫁妝,另一隻手邊倒了一隻空杯子。整個場景看上去頗有種魔教殉道的意味在裏麵。
我知道她是喝了那杯子裏的東西才死的。而且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對我和弟弟說什麽。我跪著她身旁,想要握她的手,大夫迅速一巴掌把我的手撥開。
“有毒!”
怎樣的毒藥?即使隻是沾了一下便可以要了人的命?
而母親最終選擇的這樣的死法。
旁邊還放有三尺白綾,一柄短刀,她求的是速死。
父親接到消息趕來了,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哽咽。
“倩宜!”他呼喚母親的閨名。可母親是永遠不可能如往常一樣微笑著回應了,她已死,冰冷地躺在地上。如她所願,永遠地遠離了各種紛爭,各種困擾。閉眼蓋棺時,徹頭徹尾重新做人。
或許她已不願在再為人。
弟弟睿跟在父親身後衝了進來,我一把將他拉住,“不可以過去,有毒。”
他死死摟著我,哭起來。
大家都在哭。父親,弟弟,伺候母親的使女。我茫然地站著,麻木不仁。
睿在我懷裏發抖。我深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芳香,襯著哭泣聲,成了一種詭異妖嬈的氣息,令人心神不寧。案上一杯茶還騰著熱氣,前一刻,母親臉色蒼白地看著那個陌生的來客,對我說:“你先出去,娘和故人談一談。”
現在她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邊倒著一個漂亮的鑲有玉石的杯子。
我是看著她倒下的。身體優雅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羽毛般輕輕飄落。她倒在地上並沒有立刻死去,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張著嘴仿佛在說什麽。
我始終是沒聽到。我立刻衝進屋裏,使女尖叫了起來,頓時,人聲,腳步聲,紛至遝來,嘈雜不堪,令人頭昏腦脹。
那個陌生人目無旁人地離去。
父親的手發著抖,卻始終不能撫上母親的臉。毒已經在母親的臉上呈現了出來,曾經雪白晶瑩的肌膚逐漸變成青色。我立刻將弟弟帶出了房間。
睿的手把我摟得很緊,我幾乎快要窒息。但我沒有推開他。這將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哭泣,從此以後他必須迅速長大。他才七歲,這麽一點大,別的孩子還在親人的懷裏撒嬌,他卻不得不告別童年了。
這一刻我是恨母親的。她為什麽走得那麽早,為什麽不告而別?
我把睿抱緊,不住吻他。我可憐的弟弟。
而後我迅速原諒母親了。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自己想走的路。她是我們的母親,但母親也是人,不是她做了我們的母親已經其他一切特征都會模糊淡化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有選擇,她定會堅持活下去!
可我始終悲傷,死的人是我們的母親,對子女倍加愛護的母親。她是耗盡了最後一點力量而死的。油枯燈滅。
門外黑壓壓地站著一群人,母親房裏的下人都聚集在外,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會都到這裏來了。他們的臉上帶著驚恐,他們在心裏說著:安王要完了!要抄家了!
無聲的,但我聽得到。他們在回避著我的目光。
我喊:“康伯!”
老管家立刻跑來我身後,“三姑娘。”
“敲雲板,通知各房。還有,馬上把那些喜慶的東西撤了。”
他匆匆下去,灰色的背影。
父親還在痛苦地喊著母親的名字,一聲一聲,哽咽,抽泣。一個三妻四妾的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樣!像丟了玩偶的孩子。我覺得矯情,母親在世的時候從沒見他這麽深情,他這是做給誰看?我?還是睿?還是那個逼死母親的人?
清風冰涼,一如母親。打了一個寒戰。
我摟著睿,我們就此相依為命。我同胞的小弟弟,這個家裏除父親外同我血緣最近的人。我們一起成長一起受教,也一起感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空氣中還彌漫著鞭炮的火石味,酒香隱隱飄動。這個是個喜慶的日子呢。他們剛給我定了親,對方是韓家獨子,一個陌生人。
我不畏懼陌生人,相信沒有哪個陌生人能比剛才那個帶給我更大的痛苦。
而且我還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是夜,月涼如水。
水榭紗帳翻飛。風過水麵,荷香陣陣,絲竹悠揚,如泣如訴。
我走至父親身後,他一直沒有發現我,帶著醉意撥著琴。我看他,嗬!鬢邊的頭發已經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輕。
十六年前,母親正是一個五品官的獨生女兒,父親則是得寵的七皇子。春來出遊,杏花吹滿頭,又見少年足風流,母親立刻下了決心,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時母親是名副其實的賢內助,出謀劃策,打點家務,任勞任怨,沒有給父親添半點煩惱。
父親說:“倩宜,得妻如此,夫複何求?我陳斐就此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其實在母親嫁進來之前,父親已經有了一對雙生子女,大我四歲,大哥名賀,姐姐名玨。他們的母親王氏本是侍妾,母憑子貴,母親進門後,喝了她奉的茶,終於熬出頭,沒有封妃,也算是個夫人。
母親容了他們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過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兩派,一派擁護皇長子毓,認為他長房嫡出,又是長子;一派則擁立四皇子昊,認為皇長子雖名正,可才不足,優柔寡斷,喜色好聲,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寵愛的孫貴妃所出,文武雙全,胸有謀略,果斷英明,如繼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吹得天花亂墜。
那是一段動蕩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親起了很關鍵的作用,當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邊。
不久,戶部尚書李大人聯合北方姚氏意圖謀反的事傳了出來,舉國震驚。
皇長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過。
李大人自盡前字字血淚,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隻知有明君聖人降世為王。奸人當道,吾國堪憂啊!”
且不管究竟誰忠誰奸,權利鬥爭中,本就是敗者為寇勝者為王。公道自留給後世人,且盡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後無窮事。
哪個朝代權利更替沒有一場血雨腥風?哪位皇權的確立不是建築在無數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時,怨自己不夠狠辣,再不濟。就怨命吧。命運之於人,就如同手之於泥,想捏成什麽形狀,就成什麽形狀。
不是不無奈的。
我無法從長輩的口中打聽到詳細的故事,我一直在拚著碎片。那是一個屬於父輩的,遙遠複雜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們現在不是高高做在龍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親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親臨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慶時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兒,正同群臣飲酒的皇帝聽到了這消息,龍顏大悅,認為這是吉兆,逐為我命名為“念”。取“念德懷仁,思恩記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時間幾乎都是在皇宮的高閣蘭殿中度過,或聽書習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歡皇上太後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懶而單純自在的日子。
縱有千嬌百寵,也不抵形勢逼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個月,禦前侍衛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責謀反,說他曾狸貓換太子,當年帶人抄李大人府的時候,將當時撫養在李府的皇長子的獨子陳顯偷偷換了下來,托人送走了。
舅舅給抓進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裏。說是畏罪自盡,父親就是審他的人。
我那時已經有八歲,比現在的睿還大,自然清楚記得點點滴滴。
深夜,舅舅自盡的消息傳來,母親驚摔了玉盆,臉色青灰,手涼如冰。她先是倒了兩杯茶,而後看著我,眼中有種種不舍,於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舉杯欲盡的時候,父親衝進了房間,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親冷冷道:“你還要怎樣?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認定家兄換了那個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屬,自當以死謝罪!隻是我有一事要問清楚,一個十二歲大的孩子,到底是怎麽掉的包?”
父親一字未發,我仰頭看他,他的手在發抖。母親自那夜開始半隱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夜已深。父親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聽到他在喃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覺中看到了母親,依舊風華絕世,麵若芙蓉體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說:“爹,回房吧,這裏露水重。”
他恍惚著抬頭,說:“倩宜,你回來啦?”
“是。是。”我應和著,他現在一腦子糨糊,我不和他爭。
“其實……其實……我也是不甘願的啊……”
“……是……”
“你明白?”
我歎口氣,“明白。”
“你明白什麽?”父親突然問。
他神智已經不清,把我誤認為母親不算,還滿口胡話邏輯不通。
我苦笑著,說:“念兒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親卻突然撲了上來,把我按倒在地上,雙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將我置於死地。
“你恨我!你到死都要毀了我!別人都不知道,都以為我負了你。你好狠!”他發狂地叫著,酒氣噴了上來。
我拚命地掙紮,可是怎麽也推不開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來越緊,空氣越來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幹淨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於是也放棄了掙紮,覺得沒意思,該怎麽就怎麽,反正強求不了。
隻覺得意識開始渙散,無法出聲。天空中月影晃動,母親俯身看我,嘴角還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這麽快就來接我了。
突然,一聲茶杯碎裂的聲音響起,父親手上勁一鬆,倒在了一邊。我大口喘著氣,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臉色煞白。
我立刻坐起來,他撲進了我的懷裏。
“沒事。”我安慰他,“爹隻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他瑟瑟發抖,卻沒有哭。他說:“姐姐,你先忍著。等我長大了,我來保護你。”
我緊緊抱著他,有他這句話已足夠。他在我手上塞了兩顆糖,說:“姐姐,你過生呢!”
嗬!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五歲。定了親事,母親去世。
父親給下人扶走了,他迷糊著沒有再說什麽,當然也不知道他自己說了什麽。
我回到水榭,坐在琴邊,環視這個精巧別致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射燈光,亮晶晶的,像誰落的眼淚。
母親已死了。死在這個家裏,這個深深的庭院裏。她時間不夠,沒有跳出去,就給拖下了地獄。不知道她現在是否已經看到了盛開在彼岸的火紅的花朵。
我輕撥琴弦,音色如水瀉下,正是那曲母親喜愛的《長清調》。
煙籠寒水月籠沙,惟獨佳人無覓處。
我的手摸到了什麽,那是睿送我的生日禮物,兩顆糖。我剝了一顆含在嘴裏,酸甜的味道散開。
母親喜歡的荷花開了,香氣彌漫於院子每一個角落。這是她留下的記念,她要我們永遠都生活在她的溫柔芳香裏。
天已經開始亮了。我站起來,去叫睿起床梳洗。這以前是母親的事,但她已經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維持這個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帳子,我去推開窗。今天天氣明媚,空氣很好。
“娘……”睿自床上坐起來。
我對他說:“晚上睡得好嗎?”
“姐……”他看清楚了。
我點頭,“是我。今天要發喪,我會很忙。”
他耷拉著腦袋,沮喪地不說話。我過去摟著他,“我們必須學會麻木和遺忘,就從娘開始!”
母親死了,可我們的生活還得繼續。以後的一切,都要我們自己來麵對。
我無知無覺地站在荷池邊,隻覺得母親就像琥珀裏的生命,明明已經消逝,卻仿佛還活著。
奠堂上,滿眼白色。
二娘看著我的眼神仿佛祭祀看著即將要給送上祭台的羔羊。
她問我:“念兒,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看起來一夜沒睡。”
我還沒回答,就見一個雪白的小影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撲到我腿上。我低頭一看,正是五娘的兒子小靖兒。
2歲大的孩子,也穿著孝衣,粉嫩的小臉紅彤彤的,見到我看他,立刻裂開嘴笑了,嚷嚷道:“念姐姐!”
看他短短胖胖,天真無邪的樣子,我不由想起了睿小時候。
睿自幼就是個精致的人兒,產婆一接過孩子就大聲誇獎:“我接生過那麽多孩子,就數這個小王爺最標致,將來絕對是位翩翩佳公子。”
我探頭,躺在小床上的寶寶粉粉一團,潤玉肌膚,目如燦星,著實漂亮。
母親在一旁笑,“念兒,弟弟可漂亮?”
“漂亮!”我直點頭。
“你做了姐姐,可要照顧好弟弟。念兒和弟弟是娘的一對寶貝花。”
我伸出手指,睿兒就立刻緊緊抓住,我咯咯直笑,問:“娘,弟弟叫什麽?”
母親收了笑容,幽幽道:“你父親……還並未給他起名字……”
一陣喧嘩,我茫然抬頭。是皇宮中派人來吊喪了。
一位風度儒雅的俊美公子款步而致。星目環視一周,落在我身上。
“念兒,”他對我輕聲道,“節哀順便。”
不節哀,又能怎樣?人人說一樣的話,到最後都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客套。
即使我隻用一滴眼淚就能換回母親,也不會哭泣。對於母親,活著既是受罪,何必苟且偷生?失落過後是欣慰,我雖會苦,她卻已經得到解脫。
我低著頭淺笑。
太子陳弘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離席隨他去到角落。他低聲說:“下個月,本宮就要前往南方邊界了。”
我疑惑。多年來,南方蠻族一直滋擾我國邊界,小則偷雞摸狗,大則燒殺擄掠,很是一塊頑疾。此次太子親自出馬,必是事態已經發展地相當惡劣了。
陳弘表情嚴肅,說道:“你定不知道,對方的宵陽王已經派了使者進京,上書求親。父王有意化幹戈為玉帛,打算許給宵陽王一個王妃。”
我抬起了頭。和親?
陳弘繼續說道:“大前天父王就問起你,問你今年多大了?許人沒有。我謊報說十二王叔提起過,仿佛有安排。念兒,你可要有準備。”
我反而笑了起來。準備?準備什麽?繡好鴛鴦待嫁,還是找機會尋死覓活?
“念兒,你可還好?”弘見我不聲不響,擔心道。
我袖子裏拽緊了手,咬著牙道:“多謝弘哥哥操心,陳念心裏自有打算。”
我不想再多說。
我摟著睿跪在母親棺前,他熱乎乎的腦袋靠著我的肩膀,軟且暖的小手反抓著我冰涼的手。母親若可以看到這幕,定會走得安心。我們姐弟雖弱,卻會團結,況且,我是會不顧一切守護睿兒長大的。
不會離去,更不會死!
我們在母親靈前依偎了良久,直到有人來叫我們去吃飯。
來的人是我的四妹,陳婉。她是二娘所出,小我半歲,長得俏麗動人,性格活潑,深得父親歡心,於是也有點目中無人,持嬌恃傲。我是見過她欺負溫婉的五娘,還和二姐為了一支珠花哭鬧。
這烈性子,恐怕是得到二娘的真傳。
隻見她撅著櫻桃小嘴,不耐煩道:“還跪著做什麽?再跪人也活不過來了!”
睿兒立刻要上前,給我硬拉住。
我忽然想起一則傳言,說那宵陽王的母親是個嚴厲且脾氣暴躁的老太太,恐怕也隻有陳婉這樣的女子才可以和她一較高低。
於是暗自竊笑。
陳婉怕我笑,這一直讓我很不理解。不過也好,這讓她極少來找我們的麻煩。沒了爭執,也就不用看父親是如何偏袒一方。
這次就是,我一笑,她就立刻轉身走了開去。我看她背影,身段窈窕,比我看上去還大點。
餐桌上,眾人本都默不作聲地吃飯,忽然間,陳婉一聲淒厲的尖叫,撞翻了椅子跳起來。
一看,她碗裏的湯上赫然浮著一隻蒼蠅。女眷們頓時作嘔的作嘔,喝罵的喝罵,端菜的丫鬟跪一地,廚子也給叫了來,好不熱鬧。
我看睿兒,明亮的眼睛裏正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一張秀美的小臉在這股邪氣的襯托下愈加動人。
我低聲問:“可是你做的?”
睿兒得意不已,“活該,誰叫她要為難姐姐。”睿兒隻管我一人叫姐姐,陳婉在他心裏,大概不過是個呱噪的女子罷了。
我沉下臉,嚴肅道:“以後不可以用這個方法了,下人和廚子要受連累!”
睿兒咬咬唇,小聲說:“知道了……睿兒隻是想為姐姐做點什麽……”
我動容,伸出手,在桌下將他的手握住。
正文 第二章
母親下葬後,我就帶著睿幽居宜荷院,除去用餐,不和外界接觸。父親也不大過問我們的舉動,他漸漸把心思放在了六娘的身上。
父親娶她進門,本也就是為了她娘家的龐大勢力,自然不會委屈她做小。母親自盡恰好成全了他,到死也幫了他一個忙,真是個笑話。
外麵姨娘們的種種矛盾逐漸明顯。父親煮了五鍋水,主母位空虛,同時一起開,忙不過來也是理所當然。我和睿到現在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我們如此軟弱,隻有見招拆招,不敢輕舉妄動。
睿自案前抬頭,問我:“姐姐,我現在習字,將來用來做什麽?”
用來做什麽?做什麽?
如果他能順利長大成人,他自可以大展拳腳,一出我們此刻所受的種種怨氣。到時不管是懲奸除惡還是出氣泄怨,都無人敢對我們說什麽。
我將他攬到膝邊,為他擦去額上因為認真寫字而出的汗,對他說道:“睿兒想做什麽人?”
睿想了想,說:“我隻想永遠和姐姐在一起,將來住在一座玲瓏庭院裏,日日陪姐姐彈琴作畫,七夕郊外放河燈。”
我點他小鼻子,笑道:“貪玩!”
睿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笑得燦爛,我輕輕吻他,他短短胖胖的胳膊摟著我的脖子,腦袋埋在我頸窩,像隻粘人的貓兒。
天真無憂的他聽不到我歎息。
荷花開到最盛的時候,太子陳弘奉旨出使南藩。他出發前,我正巧進宮給太後請安,才聊了幾句,皇帝來了。
當今聖上長父親五歲,長期的疲勞讓他看上去老父親不止十歲。雖說他是為我命名的人,可我並未因此受到他多少恩寵。舅舅狸貓換太子之事成為他心頭永遠的痛,一想到那個皇長子的嫡子有可能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裏,他就難免鬱躁不安。
所以他沒有給我和善臉色。
他看著我,冷冷問:“早就聽說念兒一手琵琶名滿京城,想你母親擅長音律,你這是得你母親真傳吧?”
太後笑眯眯道:“皇上想聽琴?那正好,年初的時候阮卿家送來了一把‘太古遺音’,難得的名琴。”
說著,已經有宮女把琴抱了出來。琴果真是好琴,四美皆全,尤具蒼古。隨手一弄,隻聽散音嘹亮,按音渾厚,泛音清越。我是愛琴之人,頓時愛不釋手。
我微微一揖,彈起賀若弼的《清夜吟》,隻聽琴聲錚琮,或激昂透徹,或宛轉曲折,盡自由地從我手指間流瀉出來。大堂之上,不管是太後嬪妃還是宮女太監,無不動容,麵有驚豔讚許之色,隻有一人,毫無表情,不知喜怒。
那人的眼睛看著我,卻透過我,忘到我所不知的遙遠的過去。
一曲畢,太後連聲喝彩。皇上站起來,隻道一聲“賞”,遂拂袖離去,從始至終,我都弄不懂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當權者就是有這樣的自由,心情太好或太不好,都可以隨意找人來折磨一番,以圖發泄,對方還絕對不敢聲張,任由捏圓捶扁,最後還得高呼萬歲謝主隆恩。
做人下人,太多不容易。
三天後,陳弘就起程了。此後一連七天,夜夜大雨,雷聲轟鳴,閃電刺目。我清晨推窗,看見暴雨把池裏的荷花打得一片淩亂。
美麗的東西多不堪一擊。
大半個月後,傳來太子弘平安抵達南藩的消息。那時正是夏末,暑熱正在逐漸褪去,荷花開過盛季,開始凋零。我坐在不係舟上,隨手摘下一朵正熟得恰好的蓮蓬,就見二娘急急忙忙地進了院子。
所謂飽暖思淫欲,富貴人家,空閑的時間一多,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行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傳誦別人的苦與樂。
要杜絕這種禍患,談何容易?隻有盡量不提供資料。而二娘這樣出身的人,自有辦法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憑空杜撰,捏造扭曲,可與街頭說書人媲美。
她一心扶持兒子,巴望著父親將大哥陳賀立為世子。可無奈自己出身不光彩,是不用指望會給扶正的。現在六娘得寵,她如臨大敵,必定日日坐立不安,夜晚噩夢連連。
偏偏六娘這樣的出身,怎麽是她這樣的女子可以對付得了的。每每都吃虧。
王府上下都知道這兩個娘娘水火不容。自從上次父親本想讓大哥去處理田莊邊界糾紛的問題,可又想到大哥生性老實懦弱,怕處理不力,作了罷。二娘就此認定了是六娘吹了枕邊風,必定是醒著寧願睡著不去想,睡著又恨不能立刻醒來去拚命。
我們姐弟和其他孩子就這樣足足看了兩個月的熱鬧。她們也就這樣一天三餐,加一頓夜宵,天天花樣不同,似乎樂在其中。
侯門深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跳得出去。
二娘把丫鬟留身後,走來舟上。
我對她笑:“二娘,念兒采了不少新鮮蓮子,今天過來吃蓮子粥可好?”
二娘沉著臉,道:“你還有心思采蓮子,王府裏就快沒你們倆姐弟的位子了!”
聽到這麽惡毒的詛咒,我也把臉一沉,問:“二娘何出此言?”
二娘銀牙一咬,柳眉一挑,道:“那個小賤人,居然有了身孕了!”她說的,自然是六娘了。
我冷笑了起來,把玩起一縷流蘇,“這可是好事啊,不知二娘在愁什麽?”
二娘沉不住氣,抬高了聲音,“老太妃已經放了話,她若生下兒子,就扶為正室。這樣一來,她的兒子也就是長房嫡子。念兒,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那寶貝弟弟想想。她做了主母,你們姐弟可還有立足之地?”
我撒一小把米糠,池裏的魚兒立刻爭先恐後地遊過來嗆食,激起水花陣陣。
權勢亦如這小小一把米糠,隻一點點,爭奪的人卻因此醜像百出。
二娘走後我在不係舟坐著冥思許久,直到聽到喧嘩,那是睿放了課回來了。
我強打起精神回去。睿正坐在樹下的石桌邊吃糕點,紅撲撲的臉上還流著汗水。嬤嬤一個勁勸他喝口茶,怕噎著了。
我笑,“現在吃那麽多,一會吃飯的時候又不吃了。”
睿滿嘴食物,含糊說:“可這酥糕可好吃,姐姐不來吃點?”
我問:“哪裏來的糕點?二娘送來的嗎?”
嬤嬤驚訝,“不是小姐吩咐廚子做的嗎?”
我一震,迅速伸手打落了睿手裏剩下的半塊酥糕,厲聲道:“快吐出來!”
睿立刻把嘴裏沒吞下的都吐了出來。
我轉身對嬤嬤道:“以後外麵送東西來,都要通報我一聲!”
嬤嬤嚇白了臉,跪了下來。
我拿起石桌上剩下的糕點聞了聞,淡淡的杏仁香。那是種很常見的毒,砒霜。
我不放心,讓人弄來了生薑汁,衝著溫水讓睿服下了,催他吐了一回。可是到了晚些時候,他還是發了燒。
父親給驚動了,自宮裏請來了太醫,可睿的熱度依舊沒有減下來。平日裏雪白的臉蛋燒得通紅,清澈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層霧,目光渙散,聲音微弱,喊著:“姐姐……姐姐……”
我緊緊抱住他,隻覺得他渾身燙得可怕。
太醫說,如果小王爺能熬到明天天亮就會沒事。一切全看造化了。
我覺得這是一場噩夢,沒有盡頭,身心具受煎熬……
母親,你是否預見到這麽快就有毒手向我們伸來呢?
深夜,我抱著睿,不能成眠。
懷裏的孩子絮亂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火熱的身軀燙著我的皮膚,他越燙,我就越冷。寒冷徹骨,凍得我顫抖,無法言語。我隻有把睿抱緊,想努力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他還不可以死,他最該活下來,該享受著他該得到的生活。他會長大,大有作為,成為我的驕傲。
他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活下去的動力。
昏睡中有隻手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那是母親。
不,母親,我不會把他給你。你且回你該去的地方,睿由我照顧。你已死,塵歸塵,土歸土,莫在留戀紅塵事。
我絕不把他交給你!
早晨,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轉醒,感覺那隻手一直撫在臉上,又輕輕梳理我的頭發。我睜開眼,望進睿清澈的眼裏,他的小手正順著我的頭發梳著。
我收緊手臂,抱他在懷裏,哭了起來。
啜泣聲中,聽睿軟綿綿地叫了一聲姐姐。我的淚水流了他一臉。
我對他說:“睿,姐姐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姐姐再也不哭了。”
父親是真的怒了,大力追查,每個下人都不放過。
我本以為最後給揪出來的應該是二娘,誰知道那個送糕點的小丫頭原來是四娘房裏的,一給拷打,說出原是四娘的安排。
父親大怒下把四娘關進了後院柴房,就此廢掉。
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四娘的哭喊聲穿過好幾個院子都還字字清晰。
“不是我!不是我!”
已經沒人聽她說什麽。陳婉冷冷笑著,父親臉色青灰,二娘假惺惺地過來關心,六娘端莊秀麗的臉上沒有表情,三娘做出一臉驚恐,五娘掩著臉落了幾滴淚。
睿在我懷裏捂著耳朵,四娘的聲音實在太慘了。
那夜。
雨和黑暗掩蓋了一切。我遣走了嬤嬤和丫鬟,獨自一人走在幽暗的長廊裏,手裏的燭火給風吹得搖曳不定。
風過回廊,仿佛一個歎息著的幽靈。
院子最深處的廂房緊鎖著,生鏽的門鎖和厚厚的積塵都在對來者述說著久封的曆史。我從袖子裏取出了一柄黃銅鑰匙,隨著一聲清脆的咯聲,門緩緩開啟。
悠長的吱聲在這嘩嘩雨夜顯得微弱不聞。
我扯緊披風走進去。廂房裏全是蒙著灰的家具,正中一張畫,畫中一絕色少婦巧笑倩兮。我在畫下佇立良久。
憶當年,掌珠初嫁,祖父專門托名家畫了這幅肖像,置於家中,睹物思人。變故後,母親千方百計托人自給變賣的娘家中眾多名畫中救下了這幅畫。
記憶中,母親抱著繈褓中的弟弟,拉著我的手,指著畫對我說:“念兒,將來母親不在了,這畫會保護你們姐弟。”
我還一直以為這話是句玩笑。人尚且不能自保,要一幅畫有何用?若給姨娘們逼急了,抱著這幅畫沉塘不成?
可我現在隻知感謝母親有先見之明,未雨綢繆。
我擱下燭台,取下畫,牆上嵌有一個圓轉盤。我旋轉了一下,隻聽哢的一聲,暗箱開啟了。燭光下,裏麵的數個玻璃器皿晶瑩閃亮。
我取出其中一個瓶子,小心翼翼揣在懷裏。然後關上暗箱,掛好畫。
臨走時,我對著母親的畫像深深一拜。
空氣中有暗香浮動,窗外閃電劃破天際,我衣襟隨風飄動。一旁的鏡子裏折射出我此刻的容顏:燭光下,少女笑容嫣然,眼裏卻有三分憂傷,七分堅定,很是楚楚動人。
十多天後,四娘死了。
嬤嬤同我說,是暴病,高燒不止,扯著嗓子喊了半夜,連貼身的丫鬟都不敢去看她。早晨安靜了,一摸,人都涼了。
我笑,“四娘出身武術世家,身子骨是中姨娘裏最好的,怎麽就這麽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三小姐……這好嗎?”嬤嬤怕事。
我摔下茶杯喝道:“我對付一個失勢的小妾做什麽?”
嬤嬤不敢再說話。
睿在外麵喊我,“姐姐,我寫好了。”我拿出笑臉,出去看他。
睿病好後我就沒有讓他再去學堂,自己在家教他讀書習字。母親出自書香門第,我三歲就由她教導著念書臨字,現在教睿自然綽綽有餘。
秋涼,我同他坐在荷池邊的亭子裏,風時不時吹亂案上的紙。我握著睿的手,教他寫顏體。忙了半天,睿喊頭暈,才歇下來。
那次大病後他的身體就一直較弱,氣虛。
睿忽然問:“姐姐是不是要嫁去南藩?”
我驚訝,搬正他,問:“聽誰說的?”
“二娘同三娘說的。”睿答道,“二娘說,皇上在宗室女兒中選來選去,就姐姐最合適。她說其實四姐陳婉也合適,不過不是嫡出。”
我笑意盈盈,問:“睿兒希望姐姐嫁嗎?”
他急忙晃腦袋,摟著我的胳膊,說:“睿兒需要姐姐,希望姐姐永遠都不要走。”
我的臉貼著他的黑發,輕聲說:“睿兒希望姐姐不離開,姐姐就永遠不離開。”
人雖赤裸裸的來,孤孤單單的去,活著的時候卻最怕寂寞。若沒有睿需要我保護,我會這樣迅速堅強嗎?
我若遠嫁走了,睿怎麽辦?
隱約有樂聲飄來,曲調生硬,彈奏者很顯然技藝笨拙,又疏於練習。好好的《胡笳十八拍》給彈得如同《夜訪客》,短促的斷音仿佛咳嗽。
睿歪著腦袋一聽,譏笑著說:“是陳婉在練琴了。這曲子她練了有一個月了,還是這樣,真不知道她指頭是怎麽長的!”
我心不在焉道:“以後在外麵見著她,要叫四姐。”
中秋來臨之際,京城裏最轟動的消息莫過於宵陽王和親使再訪了。不同於上次的保密,這次來訪可謂是聲勢浩大,鋪天蓋地。全京城都議論紛紛,猜測皇上會送出那個女兒。
宵陽王使進京的那天,整個京城一片喧嘩。隻見一隊精練的人馬自大開城門款款行來,兩旁卻是山海般圍觀的群眾。這隊人馬行走在眾人矚目之下,依舊從容自若。
這話是隨同宵陽王使一行返京的弘說的。我和一群宗室女兒那日恰好給太後召進宮去賞桂花,他過來請安,女孩子們紛紛將他圍住,非要把宵陽王的長相模樣問個清楚。
弘笑,“宵陽王稍長我幾歲,自然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
他話音剛落,就聽陳婉嬌笑一聲,道:“隻有個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弘哥哥吝嗇,不肯多讚美呢!”
眾家女兒鶯笑連連。
廂房內,太後拿子輕輕敲敲棋盤,道:“念兒?瞧瞧你是下的什麽棋啊?”
我這才回過神來,一看,太後剛提過子的地方我就提了子。我笑,丟下手裏的棋子道:“太後,這棋念兒是輸定了,太後現在就罰念兒吧。”
太後嗬嗬笑,“這可是你自己開口請罰的。今年中秋佳節皇上為款待宵陽來使,宗室子女都要進宮來團聚,你到時候在宴上獻一曲吧。”
我剛應下來,就聽一陣喧嘩,原來是宵陽王使來覲見太後了。女孩子們全部避嫌到了珠簾後麵,卻個個忍不住好奇地探頭張望。
對於養在深閨中的女兒們,遙遠的南藩的來使,自然是個新奇人物。於是個個也顧不了儀態教養,低聲嬌笑,議論紛紛。我想這宵陽王使跪在外麵,隻見這珠簾抖動,軟語暗香陣陣襲來,怕是覺得這漢皇帝的後宮還真是春色宜人,一朝住下來,就此不知魏晉。
來客隻有兩人。為首的男子一副文官打扮,五官端正無奇,一直同太後說話,該就是宵陽王使。另一名年輕男子則大有不同,劍眉鷹目,直鼻薄唇,身段挺拔,風度翩翩,武官打扮更顯得英俊非凡。在簾子裏姑娘們的打量和議論下,神情依舊自若,嘴角卻掩不住一絲傲氣,整個人猶如一隻好整以暇的豹子。
不經意間,他向這邊掃了一道目光,犀利透徹,我不由退了半步,覺得手心一涼。
陳婉譏笑一聲,輕聲說:“王又如何?再好的一付皮囊,裏麵也不過是一個蠻人。想他南藩屠戮了多少我大陳子民,今日居然還有顏麵上門求親,皇上要答應了,莫非是真要結這‘秦晉之好’!”
我掃她一眼。這個陳婉,青出於藍,嬌奢是嬌奢,跋扈也跋扈,人卻是比她娘是要明大義多了。
宵陽王使告退。太後掀了簾子進來,看著我們笑笑:“這個宵陽王,叫這麽個人來求親,就不怕為人作嫁?我看那將軍人也不錯,你們誰看中了,哀家來做主,到時候一並嫁過去好了。”
女孩子們紅臉嗔笑,鬧了一陣。太後看向我們姐妹,我和陳婉難得統一行事,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中秋那日,皇室宗親都歡聚一堂,後宮裏處處倩影,鶯歌燕舞,迤儷萬分,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酒宴上,觥籌交錯,絲竹不絕。當今皇上子息單薄,唯有皇長子弘和四皇子煥已經成人,剩下的三個小皇子最大的也沒有睿大,最小的還不會走路。今日宴請貴賓,也隻見那兩個皇子幫忙應酬。
父親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際前去勸了幾句。他隻點點頭,不多話。母親去世後,他也許是想到女兒已大,應該疏遠,我又對他有怨言,總之我同他逐漸冷淡。
忽然聽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氣,這念兒丫頭是越發標致、溫婉可人了。有女如此,勝過兒子成日滋擾不休。”
話中有話。
我放下酒盅,對那走過來的華服男子行禮道:“念兒問十皇叔好。”
“好!好!”陳康樂嗬嗬地坐到父親身邊,一指酒杯,道:“來!也給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親之福,來享受女兒的伺候。”陳康妻妾不少,無奈沒有一人有出,一直遺憾。
父親不住搖頭,“十哥,酒少喝點。你這病……”
陳康把手一揮,滿不在乎,“酒乃五穀精華,多多益善!”說罷仰頭把杯裏的酒一幹而淨,完了,似乎是嗆著了,又不住咳嗽。我隻得過去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著嘴,吐了一口痰。
父親歎氣:“不知不覺中,我們都老了。”
陳康苦笑,“想當初你我兄弟春來禦苑狩獵,對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掃正在給南藩使交談的陳煥,說,“就是現在的孩子,養尊處優,攻於計而疏於才,不成氣候!”
“十哥!”父親出聲製止他,看了我一眼。我會意,悄悄退去旁席。無奈陳康嗓門過大,兩席間也不遠,他們的對話多少也聽到了幾分。
“皇上已經暗中下旨,把龐天元急召回京,有說法,淮定轉運使也有換人的跡象。”
“說法?”
“嘿!”陳康譏笑,“打聽來的,不做準。現在想要從皇上那裏得到什麽話,還不如自己去找來得方便。”
父親不語。
陳康附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下巴往上席抬了抬,父親一震。我看過去,皇上正在問太子話,和樂融融,並未有什麽不妥。
陳康又把酒杯斟滿,道:“你說這龐天元一把老骨頭,將軍印雖實在,可人卻和風中的燭火一樣,把不準什麽時候就去了。皇上這……又不是朝中無人了。”
父親笑笑:“十哥莫想太複雜了。皇上還在打我兩個女兒的主意呢!”
我一驚,聽得愈加仔細。
陳康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說一聲就是。我倒看走不到這步,總之要打,何苦耽誤一個女兒?”
兩人又低聲說了許久,我隻聽到方州,衛州這些靠南藩邊境的地名。
酒過三巡,一輪圓月正掛上枝頭,眾人紛紛離席賞月。睿由嬤嬤帶著去和七皇子玩耍了,小丫鬟對我說:“太子爺連同幾個公子在荷池邊吟詩,那才情高潔的楊公子據說在列呢。”
正說著,已經步行至荷池不遠,的確看見有幾個貴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誰在吹蕭,婉轉悠揚。我定睛看,那個吹蕭的公子神態清朗,眉目如畫,軀體纖長,姿態瀟灑,大有玉樹臨風,飄然遺世孤立之勢。不會錯,正是楊禦使的公子楊璠。再一看,陳弘正坐在一旁,含笑看著他,眼裏似沒有旁人。
我笑著對小丫鬟說:“都是男子,我湊什麽熱鬧。”轉身要走。沒想到還是給陳弘眼尖看到了,老遠就喊我的名字,我轉回去,已有公公過來請我了。
陳弘心情格外好,“念兒,琴都抱在了手,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但笑不語。諸公子一一行禮,我也一一回了過去。忽然一驚,那南藩的將軍也在此列,不過坐角落,開始沒注意。男子白天裏淩厲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著酒和風月,柔和了許多,對我行禮,並不多話。
楊璠看見我手中的琴,輕喝一聲:“這不就是‘太古遺音’?楊某久仰郡主琴藝,不知今日能夠有此榮幸恭聽?”
陳弘將我叫過來,八成就是知道楊璠想聽我的琴,我怎麽拒絕?
於是懷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紗帳裏,輕輕彈開。秋風拂過水麵,漣漪粼粼,琴聲就順著這月下的秋波散了開去。
彈完一曲,有片刻的寧靜,就聽陳弘先開口道:“仿佛聽聞到拂過千年曠野的古風呢。”
楊璠微微一笑,心有靈犀地接著,輕吟道:“九重宮闕燕風遙,恍若身臨漠林濤。”
眾人正欲喊好,就聞一聲冷笑。那個南藩的將軍不慌不忙續上:“未央宮前月明夜,前軍飛騎傳捷報。”
話音一出,陳弘一定,儒雅的臉上不見任何表情。眾人雖不解,可見他如此,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靜默一片。隻有那個藩使仍舊心不在焉地喝著酒。那雙仿佛藏著兩把刀的眼睛時不時掃過陳弘。此刻,遠處的歡聲笑語格外清晰。
我定了定,撥過琴弦,輕吟道:“都不對,小女方才彈的是一代才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若要做詩,也該是‘千載琵琶做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席間有人輕咳,氣氛才緩和下來。
陳弘也來打圓場,“念兒說得對。中秋佳節,歡聚一堂,莫談國事。沒聽準琴音,都該罰。”
南藩將軍輕笑一聲,率先舉杯自罰,於是眾人重開酒話,不在話下。我也不顧陳弘挽留,堅持離去。
隻感覺身有一直有目光追隨,逼我加快腳步,更不眷戀。
繞回到到殿前,正等著看煙火,人群微微騷動起來。一騎飛塵,馬上武官也似疲憊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馬牽走,那官員也立刻由人引著折去了他處。短短半刻,殿前又恢複了熱鬧,無人牽掛剛才的事。
我轉過頭,看到十皇叔陳康果真又在和父親私語。父親臉色一直凝重。
睿奔過來依偎我身邊,問我:“姐姐看什麽那麽出神?”
我笑笑,“沒什麽,今年中秋好似特別熱鬧。”
“那是!”睿估計玩得特別開心,“來了藩使嘛,有萊縣的煙花看呢!”
