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 by 休相問 21-30

第 21 章


  蘊薔的婚事終於放定,在何家也是幾人歡喜幾人愁,頭一個思瀾心下鬱鬱,自覺愧對明倫,不好意思見他,正巧錢莊在上海有幾筆款子待收,便主動攬了這個差事,打算趁機躲出去。

  臨走前去了一趟蘊蘅那裏,隔著玻璃窗子,就見迎春在低頭做針線,白底墨竹褂子,永遠清清爽爽的,陽光暈著臉頰,那一點認真勁兒全在眉梢,思瀾站在那裏,不知怎麽竟有幾分恍惚,杜鵑這時已看見他,一邊開門一邊笑,“怎麽不進來,發什麽愣?”

  思瀾笑問:“三姐呢?”杜鵑向裏屋一指,思瀾也不忙著進去,踱到迎春身邊,往她手中一看,不正是上次自己囑她繡的帳簷,奇道:“我明明記得還差幾筆沒畫好啊。”迎春還未搭話,杜鵑便笑道:“要是盡等著你,灰也要落一尺了呢。”思瀾笑道:“你懂什麽,這叫慢工出細活。這是蘊蘅描的吧,她幾次變得這麽勤快了?”迎春道:“是那天二少爺來了,我央他描的。”

  思瀾一怔,道:“我不說了要自己畫麽,又沒催你要,你那麽著急幹什麽?”迎春看他一眼道:“那等你什麽時候畫好了樣子,我再給你重繡一個。”思瀾咂咂嘴道:“算了算了,就這個吧。”蘊蘅聽到思瀾說話,便走出來道:“早些給你還不是了,你這人可真難侍候。”思瀾笑道:“喲,對不住,吵醒你了。”蘊蘅啐一口,“你才太陽底下睡覺呢。”

  思瀾笑道:“我可有閑功夫跟你拌嘴,明天去上海,來問問你們捎什麽東西不捎?”蘊蘅道:“你去上海,哦,我明白了。”思瀾笑道:“你又明白什麽?”蘊蘅笑道:“如今鬧學潮,教育總長要引咎辭職,這婚事不成,當媒人的也要自我發配,所謂責有攸歸,便是這個道理了。”迎春和杜鵑都笑起來,思瀾又是咬牙又是笑,“口才這麽好,不去講演還真埋沒了。”

  杜鵑倒了杯茶,遞在思瀾手中,笑道:“別氣了,喝口茶吧。”思瀾喝了口茶,笑道:“還是我們杜鵑有良心,等四少爺回來給你帶好玩的。”杜鵑笑道:“那我要兩個琺琅粉鏡,是那種帶細鏈子的。你可千萬別忘了。”蘊蘅道:“這邊也有,何必去別處買。”杜鵑道:“就那幾種樣子,不好看,上海的式樣一定多,四少爺,你看有什麽時髦玩意兒,多給我帶幾樣。”蘊蘅笑道:“你這丫頭,倒不貪心。”

  思瀾在這裏混了半日,跟蘊蘅一道去何太太那裏吃過了午飯,睡了一覺,下午到錢莊去找方掌櫃,方掌櫃跟他交代幾句,又招手叫了個夥計來,“誌謙,你陪四少爺一起去。”思瀾知道這個王誌謙,學徒三年,現在已經是跑街了,手腳勤快,腦子活絡,很得方經甫的看重。

  思瀾笑道:“其他誌謙一個人去盡夠了,我不過是跟著去玩玩。”方經甫笑道:“四少爺,您這話可千萬別讓東家聽到。”思瀾笑道:“隻要你這老頭子不告我的狀,他也沒有順風耳。”方經甫道:“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太不上心了。知不知道東家新近看了一塊地皮,打算建鴻興三廠了。”思瀾挑挑眉道:“又要開分廠,怪不得催著收帳。”

  方經甫笑著搖頭,想說什麽,又咽回去了。思瀾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爛泥扶不上牆麽,其實內有劉叔叔,外有寒亭,哪裏用得著我操心。”方經甫搖頭,“那不一樣。”思瀾道:“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天底下多少事都壞在‘子承父業’這四個字上,誰知道兒子是不是那塊材料,當年阜康的老板把錢莊交給胡雪岩,那才是聰明人呢。”方經甫道:“那是他沒兒子,有兒子他再不會那麽做。”思瀾笑道:“這就是了,我們家兒子卻多,叫一個都比我強,我可落得清閑了。”方經甫笑道:“你快走吧,再說幾句,我也要被你氣死了。”

  誌謙這邊已經收拾妥當,跟思瀾回家提了行李,再雇車去下關車站。到了上海先找了家旅館住下,次日便開始到各家收帳,思瀾一切都交給誌謙,自己隻管在上海灘的遊戲場跑馬廳閑逛。那些南腔北曲、雜耍魔術直看得人眼花撩亂,思瀾兩年沒來,自覺已有好多是沒見識過的。這日下午正在大世界看美國進口的驚險格鬥片,忽聽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從前認識的一個朋友黃顯光。

  黃顯光笑道:“果真是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去找我?”思瀾笑道:“呆不了幾天就要走了,便沒敢麻煩。”黃顯光笑道:“你說這話就該打,大家都這麽熟了,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兩人邊走邊聊,來到一個大廳堂,台上有豔妝女子在唱《鍾子期聽琴》,一句甫落,好聲疊起。思瀾笑道:“這便是什麽群芳會唱了,真有這麽好麽,我怎麽聽不出來。”

  黃顯光笑道:“這也罷了,上次請小黑姑娘來,袁觀察的那位六公子,每天獨買三百張票,一群人分坐兩旁,那好聲幾乎沒把房梁震下來,人家不說是俞伯牙遇上了鍾子期,隻說是兩岸猿聲啼不住。”思瀾哈哈大笑:“好一個兩岸猿聲啼不住,虧他怎麽想出來的。”黃顯光又道:“對了,你知不知道老魏也來了?”思瀾道:“他也來了嗎,我想起來了,他跟我提過有個廣東朋友在這裏開了個粵點店鋪,他也入了股,是少不了往這邊跑的。”

  黃顯光笑道:“我前兩天跟他一起吃飯,還說起你,走,咱們看看他去。”說著便拉著思瀾到恒昌園來找魏占峰,小夥計迎出來,說是魏先生不在,又問用不用幫著各處找找。黃顯光笑道:“不用,我知道他在哪裏。”到街上叫了兩輛洋車,便奔著汕頭路來了。

  思瀾初時也不識得這是什麽所在,抬頭隻見兩盞八角琉璃燈高懸,匾上書著月仙閣三個朱字,這才隱隱約約猜到幾分。門口相幫認得黃顯光,忙道:“黃先生裏麵請。”黃顯光引著思瀾上樓,早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打著簾子,糯聲糯氣地喊:“魏大少朋友來仔哉。”隨著腳步登登聲,一個二十餘歲的女郎迎了出來,穿著淺綠色杭綢旗袍,腰身細細,寸把長的翡翠墜子直吊到發腳外,一雙黑漆漆的妙目含情蘊笑地望著二人,一邊向顯光招呼,一邊笑問思瀾貴姓。

  黃顯光道:“這位是何四少爺。”又指著那女郎對思瀾道,“她叫月初,就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那個月初。”月初笑道:“黃少爺見仔倪末,定規要笑仔兩句,總嘸好閑話格。”黃顯光笑道:“我這是誇你年輕啊,怎麽又不對了。”月初笑道:“阿要熱昏,倪格老麵孔陸裏比得上小囡們。”黃顯光笑道:“你是老麵孔,我這不成了樹皮了。”思瀾忍不住噗哧一笑,月初嬌嗔著打了顯光一下。

  黃顯光拉著她著手問道:“老魏在水仙屋裏吧。”月初點頭道:“蠻正!”,將二人引至另一間屋裏,門簾掀處,隻見魏占峰側身躺在一張銅床上,跟前擺著亮汪汪的煙盤,正湊著煙燈吸得煙騰騰的。對麵躺著一個女郎,在替他搓煙泡。黃顯光在門口就喊:“老魏,你看誰來了。”魏占峰抬頭一見是思瀾,忙跳起來笑道:“喲,你怎麽來了?”那女郎也站起身,笑著讓客,她燙著頭發,身姿雖不及月初那般婷婷有韻,卻比她生得白,相貌也覺得標致幾分,想必就是什麽水仙了。

  這時有娘姨另端了幾張椅子過來,思瀾坐下笑道:“來看你,順便來收帳。”水仙上前來敬茶和瓜子,一伸手,腕上八隻扭花金絲鐲爛爛射人。黃顯光笑著撚了一把,“老魏給你置得新頭麵麽?”水仙跺腳叫道:“阿姐,耐看看俚。”月初笑道:“俚勿入調末,耐打俚一頓好哉,喊倪作啥?”水仙一扭腰,坐回床上去,黃顯光隻是看著她嘻嘻地笑。

  大姐絞了手巾,又拿煙筒來裝水煙,月初從大姐手中接過水煙,笑問思瀾:“四少爺,阿要香一筒?” 思瀾搖頭說不用,打量這間屋子,銅床上掛著秋香色湖縐帳子,安了一盞垂纓絡的電燈。桌幾上擺了幾樣古玩屏風,還有些報紙雜誌亂堆在旁邊,另一角放著穿衣鏡玻璃櫥,壁上掛了一幅仕女畫,旁邊一副集句聯,寫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隻羨鴛鴦不羨仙。”上款寫著“水仙校書清玩”,下款是“江湖浪子戲書”。思瀾心裏尋思,寫這種東西的,不要說不肯留名,隻怕連號也是胡亂起的。

  這時領家也出來應酬,向黃顯光笑道:“阿呀,倪搭長遠勿來哉啘,阿囡牽記得來!今朝嘸來尋魏大少,還勿知啥辰光踏仔倪門檻來哉。”黃顯光拉著月初的手笑,“你真的想我嗎?”那領家笑道:“想仔生相思病哉,倪阿肯騙耐嗄!”水仙拉長了聲音叫一聲,“阿姆,耐歇歇吧。”那領家也怕呆長了惹客人生厭,跟思瀾簡單敷衍兩句後,便轉身出去了。

  黃顯光對占峰道:“你癮還沒有過夠,還是快躺下吧。”魏占峰因兩人都是極熟的朋友,也就依言躺下,半晌方放下煙槍,坐著跟兩人說話。思瀾問:“剛才我們兩個還去了趟恒昌園,你生意做得怎麽樣?”魏占峰道:“不算太好,我那朋友手藝是沒說的,不知為什麽,銷路一直沒能打開。”思瀾道:“是不是地點的問題,我看好像有點偏。”魏占峰道:“一開始的時候是定在四馬路的,不過本錢差得太多,也就算了。”黃顯光道:“我看還是不大合上海人的口味吧,我就不怎麽愛吃。”

  月初扯著黃顯光道:“俚哚點心好吃啘,耐為啥勿歡喜吃。””黃顯光笑道:“我不愛吃點心,我愛吃饅頭。”一邊說一邊向月初胸前瞄去。月初紅了臉,用力扭了他兩把,嗔道:“耐壞死格。”思瀾暗想,她這樣也算是害羞,卻不知幾分真幾分假。一瞥間,卻見她一雙眼水汪汪瞟過來,四目相對,倒有些不好意思。月初吃吃笑道:“何四少爺忒老實哉。”魏占峰嗬嗬一笑,“他老實?你說這話,可別讓老實人笑掉了牙齒。”

  月初扭頭白了魏占峰一眼,道:“阿要瞎三話四。”然後拉著椅子湊近思瀾,瞅著他笑:“四少爺第一轉來勒,阿是?”思瀾畢竟年輕麵薄,臉上禁不住發起燒來,起身道:“你們二位慢慢坐吧,我還有事要先走了。”黃顯光一把扯住他,笑道:“你少在我們麵前調謊,你在大世界白相的時候,怎麽不說有事。”

  這時門簾一掀,一張小臉探進來,才叫了一聲“水仙阿姐”,見有客人馬上又縮回去了。黃顯光叫道:“小銀子,快回來。”思瀾心道:“這個名字倒也有趣。 ”正想著,水仙已拉了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進來,笑斥道:“故歇跑得快哉,阿是屋裏廂有老虎吃耐。”黃顯光笑道:“她可不是把我們這群人當老虎麽 。”

  思瀾見她穿一身湖色華絲葛夾襖夾褲,梳一條長辮子,微側著頭,滿麵稚氣,也猜到大概是個清倌人,卻聽她問道:“黃少爺耐有啥事?”黃顯光指著思瀾笑道:“搭耐做一個媒,阿好?”小銀子看了一眼思瀾,漲紅了臉,低聲道:“啥人來理耐嗄!”眾人都笑起來,魏占峰笑道:“他也臉紅,你也臉紅,都臊到一塊去了。”黃顯光笑道:“這樣的翩翩少年,可難找第二個,她竟然還不肯,你們說奇怪不奇怪?”月初也笑,“四少爺肯照應俚,是再好勿有格事體,俚阿有啥倒勿肯格?”

  思瀾還沒什麽,那小銀子卻低著頭一溜煙跑了出去。水仙恨恨道:“象實概樣式,搭阿姆看仔,定歸一記拗殺哉。”又說笑一陣,思瀾拉出懷表看了看,訝道:“喲,都這個時候了,我那夥計看不見人,隻怕正滿世界找我呢。”魏占峰起身道:“那咱們一起走吧。”月初看看黃顯光,又看看思瀾,笑吟吟道:“晏歇一淘請過來。”水仙拉著魏占峰低低地說話,黃顯光笑道:“老夫老妻了,哪有那麽多話說,還壓著聲音怕人聽。”魏占峰笑道:“你瞅著眼熱,你也說啊。”黃顯光笑道:“我可沒你們那麽肉麻。”

  大姐拿著帽子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水仙拉著魏占峰道:“耐坐好,倪搭耐戴。”魏占峰便又坐下了,水仙拿了一把牙梳把占峰的頭發梳得妥貼了,才接過帽子慢慢戴在他頭了。思瀾見他頭靠在水仙身上,半眯著眼,似乎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暗想怪不得這麽多人陷在溫柔鄉裏拔不出來,果然有幾分意思。

  離開月仙樓,三人便去了思瀾的住處,茶房沏了茶來,黃顯光四下看了看,笑問:“你那夥計呢。”思瀾笑道:“大概是收帳還沒回來呢。”魏占峰向黃顯光笑道:“你聽聽,咱們兩個倒底被這小子給誑了。”思瀾笑道:“還說呢,我當你真是來做生意,原來沒日沒夜地在堂子裏混。”

  魏占峰笑道:“你先別笑話我,等你有了相好咱們再說。”思瀾笑道:“算了吧,我可不當壽頭碼子。”黃顯光笑道:“有我和老魏個照應著,你想當也當不成啊。”魏占峰笑道:“話又說回來,你不現在得樂且樂,等將來娶了親,隻怕就沒那麽便當了。遠的不必尋,隻看你三哥就是了。”思瀾笑道:“我三哥怎麽了,我看你們家嫂子也是閫令森嚴,你不照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思瀾喝了口茶,問黃顯光道:“那個月初,是你的相好嗎?”黃顯光笑道:“怎麽,你看上她了?”思瀾笑道:“那不成割你靴邊了?我是覺得她很會應酬,那口蘇白也夠糯。”黃顯光笑道:“在這上海做倌人,不管是哪裏人,總要一口蘇白,要不怎麽有人打趣說什麽阿儂慣在閶門住,不是蘇州,也是蘇州呢。”

  思瀾道:“這我就不懂了,隻要身段好長得標致就是了,哪裏人有什麽要緊,何必一定非要蘇州不可。”魏占峰笑道:“可見你是個外行,這北班的姑娘,再清秀的,總有幾分粗氣,揚州姑娘,再嬌俏的,也缺幾分柔媚,第一等的人才,還得上蘇州班子裏找。至於那種濫竽充數的,你若有功架,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黃顯光拍手笑道:“老魏這可真是經驗之談。上海夷場雖是個白相相的好地方,你若不懂門徑,少不得要多花冤枉錢的。”

  也不知說了多久,天色漸黑,晚飯便在附近一家西餐館吃了。思瀾鬧了一天,也覺得有些乏,黃魏二人走後,便自回旅店休息。就著茶房打來的熱水,剛剛洗了把臉,就見誌謙推門進來,思瀾隨口問了句怎麽樣,誌謙便告訴他共收回來幾筆,本金多少利錢多少,解釋得極詳盡,說著便要將收回來的款子交給他保管。思瀾笑道:“還是你收著吧,放我這兒,弄不好再丟了。”誌謙又把帳薄給他看,說餘下的兩筆款應該也沒什麽大問題,隻有一家茶鋪的老板,這幾天都沒有找到人,問他家裏隻說不知道,許是躲起來了也說不準,思瀾也不過一聽就罷了。


第 22 章


  第二天下午,思瀾才從外麵回來不久,就有人送了張請客條子來,思瀾一看,原來是魏占峰請他晚上去月仙閣吃酒。那人見思瀾猶豫,忙道:“魏先生說,請您務必賞光。”思瀾笑了笑道:“你先去吧,說我準到就是了。”

  思瀾一到月仙樓,相幫搶著通報,大姐打簾子請他上樓,魏占峰笑著迎出來,思瀾見座上除了黃顯光外另有三人,魏占峰給他一一介紹,那麵黑有須的是與他合開恒昌園的朋友萬海川,那高瘦清奇的是某報館的主筆尹秋蟲,最後一人是個西裝少年,笑吟吟地望著思瀾,魏占峰也笑,“這位是尊親,難道還要我這外人來介紹麽?”思瀾這才想起這人原來是玉茜的堂兄金玉成,曾在思源婚禮上有過一麵之緣的。

  說話間月初也出局回來了,於是擺台麵起手巾,開始寫局票,黃顯光拿著筆,依次問下去,待問到思瀾時,思瀾道:“我也不認識什麽人,還是不叫了吧。黃顯光道:“那怎麽行,這樣吧,我替你多叫幾個,說不定哪個就對你心思呢。”魏占峰一看主客隻有六人,實在不夠熱鬧,於是又替尹金二人也多叫了兩個局。

  尹秋蟲拿過局票看了看,道:“你叫了阮秀兒。”魏占峰問道:“怎麽了?”尹秋蟲笑道:“沒什麽。”金玉成笑道:“是沒什麽,隻是最近有點怕見她。”魏占峰奇道:“這是什麽緣故?”金玉成笑道:“我怎麽好替人家講,你趁早抽出來這張是正經。”尹秋蟲笑道:“你什麽時候變得比我這搖筆杆子的廢話還多。”說著將局票交給娘姨帶下去了。

  魏占峰笑道:“最近有什麽新鮮時聞,講來聽聽。”尹秋蟲笑道:“要知道時聞,不會自己買報看去。”黃顯光笑道:“我們就是懶得翻報紙,才來問你啊。” 金玉成笑道:“你這話要氣死他了,都像你們這樣,他報紙買給誰去。”魏占峰指著思瀾笑道:“他啊,他是每期必看的。”思瀾笑道:“尹先生的文章爽辣風趣,我是很喜歡看的。”尹秋蟲笑著拱手,“多謝多謝。”

  魏占峰笑道:“他最喜歡看你和人筆戰,什麽好心思了,你還謝他?”尹秋蟲笑道:“小型報買的,也不過一個花字,一個罵字,本作無聊消遣之用,這也不算什麽?”思瀾笑道:“我倒不這麽看,讀史不得其門者,談聊齋乃足啟其聰明,讀毛詩不知其義者,誦元人本適以開其智竅,正是莊重難收,詼諧易入,我自己便是這麽過來的,尹先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尹秋蟲覺得這話甚是動聽,笑道:“我這點意思,總算還有人明白。看來我一定要好好敬何先生幾杯。”魏占峰笑道:“ 想不到你們兩個倒是一見如故。”

  金玉成笑道:“這會兒有個一見如故的,過會兒還許有個一見鍾情的呢。”卻聽門口有人糯聲道:“搭誰一見鍾情?”眾人望過去,卻是黃顯光替思瀾叫的曲百靈,黃晃光起身笑道:“搭耐呀。”說著扯她到思瀾身旁,笑道:“耐兩家頭見見麵。”金玉成笑道:“也真是,老相好都不來,倒是百靈第一個到。”曲百靈坐在思瀾身邊,吃吃笑道:“倪巴結末。”思瀾見她俏而不媚,憨態可掬,倒有幾分喜歡。

  這時叫的局陸續到了,連帶大姐娘姨,鶯鶯燕燕滿滿擠了一屋子。尹秋蟲這邊舉杯敬思瀾,思瀾喝了兩杯,不想再喝,眼睛向旁一瞅,百靈伸手過來接了杯,替他代了。思瀾這時已經比昨天大方多了,若是百靈一個,料也可說笑幾句,但是身旁還有湘玉緋雲二人,一時倒還學不來人家的左右逢源。本覺得那剛才一言未發的萬海川,總要比自己要木訥,誰知這時見他跟身旁人低聲細語,那人剝了胡桃給他吃,那情形竟是比魏占峰與水仙還要親熱。

  忽然間思瀾覺得有人拉扯他衣袖,回頭看時,隻見一隻雪白的手掌托了幾顆榛子仁兒,曲百靈掩口笑道:“剝好仔耐勿吃,倒去看仔旁人。”思瀾一笑,撿起兩顆放在口中,手指碰到百靈掌心時,她一縮,又是吃吃地笑。

  一旁魏占峰正金玉成說著什麽,原來因恒昌園生意不佳,魏萬二人打算將地址搬到熱鬧地段,但手頭經費不足,便跟金玉成商量,拉他入股,金玉成無可無不可的,也沒給個準確答複,魏占峰不便逼他太緊,便轉了話題,提到最近有人申請交易所的事,金玉成似乎很感興趣,說這是國內新興的事,應該有利可圖,魏占峰道:“不是說農商部不肯批嗎?”金玉成笑道:“三馬路取引所已經辦起來了,我看不為別的,隻為抵製日本人,這批文也早晚得下。秋翁,你說呢?”