孩子畢竟小,迅速給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過去,歡呼雀躍。我想起方才那男子吟的詩,剛才看到的使者,又聯係陳弘的反應,隻覺得隱隱有什麽事發生,卻又摸不著頭緒。
思索了一會兒,幹脆放下一切去看煙花。一個小女子,心懷天下無人知,白白操心罷了。
正文 第三章
自陳弘那裏隱約打探出來,大臣對南藩的意見也並不統一。
一派吸取以往以和掩戰的教訓,堅持不同南藩親好,一派則認為大陳國力強盛,何懼一個小小藩邦,隻是這幾年風雨不是甚調,糧產不高,有些內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以和親讓宵陽王就此安分幾年,大陳也有時間好好計劃萬一時的對策。
總之矛盾多多,是和是戰,就等皇上發話。
那年院子裏的那株桂花開得出奇的好,整個王府都給籠罩在這清爽宜人的氣息裏。臨街紅樓揚起靡靡小調,更給這高爽的秋季憑添了幾分世俗的逍遙。
靜夜,月色極好,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我睡不著,又有些餘熱,幹脆起來去院子裏乘涼。荷池邊一坐,涼風習習,很是舒暢。
正冥思著,忽聽到極輕微的騷動。我抬頭,見遠處皇宮方向亮起了燈火。
騷動聲逐漸響亮,火光也在往這邊靠近。我站起來,估計似有皇宮什麽事發生,驚動了禁軍。風轉勁,雲很快就把月亮遮住,大地複暗。
就那瞬間,草叢中有驚鳥飛起。我迅速裹緊披肩,低聲喝:“出來!”
隻覺得後頸一涼,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連著我的驚呼一起捂在了我的喉嚨裏。身後男人溫熱身軀貼著我的後背,讓我渾身僵硬,微微發抖。
頃刻間,王府裏也哄動起來。那名男子見機,挾著我退進房內,光上門。一片黑暗中,我清晰地聽到他急促不穩的呼吸。
王府內的侍衛和下人們湧進了宜荷院,火把明亮,卻照不進屋子。那名男子強健有力的手桎梏著我,此刻也顧及不到男女授受不親。
嬤嬤在問:“這是怎麽了?郡主和小爺都睡下了啊!”
“沒大事,王府進了賊。”
我掃身後人一眼,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格外明亮。我微微動了動,示意他。他卻加大了力度,低聲道:“我可以放開你,但你若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的刀不長眼睛。”
我在他掌中笑了。
他一震,鬆開了手。
我揚聲問:“若沒有事,就退下去吧!”
管家在門口應了一聲。已有侍衛搜了一圈,沒有收獲。於是眾人匆匆散去。
月亮從雲裏鑽了出來,我站在陰影裏,和這個男子對視。
我輕聲說:“你受傷了。”
他戒備地看著我。
外麵一聲哨響,他的同夥找來了。他掃我一眼,仿佛有話要說,可惜我一門心思隻盼打發他走,不想惹是生非。萍水相逢,各自為政。我不認為一個半夜私闖王府的男子會是值得交往之人。
我站得離他遠遠的。
一個黑衣人從窗口竄進來,畢恭畢敬地站到他身後。
這時外麵又響起腳步聲,隻聽睿在門外問:“姐,你還醒著嗎?”邊說邊推門。
我連喊也來不及,隻見銀光一閃,一把雪花短刀已經逼著他的脖子插在旁的梁柱上。我驚呼一聲,衝過去拉過已經嚇呆的睿,緊抱在懷裏。
冷汗濕了鬢角。
男子一抬手,黑衣人急道:“爺……”
年輕男子對我一揖手,“得罪了。”對黑衣人一點頭,兩人翻身而出,消失在黑夜中。
風微動,宛如夢。
寂靜良久,睿才顫抖著問:“姐,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我說,取下刀來。那把短刀造工奇特,花紋別致,南藩的風格。那藍邊紅底的圖案,正是藩王的標誌。
我囑咐他:“今天的事別對外人說,知道嗎?”這件事還沒弄清先已掩護了那人,若因此而落人口實,實在是個麻煩。
次日,宮裏來了消息,說是昨日南藩使者下榻的別館進了賊,攪攘到半夜。其中必然有內情,但我沒有機會知道。
又過三日,皇宮下了聖旨,封定安王四女陳婉為平寧公主,賜婚宵陽王忻統。
消息傳到宜荷院的時候我正搖著扇子扇去今年最後一絲暑氣,睿和幾個丫鬟正忙著在桂樹下拾桂花,我答應他做桂花糕。天空碧藍如洗,有片落葉飄到我的琴上。
我沉思良久。我並沒有想通。
那把短刀還給我收在匣子內,刀刃幽藍,喂了劇毒。夜深人靜時會取出來看看,再想和那人的幾次相遇,嘴邊總忍不住浮起苦笑。
二娘的院子裏,總聽到陳婉的哭聲。她不願意嫁過去,日日大發雷霆。最後弄得父親都不敢進二娘的院子,因為陳婉牛脾氣發作,無人能近身。
這樣彪焊,到了那邊也不會吃虧。人的命運好壞,一半看造化,一半看手段。
可是哭歸哭,鬧歸鬧,今年第一場雪初降的時候還是出閣了。
盛裝之下,雙眼哭得通紅,委實楚楚可憐。二娘牽著她的手,怎麽也不放。這一去,怕是永生都見不著了。
我盡姐姐之宜,對她說:“姐妹一場,以前再有不快,現在也是希望你能幸福。此去南藩路遠雁書遙,以後冷暖自知了。”
她木著臉,淡淡點點頭。真心可憐她。可若不是她,那就是我。要我同她交換,我自認還沒有那麽無私偉大。
二娘抱著陳婉直哭,“我的兒,難道我們母女緣分就隻有這點?”
我看不下去,又因為僥幸有著點內疚心理,趕忙離開了。
六娘似笑非笑地看著睿,說:“小世子的身子好些了嗎?聽教功夫的師傅說,大前天練馬步的時候差點暈了。”
睿立刻戒備地摟緊我的腰,他最討厭她,當她是借了人型的蜘蛛精。我看她的肚子,厚重華服下也已經隱隱看得到凸顯。而她的氣勢也和她的肚子一樣,一天一天高漲。等瓜熟蒂落,她怕是會像顯了原形的妖怪,生吞活剝了我們。
陳婉嫁走後沒幾日就是皇後壽辰,京城裏喜宴連連不斷。享受著這份太平的王公貴族們早就忘了那個做出犧牲的少女,夜夜歌笙。
皇後莊氏拉著我的手端詳了半天,扭過頭對父親說:“你這三姑娘也著實美,難怪你想把她留著了,連王侯都討不走掌上明珠啊。”
陳弘卻在旁插話道:“母後別是嫁女兒嫁上癮了,打起念兒的主意了。”
莊皇後笑:“我若想,還得問你十二皇叔願意不願意。”
父親的表情有幾許怪異,揖道:“皇嫂說笑。”毫無情趣。
其實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的。我有回憶,那時的他談笑風生,豪邁爽朗,談吐詼諧,且極為疼愛我。
夏日的荷池邊,父親把小小的我抱在膝頭垂釣,對我說:“念兒是爹爹在荷花蕊中摘來的一顆明珠,不論晝夜都閃閃發光。”
娘坐在一邊,笑笑,說:“王爺別把她寵壞了,嫁不出去。”
“本王的女兒要嫁人,誰敢不娶?”父親把我抱緊,“爹爹還舍不得把念兒嫁人呢。”
那些日子隻是漫漫長夜裏曾經閃爍過的星光。父親在我五歲那年奉皇上的旨意迎娶了王侍郎的女兒做側妃。那夜,外麵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母親擁著我坐在荷池邊,輕聲對我說:“念兒,你知道嗎?娘,其實很高興。”
我其實是幸運的,睿就根本沒有給父親擁抱過的記憶。
想到這裏,我才發現睿不在身邊,一問丫鬟,她們告訴我:“小世子給四皇子帶著去玩了。”我這才放下心來。
我尋著笑聲一路走去。雪後初晴的後宮寂寥且落寞,雪下的殘花一如凋零在深深庭院中的無數紅顏。唯有孩童的歡笑聲,才給這裏增添了一點生氣。
睿和幾個小皇子在水邊垂釣。已結冰的水麵給鑿開了幾個洞,魚兒爭先恐後搶食,他們收獲不菲。看到我來了,睿叫:“姐姐快來看,我釣得最多!”
陳煥也看到了我,叫下人扶我過去。
他本是已故的王賢妃所生,在他母妃的精心教養下,一直知書達理聰明有加,很得皇上喜愛。他十一歲那年王賢妃病故,頓時在宮中沒了靠山。莊皇後出麵善後,把他歸到自己這房,成了嫡子。這段事就此成了佳話,莊皇後更是給歌頌成一個不嫉不妒,心慈性善的一代賢後。
莊皇後對皇子煥的愛護,已經超越了寵溺,完全放任這孩子自由,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就算皇上指責不是,也極力維護。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給這孩子求情,皇上看在她愛子心切,才放了煥一馬。而當初那個資質聰穎的孩子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變得平庸。反倒是莊皇後己出的弘卻出落得一表人才,太子之位穩固不搖。
假設陳煥依舊如以前聰慧機敏,才華橫溢,那莊皇後自己的兒子弘的那個太子位,會那麽輕易得到手?沒有哪朝的國君願意重用一個不成材的兒子?隻有歎息陳煥當年太年幼,沒法把持自己。
莊皇後的這招“愛溺”不但把煥的前途溺死在了手裏,還確保了自己和兒子的將來,尤其還占盡了各種表麵上的風光。現在無人不說皇後賢德,即使陳煥再不成材,那也是他自己不濟,朽木不可雕。反正錦衣華食養育出的蛀蟲也不止他一個,眾人巴結當權者都已經來不及,誰去關注一個失寵且無能的皇子?
不可謂不狠毒的。想她莊氏由一個小小的采女升到母儀天下的皇後,若沒有這點手段,早就給踩死在中途。活在明黃色的後宮裏,若想活下來,不得不凡是盡其極。
幸福?愛情?統統都得為生存讓步。待到大勢已定,穩坐江山,才有閑情風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給陳煥行禮,“煥哥哥好脾氣,睿兒頑皮,沒有煩著你吧?”
陳煥也是生得相貌英俊,笑起來更是別有滋味。他一邊照顧我坐下,一邊說:“一點也不,睿兒這活潑天真,聰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著他就想起我小時候。”
我聽著這話裏有話,卻不好問。不過這皇子煥縱有千萬不是,但他愛孩子,所以也不見得是太壞的男人。
我看幾個孩子釣著魚,不亦樂乎,也感染了他們的快樂,笑道:“也不記得上次垂釣是什麽時候了,那時母親還未去世……”
“念兒也喜歡垂釣?”
我的手撫過貂皮大翎光滑的絨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過於垂釣。千萬不要小看那一粒餌食,魚之上鉤皆由於好餌。權術一如垂釣,隻要下對了餌,釣者根本用不著費心盡力,隻需要等待,自會有人送上門來。”
陳煥笑:“念兒妹妹好生厲害,本宮是第一次聽女子說權術呢。”
我笑得爛漫,“煥哥哥說笑,天下哪有女子幹政的份,念兒不才,不過是胡說八道,千萬別當真了。”
陳煥抿一口酒,說:“這平寧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南藩穩到什麽時候。最難對付的,莫過於窮兵黷武的王。可憐婉兒,花樣年華,就此埋葬。聽說原本最開始,父皇本有意思把念兒你許給宵陽王的,可宵陽王自己說在中秋節見過婉兒一麵,非常傾心。既然都點了名字了,父皇也就隻好改了主意。”
我歎氣,轉而說:“殿下看這南藩,明明是本國的附庸國,稱臣也有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無事,偏偏這任王要起兵反叛。真是忤逆。”
“人皆向往自由,如有實力,誰不願意振翅飛翔?”陳煥說完,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也不知他同我說這番話,是單純地拉拉家常,還是別有用意。同他對話,時常有睿智字句自繁冗的敘述中脫穎而出,好似不甘寂寞的花兒終於探到了牆那頭開放一般。話是妙,就是容易讓人覺得有隱詞。陳煥定是覺得我單純無心機,不必嚴防我吧。
那他必定是寂寞的人了。不然也不會這樣想找個傾訴的人。
我轉了話題,問:“聽說十皇叔病重,太醫都搖頭了?”
陳煥點點頭,“我前日去看了,不住地咳,咳出的都是血。嬸嬸也隻有哭。一想到皇叔終生未留一子,連父皇都遺憾歎息不已。”
那邊,嬉戲累了的睿向我奔過來,我伸開雙手,把撲進懷裏的人兒抱住。他在我懷裏咯咯笑,小猴子一般。
我摸他的頭發,輕聲問:“乖,我們回去好不好?別再給你煥哥哥添麻煩了。”
睿溫順地點點頭。陳煥眼裏忽而閃過一絲蕩漾的柔情,他輕聲說:“睿兒有你這樣的姐姐,是幾生修來的福氣。”
我心生疑惑,這樣的話,似隱藏著無數心酸往事。若他母妃當初沒有早早去世,現今的他,又會是個什麽樣子?
他說得也沒錯,若沒有我,睿又會落到怎樣一個處境?隻是可憐我們姐弟現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難保。
我隨父親攜了千年的參果去探望十皇叔。中秋見著還談笑風生的他此刻蒼老了有兩甲子,一直昏睡。容王妃玉顏憔悴,一直守侯在一旁,為丈夫熬藥,服侍得格外細致周到。
縱使小妾成群,到了最後,陪伴身邊的,仍舊是發妻。
我想起母親。
我說:“嬸嬸歇一歇吧,再這樣,自己也要病倒了。”
她搖搖頭,“我也想好了,他若走了,我也不獨活。隻可惜沒有孩子可以傳後……都是我不爭氣。”
送子菩薩未免偏心。
“改日我帶睿兒來,他還一直念著嬸嬸的馬蹄糕呢!”
容王妃拉著我的手,苦澀一笑,“念兒真懂事,你和睿兒若是我的孩子多好。”
可憐的女人,青春年華似水流逝,容顏已老,癡心不改。她愛孩子啊,隻可惜皇族非同一般,怎是隨意領養一個孩子就可以傳嗣的?
幾日後,半夜裏王府騷動。丫鬟打探回來報道:“容王去了。”
我一驚,急忙坐起,問:“那王妃呢?”
“聽說要輕生,給太後派人攔了下來,接進宮去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次日進宮見太後,卻沒見到容王妃,一問才知道昨天還是傷了自己了,在調養。我便叫睿端著蓮子羹進去,自己留在外麵。
不一會兒,忽聞屋內傳來嚶嚶哭聲。然後有宮女出來,對我道:“娘娘請郡主進去。”
我進去一看,容王妃正把睿摟在懷裏,垂著淚。我過去握她的手,隻覺得冰涼入骨。她好不容易克製下了感情,反複呢喃著:“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隻覺得她的歎氣聲尤其像母親,似藏有千萬句話未說。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前麵一陣喧鬧。嬤嬤回來報告,是紅樓裏的媽媽在捉逃出來的姑娘。我微微掀開簾子望過去,隻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緊抓著一個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裏還不住大罵。侍衛上前喝:“車裏坐著的和熙郡主,還不快退下!”那婦人才閉了嘴,拉著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開婦人的手,轉身直直撲到我的車前,跪在地上,響響地磕了一個頭,喊道:“郡主發發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寧死也不願意再回那裏了!”說罷,又是不住磕頭。那婦人和侍衛上前欲把她拉開,她掙紮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興趣,退了侍衛。我問她:“若我不收你,那你會如何?”
少女咬咬牙,堅定地說:“那民女就撞死在紅樓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聲道:“怕是那紅樓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個也不算多。”
隔著簾子,我瞧見少女慌張無措,那婦人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我問:“你家裏人呢?你是怎麽淪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喪母,一直隨父親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陣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說是父親害死的,逼死了父親,又要賣我去紅樓來賠他家的錢。”
“你懂醫術?”
那婦人代她答:“回郡主,這丫頭的父親可是半個神醫,可就不知是怎麽的,前陣子就是有人吃了他開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覺得冤枉,就去衙門擊鼓,本座可不是父母官。”
隻見少女一昂頭,道:“民女知道。可民女還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沒有金錢權勢的依傍,什麽事也做不成!”
我掀開簾子走下了車,伸手抬起那女孩的臉,隻見杏目高鼻,肌膚晶瑩,好個美人坯子,難怪紅樓媽媽不放人了。我仔細端詳她,問:“你……不是漢人?”
“民女的母親……是南藩人……民女也是在南藩長大的……”
我笑,聽到旁人私語:“原來是個*****。”
我問媽媽:“你買她花了多少銀子?”
媽媽說:“不多,也就二十兩。”
“給你一百兩,你就此和她沒關係了。”
少女哽咽一聲,撲到我腳下。
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玉兒。”少女回答。
“玉兒?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後你就叫如意吧!”
我告訴如意,雖然我用一百兩銀子的高價把她買了回來,可我同樣不介意用十兩銀子的賤價再把她賣出去。我的愛心全部給了睿,沒有多餘的泛濫到旁人身上。我帶她進王府也是看在她並不簡單。我告訴她,沒有利用價值之人,在我眼裏,分文不值。
如意起初呆了一呆,定是沒想到我會把話說得那麽明白。其實並沒有什麽好驚訝的,勢利人的眼裏,人也稱斤論銀兩,若單純到以為凡事可以動之以情,服之以理,那就特錯大錯。
她亦知道再有天大的冤屈,沒有權勢依傍,照舊一事無成。那也應該明白我揮霍一百兩買了她,不隻是要她天天給我端茶送飯。十兩有十兩的人,後門洗衣者就是;一百兩也有一百兩的人,我如何用她,要看她的醫術是否有她誇口的一半好。
如意敲門進來,手裏捧著蓮子銀耳粥。那自然不是給我的。
我接了過來,一掀開碗蓋,就有甜香溢了出來。我取出那個小玉瓶,用指甲沾了點裏麵的粉末,彈在碗裏。
如意輕聲說:“郡主,我上次給小世子看了看,覺得小世子好像已經有了抵抗,你看,還用繼續下去嗎?”
我合上碗蓋,收起玉瓶,“睿兒開始學工夫了,繼續用藥,怕身體受不了。這次完了就先停了。”
我說完,拿起案上一封信,交給她。她急忙展開來,才看了幾眼,就已經泣不成聲,跪在我腳下。
“郡主為家父伸冤昭雪之恩,如意沒齒難忘,今生今世,如意自當誓死效忠郡主。”
我急忙拉她起來,她發毒誓不要緊,怕是隔牆有耳,給聽去了,還以為我秘密組了邪教,招納死士。
我幫她,也是為了讓她死心塌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卻不會在用人上冒險。
來年春濃時分,南藩來報,王妃有孕。這是喜報,父親叫來了戲班子,熱鬧了一天。六娘挺著高高的肚子也在列,二娘做了祖母後又要做外祖母,又見陳婉家書上寫著夫妻和睦,心情大好,嘴巴又開始癢。
我聽她一直在三娘耳朵邊吹風,“你看這六妹,都快臨盆了,也不禁禁足,這人多雜亂的地方還是少來。好像她不露麵,就沒人知道她懷了小世子。萬一有個閃失,小產了可不好。”
三娘冷冷說:“說的也是,還不知道肚子裏的是男是女呢。人家命好,別的人即使生了兒子也隻有一輩子做小。”
二娘頓時轉了顏色。她要能做上正妃,除非煮熟的鴨子可以振翅飛翔。
我帶著睿去別處,不讓這些庸俗的東西汙染了他的耳朵。
三娘的兩個兒子正在折磨一隻貓。可憐那隻小白貓已經奄奄一息,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睿看不過,上去阻撓。那兩個小子自然是更加不肯放過貓兒,雙方起了爭執。
我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孩子們的爭執愈烈,三娘的那兩個頑猴小小年紀,卻長著蛇蠍心腸,睿越是想救下這隻貓,他們越是不放手,反而折磨得更加厲害。手段狠毒,另人發指。誰說人之初,性本善。我看性本是惡的,隻看後天是否能教化得回來。
睿焦急地回頭看我,希望我拿出姐姐的身份壓壓對方的氣焰,我隻對他笑笑,一言不發。
那隻貓兒終於受不了兩個孩子的折磨,細細叫了一聲,咽了氣。對方一見貓死了,一下子沒了興致,哄然散去。睿失落悲傷地蹲了下來,看著傷痕累累的貓兒屍體,十分難過。
“姐姐,為什麽你方才不幫我?”睿很不理解。
我拉他站起來,為他理理淩亂的衣襟,道:“他們向來與我們有過節,凡事都對著幹。倘若你剛才沒有莽撞地上前阻止,說不定他們膩了,也就放過這隻貓了。可你非要硬生生地去掙,反而把事情複雜。”
“我怎麽可以見死不救?這貓兒何其無辜。”
“不知量力而行,終隻有一敗塗地。”
睿睜著清明的眼睛看我,裏麵有小小的情緒變化。他如此聰明,我隻用說一道,他就該明白意思,學會手段。若想守護住重要的東西,首先要讓自己變地強大有力。其次,就要舍去其他一些東西。
不舍眼前的便宜,怎麽換取將來的利益。
如意匆匆趕來,急道:“郡主,小世子,趙妃要生了!”
我抬頭看天,雲轉密集,今夜怕是有雨。這二娘說話好生靈驗,賽半仙。
正文 第四章
那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沒睡著。伺候生產的下人自然沒有閑,其他幾房的夫人則是心焦欲焚,難以成眠。其實她們遠沒必要擔心孩子是男是女,六娘父親這半年來官運亨通,直上雲霄,後台如此強勁,除非她真生出一隻狸貓,不然這主母位子是做定了。
半夜下起暴雨,雷聲轟鳴。我披了件外衣出門,撐著傘往荷池走去。那個人佇立雨中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現在雖然已經近夏,也雨夜還是寒氣逼人的,即使他不愛惜身子,也不可以病在我這裏。
我悄悄走到他身後,為他撐起傘。那人神遊歸來,回頭看我。
我說:“父親,雨水寒冷,小心身子,回屋去吧。”
父親滿是水珠的英俊臉上帶著迷茫的表情看著我,這表情好生熟悉,母親去世那夜,他喝醉了酒滿口胡言的時候,就是這失魂落魄的模樣。
“倩宜。”他開口道,抓住我舉著傘的手。
我沒好氣。他思念母親固然是好,可總是認錯人可不是辦法。我抽回手,說:“父親,我是念兒。”
父親仿佛沒聽清我說的話,繼續說自己的,“你回來了?你來看看,看看我現在過的生活。你滿意了?”
又來了,接下來是否要像上次那樣,把自己的種種不幸全都歸功於母親頭上?隻因母親早已做古,死人沒發開口說話,他可以盡情栽贓誣陷,發泄情緒?
我感到厭惡,耐著性子說:“父親,您這樣會著涼的。六娘還在生產,您怎麽來這裏了?”
我的話如同墨水潑進了這漆黑的雨夜一樣,沒有聲音,不留痕跡。父親逼上前來,字字珠璣,“我常常在想,假若當初沒有愛上你,沒有娶你進門,現在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你看看這錦衣玉食,你看看這高權厚祿,這都是你賜予我的!可你一走,還剩下來了什麽?你看看眼前這副軀殼!”
慢著!我聽出不對。很明顯我聽到的故事版本與這不同!什麽愛與不愛,什麽賜與接受,統統都和這雨裏的景一樣模糊,我摸不著邊際。
我不作聲,聽由父親繼續投訴母親種種不是,想從中挖掘一點不見光的內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裝著的是誰。可我為什麽還是那麽傻?娶了你,視若珍寶!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麽?我就等父親說出重點。誰料父親就此把這句話斷在肚子裏,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搖晃。我幾乎快斷了氣,大叫一聲:“爹!”
父親停了下來,看我的眼神詭異神秘,像看著變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聲:“爹……”音沒落,手裏的傘就給啪地一聲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語調如利刀,一句簡短的話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父親走後,我繼續站在雨中。這下換成了如意焦急地勸我回屋去。我的腳仿佛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風吹動滿池荷葉,片片都像鬼魅,伸著手向我撲過來,要拉著我下地獄。
我笑,急什麽?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項,遠遠不夠。等我他日修煉成精,欲再進一步羽化升仙之際,再來將我自高處帶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出好戲?
天埔拂曉的時候,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響徹王府。我又多了一個妹妹。
我同睿去賀喜,恰走到六娘院子裏的回廊處,就見三娘那兩個寶貝兒子迎麵走了過來。真是陰魂不散,冤家路窄。
我平時不常和他們接觸,這兩個弟弟都不怕我,瞪了睿一眼,說:“我們都看過了,一點都沒意思。母親說是早產的孩子,身子弱,又隻知道哭,臉上都皺紋,和小老頭一樣,難看死了。”
我說:“新生的孩子都這樣,過幾日就好看了。”
沒想到陳輝居然無禮到近乎野蠻,冷笑一聲道:“什麽啊?我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反正全都是賠錢貨!”
我一驚,睿已經憤怒地撲了過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隻見這孩子握緊拳頭就向陳輝的眼睛上打過去,陳輝立刻大聲呼痛,弟弟陳凱立刻上前幫哥哥一把,跳起把睿撲倒在地上。
睿的身子這大半年來都一直沒調理好,個子都不見長,比起這兩個野小子更是孱弱一籌,哪裏能以一敵眾,給壓在地上,隻有給打。
我怒喝一聲:“統統給我住手!”
陳輝兄弟抬起頭,一瞧見我冰冷陰翳的臉,也怕我是姐姐,立刻丟下睿跑了。弟弟從地上爬起來,習慣性地對我伸出手尋求安慰。我一反常態,用力把他推開,冷冷道:“別過來!”
睿一驚,滿眼是不解和委屈。我也沒有了心情去看望新生兒,扭頭就回了宜荷院,任由睿跟在身後呼喊我。
我徑直走去書房,指著那一麵書牆,對睿道:“今天給我麵壁思過,晚飯時才給出來。”
睿急了,拉住我的袖子,“姐姐,你難道不氣?可是他們是在侮辱你啊。”
我說:“我是氣,但我不是氣他們,而是氣你一錯再犯,氣你莽撞粗魯,欠思考,欠冷靜!今天他們隻是小小用語言挑釁了一句你就按奈不住,將來怎麽成氣候?拳頭可曾讓人誠服?蠻力何時又能扭轉乾坤?”
睿噤生,抽了幾聲,我厲聲道:“不許哭!”
他立刻強行忍了眼淚,隻見小臉憋得通紅,我見憂憐。
我狠下心轉身離去,留他一人在屋裏,鎖上門。如意擔心,“小主子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罰他沒有飯吃,怕……”
我咬咬牙,“我不管教他,還有誰會去管教他?”我可絕不會讓睿落得和陳煥一樣的處境。他今天隻是少吃一頓飯而已,總比將來失勢淪落強上千百倍。
我教他的不僅僅是為人處世,還是母親當年教我的種種求生之道。
母親對我說:“念兒,你們姐弟身份尷尬,你勢必學會強勢手腕,必要時候心狠手辣。唯有生存了下來,才有機會計劃美好未來。”
我抱著琴坐水榭,彈起了《長清調》。這輕快明亮的旋律配上這春末夏初的迷人景色,很是動人。可惜我心裏焦躁,指法淩亂,比陳婉也好不到哪裏去。也不知道她同那為宵陽王的夫君究竟過得如何。家書歸家書,其中是苦是甜,依她的性格,也不會說給我們聽。
記憶中,那個英挺的男子端坐在下座,卻儼然把那張紅柚木椅當寶座。抖動的珠簾下,也可以感覺到那淩厲的一瞥如何驚心動魄。仿佛那道目光,已經把我的一切思緒都洞察得一清二楚,縱使人山人海,我也無處匿藏。
太子弘曾提醒我:“妹妹看那將軍,是不是儀表不凡,頗有王者風範?”
我笑起來,“弘哥哥莫在遊戲結束前泄露天機哦!”
大堂之上,一片鶯歌燕舞,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側,還是那麽漫不經心地啜著酒,目光雖落在我身上,卻不帶一絲感情。我有些懊惱,覺得自己是對牛彈琴,此人如此不解風情,平白糟蹋了良辰美景。
水榭之上,他就那麽張狂不羈,大放厥詞,語驚四座。雖然其中定有什麽玄機,可我終究不是內幕人,猜也猜不透。
隱約覺得,怕是皇上有什麽動靜落入了他的眼裏。
曲已不成曲,我索性放下了琴。池裏小荷已露尖尖角,雖是新的生命,我卻突然間惘然若失起來,看著稚嫩的生命,心緒如麻,理還亂。
我時日不多,父親隨時可以把我嫁人,睿若再不長大成熟,我走後他就隻有等著腐敗變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我不容有後悔的一天。
這一方院子,這一座王府,短短數個月,就已經上演了那麽多出好戲,若說人生不精彩,那必定是活得太過如意。
傍晚,我親自端著飯菜踏進書房,睿回過身,定定地看著我,一天時間,仿佛穩重了許多。
我問:“想明白了?”
他點點頭,提筆沾墨,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我過去一看,隻見“變通”二字雖筆跡還很幼稚,氣韻卻遒勁有力,霸勁十足。
我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大赦天下,“快來吃飯,今天有粉蒸排骨和珍珠圓子,都是你最愛吃的。”
睿歡呼一聲,夾過一個圓子先送我嘴裏,“姐姐先嚐嚐。”
我笑,他的天真活潑和撒嬌永遠是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努力吞下圓子,對他說:“快點吃了,然後姐姐帶你做花燈去,七夕將至,要去祭母親了。”
睿神色一暗,把咬了一半的圓子丟回碗裏,低聲說:“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母親了。”
我正欲開口安慰他幾句,忽然覺得不對勁,一股火燒般的劇痛自腹胸竄起,迅速蔓延到全身。手一鬆,瓷碗落地,碎成萬片。如意立刻捉過我的手給我把脈,叫起來:“菜裏有毒!”
睿叫了一聲,撲來抱住我,可瘦小的他阻止不了我滑落的身體。下人們湧了進來,七手八腳扶我起來。我隻感覺那股劇痛操縱了我所有感覺,除了痛我什麽也感覺不到,隻見眾人圍著我,嘴巴一張一合,如池裏的錦鯉,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最後的畫麵,正是睿焦急失措,悲痛欲哭,卻又堅持著沒有落淚的小臉。
我記得自己還是個幼童的時候,養過一隻鳥兒。小鳥一身翠綠的羽毛,會說人話,拍著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個不停,我可喜歡了。
那時別家的女孩還在念《增廣賢文》,母親已經著手給我講《資治通鑒》了。父親笑她:“一個女兒家,教她這些做什麽?會一手好女紅,嫁個好人家享福才是。”母親隻是笑,不同他爭辯。
我一直是母親的驕傲,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學就會,聰敏伶俐,遠在哥哥陳賀之上。父親總道:“念兒若是身為男兒,必有一番作為。”
我不服,“誰說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兒要做一代女中豪傑。”
父親樂不可支,舉起我轉圈,那隻小翠鳥在一旁叫:“萬歲!萬萬歲!”
“好一隻滑嘴鳥!”父親不大在意。母親臉色卻一變,“出口不幹淨,不是隻吉利鳥!”
“畜生而已。”
“禍從口出。”
我記得母親後來拿來了剪子,指使丫鬟們捉住鳥,親手剪去了鳥兒的一小截舌頭。那之後,就再沒見鳥兒叫過這句話了。
母親對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看這隻鳥,如果它再學不乖,待舌頭被剪盡,就隻剩下一身華麗的羽毛搔首弄姿了。”
我覺得恐怖,更心疼小鳥。我顫抖著問母親:“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它呢?”
為什麽?為什麽?寧願剪了它的舌頭也要它活著。
母親的臉是那麽悲傷,“因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睜開眼睛,夜,燭火閃爍,空氣中有藥的苦澀氣息。聽覺漸漸回歸到了我的身體,耳畔傳來淺淺的呼吸聲。
睿穿著衣服就睡著了,臉靠著我的肩膀,眉頭緊鎖著。我輕輕抬起手,一旁立刻有了動靜。
如意驚喜萬分,“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聲。她會意,叫來丫鬟,把睿抱回自己的房裏去睡。睿一隻手緊拽著我的衣袖,怎麽扳都扳不開,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幹脆脫下衣服,裹著他,讓丫鬟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問:“我昏睡了多久?”
“兩天兩夜!”
比我計劃的時間是要長了一點。我理理長發,呼一口氣,大難不死,再世為人的感覺怎是一個暢字了得。
如意含著淚,楚楚可憐地說:“郡主,你可嚇死如意了!如意當時還真以為您要死了……您不是說了那藥沒這麽烈的嗎?怎麽……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當然得下血本。倘若連這的把握都沒有,我又怎麽會不謹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賭注?倘若輸了,閻王爺可不肯送我回來。”
不置於死地,如何後生?
聽外麵風吹荷葉,嘩啦聲不絕於耳。如此真切,不是夢境。
夢裏,母親穿著一身奇異卻又極美的衣服,帶著我站在舅舅的墳前。墳還是新土,我也是個小小孩子。白紗遮著母親的臉,我看不真切,隻聽到她在對我說:“永遠別想逃離,除非你已經站在這一切的最頂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經走到了盡頭,哪裏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兒。”母親的聲音逐漸飄遠,“如果不想被命運操縱,那就趕在它的前麵!”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裏我找不到母親的蹤影,忽然見一個人站在荷池邊上,我急忙奔過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轉過身,卻是一張陌生的麵孔,冷冷推開我的手,說:
“我不是你爹!”
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睿一大早來給我請安,我微笑著對他伸出手,本以為他會如往常一樣撲過來。沒想到他站在那裏動也不動,表情嚴肅,舉止慎重,已經別有少年風範了。而三天前他還會拽著我的袖子撒嬌,會哭鼻子。
我苦笑,“也是,你長大了,是該莊重點了。”
“姐姐是這樣想的?”他問,眼神堅定而有力地落在我臉上,雖還掩不住裏麵的稚氣,卻也能讓人肅然起敬。
我怎麽想重要嗎?重要的是,他終究要長大,要離我而去,而我用自己生命為他鋪的平安路,能供他走到什麽時候?所以他必須要讓自己強大,不會成為後來人的踏腳石。
而生分,終究不可避免。
“姐姐,以後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睿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實話。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過來,伸手摟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讓我忽然感到一陣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允許!我絕對不允許!”
當那個婦人跪在我腳下的時候,我是真的感覺到一種悲哀,深刻體會到了奶奶那句“沒了娘的孩子”的意義。失去了靠山,隨便什麽人都可以來算計,命頓時賤如泥。
我用虛弱的聲音說:“李嬤嬤,算起來,也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時候,待你一直不錯,睿兒也差不多是由你帶大的。可沒想到,她走了不足一年,你就生了異心,居然狠心想要毒害我!”
嬤嬤一臉鼻涕淚水,膝行至我腳下,大聲呼喊:“郡主,老奴實在冤枉!麗妃娘娘把那藥材交給老奴的時候,說的可隻是瀉藥。”
三娘柳眉一豎,罵道:“好你個刁奴,居然栽贓稼禍!”
我頭痛,覺得無聊透頂。誰要害我誰沒害我已經不重要,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三娘也好,嬤嬤也好,都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我不管能不能還我一個公道,我隻想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
我喘息著,扶著額頭靠在椅子上,弱不勝風的模樣。我對父親說:“一切全聽父親大人做主。”
父親皺著眉頭看這一切,腦子裏必定混亂如麻。他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無奈我這做女兒的偏偏不配合,非要把這個家攪和得雞飛狗跳。
想他堂堂一個定安王,平得了天下,卻平不了家務事,說出去豈不是笑死人?
我托口病痛,迅速逃離了那混亂的一切。如意附在我耳邊問:“郡主,那包換下來的瀉藥怎麽辦?”
怎麽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笑,“三娘院裏不是有口井,撒那裏不就是了。”
其實三娘絕對不是想殺我,以她的智慧,也不過是想稼禍給六娘罷了。無奈手段愚蠢不說,還不保密,給利用了還不明就裏。有腦之人就該想得明白,六娘怎麽會那麽出風頭,處處害我,把箭頭指向自己?尤其是,她並沒有生兒子。
書房內,睿正在專心溫書,我佇立在窗外看他許久他都沒發覺。這孩子嚴肅認真時的表情像極了一個人,尤其是他思考的時候,那皺著眉頭抿著嘴的神情,與那個人如出一轍。
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他必出落成一代翩翩佳公子,文韜武略,傲視群雄。而他前麵道路,又會有多寬廣呢?
如意匆匆趕來,說:“李嬤嬤不認罪,投井了。”
我心雖不驚,可手還了抖了抖,茶水濺了出來。我幽幽歎息,“沒想到她這麽烈。”
睿來找我,我的雙手正浸在銅盆裏。他不解,“姐姐,你在做什麽?”
我說:“洗手啊。”
他過來看,“姐姐的手是纖纖如玉蔥,不見半點瑕疵,為何反複洗呢?”
我把手舉眼前端詳,微笑起來。
這事驚動了太後親問。待我身體好了些後,立刻就給召進了宮去。容王妃也在一旁,擔心地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久久不放。
太後對容王妃道:“這個小十二,我看他長大,居然不知道他這麽不愛孩子。看看!這回連毒都用上了!”
我安靜站那不說話,低著頭,無限謙卑恭順。容王妃拉我進懷裏,歎息一聲,“受委屈了……”
睿在太後跟前說那天的事,道:“就見姐姐吃了一口,身子一震,就軟下去了,太可怕了!”
我輕喝:“睿兒,別攪了太後清聽。”
太後沉吟著。
七夕的夜,月色嫵媚地如懷春的姑娘,害羞地在雲端露出半邊臉,柔柔撒下銀光。我點亮了一盞又一盞荷花燈,交到睿手裏。他小心翼翼捧著,放入河裏。
河水上燭光點點,蜿蜒而下,直至我看不到的盡頭。我站在風中,衣抉翻飛,發絲飄動。睿一直注視著我,用我不是很熟悉,卻也不再陌生的嚴肅表情。
他問我:“姐姐,這些燈會漂到哪裏?”
一個丫鬟不知禮數插嘴道:“小王爺,這河一直通王宮,大概會漂宮裏去吧。”
睿厲聲喝:“我問你了嗎?”
小丫鬟嚇得跪地上。我笑,手輕輕放他肩上,“漂去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會知道我們在想她……”
鍾聲在林子裏回響。河的上遊有座尼姑庵,想起來,陳孝帝的皇後歐陽氏在皇帝死後,就是在這座庵裏出的家。這座靜慈庵也就次聲名遠揚。
一個大勢已去的皇後,一座孤寂的廟宇,還有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水。承載了豪門中多少故事。
這次事件過後,太後更加喜歡把我叫進宮去。她素來比較喜歡我,也許是因為我聰明伶俐,也許是因為我心機重重。
一次進宮陪她說話,張淑妃前來哭訴,原來是和段貴妃爭寵時吃了虧,想來太後這裏博得一張同情票。打發走張淑妃,太後歎息,“現在的妃子愈加不象話,一點涵養也無,這樣哭哭鬧鬧,成何體統。念兒,你說是不是?”
我奉上熱茶,淺笑著說:“寵是要爭,可光爭寵有什麽用?”
太後掃我一眼,她說:“你心裏倒是明白。”
我知道她煩惱不少。她和皇後打算將皇後的外甥女宋瑾如嫁給太子做太子妃,太子弘卻對這門親事無動於衷,隻管整日和楊璠在一起飲酒作詩,進進出出。
太後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楊璠:“那個妖徒,蠱惑人心,淫亂朝廷,簡直是董賢再世,來毀我朝千秋大業。”
我急忙說:“太後萬不可以這麽說。弘哥哥賢明,怎麽能和漢朝哀帝相提並論?”
其實我倒覺得那個楊璠是位難得的佳公子,品性高潔,才華橫溢,豐神俊秀,腹有詩書氣自華,且為人親切,絲毫不見猥褻的官僚氣息。弘很喜歡他,許多姑娘也為他的風采而著迷。
但這些話,我不可以對任何人說。
我盡心伺候太後,使出渾身解數討她歡心裏。太後極信佛,我便日日陪她念經文,她問,懂嗎?我笑,逐句解釋給她聽。她聽完了,沉思了片刻,問我:“睿兒多大了?”
我答:“八歲了。”
“師從何人?”
“家裏的西賓方先生。”
“怎麽不送進來和幾個皇子一起讀書?”
“弟弟頑皮,怕打攪了幾個皇子念書。”其實是母親的意思,她並不樂意睿和皇子們接觸。
太後笑,“八歲的孩子,哪個不皮的?送進來吧,皇上請了翰林學士梁有德給皇子們講書,又有禦林將軍段康恒教孩子們拳腳。這梁有德有點法子,課也生動。睿兒該出來見見世麵了,成日悶在那院子裏,當心悶出病來。”
我急忙謝恩。太後笑著繼續說,“天熱了,你們天天兩頭跑也辛苦,反正睿兒也小,就在宮裏小住吧。你那父王,成日想著趙氏,也分不出心管你們。你們剛好來給我做個伴。”
我跪了下來。我知道我已經結束了一段路,踏上另一段陌生的征途
正文 第五章
六娘終於給封妃,她生的女兒陳惠還在繈褓中就給封為和平郡主。
那個小小的孩子,對任何人都笑,天真無邪。父親愛她愛到骨頭裏,滿月時,抱在懷裏滿場現寶。六娘笑得很端莊,我也笑得很端莊。心,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裏。
大家都在說,趙王妃還年輕,定安王又正當壯年,想再要個兒子不難。也有人對著我和睿兒看,然後回頭竊竊私語。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我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今日東風,明日西風,牆頭草比比皆是,見怪不怪了。若想堵他們的嘴,唯有讓自己強大起來。
睿很快就適應了皇宮裏的生活,聰敏的他讓梁有德讚不絕口。
他在成長變化,曾經忽閃不定的大眼睛開始變得深沉,曾經單純直爽的思維也變得複雜。他機靈得連我都覺得驚訝。
太後問他:“願做霸世英雄,還是願意做聖人隱者?”
他從容答:“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睿兒既不想當什麽霸世英雄,也不想做什麽聖人隱者,隻希望能成為君王可以托付重任的左膀右臂,為皇上分勞解憂,為天下百姓請命,為吾朝千秋大業鞠躬盡瘁!”
那一刻我是震驚的,我分明自那雙清亮的眼睛裏看到了赤裸裸的,和他所說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沒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個才九歲的孩子眼裏的野心。我早知道睿遠比其他同齡人要成熟,現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齡人要更加功於權謀。
我在那刻重新審視我的弟弟,這個一度跟在我身後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會摸上我的床,要我哄他睡覺的孩子。在這半年裏,已經到我下巴高,曾經圓圓的小臉開始有棱角,不悅的時候喜歡眯著眼睛,像隻豎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對還沒長硬的翅膀,和他已經栩栩如生的架勢。
皇上會在每天下午來給太後請安,我總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麵。我不喜歡他,他太陰鬱,過於威嚴。他也不大喜歡我,看著我就想起了他哥哥那個失蹤的兒子。所以我們甚少交談。
但他時常叫我彈琴。宮中樂師無數,個個技藝高超,他卻對我彈的琴偏愛。而我翻來覆去彈的也不過是《長清調》,我彈不厭,他聽不倦。
每到那時,這個權高位重的男子都會放鬆自己靠在椅子裏,視線飄去很遠很遠,遠到我常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聽我辛苦彈琴。
他從不在我麵前提父親,可我知道父親和他在政見上逐漸不和。趙王妃又有孕後,父親連朝也很少上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王爺變成一個體家的丈夫。
一次意見不合,進諫未果,父親幹脆稱病,一連一個月都沒在早朝上出現。其實病也是真的病了,傷風,太醫來過,不多久就好了。可好了後卻始終不再去上朝。皇上派人催了幾次不得,終於不得已,陳煥和刑部侍郎李庭親自來看。
我給趙妃那房送去了今年的幹菊花,折回中庭,看到這兩人從長廊那頭慢慢踱過來。見到我,停了下來,李庭上前行禮。我一看陳煥,神色有幾分沮喪,那李庭也隻是苦笑。
“還是不肯?”我笑問。
陳煥道:“好妹妹,你給想想法子。我和李大人好說歹說問了半天,皇叔隻是笑,也不給個答複。”
我問:“什麽急事嗎?”
李庭一揖手道:“事也不大。冠州韓開方造反,郡主想必也聽說了。這次,討論的就是這韓氏小兒子的去留問題。這韓郎文今年二十有四,按照年紀,是該一道論斬的。可他偏偏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才子。不說十歲就悟了緣竹和尚的木魚禪機,十五歲就指揮修了維芳堤,引維河水灌溉了芳縣萬畝農田,二十歲又幫朝廷解決了杭渠修築的大問題,前年更用一首五言詩勸西土阿布脫獻城歸順。如此年輕俊彥,真不該死啊,前陣子諸位大臣聯名上折子為他請命呢。可這韓開方也實在罪大惡極,即使依照法例,滿門抄斬都算輕的了。”
韓郎文這人我早有聽聞,是個怪才,不愛功名利祿,一直遊山玩水,三次辭官印不拜。若要以造反罪殺了,委實說不通。
“皇上什麽意思?”我問。
“皇上也猶豫著,畫了一幅畫,然後就說了一句話:問十二王爺去。這韓開方造反一事,當初就是安王處理的。”
我笑,皇上正和父親鬥氣,拉不下麵子,隻有變著法子和父親商量事情。
“那父親是什麽也沒說?”
陳煥歎一聲,“皇叔把畫拿來,添了幾筆,又交還給我。”
我起了興趣:“什麽畫?”
李庭把那幅畫卷給我展開。我一看,隻是一幅極普通的山水畫,畫的是冬日殘景,枯樹林瑟瑟,未見山卻有飛泉直下,河麵有人垂釣,和尚在一旁做觀。筆墨濃淡有分,力道也不同,是出自兩個人的手。
我仔細看了三遍,然後笑了。我問:“李大人,你仔細看這畫,聖上的旨意就在這裏麵。”
陳煥和李庭把畫接過去,一邊看,我在一邊問:“二位可知道,何水無魚?何山無石?何人無父?何女無夫?何樹無枝?何城無市?”
這兩人自然都精通佛典,立刻心領神會,“這不正是釋迦凡塵語錄裏的勸修經所道:南水無魚?無山無石?阿人無父?彌女無夫?陀樹無枝?佛城無市?六字乃南無阿彌陀佛!”
我微笑點頭。畫中暖水,飛泉,垂釣之人,枯樹和和尚有都一一對應。
陳煥讚一聲:“父皇惜才,菩薩心腸,念兒妹妹也好生聰慧,我等慚愧!”
我依舊微笑。此事,從未在太後麵前提起過。
皇宮的夜,風在一棟棟華宇間穿過,我站在高處,望到宮牆外燈光點點,幾家歡喜幾家愁?睿兒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後,久久站著,不說話。
我問他:“想家嗎?”
他搖頭,我雖背著他,但我可以感覺得到。我笑。
“母親那一池荷花估計也殘得差不多了。”
睿兒忽然說:“姐姐,你累了。”
我回過身去。睿兒的臉上有種和年紀不符合的成熟,還有種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還很稚嫩的聲音說:“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溫柔地笑著,把他抱進懷裏,如今擁抱他已經不用彎腰了。
我可愛的睿兒,你還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情隱藏在光華的表麵背後,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時候還遠遠不到。
雪初融的時候,南藩又來喜報,陳王妃誕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陽王有嗣了。
同喜報一起呈上的,還有宵陽王派人自南海底采來的一株避邪樣子的火紅珊瑚樹,有兩顆龍眼大的珍珠嵌在上麵做眼睛。太後頗喜歡,把皇子公主都叫來看。我恰巧也在宮裏,奉了太後的旨,去請太子。
乍暖還寒,荷池裏的冰雪已融,禿禿的池塘,分外荒涼。水中的倒影,那個華服簇擁的少女有張憂鬱的臉,那是我嗎?我迷茫,駐足水榭。
遠處不知何方有絲竹之聲飄來,我仿佛又聞到了淡淡桂花香,風起漣漪,有稚童齊歌,風鈴聲陣陣。宛如夢中。
“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欲得漢音。雁飛高兮渺難尋,空斷腸兮思音音。”
那人瀟灑不羈,黑暗中的眸子清亮無比。他說:“我可以放開你,但你若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的刀不長眼睛。”語言霸道狂放,口氣卻是輕柔的,手上力道也在逐漸放輕。
我他大概也知道我是何人了。住定安王府裏的郡主,帶個弟弟,那還會有誰?
“念兒。”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神,見陳煥提著隻鳥籠踏上水榭來。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笑容可掬。
“想什麽那麽出神?”他問我,說話間,籠子裏的鳥兒一個勁撲騰。
我笑,“煥哥哥養的這是什麽鳥,好烈的性子。”
陳煥立刻來了精神,為我掀開罩子。我一看,籠裏隻是一隻普通至極的黑色鳥兒,綠綠的眼睛,邪氣非常。
“哥哥好興致,這回養起烏鴉來了。”
“看仔細點。”陳煥把鳥送我眼前,“這鳥可有三隻爪子!”
我定神一看,果真,是多出了一隻腳。我笑吟吟地道萬福,“恭喜煥哥哥,這可是隻俊鳥兒啊!”
傳說當年後弈射日,太陽落在地上,變成了俊烏。就此有了這個說法:神鳥現身的那個朝代,當朝的君王是必是受命於天的真命天子。
陳煥嘴一歪,“先別忙著道喜,這鳥又不是本宮的。昨日國舅爺從蜀中巡道回來,把這東西獻進了宮,可是指名了要給太子的,我這也是借花獻佛,送鳥過去討個賞的。”
我一定,轉而笑,“原來煥哥哥搶了小太監的活兒。他們平日裏討那點賞也不容易呢。”
陳煥逗著鳥,說:“我早賞過他們了。”鳥兒刁悍,給逗得不耐煩,啄傷了他的指頭。陳煥懊惱地丟下了鳥,吮手上的血,我急忙抽出手絹給他包紮上。正忙著幾個人從院子的另一頭走了過來,看見我們,遠遠就招呼,“老四這是怎麽了?”
正是太子弘本尊。他身邊跟著兩個人,一個自然是楊公子楊璠,月色錦衣,儒雅清秀,先一步過來,說:“是逗鳥給啄了吧?”
陳弘笑,“老四又搜集了什麽稀奇鳥兒?”
我揀起鳥籠,說:“弘哥哥,是給您的鳥,還是俊鳥呢!”
陳弘一聽是俊鳥,好奇地掀開罩子看。可大概是剛才那一摔,鳥籠子的門摔鬆了,鳥兒勁又大,罩子一掀開就撲了出來,先撲到陳弘麵前,飛撲去楊璠那裏,楊璠伸手一擋臉,也給鳥兒的爪子抓傷了。等我們反應過來,鳥兒早就飛得老遠老高了,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我跪了下來,“念兒該死,放走了俊鳥。”
陳弘急忙扶我起來,“什麽俊鳥不俊鳥的,大冷天的,地寒,別著涼了。”
我笑,“也是,吾朝國運昌隆,太平盛世,天子若不是真命是什麽?”
氣氛也就此緩解。也就這時,我才感覺到了那道目光。直直的,不加掩飾的目光,大膽放肆地定在我的身上。
我毅然迎上了那個人的目光。
年輕的將軍,有著一張俊美英武的臉,藏青色的錦衣襯得高大的身材愈加挺拔,金邊腰帶掛著令牌。
他似乎沒料到我如此大膽,絲毫不見羞赧,隻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行禮,道:“下官段康恒見過郡主。”
我自然聽過他的名字,他是段貴妃的弟弟,教睿和幾個小皇子武功。我說:“段將軍多禮,舍弟不敏,勞將軍費心了。”
他抬頭,深深看我。我熟悉這樣的眼神,過去的多少個片刻恍惚中,我都感覺到這眼神在看著我,如同那年的桂花香一樣無處不在。如今,換了一個人,目光卻絲毫沒有變。
一樣的堅毅,一樣的誌在必得。
我對他嫣然一笑,轉而對著楊璠受傷的手道:“楊公子受傷了?糟糕,我可沒多帶一張帕子。”
眾人笑,我也笑。弘接過太監遞上的紗布為楊璠細心包紮,我站在他們身後,感覺到風在吹動我的發絲,也感覺到那個人潮水般的目光。
春濃時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過幾麵之緣。
她是個美麗的少女,與我同歲,溫柔且善良,與她對壘,她永遠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贏到乏力。她的母親就是莊皇後的同母妹妹,父親宋自成是戶部尚書。宋千金身份尊貴,自然配得起太子,這段姻緣早在注定之中,陳弘再不滿意,也扭轉不了局麵。
那天,整個京城熱鬧非凡,花瓣撒落明陽大道,到處一片鶯歌燕舞,迎親的隊伍長長看不到盡頭。這條紅紅的道路,引導著這個單純善良的女子邁進深深禁宮。
我那未滿周歲的小妹妹給帶來給太後看。呀呀學語的孩子,一放下來就到處爬,天真可愛,我見猶憐。宮裏已許久沒有新生兒,太後歡喜得慌。她對我說:“念兒,你一生下來,哀家就命人抱進宮來看,可就見你不哭也不笑,一丁點大,卻嚴肅得不得了。哀家還同皇上說,這孩子真特別,這麽穩重,將來可以擔當大事。”
我陪笑。這時小惠兒爬去了糖果盤旁邊,伸手要抓花生。我怕幼兒食了花生噎著,急忙去阻止。還沒來得及自小惠兒手裏把花生取走,就見趙王妃劈手就把孩子奪了過去,緊抱在懷裏,戒備緊張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專偷孩子的黑山老妖,要奪人之愛。
我怔了一怔,太後卻已經先發話了:“趙妃,緊張什麽?別讓孩子那東西吃下去了。”趙王妃這才去看孩子。
太後掃我一眼,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睿卻不,他直視趙氏,眼睛裏似乎有火焰噴出。我一把拉他回我身邊。這裏這麽多人,絕不可鬧笑話出來。人活要臉,樹活要皮。
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最大的忌諱,就是讓別人看出你在想什麽。
但想到這裏,我又想起另外一個人。即使宮中人如此眾多,我還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目光停在身上,猶如蝴蝶流連花朵一般。
好個大膽的段康恒,即使其姐身為貴妃,他這一舉動也已經大大超了禮數。可他的這種近乎笨拙的固執和不加掩飾的欲望卻並不讓我覺得不適。他是個強而有力的人,他有能力追求他想要的東西,而我,曆來對這樣的人另眼相看。
是夜,皇城裏禮花齊放,天空頓時五彩斑斕,人群歡呼,真正普天同樂。睿一直在為白天的事耿耿於懷,氣我忍氣吞聲,賴著不肯出來看煙火。我覺得他是給我慣壞了,索性不理,讓如意帶著他,自己去後花園。
今天這場歡宴勢必通宵達旦,太平盛世,皆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不思蜀。
我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喝得有八分醉了,不過正因為醉,卻更加有一份豪放和瀟灑,上了頭的酒讓他臉頰泛紅,則是另一番風采。酒,並非隻有美人才醉得出嬌態;情,並非隻能結發才釀得出芬芳。
我奪過他手裏的酒,道:“楊公子,過飲傷身。”
這個才高八鬥瀟灑不羈的少年才子此刻一如鬧別扭的孩子。他不滿地說:“郡主,請把杯子還給我。”
我偏不理,揚手就把杯子丟到地上,酒水潑灑,青瓷杯頓時碎成萬片。楊璠一愣,必定是再醉也沒想到我會這樣隨性。
我勸他:“水已覆,杯已碎,傷心無用,何必躑躅?”
他仰頭看我,訕笑一聲,“郡主是來笑話我的?”
我挑眉,“你現在是草木皆兵,我何必跳出來強出頭?”
楊璠淒涼一笑,“皇上有旨,要我去簡州為太守。他代我領了旨。”
“那可恭喜楊大人了!”我笑笑。
“郡主認為這是好事?”
我反問:“楊大人認為一直呆在這紙醉金迷的京城是好事?”
楊璠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有點欲借醉揮筆塗墨的架勢。風拂他月白色的錦衣,我看他胸襟上的汙漬,越潔淨的東西,越容易弄髒。
“紙醉金迷?身似菩提,心如明鏡,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我若潔身自愛,縱被汙蔑為妖媚臣子,褻瀆神明,也不改心意。”
我不以為然,“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楊大人,若沒有心,何來傷心?”
楊璠苦笑,獨自坐那裏陷入沉思。可憐的人,他太過單純,喜歡寧靜平淡,這樣的生活的確不適合他。可他著實有才華,我不忍這樣一個人就此一蹶不振,白白糟蹋了。
我對他說,楊大人,你若珍惜自己,希望任期滿後能在京城再見。屆時,念兒還有一事相托。
天空中煙火已經燃盡,未盡興的人們又回頭繼續飲宴,春宵苦短。我看著天空,覺得不安起來。
西南方向一顆客星亮得出奇,光芒直逼太微宿,邪氣非常。
我在大堂看到父親,他正和皇上在說話。也時不時笑笑,氣氛緩和。
陳煥在一邊叫住我,我問:“韓公子的事如何了?”
“已經放了人,不過父皇要他上京。人現在該在路上。”
我沉思一下,本想問南藩,後一掃陳煥千篇一律的笑臉,轉去話其他了。
眾人都在醉生夢死,唯有我對西南方的那顆星耿耿於懷。難道他們看不到太微宿那飄忽不定的光芒?
身後人有說:“客星蓋太微,不是吉象。”
我微笑,堅持了那麽久,終於開口了。我轉過身,“段將軍有何高見?”
段康恒英俊的麵孔在這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有些模糊,唯有他的眼神還是那麽清澈明了,始終在我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動,輕聲說:“高見不敢當,隻是有個傳聞,宵陽王在南藩借挖礦之名,暗中訓練兵馬,意圖不軌。”
我暗笑,這宵陽王忻,何時意圖沒有不軌過?早就知道他非我族類,更不是善輩,一個“窮兵黷武”是形容不完他的。不過我並不覺得他會在和親兩年後就動亂,如此謹慎的人,是容不下半個瑕疵的。
“郡主笑什麽?”那人問我。
我摘了一朵杜鵑花,放在鼻下輕嗅,“將軍和我說這些做什麽?不論亂世還是盛世,都輪不到女子關心,不論何時,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段康恒深鎮注視我。我想這月色也太朦朧了點,我在他眼裏必定有種不真實的美,蠱惑人心。他說:“郡主放心,有我在,你不會再過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險些大笑起來,聽不慣這麽赤裸的話。不過我很感激,他是真心關心我,願意與我分擔憂愁和壓力。
段康恒走了過來,站在我身旁。他靠得那麽近,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息,聞到他身上一股暗香。這是男子的氣息。
他在我耳邊說:“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身份,配不起郡主。我已告訴了姐姐,她也有意撮合我們。希望郡主能等我,待段某憑借實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門求親。”
我低頭不語。
段康恒說:“請放心,一切有我。”
我沒由來地覺得一陣安心。一切有他,我就無須操心,終日惶惶,算計天下。多感人的一句話,雖然說話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切恐怕不是他能掌控的。
“姐姐!”睿跑了過來。段康恒退了一步,保持距離。夜風清涼,我也清醒了幾分。睿過來挽著我的手,眯著眼睛看段康恒,有小太監也跟了過來,對段康恒道:“段將軍,可找到你了。堂裏在賽酒詩,差你一人,四皇子一直在嚷嚷呢。”
段康恒借此離去。睿一直看他走遠了,才問我:“他剛才和姐姐說什麽?站得那麽近。”
我笑起來,他果真是看到了。我說:“你看錯了。”
“這怎麽看得錯!”睿很不悅,“這段康恒,平日裏也是一副正派人的樣子,沒想到這麽虛假,私下騷擾姐姐。”
我啼笑皆非,“照你這麽說,我可是不可以和所有男子說話了?”
睿帥氣的小臉嚴肅非常,他定定看著我,說:“姐姐,你發過誓永遠不離開我的。”
我摟他在懷裏,這孩子個頭長了不少,再過一年,我怕就不再適合抱他了。到時,他也該有了堅強的肩膀,可以獨自承受生活。我於他,應該是可有可無的。他想出人頭地,就不該受任何人的羈絆和影響。
七夕又至,靜慈庵的鍾聲如同佛祖的歎息一般,一聲一聲撞擊在我心上。我蹲在河邊,燈從手中滑到河裏,迅速給水流卷走,轉瞬就不見了。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睿說:“姐姐,今夜有點涼,我們早點回去吧。”
回去?回那裏去?定安王府?還是皇宮?何處是我們的家?
段康恒說:“有我在,你不會再過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日子。”我相信他可以給我美滿的生活,可我始終放不下睿。
這相依為命的日子過習慣了,有了更好的選擇,往往躑躅了。
我對睿笑,“你長大了。”
我就此疏遠段康恒。他怪不得我,他在我心中遠沒睿兒重要。
太子大婚後,多一個人與我一起陪伴太後。太子妃宋瑾如天天進宮請安,總是坐到下午才離去。這個新婚少婦麵容恬靜,隱約有笑,看樣子陳弘對他很好。
我看著她總想起另一個人,那個七步成詩、出口成章,胸有謀略,高潔俊秀的才子。楊璠離京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去送他。七裏亭裏,他對我揖手。
“蒙承郡主厚愛,楊某感激不盡。他日有緣重逢,楊某定要加倍回報。”
其實我也不曾做什麽,不過是勸慰他幾句罷了。他是太孤單寂寞,有誰來關心他,都會給他引為知己。一個可憐人。
另一個人也同樣可憐。我回去報陳弘,道:“他走了。”他也是怔了許久,才說:“謝謝妹妹,答應你的事,本宮也一定做到。”
他為他做了許多照顧和安排,他都倔強不肯接受,最後隻得掛在我的名下,白白讓我占了大便宜。陳煥卻知道,他笑我:“念兒,你何時神通到認識朝廷百官,沿途給楊大人行方便?”
我隻笑不答,反正他求的也不是解釋。
中秋那日邪門得很,舉頭不見明月,卻是繁星滿天。星星也就罷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親友一同賞月,沒想到看到這一幕凶象,臉色瞬間凝重,讓人覺得氣溫都有下降。眾人識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同父親一起回王府,沒走多遠,就見一個公公趕了過來,請我回去。
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請快,皇上想您過去下棋。”
我覺得蹊蹺,看著公公的樣子,簡直是要請我去救命。我回頭望一眼,父親臉色鐵青看我。我喊一聲:“父親……”
他粗聲粗氣道:“去你的。”
這個不祥的夜,一切都怪異非常。我趕到的時候,棋盤已經擺放好了,皇上撚了一顆黑子在把玩。見我來了,隻點點頭,一指對麵,就要開始了。
真不知道這下的是哪路棋。我隻有危顫顫地抓了一顆白子。皇上執黑先行,氣勢洶洶,第二手就反常規地下在左上角,到飛鎮攻擊的時候,我的白棋已現敗勢。
我並不計較輸贏,這盤棋我不敗也得敗,但如何能輸得精彩,讓皇上滿意,著實需要技巧。
我無法,隻有避開角上利用,讓黑棋做活,躲閃迂回,下得含蓄。皇上鼻子裏哼了一聲,自然是不滿意我的萎縮,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擋後,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個劫,逼得我差點就要棄子認負。
可偏偏就是這著激起了我的鬥誌,決定放手一搏。不堅持到最後,怎知鹿死誰手?
當下就執白子靠,縮小距離。黑方吃子,我卻落子過去劃破黑空。黑方為求安穩妥於尖夾,我接著就拐,讓皇上為難了一把。
他迅速抬頭掃我一眼,喜怒並未形於色,我更放心大膽玩我的小把戲。他退我貼,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見白棋形勢大好,我也不亦樂乎的時候,陳煥來了。他可以說是闖了進來,風風火火,也不通報,直達榻下,並不介意我在場,對皇上說:
“父皇,宵陽王反了!”
我一驚,棋子落回盒裏。
皇上抬眼看我,“怎麽了,下啊。”
我又揀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撲而後扳,我本該挖,卻因為給剛才的話打亂了方寸,不敢打劫,隻好退讓,損失兩子。就此之後,我便一路拘謹退讓,任由皇上追殺大龍。
棋快完時,陳弘也來了,同陳煥站一起,不敢言語。我漸漸回過了神,抓住一個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才的失誤已經救不會來,再折騰也是垂死掙紮,白棋實空不足,已成敗局。
皇上也不見高興,按部就班,隻等我投降。我幹脆放手,欲補活大龍。可陳煥卻等得不耐煩了,小聲說:“父皇,您給個意思啊!”
我正好僥幸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來,道:“陳念該死!”
皇上和陳煥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靜後,皇上才說:“沒事,繼續下。”
棋已經沒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宮女端了茶上來,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兒子說話。他看了兩個兒子一眼,抓了幾顆棋子在手裏把玩著,問:“怎麽樣了?”
陳弘說:“孫成來報,方州農民造反,宵陽王見機,立刻鼓動群眾,軍隊也早已有備,於是……”
我坐在那裏,本該走,卻又想留,十分尷尬。皇上倒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繼續問:“方州太守,我記得是孫福民?”
“正是他。”
“人呢?”
“連夜逃到簡州,簡州太守楊璠收留了他。”陳弘輕聲說。
皇上卻對後麵那個名字不感興趣,下旨道:“孫福民玩忽職守,就地斬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時候再議。”
陳煥前一步道:“父皇,那亂臣賊子這次是有備而來,聲勢浩大,部隊精練,誌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輕心啊!”
皇上冷笑一聲,“有備而來,那更不可以倉促應戰。”說完,瞟了一眼殘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臉上,“不然,即使贏了,也是贏得艱辛,贏得僥幸。”
我似乎感覺到一陣冷風從身後灌了過來,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後,我才問陳弘:“楊公子是否危險?”
陳煥走過來,冷冷說:“你怎麽不先關心你嫁過去的妹妹?”
“婉兒怎麽樣了?”我問。
他理理衣襟,說:“暴病。”
我後退一步,“她給他生了個兒子!”
“但她是以大陳公主的名義嫁過去的!”
“那他用不著殺了她!”我叫。
陳煥看我,他皺眉,“奇怪,我以為你首先會想到哭。”
我推開他往外走。哭?總有一天我會哭,但不是現在。在我知道我僥幸逃脫厄運的時候我為什麽要哭?我若是連這點狠心都沒有,今天冰冷地躺在棺材裏的就是我!
我曾悄悄對太後哭訴:“睿兒還太小,當家的主母還年輕,我放不下。太後慈悲,放過念兒吧!”說完磕頭不止,淚濕衣襟。
太後不住歎氣:“的確是你們姐妹年紀出身最合適啊。可你現在這樣,我也舍不得了。”
這事,我誰也沒告訴。即使是父親,也不知道。
陳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終不曾後悔,也不會改變。即使再來一次,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就是這樣一個狠毒的女人,為了生存下去,不擇手段,褻瀆神明。
皇宮的夜,深深不見盡頭,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隻有我完整地站在這裏,由寒冷侵襲。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孤單的路又長又坎坷,每每以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繞過樹叢,才發現那又是一段路的開始。前方總有燈光飄忽不定,可我知道這輩子都到達不到那裏。
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呼喚我,聲音也如那燈光一樣飄忽不定。我停了下來,等它靠近。
如意帶著淚痕撲過來,“郡主,如意還以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麽事?現在還有什麽事能比宵陽王謀反更轟動的嗎?
有我熟悉的樂曲傳了過來,響在這寂靜的夜裏,淒涼婉轉。也不知道在這深宮中,還有誰也喜歡這首《長清調》,技法嫻熟,彈得出神入化。
是誰?也是迷茫渴望解脫的人?
如意說:“郡主,你知道嗎?這首《長清調》,是出自南藩的。”
我們站在夜風中,聽著旋律纏纏綿綿,如歌如泣。
三日後,段康恒來向我辭行。他終於得到機會建功立業,上戰場殺敵。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滿自信,笑容是那麽俊朗,語調是那麽輕快,讓我都內疚起來。他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可再不舍,他還是走了。男人,始終想證明什麽,所以他們總要女人等待。
我坐不係舟上看開敗的荷花,睿兒走到我身後。他問:“姐姐在想誰?”
“我誰也沒想。”我說。
“姐姐,”睿兒說,“別等他,他不會回來了。”
等?我為什麽要等他,我有幾年青春值得為他等?我將睿兒拉過來,仔細看他,笑了,“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的!”睿兒還是這句話。
他的表情是那麽認真嚴肅,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話。他不知道,我並不在乎段康恒是否會回來。人生過客那麽多,也許我也隻是他的過客呢?
正文 第六章
戰火綿延數百裏。
我大陳國和南藩的糾紛長久,戲噱說,已成傳統。
建國時,南藩不過隻是個小小部落,上書求誠,還送來了公主,太宗封了藩王,蠻族和漢人一直相安無事。陳真帝時期,南藩開始在邊界滋擾生事,拒不進貢,拖遲稅祿,又聯合西土的遊牧族,以三百騎兵大敗朝廷兩千精兵。那之後,南國氣焰日益囂張。真帝二十一年,上派驃騎將軍陳顯出征南藩,打鬥近一年,戰鬥上百,終於在衍水退南藩,立方州,衍水就此命名為陳水,劃分兩地。
之所以從此守而不攻的原因,也是因為陳水以南的地形。自方州起,地勢多丘陵溝壑,即使有河,同陳水比起來也算小溝,如此水陸不通,自然不是兵家必爭之地。如開戰,也必定是遊擊為主,不說南藩士兵熟悉那麽些山林溶洞大過熟悉自家後院,光是陰濕地區的那些不知名的蚊蛇毒蟲就已經夠讓陳兵頭痛。南藩自然是要打的,卻不可意氣用事。而後朝廷皇子爭儲,一番動蕩,權利更替,南藩一事就此給擱了下來。
前宵陽王去世後,接手的王忻統一直隻把地圖往兩旁擴張,吞並西土四大部落中的兩個,訓練出了一支剽悍騎兵。對北,隻是騷擾不斷,並沒有大戰事。後歸順而娶平寧公主陳婉,用的也是緩兵之計。
想他宵陽王如此心高氣傲一個人物,怎麽會忍受得了屈於人下。忍了兩年,已經是極限,暗中加緊練兵,口號都該是一舉滅陳,血洗衍水之辱等等。
按和議,南藩照例每年都要給天朝上國進貢,今也不知是他忻統舍不得錢,還是嫌麻煩,拒交了。朝廷不悅,地方官估計說了一些不動聽的話,激怒了他堂堂宵陽王,幹脆殺了那隻呱噪的烏鴉。
一不做二不休。剛好方州一帶今年深受水災之苦,瘟疫肆虐,屋漏偏逢連夜雨。百姓聚在官府門口請求開倉濟民,太守孫福民年紀愈大愈膽小怕事,又因糧倉裏全都是軍糧,不肯。於是饑餓的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應。
王候將相寧有種乎!
大大便宜了宵陽王忻統。王親征,率二十萬大軍奪了方州,越過陳水,直逼簡州城下。
可以想象這年輕的王是如何意氣風發,青驄馬上沙場秋點兵。南藩士兵紛紛在陳水沐浴,一洗疲勞,二慶失地複得,三表必勝決心。我可以想象他眼中燃燒的火眼必能燃燒達天際。
而就在這時,簡州太守楊璠先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誰會想到區區一個文弱書生居然也可以率領三千護城軍,死守住了簡州,等來了龐天元等人率領的十五萬救援軍。
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曲折地從太後口裏弄明白了大致經過。同所有人一樣,我也為楊璠的舉動吃驚不已。想昔日那個花前月下,吟詩作畫的俊秀才子,卻居然也可以立身城牆之上,率全城百姓抵抗南藩大軍,生死與共,寧死不負皇家恩!
那麽單薄的身子,那麽和煦的笑容,那勾丹青的修長手指,也擂軍鼓,擲軍符。月白錦衣翻飛,笑看三千對二十萬。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勇氣?
誰說文人隻懂紙上談笑用兵?也就是他這一死守,給勢如破竹的南藩軍迎頭蓋下一塊堅石,兩軍對峙在簡州城牆外。簡州城本也三麵環水,易守難攻,雞肋一塊,忻統本沒計劃,也不稀罕,殺上門也是欺一個文弱太守。楊璠知道硬拚不行,一計調虎離山,忻統險些怒殺了中計的副官。宵陽王如同一頭狂奔的獅子撞上了一堵厚重高牆,隻得強迫自己平心順氣,再想對策。
段康恒就在龐天元帶領的部隊裏。皇上並不以出身定官階,段康恒並無實戰經驗,此次出征,也不過是龐將軍手下副官。
大軍出發那日,我跟在太後身後,一睹大陳士兵的淩雲壯誌。十五萬熱血男兒佇立與磅礴大雨之中,天地間隻聞雨水澗落盔甲,錚錚之聲,第一次聽來那麽悅耳。茫茫大雨隔斷了我的視線,卻隔不斷我的感覺,我分明體會到有豪氣衝天萬丈,氣勢如虹。
忻統啊忻統,你太急功利,未曾考慮後果嗎?十五萬後還有四十二萬,四十二萬後還有我大陳數百年的基業。這一仗我們大陳贏定了。一將成名萬骨枯,你又怎麽對膝下百姓負責?
皇上賜下了美酒,封口一開,迎麵吹來的風裏都帶著濃濃的醇香。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睿站我身後,瞪大的眼睛裏閃耀著羨慕欽佩的光芒。這雙求知的眼睛把視線定在一張又一張堅毅的臉上。
是年十一月,忻統以“不破簡州終不還”為口號,傾力攻城。龐天元老將軍率兵出城迎戰。是役,雙方大都是騎兵,此戰之後,“北人坐馬,南人乘船”徹底成為過去。
就在鏖戰激烈時,父親病倒了。
起初也不過是天冷偶染的風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藥,也有見好的跡象。可沒想到一夜對壘到深夜,隔天就發起了高燒,藥石無醫。
我放下一切事,專心守在他的身邊,趙王妃抱著她新生的小兒子也夜夜守床邊。我拿書,她弄孩子,並不交談。間或目光相接,也轉瞬移開。
終於走到了這麽一步。
我叫睿來看父親。這個別扭的孩子站在房門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頭一皺。扭身就跑來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沒法,隻有任他走。二娘卻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掃過去,她立刻收了聲。趙妃卻開口為我說話了。我極少聽她說話,一時還覺得聲音陌生。她說:“這孩子怪可憐的,怕是不擅表達吧。”說完,抱緊了懷裏的新生子,她的兒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裏找到睿。他在楓樹下舞著劍,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氣躁,步伐淩亂。紅紅楓葉飄零,他胡亂舞去,像隻因迷路而亂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覺我已走近。我淺笑,拾起一塊小石子,扔了過去。勤於練武的頭腦迅速分辨了出來,反手一擋,石子就反彈了回來,我慌忙舉手,沒有砸中臉,卻把手背彈得生痛。當下就後悔了。
睿一看是我,慌忙跑過來。我歎一口氣,問他:“你在氣什麽?他畢竟是你父親,床頭孝子都不願做嗎?”
睿低著頭,什麽也沒說。夜幕低垂,寒風蕭瑟掃落葉,寂寥的庭院裏,偶爾響起一聲孤鳥的鳴叫,更顯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後身旁,於是也冷落了個院子。乏人打掃的小徑上落著堅果,去年這時,我還帶著丫鬟拾花種子呢。
我牽起睿的手,對他說:“你同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那一年,母親也是這樣牽著我的手,溫柔地說:“念兒,娘給你看樣東西。”
小小的我問:“是什麽?這麽神秘。”
母親笑容溫柔慈愛,她說:“這是你祖母傳給娘的,娘現在要把它傳給你。”
我挑著燈,走在長長的走廊裏,睿跟在身後。這裏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經過,他或許來過,大概也沒想到進廂房。我推開門,久積的灰塵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爛的氣息飄進鼻子裏。
我吞下一口歎息,把燈點上。睿佇立於母親的畫像前出神,良久,才轉過來,輕輕說:“我都快忘了娘長什麽樣子了。現在看來,姐姐和娘愈加相似了。”
我動手摘下畫卷,打開了暗箱。睿一怔,“這是……”
那年,母親就是這樣,臉上掛著美麗的笑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瓶子,對我說:“從今天起,娘教你們怎麽用它。”
我晃動著手中的玉瓶,笑笑,“讓你知道罷了。別碰,小心傷了你。”
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傷且認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時候,才來開這箱子。這個秘密,隻有你我二人知道。還有,這些東西,見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塵一樣沒了用處,知道了嗎?”