  尹秋蟲搖頭晃腦道:“不錯不錯,商利之前國為先,商之道亦國之道也。”他幾杯落肚,談興大發,開始品評菜肴,一邊大嚼一邊道:“最早是徽菜,接著就要屬淮揚菜,海禁開後,廣東人來上海也多了,館子跟著起來。粵菜清淡,不像滬揚幫那麽油膩,我最愛大三元的瓦缽蠟味飯,鹹中微甜,甜裏帶鮮,鴨掌中嵌一片肥臘味,用雞鴨腸捆紮好,拿來下酒,真是絕了。”金玉成笑道:“其實紅棉的蟹黃翅羹和卷筒鱖魚也都好,就是太能敲人竹杠了。”尹秋蟲笑道:“敲也敲那種假吃客,真正會吃的,他不肯敲也不敢敲。”萬海川笑道:“說起廣東菜來,你們二位倒是比我還要行家。”尹秋蟲笑道:“別的我不敢自誇,老饕之名倒是不負。”金玉成笑道:“你們不知道,他還有一樁本事,什麽館子什麽名菜,怎麽做的,記得清清爽爽,難為他這麽好的記性。”

  阮秀兒哼一聲笑道:“價末好記性,吃過仔菜記得住,說過仔話記勿住。”尹秋蟲心道來了來了,也不去理她,阮秀兒又道:“應勿應末算啥仔,勿該撥倪空心湯圓吃。”尹秋蟲知道是為自己不肯在報上捧她的事,倒要看她肯不肯明說了,故意問道:“什麽事啊,我給你空心湯圓吃了?”阮秀兒斜眼一盼,笑道,“左請勿來,右請勿來,半個月末看勿到人影,教倪等煞。”尹秋蟲見她收回話頭,也笑道:“報館事忙,我也沒辦法啊。”阮秀兒笑道:“說的勿差,又有老相好,又有新相好,倪搭是墊空個,阿要爭啥?”

  尹秋蟲也有幾分酒意,忍不住駁道:“也不知道是誰拿誰墊空。”阮秀兒眼簾一垂,拉著尹秋蟲袖子道:“喲,阿是動氣哉。”尹秋蟲打個哈哈,“動啥氣嗄?”阮秀兒待要再說,這邊尹秋蟲已和金玉成豁起拳來,一時相幫拿著局票,來催阮秀兒轉局,阮秀兒先是不動,那相幫又說幾句,阮秀兒霍地站起,眼望著尹秋蟲,尹秋蟲隻作不知,但心中不能無感,卻又輸了,阮秀兒從他手上一把搶過杯來,一口倒在嘴裏,揚著頭徑自去了,尹秋蟲隻是嘿然不語。

  眾人都道:“看不出秋翁倒是薄情人。”尹秋蟲冷笑道:“我薄情?我自問對她也算情至意盡了,不過就為最近少捧了她幾句,就做出這番樣子來,這世上再沒個花錢買氣生的,從這往後撂開手,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曲百靈道:“倪私下講閑話,都說尹老爺搭秀兒好得非凡,讓人羨慕得來。故歇耐兩句話,倒寒仔人心哉。”金玉成笑道:“你不知道,他們吵一回好一回,越吵越要好麽?倒要你跟著操心,操心還不夠,還要跟著寒心。”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曲百靈紅了臉,伏著身子笑,半邊已偎在思瀾懷裏,思瀾不自覺地竟坐直了身子,曲百靈睨他一眼,也坐正了,思瀾暗自納罕,我這麽做豈不是十分不解風情麽,可剛才那一陣濃香襲來,卻是本能地躲閃,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麽緣故。再看曲百靈,卻見她也瞧過來,眉目間略有嗔意,思瀾有些不好意思,便從桌底拿著她的手一撚,曲百靈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話題已轉到古董收藏上,尹秋蟲是個中行家,正醉心古錢幣,什麽郭記麵牌、宣和元寶,思瀾也不大懂得,隻閑閑聽著,間或也跟人聊幾句,忽聽得孫守業三個字,心中一動,哪裏聽到過這個名字呢,一時卻想不起來了。

  這時金玉成轉過頭來問思瀾:“三馬路大新街西邊那塊地是你們家的吧。”思瀾道:“是啊,怎麽了?”金玉成道:“我一個朋友想租那塊地開個茶園。”思瀾道:“這種事一般都是周寒亭管的。”金玉成道:“我知道,我那個朋友已經找過他了,不過有些細節沒談妥,想你幫忙說幾句話。”思瀾心道周寒亭可未必買我的帳,但情麵上不便推卻,隻得笑著說好。魏占峰笑道:“不行叫你三哥說去,我就不信他這麽不給麵子。”思瀾心道:“金玉成要找思源自己找不好,何必通過我呢。”

  黃顯光笑著:“我怎麽聽不明白了,你家的產業,你倒做不了主。”思瀾笑道:“不管事,還想做主,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黃顯光道:“怎麽說你也是東家啊。”思瀾笑道:“人家隻認我老爹是東家。”黃顯光笑道:“那你也是少東家。思瀾,你別傻,你看看當初經潤三,也不用花什麽心思做什麽事業,黃楚九開新世界,他隻在家坐著,就有大把鈔票賺進來。你家的房地那麽多,說哪幾塊是你的也不為過。”思瀾笑道:“說這些還早,反正我現在手裏也不缺錢花。”黃顯光笑道:“這才是真的,主要是你不缺錢。像我們酒帳局帳一大攤,一時周轉不過來,就要鬧虧空。”

  思瀾聽他說酒帳局帳,忽然想起孫守業,原來是誌謙跟他提過的那欠帳的茶鋪老板的名字,便問道:“那個孫老板怎麽了?”魏占峰一怔:“沒頭沒尾的,哪個孫老板?”尹秋蟲道:“是不是問孫守業?”思瀾道:“就是他,我找他有些事,可是這些日子家裏店裏都不見人影。”尹秋蟲笑道:“這件事你問旁人再不知道,可巧遇見我了。你道他躲在哪兒,他這半個月一直住在四馬路一個野雞家裏。”

  魏占峰道:“可真是此間樂,不思蜀了。”尹秋蟲笑道:“這倒也不盡然,他是玩古董上了惡當,沒辦法隻好跑到那裏去躲債。那人收了他的錢,也就不做旁的生意了。”魏占峰笑道:“他這也算是大隱於市,想不到還是讓你給道破了,把債主引上門,豈不是倒黴透了。”尹秋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躲在那裏,手裏有錢也是塞狗洞,還不如還了帳的好。”

  喝完酒又玩了幾圈牌,思瀾回到旅館時,已微有醉意,迷迷糊糊中有人服侍自己喝了茶,擦了臉,他心裏明白是誌謙,便想告訴他孫守業的事,不過後來混沌沌就不知人事了,也不記得說過沒說過了。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拿起懷表一看,竟是十點多了,一時沒放好翻在地下,陽光漂著“一日思君十二時”七字,粼粼的不甚清楚,思瀾微怔了一下,心中忽想,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

  誌謙聽到聲響,便輕輕推門進來,替他拾起了表,問道:“四少爺,想吃點什麽?”思瀾嗯了聲道:“隨便叫兩個菜就是了,你今天怎麽沒出去?”誌謙笑道:“我上午把姓孫的欠帳要回來了,還出去什麽。多虧四少爺提點,否則我怎麽找得到他。”思瀾奇道:“這麽痛快就要回來了。”誌謙笑道:“隻要找到人,辦法總是有的。”喊茶房叫了飯菜來,跟思瀾一起吃了,又道:“既然沒什麽事了,四少爺,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思瀾隨口應了。

  下午思瀾又出去,到晚上才回來,一連幾天,卻似沒有要走的意思。這天跟金玉成見麵,又提起租地之事,思瀾不肯找周寒亭,便掛了個電話給方掌櫃,方掌櫃笑道:“你要是肯幫你父親,這麽點小事何必找我呢。”思瀾笑道:“行了行了,你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思瀾隻是盡心意,事成不成倒不在他考慮之列,誰知沒過幾天,金玉成給他送了五百塊來,說是他那朋友謝他的。思瀾本不肯要,金玉成卻執意要給,思瀾不願跟人撕來扯去的,隻得收下笑道:“這錢倒是好賺。”魏占峰一旁笑道:“錢這個東西,說難賺也難賺,說好賺也好賺,有的人就難如登天,也有人就易如反掌,一要看你肯不肯動腦筋,二要看你有沒有那個運氣。”思瀾笑道:“你這番話很有些哲學道理,等我記下來回去好好學習一下。”他手裏一寬裕,越發花得痛快,直到誌謙再三再四地催促,才肯啟程回家。

  思瀾回到南京後,先和誌謙到錢莊交割清楚,不多時何昂夫也來了,方掌櫃便將孫守業之事講給何昂夫聽,直說四少爺今時不同往日,大有長進雲雲,著實誇獎了他幾句,何昂夫心下也有幾分歡喜,不過嚴肅久了,一時轉圜不過來,慰勉聽上去也像申飭,好在思瀾已經麻木了,隻給他兩個耳朵罷了。好容易放行,回房換了衣服,一拉開門,就見他母親站在門外。

  三太太走進來,坐在椅上,皺眉道:“剛回來,急匆匆這又去哪兒?”見思瀾不答,又問:“見了你父親了,他說什麽?”思瀾道:“能說什麽,還不是那套話,背也背出來了。”三太太道:“說得倒容易,那你背給我聽聽。”思瀾笑道:“媽,你看這是我在上海給你買的玉觀音,你喜不喜歡?”三太太笑啐道:“你少跟我嘻皮笑臉的。我已經跟你父親說了,把你的婚事早些辦了,省得你整日價跟個沒籠頭的野馬似的。”思瀾不耐煩起來,“我先出去一趟,晚上回來再說好不好?”幾步奔到門口,三太太站起來,氣得急嚷:“回來,你給我回來。”卻見思瀾已去得遠了。

  思瀾來到蘊蘅屋外,敲了兩下窗子,故意藏起來,等到有人出來,猛地跳起大聲怪叫,那人啊了一聲,瞪大雙眼,拊著胸口道:“天啊,嚇死我了。”卻是如意,思瀾奇道:“你今天怎麽這麽空,跑到這兒來了。”如意笑道:“真是笑話,隻許你來,不許我來麽。你幾時回來的?”思瀾笑道:“不告訴你。”聽得杜鵑揚聲問道:“誰啊?”思瀾笑道:“你說是誰。”走了進去,卻見一屋子女孩子,桌上散著牙牌撲克,地上滿是瓜子皮。

  思瀾笑道:“蘊蘅哪去了,讓你們這麽糟蹋她屋子。”杜鵑笑道:“三小姐去杭州舅老爺家了,迎春姐跟她一起去了,現在這屋子裏我最大。”思瀾一怔,“什麽時候去的?“杜鵑道:“也沒幾天。”思瀾又問:“就她們倆麽?”杜鵑道:“二少爺陪著去的。”

  思瀾嗯了一聲,忽覺得手中一緊,原來是身後的如意把他拎著手袋搶過過去,向桌上一倒,散開來盡是香水粉鏡等物。思瀾笑道:“你們這幫壞東西,快給我裝回去。”這些女孩子誰也不理他,圍過來你拿我看,嘻嘻哈哈一搶而光。思瀾笑道:“好姐姐們,好歹給我留一樣。”

  胭脂笑道:“這是女孩子用的東西,你還要留給誰,說得清楚明白,我這份就不要了。”彩屏笑道:“你自然不要,有你的榮哥另買好的去。”胭脂紅了臉,跳起來去扭彩屏。如意笑道:“我知道他要留給誰,你們想想誰還沒有呢。”小婧笑道:“沒有的可多了。”如意笑道:“這屋子外的當然多了,這屋子內的呢。”小婧看向杜鵑,“她可是最先拿的。”如意笑道:“你可真夠笨的,那除了--”思瀾不想她再說下去,急忙打斷,笑道:“算我怕了你們了,罷了罷了,我不要了,都給你們還不成麽。”

  如意見他服軟,也就不為已甚,笑道:“我要走了,一會兒太太要找我了。”這時已近四點,眾人說笑幾句,也都陸續散了。思瀾便問杜鵑:“怎麽忽然想起來去杭州了呢?”杜鵑道:“是表小姐來信,說她明年要出閣,隻怕今後跟小姐見麵便不大容易了,所以太太就讓二少爺陪三小姐去杭州玩玩。”何太太兩兄兩妹一弟,杜鵑所說的這位表小姐是她二哥的小女兒錦玉。

  思瀾聽了不語,杜鵑將手中的香水打開,嗅了一嗅,嗔道:“真是的,我的粉鏡都被她們搶走了。”思瀾似乎沒聽見,隻望著窗外搖搖曳曳的樹影出神。


第 23 章


  何太太當初勸思涯回家,一來是怕他留在北京惹事,二來是希望回家後他們父子間有所轉圜,思涯也不是不明白母親的意思,隻是有些事卻是不能讓步的,因此談一回僵一回,何太太正憂心忡忡的時候,恰巧錦玉有信來,何太太便叫思涯陪妹妹同去杭州,也免得留在家裏惹他父親生氣。

  那天一早,迎春服待蘊蘅洗臉梳頭,吃過早飯,杜鵑斟了茶來,蘊蘅漱著口,忽道:“別忘了多拿兩把扇子,這天熱得很。”迎春正在檢視兩人衣物,聽了這話,便向幾案上取扇子,窗前丁香花開得正盛,

  盈白鋪紫,幽幽漫著香氣,迎春伸手掬住一串,低下頭去,再抬頭時,卻見思涯向這邊走過來,迎春手一顫,那一串丁香從掌心飄墜下來。

  蘊蘅見她發怔,問道:“怎麽了?”迎春道:“二少爺來了。”蘊蘅笑道:“二哥總是這麽早。”開了門迎上去,兄妹兩個說笑著一同走進來,迎春跟思涯打了聲招呼,轉身將幾把折扇攏齊放妥,又低聲囑咐杜鵑幾句,杜鵑笑道:“你的記性也不好了,這些話不是昨天都說過了麽。”迎春一怔,笑道:“是麽,我忘了。”

  這時已近七點,因趕的是早車,也不便再耽擱,出門雇了車到下關車站,依舊是思涯提箱子,迎春隻默默地跟在後麵,一路走到頭等包房裏。蘊蘅迎春坐一邊,思涯坐在她們對麵,這時旅客陸陸續續地上車,一位老者坐到了思涯旁邊,思涯幫他把行李放好,那老者笑著道了聲謝。

  一時火車開了,彼此敘起話來,那老者問思涯去哪去,思涯道:“我們去杭州。”那老者笑道:“這個季節的西湖的風景還不錯,隻是有點熱了。”蘊蘅笑道:“那就把荷葉都摘下來,頂在頭上當個遮陽蓋。”那老者笑道:“這位小姐,倒是很瀟灑。”思涯問:“老先生是去哪裏?”那老者笑道:“我是到蘇州訪個朋友,還要去上海一趟。”蘊蘅嗬地一笑:“上海,思瀾現在還在上海呢,不如我們也在那兒下車,先去看看他再說。”思涯道:“也許他現在正往回趕呢。”蘊蘅笑道:“怎麽可能,那麽多好玩的地方,你當他不玩個痛快,就肯回來麽。”

  火車由南京到鎮江,人慢慢擁擠,又過了幾站人更多,包廂裏沒有坐位,人都坐在箱子上。蘊蘅也不再說話,取了本書來看,一時不耐煩,伏在桌上,拿著筆胡亂劃兩下。到了蘇州站,那老者下車,蘊蘅說氣悶,說要下車走一會兒,也不要迎春陪著,思涯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吧。”蘊蘅低聲道:“你看人這麽亂,迎春一個人顧不過來,別再把行李丟了。我透透氣就上來。”思涯一想也是,就由著她了。

  蘊蘅下了車,迎春和思涯對麵坐著,更沒話說,左右都是陌生人,迎春低著頭,順手翻著蘊蘅剛才看的那本書,忽然一怔,叫了一聲二少爺。思涯見她神色有異,便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書後扉頁上寫了一行字是:“妹於蘇遇友,小聚即回,明日舅家會合,兄勿念。”

  思涯吃了一驚,急忙擠過人群,下車去找蘊蘅,卻哪裏還有她的蹤影。這時火車鈴響,想起迎春和行李還在車上,匆匆往回奔,卻見迎春細細的手臂拖著兩隻笨重的箱子,已經下了車,望著他低聲道:“我想,總不能丟下三小姐,就去杭州的。”思涯接過箱子,歎口氣道:“你說的對。”

  思涯先同迎春去了旅館把行李放好,這家旅館何家也有股份的,他們兄妹來蘇州常住這裏,蘊蘅若要回頭尋他們,自然會想到這個地方。思涯囑咐了聽差幾句,便同迎春去找蘊蘅。想來她既是遇到了朋友,少不得要去一些有名的園林逛逛,雖然這樣找起來太過茫然無緒,也總勝於枯等。

  夏日的太陽熱辣辣地在頭頂上烤著,烤得人心分外焦灼,思涯拭了試汗水,回頭望了眼喘籲籲跟在身後的迎春,心有不忍,便道:“迎春,累了吧,你先回去吧。”迎春搖頭道:“沒事,二少爺,我不累。”兩人走走停停,從虎丘到拙政園再到滄浪亭,時已近午,思涯怕迎春支撐不住,便道:“那咱們去那邊兒歇會兒再走。”迎春點頭稱是。那是一處相連的亭軒,軒後臨著荷池,荷葉田田,荷花亭亭,兩人坐在裏麵憑欄望去,頓覺暑氣為之一消。

  迎春回過頭來,見右側軒中有人擺了個書畫攤,心中一動,便起身走了過去,那人留一把長須,也看不出多大年紀,正在畫一幅寫意花鳥,隨口問:“小姑娘,要賣畫嗎?”這時思涯也走過來,順手翻看著書案旁放著一疊畫稿,迎春留心印章,一時卻未看出什麽,隻見思涯從那疊稿中抽出一張荷花的畫來,問道:“這一幅也是先生你畫的嗎?”那人瞅了一眼,道:“不是,是人家畫好的,央我替他裱的。”

  思涯又道:“是不是一位年輕小姐?”那人笑道:“是一對年輕人,也就半個鍾頭前,兩個人在這裏合畫的這幅畫。”打量了思涯一眼,自言自語道:“這兩年,浪漫的女子倒是越來越多了。”思涯心中一凜,迎春低聲問:“是三小姐嗎?”思涯道:“荷梗用焦墨,荷葉用濕筆,說不定真的是她。”