他不說話。我便去把一一燭火熄了。滅了一半,感覺到睿自我身後伸手圈住我的腰,隨後身子和臉也貼了上來,緊抱住。我歎口氣,拍拍他的小手。
昏暗中,隻聽他輕輕問:“姐,父親要死了嗎?”
我轉過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說什麽的好。這個孤單可憐的孩子,自生下來就沒有受到過父親的關愛,母親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裏,父親這個概念估計還是模糊的。
睿自言自語似的說:“他要也走了,我們就真是孤兒了……”
我仰起頭,眼睛一陣熱,又覺得這股熱流又順著臉頰滑到下巴,溜進了頸項裏。
父親的病隻見加重,高燒加上喘息咳嗽,見著的人都覺得觸目驚心。我喂他湯藥,他揚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卻不認得任何人。娘娘們都在哭,唯有趙妃還算冷靜。想她十八歲嫁入王府,現在不過二十出頭,也難為她了。
深夜我守在他的床前,聽他粗重的喘息漸漸入睡,已經成了習慣。
風吹開了門,我驚醒過來,起身去關。剛走到門前,卻發現外麵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窈窕身段,俏麗的臉,穿雪白貂皮長披風,高貴華麗,麵容還是那麽高傲跋扈的樣子。
她掃我一眼:“驚什麽?我不過是來看父親!”
我震驚過後,居然還曉得打趣回她:“你不是來接父親的就好。”
陳婉在父親床邊坐下,神色黯淡了下來,“不遠了……”
我不語。
我的沉默似乎觸犯了她什麽,她很生氣,衝到我麵前,問:“你為什麽不求我原諒你?”
我不以為然,“我為什麽要求你原諒我?我何時做過對不住你的事了?”
她大怒道:“都是你背後對太後說那番話,我才給送到那山窮水惡的地方,年華早逝!”
我淡淡道:“可是,將你嫁去的,不是我啊。”
陳婉頓時語塞,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抬頭看她,卻見腮邊兩行清亮的淚痕。她喃喃:“我的兒子,我的燁兒……”
我動容,上前欲拉她的手,一握,卻握了個空。
蠟燭已經燒盡,東方泛著魚肚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悲莫悲兮生別離。我在陳婉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做作是做作了點,可我也實在無其他法子。
次日晚父親病情更重,太子帶著禦醫親自來探望了。我站在院子裏,看他直直像我走來,自然是有話和我說。
我問他:“怎麽樣了?”
他搖頭:“禦醫也沒法子。”
我心一暗,不說話。風一陣涼過一陣,那年,父親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來,抱我坐他肩頭,我頭頂著藍天。那時的歡笑仿佛還回蕩在耳邊。父親的手是那麽有力,卻也無比溫柔,會在我睡下後輕輕撫摩我的頭發。
我強打起精神,問:“簡州那裏怎麽樣了?”
陳弘神色黯淡,眼裏閃過一絲柔情,“僵持著,主要是送糧草的軍隊遇截……怕再下去,以龐老爺子的性子,會先攻出去。我……想去簡州看看……”
“不可!”我叫起來,又立刻覺得造次了,解釋道:“戰爭非兒戲。”
陳弘笑笑,對我的話不置評價,“隻是想法而已,也沒說就是上戰場。”他痛苦地擰著眉,自然是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出來。不便對我說,也不肯對我說。
我笑著搖頭。那個出盡風頭的人兒啊,連龐元帥在奏章裏都寫楊璠“文思敏捷,撫民有道,以身作則,具文功且有武略。”想龐老爺子這個老古董,明知楊璠是因與太子關係過密而給下放,還不計偏見寫那一番話,頑石也是開了竅了。楊璠人格獨具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陳弘掃我一眼,嚴肅道:“念兒認為我想徇私嗎?”
我別過身去。這陳弘,平時都是和煦如春風,一旦認真起來,淩厲架勢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轍的。我是有點心慌。
“簡州委實危險,太子殿下是將來的一國之君,要愛惜自己。動其念也就罷了,如今內憂外患,尤其要謹言慎行。立功並非站站最前頭,磐石不動搖,奈何蘆葦?況且自古凡太子帶兵者,總少不了出點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弘哥哥自己斟酌吧。”
“你這口氣倒像王太傅,也教訓起我來了。”陳弘哼一聲,“還有,你這太子帶兵出事端怎麽解釋?”
我一驚,拍拍嘴巴,“小女子見識短不懂局勢,嚇胡說,哥哥別計較!”
其實我的意思他也必定懂了。太子身份特殊,在外帶兵,如需要調度軍隊,必須有獨斷之權。如遇事都請教皇上,勢必影響在眾軍將中的威信,若不請示,則是置皇上顏麵於不顧。久而久之,矛盾積累。
陳弘深深看我幾眼,忽然笑了,搖搖頭,道:“眾多姐妹裏,也就你最貼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兒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兒生得巧合罷了。”我笑,“哥哥,若心有靈犀,楊大人會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從裏突然飛出一隻驚鳥,撲騰著翅膀衝上了天。
好半天,陳弘才說:“這仗拖不久了。寒冬臘月的,南藩軍離巢遠征,補給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裏。不過,他在城外按兵不動,不像似攻不進來,而像是另有計劃。隻是……他若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在心裏附和。隻怕這次之後,宵陽王是再也收不住了。
雖是無用女子,可也是大陳宗室兒女,興衰榮辱,於己息息相關。
正冷著場,見如意匆匆跑了過來,喊:“殿下,郡主,王爺醒了!”
我立刻趕去父親房間時,娘娘和兄弟姐妹們都已經聚了來了,趙妃抱著小弟弟,牽著陳惠,看我一眼,說:“王爺醒過來了。”
我掃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過去,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定是自己看錯了,那人,怎麽會在這裏呢?
屋子裏爐火雖亮,卻帶著重重的光暈,加上彌漫的藥草氣息,讓人更加心神不寧。
我坐在床邊,抓住父親滾燙的手。那曾經厚實有力的手掌現在已經起了皺紋,握在我手裏,還不住顫抖。我俯下身去,輕聲問:“父親,您有話就說。”
父親努力睜開眼睛,定在我臉上。
我終於忍不住,把臉埋他手裏。
我曾是他最寵愛的女兒,他曾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畫荷。他說:“念兒,將來爹爹老了,你可要在床前伺候爹爹啊。”
我還以為那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可沒想到這麽快就發生了。
我在他掌中哭著問:“爹,我的父親究竟是誰?是誰都不重要了。念兒是您一手帶大的啊!”
門給砰地推開,皇上居然趕來了。我抹幹眼淚站起來行禮,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步跨上前,在床邊坐下。
“十二弟。”皇上俯下身去。
父親還是說不出話。皇上苦笑一下,道:“我們兩個這時候也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悶了一輩子了,都在這份上,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呢?”他回頭掃我一眼,對父親說:“朕……對不住你啊!”
父親就在那時垂下了淚來。
“掙了一輩子,隨後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得到?想我們兄弟一同拚打江山時……當初……”皇上也哽咽。
父親猛咳了幾下,我見狀,上前那痰盂接著,他吐了一口濃痰出來。這時氣息才順暢了點。我聽他極輕地說:“皇上言重了……”又不住咳嗽。
陳弘進來,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最後扭頭看父親一眼,他的眼睛正定在我身上,然後移開。
這是我看到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我在房外等了許久,忽聽裏麵皇上在喊:“十二弟!老十二!來人啊!”
所有人都湧了過去,惟獨我沒有動。我的眼睛始終膠在一處。
那個美麗的女子正依在門口,笑得淺淡。她還穿著她走時穿的那件紅裙子,薄紗在晚風中飛揚。
那也就是一瞬間的事,而後,她接了父親,走了。
父親下葬後不久,簡州戰事有變。
宵陽王忻統那時已經離開了前線,回都處理稱帝事宜,讓大將軍多榮留守。仗打到這裏其實已經沒什麽意思了,就看南藩何時撤兵。想當初若不是楊璠給了忻統難看,他也不會急功而咬著簡州不放。畢竟一舉攻下方州,和州,衛州三座城,又奪回了陳水,這次回擊已經足夠忻統耀武揚威,需抓緊時候黃袍加身了。
可多榮是個急性子,又好大喜功。忻統素來實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多榮的膽子也就更大了,在簡州這裏吃的虧一定要討回來。
年一過,多榮看部下休息夠了,支援糧草也送來了,陳軍也懈怠了,一聲令下,浮水築壘,直取簡州城。龐天元正犯風濕,起床都困難。段康恒同楊璠商量後,自己親自率領四千騎兵和敵人決戰。
若不從段康恒年輕氣盛來想,似乎還解釋不了他為何如此大膽。楊璠以三千對二十萬,那還有城牆守護,段康恒帶精兵衝入敵陣,實在太過冒險。
然而繼楊璠之後,這個男人也讓我吃了一驚。段康恒就以四千人硬生生將南藩軍殲滅近一半,逼退到陳水江畔!當陳朝援軍趕到時,多榮終於後悔,欲於陣乞降,部下為求大義殺了他奪了軍令,繼續與段康恒抗爭。
陳水江畔,撕殺聲震天,兩軍屍首淤塞了陳水支流,血染半條江麵。想陳水這人傑秀靈之地,如今也成為修羅場,不知多少文人騷客要扼腕歎息。
昔我往已,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末,南藩又失去了和州一地。從此後,簡州成為對南一軍事要塞。
而我卻始終記得那天。
雪還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脫。窗外一樹紅梅正開得嬌豔,金色陽光灑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書房,從百家詩到治國圖說,一一清點。如意還絮叨著說:“太後賜的那套《雲夢集》真是精巧,那麽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寫上那麽多字。”
我說:“你該去看看上次將士們帶回來的南藩的各種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種梭,帶著火石的藥力,可射數百米遠。難怪這次退兵這麽困難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南藩在兵器上頭,趕到我們大陳前麵了。”
如意怔了怔,輕輕說:“郡主說的梭我小時見過,不過這火石,大抵是近來新的了。”
“我看以後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來,“皇上咽不下這口氣,可太子卻說去年大災,應先撫民而後戰。現在朝上兩派天天吵,進宮去,都聽太後在歎息。”
如意端了茶來,“段將軍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來了,恐怕……”話不說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麵忽然響起了聲音,說是皇宮裏有個公公來見我。我一看,正是太後身邊的人,以為是太後來叫我進宮的。可那個公公見到了我,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腳下,抹抹臉,道:
“郡主節哀,段將軍……段將軍他……”
我呼地站起來,喝:“快說!”
“段將軍殉國了!”
征客無歸日,空悲蕙草摧。
他們告訴我,陳水一戰,段康恒生死不明,楊璠派人四次三番清點戰場,就是連屍首也沒有找到。南藩那日是擄了不少人,統統殺了,堆置起來焚燒。有人見段康恒就在其列,因怕南藩以他為挾,不吐姓名,慷慨就義。但具體怎樣,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公公說:“消息早就傳回京了,太後見郡主初喪父,怕郡主太過傷心,一直要下人瞞著不說。今天是軍師回京之日,料也瞞不住了,這才……才……”
我知道他這話是說不完整的,揮揮手,打發他走了。
然後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麽這麽輕易就死了?他才剛剛成就功名,初啼方響徹雲霄,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裏久久未動,一種惋惜和遺憾將自己圍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處。
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來,他死的時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讀書刺繡,與睿為伴,沒有心驚肉跳,沒有摔破茶杯,可以說是一點知覺都沒有,可見我同他心中並無靈犀。
還記得他對我說:“待段某憑借實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門求親。”那雙堅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隨我的身影。我還覺得,這人值得依靠。
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擔心我,不住喚我。我長舒一口起,幽幽說:“段將軍……於我,有知遇之恩……”
我進宮去。太後身邊的宮女說:“今天段貴妃來哭了一場,太後也累了,一個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緣故,也時常進宮,太後是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我輕輕進去,太後斜靠在墊子上睡著,棋子散著,夜風吹進來,有點涼。
就是這裏的寧靜,我深刻體會到了一種疼痛。寂寞、失落、空虛,還有,彷徨。
我輕手拿起毯子,給太後蓋上,然後打算出去叫人來把她扶去床上。剛剛掀起簾子,就聽見太後在我身後仿佛無意識地喃喃:
“念兒,嫁人吧……”
正文 第七章
我還未走到皇帝寢宮門處,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來,一揮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時了,您快請進吧。”
我也不驚異。皇上知道我要來,大概從父親去世後他就想到了。總得有一次對話,來說明白這麽多年的狀況。
屋子裏並未見皇上影子,宮人也沒有,好像早就支開了一樣。我正納悶著,聽聞外麵傳來琴聲,那麽熟悉的調子,正是《長清》!
我獨自尋了過去,轉過簷廊,看到皇上獨自一人坐暖閣裏,斷斷續續撫著琴。早知道當今聖上擅長音律,可現在看他彈琴的生澀架勢,估計是忙於國事而疏遺了琴藝。蕭瑟風中,惟獨琴好,聲樂妙曼。
我輕吟著:“乾坤無厚薄,草木自榮衰。”然後拜下。
皇上放下琴,靜默了片刻,問:“你還記得些什麽?”
“念兒不敏,那時也委實年幼,記得不多了。”我有條不紊地回答,“隻是這曲子是家母日日彈的,怎麽也不會忘。”有些話也不必說明白,比如那句“乾坤無厚薄”,是他聽了母親彈長清調後喃喃出來的,讓我給記住了。
皇上歎口氣,“天還冷,坐著說話吧。”一邊有宮女扶我起來坐下。
我抬頭看他,更加覺得他是老了。頭發花白不說,眼角皺紋也比往日深了許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時還是個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時則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時間在他臉上肆無忌憚地留下痕跡。
腳旁炭火燒得旺,不覺得寒冷。
皇上淡淡說:“朕記得,你正是荷開的季節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記性,正是那時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點點頭,“睿兒有九歲了?”
我答是。
他沉吟片刻,說:“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說什麽,俯身受命道:“不敢。皇上有什麽事,吩咐念兒便是。”
似乎因為尷尬,他停了一會兒才說:“太子同我提過數次,說到而睿兒無母又失牯,趙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憂。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無嗣,為留傳一方血脈,請領養子。”停了停,才說,“你父親在世時我不方便提及,現在他去世,胗也可以做個主。弟弟是你嫡親的,你自己看看,是讓他繼續留在定安王府,還是去給容王妃做兒子?”
短暫的冷場,隻聞寒風吹過樹梢。然後我起身跪了下來,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兒能與之相伴,嬸嬸心有所托,睿兒也有慈母照料,更顯吾皇慈恩。這天高地厚的恩澤,真不知如何報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說:“那就這樣了。陳睿襲嗣王,歸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賢淑,飽讀詩書,交給她朕也放心。”
我謝了恩,起身來。皇上皺著眉頭抿著嘴,神情嚴肅,隻點點頭。那邊,有宮女捧出來了剛才皇上用於彈奏的琴,放在一個方長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麵前。這也是把極品古琴,方才聽皇上彈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這把‘正吟’,正是當年你母親為我獻藝時用的。後來她嫁了你父親,把什麽都帶走了,惟獨把這琴留了下來。十六年來,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東西,就由你收著吧。”
我伸出手時才發現手在發抖,檀木的芳香撲進鼻子,居然有點嗆,眼睛便濕了。
皇上看我,搖著頭,“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卻還未把江山平定下來!”
“皇上……”他抬手斷了我的話。
“你母親阮倩宜絕頂聰明,你也絲毫不差。你可還記得朕和你父親一人幾筆畫成的那幅畫?還記得你是如何解的畫嗎?”
我當然記得,那是韓開方的案子。我不作答。
皇上哼一聲:“煥兒和李庭本就是力保韓朗文,加上你這麽一說,立刻傳我手諭,放了那韓生。朕活這麽大,還頭一次給人趕鴨子上架!你這聰明真用在了地方!南無阿彌陀佛?朕還沒料到可以那樣解呢!”
我跪下來,“陳念愚笨,現在想來,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說說!”皇上語言淩厲,口氣卻不淩人。我也不忌憚,娓娓道來:“畫中冰天雪地,正應一‘寒’字,和犯人姓氏同音。畫上無山來泉,看水花也是倒流而至,是個‘逆’字。畫裏少女個個裝束似待字閨中,那是一‘處’字……然後……”我說不下去了。
皇上站了起來,“也不怪你,我本畫一片荒山,意‘死’,誰知你父親妙筆生花,添上了樹林與和尚,成了佛。”
我伏在地上,聲音卻清晰鎮定:“念兒知罪,皇上降罰。”
“罰?”皇上忽然笑,“朕要罰你,你母親會說什麽?”
他轉過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隻覺得今日雖寒,可人人都緬懷過去,如此多情。院子裏一株臘梅開得正怒,幽香溢滿每個角落,有隻紅嘴小鳥在枝間跳躍,甚是活潑。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這才發現,風已停,太陽出來了。
“睿兒是我的骨血,想必你也推出來了。”
我笑,我不苯。他兩人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加上母親這一層和父親的態度,我怎麽會不知道?
“皇上放心,此事隻有念兒一人知道。睿兒都未懷疑過。”我說。
他回頭看我,冷笑了一聲,“你怎麽不問問自己的事呢?”
我搖頭,“念兒不敢。”
“為什麽?”
“母親身為安王婦,卻和皇帝有染,已經是不貞。禮、義、廉、恥之下,念兒本就該愧退,怎麽還敢近一步求問呢?”
“你……”皇帝走到我麵前,看我平靜依舊,滿腹準備的話不知道怎麽開口。本以為我會求著問,沒想到我自己還不愛聽。
最後,他才說,“其實,朕也不知道……你母親……不肯說……”
剛才的那個公公小跑來報:“皇上,人來了。”
皇上點點頭,瞟了一眼簾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鞠一下,退到了簾子後。隻見一個身材頃長的玄衣男子走了進來,到跟前,麻利地跪下來,道:“罪人韓朗文叩見皇上。吾皇聖體金安!”
這倒出乎我意料。此人居然就是那韓朗文!本以為八杆子打不著的人居然出現在麵前。而且看這架勢巧合非常,還是皇上刻意安排的。
皇上又坐了下來,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還順利吧?”也未叫他起來。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關州一段已經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裏,比平時是快了幾倍。”韓朗文不卑不亢的聲音聽在耳裏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朕不殺你是對的?”
韓朗文的頭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聖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澤被萬世,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奪功。草民今日在這裏,還得感謝皇上不殺之恩。”
皇上哼了一聲,“謝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殺你的。要謝,就謝這簾子後的和熙郡主,是她從中搞的鬼。”語氣卻是玩笑的。
韓朗文立刻向簾子這裏一拜:“謝郡主救命之恩!”
我笑笑,“韓公子多禮。公子才華蓋世,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該絕。我也不過是順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還是快快請起吧。”
韓朗文站了起來。我定神一看,微微吃驚。本以為遊行天下者必然瀟灑不羈,沒想到居然是個書卷氣濃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著淡淡的無奈和疲倦。
隻聽皇上說:“韓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職你都不拜,寧願遊戲山水,可見聖人書上的忠君之道,並不在你眼裏。”
皇上話中有話,我聽著都覺得難受,更不知道韓朗文聽了如何。
“草民知罪。”韓朗文聲音平靜,“皇上厚愛,草民愧不敢受。但若以後有命,草民自當全力以赴,鞠躬盡瘁,報答皇上不殺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殺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這句話,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給朕把紅渠和杭渠連起來!”
最後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點江山的魄力。我在簾子這邊聽得激動,韓朗文卻很平靜地拜下受命。如此榮辱不驚,氣度大方讓我讚歎。可想若他有雙翼,此刻怕也是折斷了。
就在我惋惜的當口,聽到皇上問:“韓卿娶親了沒有?”
韓朗文一驚,說:“沒有,可是……”
“既然沒有就好!”皇帝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孤身一人,朕就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爺的嫡親愛女,姿色傾城,端莊賢淑,自幼飽讀詩書,聰穎脫俗,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皇上……”我吟一聲,聲音都不似自己的。聽在自己耳朵裏,是震驚和不解,也許聽在他的耳朵裏,卻是嬌羞。
我會這麽想,是因為皇上接著就說:“朕一時口快,差點都忘了郡主在這裏。別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韓公子才情?”
隔著簾子,我看見韓朗文也是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睜大眼睛,半天才說:“皇上,草民空有虛才,素來放浪形骸,又是罪人之後,實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葉啊!”
我在這邊已經由震撼轉至惱怒。很明顯皇帝用了他卻又沒法全信他,於是把我插在他身邊,為的是牽製。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線是實質。而睿現在又是容王妃的養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牽製了我。
這樣狠心利用,還不全是因為母親不肯和他說我的父親究竟是誰!我還真想知道他在父親床前說的感人話,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還是在人前祈福,人後咒?
若不是我不時的小聰明都落在他眼裏,今日的棋子會是我嗎?
那邊韓朗文也是百般不情願,換任何一個有腦之人都知道皇上的用意。可是,也知道反對是無效的。
我覺得寒冷,不住發抖。可細想下很的沒有其他方法。我總得嫁人,與其嫁給紈絝的世家子弟,不如嫁這才貌雙全的韓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配我雖是大大高攀,可其人是一表人才,可遇不可求。其次,睿兒有了保障,我欠皇帝人情。雖然睿兒本是他骨血,他照顧孩子是理所當然,可是,誰會同天子算這筆帳?
他再愛母親,也把她嫁了父親。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顧親情。我這父不詳的孩子,拿什麽和他理論?
韓朗文卻在這個問題上非常堅持立場,一直沒有鬆口。皇帝已經不耐煩,幹脆問我:“念兒,你自己說,嫁還是不嫁吧!”
我已認命,也下了決心,輕聲卻是肯定道:“謝皇上禦賜良緣。”
皇上高興了,“那就這麽定了。”
小公公湊上來道:“恭喜韓大人,恭喜郡主。皇上仁愛!”不放過機會拍馬屁。
那時我隻是不住感歎,同樣隔著簾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韓朗文那道逼人的目光。不是熾熱的,而是寒冷勝過窗外雪。我苦笑,可惜他看不到。
都是給命運推著走的人,誰又能埋怨誰呢?
睿得到這個消息後的表現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起先是震驚,然後是不相信,我和如意都一口咬定這是事實後,就開始吵鬧。畢竟也是九歲的孩子,又一直跟著我,長於婦人之手,脾氣難免有點矯情。他自幼孤苦,失去太多,得到太少,更加看重屬於自己的東西,脾氣和牛一樣。隻希望以後跟了容王妃,正式和幾個皇子一起讀書,會改改這倔強性子。
我任由他鬧,他不吃飯也隨他去,鬧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才安靜下來,怒氣衝衝來找我。
“姐姐為什麽不生氣?”
“我氣什麽?”我閑閑撫著琴,這把‘正吟’音色妙極了,彈著,指感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這韓朗文我可是早有所聞,仰慕他才情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了。放眼京城裏能有點才華和擔當的男子有幾個?他韓朗文能屈能伸,榮辱不驚,曠世奇才,多少女兒想嫁他。我還慶幸自己好運氣呢。”
“我不是說他!”睿過來拉我,“我是說,你為什麽不管教我了?”
我笑著攬過他,“你也不小了,不能總叫人管才知道該做點什麽。況且你已經嗣從定容王,要管教,也是容王妃的責任。”
“姐姐可是因為我才答應這婚事的?”睿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苦笑,說:“別想那麽多。”
“你可這次是要離開我了。”
“沒有誰可以陪伴誰一輩子……”
如意端來夜宵,一看我們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識趣地退下,把門合上。
韓家在京城有房產,韓開方一事後給收回,現在又重新賜回到韓朗文的手裏。我進韓家,進的就是這座韓府。
是年桃花淨盡菜花開的時節,我做了這韓府的女主人。
婚禮不算盛大,卻空前的喧鬧嘈雜,流水席上的酒氣把整個府邸都熏得暈臭。那天空氣潮濕悶熱,我穿著厚重的禮服渾身汗涔涔,妝早就糊了。吃的東西無法飽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裏,等丈夫。
隱約聽到男人們的喧嘩,隻覺得疲憊,蓋頭下那一方小小地麵,燭影不住晃動。
終於聽見人聲,韓朗文給一幫公子哥們簇擁著進來。我深呼吸一口氣,打起精神。聽人聲,陳煥也在列。喝了交杯酒,眾人嬉鬧了一陣才體貼地退下,房中又隻剩兩人。
我頗覺無聊,可又不可不顧禮數,依舊幹坐著,等韓朗文來掀我蓋頭。又想自己此刻也該是無精打采的樣子,怕也給不了他什麽好印象。
多可笑,他還不知我什麽樣子,我們就成了夫妻了。
我一直等,耐心如燭火一樣燃燒,持久卻有限。韓朗文站我麵前看我一陣,居然在一邊坐了下來,一聲不吭。
外麵的人聲在逐漸褪去,燭火也滅了幾枝,惟獨他始終不曾和我說話,更不進一步動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願這門婚事,可這樣僵持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我終於忍無可忍,動手掀了頭蓋,問:“她是誰?”
神情寥落的韓朗文依舊低頭看地麵,老實回答我:“我的表妹蘇嫻。”
我疑惑,“韓家謀反,株連九族,女子均都發配為奴或為妓。你這表妹……”
他頭更低,“你可聽說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聞。”我問,“就是她?”
“是。給貶做官妓……可憐她金枝玉葉,也曾是掌上明珠……”他歎息心痛,口氣悲涼。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個淪落風塵的情人。
那我又算什麽?這婚姻於我,又是什麽?
我站了起來,長時間的靜坐和饑餓讓我頭暈眼花,又立刻扶著床柱才站穩。我問:“你有什麽打算?”
“我已籌夠了錢,本打算此次進京就把她贖出來,和她遠走高飛。可是沒想到皇上指親……”
我感到憤怒,微微發抖。我問:“那你為什麽不在當時就說出來?這樣也就沒有今天!婚姻不是兒戲!”
“我知道!”韓朗文也一拍而起,對上我嚴肅盛怒的臉,失語片刻,再開頭時,聲音卻小了下去,“可是我不能這麽做……”他坐下,沮喪地,“心月之父也是共犯,你認為皇上會同意我娶她,讓兩個犯人之後結連理嗎?”
“不會。”我說,“但至少不會讓我嫁你。他會另想辦法從長計議。”
他抬頭衝我苦笑。我知道他在心裏說什麽。好個冷漠狠毒的人,無非是這樣的話。
我推開門,如意從外麵匆匆跑過來,問:“夫人,有事吩咐?”
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叫我。我點點頭,“給我重新收拾一間房出來,我過去睡。”
“不用了!”韓朗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我背後。他對我說:“我去其他地方睡。”
他走了。我悻悻地轉回屋子,坐在床上。如意體貼地倒來茶水,問:“要不要叫廚子做點夜宵,您估計也餓壞了。”
我對她苦笑。她是這麽善解人意,不過問主子的私事。我搖頭,“廚子也累了一天了,罷了,罷了。給我倒水洗臉吧。”
黃銅盆裏,水麵倒映出一張年輕美麗,卻又憂鬱憔悴的臉。我笑起來,笑天下男人自私,笑命運捉弄,笑自己被算計一場。
我對如意說:“你看,人生就是這點沒意思。明明知道今後會一成不變,卻還是得這麽過下去。什麽理想抱負,大多時候隻是為了一口氣。真是沒出息。”
如意平靜地和我說:“您先睡吧,等醒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倒床上,人確實是累了,很快就睡死過去。
新的一天雖然是新的一天,但煩人的事卻不會因此而改變。
正文 第八章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既然別人沒有辦法不為自己犧牲你,那我更要好好對待自己。
我著手整頓韓府。韓朗文的性格造就他不拘小節,家中瑣碎事全部落我頭上。小到筷子板凳,大到田莊帳目,通通送交我這裏過目。忙起來,也沒空想那麽多,整天看不到韓朗文的身影,也沒什麽感覺。
我們沒有溝通,一般隻在吃晚飯時才見麵,儒家講食不語,於是頓頓飯吃得大眼瞪小眼,消化不好。吃完了飯,茶上來了,再把大事拿出來討論,辦公一樣。
韓朗文不適合做官,他正直且對朝廷不滿。但他是那種不做則已,一做必傾力而為的人,極有責任感。宮中冠蓋雲集,人際冗雜,我不得不常去提醒他。
他對我很尊重,我的話他都認真對待,這點也算是幸運。但有一點,他和我意見永遠沒法統一。
他向我抱怨:“四皇子人浮於事,重點不在木材如何搬運,而在欲知有幾個官員肯聽他發號施令。”
“夫君,祖宗家法,皇子不可結交大臣。四皇子即使有這個心,也不敢在天子眼下使權弄謀。”
“夫人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非也。”我搖頭,“他若隱藏到讓旁人完全無法察覺,那才是真正高明。畢竟滿朝都是皇後勢力,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皇後眼裏。”
“照夫人這麽說,那我該巴結的是太子才對。畢竟他母親勢力強大,無人敢逆。”
我微笑,“不見得。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蒙主招回之後,又不是皇後當皇帝。”
韓朗文皺眉,“你是說皇上會效仿漢武皇帝?”
我白他一眼,這人真不懂說話的藝術。我說:“就算皇子越權,也自有諫官,不容旁人多話。各司其職的好。反正四皇子指定的監工人也有相當才幹,木材由他們搬運也可以。其他的事,其他時候再說。”
他笑笑,“我真不適合這身官服。夫人若為男子,定也比我強上百倍吧。我當初謝印不拜,想的就是寧為宇宙閑吟客,怕作乾坤竊祿人。”
我淡淡道:“夫君切莫妄自菲薄。”
他的苦悶,大概就在於無法撒謊欺騙。既不騙我,也不騙己。他不知道欺騙其實也是一種體貼和寬容,不知道不麵對也有不麵對的好處。他對待自己總是特別苛刻,以為這就是人生。
太後對這婚事並不滿意,發牢騷:“不說是逆臣之後,光就一個小小侍郎,怎麽配?”
我就欺騙她,做害羞狀笑道:“其實朗文對我極好。”
“那是當然的。”太後哼一聲,“要憑他那牛舌頭,怎麽會勸得趙達舍近處的官林,而取席陽的民木?得婦如你,他該日日給祖宗燒高香。”
這趙達每年自收購木材一項,就要從中盤扣上千兩銀子。皇上太後也不是不知道,隻是這是皇後的遠親,官不算大,不動,也就幾千兩銀子,動了,會和皇後鬧不愉快。於是一直擱著。
我說:“用席陽民木,是四皇子的主意。”
“這樣啊。”太後說,“老四把心思放這上麵也是好的。”
我問:“怎麽?煥哥哥……”
“難得他關心點國事,前陣子卻老想著乘勝追擊南蠻,鬧到連太子都附和了。皇上生了好大的氣。”
“太子也讚成?”
太後冷笑一聲,“他?他怕隻是想去簡州見那個人吧!”
“楊大人真的不回京了?”
“皇上升了他的官,又給他賜了婚。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楊璠也是聰明人,怎麽會不懂?再說,由他治理簡州,是因材施用。比較下,個人恩怨不足為道了。”
“可是這樣一來……”
太後卻打斷我的話,岔開話題道:“過來幫哀家看看這結怎麽盤的。哀家這記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立刻斷了繼續在她麵前談論楊璠的念頭。凡是人,都有忌諱的。
南藩宵陽已經稱帝,國號祁,忻統另娶一族長的女兒為後,但立陳婉之子忻燁為太子,算是給陳皇帝留了點麵子。兩國邊境暫時平和,觀望多於挑釁。邊界兩地油綠一片,風吹麥浪低,這景色倒給人不少安慰。
也不知道這樣平靜的日子可以過到什麽時候。已經有太多的人死去,隻希望有時候給我們緩一緩。
出嫁後不可再和往日一樣,除去進宮請安,整日都在書房裏清點繁雜的帳目。如意總笑,“大院子裏,除了鳥叫,就是夫人算盤珠子的響聲。”
我皺眉頭,“你是我帶過來的丫鬟,以前叫我什麽,現在還是叫我什麽吧。這聲夫人,聽著怪刺耳的。”
深閨中沒有消遣,成日看帳本理財,染一身銅臭,我是他韓朗文娶進門的妻子,又不是他的管家。於是乘著夏季來臨,叫人整修院子。韓宅本有一方大池子,給收回後失修,早幹涸了。如意巧妙出策,壘石為山,引水為河,把宜荷院的那一池荷花都移了過來。
初夏的陽光並不熱,宅子裏鬧得沸沸揚揚,我難得可以做主,於是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一點也不馬虎。管家道:“少夫人,有了您,老奴真是多餘的。”
我笑罵,“怎麽?嫌我婆媽?”
管家笑著輕扇耳光,“瞧您這說的是什麽?不是折殺我嗎?”
小丫鬟們都哈哈大笑起來,真是有什麽樣的女主人,就有什麽樣的丫鬟。韓朗文下了朝也過來看看,站得遠遠的,看到我在看他,點頭笑笑。像個監工,拘束得很。我知道他是羨慕我們的快樂。
俊朗的外表下有著深刻的思慮,他像個沉思者,嘴角的那絲無奈和疲憊卻是永遠都沒有消去的。
如意回來,湊我耳邊說:“已經查到了。”
我使了個眼色,走去一邊,問:“怎麽樣?”
“人已經接出來了,現在安置在一個叫青柳巷的地方。韓家以前帶大老爺的一個老媽子就住那裏,老爺給了一筆錢,叫那老媽子幫著照顧。”
我不說話。
知我者,如意也。她問:“要不要從府裏挑一個伶俐不多嘴的丫頭,送到青柳巷去伺候著?”
“就這樣辦吧。”我點頭,“注意著那裏,有什麽事告訴我。”
“郡主……”如意在背後怯生生地叫我一聲。
“還有什麽?”
她歎一口氣,“那蘇姑娘……好像已經有身孕了……”
我也不是太驚訝,這事也早在我的預料,隻是不願它成真罷了。我苦笑一下,“這下得找個法子把人接進來了。”
“郡主……”
“我也不是大度。”我說,“隻是這蘇嫻……這孩子也許是韓家骨血,也不能讓他流落出去了。你明兒去桑院看看,缺什麽都報上來,把那裏收拾出來,開銷都報帳房。這事,也就不用和老爺說了。”
外麵依舊喧囂。我一人回到臥室,掀開床褥,床板之下有暗格。暗格是本身就有的,我給以其合理的利用。移開那些瓶子,一個烏木盒子露了出來。盒子裏,那柄沒有刀鞘的短刀一如既往地閃耀著粹利幽綠的光芒,仿佛具有生命一般。
手指觸摸上銀鑄的把柄,冰涼的感覺一直蔓延。
黑暗中那瞥銳利的光芒,正如同這刀一樣,出了鞘,收不住,霸氣磅礴。這樣的野心,這樣的決心,哪付刀鞘可以收得住?
旁邊還有一個繡著銀龍的錦包,一捋,一把鑄著蛟龍的短劍褪了出來,龍爪中那顆血紅的寶石璀璨非常,莊重嚴肅的氣息同劍氣一並散發。
記得太後當時囑咐我道:“本朝沒有什麽尚方寶劍。這把短劍,是先皇閑來賜給哀家的,雖沒什麽來頭,但也是禦賜之物,正氣天成,懲奸除惡,名正言順。你今後把這劍帶在身邊吧。”
我接過深紅色的絨呢墊,銀色寶劍沉甸甸的。
太後說:“好生留意韓朗文,注意那個蘇心月。有什麽動靜,你自己會處理好。”
我低頭苦笑,“太後,這韓朗文,是臣妾的丈夫啊。”
太後拉我坐她身邊,拍著我的手,無限慈愛。天已暖,她的手卻是冰冷的。她說:“雖然性格不同,但你們姐妹畢竟也是皇室一脈,百姓養大,血氣不改。婉兒遠嫁亦不忘國危,你下嫁也不該忘身係職責啊。”
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婉兒在忻統欲暗中發兵暴動之前曾要送諜報,無奈被發現,還給囚在房內。她才死諫的。”太後歎息,“那一杯鴆酒啊,當著忻統和孩子的麵就喝下去了。”
我低垂著眼,婉轉接上:“大義赴國難,不敢身死報。”
太後很滿意,“你明白就好。”
韓宅春色滿園,夏鳥鳴唱,我手中的短劍卻散發著冬天的寒冷。太後慈愛的笑容一直在眼前晃動,陰魂一樣驅散不開。
人前人後,戲裏戲外,究竟誰是主人誰是客?為何我有中活在自己的生命中,卻一直在按照別人的思維生活,推動別人的生命運轉的感覺?
人生這杯酒,還未喝,就已經醉了。可還必須醒來,麵對你永遠不知道規律的風風雨雨。
若說此時的韓朗文是蟄伏,那我是什麽呢?似乎有些明白母親了。天天麵對這些人和事,真的覺得人生沒意思。
可愛情,那不可名狀的愛情,那勞什子愛情,又在哪裏?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與韓朗文相處這數月,大概了解他的為人。他是個才子,卻從不在我麵前露半分,他有一身傲骨,卻不知為何折了腰,他也有滿腔抱負,最後苟安於皇城,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可陌生的總像個客人。
我抬頭看書房層層書架,感歎一聲。也是個愛書人,黃金散去為收書。
書房門給輕推開,日光勾勒出那個有點消瘦卻還依舊算挺拔的身影。他走了進來,反手把門又合上。
我對那個人微笑,“夫君下朝了?我去叫下人上茶來。”
他手一伸,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扭頭看他。結婚後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他,才發現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細長且明亮,平時如眠兔般無神,可次時卻是詭異有神。
我依舊笑,“夫君有事要說?”
韓朗文難得拿出一點恭謙以外的表情,他冷冷問我:“你把心月藏到哪裏去了?”
我一怔,冷笑,“藏?你憑什麽認為我是藏?”
他很激動,為了那個女人。他抓住我的手,緊緊的。我不會武,但我還是可以知道他扣住了我的脈門,如果我耍了什麽花招,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他大概是真的深愛那個女人,不惜威脅傷害身為大陳郡主的發妻,要同我反目。冤枉的是我並沒做什麽!
他厲聲問:“她還沒入門,你就想要對付她了?虧你也是讀孔聖之書長大的女子,怎麽心腸怎麽惡毒?”
我賭一口氣,反問:“讀聖賢書又怎麽樣?天下人人讀的不都是聖賢書,人人都聖賢了?那還怎麽來的亂臣賊子擾亂朝綱,破壞天下太平?”
“你!”他的痛處給我一語點中,麵如茄色,死扣住我的肩膀,叫:“你快回答我!”
我很不耐煩,掙脫了他的手。給他抓過的手腕和肩膀痛得厲害。
這個人,由此一看,也不過爾爾。明明似個謙謙君子,知書達理的沉穩模樣,沒想到這麽經不起考驗,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方寸大亂,超出預算。也不知道他讀的那些書,活的一把年紀,磨練的一身閱曆,都到哪裏去了?
我不想和他吵,雖然他的態度非常惡劣,可我畢竟是女人,凡是要謙讓三分。我放溫柔了語氣,問:“你做事都這麽莽撞不用腦子?當初在皇帝麵前能屈能伸的勁兒到哪裏去了?”
“夫人又不是皇帝,用不著敷衍。”
真是一身反骨。我歎氣,轉過身去直視他的雙眼。我輕聲問:“卿本家人,奈何做賊?”
他也不客氣地回答:“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接得倒也是妙不可言。
我睨他一眼,在房內踱步,緩緩道:“韓朗文,聽你說話,就知道你是沒在名利場上打過滾的人。心比天高,話比尺直,未謀而先動,有你父親在前,你還不知道禍是從何處出來的?”
韓朗文一怔,也想不出話反駁我。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恢複了昔日裏的君子模樣,降低了音調,說:“夫人,我敬你是明理的女子。你的教誨我記住了。”
“不敢。”我笑,歪著頭看他一眼。這番話出現在新婚夫婦之見,還真是古怪。我掩不住揶揄的笑,語氣也就藏不住譏諷的氣味,“身為皇家宗室女兒,豈有勸反的?你剛才的話我已忘了是什麽了,你也當沒說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若咽不下這口氣,幹脆退避開。”
韓朗文譏笑一下,“退避?夫人,你過的日子,可真是‘君王城上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啊。”
我豎眉,可多年的優良教育養成的涵養和風度又起了作用,終究強按住了怒火沒有發作。我嗤笑出來:“今日的對話若透露出去半句,你可是性命堪憂。”
“夫人可隻管在太後膝下告狀。”他也笑,不怕我的威脅嚇唬。
“南藩外患,不宜內亂。”
“我一個小小侍郎,斬了便是,能亂到哪裏?”
夠了!我不可再說,再說下去,話就要給他套出來了。此次對話已經大大超出控製。
於是口風一轉,道:“深宮婦識淺,黃袍加身時。女人的話,你們男人不愛聽,也是正常的。話說回來,韓朗文,你好像把一個人忘了?”
我一提醒,他才想起他來找我的目的,立刻追問:“蘇心月是你派人接走的吧?你把她怎麽了?”
我瞪他一眼。這人說話太不給人麵子,這梗直的性子,過了火,還真讓人討厭。我陳念自認進了他韓家的門,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怎麽會讓他這麽看我?我沒好氣道:“我能把她怎麽樣?她還懷著孩子呢!”
韓朗文這才放下心來。這為情衝動的樣子,活脫脫還是一少年。
門外步聲細碎,暗香飄來。門一開,就見一紫衣女子匆匆奔進來,喊道:“韓大哥!”
我退一步。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蘇心月。
名滿京城的花魁,自然是標致人物,體若拂柳,麵若芙蓉,此刻又梨花帶雨,又嬌又嗔,那蝕骨的風情,是我這嚴格養育在宮闈之中的端莊女子所沒有的。
我笑,男人的胃口真大,凡是好的都要。
這邊,那對鴛鴦還在私語著。隻聽蘇心月說:“你莫怪夫人,是夫人派人接我進韓府的。隻是我離開了青柳巷,先去姨夫的墳上磕了頭才來這裏。”說完轉過來,一雙大眼睛含著歉意看著我,讓我頓時有種錯覺,仿佛是她的丈夫做錯了事,她代替來向我道歉一般。
韓朗文麵有羞紅之色,躑躅片刻,走過來,揖手拜我,“夫人恕罪,方才韓某真是唐突了。”
這哪像是丈夫對妻子說話?
我拾得台階下,也就順水作人情,輕笑一聲,說:“夫君不必耿耿於懷,小小誤會罷了。”
如意從外麵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鬟和一個嬤嬤。她笑意盈盈地對蘇心月鞠了個萬福,道:“蘇姑娘,如今進了韓府,我家夫人給您添了幾個下人,西廂的桑院也打整得當了,就等您住進去呢。”說罷,身後的丫鬟上前見禮。
我遠遠站一邊,冷冷看著,不時掃韓朗文一眼。也就一道目光,已讓他愧疚,對著我苦笑。好像在說:事情不是你所想,一切都是不得已。借口多多。
蘇心月自己有個貼身丫鬟,十二、三歲的年紀,人長得也乖巧,叫鵑子,人小小的,懷裏卻抱著把琵琶。我看得出來,琴算上等,看得出跟隨人也有些日子了。
我別開臉。窗外天色見暗,有歸巢的燕子低飛過,身影雙雙。
晚上飯桌上並未見著蘇心月的身影,隻見滿桌豐盛的菜,似要過年。我笑問:“夫君這是怎麽了?”
韓朗文和煦地笑,“這是賠罪酒,專門敬夫人的。”說著把我按坐在凳子上,手溫暖且有力,我反抗不得。
“夫君太客氣了,若不說,我倒都要忘了今上的不愉快了。”
“哪裏!”韓朗文斟上酒,“白日裏我那番舉動實在有失體統,平白冤枉了夫人一片好心。這杯酒,是要罰的。”
我接過酒,也沒喝,本想說夫妻之間難免有些摩擦,可轉而想這話也太過虛偽,說了出來,實在是矯情得很,於是又吞了下去,淡淡說:“夫君明白妾身的心意就好。”
韓朗文這次卻並不是單單為了給我賠罪才擺的酒,他有話要問我,“夫人接心月進府,為夫的更是敬愛夫人的氣量,可是還有一事擔憂。”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才新婚數月,丈夫就納妾,不論在哪家說出去都丟人,更何況我是堂堂郡主。我放下酒,對他莞爾,“心月姑娘現在隻是我韓夫人請進府裏的客人,且桑院又在最裏側,隻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嘴又嚴,守上個一年,也沒有什麽問題。”
“可那孩子……”
“那孩子該是夫君的骨血吧?”
韓朗文遲鈍地點點頭。我說:“既然這樣,等心月姑娘過門的時候,認過來不就可以了。”
“夫人……”
“不過之前的這些日子就要委屈心月姑娘了。”
“夫人,心月這事,你是清楚的?你卻還聽那太後……”
“夠了!”我舉起酒杯,“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朗文,這裏是家中,就莫要談國事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的意圖你都清楚。我倆婚姻雖啼笑,卻也是緣分,若能如此相敬如賓下去,也未嚐不好。大限來時才各自飛吧。”
話已說得這麽明白,他還有什麽不懂的。苦笑一下,“真是委屈夫人了。”仰頭把酒喝下。
“委屈不敢當。”
韓朗文帶著淒涼地笑容注視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夫人,你並不開心。為何還甘願犧牲?”
為何?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我清冷一笑,“朗文,你能體諒,我已感激不盡,隻望以後有事好商量,聽我一聲勸告,賣我一分薄麵。畢竟卿之才,妾之愛……求人不求備,妾願老君家。”
韓朗文默默注視我許久,有幾次我都覺得他似乎想說點什麽,可他最後什麽也沒說。
日子進入盛夏,天氣酷熱,蟬鳴都無力,更別說人事。太後慈架已去避暑,我進宮也就直接去給皇後請安。皇後不是太後,雖然知道我也是知情人,卻從不在我麵前多說半句話。我想知道楊璠現狀,怎麽也問不出來。
陳弘奉上名在京外練兵,陳煥專心監修運河,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天下似乎很是太平。
清幽的韓府裏,時常會有清越的琴聲響起,那婉轉的旋律似乎在青青荷葉上一彈,躍到四麵八方。技藝不是不精湛的。
我正帶著家丁去查看後園漏屋是拆是修,聽到琴聲,停在了渡廊上。如意說:“那是蘇姑娘又在彈琴了吧。”
陽光滿園,花香浮動,雀鳥爭鳴,祥和寧息。我輕誇:“這琴,沒有個十年,怕也練不出來。”
一旁一個小丫鬟卻為我不平,多嘴道:“雖如此,技藝比我們夫人還是差了一大截。可夫人自她進府後就再也沒彈過琴了。夫人,為什麽不露一手,讓那些媚俗女子瞧瞧?”
我冷掃她一眼,“她彈我也彈,這是韓府呢,還是樂坊?”
嚇得小丫鬟跪地上。我轉念一先,爭風吃醋之事本就不入我眼,我又何必和一個小丫頭計較。
正欲叫她起來,管家找了過來,報告我:“老爺叫人送了話來,說今晚家來要來一個客人,讓廚子備好菜,也要夫人有個準備,怕是要款客。”
我問:“來客是誰?”
“老爺沒說,隻吩咐多做點京城的菜。”
我點點頭。府裏款客也不是頭一回,並沒多想。
待到晚上,我梳理得當,吩咐好了下人,就等客人來。前門一陣喧鬧,不一會,見到小廝打著燈籠引客來了,韓朗文的笑聲也清晰可聞。
混著花香的風吹著我的臉,我掛上笑容上前去迎接。
繞過一從桂月樹,眼睛掃到韓朗文身後那個英偉挺拔的身影,渾身如遭電擊般一震,腳下立刻加快速度往前邁了一步。正對上那雙眼睛。
[這時畫麵立刻一轉,打出幾個大字:“廣告也精彩!”
廣告畫麵一:一個小男孩正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從家門前走過的整齊的陳國士兵,一雙大眼睛特寫:“我有一個夢想,長大了,也要像叔叔們一樣,當個士兵,保衛國家!”早餐的時候媽媽給他端上來了騰著熱氣的牛奶,慈愛地摸著他的頭。男孩把牛奶一口喝完,舔嘴巴特寫:“每天補充充足的營養,我就可以和叔叔們一樣,長得又強又壯!”媽媽對鏡頭:“陳牛牛奶,含豐富維生素和鈣質,讓孩子成長得更輕鬆。”
一幫孩子手裏拿著盒裝牛奶奔向士兵們,隻見大兵們都紛紛放下武器,去————拿牛奶!
畫外音:“陳牛牛奶,國家特種部隊指定飲品!”
廣告畫麵二:(背景音樂:周X倫,《最後的戰役》)烽火連天,兩軍交戰,段康恒忽然發現不對,大叫:“南蠻要帶一路兵打和州,快派人去通報!”旁邊人急:“都給圍了,誰出得去啊!”“打電話啊!”眾人掏出手機,紛紛搖頭,“曠野之中,沒信號啊!”隻見楊璠不慌不忙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眾人驚歎。
楊璠傾城一笑:“我是中國移動的忠實用戶。”
畫麵一轉,忻統帶兵行走在路上,忽然遇到山洪斷後,給困在山坳裏。眾人拿出手機,紛紛歎氣:“群山峻嶺,沒有信號啊。”隻見忻統滿滿自信地掏出手機,撥通了求救電話。眾人都直呼大王英明。
忻統帥帥一笑:“以後所有將士,一律用中國移動。”
畫外音:“中國移動,無所不通。”
廣告畫麵三:陳國美女段貴妃女士穿著輕紗長裙,站在某一高危地帶,露出魔鬼般的身材。各種大小特寫鏡頭。段貴妃一身名貴衣服,對著鏡頭翩然一笑:“小印象減肥茶,減出我的美麗。”
廣告畫麵四:陳太後疲憊地放下手裏的東西,對鏡頭說:“這人一上年紀,就容易腰酸腿疼。補鈣,是關鍵。”陳皇帝從外麵走進來,手捧一盒,送到太後麵前。“蓋外蓋口服液,專門針對中老年人鈣質流失,防止骨質疏鬆。”太後樂嗬嗬地帶著一大幫子宮女爬山中。
廣告畫麵五:陳睿和幾個皇子公主喊著:“我要!我要!”奔向一桌西域進貢來的甜點,吃得開心。畫外音:“吃了東西不刷牙,怎麽行?”一小皇子苦惱:“那怎麽辦?”一小公主補充:“上學怎麽帶牙刷啊?”
“我不怕!”陳睿自一邊站出來,得意到,“我有低露潔!”
容王妃站出來,問孩子們:“我們的目標是……”
“沒有蛀牙!”
畫麵一轉,“精彩請繼續!”
之間畫麵上顯現出陳念一張震驚的臉,音樂響起,然後就是…………演員字幕表…………某靡給番茄雞蛋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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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韓朗文笑嗬嗬地介紹我,“這是拙荊。”
那人抱拳,深深注視著我,目光是熟悉的,聲音也是熟悉的。他說:“韓夫人,今日打攪了。”
震驚褪去之後就是平靜。我低著眼,避開了他的目光,淡淡說:“段將軍,別來無恙啊。”
“你們認識?”韓朗文倒沒想到,非常驚訝。
段康恒笑笑,“和熙郡主得寵於太後膝下,出入皇宮。在下受姐姐之恩,也常在宮中走動。自然是碰過麵的。”
韓朗文像少腦子裏少了根弦一樣,隻管拉著段康恒往屋裏走,邊說:“大將軍大難不死,又探得情報,忍辱負重這大半年,收獲不菲啊。韓某今天特意備下上等女兒紅,專門敬英雄!”
我走在他們身後,就見段康恒回頭掃我一眼,又扭頭同韓朗文說話。我仔細盯著他的背影,又抬頭看看月亮,周圍的一切都那麽清晰明確,晚風有點潮濕,夏蟲還在鳴叫,這不是夢。
我看一旁,如意明了我心意一樣,大力地點了點頭。
是的,他段康恒並沒有死。
他非但沒有死,他還已經是功績赫赫的一員大將。他遵守了諾言,滿譽而歸了。昔日裏拘束的舉止變得豪爽大方,曾經修長的手已經磨得粗糙厚實,曾經青澀的臉已經染上了沉沉風霜,本就高健的身軀更是挺拔。那雙眼睛,也不再是從前的少年無憂。他偶爾看我一下,裏麵有著無言的惋惜和沉痛。
我還未自作多情至此,我是看得出來的。
上等的女兒紅,水一般灌下,那韓朗文還變著法子敬他。我坐對麵冷冷看著,也不阻止。
既然認為一醉能解千愁,我又何苦不讓他做個夢呢?
對話中我也大致明白是事情的經過:段康恒追逃兵過河時受傷落馬,順著水給衝到了下遊。被一戶人家救上來後,就跟隨商隊潛進了南藩京都林城。隨後數月他都在林城裏悄悄地四下打探,得到不少情報。然後歸來。
什麽情報,我自然不知道,可見皇上龍顏大悅,給他加官進爵,就知道他此行是真的立下大功了。韓朗文這人最反感官場的結黨營私,這次卻請他來,必是對他極為賞識了。
話見也提到了我,韓朗文隻笑道:“多謝皇上指婚。”一句便帶過了。段康恒那時已經開始醉了,苦笑著端酒敬我,我推拒不成,勉強喝了一杯。
酒雖好,可一入口就覺得苦澀辛辣,一路燒到腹中,嗆得我輕咳。如意趕忙來給我捶背。韓朗文看著我笑笑,“夫人酒量不行啊。”就沒再理會我。
所有小小細節,全都落在段康恒眼裏。他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怕是把持不住,立刻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看樣子,韓夫人身子似乎不大好。那韓大人赴簡州的時候,夫人不是要受許多苦了。”
我生生站住,驚訝地望向韓朗文。這事我怎麽從未得知?
韓朗文受不起我質問的目光,隻得全部告訴我:“是。為戰事做的準備。皇上欲把紅渠與簡州的明月河相連,調我去督修。”
戰事?我又望向段康恒。這也是個知我心意的人,未等我開口問,就先答道:“夫人久未進宮了吧?段某一回朝就得知前陣子皇子們主戰的事。皇上雖然一直考慮著,但也漸漸有了動靜,命韓大人督修紅渠和研製兵工就是其一。”
“太子練兵,也是為了戰事?”
“不但有對南之戰,”韓朗文說,“江東一帶也有人造反。”
造反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居然一點感情也沒有。我冷冷瞥他一眼,我自然明白他為什麽會有今天的表現,可不明白的人還就真以為他是如此沒有擔當,庸才一個。
我雖然知道男人反感女人幹政,可還是忍不住問:“什麽人造反?”
韓朗文笑:“婦人家,問這麽多做什麽?”口氣滿是不屑。
大概是我臉色蒼白,段康恒看出我的尷尬,出麵化解道:“夫人莫擔心韓大人。韓大人這次隻是督修運河罷了,不參與戰事。”
韓朗文卻不滿了。“段將軍,什麽修運河罷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能因為韓某書生一個,無法上場殺敵,就平白貶低了韓某一番可昭日月的愛國之心。”
段康恒急忙沒聲價地道歉。韓朗文不放過他,要罰酒。兩個大男人就為那酒爭執了起來,鬧得還挺開心的。
我卻已經待不下去。今天這頓飯吃得抑鬱,珍珠米飯都如同石子,鮮湯魚翅也似粉絲。我告退。
韓朗文打發丫鬟一樣擺擺手。我也不看段康恒,扭頭就走回了房。
如意匆匆跟過來,灑著香汗喚我:“郡主,適才有信。”說著左右觀察。
我心情極壞,訓道:“看什麽看?平日裏我這連鬼都沒有,哪裏來活人?”
如意吐吐舌頭,合上門,從袖子裏取出信箋交我手上。我展開一看,隻有一個字:“顯”。當下一驚,手已經反射性的把紙揉做一團。如意機靈地端來燭台,我迅速把這團紙燒了去。
我問:“送信的人還說了什麽?”
如意搖頭,“我連那人的臉都沒看清。”
我點點頭。窗外夏蟲鳴聲不絕,夜來香的氣息如此濃鬱,蓋住了荷花,醉了玉人。明月當空,嫦娥餘恨。圓缺之間,流失的,除了歲月,還有愛恨。
我始終記得那天,母親險些就喝了那杯酒。那玉杯裏的晶瑩液體在她眼裏仿佛瓊漿玉液,一飲而盡是種享受。就如模糊的記憶中,她陪著那人喝酒一樣,那人總說,倩宜好酒量!
母親酒量是好,臨死的那杯酒就是一口吞下的……
我有許多事都不明白。首先,母親為什麽要死?為什麽必須死?她是那麽愛我和睿,為什麽會突然狠心地走了?
究竟是誰在逼她?要她以死來換得我和睿的寧靜?
顯?
我對這個字絕不陌生。當今聖上登基前瘁死的皇太子陳毓之獨子,那個連累舅舅冤死大牢,讓父母關係僵化的失蹤了的孩子。就叫陳顯。
提起過去,頓時讓我想去許多傷心事,一樁一樁都是謎,纏繞在心中,總是高僧也解不開,化不去。
而自己的生活,卻更是亂如飛絮。紙燃燒後的灰燼給風吹散了,我居然就在這馥鬱的花香中聞出了戰火硝煙的味道來。
夜晚故事多多。梟雄的野心就這麽輕易讓百姓平靜生活如這跳入池塘的青蛙激起的浪花一樣碎了開來。
我囑咐如意,明天叫繡娘進府,趕製幾件衣服。她聲聲應下。
韓朗文進我房間的時候我隻點著一盞燈在案上描青,一筆一筆都是荷花。他站我身後看了許久,才輕輕咳了咳。我裝做驚訝,放下筆,問:“段將軍已經回去了嗎?妾身沒有去相送,真是失了禮節了。”
此時的韓朗文已經收下了酒宴上的庸俗膚淺之態,莊嚴肅穆的神情給他俊朗的臉上添了幾分稟然正氣,其中又有幾分自信,成了嘴角淺淺的笑。他說:“其實遷到簡州一事,我並未想著瞞你,隻是打算遲幾日說。”
我微笑,“不打緊,妾身明日就親自打點此事,此行要帶的人和物,心中已經有數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叫我們什麽時候動身。”
韓朗文早料到我會這麽說。他坐了下來,極其溫和地勸我:“卿的身體不大好,簡州又遠比不上京城,旅途奔波,怕夫人吃不消。還是留家的好。”
我無心同他打諢,因為後麵還有眾多問題要問,幹脆明了道:“朗文,你心中知曉的,我必須同你一路去簡州。”
他也不急,笑容可掬道:“我心中知曉什麽?我隻知道我的妻子似乎更聽另一個人的話。”
我莞爾,“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阻我?”
他很沉得住氣,笑容愈加溫和,聲音也愈加蠱惑。他走到我的身邊,我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特有的淺香氣息籠罩過來。他問,為什麽?
為什麽?道不同不相為謀,何用解釋原由呢?根本不為什麽,他也不是不明白我嫁他的作用。
“念。”他輕聲喚著我的名字,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叫我。他的手撫上了我的臂膀,結婚數月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如此親密接觸。我看他,他的眼睛裏有著月夜靜海的深沉,溫潤清澈,令人安心。
他溫柔地問:“念,你不累嗎?為什麽還如此心甘情願?”
韓朗文低沉磁性的聲音在這嫵媚的夜裏居然帶有一種魔力,混著他的清香氣息,催眠一般纏繞著我的神智。窗外的蟲鳴逐漸消去。
他的手臂繞到我身後,一帶,我就落進他懷裏。男人的懷抱總是能帶給女人安全感的,我貼著這具溫熱的軀體,感受到他的雙手已經將我禁錮,也不掙紮,反放鬆了自己,仔細聽他說話。
“念,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我呢喃,聲音似乎隻有我自己能聽到。
“別跟著去了,好嗎?”他的頭埋在我頸項,話就響在耳邊,“你是我的愛妻,我不忍你吃半點苦。更何況,這些日子來,你是真的累了……”
累了嗎?我怔怔想,他看出我的疲倦了?
“答應我好嗎?”他的手又摟緊了幾分,我的整個人就沉浸在他的氣息中。那種溫和愜意的芳香,君子的氣息,身子,也就不由主地酥軟了。
“我……”
“你什麽?”他問,“你……平時,是委托如意為你送信的嗎?”
送信?是的,我一直和某人有書信來往的。
“妾身,掛念睿兒啊……”
“不。不是你弟弟。”芳香中,韓朗文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上空,“而是將我的一些書信,轉謄一遍,送出去。你……是怎麽做到的?”
“信?”我喃喃,“妾身……不進辦公之地,怎麽……謄……”
那個說話的人在輕笑,無奈的,可他的懷抱是那麽溫柔包容,讓我情不自禁閉上眼睛,傾聽下去。
畢竟,出去去世的父親和母親,已經久無人這樣擁抱我了。
“念,我們好好做夫妻好嗎?”那個人對我說,“我賞識你,會對你好。等事情結束,我們遠走高飛,不離不棄,可好?”
“永遠?”
“對!永遠。你可相信我?”
“相信……”
“那告訴我,石家堡的地形圖,可是在你這?”
“圖?……”
“對!你派人自我的探子手中截下來的圖!你還沒來得及把它遞交該那個老太婆吧?”
“可是……我……不可以說……”
那人又無奈地笑了,芳香更加濃鬱。
“為什麽?究竟用什麽法子,你才聽我的話呢?”
“方法?”我的聲音已經是歎息,“有……”
“什麽?”些許激動。
“找個法子……弄死我……”
“陳念!”
韓朗文猛地把我推開,那股芳香也隨之減淡去。他的手還箍著我的肩膀,力氣不小,“看樣子你是想跟我攤牌了!”
“韓大人記性不好啊!”我冷冷迎上他微怒的臉,揚了揚下巴,“妾身以為早在蘇姑娘進府那天就已經和您攤了牌了。可惜您好像沒有把妾身的話聽進腦子裏。”
韓朗文氣極,不僅僅是因為我的不配合,還因為他對付我失敗。夜風吹進窗戶,那股芳香也慢慢消散,一如他方才的那番溫柔。
“你在怕什麽?”我繼續說道,“陳念不過是你的妻子,是一個以你為天的女子而已。你若連我也擺不平,如何去擺平天下不平事?”
此時的韓朗文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在一瞬間流露出一種不可遏抑的惱怒和殺氣。是的!殺氣!讓他整個人脫胎換骨,高高淩駕在我之上,用主宰者的神態看著一個忤逆者。我隻覺得他的衣襟就在那刻隱隱無風自動,前所未有的英俊,以及危險。
然而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下一刻,這股氣勢如濺起的水珠落回水中,光芒一閃而逝,窗外薄薄的月光也半隱到了雲裏。
溫和下來了的表情是微笑著的,他點著頭,伸手拉開了門,打算離去了。我若沒看錯,他的眼裏分明有著欣賞和愛惜。他歎息一聲:“陳念,為何你是皇家人?”
“浮生一命,自有天定。”我說。
“好個天定!”韓朗文豪爽一笑,“你是個人物!我算明白為何那老婆子獨獨挑你嫁我。我若也學你妹夫那樣揭杆造反,你是否也會喝下那杯鴆酒?”
冷汗沿著我的發際緩緩流下,濕癢膩滑。我強堅持住,反問:“你作孽,為何反要我死?”
韓朗文低沉的笑聲振動著我的耳朵,風從洞開的門吹進來,他最後的一瞥意味無限。
我跌坐在椅子裏。如意見韓朗文一走,立刻奔進來,忽然察覺到什麽,定在了那裏。
“這香味……”她的臉色也變了。
“是‘浮生’。”我疲憊不堪,緩緩閉上眼睛。
如意眼尖發現了我的不對,低呼一聲撲了過來,要扳開我的手。一陣鑽心刺痛自掌心傳來,我不由嗬斥她:“輕點!急什麽?”
如意已經哽咽,顫抖著手,好半天才把我緊握著的手扳開,隨後輕抽一口氣,“郡主!”
我歎口氣,“你也不是沒見過傷,大驚小怪什麽?快給我包紮。”
如意含著淚,去拿藥。我用另一隻完好的手端過燭台,湊著光一看,四個指甲血印,血已經幹了,疼卻是持續不斷。就是這痛,才自我從迷失心誌的邊緣拉了回來。
風不斷地吹進來,“浮生”的氣息更加飄渺。浮生若夢,夢中不知身是客,隻需把酒盡歡,暢所欲言。想不到韓朗文居然用出了蠱香。
這是南藩特產的迷香,母親遺留給我的那些玉瓶裏,其中一瓶,就會散發這個味道。
盛夏的夜,我的手卻是冰冷的。
酷熱難耐的季節,惟有山裏還保留有春天的清涼,綠蔭下碎金點點,花開紅樹亂鶯啼。
睿站在樹下出神,見我走過來,什麽也沒說,隻是伸出手,依偎進我懷裏。曾經隻能摟到我的腰的手臂現在可以摟我的肩膀了,他的頭擱在我肩上,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熱氣不斷傳來。我貼著他的臉,問:“在想什麽?”
“想以後。”他喃喃,很舒服似的閉上眼睛,更摟緊了幾分。
靜慈庵的頌經聲悠悠地響在耳邊,襯著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靈性,風吹下,在竊竊私語。
我問睿:“和容嬸嬸過得慣嗎?”
“她待我極好,我的衣服都是她親手縫製的。”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她雖不是生母,於你卻有養育之恩。一定要孝順她。”
睿應了一聲,問我:“姐,你這次去多久?”
“不知道。”我說,“一年,或許更久。”
“那我怎麽辦?”
我笑,摸著他的頭發,“好好念書,等我回來。”
“姐……”他抬起頭看我,眼睛裏是濃濃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伸手點點他的鼻子,又把他攬進懷裏,“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六年為期,姐姐完成自己的任務回來之際,你也要出落得一表人才。若我們都遵守了約定,姐姐便哪裏都不去了,我們就守在一起過日子,好嗎?”
睿的眼睛裏閃耀著興奮,“可是,你也說過沒有什麽人可以陪伴誰過一輩子。”
“所以,必須經曆分離啊……”
睿拉緊我的手。他說:“姐,我等你回來!”眼睛裏卻是有晶瑩的液體在滾動了。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我約的這六年,都有點說大話了。心裏一陣痛楚,隻得把睿摟緊。此去經年,不見他,終牽掛。
“二位施主,這樹,還是莫靠近的好。”一個女聲忽然響起。
我和睿轉過頭,見一個容貌甚是美麗的女尼雙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處。剛才那話,就是她說的。我仔細看,更覺得這張臉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紀該不輕了,可保養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態更是讓人肅然起敬。
我問:“師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隻是這槐樹,還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這樹有什麽不對的嗎?”
“施主不知,槐正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氣凝化而成。本庵這株槐又有百年樹齡,其上的鬼氣更是沉重。這附在樹上的‘木鬼’怨氣對人不利,靠近者若體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願者,則遇事不順。”
睿卻問:“靜慈庵是佛門之地,為何還有此邪惡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們還是走開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頭,那位女尼還佇立樹旁,含笑看著我們,嘴唇扇動。她的身後翠綠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說:“後會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簽,一看,是詩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心中一顫。
“是什麽簽?”睿湊過來想看。我迅速收了簽在袖子裏,“好簽,一路平安。”
太後還在避暑未回,我進宮向皇後辭行,正巧話說一半,陳弘和陳煥也結伴來給皇後問安。莊皇後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招呼兩個兒子過來,“快多看看你們念兒妹妹,她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得來了。”
陳煥問我:“你還當真要跟著去?簡州是戰亂之地,稍有變動,你也就會給連累到戰火。”
我笑,“夫唱婦隨。”
莊皇後滿意地點頭,“你們姐妹的骨子裏都有股豪情。”
陳弘卻一直沒有說話。
我退下來後並沒有急著離去。宮中荷花也開得正好,兩個還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戲。我遠遠看去,隻見孩子們個個玉雪可愛,天真浪漫,愉悅的笑聲回蕩在水麵。
記得曾經,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陳弘走了過來。我問他:“我聽說南藩國內正加緊練兵,可是真的?”
陳弘苦笑一下,“他們何時不在練兵?”
“可是,這次不同。這一仗,會打很久。”
陳弘卻一笑,“不會很久。”
我已經隱隱覺得不妙,“殿下這次是要帶兵吧?”
他點點頭,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橋,“父皇教導,百姓養大,我總得有所作為。何況,那人已經遠遠超敢在我之前,他還是一屆書生呢。”
這樣的追趕,用無盡頭嗬。
我跟在他身後,“那麽,江東一帶造反,皇上有什麽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聽說這次造反與以往不同,麵廣且散,打擊起來,兵力分散,效果並不明顯。再有南藩戰事分心,皇上很是惱火。”
“是啊。”陳弘鬱鬱,“內憂外患。當初你居然一語成識。”
我咬咬牙,問:“殿下,那叛黨,可真是……陳顯?”
陳弘停下來,轉頭看我,忽然問:“韓朗文對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聽說韓府裏還住著一位貌美姑娘,外麵傳說她雖出身勾欄,卻高潔不染,遠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卻沒什麽感觸,反而笑起來,譏諷道:“齊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癢。你們這算是什麽?”
“殿下說笑,我們這七個月還未到……”話停了下來,因為越說越絕望。
陳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悶,歎一口氣,“著實委屈你了。”
小公主們看到我們,紛紛跑過來,拉著不放,要我們陪著玩耍。陳弘溫和一笑,就隨著她們拉走了。和煦陽光中,他的笑臉儒雅俊朗,輕鬆地仿佛連記憶都沒有承擔。
他也知道,這樣悠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動身南下那日,天下著雨,空氣清涼。花瓣飄落池水中,點點碎白。
蘇心月因有孕在身,路上不便,沒有同行。她送我們出來,秀美的臉上有著幾分愁容。我拉著她的手笑笑:“你要注意身子。等孩子生下來了,老爺會立刻派人接你們母子過去。”
韓朗文留了好幾個麻利的丫頭和老媽子給她,我知道他暗地裏還派了人保護她。
蘇心月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敬她一分,她報我三分,對我,遠比韓朗文對我真誠且尊敬。此刻她眼裏也有了淚水,說:“姐姐,你也要保重。”
又不是一去不返,為何傷心成這樣?
我登上了車,留韓朗文和她話別。正等著,忽然聽到有馬蹄聲由遠至近,停在車跟前。如意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回頭對我說:“是信使,在和老爺說話。”
不一會兒,韓朗文也上了車,車夫喝一聲,終於出發。
韓朗文的臉色陰翳,我問:“可是簡州戰事有變?”
他看我一眼,回答:“宵陽王忻統,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西土的阿布脫王。”
正文 第十章
船行在河中央,兩邊皆是滾滾綠浪,孩童嬉戲於田坎。夕陽西下時分,見炊煙嫋嫋,樹影剪剪,歸鳥歡歌此起彼伏。寬闊處荷塘裏,花開正豔,有少女在采蓮子,身影窈窕。又起身望向我們這裏,手舉眉,擋著光線。
遠望著,真是一幅畫。
橘紅的夕陽也映得如意雙腮紅潤,眼睛明亮,活潑的笑容更加清麗了幾分。涼爽的風吹過,烏黑的發絲飛揚,她的笑聲銀鈴一般。
我說:“如意,唱首歌吧。”
她很爽快,問:“夫人想聽什麽?”
“隨便。你唱得順口,應景的。”
如意明眸善睞,嫣然一笑,紅唇輕啟,那妙曼清亮的聲音揚了起來: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登時這天地間就隻聞渺渺餘音,令人回味無窮。
船夫忍不住探過頭來誇:“姑娘好嗓子啊!”
如意得意道:“這算什麽?同我家夫人的琴比起來,雲泥之別呢!”
“歌和琴隻有相輔相承的,怎麽比?”我笑。
雖然隱了身份,但船夫大概還是估計八成,對我們非常殷切,茶水點心,照顧周到。
我同他攀家常,問:“這一帶可算是當地的魚米之鄉?”
“天子腳下皆淨土。”船夫答,“夫人看樣子是沒出過遠門的吧?”
我笑,“師傅也看出來了?也是,隻有沒出過門的人,才會見到什麽都新鮮。又碰上了好時節啊,你看這鶯飛草長,稻豐人和,常恨春色如許,一片丹青難描。”
可我的喜悅並沒有感染到他。船夫滄桑的臉上浮起憂愁,喃喃著:“鶯飛草長,稻豐人和?”
我奇,“師傅有話盡管直說。”
船夫支吾了幾聲,才說:“夫人不知道嗎?去年大旱,南邊又打仗,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啊……”
我怔在那裏,半晌,才問:“那,沒有發放賑災的糧款嗎?”
“糧款?”船夫笑了,“發呀,可是最後是肥了地方官,瘦了苦難的百姓啊!夫人才出門,待多行幾日,便可知曉了。”說完對我一揖,“夫人,小的還要催促夥計,告退了。”
我明白,他不想多說。不知道是因為心痛到說不下去,還是認為說給我這樣的朱門貴人毫無意義。轉過頭去,隻見韓朗文正依在艙門邊,抱胸含笑看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沒過來。他的笑容帶著我不會看錯的嘲諷。笑我的愚蠢,笑我的愚忠。
夜幕降臨,官船泊碼頭。我從簾子裏往外望,韓朗文帶著小廝家平正步上岸,要去拜訪一個朋友。就那一刻,一群衣衫襤褸的乞兒不知打哪裏鑽了出來,蜂擁而至,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隔這麽遠,都可以聽見他們在說什麽:“大人行好,我們三天沒吃的了!您就給點銅板都行啊!”
那些乞兒大都是老弱病殘,麵黃肌瘦,憔悴不堪。韓朗文對身後的家平一點頭,家平立刻取出一把銅錢,分給了這些人。韓朗文自己取出一點碎銀,給了一個帶著幾個小孩子老嫗。老婦人一看是銀子,感動地要跪下,韓朗文居然不顧髒,硬是把老嫗扶住。
他們走後,那群人也散了開去,向別的人行乞去了。
我動容,問如意:“你當初隨你父親周遊的時候,也見這麽多流浪兒嗎?”
如意說:“有固然是有,但是沒有這麽多。”
我歎氣,“看到那個帶弟弟的女孩子了嗎?叫船上夥計送點銀子過去吧。”
放下簾子,心神不寧。桌上還擺放著精致的點心,酥藕桂糕,八寶蓮子,一壺鐵觀音煙氣淼淼。
韓朗文笑得沒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絲竹聲中唱太平,卻道秋風百花殘。
我和他,都各自為了什麽而在拚搏?
韓朗文久去不歸,我也不擔心。夜深,岸上燈火已經寥寥,唯有歌女唱著《水仙子》,那淒淒戚戚的顫音反複吟著:“黃花夢,一夜香,過了重陽。”唱到最後觸動了傷心事,竟也哽咽了。
我輕輕扣響“正吟”,久違的激情如潮水一般席卷四肢骨骸,欲罷不能。錚錚琴音一如壓抑許久才得以釋放的靈魂,扶搖直上,又如佳節點放的煙火,升到最高處,迸了開來,化做五光十色的流螢墜下。
一連彈了數曲才盡興。吐一口氣,看這空蕩蕩的江麵,隻覺得天高地大,恨自己女兒身,無法馳騁其中。
“世途旦複旦,人情玄又玄。”我呢喃,那句“何時身化蝶,繞枝笑人間。”卻沒有出口。終究是太過長遠的夢想。
或是,奢望……
身後有點響動,我隻當是如意,吩咐她:“去把我那件天蠶披肩拿出來,有點涼。”
下一刻,就有一件溫暖的我外衣搭在我肩上。我回過頭去,對那人笑笑,“什麽時候回來的?妾身都沒聽到動靜。”
“給卿的琴聲引來了。”韓朗文道,“我的一個朋友送我到碼頭,聽到琴聲,也走不動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後望,簾子外人影卓約,忽然覺得眼熟。眼掃到那人腰間的一塊玉佩,脫口而出:“四殿下!”
陳煥嗬嗬一笑,作揖道:“妹妹好眼力啊!”掀起簾子走了進來。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一身華貴,舉手投足都散發濃濃貴公子的氣息,不是陳煥是誰?
我本奇怪陳煥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轉念想到他正是督修運河之人,改問:“是什麽事讓殿下深夜還在奔波勞碌?”