  迎春細看那幅寫意荷花,一朵含苞一朵盛放,葉也輕逸,花也豐盈,迎春這幾年少見蘊蘅動畫筆,想不到她也肯取這樣濃豔之風,又說是同誰合畫,越發令人想像不出了。卻聽思涯問道:“他們說了什麽時候來取嗎?”那人懶懶地道:“如果下午不來,就是明天,明天不來,後天也說不準。”畫完最後一筆,向兩人笑道:“二位,我要回去吃飯了。”思涯撿了一張山水,一張梅花的買了,那人大樂,笑道:“他們說了下午來取畫,先生你也來吧。”說著收起畫稿,哼著戲,搖搖晃晃地走了。

  思涯心想,他口中那個女孩子真的會是蘊蘅嗎,他又是跟什麽人在一起?迎春卻不無所覺,一封空白的信,一個清孤的背影,種種聯想,終無實據,她怎麽好跟人說,即便是平易如思涯,這種事也是無法說且無從說的。

  迎春猜想不錯,和蘊蘅在一起的人正是謝燦飛,原來蘊蘅從北京回來之前,曾托古寶齋轉了一封信給謝燦飛,謝燦飛打開一看,卻是一張空白的信箋,略一思索,也就明白,這是要他給她寫信。隔了兩個月,蘊蘅收到了謝燦飛的第一封信。

  謝燦飛的文字無疑是好的,蘊蘅喜歡把他寫的信和雜誌上他的文章的對照著看,有時恍恍然不能相信出自一人之手,有時卻又矜矜然好不得意。當然談時事論文章的時候,也相互辯駁各不肯讓,蘊蘅沒有謝燦飛腹笥寬,往往說不過他,但看著這樣的信,卻覺得好氣複好笑。

  這次是蘊蘅在信中偶然提及自己要去杭州,謝燦飛就很堅持地說要來看她,兩人約在蘇州站,在熙熙攘攘的旅人中,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謝燦飛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竹布長衫,洗的有些泛白了,不過顯得很幹淨,蘊蘅想起去年冬天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一時間倒迷惑了,明明紙上已經那麽熟悉了的一個人,現在真正見了麵,卻又陌生起來了,不過眼下不是發呆的時候,她隻說:“快走吧,一會兒我二哥找來了。”

  後來蘊蘅想起這一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也不明白當年自己為什麽會有那麽大膽子,撇下二哥和迎春,單獨去見一個仍稱得上陌生的男人,或許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淬石,那個能畫出草枯鷹眼疾的人,那個能寫一手犀利文章的人。

  接下來蘊蘅就陪著謝燦飛沿途寫生,在滄浪亭荷池邊,一時興起,就跟他合畫了一幅荷花,蘊蘅覺得自己畫得不好,奪手要撕,謝燦飛搶了過來交給隔壁擺畫攤的那人裝裱,蘊蘅笑道:“大畫家,卻要留下這幅拙作來現世。”謝燦飛笑道:“我怎麽覺得是幅佳作。”蘊蘅笑道:“不害臊啊。”謝燦飛道:“我回頭再刻一枚章,來配這幅畫。”蘊蘅問道:“刻什麽?”謝燦飛卻不回答。

  蘊蘅嘁了一聲,也不再問,翻著謝燦飛的那些稿子,這張好,那張不好,這裏墨也有淡,那裏色有些濃,胡亂評一陣,又問:“你這幾天住哪家旅社?”謝燦飛道:“我這個窮光蛋,還住什麽旅社,一個朋友在城西楓橋鎮有處房子,他出門了,我暫時住那裏。”蘊蘅笑道:“楓橋鎮,寒山寺不在那兒嗎,我跟你過去看看。 ”

  兩人先到寒山寺,看過了文征明唐寅的碑文殘片,繞到寺後,穿過一片瘦竹林子,石子路盡頭,是一個很大的菜園,幾間瓦屋,掩映在薔薇架後,蘊蘅笑道:“ 你的朋友倒是很用享受。”謝燦飛問道:“你真覺得這裏好嗎?好在哪裏?”蘊蘅笑道:“好在哪裏啊,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謝燦飛也笑起來,兩人走進屋去,中間廳中放了兩排書架,一張大書案,謝燦飛把東西放在書案上,笑問:“你想吃點什麽?”蘊蘅道:“你廚房裏有什麽?” 繞到後麵廚房,見泥灶上仰著一口空鍋,旁邊堆了兩捆幹柴,案板上放了幾隻瓶瓶罐罐,還有點油底子和幾撮鹽,謝燦飛上前一步,往米缸一張,笑道:“這頓總是夠的。”

  蘊蘅問:“那菜呢?”謝燦飛向外一指,“外麵不是現成的。”蘊蘅笑道:“我還要喝酒,別告訴我你這裏沒有。”謝燦飛打開碗櫃,拿出一隻壇子晃了晃,笑道:“就剩了這點兒糯米酒了。”蘊蘅笑道:“也罷,聊勝於無。”

  兩人又到菜園裏,謝燦飛來到扁豆架旁,一邊摘一邊叫蘊蘅,“來幫忙一起摘啊。”蘊蘅見他扯著衣襟接扁豆,便取了筐來,笑道:“真笨,就不會拿個筐啊。 ”謝燦飛將衣襟一扯,扁豆辟裏啪啪傾進筐裏,“你喜歡怎麽吃?”蘊蘅笑道:“還是說你會怎麽做吧。”謝燦飛笑道:“那就拿油炒一炒吧。”蘊蘅笑道:“好,就拿油炒。”

  謝燦飛又接了一衣襟扁豆,抖落到筐裏,或許是身子傾得角度大了一些,竟然不小心碰到了蘊蘅的臉頰,兩人多少都有些尷尬,謝燦飛紅著臉轉過頭繼續摘豆子,心裏緊張,手也發顫,連摘兩個都掉在地上了,蘊蘅噗哧一笑,擲下筐,忽然雙手向前一伸攬住謝燦飛,謝燦飛一驚,滿懷的豆子都滾落在灰土裏,蘊蘅看著他那副無措的樣子,越發大笑起來,謝燦飛皺著眉,一臉無奈地笑,“你真是——”

  回到廚房,謝燦飛燒火,蘊蘅往鍋中添水做飯,謝燦飛急道:“你等一會兒,還是我來吧。”他從灶下鑽出來,一臉的灰,滿頭的汗,蘊蘅拿手絹給他擦了擦額頭,笑道:“我算是嬌氣吧,也不至於連個飯也不會做吧。”

  兩人過家家似的,到吃飯時居然也弄了幾個菜,一碟炒扁豆,一碟拌黃瓜,一碟臘肉,還有一碗芥菜湯。蘊蘅是吃慣珍饈的人,可是再精致的菜肴,也不及這頓飯吃起來有滋味,糯米酒入口甜香,真讓人有幾分醉意了。

  蘊蘅借著酒意問:“你為什麽非要來看我不可?”謝燦飛低聲道:“因為你一次寫信說,快記不住我長的樣子了。”蘊蘅望著他,笑道:“是啊,你要是再不來,真要忘了。”謝燦飛問道:“那現在呢?”蘊蘅抬頭,笑吟吟地望著他,慢慢地伸出手出摸他的眉毛,他的臉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的臉頰很燙,灼灼地燒著她的手心,她猛地抽回手,卻被他按住了。

  謝燦飛深深望定她,“如果我去法國,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蘊蘅一驚,“你要去留學嗎?”謝燦飛將杯裏的殘酒一飲而盡,道:“嗯,總是要去的,不過眼下還差一些手續。”

  蘊蘅知道,以謝燦飛的經濟狀況,要出去隻能以官費生資格,可是既便是官費生,謝燦飛無門無路,隻怕也沒那麽容易。但看他的樣子,倒是誌在必得。至於蘊蘅自己,她固然不甘心聽從家裏擺布嫁人,但若真要她拋下一切,跟著謝燦飛遠走高飛,卻是想也沒想過的事情。蘊蘅所設想的未來是以她個人為中心的,她的學業與事業。將希望都綁在一個未知的男人身上,隨著他浮沉榮辱,豈是她何蘊蘅所為。

  蘊蘅用筷子在碗子一下下劃著,猶疑道:“既然還沒有定下來,現在談這些不是太早了麽。”謝燦飛哈哈大笑,“說的對,是我犯糊塗。”蘊蘅見他神情略有狂態,心中難過,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兩人把碗筷撿到廚房,謝燦飛洗碗,蘊蘅在一旁看著,問道:“你這幾天都吃這個嗎?”謝燦飛道:“差不吧,昨天晚上吃的是煮北瓜,昨天中午就是兩個饅頭。”蘊蘅笑道:“你倒是好養活。”謝燦飛道:“當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嘛。”

  蘊蘅不語,半晌道:“你以為我是怕吃苦嗎?”謝燦飛望定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吃苦。”蘊蘅狠狠地盯著他,轉身便走,謝燦飛幾步追上來想拉住她,蘊蘅反手打過去,用力一扭,謝燦飛哎喲一聲,蘊蘅啐一口,罵道:“裝像。”謝燦飛笑道:“什麽裝像,不信你看看都青了。” 蘊蘅道:“你捋起來我看看。”伸手去拉謝燦飛衣袖,謝燦飛臉上一紅,不停地往後躲,笑道:“你幹什麽呀,不用看了,真不用看了。”

  兩人笑了一陣,蘊蘅歎了口氣道:“我們就這樣不好麽,何必要想那麽遠的事。”謝燦飛閉了閉眼道:“好,咱們就做一輩子的知已,通一輩子的信,到老的時候,把所有的信集成一本書,埋在地底下,到最後讓它們跟我的骨頭一起化了。”蘊蘅忍了忍淚,笑道:“你說這話,倒像是賈寶玉,等我們死了,一起化灰化煙。這不是癡,倒是傻了。”謝燦飛也笑,“那要怎麽說?”蘊蘅搖頭道:“我不知道。”她仰著頭走回客廳,這樣噙著淚,不讓它流下來。

  蘊蘅坐在書案前,翻著雜誌來看,謝燦飛倒了兩杯茶,騰騰的茶氛氤氳著彼此的神情,他心裏繞來繞去地想,就這樣了,就這樣了麽?這樣也好,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想愛情的。心一邊絞絞地痛,一邊跟她臧否文章,看她盈盈的笑。

  不知過了多久,謝燦飛看看窗外,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蘊蘅打了個嗬欠,走到窗前,“好像下雨了,過一會兒再走吧。”謝燦飛站起身來,“過一會兒天黑了不好走。”蘊蘅四麵一顧,笑道:“你這裏好多間屋子啊,不如——。”謝燦飛打斷:“不行。”蘊蘅笑笑,打開窗子,伸手接著雨滴,笑道:“真是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謝燦飛皺著眉,“我是為你好。”蘊蘅怔怔地望著他,歎一口氣道:“我明白,走吧。”

  下著大雨,也難雇到車,好在屋後有輛三輪,大概是工友進城賣菜用的,這時也說不得了,謝燦飛將舊衣服墊在車裏,扶蘊蘅坐進去,他自己穿著雨衣,拉著車往城裏奔。仿佛又回到最初,她永遠是坐車人,他永遠是拉車人,既便拉到世界盡頭,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第 24 章


  蘊蘅剛踏進華興旅社的門口,就見一個身影急急迎上,喚道:“三小姐,你回來了。”蘊蘅不知怎地,見了迎春,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四下裏望了望,問道:“ 我二哥呢?”迎春道:“他去滄浪亭等你了,我這就去找他回來。”聽蘊蘅低喲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地說什麽畫忘取了,然後又道:“你們也真本事,那裏也找得到。”

  這時候迎春已提燈攜傘向門外走去,蘊蘅喊道:“這丫頭,你急什麽,我跟你一起去。”迎春看了看蘊蘅,又看了看她身後的謝燦飛,說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一會兒就回來。”蘊蘅再想喚時,她的人影已隱沒在雨霧之中。

  來到滄浪亭,賞荷軒裏不見思涯的影子,迎春有些惶然。四周的黑墨一樣侵過來,雨打荷葉的聲音辟辟啪啪亂弦似的。階沿上滿滿地汪著水,迎春雙腳冰冷冷浸在其中,一股涼意直透到心裏去。她打了個寒噤,暗想或許他已經回去了,兩人走岔了路,或許他在什麽地方暫時避雨,等雨小了再回去也未可知,迎春對著雨簾發了一會兒怔,慢慢下了台階,尋來路走回去。

  轉到街頭的時候,雨勢漸小,黃色的街燈倒映在水波裏,像是暗夜裏的星子,車輪碾過的時候,晶光四射,幾簇飛濺過來,迎春側著身子向後閃避,轉眸間看到一個人影,她喊了一聲二少爺,便匆匆追了過去,隻追了幾步,腳下便絆倒了,燈籠掉在水裏,浮浮沉沉,那抹亮一點點暗了下去。

  思涯這時已聞聲回步,走過來扶起她,溫言問,“怎麽樣,摔到哪裏了?”迎春搖頭說沒事,抬眼望他。雨傘撐在兩人頭頂,雨還在下,隻是不再急驟,淅淅瀝瀝輕輕綿綿,水珠順著傘沿迸幾滴在臉頰上,涼涼潤潤的。

  迎春告訴他:“三小姐回來了。”思涯籲一口氣,“總算回來了。”望了望她,又問:“天這麽黑,她怎麽讓你一個人出來。”迎春道:“是我要自己出來的,別人不知道地方,怕找不到。”可笑的是,她知道地方,一樣沒有找到人。思涯解釋說:“我等不到蘊蘅,雨又越下越大,就到明道堂裏躲了會兒雨。”迎春嗯了一聲。

  這時有一輛空的黃包車經過,思涯道:“你先坐著回去吧,我再叫一輛。”迎春道:“你先坐吧,我走回去一樣。”兩人說話間,那車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兩人對望一眼,思涯笑道:“來不及了。那就走回去吧,反正雨也小了。”迎春點頭,思涯覺得這個女孩子實在安靜,在愛說笑的蘊蘅身邊,安靜得就像一抹影子,他驀地想起一事,又問:“蘊蘅是自己回來的嗎?”迎春一怔,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也不知道謝燦飛此刻走了沒有。思涯看了她的神情,若有所覺,輕輕歎了口氣,不再追問。

  謝燦飛沒有走,思涯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房間裏等他。思涯自然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男人原來是淬石,他的文章是他介紹給蘊蘅看的,他的畫堂而皇之地掛在家裏,自己竟然從來未曾注意過。謝燦飛也是剛剛才知道蘊蘅的二哥是何思涯,雖然彼此欣賞,可是君子之交如水,他又素來孤介,說來連朋友也稱不上。何況此時此刻,情形尷尬,隻得勉強稱呼一聲思涯兄。

  思涯淡淡道:“謝先生,有什麽指教?”謝燦飛頓時紅了臉,他隻是覺得自己應該見思涯一麵,把蘊蘅親自交到他手上,才算有始有終,可無論怎樣,終究是自己理虧,思涯沒有厲聲責問,已經算是客氣的了。蘊蘅上前拉了拉思涯的袖子,叫一聲:“二哥。”思涯望向蘊蘅,皺眉道:“你也太任性了。”蘊蘅不語,瞟一眼站在旁邊滿褲角泥漿的迎春,便道:“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快去換了吧。”迎春把茶擺好,就應聲出去,順手掩上了門。

  迎春回房洗澡換了衣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又想蘊蘅他們在荷花池邊同畫一幅畫,該是多麽旖旎的一種情景。恍惚間還是在南京的舊書齋裏,也有這樣一個人在教她寫字,半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起,如何收,隸書中摻以楷法,是那樣流暢生動神采巧麗。她側頭問身畔的人,這不是夢吧。他隻是笑,也不回答,她再去看那張紙,字跡卻模糊了,一陣風就把它輕飄飄吹起來,她本能地去抓,一腳踏空,跌落到池塘裏,全身濕嗒嗒的難受,不自禁打了個冷顫,便醒過來了。

  迎春裹著被子,仍覺得身上有瑟瑟的寒意,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壺,隻剩半壺冷茶,便穿了衣服出來,打算跟茶房要點熱水。卻見走廊的搖椅上,坐著一個人憑欄出神。這間旅社臨水而建,此刻窗戶四開,水麵涼風襲人,迎春猶豫半刻,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把他近前的那兩扇窗關上了。

  思涯聽到聲響,望了一眼迎春,“你還沒睡?”迎春這才發現,他手指間挾了一隻煙,周圍幾縷煙氛浮繞著,神色迷離。她從不曉得二少爺也是抽煙的,其實她又曉得他什麽呢。迎春想了想問:“那位先生走了?”思涯點頭,迎春又道:“三小姐也睡了吧。”思涯不答,卻緩緩道:“迎春,你很懂得看印章啊。”迎春心頭一震,又聽他續道:“剛才蘊蘅跟我說,她和那個人隻是文字之交,你信嗎?”

  迎春用手撚著衣襟,低聲道:“我不知道。”思涯也不看她,隻重複道:“你不知道啊?”迎春靜靜地道:“三小姐不想我知道的,我還是不知道的好。”思涯笑了,看了她一眼,點頭道:“正所謂難得糊塗,迎春,我不如你。”迎春臉色微變,退了一步。思涯見她這副樣子,心腸驀地一軟,其實本不關這個女孩子什麽事,她若是那種撲風捉影亂傳是非的人,他反而該替蘊蘅擔心了。

  迎春將衣襟攥得更緊,低聲道:“二少爺,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他回答,徑自走了。回到房裏,隻覺手足發虛,雙頰火燙,拿起茶壺對著嘴咕嘟嘟喝了幾大口,依舊是涼茶,涼心涼肺,她爬到床上,用被子裏裏外外把自己卷住,接著連人帶被撲簌簌地抖了起來。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就覺得頭昏眼澀,知道自己是著了涼了,不過還是強打精神,跟著他們兄妹坐車去杭州。到了李家,實在堅持不住了,蘊蘅道:“不用說,肯定是因為昨晚淋了雨。”

  迎春吃了兩片阿司匹林,就在後麵的一間廂房裏休息。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就覺得肚子餓了,看看窗外的日影,已是過了吃飯時間,便是沒過,也不便跟人家一同吃,生病本就是一件討厭的事,更何況是在客中。

  迎春又蜷著躺了一會兒,忽聽得外麵有人說話,忙下地推開窗子,果然有兩個年輕婢女從這裏經過,忙道:“姐姐,知道我們三小姐現在在哪兒嗎?”那婢女一怔:“你是誰啊?”另一婢女哦了一聲,“你是表小姐帶來的,我替你去喊扣兒吧。”扣兒是錦玉的貼身丫環,迎春也是認識的,連忙道謝。沒過多久,就見扣兒來了,手裏還捧著食盒,迎春忙起身相迎,扣兒笑道:“其實我剛才就來過了,你還沒醒,現在覺得怎麽樣?”

  迎春道:“好多了,真麻煩你。”扣兒擺好碗碟,笑道:“這有什麽麻煩的。比方說我去你們那兒病了,你還能不管我嗎?”迎春捧著粥碗笑笑,扣兒又道:“你快趁熱吃吧。話說回來,表少爺真是細心,怕我們把你忘了,還特意叮囑了一回呢。”

  迎春筷著微頓,心頭不知是喜是愁,穩了穩神道:“聽說婚期訂在十月,你也要跟著過去吧。”扣兒道:“鎖兒是一定跟過去的,我倒不一定。”迎春道:“是了,你父母兄弟都在這邊。”扣兒低頭一笑,“倒不是因為這個。”迎春一怔,隨即有悟,笑道:“我竟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扣兒抿嘴笑道:“你也見過的,就是常跟在大少爺跟前的那個。”覷著迎春笑問:“你呢,有沒有?”迎春搖頭,扣兒笑道:“我什麽都跟你說了,你可不能瞞我。”迎春道:“真是沒有。” 扣兒又道:“我記得咱們倆個同歲,你還大幾個月呢。這一年兩年過得也快,可別耽誤了。”

  迎春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忙亂以他語,問李家其他人的近況,扣兒從錦陽錦雲一直說到小霞小巧,迎春聽了,不由感喟:“原來小巧也嫁了。”扣兒歎道:“可不是,打小認識的都散了,再過幾年,還剩下誰呢。”迎春聽了她這句話,心下更覺得悵然,緩緩道:“這些總是由不得我們的。”

  扣兒道:“我看我媽一輩子累成那樣,有時候真不想嫁人。他眼前看倒沒什麽,誰知道以後呢,都說男人一成親就變。”迎春若有所失,想了想道:“你現在這樣好,不該愁這個。”喝完了粥,把碗碟收拾在食盒裏,扣兒攔她道:“我來就好了,你還是休息吧。”迎春道:“睡了這麽長時間了,也想出去散散。”扣兒道:“你也好久沒來了,我帶你四處看看。”

  迎春隨著扣兒出了房門,沿著回廊向右走,穿過月洞門進了花園,這園子原是一位前清尚書的祖業,李家買入後,延請名師擴而重修,又在各處亭軒新鐫了題匾楹聯。園中山石參差,藤蘿掩映,隱顯之間,匠心獨運。迎春幼時雖然來到一次,但那時懵懂無知,這次再看,已能領略其中一二分妙處。扣兒帶著她在裏麵逛了一遍,也沒遇到蘊蘅他們,便道:“咱們去湖邊吧,剛才五小姐說要釣魚呢。”

  迎春跟著她穿過一片鬆林,來到湖濱。蘊蘅等人正在解纜登船,看見二人,便招手讓她們過來。兩人走近,見船裏坐著蘊蘅錦玉錦元和兩個丫環堪堪已滿。錦玉向旁一指道,“你們坐那隻吧。”扣兒搭著迎春的手踏上船板,船身微搖,迎春的身子也隨著晃了兩晃,聽見旁邊有人道:“當心一點。”迎春並不看他,隨扣兒坐在船尾,看著扣兒把槳劃船。那亮白白的水波被木槳分開,翻翻滾滾流過去了。

  船中央放著小桌,桌上置著一柄青花小瓷壺和兩隻酒杯,另有鬆子糖核桃榚鹵菜花生等幾樣佐酒之物,錦陽邊飲邊道:“我看著法科那個幾個官僚就來氣。還是你們文科好。那個飽無堂和群言堂我也去過幾次,這些人真是能辯。對了,我聽人說,許長朋他們新辦了本期刊,找你參加,你沒同意。”思涯道:“現在我們自己社裏的人手還不夠,哪有多餘的時間。再說我和他們的看法也不盡相同。”錦陽笑道:“我明白了,你還是對思想學術方麵感興趣,不讚成這種狹義國家觀。”

  接著談到校內師生,思涯不大臧否人物,錦陽卻在飲啖之餘,逐個評論哪個筆鋒淩厲,好作驚人之語。哪個雖有小聰明,卻失之淺薄,還有哪個主張白話卻是滿口文言。說話間,圓拱橋已經在後麵了,這時華燈初上,四周的石橋水閣朦朦暈著光。迎春對扣兒道:“我來劃一會兒吧。”扣兒笑道:“你行嗎?”迎春笑道:“ 我在家裏常劃的。”

  迎春接過木槳慢慢劃著,轉過一個小彎,水麵漸窄,又過一段急流,眼前豁然開朗,錦陽道:“你們兩個也來吃點東西,這會兒不用搖也成。”扣兒伸手去撿核桃榚,可是她剛一移動,船身便向右側去,水花濺上來,扣兒哎喲一聲,核桃榚沒拿住,一塊掉在船板上,一塊直接掉到水裏去了。思涯道:“你別動了,我遞給你們。”說著端起碟子遞過去,迎春見扣兒正低著頭檢視著被淋濕的衣襟,隻好抬手去接,眼光和思涯一觸,便即別開。

  晚上他們表兄妹到遏雲小築飲酒聊天,迎春頭上還有微熱,早早就回房睡了,隔天也沒有跟著遊西湖。他們第一天走的孤山蘇小墳嶽王墓這幾處,次日是靈隱寺飛來峰,到第三上,迎春病好得差不多,便給扣兒拉著一道去了。

  離了湖心亭阮公墩,乘船到了小瀛洲,走在九曲橋上,十歲的錦元望著亭匾念道:“開網亭,為什麽叫開網亭?”錦陽道:“這地方原來是個放生池,開網亭就是叫人網開一麵的意思。”蘊蘅笑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們來西湖玩,你怎麽不盡地主之宜,給沿途詳細講解一下,還要等人問。”錦陽笑道:“你博古通今無書不讀,哪裏還用著我講解。我要是在你麵前誇誇其談,不成了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了嗎?”蘊蘅笑道:“昨天我還在想,李錦陽念了北大預科以後,倒是出息了不少,誰知道這會兒就原形畢露了。”

  錦玉笑道:“真服了你們兩個,一見麵就抬杠,看看錦元都笑話你們呢。”蘊蘅回頭一看,果見錦元躲在扣兒身後對她做鬼臉,便上前去扭錦元的臉蛋,錦元繞到錦玉身後,幾人嘻嘻哈哈鬧個不停。又走一段路,蘊蘅發現手絹沒了,迎春便回頭去替她找,果然是剛才瘋鬧的時候掉到地上了。

  迎春拾起手絹,抬頭見思涯站在右側的朱紅欄杆旁,而蘊蘅他們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思涯走近一步,輕聲問:“迎春,你生我氣了嗎?”迎春微驚,訝然道:“二少爺,你說什麽?”思涯微笑道:“你這幾天都沒跟我說話,想必是我得罪你了。”迎春想起他說難得湖塗時那種嘲諷的神情,心中一澀。她生氣了麽,是的,不生氣為什麽三天不同他講話,而他竟然會感覺到。他現在給她機會反擊,她應該說,我一個丫頭,得罪我算什麽,或者說,二少爺,你這麽講,不是折煞我了麽。可她卻磕磕巴巴地說謊,“沒,沒有的事。”思涯歉然道:“那天的話,是我欠考慮,你別怪我好嗎?”她舌頭還是打結:“我,我都忘了。”然後思涯就笑了。

  迎春這時不記得要追趕蘊蘅,兩人自然就落在後麵了。思涯指點著湖外山峰,告訴她這是什麽地方,那處有什麽典故。眼前情景正是迎春所盼,但真的如此,她又情怯,微微悵惘,淡淡悲傷,歡喜也是有的,夾在其中,依稀可辨。

  過了亭亭亭閑放台,聖祖禦題碑亭,曲橋盡頭便是我心相印亭,蘊蘅他們走累了,都在亭中小憩。錦玉站在亭外向思涯招了招手,仰頭去看亭匾,蘊蘅笑道:“ 你看什麽,覺得我們陪著你坐著,辜負這幾個字是不是?”錦玉笑道:“我看你皮又緊了。”跑進來嗬她癢,蘊蘅一邊躲一邊笑:“你以為這幾個字是什麽意思,這是禪語‘不必言說,彼此意會’,你想到哪裏去了。”

  錦陽笑道:“如果不是兩心相應,這不必言說,彼此意會又從何說起呢。後人雖然曲解,但這個曲解倒是十分浪漫的。”蘊蘅笑道:“我倒覺得這禪中意與男女情,本就有相通之處?”錦玉問道:“哪裏相通?”蘊蘅笑道:“情即是空,色也是空,你若要詳參,便把出嫁兩字的那個女字旁去掉吧。”錦玉啐一口道:“這妮子真是越說越瘋。”

  迎春手指在亭柱上無意識地劃著這幾個字,可是此心如熾,卻與誰相印?


第 25 章


  蘊蘅回家就聽說四太太病了,這天下午無事,便約了蘊萍一道來探病。眠雲在屋裏看見她們,起身迎了出來。蘊蘅低聲問道:“四娘怎麽樣?”眠雲道:“今天還好,中午吃了半碗粥,才睡下了。你們想喝點什麽茶?”蘊萍道:“你別忙了,我們坐會兒就該走了。”眠雲道:“急什麽,前兩天老爺叫人送來兩罐雲峰竹茶,你們嚐嚐,還不壞。”說著取過一套成化窯的青花茶具,沏篩起來。

  蘊蘅見那茶水碧而透,茶香清且幽,果然上品,便含笑道:“咱們家要說在這上麵的講究,四娘要算頭一個,我和大姐都不及她。”蘊萍笑道:“四娘比不得,我看眠雲耳濡目染都比咱們強。像我這種不懂品茶的人,未免辜負你的手藝。”眠雲笑道:“四小姐真能開玩笑,什麽手藝,也就是熟能生巧。”說話間,見臥雪從裏麵走出來,便問:“怎麽樣,醒了嗎?”臥雪道:“哪裏睡著了,隻是白躺著罷了,聽見你們說話,叫我來看看誰來了。”

  蘊蘅蘊萍見四太太沒睡,便都起身,隨著臥雪進內室,臥雪搶上一步,拿了軟枕墊在四太太身後,扶她半坐起來,蘊蘅見她雙目微凹,臉色蒼白,頗見惟悴,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蘊萍進屋就聞到一股熏人的藥味,下意識地抬手掩住鼻子,卻聽四太太輕聲吩咐:“臥雪,把窗子打開。”

  蘊萍忙笑道:“不用,開窗怪冷的。四娘,你現在覺得身上怎麽樣?”四太太道:“還好,隻是睡不著覺。”蘊萍又問:“蘊蓉呢?”四太太道:“袁媽陪她在後麵玩呢。”這時眠雲端了茶盤進來,蘊萍便不再問,低頭喝茶。眠雲向蘊蘅道:“三小姐,這次去杭州玩得怎麽樣?”蘊蘅道:“還不錯。他們家園子重修以後,比以前強多了,我看咱們家也該修一修。山石樹木再好,也要懂得借景透景才能生色,四娘你說呢。”

  兩人陪四太太說了會兒話,怕她勞乏,便又出來了,蘊萍到後園找蘊蓉玩,蘊蘅就在廳裏看字畫,眠雲一邊收拾書案,一邊跟她閑敘,案上一摞書下壓著幾張素箋,蘊蘅知是四太太平時寫的詩,無意間瞥見兩行,揾袖頻沾清淚處,背燈細撫故衣時。心中暗想,這樣的句子,難道是沒有典故的?

  又聽眠雲歎道:“吃了這麽久的藥,也不見好,真讓人愁死了。”蘊蘅問:“究竟是什麽病,大夫怎麽說?”眠雲道:“剛開始不過是著了點涼,後來不知怎麽就重了,東西也懶得吃,覺也睡不著,總是半夜裏醒,一醒就睜眼到天亮,王大夫來看過,說是什麽肝鬱脾虧,我也不大聽得懂,開了幾副藥,一直吃到現在。”說著起身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遞給蘊蘅,蘊蘅一看,原來是張醫案,寫的是:病起於驟遇怫鬱,憂思傷脾,心血衰耗。繼而飲食不行,怔忡不寐,痰濕停積,鬱而成火。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

  蘊蘅奇道:“好端端地怎麽會驟遇怫鬱?”眠雲道;“老爺當時也是這麽問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麽生氣傷心的事。可是三小姐,你是知道我們這位的,平時隻在這個屋子裏看書,一天跟人說不上幾句話,又會跟誰犯口舌?”蘊蘅心有所感,歎口氣道:“四娘素來心事重,或許一時想起舊事傷心,也未可知。”

  眠雲啊了一聲道:“你這麽說,我倒想起來了,前段時間她娘家一位嫂子來探病,好像提到有個什麽親戚歿了,當時也沒見怎麽著,難道竟是為了這件事?”蘊蘅問道:“是很近的親戚麽?”眠雲道:“應該不是吧,如果是的話,咱們家也該送奠儀的,我不會不知道。”蘊蘅道:“你說的是。”又說幾句,蘊蘅便出來尋蘊萍姐妹,然後一同去了蘊薔處,看她的嫁妝準備得如何。

  思瀾來找蘊蘅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夏日的午後靜悄悄的,紫藤如絨,丁香似雪,風暖暖地吹過,拂在領際衣襟上,暗香悄生。杜鵑側臥在花叢前的藤睡椅上。思瀾走近,拿著手中的報紙在她肩頭輕輕打了一下,杜鵑皺了皺鼻子,也不睜眼,嘟囔道:“幹什麽,別鬧我。”思瀾問道:“怎麽在這兒就睡了,她們兩個呢?”杜鵑半夢半醒間也不理他,思瀾便徑自往裏走,進門一看倒怔了,隻見迎春站在椅子上,正從書架上搬書下來,上前幾步扶住椅背道:“你找什麽書,下來我替你找。”

  迎春道:“我看順序有點亂,想重新理一理。”蘊蘅的藏書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滿滿兩大書櫃,整理起來頗費些功夫。思瀾笑道:“明明可以歇著,又給自己找活幹。你下去,我來。”他個子比迎春高得多,手長腳長,扯過一把椅子,伸腳踏上,把書一本本取下來看,分別諸類重新插架,有的仍放在上層,有的遞給迎春放在下麵,授受之間,手指難免相觸,思瀾心中一動,忍不住去看她,四周飄起來的灰塵飛飛泛泛的,陽光掬著她的半側臉龐,卻晃著他有些眼花,她偏過頭去擺書,他更看不真切了。

  於是他跳下來,迎春問:“都放好了?”思瀾仰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兩人重新歸整過的書架,晗首道:“就這樣吧,也差不多了。”迎春向旁一指道:“剛才忘了還有那邊。”思瀾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笑道:“你也太仔細了,那些經史子集,平時也不怎麽翻,不用理它了。”迎春端了水盆過來,思瀾一邊洗臉一邊道:“你不是在看《神州新淚痕》嗎,這期我給你帶來了。”

  報上連載的小說往往停在緊要處,迎春急欲知道後續情節,忙接過報紙坐在一旁看起來。思瀾也拿了本書坐在她身邊,翻了兩頁,頭又抬起,看她似乎讀得很認真,兩條黑油油的的發辮垂在肩頭,他想起小時候扯她辮子的情景,嘴角就彎了。悄悄挪近椅子,她仍不覺,發際細細的香氣似有還無,撩得他心頭熱熱癢癢的,不知不覺間手就撫了上去。

  迎春感覺有異,身子向旁一側,回頭見思瀾臉色泛紅神情古怪,莫名地一陣心慌,問道:“怎麽了?”思瀾笑道:“沒事,看你的頭發都亂了。”迎春籲了口氣,走到鏡子前,果然發辮有些鬆散,她握著頭發想重梳,回頭看一眼思瀾,忽然遲疑起來。思瀾走近低聲笑道:“其實梳不梳倒沒什麽,就怕一會兒杜鵑進來,還以為是我把你頭發弄亂的。”

  這話中意思甚是曖昧,迎春簡直要惱了,抬頭冷冷地看他,思瀾一窒,下麵的話都忘了,迎春忽道:“三小姐這時候也許在太太那兒呢。”思瀾一時沒明白,轉念一想懂了,心裏更不是滋味,冷笑道:“我好心好意給人送報紙來,倒叫人家攆我。”迎春淡淡道:“你拿走吧,我不看了。”思瀾氣得心頭突突亂跳,到桌前一把拿起報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轉身便走,走到院子裏,望著腳下落著的丁香花瓣,惘惘地想,這是怎麽了?回頭見迎春也出來了,卻不是追他,站在藤椅前一下下踢著椅腿,喚杜鵑道:“起來了。”

  思瀾幾天沒來,蘊蘅覺得奇怪,這天在上房遇見,便問他是不是又和老施他們鬼混去了。思瀾哼道:“虧你還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學生,怎麽說的話這麽難聽。”蘊蘅笑道:“不說你們做的事難看,倒嫌我說的話難聽。”思瀾道:“什麽事難看,紅口白牙沒證沒據的,你少冤枉人。”蘊蘅笑道:“還要證據,我隻問你這些日子沒在家,是去哪兒玩了?”思瀾笑道:“好奇怪的邏輯,不去你那裏就是沒在家?”蘊蘅笑道:“原來是我得罪你了。”思瀾笑道:“我可沒這麽說過。”

  蘊蘅笑著向迎春杜鵑一指,道:“不是我,就是她們兩個了。”思瀾望向迎春,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暗覺好笑,嗬嗬一樂,“她們敢麽?”一時玉茜來拉蘊蘅打牌,思瀾看了會兒牌,便湊到迎春身邊,輕聲問:“你剛才是不是怕我跟三姐說。”迎春擺著果碟子,似乎沒聽到,思瀾伸手去拿蜜柑,迎春正要退步相讓,思瀾手一翻就扣住她的細腕。迎春一驚,用力掙了兩下,反覺握得更緊。

  思瀾笑吟吟望著她,低聲道:“我說真的,你不來請我,我可是再也不上門了。”迎春慌道;“你快放手。”思瀾一手扣著她的,另一隻手拿著蜜柑轉弄,自語道:“真麻煩,一隻手怎麽剝啊。”迎春見他這樣憊賴,實在無法可施,隻得央道:“四少爺,是我錯了,你先放開好嗎?”思瀾本意便是想她服軟,但她真的如此,他又有覺得心有不足。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想怎麽樣,迎春再掙時,他便鬆了手,笑道:“發什麽急呀,跟你鬧著玩呢。”

  思瀾覺得這一拉一扯事情就算過去了,所以隔天又來看蘊蘅,蘊蘅一見他就笑,“四少爺怎麽來了,真是稀客。”思瀾笑道:“我一不來,你就要造謠,誰受得了。”蘊蘅笑道:“不跟你說了,三嫂找我打牌呢,你去不去?”思瀾笑道:“從前你總笑話人家,現在自己也成賭鬼了,昨天一晚上打不夠,今天還去?”蘊蘅道:“二哥走了,我也馬上要開學,還不趁著這幾天盡情玩個夠。你別磨蹭,快說去是不去?”思瀾笑道:“等你輸光了,我再去也不遲。”

  蘊蘅啐了一口,又喚迎春,思瀾剛想找個借口把迎春留住,卻聽杜鵑道:“我看見她剛從後院走了。”蘊蘅道:“算了,那我自己去吧。”回頭對思瀾道:“你別亂翻我的畫。”思瀾道:“你那些破畫兒,白給我都不看。”

  蘊蘅走後,杜鵑舀了水在屋前洗頭,思瀾笑道:“那一個連梳頭都避諱我,你倒大方,這就洗上頭了。杜鵑笑道:“我聽不太明白,那一個是哪一個?”思瀾笑道:“你少裝傻,就是你迎春姐。”杜鵑笑道:“她十幾,我十幾,人家還是小孩子呢,誰像你們大人想那麽多啊。”思瀾笑道:“你個小丫頭,人小鬼大,到底十幾了?”杜鵑一邊擦頭一邊笑:“不告訴你,反正比你們小好幾歲呢。”

  思瀾呆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迎春回來,再等下去未免著痕跡,隻好先走了。說也奇怪,接連幾天思瀾來這裏都難見迎春的麵,或在別處遇到,眾目睽睽之下,也不便說什麽,何況對方又是故意躲他。思瀾再傻,這時也知道迎春是故意躲他了,想起上次齬齟,隻道是過去了,原來過去的隻是他,自有人耿耿於懷,想到這裏不由暗恨,有心不理她,但不問得清楚明白,又怎麽能夠甘心。

  他一發狠,索性有時間就往蘊蘅這裏跑,讓迎春真正躲無可躲,後來也就不躲了,該倒茶倒茶,該答話答話,她越是這樣,思瀾越是窩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這天蘊蘅上學走了,杜鵑又被阿盈叫出去說話,屋裏隻剩他們兩個,思瀾坐在椅子上看報紙,迎春拿著雞毛撣子四處撣灰,其實哪裏有灰塵,思瀾覺得那撣子撲撲打打,像是對他示威一樣,他打算等她走近,一把抓住拗折了才解氣。可迎春偏不過來,思瀾捺不住性子,揚聲道:“你有完沒完,想嗆死人啊。”迎春停了手,將撣子放在一旁,取出字貼來臨,用的竟是鋼筆,思瀾假意到書架跟前找書,側頭去看她寫什麽,原來是洪應明的《菜根譚》,忍不住道:“古人說咬得菜根,百事可為。倒看不出,你還是個做大事的人。”