“下午方趕到,下榻趙大人家中。那麽巧,韓兄去拜訪趙大人。聽說妹妹也在,就想來看望親人。”陳煥收起折扇,踱到窗邊,“明月江清人,諧風琴渡船。隻是念兒妹妹這琴,是更上一層樓了。”
我遞去詢問的目光。他一笑,道:“以前在宮中幾乎日日聽你彈,覺得無非也就是那些春花秋月,兒女情長。可方才未到碼頭,就聽出這婉約中隱隱滲透出來的霸氣。我從未聽哪個女子彈《醉太平8226;破軍》有如此驚鴻的氣勢。”
我也笑了,讚美之詞人人愛聽,我為何例外。他那一番話當然令我喜悅。我抱琴在膝,低聲說:“原來以前彈了那麽多,都是給木頭聽去了。”
兩個男人都笑了。我識趣,寒暄了幾句,退了下去。陳煥跟隨韓朗文過來,必定還有事要商量。
窗外江水泛著鱗波,樹影綽約,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家中時,荷塘邊,月夜下彈曲的情景。其實這曲《醉太平8226;破軍》是專門練了彈給睿聽的,專門陪他練劍。
回憶裏,那小小少年身影翩翩,手中長劍折射的銀光劃出優美弧線。一本正經。圓潤未見棱角的臉上全是一股專注,一門心思想要變強,一門心思想要長大。
也不知道他此刻,對著這一輪明月,在做什麽?
皇上曾對我說,他的心願也不多,平定南亂,讓睿兒認祖歸宗。可我卻並不樂意。當然我不能說,不可以表示反對。我隻能微笑,沒發告訴這個習慣了那種生活的男人,我希望弟弟遠離政治紛爭地生活。
我沒有為睿兒做決定的權利。
又乘了幾日船,遊盡運河,終於轉成車。
陳煥也是趕往簡州,帶著侍衛,輕騎快馬,先我們許多。於是吩咐了店家,我們一到,都給予照顧。
隻是官道康平,景色也平平,我甚覺無聊,隻覺得天氣一日熱過一日。我看這烈日下的莊稼,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妥,卻說不出來。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有人昏到路上。我從簾子裏望去,隻見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伏在一個老者身上,放聲大哭,一個婦人也喊著爹,好不淒慘。韓朗文跳下馬,一手扶起老者,一手接過家平遞上的水,給老人家喂了下去。
過了半晌,老者咳了幾聲,悠悠轉醒過來。這時那孩子才收了哭聲,叫著爺爺。我也便囑咐如意拿了點碎銀子去給他們。孩子估計沒見過大場麵,更沒見過衣著這樣華麗的人,呆呆盯著如意,居然不動了。那婦人千恩萬謝地把銀子接了過去。
老人家醒了過來,就拉著孩子跪了下來,韓朗文立刻一把把老人扶起。
我隱約聽見他說:“拿著給孩子買點吃的……”
有什麽東西自眼前飛過,我感覺有東西落在衣服上。低頭一看,居然是一隻蚱蜢。再一看,還不時有大大小小的蚱蜢飛到車上來。當下一驚,舉頭四望,路邊田中有黑影蠢蠢動動。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那是什麽——蝗災!
我急忙下了馬車。韓朗文也正起身眺望這片農田,眼裏深深不見情緒。我舉目望去,覺得渾身寒冷,如同跌落冰窟底。
這是噩夢。那盤旋在田間不散的黑雲如同一張大口,貪婪吞噬嬌弱的綠色。隱隱聽到有嗡嗡聲回響在耳邊,頭暈目眩。
如意慘白著臉看向我。我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張口,才發覺苦澀不堪。
這大旱的天啊!
滄然中,聽到老者匍匐在地上喃喃:“逆天之禍啊!天子名不正,言不順,上蒼降罰了啊!”
我還未反應過來,如意已經一把拉住老者,追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天子名不正?”
老者也不慌張,扳開如意的手,慢條斯理地說道:“難道不是嗎?前太子死得冤啊……天子非天定,於是有禍降臨,大旱,再是大水,人蟲之災!”
如意眉一擰,喝道:“你這老頭胡說什麽?”
“姑娘,老朽沒有胡說啊。”老人忽然大笑起來,“光複正統,以日耀夜!”猛然看向我。
我腳下一步踉蹌,一股冷意從脊梁骨竄起,衝上頭頂。也就那刹那,老者一改方才的憔悴虛弱,眼中粹然亮起一道猙獰凶光,身影躍起,疾風撲麵,人已經欺了近來。
隻聽韓朗文喝了一聲:“小心!”一手拉住我,拽我到他身後。噌地一聲,佩劍出鞘,兩道銀白色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金鳴。劍氣迎麵撲了過來。
那老者見一擊而敗,後退避開一劍,擺手橫掃。韓朗文伸手摟緊我,一躍而起,退去有五步之遙,落地的同時放開扣在我腰上的手,反手一掌拍在我肩上,將我送出戰圈,大喝一聲:“回車上!”
我雖不會武,但自由同兄弟玩耍一起,陪他們習武練劍,多少也知道應變,不至於臨陣慌亂。如意已經在車上,一把拉我上了車,家丁侍衛們則也拔出刀劍上前護主。那個孩子和婦人也撕下麵具,居然是一個年輕妖冶的女子和一個侏儒。女子冷冷一笑,手一揚,數道銀光射過來。
如意立刻將我撲倒,耳邊隻聽一陣叮叮地金屬作響,那片密雨一般的銀針居然沒有一支射到我身上。馬兒卻受驚,急速奔了起來。我們立刻躲進車中。
我隻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韓朗文腰身一線,手中長劍一聲龍吟,後飛身躍起,直逼刺客而去,快如驚鴻,優美如豹。老者身形也靈活,使出輕功一閃而去,繞到他身後,出劍直指他“華蓋”穴。韓朗文從容後退,一招一招,把老者擋了回去。而那侏儒則招招狠毒,已傷了不少家丁。
馬車直衝而去,一個拐彎,將男人們拋在了林子後麵。
韓朗文以前遊曆山水,會武功防身很正常,可他未必敵得過那兩個殺手。
究竟是什麽人,要來刺殺?
馬車突然猛停下來,轟地一聲,險些要顛覆。拉車的馬倒在地上,渾身抽搐,七竅流血。看來那些給擋下的毒針射在了它的身上,現在發作了。
我剛從淩亂中抬起頭,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氣,立刻發覺不對。如意急促地叫了一聲,拔出了她隨身的短刀,身後一陣冷風襲來,那一劍劈在刀上,劍氣卻掀得發絲飛動。
我眼在一堆翻倒的器具下瞟到那個檀木箱子,欲抽身,發現腳壓在茶幾下,似乎還是扭到了。隻有伸長手,盡量去摸索。這邊那個女子還在同如意糾纏。想不到如意居然也是練家子,狹小的車內,居然也硬是不讓那女子近我一分。
無奈,兵器是一分短,一分險。女子的長軟劍幾次都險些劃到我。我的腳又卡住,小小空間裏,欲避無處。
七、八招後,女子長軟劍一卷,如意手中短刀飛了出去,釘入壁中,短吟一聲。我的眼光還未來得及自刀上收回,就看到蛇一般的白光掃向我的頸項。
手,就在這時抓住了那個東西。迅速抽出,迎著白光一擋。
重重力道震得我虎口生痛,冷冷殺氣卻嘎然而止。
女子一雙鳳眼此刻瞪得渾圓,視線釘在我手中的刀上,一臉震驚和難以置信。
如意見狀,立刻拔出釘在壁上刀,刺向那個女子。女子靈活一擋,掃我一眼,抽身從車窗躍了出去,轉眼就不見了。
我低頭看手中的刀。
是那個晚上,那個人險些傷了睿,留在我這裏的刀。這麽多年過去,刀上粹了毒的光芒依舊耀眼,就如同那段記憶一樣,把我瞬間拉回多年前的夜。
危險過去,我和如意麵麵相覷,真正束手無策。如果就此逃去,是不義,回去,隻有幫倒忙。尤其是慌山野嶺,去哪裏搬救兵?
“聽。”如意驚喜道,“有馬聲!”
我一聽,果真,人數似乎還不少。匆忙跳下車,一抬頭,就看到遠處官道上有一隊戎裝人馬疾馳而來,塵土飛揚,聲音震撼。
如意叫:“是段將軍!”
段康恒跳下馬,問的第一句就是:“你怎麽樣?”他身邊的副官一聽,怔了怔。
我已經沒心思去想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快去救我丈夫!”
段康恒微微一震,臉上閃過一摸複雜的情緒。但那也是瞬間,下一刻,他已經抱拳道:“請韓夫人放心。”翻身上馬,率領士兵鞭策而去。
直到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我才發現腳踝處疼痛不堪,險些站不住。段康恒留下幾名侍衛護送我,此時已經重新給馬車套上了馬,請我上車去。即可起程,片刻都不敢耽擱。
我問:“哪裏來的刺客?段將軍怎麽知道的?”
侍衛答:“我家將軍本是跟在楚王後麵下簡州的,楚王就在前麵遇到刺客,所幸隻是輕傷。這刺客似乎是衝著朝廷命官而來,楚王擔心韓大人的安全,就派段將軍來接韓大人。” 他口裏的楚王正是陳煥,沒想他也遇襲。
後方忽然一聲悠長哨響,侍衛笑道:“韓大人已經沒事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頭一轉,看到如意也坐一旁,看到我,居然有些局促。我知道那是為什麽。她一時還想不好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會武。因為她了解我,知道普通的理由是誆不過我的。
我淡淡道:“這功夫,可是令尊教的?”
她點點頭,“一直沒告訴夫人,是怕夫人想多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你想多了。你當初跟隨父親浪跡天涯,沒有點拳腳工夫防身怎麽行。這次若不是有你,我怕早已人死屍涼了。”一番話未完,如意兩眼已經醞出晶瑩淚水。
方才的驚險還未完全褪去,我的手有些發抖不穩,正如如意的身子一樣,在為著什麽事而顫抖。我沒有多問她什麽。我相信任何人都有過去,都有無法啟口的故事。等到她願意的時候,她自然會說。
比如韓朗文,不知道他何時願意和我說他的故事。
我給直接接去陳煥的府邸。說是他的府邸也不大正確,這座氣派的朱門大院本是地方富商的房產,主人一心想巴結權貴,一見他四皇子蒞臨,雙手讓出了地方,全家搬到城西的另一出宅子居住了。
我看著院子裏團團牡丹花,西湖石壘的假山,別致是別致,就是脫不去一股子俗氣。仿佛披上宮裝的井市女子,終究不是富貴人。
“我知道妹妹在笑什麽。”陳煥不知什麽時候踱到我身後,“反正是暫時的居所,也就由著它去吧。”
我轉過身去,看他手上正脫著個鳥籠,笑意加深。有傷在身也不忘玩鳥,正是他的性情。沒有誰比他更會享受生活,常聽他念叨的就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伸手逗著鳥,邊問:“殿下的傷怎麽樣了?”
“小小皮肉傷而已。”他說。
“查出是何人指使了嗎?”
“讓刺客跑了。”
“我隻是不明白。”我收回手,嚴肅道,“我不明白,韓朗文有什麽刺殺的價值?”
陳煥訕笑起來,孩子氣道:“念兒,你這話,我就活該給刺客戳刀子?”
我憋不住,笑起來,“楚王何等尊貴,牽一發而動全局。高處不勝寒,遇到個把刺客,也該是正常。”
陳煥一怔,收起笑容,譏諷道:“牽一發而動全局?那恐怕不是我,而是帶兵的太子殿下吧!我這給打發到邊遠地方督修運河的皇子該還不在他們考慮的範圍之內。”話一出口,他也察覺失態。這話裏的埋怨這麽明顯,不用腦子也可以聽出來。
我立刻轉了話題,“聽那刺客說的話,似乎是衝著天子之位而來的。目的,似乎是為了複辟。”
“複辟?”陳煥劍眉一皺,“你怎麽知道是複辟?”
“那個老者說過‘光複正統,以日耀夜’的話。”
他怒道:“這話荒謬!照他這麽說,現在的天子是篡位之人咯?”
我道:“我一路思索過來,倒是想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也明白了他說這話的理由。”
“說來聽聽。”
“煥哥哥,這‘以日耀夜’的夜,不是黑夜的夜,是事業的業。”我凝視他,“這‘以日耀業’,上日下業,正是個顯字啊!”
陳煥注視我,緊鎖的眉是皺得更緊,手下握著鳥籠鉤子力道估計也在加大——因為我聽到關節發出的聲響。我不明白他的激動,那場變故的時候他也該有十五了,莫非是知道什麽。
他緩了一口氣,背過身去,說:“韓朗文此次來簡州,遠不止修運河這麽簡單。此等人才,修個運河實在大材小用。父皇的意思是,要他兼研製兵器軍火。”
昏暗的庭院裏,我微微打了個冷戰。這事我並不知道。不是我消息閉塞,而是未有人告訴我。
韓朗文安然無恙地回來,雖然疲憊且有點狼狽,但始終是有股正氣蕩漾眉宇間,沐浴之後,更是神清氣爽。那種暢快,有種棋逢對手,撕殺盡興。
沒見哪個人險些喪命還如此高興,這人若不是有事瞞著我,必是神經出了錯。回憶他今日挺身救我先走的情景,我還真是感激。想道謝,沒想他卻搶先說:“夫人不必多問,韓某也不知今天的刺客與我有什麽過結。”
我反笑道:“你算半個江湖人,有對頭也是正常。妾身嫁雞隨雞,自是認命了。我隻是想謝謝你今日護我脫險罷了。”
“夫人真見外,韓某今日所作所為,不過是保護婦孺,乃是男子的職責。”
我和他的對話,從來不像是發生在夫妻之間的。
我笑著說:“那是那是!韓大人俠骨鶴風,欲平天下不平事。”話裏揶揄不須掩飾。見外?
韓朗文掃我一眼,依舊溫和地笑,並不與我計較。人家是策劃天下之人,不是我這等女子可以理解的。
簡州的夜非常寧靜。長期曆戰的百姓都養成了謹慎戒備的生活習慣,早早就睡下了。月下,隻隱隱聽到夜巡的士兵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響聲,頗為沉重。
燈下,那把沒有刀鞘的刀靜靜躺在桌子上,卻掩不住那冰涼的殺氣。可我知道,白日裏的那個女子並不是畏懼這殺氣才抽身離去的,她看到的是刀上的花紋,那別有意義的花紋是她的忌諱。
這象征王室的花紋。它的主人此時應該已經部署好兵隊,對著一方圖紙指點江山了吧?
敢問哪個男人沒有野心?
若沒有這顆不知滿足,堅定執著的心,那男人,也大概不是男人了。
次日,我們離開楚王府,去臨時的官邸。方一進廳堂,就見一個翩翩身影。那個溫文儒雅的清俊男子和藹一笑,抱拳道:“韓大人,韓夫人,楊某有失遠迎,特命人收拾了這座宅子來賠罪了。”
我和他算熟人,相視而笑。未語,算是自笑間問過好了。楊璠已經成熟不少,麻利世道,瀟灑大方。身形比以前厚實了點,腰板也更加挺直,依舊麵若冠玉,神清俊秀,笑容帶幾分孩子氣,與韓朗文對話辯機間則散發一骨子的倔強。
在房內遠遠聽他們談笑風生,我似乎又像起那年的中秋,水榭上的琵琶,奏的是悠悠歲月的曲,翻的是山雨欲來的弦。
恍如隔世一般。
正文 第十一章
簡州實乃秀靈之地,陳水支流繞城過,澤被萬裏農田;伏龍青山鎮地氣,蔭護百世福態。尤其在現任太守楊璠的兢兢治理下,雖是駐紮重兵的要地,富甘繁華卻毫不輸京城。若不是一直有南敵虎視眈眈,此處不失為人間小天堂。
初秋晴日,碧空萬裏,登高眺望,隻見腳下屋舍井然,城民來往於市,熙熙攘攘,太平康華。遠處,綠意盎然的長堤,楊柳依依,有精致畫舫滑過如鏡水麵,帶起淺淺一道水痕,轉瞬就散去。
這般平樂,怎似有戰事隱隱待發?
“韓夫人請看,此處去十三裏路,就是韓大人奉命修渠之處。” 楊璠站我身側,手遙指一處。
我順著望去,看不到人,隻見一片麥浪,卻是一副令人欣慰的景象。不由讚道:“世態清平,可見楊大人真是一方得力重臣。”
楊璠抱拳欠身,姿態不卑不亢:“夫人謬讚,楊某愧不敢當。”他對我這侍郎夫人如此恭敬,除了我的出身外,也因為我那在身的責任吧。
我對他道:“聽說皇上有意召你回京,可楊大人居然學韓朗文昔日一樣謝印不拜,繼續留守邊關。你可知道,朝中已經有人流言你持兵自重,屍位素餐了。”
楊璠眼中全是一片清明,褐色眸子溫潤如玉,淡淡一笑:“夫人言重了。楊某乃一介書生,沒有持兵,如何自重?當初朝廷派楊某來此地,為的就是輔助龐將軍守關撫民。如今烽火將起,麵對著相處了數年的百姓,想到他們剛剛安居又要卷入動蕩之中,楊某委實放心不下,才不離去。全部都是為了盡現一份薄棉之力,又何來屍位素餐?”
“這話聽在旁人耳裏,定會揣測楊大人究竟是放心不下這簡州的百姓,還是放不下這天高皇帝遠的逍遙。”我瞥他一眼。
“夫人的提醒,楊某記在心上了。”
我踱上前幾步,俯瞰城下,歎息一聲:“人言可畏啊。”
楊璠一笑,鬢邊發絲飛動,神采飛揚,眼眸裏蕩漾豁達灑脫之意:“夫人也是曆事而來之人,絕對也吟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句話吧。楊某自來這簡州之日就已下定決心,不再做違心之事。人活一世,幾度秋涼,也不是人人都可無悔到終的。夫人請相信,楊某絕對盡職盡守,絕不誤事。”
二十年後,已是監國的楊璠南下為他夫人掃墓,路過未言齋,登門拜訪,與我一池怒荷邊品茗,我看他鬢邊的白絲,看他已成習慣的平靜而掩藏著憂鬱的眸子,就想起了這日的情景。那翩翩佳公子,溫文儒雅,清俊不凡,高談闊論,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那顆經曆磨難的心中始終堅信自己的理想,始終對旁人抱一份寬容。
那日聽他這一番話,我就在想:這樣美好感性的人兒,是怎麽在這爾諛我詐的環境中活過來的?真正不可思議嗬!
楊璠見我久不語,問:“夫人在想什麽?”
我笑,我想我此刻臉上定堆起了皺紋。我說:“我想起當*****在簡州城上對我表忠。我知道的,你那時守在那裏,是為了等陳弘。連前途都不顧了,命也不要了,就想見他一麵吧!”
楊璠一怔,平靜如鏡的表情終於蕩起了波紋,一抹苦澀的微笑浮上他唇邊。他說:“夫人,那時我們都年輕啊……”
正因為年輕,所以大膽;正因為年輕,所以投入。
多久不見他那總令我側目的意氣風發的微笑,那總是讓我羨慕不已的幸福且滿足的笑。我也曾那樣笑過的,那段日子裏,我必定同他一樣,掩蓋不住地都是自信和滿足吧?
也都是一場風花雪月。
都該早知道,金戈鐵馬下的情,怎經得起踏呢?
那邊,陳煥笑意盈盈地踱了過來,拿扇子指指南方:“楊大人,那邊就是祁國吧。當初的大軍就是從這個方向壓向簡州城的?”
“何止一個方向。” 楊璠一笑,“殿下,當時是三麵包圍。”
陳煥挑挑眉毛,說:“楊大人何等氣魄,小王慚愧了。”
我是覺得陳煥不喜歡楊璠,不但因為楊璠是陳弘的親信,還因為楊璠的耀眼才華。陳煥並不妒才,但才要為他所用才能愛。他已經長大,沒有了幼時對待花草的婦人之仁。就如他的笑容,永遠和煦如春風,卻一成不變,長在臉上成了麵具。
我眺望南方,山脈起伏,鬱鬱蔥蔥,散發著強勁的生命力。風從東麵吹過來,旌旗,衣抉,發絲,都在飛揚。
家書抵著中秋來,我拿著信去找韓朗文。他正在書房,案上淩亂,或圖或書,四周五步內都容不下第二個人。
他抬頭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問:“信上寫了什麽?”
“蘇姑娘一切安好。”
“其他呢?”
我搖頭,沒有其他了。睿都沒有給我來信呢。他該是過得很好吧,好到都可以忘了我了吧。我卻時刻掛念他,夢裏,似乎還夢到他雨夜摸上我的床,依偎在我懷裏,柔軟溫暖的一團,冬天有他,不需暖被。
我的心頭肉。
韓朗文看我一眼:“睿兒沒有來信?”
我笑笑:“他過得很好。”
“在你心中,隻有他才是親人吧?”
“親情不因血統定。”我淡淡道,岔開話題,問:“夫君這是在畫什麽?”
“工程圖。”他指給我看,“紅渠地形高出陳水近一丈,若隨意將兩處挖通,落差十分大,行船不易。所以隻有退去十裏地,再論溝通。”
我聽不大懂。韓朗文笑笑:“四皇子派的人可到了?”
他指的是陳煥為預防再次有刺殺事件,加派了侍衛給我們。我說:“明日來。”
“我過幾日就要前往工地,到時候夫人一人在家,要注意安全。”
我嘴一抿,“府內決不比那人多事雜的工地更不安全。”
韓朗文仍舊低著頭看案上的圖,看似和我對話地心不在焉,手卻一直停著沒動。他的心思在我這裏。他說:“由段將軍負責城內治安,我是放心。”
我笑了笑,他的話中有話。可轉又有點喜悅。不為其他,隻為有人放我在心上罷了。單純地,把我當女子一般看待,除了段康恒,他或許也可以算一個。
隻要我不阻他行動。
“這幾日外麵很熱鬧啊。”
“楊太守開倉放糧賑災。”
“是嗎?”我驚訝,“戰時供給如同生命,這時放了糧,待到開戰,萬一軍糧不夠,怎麽辦?這罪可不好擔當啊!”
一抹厭惡之色閃過韓朗文的眼睛,他冷冷道:“民乃國之根本,自古凡動搖根基之亂都為民反。若天下百姓都衣食飽暖,戰亦無根源,不戰也勝了。”
“這道理我自然懂。”我說,“災自是要賑,可國譽榮辱勝天,百萬將士的命也是命。”
說罷拂袖而去。
不是生氣,而是慚愧。當初容王對父親說的那句“攻於計而疏於才”,此刻在韓朗文的蔑視裏,成了一記耳光扇在臉上。
秋日當空,韓朗文卻堅持守在工地,兢兢業業,為表為率。上次給他教訓一番後,我們關係尷尬,平日我也不過是吩咐下人送去補品衣物。如意笑我倆有點書生意氣。可不是嗎?都是出生書香門第之人,平日裏對話都咬文嚼字,酸腐直冒,更不用說鬥氣之時了。
我很失望,因為他不是我的友人而是丈夫。但我又很慶幸,因為我不愛他。
我在奏折裏寫:“愚臣婦不能有深授安危之計,當推廣賢德,維固大統。天倫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眾。楊璠心懷蒼生,父母百姓,賢德盛茂,所以符合於皇天也。豈當世庸庸鬥升之臣,所能及哉……”
寫著就想起太守府前那長長的隊伍,難民們感激涕零地捧著粥,一種滄然和死心塌地。那是對地方父母官的深深愛戴。
簡州不能沒有楊璠。他得在此坐鎮!
蓋上印,疊好,我揚聲叫來如意。看這個俏麗靈敏的少女輕快地踏進屋裏來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吩咐她:“上次你做的那個豆沙湯呢?我看著挺清暑的,你做點給大人送去。”
她應下,轉身離去。等她走遠了,我才喚:“雙兒!”
一個梳著雙鬏的小姑娘匆匆跑來,她是來了簡州後收下的丫鬟,我看她聰敏伶俐,就留在了身邊。
我把信交她手上,又塞了一錠銀子,囑咐道:“把信送去楚王府,直接送到楚王手上。注意,別讓外人知道。”
小姑娘聰明得很,問:“連如意姐也不讓知道嗎?”
我笑,“對!”
陳弘在中秋過後率兵來到簡州。那日旌旗飛揚,士兵的腳步震得地都微搖。沒過幾天,韓朗文就從工地回來了,不為其他,隻因為太子要狩獵。
如意抱怨:“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秣馬逐獵?”
我還未開口,韓朗文已經先我一步,道:“你懂什麽?殿下這是未雨綢繆,激發士氣。”
可見陳弘此次前來,胸有成竹。
這樣的狩獵,一般來說女子是不能參加的。可規矩定的並不死,母親還未失寵的時候,年幼的我就隨她上過幾次獵場。父親抱著我坐他的青驄大馬上,給我一副專門定做的小弓箭,握著我的手,教我拉弓。
幼小的我射出的箭飛不前五米。大人都在笑,寵溺的笑。那時候我是天之驕女,性格張狂,脾氣倔強,現在的我並不喜歡那時的樣子。
玉不琢不成器。
不知是陳弘還是陳煥的主意,送帖子的同時,叫人付上一句話:“郡主上前年曾向太子和楚王殿下要狐皮,可那年二位殿下都沒獵到,所以這次要來補呢!郡主若是樂意,還可以親自前往看擂台。”
我樂意不樂意不是重點,要看我丈夫韓朗文是否樂意妻子拋頭露麵。不過他是否樂意並不會改變我的決定,一如他的我行我素。
於是三千青絲一束,鏡子前一個身型纖細的俊雅公子,秀氣得男女莫辨的臉上滿是得意洋洋的笑。白衣勝雪,舉止風雅。我一展折扇,煞有介事地踱了幾步,看一眼如意,兩人都忍俊不禁。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母親還未去世時,也曾扮過男孩子,和陳弘一道溜出宮去,上元節看花燈,兄長為我買了糖葫蘆。那時候陳煥與我還不熟,我隻是偶爾見他一個人孤單地和花鳥為伍,聽陳弘說,他總是不去學堂。莊皇後放縱他,從不過問他的事,一切交命婦和嬤嬤,由他為所欲為。
可我知道他是多麽孤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是個孤單的孩子了。守著別人為這這樣那樣的目的施舍給他的各種優越的條件,惟獨沒有人去關心他,去愛過他。於是不止一次看他對著鳥兒自言自語。別扭的小孩。
我鼓足勇氣去問他:“這籠子裏的是什麽鳥?是不是死了啊?”
他瞪著我看了很久,好像不相信我在同他說話。後來他說:“這是張飛鳥,關籠子裏就撲騰,不放它走,它就會把自己折騰死。”
很可怕。所以我記憶尤深。
韓朗文一見我,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嗬嗬一笑,抱拳在胸:“公子好氣韻!”
我也笑:“韓大人過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頹靡世俗罷了。”
他又注視一番,我以為他又會像往常一樣,好話說完,少不了寒磣幾句。可這次,他隻是沉思著,什麽也沒多說了。
陳弘見到我時也是大笑不止。男人的眼光和女人的真是不同,還是他們的表達方式隻有那麽幾種?
放眼望去,旌旗為牆,將士們挺拔的身軀立於馬上,鬥誌盎然,仿佛眼前的不是狩獵,而是等著去戰勝的敵軍。段康恒也在列,風吹他胸前的金穗,他看著我,我對他點頭示意,卻是不敢對他笑了。
人少時,一個隨陳弘自京城來的官員走了過來。他還未開口我就先認出了他,一笑:“這不是李庭李大人!”
“郡主好眼力!”李庭一拜,“蒙承郡主還記得下官,實乃下官的榮幸。”
我問:“李大人此次可是隨太子殿下一起來的?”
“正是。不過來找郡主您,是有其他事。”
“什麽事?”我驚訝。
李庭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奉於我的麵前,說:“小侯爺托下官給郡主送一封信。”
我迅速接過信,“為什麽托付你來送信?睿怎麽了?”
“小侯爺一切安好。太後避暑回宮後召了容王妃和侯爺進宮住下,侯爺的起居視五皇子一般,皇上也非常關心侯爺。”說話間,他看了我一眼。
我怔了怔:“然後呢?皇後怎麽樣?”
“皇後態度依舊。”
“什麽是舊?”
李庭一笑:“楚王殿下該最了解。”
我凝視他,眼前的男人謙卑恭順,溫和笑著,這笑容,竟也和陳煥有幾分像。
人群忽然歡呼起來,如意也在一旁激動得直嚷嚷:“郡主,發現紅狐了!”
這可真是好消息。男人們傾巢而出,快馬加鞭,隻見轟隆一陣長響,地動山搖,滾滾塵土,蹄聲踏踏。等看得清的時候,大部隊早就不見了。
男人天生對追逐、占有等舉動熱中,他們的生活都是圍繞著轉的。一旦有一天他們停下來了,那他們的人生也走到盡頭了。
人不能沒有追求,可過分著迷呢?
我衝如意使了一個眼色,一拉韁繩,跟了上去。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又有多少次快馬馳騁的機會,區區婦道怎能束縛得住我?
顧忌最多的往往是小家碧玉,而不是大家閨秀。
起初還可以聽到前方有此起彼伏的騷動,男人們叫著:“那裏!這裏!”馬在嘶鳴。這些聲音都隨著那隻還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紅狐狸越跑越遠,沒等我加鞭,就聽不見了。樹林裏隻餘驚後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飛停停,草叢裏似有小動物在張望。
我隻管催著馬跑下去。
我現在還記得那天的情景。秋葉已經開始落了,飄到我的頭發上,脈絡分明,似不甘心歸塵地還帶著綠色。秋日特有的暖黃色的陽光穿過樹葉,交織成了一張碎金的網,將我嚴實地罩著。
我後來常在想,是不是就是這張迷惘的網,在那一天,那一刻,才真正將我和那個人,這樣牢牢罩住。
誰都想掙脫出去,可誰都不忍心弄破這張網。於是堅持著,寧可要那模糊不清,曖昧不明的感覺,也不要撥開烏雲見天日的光亮。
可這是一場戰局啊!誰先狠心從網裏掙脫出來,誰就贏了。
誰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不知不覺中,已經走了很遠,剛才還見跟在身後的如意也不知道怎麽,沒了影子。樹林景色依舊,我聽著有泉水聲,欲給馬兒飲水,於是一夾馬腹,往西麵去。
樹林掩映下一條清澈小溪躍入眼簾,馬兒一過去,驚起地上的鳥兒。靜謐的林子裏,偶聞野花芬芳。
我蹲下來,正要把手伸進水裏,忽然止住。
若不是看走了眼,那這水裏確實有紅色血絲。
我立刻站起來,側耳傾聽,果真隱約聽到上遊有金鳴撕殺之聲。
不論在什麽地方有這種聲音,都隻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有人在血拚。我不是江湖兒女,知道這個時候做什麽是最正確的。
好奇心是致命的,於是我立刻上馬,按原路返回。
可那追喊的聲音居然朝著我的方向逼來,我似乎都感覺到了風吹草動的殺意。揚手就是一鞭,馬耳撒開蹄子,奔跑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灌木從中一聲響動,隻覺得身後一沉,一個人已經飛躍上了馬背,坐在我身後,一隻手也看似隨意卻是罩著命門穴地放在了我的背上。
一個聲音輕輕在耳邊說:“公子別慌,在下不過是想借你的馬逃開身後那幫人,不會傷害你。”
我握著韁繩的手一抖,險些鬆落。
這個聲音!
那已經過往如秋日稀碎的日光的往事刹間拚湊了回來,周遭景物也像變換回了那年的定安王府。
這如同安排地巧合,還是,注定牽引我人生的繩子?
慌亂中,男子已經策馬奔去了老遠。我隻感覺背貼他的胸膛,體溫直接傳遞過來。不習慣與異性接觸的我不由渾身僵直,寒毛倒立。
忽然停下,我一時不穩,他健臂一撈,牢牢一摟,將我固定在懷裏。我混身一悚,低頭看去,那骨骼堅實而修長的手指,正扶著我的腰際。下一刻,他蟄了一般把手縮了回去。我未回頭,隻聽他說:“抱歉,在下鹵莽,還望姑娘千萬別介意才是。”
我自然就要回頭,當我當下就後悔了。
剛感覺什麽東西自我臉上掃過,我就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鮮明的五官。
穩如大海,泛著笑意的眸子,溫柔和驚喜似我的錯覺一樣一閃而過。呼吸略帶濕潤,撲在臉上。
我翻身跳下了馬。
男子一怔,我搶先道:“這馬給你了,你受了傷,又中了毒,還是早點回去療傷吧!”
“你怎麽知道我中了毒?”他俊朗的臉上呈現防範之色,是血雨腥風中長的人特有的敏銳和多疑。
我深吸一口氣,收拾好情緒,平靜對答:“天下之大,碰到個略懂藥術之人不足為奇。你中的是‘蘭柯’,算是常見的,發作比較緩,應該好解。”
我希望他快點走。此處是簡州地界,乃陳國之土,不論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他都不應該這樣出現在這裏。
“郡……小姐……”如意膽怯不肯定的聲音響起。這個小蹄子,打哪裏冒出來了!
“這人……”她瞪大眼,“怎麽了?”
他卻笑了,臉上雖還有血汙,這笑容卻似化冰的暖陽一般,直射我來。他說:“姑娘麵善,好像在哪裏見過。不知道是否有幸知道姑娘芳名,來日好報答。”
我卻一寒,他對我還有記憶,就怕他想起我是誰。
我搖搖頭。拉過如意轉身離去。
背後那道目光似植物根莖一般盤住,死死跟隨不放,直逼人欲回頭再看一眼。等到我們走到馬邊的時候,才聽到後麵也響了馬踢聲。他終於想到要離開了。
如意忍不住回過頭。我正要訓斥她,她卻抓住了我的手,失聲叫起來:“郡主你看那人!”
我轉過去,正好看到他失去了生氣的身子斜斜地從馬背上滑落下來,頹然倒在地上。這個過程太快,我們之間相隔太遠,我隻來得及倒抽一口氣。
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一摸脈搏,暗中又是一驚,除了“蘭柯”,怕還中了其他的毒,內傷也不輕嗬!
怎麽將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我抽抽嘴角,每次遇見他,都得救他一命。
外篇 水若和熙-上
那天,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最初見她,她離我非常遙遠——我騎著我的“奔崖”高傲且威嚴地走在朝陽道上,身後是整齊的士兵,兩旁有夾道歡迎的百姓。而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站在人群中間,冷漠地俯視這一切,好像在看一場並不能引起她的共鳴的戲。
當時場麵很吵,我剛剛帶兵圍剿了八裏山上的魔教,七個月的策劃埋伏,七天血戰,殺了一千人,俘虜了三千,鏟除了一個毒瘤,殺了這頭威脅皇權的惡虎。我帶著魔教教主的頭顱凱旋歸來,於是四方膜拜。那時我正得意著,我是那麽年輕,又立下了這樣的功勞——畢竟在我之前的三個大將都铩羽而歸。
我看前方宮門,迎接我的官員已經彎下了腰,旌旗在飄揚。高高的城牆上羽紗水袖,那是宮中的女子來看熱鬧。
我跳下馬,抬頭望過去。我看到了她。
雪白血紅,那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
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惟有她緊緊抓住了我的目光。那雪一樣白的紗衣和血一樣紅的長袍,飄逸灑脫,一如她水般流瀉的烏木般的發。
她安靜地站在太後的身邊,安靜地俯視著我和我的士兵,安靜,沒有表情,靈魂仿佛不在體內,一切皆空靈。
後來我知道,如果不是太後一時興起要來看我,我也不會看到她。她隻會出現在兩個地方,定安王府和內宮。那時候安王妃還健在,她卻已經深居簡出了。
我的姐姐是專寵一時的貴妃,作為她唯一的弟弟,作為一個精明且美麗的女子的弟弟,我是幸運的。我自幼就跟著越山派掌門越九重學藝,是他的愛徒,練就一身真工夫。而後我受到皇帝的重用,他似乎很喜歡我的正經和忠實,一如他喜歡姐姐的精明和刁鑽。
我同姐姐提起過她。姐姐手撫著懷裏的貓兒,笑了:“和熙是嗎?好像是不大愛說話的那個,長得像她母親,過幾年,就沒人能掩蓋得住風頭了。”
然後我離開了京城,又去了八裏山收拾魔教殘餘舊部。我去了很久,也錯過了很多東西,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了,我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事。我偶爾遠遠看到她,她身上已經沒有了血紅的顏色,永遠一身素白,莊嚴地為母親戴著孝。她的表情卻是更加冷漠,態度更加內斂矜持,潛意識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知道她是孤單的,像一隻羽毛還未豐滿的鳥一夜間失去了母親,像一個還未到達安全地的遊人失去了向導。她強迫著自己堅強獨立,強迫著自己勇敢麵對,去掌握應付這個對她並不友善的世界。
她那時才十五歲,她那時還是個孩子。
於是她的矜持在我的眼裏成了強裝的鎮定,她像個小小的孩子拿著比自己高大兩倍的武器在努力保護自己和弟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麽可憐又可愛,讓人想忍不住去保護。
我主動申請去教幾個小皇子們功夫。一個大將軍,卻去帶孩子,原因除了可以和太子接近外,還因為她的弟弟也和小皇子們一同受教。因為這樣讓我覺得我和她有了某種聯係。
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虎目劍眉,麵若冠玉,雙眼裏有熊熊烈火,野心勃勃。他是一個絕好的學生,饑渴地吸收我教導的一切。我相信等他長大點,也沒有人能蓋得住他的風頭。
後來我又見到了她。
殘雪敗草中,她抬頭轉向這邊。太子走在前麵,擋住我大半視線,但我清楚記得她那時的衣服。勝雪般白,卻有淡淡青絲繡出華麗的藤草和團花,遠看去,整個人如同一塊碧透的軟玉。
我第一次離她那麽近,都可以看清她墨一般濃的睫毛,下麵兩塊潤玉般的眼睛,涼涼的。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清澈,有條不紊,字字清晰,讓人總是不由自主地仔細聆聽。她的表情總是矜持謹慎,不卑不亢,冷漠清淡。
也許是我一直注視著她,她終於發現了我,轉過頭來。然後她笑了。頓時感覺徐風吹化了寒冰,蕩漾一池春水。
從那以後我的視線就一直追隨著她了。我告訴了姐姐。姐姐沉思了片刻,搖搖頭,“她身份比較特殊,難求。”
可我隻要她。
她對著我的熱情微笑,這時的她不再像個孩子了。月色很美,她站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們都在為局勢憂心忡忡,可我想給她一個安全平靜的家。
於是我離開了王宮,奔赴戰場。就和所有為了能得到心上人而拚命建功立業的男子一樣,我也選擇了這條路。我要位及王侯,這樣我才有能力得到她。
這場仗打得很辛苦。但我跟了一個好將領,遇到了一個好夥伴。龐老將軍對我的重用信任和楊璠的配合協助讓我如魚得水,生來的機智和練就的本事得到了完全的發揮。
殺聲震天的沙場上,我看到了那個男人——忻統。
銀色的鎧甲上濺著血跡,那當然是我們大陳士兵的血。頭盔下一雙狹長銳利的眼睛,強壯的手臂揮舞著利劍,殺了一個又一個。
這個羅刹鬼!