  迎春不語,繼續一筆一劃寫著,思瀾的目光隨著她的筆尖移動,看她寫道:“邀千百人之歡,不如釋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榮,不如免一事之醜。”思瀾心頭像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真正邀世間千百人之歡,不如釋眼前這一人之怨,他何苦與她賭氣爭勝,將手按在字貼上,輕聲道:“迎春,我有話跟你說。”迎春抬頭望他,思瀾對著她那黑白分明一雙眼,忽然不知從何說起,一片沉默中,杜鵑已回來了,湊過來笑嘻嘻道:“又練字了,改天也教教我。”思瀾低聲道:“我明天再來。”

  隔天思瀾沒能過來,迎春隻道他隨說隨忘,也不在意。倒是杜鵑先問她:“四少爺說來又沒來,你知道為什麽嗎?”迎春道:“可能有事忘了吧。”杜鵑道:“ 有事是有事,可不是他想的。我剛才碰見早燕,說四少爺讓老爺給禁了足。”迎春問道:“為什麽?”杜鵑道:“不知道,神神秘秘的,肯定犯得事不小。”

  當晚杜鵑陪蘊蘅去了三太太那裏,回來就把自己聽到的告訴了迎春,自然少不得叮囑一番不要與旁人說。原來上次思瀾去上海,跟著朋友四處冶遊,一日酒樓叫條子,那花國總理遲遲不到,據說正在賞芍藥花,思瀾便笑問芍藥花賣不賣,那相幫帶回話說,三百元可賞一日,思瀾正是手頭寬綽之時,盛氣少年,何吝區區三百塊,當即慨然一擲,滿坐皆歡。

  想不到事隔兩月,竟傳到許家那裏,要換了別人還罷,偏那許家書香門第清高自許,又是最小偏憐的幺女,怎肯將掌上明珠嫁給這樣的浪蕩子弟,因此決意退婚,連庚貼都送回來了。於何昂夫來說,思涯如彼,思瀾又如此,怎能不頭痛欲裂,隻是再打再罵,事情也無可挽回,而三太太又在一旁哭哭啼啼數落他偏心,說怎麽思涯退婚的時候,不見下這麽重的手,何昂夫在商場上雖能縱橫擺闔呼風喚雨,當此兒女之事,卻也是一籌莫展了。

  蘊蘅聽了這些隻是笑,“三百元隻賞一日之花,倒真是名士風流,那個花國總理怎樣,是不是從此就對你青眼有加了呢。”思瀾笑道:“算了吧,人家的裙下之臣都是達官顯貴,我才不湊那個熱鬧。不過這件事倒是因禍得福,總算能像二哥似的一身輕了。”蘊蘅笑道:“兩個大耳光換一身輕嗎?”思瀾哼道:“我知道你是嫉妒我。”蘊蘅笑道:“你總是要再訂親的,不是許家,還有白家,三百元隻得一時輕吧。”思瀾道:“那也比你強。”

  蘊蘅又道:“我的那套《百科全書》,是不是在你這兒?我要用了。”思瀾道:“大概是吧,等我找到了,讓早燕給你送過去。”蘊蘅道:“你快找吧,我急著用,下午叫迎春來取。”思瀾很爽快地答應了,可來的卻是杜鵑,思瀾隻說沒找到,杜鵑回複迎春,迎春自然不信,杜鵑道:“我也不信。他是野慣的人,現在整天關著還不悶壞了,當然想多幾個人去陪他說話。”

  迎春隻好自己再跑一趟,早燕正和思瀾坐在床邊下棋,一見迎春便起身,笑道:“來得正巧,你來陪他下吧,我那邊還有活呢。”迎春道:“我取了書就走。” 早燕拉她進來,將她按坐在椅上,笑道:“那套書我這就吩咐人送去,你放心好了。”捧著書出門喚人,她因上次曉鶯的事曾誤會迎春,此後相見,總是十分客氣。

  思瀾低聲道:“你還是想走是吧。”迎春道:“沒有,接著下棋吧。”思瀾似乎心不在焉,接連幾步都錯,心頭煩燥,拂亂棋盤,“不下了。”見迎春又站起身,咬牙道:“你敢走!”迎春道:“我是想把棋子裝起來。”思瀾見她果然是去拿棋盒,自己未免風聲鶴吠,不由得笑了。迎春道:“你這人真是喜怒無常。”思瀾往靠枕上一仰,笑道:“我喜怒無常,還不是讓你激的。”

  迎春見他臉頰上的紅腫還未盡消,眉梢眼角卻滿是笑意,更顯得孩子氣,這樣的人竟也會走馬章台一擲千金?思瀾臉上一紅,“你看什麽?”迎春被他問住,隻好實說,思瀾大窘,“你,你也信那些話?”迎春更奇:“難道不是真的?”思瀾歎道:“三百塊不是小數,你當我願意白扔,不過場麵一時僵在那裏,我也是為朋友掙口氣。父親打我就算了,要是你們也為了這個遠著我,我可就冤死了。”

  迎春躲他原在此事之前,可他這麽一說,仿佛從前種種,都是她的誤解,或許那不是調笑隻是玩笑,她原是少見多怪。思瀾見她垂睫不語,若有所思,又道:“ 這兩期的報紙我都給你留著呢,你如果不要——”迎春抬頭看他,以為他又放狠話,結果他卻說,“那我就繼續給你攢著,三五十年之後,這人出大名了,我這報紙的珍貴程度,也就僅次於原稿了。”迎春側頭一笑,思瀾也笑,其實也沒有什麽可笑的,隻是覺得歡喜。


第 26 章


  思瀾一個人困鎖房內,隻覺度日如年,好在沒過多久,吳家來過大定,親友中恰有位他舊日結識的朋友,何昂夫沒辦法,隻得叫他出來相見,夫子廟玄武湖,地主之誼略盡,這禁足令也就不解自解了。

  這邊籌備蘊薔的婚事,那邊思澄也有喜訊傳來。除了內閣幾易,有驚無險外,他原先在濟南納的那位如夫人已經懷了身孕,又說大夫把脈十九是男,隻待滿月之後,帶著姨奶奶和孫少爺回來拜見雲雲。何家二老抱孫有望,自是歡喜非常。隻苦了秀貞,心中酸楚,表麵還得裝出一副賢惠大度的樣子來強作歡容,到了晚上回到自己房裏,望著一對嬌俏可人的姊妹花,恨不能放懷一哭。

  他們夫妻自成親以來,一直分隔兩地,隻為思澄隨軍輾轉,不便攜帶家眷,剛開始的兩年也確是實情,到了後來,就全是推諉之辭了。雖說堂上父母幾番催促思澄接她們母女過去,怎奈對方一直虛與委蛇。況且一年中回家不過兩三次,又有諸多應酬,到了房裏早已疲倦不堪,如何能生出兒子來。秀貞既恨丈夫薄悻,又恨自己無能,對著月亮淌了一夜的淚,到三更時分才朦朧睡下。第二天清早起來,便覺頭疼欲裂,早飯也不能吃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聽門外的丫頭喊:“三少奶奶來了。”

  秀貞掙紮著坐起,吩咐說快請,玉茜一進門就見她雙眼紅腫,驚道:“這是怎麽了?”秀貞掠發笑道:“也沒怎麽。”玉茜坐到床沿,仔細端詳道:“怎麽也不拿毛巾敷一敷,你好性情,她們越發懶了。”便喚彩屏。秀貞攔住道:“別叫她了,我剛才已經敷過一把了。咱們靜靜的,好好說幾句話。”

  玉茜勸道:“無論怎樣都好,千萬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秀貞鼻子一酸,泣道:“我今天早上沒起來,也不知要被人說什麽,強撐著去也不是不能,可這雙眼睛,怎麽見得了人!”玉茜道:“你也太好強,誰能說什麽呢。就是母親,她自己也是親身經曆過這種境地的,自然能夠明白,想來不會怪你。”秀貞歎道:“我哪能跟母親比,父親雖然討了幾房姨娘,可誰能漫得過母親去。我算什麽,那個沒良心的,隻當我是個死人罷了。”說著抽泣又起,摸出一條湖縐手絹輕輕試淚。

  玉茜起身絞了一把熱毛巾,親手遞給她,說道;“你這樣苦自己也沒用,還是想法子爭一爭才好。”秀貞哭道:“咱們本本份份的人家,不會那些狐媚子手段,拿什麽跟人爭?”哭過訴過,心裏略覺好受些,到了吃飯時候,見眼睛也消了腫,便重新疏洗,和玉茜一道去上房,眾人見了,少不得慰問一番。秀貞強笑道:“是昨天那個涼瓜吃壞了,我的腸胃一向不大好。”眾人心知肚明,自是誰也不會去點穿她。

  吃過了飯,又陪何太太說笑一陣,將到九點,才各自散去。走廊裏玉茜一把扭住思瀾,問道:“前天晚上和你三哥去哪兒了?”思瀾笑道:“三嫂,我又沒拿你的工錢,憑什麽替你看人啊?”玉茜笑道:“你別打岔,這麽久沒出去了,好朋友總要見見吧。”思瀾笑道:“這就是了,我自見我的好朋友,與三哥什麽相幹呢?”玉茜笑道:“隻是你的好朋友麽,怕是跟他更好吧。筱翠萍的戲我也看過,扮相是挺俊的。”思瀾笑道:“這話怎麽說,誰都知道三哥從不捧坤伶的,偶爾去天閣香聽兩回戲,也是為了鳳鳴玉。”玉茜臉一沉,“還好意思說,跟個男人膩膩歪歪的,真是有出息。”說著自顧自走了。

  思瀾對著她背影嘁了一聲,蘊蘅笑道:“這就叫一物降一物,總有能治你們的人。”蘊萍歎道:“大嫂要是三嫂一半的本事,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副田地了。”蘊蘅道:“大嫂也太能忍了,這賢妻良母四個字,簡直成了纏在女人身上的繭絲。”忽聽得有人高聲道:“女才子,又發什麽高論呢。”不是旁人,正是她三哥思源剛從外麵回來。蘊蘅笑道:“我的謬論,你自然聽不入耳,快回房去,聽你聖旨綸音吧。”

  思源聽得這話,急忙趕回自己的房間,見玉茜正倚在床沿上剪指甲,思源笑著湊過去道:“怎麽還不睡,等我呢?”說著手搭在玉茜的肩頭。玉茜皺眉一躲,斥道:“滾一邊去,少跟我在這兒起膩。”思源脫了長衫,坐回玉茜身邊,低聲道:“是因為我回來晚了嗎,今天三廠鬧了點糾紛,寒亭找我商量,一談完我就馬上趕回來了。”玉茜揚聲道:“你辦正經事,我什麽攔過你了。我難道是那種不明白事理的人嗎?”

  思源道:“那這是跟誰不痛快了,拿我煞火。”玉茜冷聲道:“哪年哪月有的這位姨奶奶呀,我怎麽不知道。你們家是不是八輩子沒見過孩子,一聽有了,什麽都不管不顧的。”思源唉了一聲道:“原來是為了這個。那個女的出身是不大高明,不過誰讓大哥喜歡呢,他如今官至次長,難道父母還管他納小的事麽?現在有機會過明路,大家眼開眼閉罷了。”玉茜冷笑道:“當了官就可以隨便納小,這倒成了賞格了。你怎麽不求你大哥給你謀個一官半職,也好享享齊人之福呀。”

  思源笑道:“越扯最離譜啊,這關我什麽事呢。你要是眼饞,咱們也生一個好了。”玉茜一口啐到思源臉上,“你做夢去吧。我可不做你們何家生孩子的機器。 ”思源歎道:“生孩子便生孩子吧,什麽機器?少聽他們那些個新名詞,你看蘊蘅嚷得那麽歡,我就不信她到時候不嫁人不生孩子。”

  玉茜也不理他,一疊聲地叫阿盈,阿盈進來問:“小姐,什麽事啊?”玉茜向床上一指:“把姑爺的東西拿到書房去。”思源忙上前攔住道:“噯,怎麽回事,你這是幹什麽呀?”玉茜道:“還看不明白麽,今天晚上你外麵睡去。”思源笑道:“就算是死罪了,也得有個名目啊。”說著伸手去攬玉茜,玉茜一把打開,冷笑道:“明目啊,就是你們何家的兄弟,沒一個好東西。那手也不知道在外麵碰過什麽人,少來碰我。”

  思源瞅著阿盈站在旁邊,麵子有些下不來,皺眉道:“你胡說什麽呀。”玉茜哼道:“我胡說?前天晚上去哪兒了,當我不知道麽?”思源一怔,隨即笑道:“ 就是去看了兩場戲,又怎麽了?你也愛看戲啊,下次咱們一起去。”玉茜哼道:“誰跟你一起去,有事沒事往後台鑽,我嫌丟人。”思源低聲道:“不過是朋友間走的近些,外人亂嚼舌根,那是他們不明白,難道你還疑我?可憐我這一顆心啊——”俯身貼著玉茜耳畔又說了幾句,阿盈見玉茜的臉色略漸緩和,便悄悄躲了出去。

  阿盈走到門口,聽見玉茜笑道:“你想留下也行,晚上可得老老實實的,要是敢毛手毛腳,看我饒得了你。”思源接口道:“我要是毛手毛腳,你就把我踢下去,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由咯地一笑。閑時就當趣聞說給小婧彩屏她們聽。彩屏笑道:“我看三少爺平時挺厲害的樣子,想不到這麽怕老婆。”阿盈笑道:“那是因為我們小姐更厲害。”忽聽背後有人拍手道:“好啊,你們背後議論少爺少奶奶,看我不告訴太太去。”

  三人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思瀾,這才籲了一口氣。阿盈拍了拍了胸口,白他一眼,“四少爺,給你嚇死了。怎麽走路都沒聲音的。”小婧笑道:“你這人真壞,老來聽我們壁腳。”思瀾嘻嘻笑道:“你們要不是背後講人家是非,幹麽怕聽壁腳。不要以為怕老婆的人就窩囊,其實,越是了不起的人,才越怕老婆。”小婧嗤鼻,“哪有這種事,我才不信。”

  思瀾笑道:“你別不信,唐名相房玄齡,明抗倭名將戚繼光,都是出名怕老婆的人物。還有一個唐朝的中書令叫王鐸,他也很怕老婆,當時黃巢造反,朝廷讓王鐸做都統官帶兵鎮守,家眷留在京裏,他卻帶了小妾去,有一天接到報告說夫人離開京城而來,現在已在半路上了。那王鐸就慌了,對部下說,黃巢兵從南麵漸漸逼來,夫人又氣衝衝地自北方來,這怎麽辦啊?於是一個幕僚說:大人,不如投降黃巢吧。”

  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團,都說四少爺真能編,哪有這回事。思瀾見哄得她們開心,越發信口開河:“唐朝怕老婆的人最多,所以唐朝最強盛。那王鐸最後戰敗,給黃巢殺了,你們知道為什麽麽,因為他敢娶妾室,可見是怕得不夠。有此慘敗,正是後世警戒。有人說過一番話,我覺得太有道理了。就是男子也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中年到老年這一段就應該從妻。舊禮教重在孝字,新禮教重在怕字。古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今後當求烈士於怕夫之門。那中國再沒不強盛的道理了。”

  大家都笑起來,阿盈笑得直咳,一著急蘇白就出口了,“明朝耐娶四少奶,天天跪仔算盤,定規有出息哉。”思瀾笑道:“等我以後出息大哉,耐格算盤珠子,肯勿肯給我跪嘎?”阿盈紅了臉啐,“啥人搭耐講話,擱倪便宜。”思瀾哈哈大笑。

  小婧笑道:“四少爺,前些日子去哪兒,怎麽好陣子沒見。”思瀾笑道:“人不大,說話倒會揭短兒。五娘真是把你慣壞了。明天我告訴她,叫她好好揍你一頓。”小婧笑道:“巴巴放出來,不是為了陪吳家來的客人麽,還有時間告我的狀?”思瀾笑道:“消遣我是不是?說不得,今天我要代五娘出手了。”說著去扭小婧手臂,小婧跳起來,拉著阿盈擋在身前,阿盈急道:“關我什麽事?”正追鬧間,那邊早燕尋過來了,說是三太太喚思瀾,思瀾笑道:“且饒了你們。”

  三太太找思瀾,是為她娘家有親戚來,思瀾懶得敷衍他們,隻露了一麵便借故溜開,先到婉如處逗思沛玩了一會兒,想起蘊薔出閣在即,出來便折向她那裏,穿過月洞門,遠遠望見笑月軒裏人影綽綽,走近隻見櫻桃眠雲杜鵑四五個人正圍著石桌挑撿些衣服,迎春也在,卻隻站在亭外樹下,和胭脂兩個人說話。

  思瀾湊過去問:“她們幹什麽呢?”胭脂道:“裁縫在給二小姐做新衣服,這些舊的反正穿不著了,不如拿給大家試試。”思瀾問道:“那你們兩個怎麽不去挑?”胭脂笑道:“我也想挑啊,可是二小姐衣服腰身太瘦,我穿不下。”思瀾向迎春道:“你肯定能穿,怎麽也愣著?”迎春道:“我等會兒再挑。”

  這時眠雲喊道:“胭脂你過來,看看我穿這件好不好?”胭脂應聲過去,思瀾低聲笑道:“還等什麽,再等就是人家挑剩的了。”說著也擠過去,拿了一件綢袍在手,在迎春麵前徐徐抖開。迎春看那綢袍,水鑽青絲滾邊,淡綠色綢料,並無花樣,但陽光閃處,卻有花紋隱現,便如手繡一般,當真風流端莊,兼而有之。

  思瀾笑道:“看看這件怎麽樣,是不是很漂亮。”迎春道:“倒是九成新。”思瀾道:“二姐不愛綠色,估計沒穿過幾回。”說著旗袍比在胸前,扭了兩扭,笑道:“我的眼光不錯吧。”迎春見他故作女氣的樣子,不禁失笑。思瀾心神略分,腳下被衣擺絆了一下,迎春忙上前扶住他,思瀾順勢向她身上靠去,迎春一閃,思瀾便跌坐在地上。

  何昂夫從四太太那裏離開,經過笑月軒,正看到這一幕,不由皺眉,因還有事情要辦,一時未便發作,晚上到三太太那裏,說起此事,便罵思瀾:“白關了他這些日子,一點長進沒有,就知道嘻嘻哈哈跟丫頭鬧,看來還是教訓得輕。”三太太分辯道:“怎麽能都怪思瀾呢,總是那些丫頭輕狂,哄著他鬧。”

  何昂夫哼道:“所以說慈母多敗兒,有你這樣變著法兒替他找借口的,他闖起禍來還不肆無忌憚?”三太太哪裏肯服,又不敢跟何昂夫過分頂撞,隻得忍氣吞聲。不多時何富來回事,三太太便道:“何富進來,你下午不是一直跟在老爺身邊嗎,那個跟四少爺拉拉扯扯的是誰?”何富怔了一下,方答道:“當時離得遠,我也不大看得清。”三太太冷笑道:“看不清?你還沒到四十呢,眼睛就花了。你不如說不認得倒幹脆。”何富又道:“好像是三小姐房裏的迎春。”

  三太太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她。怪不得這些日子腿就象長在那裏似的,自己的舅舅舅媽來了,也不肯陪著略坐一會兒,倒是往人家的地方跑得殷勤。”何昂夫拍案道:“越說越不像話了。”三太太放低聲氣道:“我初時也道他們姐弟和睦,自然跟著高興。可是仔細想想,蘊蘅這些日子上學,思瀾還是沒日沒夜地往那邊跑,叫人怎麽能不疑心。唉,孩子們人大心大,若真出了什麽不好的事,到時候再處置可就晚了,老爺隻想想思源就是了。”

  何昂夫心中一凜,三太太喚沈媽時,便沒有阻止。三太太向沈媽道:“三小姐房裏的迎春,年紀也不小了,她母親曾跟我提過幾次,說已替她尋下了人家。這雇來的不比家裏的,就是再得力也不好強留。你馬上去告訴迎春,就說老爺太太心裏有數,叫她收拾收拾回家就是了,斷不會耽誤了她的。”

  沈媽心想迎春的母親怎麽會無緣無故去找三太太,但她言之鑿鑿,卻也不便反駁,隻含含糊糊應了聲是,又道:“是不是還要回太太一聲。”三太太笑道:“果然是個謹慎的,太太那裏,老爺自會去說,就不勞你費心了。”沈媽見何昂夫聽而不言,知是默許,便應聲去了。到了蘊蘅屋外,隔窗見裏麵華燈燦燦,思瀾赫然在內,正和蘊蘅說著什麽。杜鵑側頭見她來,一邊開門一邊笑:“來得正巧,這有新蒸的桂花糕。”

  沈媽唉一聲道:“我還哪兒吃得下啊。”迎春問道:“出什麽事了,怎麽愁成這樣?”沈媽拉著迎春歎道:“我的姑娘,我是替你愁啊。”蘊蘅問道:“她怎麽了?”沈媽便把三太太的話複述了一遍。思瀾話沒聽完,便霍地站起身,向門口衝去,蘊蘅喝道:“站住,你要幹什麽?”思瀾顫聲道:“找我娘說理去。”蘊蘅道:“找三娘有什麽用,父親不答應,她也做不出來。”思瀾揚聲道:“那我就去找父親。”蘊蘅冷聲道:“你要是想害死迎春,就去好了。”

  思瀾驀地回頭,望著迎春蒼白的一張臉,隻覺無力,澀然道:“我怎麽會想害死她。”蘊蘅道:“你明白就好,這事不用你管,你越管越麻煩。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回去吧。”思瀾賭氣道:“我不回去。”蘊蘅笑道:“我在院子裏給你放張藤榻倒沒什麽,就怕明天三娘打上門來。連我也要攆出去了。”沈媽笑道:“這府裏敢攆三小姐的人還沒出生呢。”

  蘊蘅笑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必,再過兩年不待人攆也自要滾了,你說是不是?”沈媽笑道:“三小姐這話,可要人怎麽接呢。”蘊蘅笑道:“你別以為我在責難你,我不過是嘴上痛快兩句,撒撒悶氣罷了。”沈媽笑道:“我又沒老糊塗了,這個還不懂麽,三小姐向來是最體恤人的。”蘊蘅向杜鵑笑道:“你聽見沒有,我是最體恤人的,雖然誇的不對,但是我也愛聽。”沈媽隻得陪笑。蘊蘅又再三催思瀾走,思瀾向迎春道:“你別害怕,沒事的。”見迎春微笑點頭,才同沈媽一道去了。

  次日蘊蘅跟何太太說起此事,何太太道:“你父親已經跟我提過了,我也覺得事情沒那麽嚴重,但你父親講還是防患未然的好。”蘊蘅笑道:“這哪是防患未然,簡直草木皆兵,隻你們家兒子是正人君子,人家女兒都是輕薄的。隻攆一個哪能放心,照我說應該全都攆出去才是。”何太太笑道:“又來胡說了。”蘊蘅哼道:“我看三娘根本是借題發揮。”何太太道:“當初曉鶯的事,我原是太操切的些,你三娘心裏一直不痛快,現在她辦迎春,我也不便說什麽。”

  蘊蘅挑眉道:“這怎麽相同?思瀾愛跟丫頭說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三娘何必柿子撿軟的捏。”何太太沉吟道:“要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蘊蘅心中一沉,難道母親也生了疑,卻聽何太太道;“迎春這孩子做事倒是勤快細致,我也不忍心攆她走。這樣吧,老韓媽回了鄉下,錢莊缺個打掃做飯的人,就讓迎春先去替一陣子,等過幾個月,你父親消了氣,再讓她回來也使得。”

  蘊蘅笑道:“父親到錢莊,見了迎春豈不礙眼。”何太太道:“你父親是對事不對人,況且他也未必記得迎春長什麽樣子。”蘊蘅歎道:“可這樣一來,我倒難交代了。”何太太看她一眼,“你對誰難交代,迎春還是思瀾?”蘊蘅對上母親的犀犀目光,一時間倒怔住了。


第 27 章


  何家的寶泰源錢莊位於夫子廟東,共兩層四進。前麵門廳五間作鋪麵,二進過廳五間用來會客議事,三進院正房是掌櫃辦公起居的地方,左右廂房供其他人住。迎春和另一位做飯的劉嫂住在四進,院後側門通往後街,迎春每天就是從這裏到市集上買菜回來。

  錢莊從掌櫃到學徒,上下三十餘人。帳房信房跑街客堂各有職司,迎春初來乍到,一切懵懂。第一天晚飯時,端上菜後便順手便盛飯,劉嫂扯了她一把道,“這些不用我們做。”略一怔間,見有兩個十四五的小後生過來盛飯擺筷,座上有個年輕人向迎春微笑道:“這裏的規矩,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

  掌櫃方經甫喝了口酒道:“誌謙,你要盯緊那個姓楊的,可不能讓他這三十萬放在其他錢莊。”那年輕人誌謙應了聲是。身旁信房侯子聰接口道:“我也聽說他最近發了財,有三十萬這麽多麽?”方經甫道:“三十萬隻怕還說少了。當初這姓楊在茶棧當夥計的時候,窮的連條褲子都沒有,老駱也是看見過的,誰想到今天咱們反要去巴結他。”

  帳房老駱歎道:“這世上事真也難說,前幾年那些國家打仗,茶業出口的路子都斷了,不知道多少茶棧傾家蕩產,現在停了戰,四處缺貨,他又偏能從那些沙俄貴族手裏賤買下來,三塊錢一箱,簡直白送一樣。”侯子聰笑道:“如果不是俄國內亂,那些沙俄貴族逃命過來,他哪有這個便宜可撿。”方經甫道:“說的倒容易,你倒撿一個我看看。快準狠三字缺一不可,這可不是僥幸的事。”回頭對那個兩個小後生道:“你們兩個也聽明白了,隻要是真有本事的人,不愁沒有發財的機會。”

  兩個小學徒侍立一旁,待方經甫吃完離開了才坐下,飯後一個同迎春她們收拾桌子,另一個將拿出幾隻水煙筒來擦,子聰走過去道:“小伍,你怎麽笨手笨腳的,裏麵的煙油老是弄不幹淨。”誌謙道:“你現在不是都抽煙卷麽,還挑剔這個做什麽?”子聰笑道:“我是好心,給他提個醒,省得一會兒掌櫃的罵他。”小伍隻是低頭不吭聲,用瓦片灰一下下蹭著煙管。子聰搖頭,一邊跟誌謙往外走一邊笑道:“這小子這麽肉,跟你那時候倒挺像的。”誌謙搡了他一把。

  小伍見他們離開,便將手指伸向筒口抹著,卻聽有人輕聲道:“這樣不行。”抬頭見迎春走過來,左手拿起一隻水煙筒,右手把淘米泔水徐徐倒進管裏,來來去去地搖動,小伍依法照做,搖了幾次,煙油果然給滌掉了。阿鬆湊過來笑道:“這法子真好。”迎春微微一笑,便又回廚房了。阿鬆低聲對小五道:“她是不是王誌謙的親戚?”

  小伍道:“誰知道?”阿鬆道:“我聽說他有個表妹,在東家府裏當丫環的,難道就是她?”小伍道:“是不是跟咱們也沒關係。”阿鬆又道:“說是表妹,其實是老婆,沒成親的那種。不過看他剛才跟她說話的樣子又不像。”小伍笑道:“你真無聊,怎麽跟個長舌婦似的。”阿鬆挑眉,伸手去抓小伍的脖子,小伍躲閃道:“別鬧了,咱們倆還得練算盤呢。”阿鬆道:“你先練吧,我歇會兒再說,這幾天累得手都要折了。”

  阿鬆家裏是開煙紙店的,小有資財,而小伍家境寒素,自知不能跟他相比,因此加倍用心,習字學算幹雜活,樣樣不敢怠慢,次日照常來到前鋪打掃,卻發現桌子的墨跡都已擦洗幹淨,地板也光可鑒人。見阿鬆打著嗬欠從門口進來,便笑道:“你今天怎麽這麽勤快?”阿鬆笑道:“說什麽呢,沒見我剛起來,不是你收拾的嗎?”

  小伍沉吟道:“我明白了,這女的也太勤快了。”從著向後院走去。阿鬆叫住他道:“你幹麽去?人家好心好意的,再說也沒有規定說該誰做不該誰做,有人替咱們把時間省下來還不好麽。大不了到月底,咱們謝她點什麽。”小伍道:“如果讓人知道怎麽辦?”阿鬆笑道:“我拿一塊錢封她的嘴。”小伍笑道:“那你不如把一塊錢給我。”阿鬆掏出一把銀角子來,擲給小伍兩個,小伍對著一敲,笑道:“假的,再拿來。”判別真假銀錢,也是兩人每日必修的功課。

  這天將各處票據蓋完回單後,小伍和阿鬆兩個人到廚房來找迎春,迎春正在摘菜,劉嫂不在,卻有個男人站在旁邊。小伍邁進門檻的腳急忙縮回來,轉身要走,卻被阿鬆扯住,阿鬆輕籲了一聲,手往裏指,小伍再看時,那男人側過臉來,原來竟是誌謙。

  誌謙道:“其實咱們以前見過一麵,你可能不記得了。”迎春抬頭望他一眼,笑道:“我真是不記得了。”誌謙笑道:“珠兒是我表妹,那時候你們才像小伍那麽大,姑媽讓我帶東西給她,還是你幫我找的人呢。”迎春笑道:“我想起來了,幾年前的事了,你記性真好。”誌謙道:“本來我也是不記得的。”話是半句,可他卻不繼續往下說,頓了頓又道:“你有什麽不習慣的,盡管告訴我。”迎春微笑道:“都挺好的,謝謝你。”誌謙笑道:“那我先走了。”

  阿鬆見他往外走,要躲也來不及,便高喊一聲,“迎春姐。”誌謙道:“你們兩個也來了。”阿鬆喚了一聲誌謙哥,笑道:“迎春姐早上替我們打掃了店鋪,所以來道一聲謝。”迎春道:“也沒什麽,順手而已。”誌謙道:“這些事以後留給他們做好了,誰都是這麽過來的,這點辛苦都吃不起,還能成什麽大事。”阿鬆笑道:“我和小伍也是這麽想的,姐姐這邊若是有什麽力氣活,喊我們一聲就是了。”

  三人離開廚房,誌謙有事先走,小伍望著他的背影,自語道:“想不到他也是這樣的人。”阿鬆道:“見了年輕姑娘,套套近乎,這是人之常情,嗯,是男人之常情。這個迎春雖然算不上漂亮,總比老韓媽劉嫂瞅著順眼多了。”小伍忍不住道:“聽你現在說的,再想想你剛才說的,真夠虛偽的了。”阿鬆笑道:“這不叫虛偽,這叫隨機應變。好好跟你師哥學著吧。”小伍抬頭看梧桐葉子打著旋飄下來,心想,我才不學這些呢。

  不知不覺就入了秋,這中間迎春回了一趟家,到錢莊的事本不想同父母提,不想葛二嫂卻從陳家嬸子那裏聽說了。迎春便說,這裏也好,活不累,還能長不少見識。葛二嫂歎道:“你不用寬娘的心,出來就出來吧,反正也不能在何家呆一輩子。咱們自己也該打算打算了。”到了晚上母女同睡,索性說的更直白:“你趙大娘家的小三子,你不是見過麽,比你大兩歲,人挺老實的,手腳也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人。”

  迎春皺眉道:“說這些幹什麽?”拉著被角蒙上頭翻身向內,葛二嫂道:“你別不愛聽,還當年紀小麽,我十七的時候,都有你大姐了。倒是想多留你兩年,可這一輩子的大事也不能耽誤了。去年我就跟你爹說過,打算替你好好挑一戶人家,可他這個不爭氣的,成天糊裏糊塗,也不知道魂都跑哪兒去了。上次和你孫叔他們一起進城,人家賣得都不錯,他倒好,還給挑了一半回來,你說氣人不氣人。”葛二嫂自顧自地數落丈夫,迎春也不應聲,漸漸聲音越說越低,後來就打起呼嚕來了。迎春卻了無睡意,隻聽著窗外風聲嗚嗚,雜著樹枝沙沙聲響了一夜。

  大風過後,滿地的梧桐葉子,迎春回到錢莊,便拿著大竹掃帚把落葉掃成一堆一推,秋日的陽光籠在金黃的葉子上,一閃一閃地螫著眼睛。周寒亭踏進院子的時候,正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子,低頭揮帚在地上劃掃,她的姿式有些奇怪,忽直忽斜,竟好像是在寫字,那女孩似覺有人注視,忙收斂動作,規規矩矩掃起地來。

  迎春的梧桐葉子燒到一半,就聽見劉嫂喊她,匆匆趕回去,劉嫂吩咐道:“東家來了,怕是要在這兒吃飯,我得再去買幾樣菜,你把茶果先送上去。”迎春無故被逐,不免心有餘悸,前兩次何昂夫來,都盡量站在暗處,這時避無可避,也隻好泡了茶端上閣樓,門外聽見何昂夫的聲音,腳步一窒,方才推門而進。

  屋內除了何昂夫方經甫,另有一人,年紀頗輕,坐在何昂夫下首,方經甫笑對他道:“東家總說鐵觀音好,但我喝就是覺得不及白露茶。”那年輕人笑道:“我對這些全不懂,隻知道解渴了。”方經甫笑道:“寒亭講究的,從來都是經濟實用之學。”何昂夫問道:“聽說今年韓紫公也辦了個鹽墾公司,你去看過沒有?”寒亭道:“是,三成留鹽,七成領墾。另外還有些小型工廠。”他雖是鴻業二廠的副總管,但總管陳伯容既老且病,僅掛虛名,實際事務都是他在主持。同時也兼著寶泰源上海分號的副理。

  何昂夫笑歎道:“季直先生和韓紫公這些年來一直不忘廢灶興墾,開荒植棉,寒亭啊,咱們落在人後了。”莊欽甫道:“是啊,現在大生以贏利投資通海,通海以棉花供應大生。一來自給自足,不必受製於人。二來攔海築堤,也有裨於國計民生。怪不得那些報紙整日價替張四先生揄揚,說什麽中國實業之王了。”

  寒亭道:“辦墾牧興水利,雖然對各方多有裨益,但江南多雨,潮汛無常,一旦出事,反而累及其他。如今通海墾地百萬畝,耗資千餘萬,隻怕將來以張四先生之能也難荷其重。至於鴻業,眼下三廠初建,一廠二廠機器也待更新,日本已經出了自動織機,而咱們廠裏還有一半在用手拉木機,我覺得當務之急,要集中資金,把這些木機全部改換成鐵機,還要多請幾位有經驗的技師。”方欽甫道:“換機器?那不是要停車,現在鴻業一年純利上萬,這一停車要耽誤多少,怎麽跟股東交代?”寒亭道:“方叔,換機器是為了更好的生產,舍小利求大利,讓近利得遠利,才是經營之道。”

  何昂夫啜了一口茶道:“寒亭說的有理,股東方麵,我會跟他們解釋的。”接著說從機器說到技術,從管理說到售銷,時已近午,劉嫂和迎春把備好的飯菜陸繼端上來,席間又提起錢莊改革,何昂夫道:“錢莊向來以信用放款,容易發生倒帳,所以當年橡膠風潮一起,才會有那麽多錢莊票號受牽連而倒閉,我打算今後放款,也跟那些外國銀行一樣收抵押,你們再幫我想想,還有什麽急需改的。”

  寶泰源的事,因有方經甫劉紹禮在,寒亭向來不願有太多建言,但是鴻業更新機器,需用巨款,錢莊若不盡除積弊,勢必被它耽誤,沉吟片刻道;“我認為,頭一項要蠲的,就是宕帳。”方經甫正挾了塊魚肉放在嘴裏,聽到寒亭這句話,便覺魚骨刺喉,咽了口唾沫道:“我倒沒什麽,隻是苦了大家,不怕要犯眾怒麽?”又向何昂夫道:“東家,銀行職員的薪水多少,咱們的帳房跑街又拿多少,平時全靠這點錢貼補,也並不是不還給帳上,既便要改,總得一項一項的來,可不能為了這點錢,寒了大家的心啊。”何昂夫笑道:“這不難辦,咱們也可以調高工錢,寒亭做事一向穩健,你放心好了。以後三年一結改成一年,扣還宕帳,再派盈餘,就在上海分號先試行,這裏過些時候再說。”寒亭這才明白,何昂夫心中主意早定,隻不過借自己的口把話說出來而已。

  迎春在旁清台倒酒,這些話也都聽在耳中,十句話裏懂不了兩三句,像是從前思涯講的那些,她也不很懂,但可以問蘊芝蘊蘅,在這裏,她不知道能去問誰。偶然在雜物堆裏發現幾本舊實業雜誌,心裏很歡喜。雖然看完後,不懂的隻有更多,卻不能說全無益處,至少這天早上,把雜在廢紙中的一張信箋挑了出來。沒過多久,侯子聰尋來,一邊亂翻著垃圾一邊大聲問人,迎春將那張紙遞給他問:“是不是這張?”侯子聰一看就樂了,“你怎麽知道我找這個?”迎春道:“我覺得可能有用,沒敢扔。”

  侯子聰笑道:“多虧你沒扔,否則我可慘了。這兩個小子真該死,就算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們也不能稀裏糊塗地當廢紙收走啊。”迎春道:“這信折成幾折,掃地時不容易注意到。你收好吧。”說著自去燒水,侯子聰卻不急著離開,跟在迎春身邊道:“你幫了我大忙,我要怎麽謝謝你才好。”迎春道:“侯先生,你太客氣了。”侯子聰道:“叫我子聰就是了,他們都這麽叫我的。”迎春不語,侯子聰四下踱步,忽見台邊一角有個小本子,翻開略看,上麵記著數字,奇道:“這是什麽?”迎春看了一眼,輕聲道:“是我寫的菜價。”子聰笑道:“原來你還記帳。”笑完便覺不妥,似乎有點嘲弄的意思,豈不唐突,忙轉圜道:“你會不會打算盤?”見迎春搖頭,又道:“我教你吧,很簡單的。”

  迎春雖然想學,卻覺不妥,正要推脫,聽門外誌謙喊道:“迎春,有人找你。”他走進來,正和子聰打了個照麵,不由一怔。迎春問道:“誰找我?”誌謙道:“是位大娘,我陪你出去看看。”子聰笑道:“你不是要去錢業公會嗎,怎麽還沒走?”誌謙道:“一會兒就走,你呢,今天這麽空閑。”子聰笑道:“我哪天不比你空閑?”