我知道我們以後還會在他身上吃很多苦頭。這個梟雄,這個為了征服而誕生的男人。
休息,征戰,再休息,再征戰。我看我磨出厚繭的虎口,看我曬黑的皮膚。我想如果我這樣出現在她麵前,她是否會認得我?
簡州城的紅樓裏飄來琴聲。我想起她的琴。她的琴都是極名貴的,也隻有她才配用這些名貴的琴。太後和皇上喜歡聽什麽,她就彈什麽。但我知道,《醉太平8226;破軍》才是她的絕活。我也隻聽過一次。那天我無意追尋著琴音,在深宮一角,看到了那對姐弟。一個指翻五十弦,一個劍氣如虹。
小小少年用崇敬熱愛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姐姐,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放肆地注視她擁抱她的人。她對他會露出真實的寵溺的微笑,溫柔的吻落在額頭上。
那年最冷的時候,我們經曆了最後的一場戰役——一場我們穩抄勝券的戰役。
勝利的歡呼此起彼伏,我卻帶著我的士兵一路追到陳水邊——我後來一直後悔這一舉動。雖然我立了功勞,但我就此錯過了她。
中箭落入水中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了她轉過頭來對我微笑,善意的,算是真心的微笑。她對任何人都是禮貌生疏的,還好她不討厭我。
她不討厭我。她一直在放縱著我的追求,我隻差一步……隻一步……
我沒有死,因為我的命是她的,誰也奪不去。
我最後還是回到了朝廷。皇上親自在宮門迎接,他為我預備好了一切,官爵,俸祿,妻子。姐姐哭了,暗地裏伸手狠狠掐我。我笑,天下做姐姐的估計都一樣吧,對弟弟有種瘋狂的保護欲望。
我現在是驃騎大將軍了,我有了一座輝煌的府邸,但我謝絕了親事。皇上沒有說什麽,姐姐卻歎息,她指著宴席中的一個人問:“你覺得那人如何?”
那是一個氣質風雅,麵容英俊的男子,看得出出身不凡,教養優異。
姐姐告訴我:“他是工部侍郎韓朗文,是,和熙的新婚夫婿。”
我記得那天我喝醉了,很醉。那天大家都很開心,皇上尤其高興,他賞了我十桶宮廷禦釀的女兒紅。那血紅的顏色,讓我想起了那天,一個城牆下,一個城牆上,一個驚豔而頓生愛慕,一個目空一切而冷淡。
血紅雪白,輕舞飛揚,驚才絕豔,遺世孤立。卻終究不屬於我。
我去看了她。她站在一株月桂樹旁,淡青衣裙,盤起來的長發,一切是那麽不同。我知道再也看不到那鮮明的顏色了。
她看到我一驚,驚訝裏麵有著喜悅和放心。她當我是朋友。
不過她當韓朗文是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她連父母的孝都沒能守完就給皇帝嫁到了韓家,做一個罪臣的妻子。她可是堂堂的郡主,不是那種讓人名字都不記得的貴族女兒,她是定安王的嫡女,姐姐還告訴我,她有可能是聖上的親女!
她的笑容是多了,酒席間,給我敬酒,臉上總是蕩漾著笑的。可我知道她的心不是。她過得並不快樂。
依舊孤單,依舊焦慮。
後來他們一家去了簡州,後來我隨著楚王陳煥也去了簡州。在我們之後有很多人也陸陸續續來了簡州。因為,要打仗了。
局勢開始緊張。戰火點燃以後,大家多數會在太子府和楚王府議政,她時常出現,卻並不參與,隻和女眷一路。但我知道所有的事她都清楚,我甚至可以憑借我對她的了解,知道哪些是她的主意。我很奇怪為什麽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會涉及進來,難道是為了韓朗文?可韓朗文是個極有主見和頭腦的男子,並且不愛權謀糾紛,沒理由要她來出頭。
後來我就想起了一個流傳很久但已經幾乎沒人提起的傳說。
傳說當年定安王幫助王兄奪位後,為了鞏固皇權,又為了防身,暗中訓練了一批死士,取名“承影”,緣自一把古劍。這些承影個個身懷絕技,訓練有速,潛伏朝野。但忠不對人,隻對那塊碧血令牌。可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都沒有個確切數。然而多年來並沒有聽說這批人有什麽動靜,漸漸,將流傳當笑話,
現在繼承定安王的是他新妃的奶娃娃,定安王是斷不會把大權交給外戚的。這樣推論,我似乎明白了她為什麽沒有為弟弟爭取他們父親的繼承權,為什麽皇上沒辦法把她嫁給皇子,隻好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韓朗文。
莫非真有承影存在,莫非那傳說中能統領指揮承影的碧血令在她手上!
這時我想起,她的母親,是自殺的。
戰爭繼續著,擴大,深入。流民失所,莊稼荒蕪。苦的總是百姓啊。可戰爭卻沒法停下來。忻統要奪回本來屬於南國,後來被大陳占據的廣袤土地,而皇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因為在他眼裏,天下都是他的。忻統和他的南國,不過是跟在他身後討食的一隻狗。
運河已經接近完工了。有時會見她出現在城牆上,和楚王妃一路,犒勞將士。那時候我們才有見麵的機會,她會來詢問一些戰況,或問問我的傷,送來藥。於是我的傷好得很快,不覺痛苦。
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會一個人站高處,眺望南方,久久沉思。那是她的習慣,維持多年。
我才驚奇地發現,她的變化是明顯的:仿佛是冰凍的池水融化了,又像是靜止的畫給高手點了睛,整個人都活了起來。若說以前她是一池靜水,現在卻是流成了一條悠悠小溪。她又穿回了昔日的衣服。雪白血紅。比任何女子都要奪目,都要高貴。
時間就這樣過去。我也奉旨成了親,妻子叫從蓉,身出名門,性情溫和賢淑,知書達理。我們相處得不錯,至少這是我可以接受的婚姻。從蓉也彈琴,有時會問我,她的琴與郡主的琴孰美?我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從蓉卻已經先笑了。
妾身自不量力,居然敢和和熙郡主一比高下。夏日芙蕖總是勝過秋後寒庭花啊!
陳念也提醒我,尊夫人是難得的好妻子,要好好對她。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說她羨慕我。
從蓉,從蓉!我也這樣提醒自己。
後來,我有了一個兒子。
戰爭複戰爭,南軍聯合西土軍突破了西防,吞並了大麵土地,簡州雖然一直穩固,卻麵臨著背後受襲的危機。楚王受命輔助太子,留在了簡州。王宮裏,莊皇後病逝,她的哥哥,當朝左相開始遭到彈劾,有了皇上授意,動彈不得。而幾乎所有人都通過不同的渠道明白了陳睿是皇上的兒子這一事實。我則尤其清楚這一變化,因為楚王和陳念的關係開始僵硬。
那是很微妙的。
楚王有野心,這四年仗打下來,我再清楚不過,相信別人也一樣清楚。如果說當初隻是他和太子在比試爭奪,那現在多了一個陳睿,卻讓局麵成了穩定的三角。
不久,久病的五皇子也去世了。有人懷疑五皇子的死,我也懷疑。可我不敢想象會是那個少年的作為。但,生長那樣的環境,不變,似乎很難。
她的笑容也日益減少了,足不出戶,我同她一兩個月才得見一次。我們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戰事,她憂鬱地望著南方,問我,如果敵軍真要圍簡州,我們是撤是守?
我堅定地回答,簡州決不可失,願以性命守城。簡州位置是如此重要,如給占據,他日進軍中原不是玩笑,而是勢在必行了。
她歎氣,將士們也是父母生養的。然後又笑笑,說她太過婦人之仁。我告訴她,如果真到那步,婦孺會先行一步,不會讓她們給困住。她不語,良久才說:國家興亡,隻是男子的責任嗎?她想著她的心事,我是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那年夏澇,顆粒無收,到了隔年春,在經曆了數年天災後,難民終於暴動了。大家都不算太驚訝,且已經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因為這些年來,“陳顯”這個名字已經耳熟能詳。百姓的口中,私廟的符上,軍報裏反複書寫。多次圍剿都殺不絕,不知道主使,陳顯這個人也從未露麵。唯一令人稍微放心的是,暴動遠離戰區,自有京城派軍鎮壓,沒有給我們增加很大負擔。但外敵內亂,沒有人會說現在的局勢太平!
陳念很肯定地告訴我:絕對有內應!
我們之中有陳顯的人。
運河修成之後,韓朗文一直隨軍研製兵器。他是個人才!他的那個小妾生了個兒子後,母子倆就一直給留在京城。我聽從蓉說,他們夫妻為了此事,似乎還起過爭執。韓朗文認為是陳念從中作梗,把那母子倆壓京城以控製他。但我知道陳念絕不是這樣的人,她若想控製韓朗文,有上千種辦法,絕對不屑對婦孺出手。
在這方麵,她一直有著男子的豪情。
春雨濃時,一批軍糧沿運河而下,運來簡州。因為奉命支援西方,南方又有大軍虎視眈眈數月,小仗不斷。於是這批補給的糧草重要非常。也於是,亂黨怕也是不會放過。
饑餓的百姓和饑餓的將士,哪個更重要?
我大敗南兵於月山回來後,陳念如此問我。我說將士。她微笑,說,我之所以懷疑韓朗文,也是因為他選擇的是將士。我問她,假如真的是他,她是否會難過?她苦笑,說:我會很失望,很失望。
我凝視她。我想我還是愛她的。沒有辦法的事。
我們原來預測若要劫糧,最後可能之處是在莞水上遊,那裏地處偏僻,兩岸群山,以前就是匪徒出沒之所,於是在那附近安插了不少人手以防萬一。可是運糧草的隊伍過那裏的時候,平安順利,連天氣都格外好。卻是行到了萊縣,還未天亮,數艘烏船橫在江麵,堵住了去路。
雙方就此動起了手,偏偏不知是誰放出了消息,一大群饑餓的難民潮水般送四麵八方湧了出來。押糧的官員急而無法,眼看一邊敵不過黑衣人,那邊又殺不盡奪糧的百姓。士兵拿刀對著這些為生活所迫的百姓,手都軟了。
血總濃於水,殺的都是大陳的子民啊。
就在這時,一聲哨響,不知從哪裏出來一群青衣白紗的人,個個步履輕盈,卻是武功高強,長劍在手,加入進來,與烏船上的黑衣人撕打起來。一柱香後,勝負就已經明顯。
最後的結果是烏船敗撤,俘虜都自盡了,糧草損失了兩船,那群神秘的青衣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押糧的官員請罪時,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韓朗文身上。還有一個人也時不時把目光放他身上。是陳煥。
太子帶兵的這些歲月裏,矛盾在暗中一點一點升級。作為他手下的大將,我最清楚這點。皇上並不滿意他的許多作為,認為他該請示的地方武斷專橫,不該請示的時候又優柔寡斷。我想或許是皇上年紀大了,並且身體越來越不好,疑心難免比以前多了許多。然而太子卻早在和父親的勾心鬥角中失去了耐心。
我勸不住,因為連楊璠都勸他不住。我們隻有看著局勢往壞方向走。而陳煥,卻是越來越得人心。更何況韓朗文似乎和他非常要好,為他的私屬軍隊研製新的兵器。
陳念說,有一種花,總是趕在別的花都開完了,才開放,驚豔一方。那是茶靡。
她卻沒有說,等到茶靡謝了,還有彼岸花會開。人後總有人上來。她總是不在外人麵前提她那現在在宮廷裏如魚得水,獨攬皇寵的弟弟。
從蓉問我,若楚王和太子為敵,我跟哪方?我笑著摟過她,我們快要有第二個孩子了。我告訴她,這麽多場仗下來,我已經是功高震主的大將軍了,不論跟誰都很麻煩。所以我隻要專心對付敵軍就好。
那時我就想起了陳念。她和韓朗文依舊形同陌路,這麽多年的同寢共食似乎並沒有讓他們發展出夫妻感情。我還是見她獨自一人站在高處,眺望南方。容貌還是少女的明麗動人,步履還是當年的穩重,心,卻是前所未有的複雜。
內亂給太子帶來了更大的壓力,陳煥卻好整以暇地看著笑話。我很惱怒,一些老將也很惱怒,凡是知道憂民的人都惱怒。戰火蔓延,百姓流離失所的時候,我們卻在內訌。
然後聽到了一些關於青衣人的事跡,他們和陳顯並非一路,卻也幹些開倉放糧,劫富濟貧的事,官府似乎極少幹涉他們。這樣一來,多多少少緩解了激化的矛盾。
陳念也就在那時向我們推薦了一個人,她第一次正麵涉政。她的話很簡潔:這個人是楊璠找到的說客,可以用來說服西土放棄和南藩的合作。
起初大部分人都不信她的話,甚至譏諷,她的丈夫當初也曾說服過西土,可惜最後功虧一簣。韓朗文依舊是那副榮辱不驚的樣子,安靜地看自己的妻子,無言地支持。我看著陳煥僵硬的表情,在看看韓朗文,隱約猜想,他似乎和陳念達成了某項共識,合作一回。
我和楊璠都支持了她,我們的表態讓那個來曆不明的人很順利地接受了任務。半個月後,消息傳來,他不辱使命,說服了西土。
於是一道聖旨下來,道楊璠治理簡州有方,升正三品,調回京,負責教導皇子。一番明升暗降讓我明白過來,事情已經不可扭轉。
楊璠不肯離開,他也知道他這一走,和陳弘也就是生死分離了。但他不走,太子也難逃口實。我不知道陳念和他說了什麽,隻聽人說談話完了,楊璠慘白著一張臉走了出來,第二天就起程了。
我便裝去茶樓,聽人說書,說的是最近很轟動的青衣人。那些人似乎有許多對,從衣服看級別。青衣白紗是最下層,黃衣白紗要高一級,紫衣白紗又要高一層。那說書人得意道:知道嗎?這就是承影啊!平時看著都是普通人,令一下,全部換裝出動的承影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隻知道其中有文人高官,有江湖大俠,個個比狗還忠心!能指揮他們的隻有那塊碧血令,據說為了找這塊牌子,死了很多人呢!別說我們自己人,連南蠻子都想要呢!
我頓下手裏茶杯。我不再懷疑。
我知道可以在哪裏找到她。夕陽籠罩的城牆上,一個優美的身影,血紅雪白。她背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是在笑的。
她說:是的,你是對的!不過我這麽做不是為了陳弘,更不是為了陳煥。他們兄弟兩此時不鬥,他時也會自相殘殺。想他們相殘的人那麽多,我還沒有出手的機會。
康恒。她呼喚我的名字,她第一次這樣親密地稱呼我,這個稱呼讓我瞬間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從蓉。她就站在那裏,風吹衣抉,發絲隱隱扶上我的臉。她說:以後整個天下都會是睿的,我隻是在幫他清除異己罷了。我要他接手一個康平的王朝。
那韓朗文呢?我問。
她笑,嫵媚多姿:他是個笨蛋,而且越來越笨。語調一低:我知道我對不起他。他太正直了,一心隻為民,於是給我做了棋子。我希望他聰明點的,這樣我不會太有內疚感。我們五年夫妻,他是一個尊重我的男人。這點很難得。
沒有利用我,懂得欣賞我,理解我的男人,你,和他,都是。
一字一句,像個孩子,卻說的是憂傷困苦的話。我明白了為什麽皇上要嫁她了,估計到她掌握了承影,又無法確定,擔心她有動作,幹脆把她打發走。想她為了弟弟的前途,也斷不會和朝廷作對,還可以牽製韓朗文。
而在太子和楚王之爭中的推波助瀾,該是報複皇帝對她的狠心吧。利用楊璠也是承影而就近監視陳弘。而韓朗文呢?為什麽既跟隨陳煥,又做她的棋子?他的立場始終不清楚。
那我呢?我在她眼裏,究竟是什麽?
康恒。她婉轉地呼喚我:承影是不可以露麵的,我需要一個光明正大的親信。我已經忍耐太久了,我要他也嚐嚐骨肉分離,生死不由己的滋味。在母親被他逼死,在他屢次用睿的性命、用我的性命來問我要令牌的時候,我就發了誓的。
所以,請幫我!請你幫幫我!
她離去很久我還站在那裏。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一個空靈的少女站在人群後望向我。那時候我絕對沒有想到我們會有今天的這番對話。可那時我就知道,我終究是擺脫不了她對我的影響了。如同給下了蠱。
第六年,忻統在了吞並了西麵大片土地後,打了一個飽嗝,把矛頭指向了簡州。
左相給削官就戮的消息和著一番人事調動抵達簡州。這次的變動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拿到了聖上賜的兵符,統領三軍,甚至取代了太子的位子,而陳煥則一點好處都沒有撈到。
這實在不像是皇上的意思,或者說,那個已經病得整日昏睡的老人已經糊塗到把自己的兒子往死路上敢了。我看到陳念眼睛裏的笑意。那抹光芒我以前在陳睿的眼裏清楚看到過。
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可怕,她在拿國家的命運玩她的賭博。
陳煥臉色愈加難看,他離對著陳念破口大罵的日子已經不遠。我想起當初他們來簡州時,路遇刺客,他是那麽焦急地叫我去接她,擔心她受傷。
那兄妹之情,是從來沒有過,還是已經給這連年的戰火消磨沒了?
皇上削了太子的兵權,要他回京。莊皇後的娘家勢力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人們趕著落井下石,沒有誰來同情他。
陳念說:我早就提醒過他的,他本就不是帶兵的料。楚王要和他作對,他知道,卻一路謙讓;我要利用他,他即使懷疑了,也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適合那個位子。我也是沒有辦法的,皇上隻能有一個繼承人。他是皇上的兒子,我弟弟也是。這種事,本來就是不成功,就成仁。要怪,就怪他父皇當時太過自信,一時手軟,沒狠下心把我弄死吧!
在我因傷走失,潛伏南國搜集情報的那段歲月裏,究竟發生了多少事?
我沒辦法善良。她說,我也從來不仁義。
陳煥最後什麽也沒說。他沒有選擇,一如陳弘也沒有選擇一樣。因為現在的皇上還是他們的父親,他們不能不聽話。但右相已經是梁有德了,那曾和我一起教導陳睿的翰林學士。我敢說其中許多計謀都是出自他手。畢竟陳睿再聰敏,也不過是弱冠少年,還需磨練。
我上戰場前去見了陳弘,我勸他上京去辯白,左相之事和他並無關係。他就著酒笑:母後把事情做大了,父皇早就想鏟除莊家這個外戚的勢力,我說什麽也是白費。更何況,我是否能見到父皇還是問題。
他清楚得很。皇上的兒子中,有一個名叫陳睿。
堂堂大陳的太子,居然落得如此處境!陳煥來勸他走,積蓄力量,有朝一日清君側。他說得激昂頓挫,勸哥哥不可以因為父皇的一時糊塗而送上一條命。換我是他我也這樣勸陳弘,要反,也要打著陳弘的旗號。畢竟他陳弘造反,才名正言順。
可惜陳弘終究是陳弘。他的心始終懷著天下,他的眼光始終放在大局上。他此時若一衝動,國內勢必亂上加亂,親痛仇快。
那天晚上,他就自刎了。
為了穩定軍心,為了次日的開戰,這事先給按下不表。大家隻知道太子生病,一時無法起程。
我穿著戎裝,握著長劍。從蓉依依不舍地跟在我身後,送我出門。我們的第三個孩子就要出世了,我的兩個兒子都非常聰明可愛,可我想要個女兒。
韓府的馬車就停在門外,陳念見我出來,也走下了車。她已經穿上了孝服,神情很憔悴,像是一夜沒睡,聲音卻是堅定的。
她給了我三個錦囊,要我遇到特殊情況時就打開。她問我是否後悔。我看了看從蓉,我說,如果有意外,請照顧我的妻兒。
就像多年前,知道有刺客的時候,我帶著手下趕去接她,她拉著我的袖子對我說:快去救我的丈夫。
我們中間始終隔著太多東西。我隻有跟在她身後,仰望著她,以她為神。
決戰的號角吹響。這仗如果輸了,我們極有可能麵臨著簡州失守,若贏了,那南藩答應五年內不北犯。
我握緊了手中的劍。我也沒有選擇。
但戰況很不利於我們。不知道是誰在軍中散播了太子已死的消息,我想是陳煥,總之軍心開始動搖,大家都擔心即使我們戰勝了,是否還能回得去。
事情隻有更壞。就在我們離城遠戰的時候,一支南軍從東麵包抄簡州。衛城軍一麵迎戰,然而他們寡不敵眾,他們被困住了。
我的妻子就在那時生產,場麵大亂。我後來一直在想,為什麽他們那麽容易就控製住了局麵,為什麽衛城軍那麽不堪一擊?那時候,陳煥又在哪裏?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打開第一個錦囊。毫不猶豫地按照上麵說的去做了,因為看過的人沒有一個有異議。
於是場麵得到徹底扭轉,我幾乎看到遠遠的對麵,隔著濃濃黑夜,忻統眼裏的怒火。
當第二個錦囊打開後,我把他的大軍圍在了白馬山。我感受到將士們的激動,因為前方已見黎明的曙光。
然後我們收到了屠城的消息。雖然不知道這是否是真實的,但也足夠讓我們心驚膽戰。我還抱有僥幸心理,我想陳念定會讓她的人出來營救,還有陳煥,不會見死不救。
可我不知道陳念已經把大部分的人手調去了京城,送到了陳睿的身邊,而陳煥借口遇襲,就是想讓我失守簡州坐實。
就在我思考著救是不救的時候,韓朗文站了出來。我承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在整個事件中都處於低調狀態,我甚至時常忽略他的存在,他在我腦海裏的形象就是那個話不多的,總是配合陳煥的人。我多少有些瞧不起他,我覺得他配不上陳念。我覺得他可有可無。
但他現在出來力挽乾坤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交涉的,我也在頭痛自己的事。忻統似乎事先預料到自己會被困一樣,計劃好了詳細的撤退之路。不過這一退,他們也就承認退敗了。
第三個錦囊打開的時候,正是忻統的後援部隊趕到,製造山崩,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我看著遠去的人馬,打開錦囊,裏麵隻有四個字:“止戈為武”。
究竟對忻統有著怎樣的了解,才寫得出前兩個錦囊;究竟對我有著怎樣的了解,才寫得出這四個字?
外篇 水若和熙-下
我們搬師回城的時候,簡州之圍已經解了。陳煥姍姍來遲,卻也起了實際作用。
我們還沒進城的時候就望見滿城白幟,想估計是公布了太子死訊,給他戴孝了。可到進了城,我衝去見了她,才知道,死的,不止太子一人。
她疲憊地靠坐在床上,秋水般的眼睛半閉著,迷茫而憂傷。她在問我話,又像是在問自己,聲音是那麽無助,我從來未見過她這麽軟弱的樣子。
她說:我是早就知道他忠事不忠人的,我也早知道這樣利用他太卑鄙,可我沒想這樣會逼死他,沒想過。是不是我做的太過火了?他會冒充頂替,聲稱自己有碧血令,隨敵軍而去……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回不來了。依他的性子,絕對是怕對方以他為要挾,又算著陳煥必定會來救,所以是要自盡的…………
說著,掩著臉,幽幽歎了一聲,轉了話題,聲音也頓時冷了下來,和平時一樣了:尊夫人為您生了一位小公子,段將軍還是快去看看吧。
從蓉給我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有著一雙烏黑眼睛的相當漂亮孩子,任何人見了他都不住地誇獎。他繼承了我和他娘容貌上所有的優點,尤其繼承了我的一副好筋骨,我一抱他在懷裏,就知道他會是個練武奇才。孩子濃濃的睫毛讓我想起初次見陳念,她那墨一般的眼眉,長長睫毛含一泓碧水溫玉。想起她的琴,想起這孩子出生時城外的金戈鐵馬,刀光劍影。
我給孩子起名叫劍琴。
孩子滿月的時候,事態已經平和下來了,傳得沸沸揚揚的“陳顯”也突然沒了蹤跡。那時停戰書已經印了章了,這場仗打了七年,還好,不算太久,我有很大的收獲,功名利祿,妻賢子孝。可陳念呢?她還是孤單一個人。
然後我們還剩下什麽?陳煥戰火一停就陰鬱著回了京城,但他過去幾年的疏忽似乎很難在段時間內彌補回來。陳睿馬上就要行戴冠禮了,他的成長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對她說,別再逼他了,陳弘的死已經讓不少大臣都站在了他那邊,你如果真的為你弟弟著想,就不應該再為他樹敵。
好的。她答應得倒很爽快:隻是我並沒有逼他,是他自己不安分。她在笑,知道嗎?根本就沒有什麽陳顯!全都是我安排的!給他放一個餌,他就不客氣地咬住了,想利用陳顯來反太子!朗文其實早就發現了我的計劃,但他衡量下,覺得幫我更加有利,才放棄的陳煥。可惜我失手逼死了他…………逼死太子的不全是我,主要也還是陳煥。給他賣命的老賊在朝廷裏策劃的,睿隻是覺得有益而沒有多加阻撓罷了……
語氣一轉:你在心裏笑我吧。這個時候還那麽虛偽!
我怎麽笑得出來?是誰讓她變成這樣的?
其實陳煥在當初簡州被圍時見死不救,已經失了眾多大臣的心。天可憐他,我是知道他當時的確受襲了才脫不開身的。但韓朗文之死重於泰山,相比之下,他自要黯淡太多。
她依著欄杆,手裏抱著小劍琴,一臉寵愛。她說她若是要有個孩子,現在也不知多大了。說話間風吹動她的孝衣。她的話如同石塊深深沉入我的心底。
為什麽她今生攤到這樣的命運?
軍令下來了,要我搬師回京述職。想要這麽急著除掉我的隻有一個人,陳煥。陳念一笑,揚手就把軍令狀燒了。
別回去!
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回去,不外是削兵權。但我也無法,不回去就是違抗聖旨。
陳念冷冷一笑。不是你不願意回去,而是你回不去!
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南藩居然就依著陳水大興土木,把關卡向北移。戰敗後忻統送了自己的兒子忻燁為質子,以表示成服,但這奇恥大辱,怕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是怎麽也咽不下去的吧。
我自然是走不開了,從蓉此次生產元氣大傷,也不便北上。一家人就這樣留在了簡州。
我想我以後的大半歲月就要在這裏度過了。
與她分別在一個明媚的初春早晨,我和從蓉送她到城外十裏亭,她要回京了。她是被以公主之禮迎回去的,陳睿已經認祖歸宗了,她雖然並不是皇帝的血脈,但畢竟和陳睿一母同胞,待遇自然與別人不同。
他們管她稱呼清寧公主。我無所謂,她永遠是陳念,不論是當初那個孤苦的小郡主,獨守空房的韓夫人,還是現在這個當朝最權威的女性之一的公主。她都是陳念,居住在她軀體裏的靈魂不曾變。
我想這就是我迷戀她的原因,她不會變。深情不移,絕情不悔。
她走後我並沒有很多時間想她。朝廷對我的提防日深,陳睿和陳煥鬥爭日益激烈,邊防需要鞏固,人員要精簡,百姓需要安撫。從蓉的身子大不如從前,孩子們都還小。
但我始終記得那天她對我請求,求我幫幫她。
那年夏天,帝崩,未立太子。我在皇帝還病危的時候就已經調了精兵北上,非常恰當地趕在京城劍拔弩張之時到達。我知道陳煥的那些幕僚怎麽罵的,他們罵她是個蕩婦,罵我是個奸夫。哭大陳的江山居然落到這樣肮髒的人的手裏。
可更多的聲音卻在說,若不是公主妙計出錦囊,如果不是將軍殺敵破陣,怎麽會退了南軍,怎麽會有大陳現在的太平?
陳睿成長得太快了,如果他再小點,陳煥也就不用這麽費勁。這個孩子太精明了,他知道哪些人想立一個娃娃皇帝,哪些人想立一個少年皇帝。於是他在一些人麵前愚昧無知,在另一些人麵前抒發雄心壯誌。他在皇帝身邊全心侍奉時就用盡一切辦法為自己鋪路了,而同一時期的陳煥則還忙著和太子爭奪兵權邀功。
陳睿登基了。他前麵的路還很長很險,那些扶他上台的人巴望著分一杯羹,被軟禁的楚王的餘孽隨時還有複燃的可能。不過現在起,他心愛的姐姐會一直在他身邊了,這估計是他最大的安慰。
陳念現在是清寧長公主了。少年皇帝在宮裏大興土木,修建了一座典雅輝宏的公主殿,親筆提書“長清宮”。
我進宮去辭行,公公回話:皇上在長清宮,陪長公主看戲呢。
整個朝廷都知道核心在哪裏。
少年皇帝對我一番褒獎,他是真的長大了。頃長矯健的身軀,俊美神武的容貌,稚氣未脫卻也是自信滿滿的笑容,談吐暢遊天際,不僅僅是言之有物,而是學識淵博,省時度事。
那時楊璠已封相。我見到他時微微吃了一驚。昔日那個溫潤的青年如今冷漠寡言,眼裏一片死灰,除去公事看不到其他。我明白了陳念為什麽特別喜歡、重用他,他們兩個有些相似啊。這樣一個心靈殘缺的人,卻會力保陳睿成長為一代帝王的。
我還見到了那個做質子的孩子,七歲大的孩子,俊美不凡,一雙不羈的眼睛極似他父親。陳念對他極好,他卻一點也不領情,倔強得很。陳念終是沒有孩子的人,堅持細心教導他。
我回到了簡州,回到了家裏。從蓉的身體越來越糟糕,小劍琴會跑的時候,她已經臥床不起了。當宮裏送來的極品補藥都在她身上起不了效果的時候,我也開始絕望了。
遠離朝廷的生活是很悠閑的,我盡可能陪在她的身邊,看她生命之火逐漸暗淡下去。有時我會帶著孩子們上城牆,指著南方給他們看。那是他們的父親率領著將士拚殺的地方,是大陳士兵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作為我的兒子,作為大陳的男子漢,他們以後的所作所為都要對得起為這片土地。
我的兒子們都非常聰明懂事,尤其是劍琴,會爬的時候就想著走路,回走路了就想著跑,迫不及待地長大。四歲能詩,五歲就可以舞十套劍法,也就在他五歲的時候,從蓉走了。
我現在這樣真的挺狼狽的,一個大男人,死了妻子,帶三個孩子。當初和南國簽定的五年之期已到,我顧國又顧家,兩難全。
皇上下了旨,要我送孩子們上京,說是長公主掛念,代為照顧。我很放心地就要把孩子送去。幕僚勸我三思,皇上這樣做無非是想牽製於我。我如果一有異動,家人就會淪為要挾。
我當然知道這一道理,但我也知道陳念是絕對相信我的。可陳睿才是一國之主,而沒有哪個皇帝不提防一個功高震主的大將。慶幸從蓉早走了,不用為了這樣的事而擔憂。
我送了劍琴去京城。孩子的來信裏說他過得很好,說忻燁兄長一般,陪伴他。陳念要他管她叫姑姑。她親自帶這孩子,我甚覺寬心。不過我不大高興見孩子和那南國的質子關係過密。對方長他七歲,自從見識過陳睿,我就知道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可以有怎樣的心思了。他們終究是要分道揚鑣,甚至為敵的。
這麽多年來都沒和陳念見麵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麽模樣。記憶中那如水的人有著沉沉心思,夕陽下輪廓優美。有時巡視城牆,經過她以前經常站立的地方,都有停下來流連片刻,仿佛那個人還佇立在那裏一般。當初因她而燃燒起的占有的欲望已在這繁雜的瑣事中逐漸消磨成了思念相守的情懷,隻要看著她待過的地方,聽到她的消息,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就一切都滿足了。
六年又五年,我的孩子已大,她也不再年輕。但劍琴反反複複在信中寫著他這皇姑的有趣,總讓我想起那城樓上的少女,那還沒有給折磨地精明冷漠的女孩,會有天真爛漫的笑,雖然那也隻是一刹那。
算一算,那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吧?
而烽火,已經在星星點點地燃燒起來了。
隨後是長達六年的征戰。
我率領著我的士兵們,呼吸著血腥和硝煙,踏著屍骨和殘戈,攻城池,守城池。戰,退,再戰,再退,繼續戰!
朝廷一直全力支持,我從來不用為軍糧和兵餉擔憂。長公主時常有書信送達到我手上,說的都是劍琴的近況。我知道她現在已經不比從前了,皇上不讓她幹政。因為他想操縱她,想控製她,想讓她隻為她所有。
那赤裸裸的占有欲現在已經不需要任何掩飾了,他是皇帝,天子,整個天下都是他的,自然包括他的姐姐。
可是那個女子是不屬於任何人的。那麽多男人都留不住她!甚至是陳煥!
她去和他談判的時候是我護送的。她信心十足地說:“你輸在你沒有殺了我!”
陳煥苦笑:“你賭贏了!你還是這麽精明狠心,利用任何一個對你溫柔的人!我不是沒有想過用你來要挾的,你手下的人不敢動彈,你那弟弟定不會做那麽多手腳。可是我總想著從前,小時侯,你是唯一一個同我玩耍的人……”
“那已經過去,煥哥哥。我怎麽對弘哥哥的你也清楚看著!”
“你是一隻成精的狐狸,念,你怎麽可以這樣?”
“將來去問你們的父親吧!”
“他也是你弟弟的父親!”
“睿隻有我一個姐姐!他沒有父親!”
“你會把他毀了的。”
“你錯了!能毀一個人的,隻有他自己!”
我默默聽著,一身汗。那一刻她是那麽陌生。常在想,或許她該是天人轉世,終究要不牽扯上一絲,重回天上去的。可這時,又覺得她是來自冥府的妖。
而皇上,大概是她唯一的羈絆。而我,隻是一個可以讓她信任的人吧。這樣就很好,因為我知道,能讓她信任,而安心的人,太少了……
那時候我沒想過將來,我覺得我現在過的就是我該過的生活,一點都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而其實,一切的一切都在悄悄變化。我想是我長久的太平生活消磨去了我的警覺,我變得遲鈍。命運的終點就在那時來臨。
就在我終於俘虜了忻統的時候來臨。
雖然我同這個夙敵打了十多年的仗,可我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輕敵的他落在了我的手裏,狠毒的他設下的埋伏也幾乎毀了我的主力。
這場勝利的代價太大了。太大……
就在他給俘虜的第四天,南邊傳來消息,他的二兒子登基,他的弟弟攝政。
我去看他,他閉目端座,威儀四座,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坐牢之人。我告訴他變故,他卻欣慰而笑。那是他的安排,他根本就沒想到回去。
帶兵打仗多年,最不想遇到的就是不怕死的人。可諷刺的是我的敵人卻一直都是這麽一個人!
我帶著他上京。我們交談不多,畢竟他是俘虜而我是主帥,可我們心底都有惺惺相惜之意。若不是對手,若不是立場對立,會是知交好友吧!
一切都是假設。
到京後,我進宮去。他們說皇帝在離宮,於是我先去長清宮問安,我想看看我的小兒子。我第一次來這裏,發現這裏是如此美麗。恢弘而高雅,龐大而精細。可這裏宮人非常少,我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代為通報的人。這是她的習慣,她不喜歡身邊圍繞那麽多陌生人,喜歡一個人。
我胡亂地走著,聽到說話聲,站住了。
暖閣裏,兩個人在爭吵,激烈的爭吵。
陳念那身血紅雪白的衣服是那麽華麗耀眼,她這十一年來幾乎未見衰老的容顏還是那麽動人,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清澈,姿態還是那麽輕盈,表情還是那麽嚴肅,頭發還是烏木一般黑,昂起的下頜和頸項的曲線還是那麽優美,連手指都是那麽纖細。
甚至一個皺眉的惱,一個戲謔的笑,都可以讓我聯想到二十五年前,那個站在殘冬的庭院裏的少女。
可站在她對麵的那個男子,卻是那麽陌生。高大修長,年輕英俊,明黃色的衣袍,溫柔輕和的表情,那再明顯不過的縱容嗬護。
他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去把握一切了。大到可以去追逐他想要的東西。
陳念為著什麽事在生氣,這很明顯。她站在皇上麵前,長篇大論說了很長一番話,我故意不去聽,卻也大概知道是為一些官員的調動。我以為她不幹政了的,可從這話可以很容易推論出來,她一直都在權利鬥爭的中心。
說爭吵似乎不確切,應該是陳念對著皇上發火,而皇上則默默承受,偶爾才開口說上幾句。皇帝極有耐心地等她說完,他的笑容是那麽俊美,他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和耐心等她。
然後他一邊拉她坐下,一邊把茶倒上。“我知道該怎麽做,可是姐姐忘了嗎?你教我的:小人比君子好用多了。”
“為姐的說過那麽多話,皇上就隻記住了這句?”陳念冷冷推開他的手。
皇上放下茶杯,忽然伸手又把她的手拉過來緊緊握住,然後放到唇邊。
“姐姐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為什麽你總不信?為什麽?”
陳念怔怔坐在那裏,低頭看她最親的男人;我也怔怔站在這裏,看我最愛的女人。
她輕聲說:“你這個孩子啊……”用另一隻手把他的頭攬過來,摟在懷裏。一國之君就這麽跪在她麵前,手抱著她的腰。這對姐弟就這麽依偎在一起,這是他們自幼就習慣了的動作。
我悄悄離開了。
第二天來的時候皇上不在,隻有她和我的兒子。劍琴,已經是個大孩子了。
我們說了很久的話,絮絮叨叨卻都是家常,沒有說戰事,沒有說兵權,沒有說那個俘虜。我卻知道她心不在這裏。
後來皇上問我該如何處置忻統,我毫不猶豫地說放了。我說讓他回去,讓他和他弟弟爭權奪利去。殺了他隻有成就了他在人民心中的英名。
造就一個英雄也許隻需要一個時機,可毀掉一個英雄則需要民心的附和。
這個年輕英武的帝王冷冷地看著我,他很不悅。他問:“長公主和你說了什麽?”