  誌謙也不再說,陪著迎春來到寶泰源門口,迎春一眼望過去,那邊站著的正是她母親葛二嫂,忙問:“媽,你怎麽來了。”葛二嫂道:“我給你弟弟送學費來,還差六塊,你身上有沒有?”迎春道:“我身上隻有四塊。”誌謙忙道:“沒關係,我這有。”說著掏出錢遞給葛二嫂,葛二嫂待推不推的。迎春急道:“這怎麽行。”誌謙笑道:“那這四塊你先還我,過幾天再還那兩塊,總行了吧。”迎春無話可說,隻能道謝。

  誌謙坐了洋車去錢業公會,葛二嫂低聲問迎春:“這位先生人很好,他是做什麽的?”迎春告訴她是錢莊裏的跑街,葛二嫂又問:“啥是跑街?”迎春道:“就是放帳先生。”葛二嫂笑道:“那很有出息啊,他是不是待你挺好的。”迎春道:“他對誰都挺好的。”葛二嫂隻是眯眯地笑,迎春知道她母親想多了,卻也不便解釋,猛想起自己還燒著水,急忙奔回去,卻見火已熄了,小伍放下壺,涼涼看她一眼道,“子聰哥叫我來的。”說完從她身邊越了過去。

  小伍不明白,為什麽侯子聰對自己諸多挑剔,對這個女人就這麽殷勤,阿鬆笑道:“誰讓你不是個大姑娘。”很快又是周末,兩個人值班抄票據的日子,可阿鬆卻說他奶奶想他想得生病,非回家不可。小伍堅決不肯,“這麽多票據,我一個人怎麽抄得完。”阿鬆想了想道:“找迎春姐。我見過她寫字,比咱們倆寫的都好。 ”小伍還是搖頭,況且他也不相信迎春,阿鬆死磨活賴,軟硬兼施,一會道:“好兄弟,你幫我一次,下回我也替你加一個班。”一會道:“別忘了,上次你擦燈罩的時候打了一個,還是我幫你湊錢買的呢。你不幫我,就把錢還我。”最後小伍被他磨不過,隻得答應。

  阿鬆巧舌如簧,連他都說得動,勸通迎春自然更容易。當日領了票據,小伍計算,迎春抄寫,雖比平時慢了些,卻也不是來不及。再看迎春字跡,頗出意料,清而不寒,麗而不媚,第二天同行老師傅來收取時,也特別誇獎了幾句,倒說得小伍紅了臉。經過此事,對迎春頗有幾分改觀,但一見侯子聰有事沒事找她說話,又教算盤又借雜誌的,心裏不禁又鄙薄。

  連小伍都看在眼裏,誌謙不會看不到,這天吃過晚飯,見子聰到舊物房翻找雜誌,便跟過去問:“怎麽又把這些翻出來了。”子聰道:“你別管了。”誌謙道:“拿給迎春的吧。”子聰霍地起身,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看她對這些挺感興趣的,就給她找幾本,她洗完碗就過來拿,怎麽了?”誌謙道:“沒怎麽。” 子聰笑道:“我最瞧不得你這副不幹不脆的樣子,有什麽話不能痛快說,你要對她有那個心思,我一定避嫌,朋友妻不可戲嘛。”

  誌謙道:“你是要避嫌,可不是為了我。”子聰笑道:“這地方和尚廟似的,好容易來個女孩子,你是我兄弟我才讓的,別人幹我屁事啊。你不要跟我說,是周先生看上了她。”誌謙忍不住笑道:“不是周先生,是四少爺。”子聰詫道:“什麽,四少爺?”誌謙道:“四少爺說,迎春是受他連累才到這裏來的,他心裏過意不去,讓我替他多照看些。所以勸你一句,少胡亂招惹了。”子聰聽到這裏,哈哈大笑,“行啊小子,老東家待見你,少東家也待見你,辦好了這趟差,可更要另眼相看了,真真前途未可量也。”

  誌謙冷笑道:“我話說得再清楚沒有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轉身出了門,子聰口中譏諷,心裏也知道他說的必是真話,當然不會自討苦吃,當下把找出的幾本雜誌往地下一摔,耳聽得外麵鞭炮又一陣劈劈啪啪亂震,想起前兩天東家的二小姐出閣好不煊赫,心中更是鬱忿,我比他們差什麽呢,不過是攤個好老子罷了。


第 28 章


  到了蟹肥時節,迎春本打算買幾斤回去的,但這天連走數家,總沒有太合意的,看看白魚還新鮮,便決定換做醉白魚,又挑了其他幾樣菜蔬海鮮,滿滿裝了一籃子才往回走,轉過幾條巷子,順著夫子廟街邊走的時候,忽覺身後有人緊隨,一回頭,隻見思瀾笑吟吟地站在對麵。他走近一步,低頭看了看她手上,笑道:“買了這麽多菜啊。”

  迎春嗯了一聲,問:“三小姐還好嗎?”思瀾笑道:“她會有什麽不好,你怎麽不問問我?”迎春笑了一下,道:“從前東西大多是我放的,走得又急,沒交代清楚,怕杜鵑一時找不到。”思瀾笑道:“一開始是有點手忙腳亂的,不過也是讓你給慣的。”又問:“你呢,有沒有人欺負你,給你委屈受?”迎春微笑道:“誰會欺負我。”

  街邊一處處布棚下盡是擺貨的攤子,有賣蒸糕瓜子的,也有補牙賣膏藥的,思瀾不便隨她回錢莊,又想和她多聚片刻,所以隻在這些攤前磨蹭,說起蘊薔成親的盛況,來了哪些督軍鎮守使,事後蘊蘅與他又是如何調侃譏評。迎春一邊聽一邊笑,仿佛又回到舊日蘊蘅書房裏聽他們姐弟信口月旦的日子,可是去日畢竟不可留,將來又難以預料,既便如三小姐那樣恣意揮灑的人,又能任意幾時,何況低微如她呢。

  思瀾似乎也感到迎春的惆悵,默然片刻道:“其實我早就想來看你了,不過怕別人瞧見多嘴,反而連累了你。”他說話的聲音很少這麽低,低得幾乎淹沒在周圍的嘈雜聲裏,迎春怔了一下才聽清,不甚明白,他是在解釋什麽,或是訴說什麽,他抬頭望她,眼睛亮晶晶的,殷殷之意似在言外,她卻不敢往深處想了,側過頭,走到跟前的小攤子去看雨花石。

  這賣石人頗具巧思,不像別處隻以清花水缸浸石,而是一排擺了十二隻水盂,石頭光潤,色澤鮮明,其中一塊黛綠色的形如彎月,迎春撿起來細看,聽思瀾笑道:“這塊的確不錯,可配一句,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迎春心中一動,便不舍得放手了,於是問價,思瀾笑道:“這是一副的,怎麽能隻買一塊呢。” 那賣石人笑道:“這位先生說得對,這是特別配的一副。”

  迎春遲疑道:“這麽多,我買不起,也沒地方擺。”思瀾笑道:“不如放在我那裏,等你回來時看。”正說著,見來喜急匆匆朝這邊走過來,便招手道:“來得正好,幫我搬回去。”來喜幾步奔近,湊到思瀾耳邊道:“我的少爺,快回去吧,四太太怕不中用了。”思瀾吃了一驚:“這麽快。”看了迎春一眼,輕聲道:“那我先回去了。”頓了頓又道:“你放心,我會再跟母親說的。”

  思瀾到家的時候,四太太已經神誌不清了,內室幾個女眷在幫忙穿衣服,何昂夫坐在外廳沙發裏,神情委頓,何太太走出來道:“你一夜沒合眼了,先回去睡一會再來吧,這裏有我看著。”何昂夫搖頭道:“我沒事,倒是你,別累著了。”走回內室,見四太太穿著簇新的旗袍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神情不見前兩日的痛苦,竟是十分安祥,他心中一痛,從袁媽那裏接過蘊蓉抱著,一手握出四太太的手,輕喚道:“阿翎,你睜眼看看女兒。”蘊蓉望著眼前交疊握著的枯瘦慘白的兩隻手,忽然覺得害怕,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何昂夫隻道女兒傷心,抱著她在懷中緊了緊,喉頭哽咽。何太太在旁邊看著,歎口氣道:“孩子還小,你別嚇著她了。”何昂夫這才徐徐放開蘊蓉,蘊蓉撲回袁媽身邊,何太太吩咐她帶著蘊蓉到自己那邊休息。

  四太太娘家親戚沒剩多少,喪禮那天,隻來了堂兄一家。何太太囑人將四太太生前用的器物給他們帶回去一些做紀念。接下來還有臥雪眠雲遣嫁的事,眠雲十八歲倒還好說,臥雪卻已二十出頭,隻為和四太太相處得宜,才一直因循下來了,況她耳濡目染,眼界也較常人高上幾分,這就越發困難,想來想去,似乎隻有填房一途了。便在鴻業廠中物色到一個三十來歲喪妻不久的工頭,叫沈媽去問臥雪的意思。

  沈媽原以為這時候房中隻有臥雪一個人,誰知思瀾和蘊蘅姐妹都在,隻好搭訕著說些不相幹的,蘊蘅正坐在那裏翻閱四太太生前的詩稿,有時讀到好句便念出聲來。思瀾道:“這些東西,四娘未必想人看,你還是放回去吧。”蘊蘅道:“不用你管。”思瀾笑道:“你不問自取,當心四娘晚上來找你。”蘊蘅笑道:“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別忘了我是無神論者。”讀了一首又歎:“四娘這樣的才情,倒讓我想起古時的兩個女子。”蘊萍道:“誰呀?”蘊蘅道:“一個馮小青,一個朱淑真。”思瀾哼道:“馮小青嫁人為妾,見淩於大婦,朱淑真誤配庸夫,終身鬱鬱。你這麽一比,可把父親母親當成什麽人了。”蘊蘅道:“我不過偶然想到罷了,你倒會牽絲板藤,。”

  沈媽跟臥雪說話,見她懶懶的,隻怕冷場,左顧右盼道:“那個會說話的鸚鵡呢,怎麽不見了?”臥雪道:“袁媽陪五小姐住太太那邊,鸚鵡也拎過去了。”蘊蘅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那隻鸚鵡常念的一首詩。”思瀾於這些向來不甚措意,問道:“什麽詩?”蘊萍搶道:“我知道,什麽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對了,這首詩不就是朱淑真寫的麽。”沈媽笑問臥雪道:“四小姐念的是什麽意思,我都聽不明白。”臥雪道:“大概是說,人有時候聰明還不如笨的好。”沈媽笑道:“這倒奇怪,怎麽聰明反倒會不好了呢。”蘊蘅道:“咱們還是先走吧。”低頭跟蘊萍小聲笑:“省得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跟著亂扯。”

  三人到蘊蘅處,又說笑一陣,然後同去上房吃飯,晚上回來蘊蘅把詩稿讀完,覺得其中無題甚多,怕流傳於外,讓人多生臆測,打算將它燒掉,問及思瀾,思瀾卻覺得,四娘的遺物,還是留給蘊蓉的好。蘊蘅暗想,詩中似有所隱,恐怕是父親也不知道的,從前不留意,現在四娘剛去世,睹物思人,若見到難免翻看,萬一覺察出什麽,豈不是傷了老父之心。又想,說不定沈媽多嘴,已在父親麵前提起,當下再不猶疑,燃起一隻蠟燭,將詩卷徐徐送到火焰上。

  何昂夫確實不知道這卷詩稿的存在,四太太有潔癖,他去她那裏從不亂翻,況且就算他看到詩稿,也不能如蘊蘅一般體會出寫詩人的幽衷綺懷,但她不快樂,他還是知道的。嫁給他這麽多年,她快樂過嗎?他從前不大想這些事的,可是這一晚,坐在寶泰源閣樓藤椅上,卻不住地回想著她曾經給過他的溫情,再淺再淡,也總是有過的吧,然而一時間竟不能清晰地憶起,終是老了。

  前段時候是忙得沒時間睡,這兩天有時間睡了,卻又失眠,兩點多鍾才朦朧睡去,五點才過又醒了,一醒便再難睡著,於是起身到院子裏散步。早晨空氣雖好,秋日寒氣卻逼人,何昂夫沒走多久,就覺得抵受不住,屋裏沒有熱水,他不願驚擾旁人,便打算自己去廚房燒一壺,廚房窗子半開,裏麵人影綽綽,好像是那兩個小學徒,聽他們說話,原來正在議論方經甫抬高規元的事。

  方經甫下了不少功夫,才使楊寶元的三十萬存入寶泰源,可是最近對方又想把這筆款匯到天津去,方經甫不肯放手,便拉攏其他錢莊,許與好處,抬高兩處銀兩的比值,這樣楊寶元若要匯款,必然會有損失。手段不大光明,卻是為了錢莊好,所以何昂夫雖知其事,卻一直裝聾作啞不加幹涉。

  此刻聽兩個小學徒各持一詞,一個道暗裏弄手腳,迫人不能取款,行徑卑鄙,另一個道做生意自然以利益為先,滿口仁義道德有什麽用。何昂夫見他們數利論弊,相互辯駁,竟是各不相讓,忽聽那個阿鬆問:“迎春姐,你覺得我們兩個誰說得有理。”接著一個女子聲音道:“我讚同小伍,這像是壟斷,如果被人在報上登出來,隻怕於錢莊名聲有損。”何昂夫聽得這話,不由好奇,難道說近朱者赤,連寶泰源的廚娘都懂得壟斷二字?踏步進去,隻見一個年輕女孩子正往灶下添柴,兩個少年站在水缸邊,一個往桶裏舀水,另一個指手劃腳地還在說,正說得興起,一眼望見何昂夫,頓時呆住。何昂夫笑問:“有熱水麽?”阿鬆回過神來,忙道:“ 有有。剛燒好,我給您送上去吧。”拎起一壺開水陪何昂夫離開,迎春和小伍麵麵相覷,想不通何昂夫為什麽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早餐依舊是小伍阿鬆盛粥,迎春端菜,錢莊眾人見何昂夫在座,也都吃了一驚,何昂夫一一跟他們笑著招呼,席間同方經甫提起楊寶元之事,淡淡說了一句,過猶不及,就到這裏吧。方經甫雖然意有未盡,口中卻笑應,“我也是這麽想的。東家,這鴨丁梗米粥味道不壞,再吃一碗吧。”何昂夫連日胃口不佳,今天卻覺得這粥十分香甜,笑道:“是不壞,鮮而不膩,菜配得也好。”

  子聰接口笑道:“主要是做的人肯花心思,自從迎春來了以後,我們可有口福了。”誌謙瞪了子聰一眼,子聰猶自不覺,叫道:“小伍,再給我盛一碗。”何昂夫問道:“這姑娘從哪裏找來的?”方經甫笑道:“是東家府上的啊,要不說太太本事,連調教出的丫頭都這麽能幹。”迎春在廚房沒聽到這番話倒還罷了,誌謙卻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唯恐再生出什麽波折,有負思瀾所托,好在何昂夫隻是隨口問問,沒有追根究底。

  倏忽又到年關,錢莊內外忙得不可開交,終於盼到三十,各人回家過年,對於迎春來說,和家裏人一起包餃子守歲已經是幾年沒有過的事了,融融泄泄中,驀地想起去年除夕的笛聲,那次之後他教思澤,也跟著聽過幾回,有月的時候更覺清越。此刻他該是回家了吧,可會覺得人叢中少了她麽,可會問一句麽?

  母親有意無意地提起王誌謙,迎春隻得苦笑,不明白倒底有什麽讓她誤會至此。小弟跑過來喊,“姐,快捂耳朵,我要點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年年都是一樣的,但眼前燃著的這一掛終不是去年那一掛,迎春一顆心空落的難受。難道真的回不去了麽,她念的不僅是他,還有蘊蘅的機鋒,杜鵑的笑靨,甚至思瀾的無賴。

  終於回到何府,已是三月底了。蘊蘅這個月生日,何太太問她想要什麽,蘊蘅扯著母親袖子撒嬌,說不要別的,你把迎春還我就好了。我那裏隻有她收拾才妥貼。何太太隻淡淡一笑,沒隔多久,沈媽就把迎春帶回來了。杜鵑拉著迎春的手不住皺眉,“你以前的手多好啊,現在怎麽粗成這樣了。”睨了思瀾一眼,“四少爺還笑,迎春姐不因為你,能吃這份苦麽。”思瀾也不分辯什麽,身子懶洋洋往靠椅上一仰,書蓋在臉上,過了一會兒,書從臉上慢慢滑下來,依舊雙目含笑望過去。

  清明過後,便是端午。這天吃過午飯後,何家少爺小姐也都各帶婢仆到夫子廟泮池來看賽龍舟。一時龍船競渡,金鼓齊鳴,思沛戴著武鬆帽,穿著虎頭鞋,眼睛睜得大大的十分興奮。小婧抱著他不夠高,便把他架在何大貴肩頭,自己拉著迎春挨挨擦擦向前擠。周圍的人潮湧過來,不知不覺間就隔得遠了。

  看得正熱鬧時,見何大貴急惶惶地分著人群衝過來喊,“小少爺回來沒有?”小婧瞪眼道:“你說什麽,不一直是你抱著他麽?”何大貴結結巴巴道:“我,我去方便,讓他在旁邊等一會兒,出來就,就沒了人。”小婧頓足道:“怎麽能放他一個人,這回被你害死了。”迎春道:“先別慌,咱們再仔細找找。”三人在夫子廟裏找了一圈,到龍舟散了,小婧遇到蘊蘅蘊萍他們,也都說沒見到人。這下蘊蘅心中也打鼓,心道莫不是被壞人拐走了,尋附近警察幫忙又四處找了幾遍,仍然一無所獲,天色已晚,無奈之下隻能先回家,卻發現連迎春也不見了蹤影。

  原來最初迎春和何大貴小婧分頭找人,走到魁星閣時,看見地上躺著一條五彩絡子,忙拾起來,見裏麵裝著硬紙板折成的五色小粽,正是係在小孩子頸上用來辟邪的那種,小婧向來不愛弄這些,這條絡子還是迎春替她編的,所以入目便知,忙向閣外賣鹵幹茶葉蛋的小販問詢,果然有個抱著四五歲的男孩的漢子從這裏經過,時間也不是太久。迎春來不及回去喊人,就按著他指的方向追去,跑了一段路程,忽覺眼前一亮,前麵一個小孩子哭鬧不休,不是思沛是誰?

  那抱著思沛的漢子被他磨著走不了,心中十分焦燥,啪啪兩巴掌下去,思沛哭得更凶,用力跟他撕打,不停嚷道:“我要媽媽。”那漢子喝道:“嚎什麽喪,這就帶你找你媽去。”卻聽一個女子聲音道:“這位大哥,別嚇壞了小孩子。”那漢子轉身,見跟前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手裏拿著個糖人遞給思沛。思沛哽咽道:“迎——春。”迎春心中一跳,隨即笑道:“什麽,叫我吹嗎?姐姐不會吹。”用手向旁邊賣糖人的一指,“那位伯伯才會。”那漢子神色不定,道了聲謝,抱著思沛便走,迎春忙道:“你看他哭成這個樣子,隻怕回去你們家嫂子要心疼的,讓我給他擦擦吧。”說著伸臂去接思沛,那漢子欲待不肯,又怕惹人生疑,一猶豫間,孩子便落在迎春懷裏。

  迎春接過孩子,轉身便跑,那漢子急忙追上來扯她手臂,迎春喊一聲打他,思沛便將糖人朝那漢子臉上一擲,正打在眼睛上,痛得他捂著臉嗷嗷直叫,迎春剛籲口氣,忽覺頸間一麻,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待她意識清醒時,隻覺兩頰火辣辣地痛,原來有人在扇自己耳光,聽他罵咧咧道:“臭丫頭,還不醒,差點兒壞了老子的事。”另外一人嗬嗬笑道:“不說你自己沒用,多虧我及時趕到,要不就讓人給跑了。”先一人悻悻道:“誰不知道你陳老七最本事最了得,我哪比得了。”

  又聽門聲吱啞啞響,陳老七道:“小和子回來了。”那漢子丟下迎春,向來人道:“打聽出來了嗎?”那小和子聲音很興奮,“你們猜他是誰,是何家的小兒子。”那漢子道:“哪個何家?”小和子道:“還有哪個何家,寶泰源何家。”那漢子哈哈大笑,“我說這那小家夥穿得不錯,這回我們要發財了。老七,你怎麽不說話,害怕了。”陳老七道:“怕什麽?不過這事要仔細想一想,可不能冒失了。”

  三人到隔壁商議,他們都是城裏遊手好閑之人,嫖賭拉下虧空,便打算趁著夫子廟今天人多,拐個孩子來敲詐幾百塊錢,誰知這一拐竟拐來了何家小少爺,那自然不是幾百塊錢就能放過的事了,但倒底該要多少,怎麽個要法,何家報警如何對策,卻全無主意。商量半天不得要領,小和子便道:“不如找豆腐劉問一問。”陳老七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行,讓他知道了,非得橫插一杠子不可。”那漢子也道:“對對,加上他手下那幫崽子,得多少人分。如果隻咱們三個,說不定這輩子都夠了。”

  這時思沛肚子餓了,哭鬧起來,迎春坐起來哄他,陳老七走過來,拿了兩個饅頭給他們,思沛一把打掉,哭道:“我要吃玫瑰糕,我要吃銀絲卷。”那漢子惡狠狠道:“哭哭,再哭老子捶死你。”說著舉起手來,迎春忙把思沛頭臉護住。小和子也過來攔阻,笑道:“王哥王哥,別那麽凶嘛。”把饅頭撿起,向迎春道,“你也餓也吧,先吃著,我給他買糕點去。”那漢子啐一口道,“他媽的,見了娘們骨頭就酥,你這小子最沒出息。”

  那小和子在附近隨便買了幾塊糕點回來,思沛餓得緊了,也就不再挑剔,吃飽了繼續哭著找娘,迎春好容易把他哄睡了,自已也歪在一旁,暗暗打量這屋子,不知是哪裏的廢宅,既小且暗,幾扇窗子都用木條釘死,看起來是插翅難飛,迎春一顆心直往下沉。到了晚上這三人去隔壁睡覺,僅僅一板之隔,鼾聲十分清楚,迎春被吵得睡不著,瞪著屋頂想逃脫的辦法,想來想去,卻終無一條可行。