我立刻明白,陳念也不願意忻統死。我不認為他們之間的那點私人關係會讓她徇私,但皇帝卻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整垮敵人的機會的。這個在陰謀和鮮血中成長起來的帝王,雖不是仁主,卻也絕不是暴君。他做事有他自己的方法和原則。
我沒有繼續爭辯,順從了皇上的意願。畢竟不殺忻統,也很難對那些失去親人的百姓交代。
楊璠一直站在一邊。我們退出去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難為段將軍了。”
我問你可知道長公主為什麽要保忻統。他搖搖頭,他們的事,隻有他們清楚。千歲有自己的道理,萬歲也有,可我們隻能聽萬歲的。
陳念選中他輔佐陳睿,就是看中他的對事不對人。
行刑的前一天,皇上不知為什麽事大發雷霆,禦書房內給砸得一片狼籍,價值連城的瓶子和玉器碎了一地。驚恐的宮人不得已來請長公主過去看看。
那時我正在長清宮和陳念對壘。她一聽,冷冷一笑:“叫本宮有什麽用?你們就讓他砸,把東西搬進去給他砸,本宮看他能砸到什麽時候,大不了把這個江山都給砸了!你們叫皇後去!本宮管不著也不想管!”說罷,袖子一揮就走開了。
我還沒走開皇上就來了,根本沒看到我,或是沒看到任何人,徑直走了進去。他們又開始爭吵,甚至沒讓宮人離開。
這次是真的爭吵,皇上問她你究竟想要怎麽樣?你想要什麽?陳念說我說了那麽多次你怎麽還不明白,我厭煩透了!我受不了這裏的人和事,我尤其受不了你現在這樣子和你的所作所為!你怎麽總想著操縱我控製我?你再逼我我就走給你看!
你敢!
你試試看我敢不敢!
我們都相信她敢,她誰都不怕,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所以我才被她馴服,所以皇上才對她退讓到底。他沙啞著嗓子說你死心吧,為了以防萬一,忻統在今天就已經給秘密處死了,他的首級現在就在我書房的桌子上。你死心吧你為什麽還不死心?
陳念揚起手就是一耳光。
所有人都驚駭莫名。沒有人敢說話。我拉過劍琴,我不想讓他知道太多事,我也不想知道太多。而皇帝則揚起了自己的手。
她迎著他閉上眼睛,毫無畏懼,她一貫如此。
我看到那個年輕帝王顫抖著的手落了下來,卻是繞過她的肩膀,滑到後背,然後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裏,頭埋在了她頸窩。我不懷疑,他在哭。
我知道的實在太多了。本能的危機意識告訴我,我該休息了。
我上交出兵權的時候皇帝看了我很久。我知道他沒理由不收下,他一定是在想著別的事。朝中總有人在說我和長公主勾結,一個掌後宮,一個掌兵權,左右皇權。那現在,她要離宮,我交出兵權,該是如了他們的願,也是如了皇帝的願。
陳念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已經要起身離京了。忻統死後她大病了一場,現在才剛恢複,神采很不好,有什麽東西已經從她眼裏消失,不複存在。
現在的我隻是一介平民,輕鬆自在。我想把劍琴帶走。
可陳念卻慌亂起來,大聲斥責我胡鬧。我發現她唯一的變化估計就是聲音比以前大了,估計是壓抑太久的產物。我不明白她的邏輯,我隻想安靜地過我剩下的生命。
可我還是堅持離去,我答應把劍琴留下來一段時間,但我還是要走。她要我多帶點人回去,又要讓她的手下護送我,我都沒有同意。
我很相信命運,因為它讓我遇見她。雖然那隻是一世的痛苦磨難。
我回去的路上想去從蓉的墳上看了看,我叫她放心,劍琴在他姑姑那裏很好,她會把他教育成材的。我離開的時候是黃昏,燒完了最後一張錢紙,我站起來。
長年的征戰讓我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尤其是風濕,每到這樣的陰雨天渾身都疼得厲害,連走路都困難。所以當我看著那十多個黑衣人把我圍住的時候我笑了,我想這真是殺雞用牛刀。他們中的隨便一個人就可以輕易結束我的姓名。
我幾乎沒有反抗,除了想盡力死在從蓉的墳旁。我已經把來世許諾給她了,我下定了決心要彌補她的,那就想讓我陪她長眠好了。
血染紅了從蓉墳前的小白花,血紅雪白嗬,沒想到走前還可以再看一次。
逐漸模糊的視線裏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那染血的小花在我眼睛裏不斷放大,變幻。我看到了過去……
兒時握著我的手教我臨字的母親,進宮前哭得淅瀝嘩啦的姐姐,高高城牆上遺世孤立的少女,蕭瑟庭院裏的一笑,疆場上奔馳的千軍萬馬,呻吟著的傷兵,穿著嫁衣含羞看著我的從蓉,站在一角望著南方的女子,被迫自縊的青年,堅毅威嚴的對手,活潑聰明的孩子、孤單愁悶的深宮貴婦……
最後,我看到站在城牆一角望南的陳念轉過了頭來,在春日的陽光中對著我嫣然一笑。
於是,我也笑了。
外篇 二十四回春
一、夏荷
我被送進宮那年,剛好十五歲,正是花兒含苞待放的年紀。我薄命的母親將她出眾的容貌傳給了我,這才讓我有機會去伺候帝王。
那個我稱作爹的男人並不是我的生身父親。我的父親是前朝的一個太守,是四皇子的人。在兩年前的政權交替中,我們夏家便給七皇子的人查抄了,父親被拿下獄,家眷都要被貶為奴。
是這個叫趙達的男人在青樓的喧囂中留意到正在被拍賣的我。他長久地凝視我,讓我羞不可抑。我似乎預感到,我的人生將會從此而改變。
趙達用重金買下我,帶著我上了京。
他將我收做義女。我在趙府上學習禮儀和琴棋書畫。我在他精心的培養下,漸漸成為一個高貴優雅不失誘人嫵媚的淑女。
不久,帝王選秀,趙達將我送進了宮。
帝王來點秀的那天,正是我十五歲生日。全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們站滿寬大的殿堂,我隻是其中稍有姿色的一個。當陛下漫不經心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正在想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他卻突然站住了。
一隻修長的大手伸過來,抬起了我的下巴。
這個年輕俊美的帝王死死盯著我的臉,就像當年趙達那樣,仿佛要撕去我的一層皮。他的手下越來越重,我的下巴疼痛難忍,卻不敢掙紮,又怕他駭人的眼神,眼裏漸漸有了淚水。
他的手卻忽然鬆開了,沉著聲問,叫什麽名字?
趙……夏荷。我怯聲答道。
夏荷……他呢喃,聲音裏帶著奇妙的柔情,聽著我心中一動。
一畝荷塘,十裏月色……
當天夜裏,沐浴過後的我被帶到那座華麗的宮殿裏。水紗飄渺,香氣氤氳,燭火閃爍。壁畫上的仕女衣袂飄飄,朵朵荷花在碧綠的荷葉簇擁下舒展著潔白的花瓣。
我癡癡地站著,直到那雙有力的手忽然從身後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
陛下很寵愛我,據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寵愛過一個女子。
他會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摟著我坐在宮殿長廊上,看一個晚上的荷塘月色;他也會賞賜給我華麗素雅的綾羅綢緞,將我打扮得無比清麗;他還會打亂我梳得整齊的頭發,讓我柔順地靠在他膝頭,他的手指從我發間穿過。他最愛的是看我拖著長長的袍子坐在綠蔭掩映裏,為他彈琴。
其他的妃子羨慕又妒忌我。可是隻有我知道,我不過是陛下手裏一個精致的娃娃,由他打扮成他要的樣子,端莊美麗、溫和柔順。當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麵龐時,他的視線,並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穿過我,投向一個遙遠的空間。他觸摸我的手指是冰冷的,總是冷得我的心一陣陣刺痛。
還記得我受封昭儀的時候,前往頤壽宮拜見皇帝的養母容太妃。那個一臉慈愛笑容的婦人看清我的容貌時,撚著佛珠的手不禁抖了抖。她看著我的眼神,有震撼,有憐憫,還有著深深無奈。
我想趙達是知道一切的,但他並沒有告訴我。他隻在我進宮前囑咐了一句,在這宮裏,不該知道的,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於是我試著不再去想,不再去問。我的夫君年輕英俊,英明神武。雖然他給我的溫暖並不屬於我,但那也是我十五年來都從未體驗過的。我多麽希望能將這柔情擁有一輩子。
第二年開春,我懷孕了。
陛下目前隻有兩個女兒,由姚皇後和曆貴妃所生。姚皇後的父親與我趙達一直有些不和,我暗中計算著,如果我生的是兒子,恐怕朝中權利會有一番變動吧。
但更讓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變了。他對什麽事都心不在焉,顯然有什麽東西占據了他的心思。他的眼睛裏有著陌生的光芒,急切的,渴望的,熾熱的,仿佛有什麽他期盼已久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我很快就知道是什麽讓他失常。大家都在說著一件事:長公主要歸朝了。
我沒有見過這位長公主,宮裏的絕大部分人也沒見過她。我隻知道她年長皇帝八歲,是明慈太後與安親王生的女兒。明慈太後薨逝後,她被先帝下嫁給一個小小侍郎。後來這個男人在陣前自盡殉國,她便到夫家祖家住下,為亡夫守滿整整三年孝。
新皇登基後,三番五次要接她回朝,她卻都拒絕了。直到今年孝滿,陛下才終於如願以償,把她接了回來。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動蕩艱險的日子裏,這對姐弟是如何互相扶持熬過來的。但我想,能培養出如此優秀的一代帝王的,必定是一位奇女子吧。
陛下早在剛登基不久,就在皇宮裏大動土木,專門為長公主修建了一座恢弘典雅的宮殿,親提“長清宮”三個字。那宮殿從來不讓外人進,隻聽說裏麵有一大片荷塘,夏日,開滿朵朵白蓮,煙波浩淼,宛如仙境。
我有時會站在皇宮高處眺望,鱗次櫛比的飛簷鬥壁後,那一片金黃燦爛的琉璃瓦中,長清宮有著古樸的黛色瓦的屋頂是那麽奪目。正因其的不張揚,才顯得更加獨特。
元熙長公主到京那日,出乎意料的低調平靜。陛下隻帶著親信侍衛,提前一天在城外遙思亭等候她。這位全國最尊貴的女性就這麽靜悄悄地地和陛下同乘一輛普通的官家馬車進了宮。
當天晚上,皇宮有家宴。讓我驚訝的是,我居然沒被邀請。我再是遲鈍,也能從傳話的公公那含糊的言辭裏聽出端倪。
第二天,我就從驚慌的宮女口中得知,我被軟禁了。
我已是賢妃,並且懷有龍種,究竟是什麽原因讓陛下突然把我冷落。是那個總假惺惺對我笑的皇後?是那個總是用怨毒的目光瞪我的曆貴妃?還是哪個新來的美人?
而探聽消息回來的侍女說,陛下這一個月來,沒有去任何一個娘娘那裏。他除了處理朝政,就是在長清宮裏陪著長公主。
長公主……
一天夜裏,我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我雙腿間湧出大量的鮮血,可是此刻離產期,該還有兩個月啊!
宮女哭著敲打著從外麵緊鎖的宮們,可是沒有人回應。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滾,聲嘶力竭地喊叫,一陣陣如巨浪般打來的疼痛幾乎要撕裂我的身體。
就在我力氣快要耗盡,打算放棄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穿著青灰色宮裝的女子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娘,你是來救我,還是來接我的?
次日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生下了一個兒子。
他們告訴我,那天晚上若不是長公主的人發現這裏有異動,恐怕我們母子已經不保了。長公主親自帶人打開了宮門,帶來了禦醫和產婆,這才避免了一場悲劇。
我永遠記得,當我抱著孩子在禦花園裏賞月的時候,那個一身素雅宮裝的女子是怎樣走進我的視線裏的。
我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起初一刻,我覺得她長得頗像我的母親,然後我才醒悟過來,一切的疑惑,此刻全部徹底明白過來。
有幾分消瘦和蒼白的她其實並不及我美,比較起來我知道自己遠比她要年輕,要嫵媚得多。可是當她拖著長長的裙裾緩緩走動時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風華,那種經曆大風大浪回歸後的波瀾不驚,是我怎麽也模仿不來的啊。
陛下,你縱使可以找一萬個女子將她們裝扮作她的樣子,可你得到的,終究不過是個幻影啊。
一畝荷塘,十裏月色……
這景色,有她陪著看,才是最美的。
我悄悄離開。
陛下將我封作貴妃,我的兒子就是皇長子。他對我解禁,可是從那天起,我卻極少再踏出宮門一步,專心念經誦佛。
宮裏和朝中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動。姚相被誅,皇後貶至冷宮,生下皇子就死了。聽說,陛下把那孩子親自抱去了長清宮。曆貴妃一家也在這次變動中受到牽連,降為禦女。唯有我的義父在這場變革中飛黃騰達,和楊相佐政,取代了姚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局麵。
風雨從未停歇過。
我早已經沒了關心政局的心思,隻想守著兒子過下去。兒子就是我的命,隻要他沒事,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
陛下就此很少到我這裏來,我的內心卻不再有波瀾。我的夢因他而起,再因那個女子而結束。
他也是個可憐人,終生得不到他想要的。
而我呢?別人給了我一個牢籠,我便義無返顧地鑽了進去。
現在想想,陛下之於我,長公主之於陛下,不都是讓人心甘情願被禁錮一身的牢籠嗎?
可是,長公主,你的牢籠,又是哪個呢?
二、陳驥
我的母親是一個被廢了的皇後。我,就是在她被廢七個月後,出生在冷宮。隔日,我的父皇就將我抱離了已經冰冷的母親的身邊,送進了另一個女子的懷抱中。
我唯一的皇姑姑,元熙長公主。
那是位溫潤如玉的優雅女子。因為身體不大好,原本應該秀美出眾的容貌有些消瘦。但她有一雙極其動人的眼睛,眸子清澈墨黑,像浸在泉水裏的黑色琉璃珠。眼裏似乎總帶著點春睡未醒的庸懶,卻不時有精光乍現的。
她居住的長清宮,是整個皇宮裏最神聖最優美的地方。那裏有這長長的掛著風鈴的走廊,有精致的小橋和潺潺流水。夏日荷花盛開時,就見一大片的碧綠托著一個又一個潔白的夢。那區別與皇宮精美堂皇的返璞歸真是我們孩子的樂園。
姑姑好靜,長清宮裏的太監侍女都非常少。當我們在院子裏歡鬧的時候,她則在鋪著桐木地板的長廊上坐著,倚著欄杆看我們。但更多的時候她會看看書,或者就著月色撫琴。她寬大細紋白袍在夜晚微弱的光線裏,就像一握月光。
每日黃昏,父皇會輕輕踏進屋來,走到姑姑身後,把手輕放在她肩上。這時姑姑就會放下手裏的書,轉過頭來,溫和恬淡地回父皇一個微笑。風和日麗的午後或是月明星稀的夜晚,父皇會挨著姑姑坐在廊裏,品茗私語,或是一句話都不說,卻可以安坐到月上中天。姑姑若是睡著了,他便會極其輕柔地將她抱進屋去。
我長到一定歲數的時候便漸漸清楚,父皇對姑姑已經並不向一般的弟弟對待姐姐。他待他的妃子都從來沒有這麽好過。我還知道,容貌有八分像姑姑的趙貴妃曾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這是宮裏公開的秘密,也是皇家最尷尬的隱私。
我還記得一次捉了蛐蛐興衝衝地回來向姑姑獻寶,隔著簾子看到父皇正摸著熟睡的姑姑的頭發,緩緩俯下身去……
煙波浩淼的長清宮,美得像是一個夢。春來燕在簷上駐巢,夏有一池荷花爭芳,秋夜月映池塘,冬日暖爐熏香。
姑姑清臒的麵容始終如屋外池水般平靜。可是聰敏如她,有什麽事能躲過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大概都被她深深掩藏在心底了吧?她不想再去算計,不想再去權衡,隻想專心付出。似乎像她這樣活到現在,心中已經沒有了半點私欲,隻剩下滿滿的外溢的愛。
是這個消瘦不失優美的女子擁抱住我冰冷幼小的身子,在這深宮裏給了我一個家,讓我這沒了母家依靠的孩子平安長大。她在不動聲色中施與我無限的愛護,教導我生存,教導我為人為君。我想當年父皇也一定是這樣走過來的,那段艱險的歲月讓他們的命運糾結為一體,再也拆分不開。
這個看似文弱柔順的女子有著怎樣堅韌的意誌和強硬的手腕,即使已經告別了動蕩的生涯,過著尊貴悠閑的生活,但風骨依然。
我十七歲那年,趙貴妃所生的大皇子陳蒔被立為太子。
陳蒔自小體弱多病,資質也一般,但是父皇還是將他立為太子。雖然我很不理解,但我知道父皇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而我,依舊是兄弟姐妹中最默默無聞的一個。父皇對我的關注不會比對別的皇子們更多,也許因為我和姑姑格外接近,和他分享她的關愛的原因,他更是對我有著一點含蓄的嫉妒。
我畢竟是流著皇家血液的孩子,自然而然地繼承了父皇的帝王心性和姑姑的玲瓏心腸。我知道今日我可以過著悠閑的日子是因為我生活在姑姑的庇護之下。他日她駕鶴西去,我又該何去何從?
次年冬季,皇太子染上風寒。反反複複了一個冬天,還是在開春的時候死去了。
我默然地站在人群中間,宮人們伏地哭著,父皇也難掩一臉傷痛——那畢竟是他的長子。
突然間,我感覺到一股灼熱的視線。一直木然的趙貴妃正用我所見過的最怨恨的目光注視著我,那視線中包含的毒辣與痛恨讓我心裏一陣悸動。那是我狩獵時殺了小狼後在母狼眼裏看到過的眼神,那是失去心愛的孩子後喪心病狂的母親才會有的目光。
可是我已經沒有了退路。當年姑姑必定這樣教導過父皇,若想立於不敗之地,就要站於萬人之上。
身後一聲熟悉的輕歎。我沒有轉過身看姑姑。
她會理解我,但我也知道從此我將不再有資格得到她的愛了。
三、無雙
我初見公主的時候,她還是郡主。
新婚不久的她隨著丈夫來到戰亂的簡州,拋去京城深宮裏的金枝玉葉的嬌貴,和無數個賢惠的妻子一樣在這片動蕩惡劣的土地上安置好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她的丈夫韓大人卻終日不在家,郡主的日子寧靜寂寞。我總是很為郡主不服,以她的相貌、才情和身份,完全配得上親王世子。她隨著丈夫來到這荒涼且戰火連連的地方,鞠躬盡瘁主持一大家,這韓大人卻一點也不懂惜香憐玉。
如意姐姐告訴我,郡主這麽做,全都是為了遠在京城裏的小世子。後來在我也成了郡主心腹的時候,我才知道小世子其實是皇帝的私生子。太子死後,皇後一直想找機會讓他消失掉。我也才知道郡主瘦弱的肩上扛著的是怎樣的重擔。
如意在我心裏一直都是一個聰明機靈,非常能幹的姐姐,是郡主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所以當我知道她原來是敵國派來的時候,我非常傷心失望。郡主數年如一日地待她如親姐妹,她卻狠心害死了郡主肚子裏的孩子。
那個夜晚,我軍將士和南朝敵軍在城外展開最後的殊死搏鬥。郡主大汗淋漓地在床上輾轉呻吟,臉色像紙一樣白。我握著郡主冰涼汗濕的手,哭個不停。
韓大人在三日前為了一城百姓,自盡殉國了。此刻的城外,戰火把天空燒得血紅,兵刃相交的聲音和撕殺慘叫聲隱隱傳來。
那場仗我國大獲全勝時,郡主也生下一個已經成型的男嬰。她把那個發紫的孩子緊抱在懷裏,很久。
可是即使是這樣,當如意後來回來給郡主磕完頭服毒自盡,以死謝罪的時候。在孩子死時都隻是沉默的郡主卻在這時流下了眼淚。
我想她是真的非常孤單,一個羸弱女子,卻不得不為年幼的弟弟撐起一片天,於是舍棄愛情,離開朋友,藏起真心。難得一個貼心人,即使知道她是探子,即使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內心深處,也還是有著一絲不舍吧?
郡主固然恨如意,也恨舍棄她的韓大人,可即使她表現出來的再冷酷,我想她是沒辦法去徹底恨一個人的。她的感情是那麽豐富,內心是那麽柔軟啊。
在韓家老家守孝的日子平靜愜意。江南氣候宜人,風景如畫,公主喜歡倚著柱子在長廊上讀書彈琴。景仰韓大人的文人名仕常來拜訪,公主與他們談詩論畫,說禪評道。她的字畫很快就流傳出去,成為那些文人雅客們爭相收集的東西。
每月初和月中,公主都會收到一封來自京城的信。公主總是含著笑看完,然後細心收藏起來。
公主手下的“荷影”時常會來造訪,有時是上門製衣的裁縫,有時是門口賣花的女子,甚至有時候是久負盛名的才子。這些隱藏在眾生中的“荷影”,也是確保新帝登基不可缺少的力量。
公主回京,是靜悄悄的。其實自從那次小產後,公主的身體一直不怎麽好,我總擔心這漫長的旅途會讓她好不容易健康一點的身子又弱下去。
我們快要到京城的時候,公主又開始發燒了,可是她的精神卻特別的好,一直在窗邊往外望,不清楚是看景色還是在尋找什麽。
當我們可以遙遙望到城外十裏的遙思亭的時候,公主忽然微笑起來。
遙思亭外有一隊人馬守侯在那裏,為首的男子跳下馬向我們走來。那男子年輕英俊,修長挺拔,一派王者氣概。他深邃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公主,有著濃濃的溫柔和憐惜。
姐,十年沒見,你怎麽……瘦成這樣?
他忽然伸手將公主瘦弱的身子抱了起來,轉身向等在那裏的一輛寬大的馬車走去。
在長清宮裏的生活,悠閑恬靜。陛下不動聲色下濃烈的關切愛護,倒是符合公主低調隨和的生活習慣。
長清宮裏到處都留下了這對姐弟的身影。最常見陛下絮絮說著什麽,公主滿眼溫柔慈愛地注視著他。我想在公主看來,眼前的這個帝王不論多麽英偉霸氣,都仍是她當年憐惜地抱進懷裏的小小少年。
公主的身體一直沒有恢複到當年,陛下為此多次遷怒於禦醫,但是還是無可奈何地發現當初墨黑的頭發攙雜了細細的銀絲。
荷池邊的長廊下,清脆悅耳的風鈴聲若有若無地響起。公主似睡似醒地靠在背後人身上,隨他為自己拔去銀絲,梳起頭發。
我常想,也許太平日子就會這麽過下去吧,畢竟公主吃了那麽多苦,是該好好享受一下了。可是,景佑十八年的時候,太子突然去世,我從公主忽然凝重的眼神裏,聞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就在太子去世的第二年春,公主突然病了。
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得的病。突然暈倒,高燒、咳血,昏迷不醒。太醫們怎麽也診斷不出病因。
那段時間,長清宮裏一直有股藥味彌漫在空氣裏,所有人都小心謹慎的說話做事,氣氛壓抑而緊張。陛下寸步不離地守在公主床前,隻要她一有舉動,他都會急切地撲過去。盡管那隻是一句無意識的夢囈。
陛下的臉色是鐵青的,眼睛裏布滿血絲。我知道他一直盡力把那股暴戾壓抑在內心深處,就像雷雨前厚重的雲層下蘊藏著雷電。隻要一到那個界限,就會不顧一切發作出來。
就在陛下費盡心思從江湖裏請來的神醫在紙上寫下一個“毒”字的時候,站在陛下身後的我忽然感覺一陣強烈的寒氣撲麵而來,讓我踉蹌一步。我知道這場浩劫終是不可避免。
那其實該說是一場屠殺。趙貴妃被逼瘋,從最高的城樓上跳了下去,趙相在獄中用一根腰帶結束了姓名。被冤屈圈禁的二皇子放了出來,立刻帶兵查抄趙府。據說當時趙家院門是關上的,但是血卻流了出來,流滿一整條街……
公主醒來的時候,那場屠殺的震蕩已經消失地毫無聲息了。荷影送上來一張薄薄的絹紙,輕鬆幾筆就寫完了一個家族的覆滅。公主輕咳著,燒了密箋,神情一如既往地安詳鎮定,多年來麵對怎樣的風雨,都未曾改變過。
而公主,這場大病則讓她本來就脆弱的身體無法挽回地衰弱下去。
前皇後所生的二皇子是由公主一手帶大的,但這個皇子並不怎麽受陛下的重視。可是這次事件不久後,他卻被陛下任命為安撫親使南下。因為鎮南將軍段康恒打了個大勝仗,俘虜了忻統,那個以精明驍勇聞名的南朝帝王。
荷影將這個勝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公主正彎腰剪下一朵蓮蓬。手一抖,剪子和蓮蓬都落入了水裏。
四、劍琴
父親打了勝仗的消息傳來,舉國歡慶,隻有三個人無法高興起來。那是忻燁、姑姑,和陛下。
忻燁悲傷憤怒,是因為我父親俘虜的是他的父王;姑姑心神不寧,是因為她同那個男人曾萍水相逢過;而陛下不開心,則完全是因為姑姑不開心。
其實我也無法高興,不但是因為忻燁的痛苦,還因為我清楚本就功績赫赫的父親又立下如此奇功,陛下已經找不出什麽東西可以賞賜給他了。
我孩童時作為一個人質,被父親送進宮來,送到這個我親昵地稱作姑姑其實和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女子身邊。我在深宮裏長大,也漸漸清楚認識到自己尷尬的身份。
最初的幾年裏,我還常看見朝中的大臣們會因為一些棘手的問題來請教姑姑,請她出主意,或是替他們在陛下麵前求情。然而,隨著陛下的兒子們成長起來,黨爭愈加激烈,卻沒有什麽人來拜訪長清宮了。即使連楊璠楊相,也隻在跟著陛下的時候才來。
我想一方麵是陛下要徹底鞏固王權,另一方麵,恐怕還是因為那份獨占的私心吧。涉身朝政的姑姑偶爾會和陛下爭吵,為了保護一些她在乎,而陛下不信任的人。
比如,我的父親。
我長大後,很輕易地就明白了為什麽父親提起姑姑時目光會閃動,為什麽他給我的每一封家書裏都會要我代他問候她。小時候我以為那完全出自對我的愛護和對皇室的忠心。現在我則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男人對一個與他此生無緣的女人的一份思念。
我的父親,據說當年差點就和姑姑指婚的父親,這樣功高震主的父親,怎麽能不叫人擔憂。
父親搬師回京那天晚上,月色奇好,姑姑倚在欄邊一動不動,直到下宴回來的陛下把披風搭在她肩上。
她忽然輕聲說:放了他吧。讓他回去和他弟弟爭奪王位。
陛下把玩著一個茶杯,笑了。朝裏的事,有我們男人來操心。
姑姑當即就站起來,瞥了一眼陛下,轉身走進屋裏。陛下沉默半晌,忽然狠狠摔碎了手裏的杯子,追了進去。
這是他們多年來的第一次口角。尤其是姑姑上次大病後,陛下甚至不會對她大聲說話,可是這次,他們卻激烈爭吵起來。
那場爭執是以一記耳光聲結束的。我們守在殿外,雖然聽不清他們爭吵的內容,卻都為這記清脆的耳光而心驚肉跳。
那夜,主殿的燈火一直沒有滅,陛下也一夜都沒有出來。那種死一般的寂靜讓我們忐忑不安。
天亮的時候,我跟在雙姨的身後小心地走了進去。重重紗簾後,陛下席地而坐,懷裏緊緊抱著昏睡過去的姑姑,兩人的臉上都有淚水的痕跡。陛下無限憐愛地注視著懷裏的單薄的人,注視著那不再令人目眩的容顏。這個對他來說集母親、姐姐、愛人於一身的女子。
姑姑再次大病一場。我不清楚是忻統的死對她的打擊,還是陛下對她的刺激。她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地過了好些天,等可以坐起來進食的時候,本就已經清瘦的麵龐更是憔悴不堪,因發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裏有種異樣的明澈。
在昏迷的時候,她會說夢話,有時喊娘,有時問為什麽,當她一次呢喃著“睿兒”的時候,陛下顫抖著握緊她的手,激動無法自己。
我迷惑了。既然陛下如此深愛她,為什麽又要一步步把她逼上絕路呢?她已經將自己的畢生都獻出來成就了他,為什麽就不能讓她心裏的一個角落裝下幾個其他人呢?
父親終於辭了官,我為我們段家終於可以不再受威脅而鬆了一口氣。姑姑憂心忡忡送父親離京時,父親還笑她草木皆兵。
可沒過幾天,使者傳來消息,父親在拜祭母親墳墓時被強人殺害。
我從淚水中回過神來,看向姑姑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她絕望悲憤地閉上眼睛,似乎,願就此不再醒來一般。
這次,姑姑的病再沒有痊愈過。雖然出宮修養讓她一度恢複了些健康,但是病情反複,還是在第三年春天去世了。
我遵照她的意願沒有出仕,而是去闖蕩江湖。
離宮前我回頭望了一眼雕梁畫棟的長清宮。一座華麗精美的牢籠啊。
姑姑,你當初心甘情願地踏了進來,現在,可有後悔嗎?
五、雲娘
我是一個普通的婦人,丈夫死得早,留下我和兒子住在鶴棲山腳下這間堆滿書的小瓦屋裏。我平時就在街邊擺一個賣蒸糕的小攤賺一些錢,來供我的兒子讀書。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夠金榜題名,實現他薄命的父親的抱負。
一年初秋,山裏忽然來了一群人。一個管家模樣說話尖細的男人指揮著手下在後山一處向陽的山坳裏,修了一座大院子。兒子告訴我,這戶人家肯定很有身份,因為院門上“未言齋”三個字是什麽一方禪師親筆,院子的格局似乎非常大,精致卻不奢華,那是極其尊貴的人家才有的氣派。
第二年春寒料峭時,有一隊官家馬車碾著積雪經過村子,向著後山駛去。雖然馬車並不起眼,但是護送的隊伍卻整齊有序。
那月趕集的時候,我如往常一樣擺著糕點攤。正是熱鬧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的婦人帶著兩個家丁模樣的人站在我的攤子前。
那個女子一身貴氣,人卻非常親切和藹。“我家夫人上次嚐了大姐的蒸糕,很是喜歡,大姐是否可以隔幾天就給我們府上送一次?”
她讓家丁掏出幾錠銀子,這足夠我兒子上京赴考了。我自然歡喜地連聲答應下來。
我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進那座神秘的大院子。那戶人家屋子又大又多又漂亮,可是下人卻很少,到處都靜悄悄的。我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位夫人。大概是我每次去的時候,都是在清晨天剛亮時——這是為了保證她在早飯時能吃到熱騰騰的蒸糕。
一次我為了走近路,抄小道從林子裏過。當我從林子鑽出來時,忽然發現眼前的空地上站著好幾個男人。其中一個見我走出來,立刻摸著腰間的刀逼進我。
我嚇得踉蹌一步,手中裝糕點的籃子差點打翻地。站在他們中間的一個男子忽然輕咳了一聲。那人立刻退了回去。
因為背光,我看不清那個高大男子的臉,但是我發現這些人的頭發和衣襟上都結著露水。大概是從晚上一直站到天亮的吧?
“你是給那家人送蒸糕的?快去吧。”那個男子看了我手裏的籃子說。低沉的聲音似乎有點疲憊。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了一眼蓋著布的籃子就知道我要幹什麽。我害怕得動都不敢動。這些人都穿著華貴的綢緞衣服,腰帶和劍把上都綴有亮晶晶的寶石,那可是我活了半輩子都沒見過的。
旁邊一個男子湊到他身邊,低聲說:“爺,該回去了,快到卯時了。”
男子往東麵看了片刻,帶著其他人翻身上馬離開。這時,回過神的我才發現,那人剛才站的地方,剛好可以望到“未言齋”。
這次的事我誰也沒說,還是每隔個幾天就給那戶人家送蒸糕。一年多下來,大概每個月會有一、兩次能在那塊空地上碰見那個男人。他有時有下人陪著,有時是一個人,但每次都是站在那個能俯視到山下的地方。
這宅子裏該是有個他思念又不能相見的人吧,不然他怎麽總是這麽落寞地站在遠處眺望呢?
有一次天特別冷,山裏夜間落過雪,我又在那個地方碰到他。雖然穿著厚實的狐裘,但他的頭發和肩上都積著一層薄雪。我忍不住叫他:“我這籃子裏有剛蒸好的米糕,大人要嚐嚐嗎?”
他先是一愣,然後有點苦澀地笑了。他從我手裏接過一塊蒸糕,隻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直把糕捏在手裏,我走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站著。
也就是那天,當年找我送糕的那個叫雙姨的婦人找到我。她說夫人覺得今年不該再讓我這麽辛苦地冒著風雪往這裏送糕點,以後會有家丁來我那裏取。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座宅子,也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男人。我開始為兒子縫製新衣,因為他明天春天就要上京赴考了。
就是來年開春的一天清晨,我正在家門口生火要做早飯,忽然村口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剛直起腰,就見好多人騎著馬奔馳而過。為首的那個狐裘下露出明黃衣袍的,正是曾在山裏碰到的男人。
他神情焦急,眼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灼熱地燃燒著,不住鞭打身下的馬,其他人緊隨他身後,向後山馳去。隔日清晨,大隊人馬護送著我曾看到過的那輛官家馬車緩緩駛過。而後山那座大宅子的方向,亮著熾熱的紅光……
他們走後沒有幾天,京城裏穿來消息,說是皇帝的姐姐元熙長公主薨了,皇帝很傷心,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給她修建一座陵。大家議論紛紛時,我一直沒有出聲。
鶴棲山的山花開了又謝,我依舊每天起早,蒸出一籠籠的米糕擺出攤子賣,期待我考科舉的兒子給我帶來好消息。
那一天,我剛把最後一籠米糕放進蒸鍋裏,村口忽然有敲鑼打鼓和鞭炮聲傳來,遠遠看到那個孩子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而來……
六、老叟
新皇登基那天,大赦天下,村裏每戶人家都分到一壇好酒,大家興高采烈地慶祝了一天。先帝是一代聖君,將國家治理得繁榮昌盛,我們都希望新皇帝能像他父親一樣。
我們的村子離帝陵不遠,爬上山岡就可以看到兩座一大一小的宏偉陵墓。一座是先帝的端陵,一座是皇帝的姐姐的芙陵。
記得當初先帝為長公主修建芙陵的時候,剛做父親的我還去挖過地宮,搬過石磚。這一轉眼,我已經是爺爺了。
二十四年了吧?二十四回春,芙陵前池的荷花盛開了二十四個夏,端陵的楓葉也紅了二十四個秋。
前些天我正和守芙陵的老頭喝著酒,一個要被流放到荒蠻的皇子押解經過這裏。先祭拜了先帝,還想要祭拜芙陵,那押解他的士兵怎麽也不同意。於是他隻好在山門口跪下來,嘴裏念著:“姑姑,驥兒此去,生死由命。落得如今下場,是驥兒不如人。辜負了姑姑的養育和教誨,來世再報答姑姑。望姑姑安息。”說完重重磕了九個響頭。
他的額頭磕破了,血都浸到了石板縫隙裏。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啊。大風大浪裏起伏,哪裏有我們做太平盛世裏的老百姓的好?
這些年我跟著兒子媳婦過著舒適的生活。每天喝著小酒,坐在村口的大橡樹下,望著遠處的帝王陵墓,給孩子們講幾個前朝名人的故事。村裏那個年輕的教書先生對此很是不屑,說我講的都是野史。可我一個大字不識的老頭子,管它野史正史做什麽?
這天我多喝了幾杯酒,又坐在橡樹下給孩子們講故事。
“咱們村可以看到的這兩座陵啊,也有個故事。”我說,“我當初給修那公主陵的時候啊,和監工的大太監成了酒友。後來他告老還鄉,路過我們村,和我一起喝了一晚上酒。醉了,他告訴我,說那公主陵啊,鳳棺裏放著的不是人而是骨灰。而且這骨灰隻有一半。另一半到哪裏去了呢?他說啊,是被先帝裝進一個小檀木匣子裏,一直放在身邊。不用想也知道,先帝下葬的時候,把這匣子也帶下去啦……”
“道聽途說!”教書先生又過來指責我,孩子們畏他,一哄而散。
他神色凝重地對我說:“大爺,禍從口出,切莫議論帝王家的是非。”
我依舊搖頭晃腦地品著杯裏的酒,他長歎一聲離去。這個叫王籌的年輕人是楊相去世,楊家被抄家那年來到我們村子裏的。那天他身上還帶著傷,奄奄一息,是給我小侄女藏在自家柴房養的傷。這些我沒說,但我都清楚得很呢。
誰人能沒有秘密?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那個頭發已經花白的帝王深夜輕騎來到姐姐的陵墓前,撫著碑石喃喃自語。守陵老頭早已經醉得不醒人事,我卻清醒而緊張地看著帝王一個人在黑暗裏站至東方泛白。
如今,磕頭的皇子走了,夜訪的帝王離世了,隻有這離離原上草,無聲訴說著埋葬在身下的秘密。
春風又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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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寧大長公主,陳安王斐嫡長女也,順帝紹平二十三年生。三十七年,敕封和熙郡主。三十九年,適延州韓潛朗文。朗文者,延州名士韓堯之次孫也,少負才名,以郡主適,除工部侍郎。未幾,兵禍起,與朗文赴簡州,親鞠持家。四十三年,朗文歿,諡忠繆侯。同年冬,順帝崩,宣帝繼,改元景佑。景佑元年,敕封元熙長公主,歸延州守夫孝凡三載。景佑三年,迎歸帝京。
十九年,染重疾,上詔舉國良醫入宮,為之策。有宮人進曰:“雖太子病夭,未見陛下其憂若是。”帝怒,責之曰:“汝何知邪?公主者,朕之至親也。太子雖夭,猶可立;皇姊亡,安可複?
二十一年,上誅段康恒。段康恒者,昔鎮南將軍也,少與主相知。遂由是與帝生隙。二十二年,出京,築別院於鶴棲山,終不複歸。
二十四年,上夜驚,大慟。時有報公主薨。上迎柩至京,廢朝五日,賜諡昭懿,葬於山陵側。光帝改封雍寧大長公主。
——《陳史 列傳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