第 29 章


  不知過了多久,迎春才朦朧睡去,一整天思緒紛亂,夢中也不得寧貼。迷迷糊糊間覺得胸口窒悶,猛地睜眼,竟是有人伏在自己身上,大驚之下,急忙用力掙紮。那人一手捉她雙腕,另一手去扯她衣襟,迎春大聲呼嚷,腳下奮力踢去,那人待要捂她嘴,腿上卻重重吃了兩記,心下惱怒,甩手便是一巴掌。兩人撕打間,思沛早已驚醒,隻嚇得哇哇大哭。接著門被撞開,室內霎時亮了。那人一怔之間,被迎春推倒在地上,光影搖曳,迎春看得清楚,正是日間給思沛買糕餅的那個小和子。

  陳老七將燭台放在案上,皺眉道:“我就猜到這樣,你就不能給我省點事?”小和子哎哎喲喲起身,瞅了迎春一眼,笑道:“他娘的,小丫頭下腳挺狠,差一點把你哥哥我給踹殘了。”說著又待上前,陳老七推搡他道:“行了行了,別鬧騰了。等這筆錢拿到手,討上個老婆,天天晚上都有熱被窩。”小和子笑道:“我就要她了,等這事完了,把她留下給我當老婆。看她到時候還踹我不?”陳老七喲喝道:“少磨蹭了,回去睡覺。”

  迎春抱著雙肩蜷在牆角,眼淚已流了一臉,思沛湊過來,拿小手替她抹著,小聲道:“不哭,哭多了眼睛疼,我現在眼睛就有點疼。”迎春擦了擦眼淚,向他一笑,拍著他睡了,可自己這一夜卻再也無眠,一直睜眼到天亮。早晨聽得隔壁有爭吵聲,迎春腦子本是昏沉沉的,這時不禁警醒,細細分辯三人聲音,似乎是姓王的漢子埋怨小和子走漏風聲給什麽豆腐劉,小和子辨白說自己沒有,那陳老七則在勸和二人,說知道了也罷,他是個拿大主意的人,有他主持,事情也穩靠些。隻再不許旁人分潤便是。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鬧嚷,似乎又有人來,接著不知是誰走進這間屋子,向思沛看了兩眼,又向迎春看了兩眼,迎春望過去,這人卻是蒙著臉的,不由心中一動,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妥,一時卻又說不出來。那人出去後不久,小和子拿來粥和饅頭給他們吃,迎春喂思沛喝粥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嘻皮笑臉地睨著她。

  迎春心中惕惕,暗自戒備。小和子比比劃劃道:“跟何家要了這個數,你說你們老爺子肯不肯給?”見迎春不應,又自說自話道:“這也不算多,為了救他寶貝兒子嘛,就是再多十倍他也得乖乖地給送過來,你說是不是?”迎春對著麵前晃來晃去的一張涎臉,終於想到哪裏不妥,自己見過這些人的樣貌,就算他們錢到了手,會放思沛,也決不會放她。因為照常理推想,思沛畢竟年紀太小,不慮他說什麽,而何家也隻會注意孩子,沒人會在乎一個小小丫頭。一念至此,隻覺周身血都冷了。

  何家從昨晚到今晨一直擾攘不安,思沛丟了,責打下人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怎樣把人找回來,吃過早飯,全家都集在廳中商議,後來就接到了豆腐劉的信。何昂夫一夜沒睡好,臉色本就難看,這時看了信,更覺陰沉得駭人。思源取過信來,念給大家聽,信上寫的是:

  昂夫先生台鑒:敬啟者。先生富甲一方,仆輩素來仰慕,昨日有幸,得邀賢郎光降,敢請津貼現款五十萬,以資數日飲食之需。先生慷慨,量不以冒昧見罪。申時金光旅社敬候大罵,倘必逞智勇,謀諸警憲,則賢郎之安危堪虞,莫謂言之不預也。

  信寫得頗為客氣,文理也還通順。可綁票畢竟是綁票,勒索信寫得客氣與否,全無分別。對方行事愈見條理,事情隻有更棘手。況且何昂夫買地開廠,縱有餘款也都投在廠裏,半日籌措五十萬現金,談何容易。

  五太太珠淚泫然,望著何昂夫叫一聲老爺,嗓子便哽住。何太太安慰她道:“既有了消息就好辦,你別太擔心。”三太太跟著道:“是啊,妹妹也保重些,愁壞了身子可不得了。那些人不過是圖個錢,給他就完了,孩子不會有事的。”思瀾卻在想,信中沒提迎春,她去哪兒了,可是跟思沛在一處麽?

  何昂夫向思源道:“咱們到錢莊去,把你劉叔叔和寒亭都找來。”思源道:“您忘了,劉叔叔前天去了北京。”何昂夫一怔,仿佛一時記不起。思源又道:“是要用買機器的那筆的款子?”何昂夫歎道:“暫時也隻能如此了。這也隻夠一半,剩下的還要向其他錢莊挪借。”思源心想五十萬不是小數目,這一來寶泰源元氣大傷,鴻業二三廠也要受牽累,真是一損俱損。心想不如報警,但這話若說出來,好像他不以思沛安危為意似的,還是緘口的好。

  幾翻奔走,費盡心力,也隻湊了三十餘萬,由思源去交贖金,將至五點多鍾才回來,帶回來的卻不是思沛,而是警廳廳長。原來思源拿著巨款行路,神情自然有些異樣,被巡查的軍警攔住,當場搜出三十萬來。其時法律規定,私自說票贖票相當於通匪,思源囁囁嚅嚅,解釋不清,被帶回警察廳,那廳長又隨他一同到何家。

  何昂夫雖不相信這些人,表麵卻不得不敷衍周旋,那廳長更是綿裏藏針,隻說讓何家人放心,他們一定會求出思沛,請勿再私自與匪交涉雲雲,費了許多口舌才肯走。何昂夫送客回來,心下懊喪不已,再看思源,隻見他低著頭一臉狼狽,想是吃了人家不少苦頭,也難深怪,隻得長長歎了口氣。

  思源回到自己房中,玉茜一邊拿毛巾替他擦試額頭,一邊道:“我看看,這些人下手也真狠。”思源笑道:“還說呢,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玉茜微笑道:“這個家裏,總得有人腦子清醒些,若真把你帶到軍署訊辦,拘個十天半月,到時候哭都來不及。”思源道:“你不知道,思瀾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好容易才把他甩掉的。”玉茜道:“你也是笨了,讓他跟著做個見證不是更好。”思源道:“算了吧,我可不會演戲。”玉茜笑道:“你不會演戲麽,我怎麽聽說何三少爺是金陵第一名票呢。”

  思源伸臂繞過玉茜腰肢,身子貼上去,笑道:“好啊,敢笑話我,看我怎麽治你。”玉茜一邊笑一邊躲,“別鬧別鬧。”聽得外麵阿盈喊道:“四少爺來了。” 思源剛要起身,卻被玉茜一把按倒,聽她說道:“我去,你給我老實躺著別動。”玉茜對鏡理了理鬢發,挑簾出來,向思瀾笑道:“四弟來了。”思瀾道:“三哥呢,傷得重不重?”玉茜道:“還好,不過是頭上擦破了點皮,上了藥才躺下,我這就去叫他起來。”思瀾忙道:“不用不用,三哥這兩天也沒休息好,讓他睡吧。 ”玉茜問道:“有什麽事麽,需不需要我轉告?”這時阿盈倒了茶來,思瀾望了浮浮的茶葉出了會兒神,抬頭笑道:“也沒什麽事。三嫂,那我先走了。”

  玉茜一路送出來,回頭向思源道:“這倒奇了,你四弟向來是個快活散仙不理俗事的,怎麽這次也這麽上心。”思源笑道:“都說你事事見得比旁人明白,難道還猜不出來麽?”玉茜淡淡道:“這有什麽難猜的,不是手足情深,就是主婢情深。”思源嘿然不語,玉茜又道:“自古以來,有那心比天高的,就有那不識輕重的。在這宅院裏呆幾年,瞎子眼睛也磨亮了。”

  思源想起曉鶯一事,倒有些心虛,忙岔開話題道:“你有時間去瞧瞧五娘吧,若思沛有個什麽,叫我良心上怎麽過得去。”玉茜道:“你別犯湖塗,這事本該交給警察廳處置,咱們行得不錯。”思源道:“道理是不錯,可是——”玉茜從床上翻身坐起,挑眉道:“你如果後悔了,馬上去找你爹負荊請罪去,就說是我攛掇你的。”思源急急上前去捂她的嘴,“我的少奶奶,你可小聲點。”玉茜瞪眼道:“早知道你這麽沒良心,剛才就該把思瀾放進來,磨你一半個時辰才好。”

  思源的擔心倒不盡是杞憂,晚上何家便收到一個紙盒,打開來看,裏麵放一隻寄名金鎖和半截血肉模糊的斷指,五太太當場就暈了過去,其他人也麵麵相覷心膽俱寒。何昂夫打了兩個電話急忙出門,眾人也各自早早回房,思瀾卻同蘊蘅陪了婉如許久,直到她睡下了才回來。三太太知道了便嘮叨,說自己兒子沒影了,盡扒著別人兒子有什麽用,也不看看年紀差幾歲,要是傳出什麽風言風語,倒糟蹋了爺們的名聲。

  思瀾心本不靜,再聽三太太這一番話,哪裏還坐得住,拖了施可久和夏明倫出來喝酒,席間說起這件事,施可久道:“小孩子倒好說,畢竟對方圖財,暫時不會把他怎麽樣。倒是那個姑娘,若也在他們手上就危險了。隻怕給賣到暗門子裏,這輩子就算完了。”思瀾急得臉色發白,“那,那可怎麽辦?”施可久道:“你先別急,凡事總有辦法。馮省民這個人你聽沒聽說過?”

  思瀾心中麻團似的,一時間也想不起什麽,隻道:“好像聽人提起過,是做什麽來的?”明倫道;“是不是那個馮一刀?”施可久道:“就是他,他是青浦人,早年在上海南市十六鋪的水果行當學徒,後來拜了個大字輩的老頭子,一刀是渾號,說他切人頭跟切西瓜一樣一刀一個,眼下人在南京,倒可以向他問些消息。”

  明倫道:“不錯,這種人手下眾多,耳目最廣,城裏凡有什麽事發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思瀾道:“事不宜遲,那咱們現在就去。”明倫道:“隻怕不好空著手吧,不知道這人好些什麽?”施可久笑道:“最好兩樣,倒是男人的通癖,一個賭字,一個色字。”明倫問道:“他家住哪裏?”施可久笑道:“去他家是見不到人的,咱們得去他相好那兒堵他。”明倫笑道:“了不得,你跟他相好也有交情啊。”施可久笑道:“釣魚巷香怡樓的紅綺老二,石頭城裏跟她有交情的男人多著呢。”飲幹最後一杯,結帳出門,叫了三輛洋車,直奔釣魚巷。

  思瀾去上海那會兒,跟魏占峰他們沒少在長三堂子裏混,但是本地的釣魚巷禦河房,卻因嚴父近邇,隻隨人走過三兩遭而已。這時眼見夜色旖旎,秦淮河上燈影若醉,弦歌如縷,思瀾卻是愁眉不展,全無往日載酒尋花的心情。

  到了香怡樓外,施可久笑對思瀾道:“我的四爺,你可露點笑模樣吧,咱們這是來逛窯子,不是來探監的。”這時門口相幫通傳,那領家媽媽迎出來,滿麵堆笑道:“我說昨晚燈花一直爆,果然施二爺今天就來了。翠喜總問我,說二爺這麽久不來,是不是她說錯了什麽話,我說傻妮子,就是說錯了二爺還會跟你計較,準是太忙了脫不開身。”施可久笑道:“可不是太忙了,這才從天津回來,就帶著朋友來看媽媽了。”

  那領家笑道:“來看我,我哪有那麽大的福氣。”一邊說一邊帶三人到翠喜屋子裏。幾乎是裏外同時挑開的門簾,衣袂動處,那女子已笑盈盈住挽了施可久,將他拖進屋去。施可久替翠喜引見了夏何二人,翠喜取了茶煙來敬,施可久喜歡豐腴的女子,這翠喜圓圓臉龐,一團喜氣,若論容貌,也隻中人而已。

  施可久撫著她的手背問:“紅綺現在房裏有沒有客?”翠喜嗔道:“那麽久不來看人家,一來就問紅綺,去去去,你到她屋子裏坐去。”施可久笑道:“你別吃醋啊,我是替朋友問的。”說著指了指思瀾,翠喜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在思瀾身上繞了兩圈,咬著施可久耳朵道:“這樣齊整的一位少爺,她肯定合意,就怕她的相好要找你算帳。”施可久笑道:“我還怕他不找我呢。”翠喜道:“我給你們看看去。”說著起身而出,少時回來向三人笑道,“她跟四少爺真是有緣,你們再坐會兒,在騰屋子了。”

  施可久抽完一袋煙,那邊娘姨也來請了。三人在紅綺屋子裏坐定,這屋子較翠喜的大些,布置精美也過之,一麗人微笑款客,遠觀嬌豔無儔,近處卻見眼角細紋隱現,原來豔至極處,竟是花到荼蘼了。寒喧了幾句,施可久便道:“都說二小姐彈得一手好琵琶,今天可要飽飽耳福。”紅綺笑道:“虛名博來了,指法也生了。三位如不嫌棄,我就侍候一段。”琳琳琅琅聲音一起,急雨似的,打得思瀾一顆心更加亂了。紅綺久閱人情,豈會看不出他有心事,含笑問道:“何四少爺點一段什麽?”

  思瀾的一句話在嗓間幾上幾下,這時再也忍不住,注視她道:“二小姐,能否介紹我與馮先生認識?”紅綺一怔,隨即笑了,“那個殺才,許久不來我這兒了,何四少爺到這裏來找人,不是開玩笑嗎?”明倫道:“實話對姑娘說了罷。我這位朋友的幼弟被人拐走,一家人都快急瘋了,煩請姑娘指一條明路。”紅綺輕哦了一聲,“莫非是寶泰源的四少東,那真是失敬了。這件事我也聽人說起過,可像我們這種人,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呢,能幫上什麽忙呢。”

  思瀾聽她句句推委,一時間隻覺手腳冰涼。施可久道:“其實一起被拐的還有何府上的一位大姐,那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萬一給賣到私窠子裏,那不要他的命嗎?”紅綺越聽越奇,問道:“府上的丫鬟,是四少爺的心上人?”見思瀾點頭,又笑道:“就怕心尖肉尖,隻是叫著好聽吧。”思瀾霍然起身,正色道:“如果我對她是逢場作戲,今天便不會走這一趟。二小姐,你不念別的,隻念同是女子,千萬救她一救!何某終身感戴大德。”一撩長袍,竟是屈身下去。

  施可久和夏明倫都是大驚,一左一右將他拉住。紅綺也迭聲道:“使不得使不得。”看了思瀾一眼,輕聲歎了口氣道:“也罷了,不說同是女子,隻看你這一片癡心,也得幫你這次。”思瀾喜道:“多謝二小姐。”紅綺道:“你先慢高興。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並不是他說一句話,就能把人放出來的事。要看你那意中人的造化了。”施可久向思瀾道:“我說二小姐是有俠氣的女子,不會見死不救。這回可放心了,她肯替你說話,事情就有九分準了。”這幾句奉承敲釘轉角,紅綺豈會聽不出來,淡淡一笑道:“施二爺,煩你明晚在翠喜那兒擺個雙台,把他也請上吧。”

  下麵商談細節,又盤桓了半個時辰才離開。路上明倫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也太——”施可久打斷他道:“認識了這麽久,虧你還信他。嘿,裝出這副情種的模樣,連紅綺這樣翻過筋鬥的人都騙過了。”拍拍思瀾肩頭道:“好小子,有你的。”思瀾心裏想著事情,被施可久這一拍,倒嚇了一跳。明倫搖頭唱道:“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 愛葉。”微微苦笑,“我早是悟了,你又何必太癡呢。”施可久笑道:“越發瘋魔了,偏說是悟了。思瀾,你可別學他。”

  再進香怡樓時,紅綺果然介紹他們認識馮一刀,那是個毫不出眾的矮胖子,隻有一雙眼精光湛湛,看人入骨。散席後摒人密談,馮一刀答應為雙方重新搭橋,擔當說票的角色。很快帶回條件,贖金可減為三十萬,但要思瀾孤身一人到錢塘茶社,如何交款,其時再定。思瀾回去跟父親說起,沒想到何昂夫竟不同意,問原因隻說是怕警察廳找麻煩。思瀾覺得其中一定另有隱情,隻是父親不肯告訴他罷了,左思右想,不願放棄這次機會,決定先到錢塘茶社探探再說。

  南京人愛喝茶,錢塘茶社地處鬧市,客人自然不少。思瀾到時,臨窗的座位早被人據了,隻得隨便另坐,端起茶來正喝著,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低頭見桌腳邊滾著一個紙團,撿起來看,見上麵寫著:午時某巷某號,交款領人,過時不候。思瀾將這行字反複看了幾遍,隻覺一顆心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尋思接下來該怎麽做。首先還是要跟何昂夫商量,可他父親一時也不知去了哪裏,四處找了幾遍,眼看自鳴鍾打了十一下,再等就來不及了。思瀾逼於無奈,隻有破釜沉舟,回到自己房裏,將一隻白朗寧手槍藏在身上,又帶了幾張銀票,就像武俠小說中描摹的英雄俠士一樣,要獨闖虎穴救人了。

  思瀾遠遠的就叫車子停下,穿過幾條街,轉到一條小巷子裏,這四周十分荒涼,雖有幾處房子,也不像有什麽人住。思瀾在那家門外喊了幾聲,沒人答應,推門而入,隻見屋子空空曠曠,亂七八糟地放著幾張報紙和一些吃剩的東西。隔壁一間也沒有人,窗子上釘著木條,地上鋪著草褥,近看有幾絲頭發落在上麵,牆壁不知是誰劃了正字,差一筆完成,整好是四天。思瀾頹然坐倒,心想果然是這裏,隻是人去樓空,不知道被挪到什麽地方去了。他一路上想過多少種情況,或是消息不確,或是羅網自投,或是兩相對恃,隻是沒料到這一種,仿佛用盡全力拚命揮出一拳,竟打中了空氣似的。

  思瀾心中的失望不可言喻,當下也不回家,一個人到街上買醉。直混到晚上九點多鍾,才搖搖晃晃往家走,剛踏進門口,就被來喜抱住,聽他叫道:“四少爺,人回來了。”思瀾一個激淩,腦子立刻就清醒了,抓住來喜問道:“說清楚,什麽人回來了?”來喜道:“小少爺回來了,還有迎春。”一句未了,思瀾已拋下他向裏麵奔去。


第 30 章


  大廳內燈火煌煌,何家人幾乎都在。思沛偎在何太太身邊,手裏拿一串奇南香珠在玩,伸出的十隻手指白白嫩嫩完好無損,思瀾又是歡喜又是詫異,“他的手沒事。”五太太正在給何昂夫裝煙,這時接口道:“多虧了迎春。”思瀾心中一動,又在廳中找了一遍,還是不見迎春的身影,聽何太太歎息道:“真是難為了她。” 蘊萍笑道:“你們想一想,如果當初不是三姐非要迎春回來,今天誰替思沛擋這一災呢。”三太太笑道:“要不怎麽說思沛這孩子有福呢。”蘊蘅隻是冷笑,觸到思瀾問詢的目光,也不理睬。

  何昂夫吐出一口煙霧,轉臉望向思瀾,“這一晚上你跑哪兒去了?”思瀾本待悄悄離開,卻不妨他父親猛地發問,便止住步子,把下午發生的事照實說了。三太太一把拉住思瀾,惶惶叫道:“你這孩子,不要命了麽?”何昂夫哼道:“簡直胡鬧。”三太太分辯道:“他這麽做,還不是為了救思沛。”玉茜笑道:“四弟是手足情深。”思瀾問道:“到底人是怎麽救出來的?”思源道:“父親事先得到消息,叫警察在城門口截住的。要是讓他們出了城,可就麻煩了。”三太太道:“總算是吉人天相,明天我陪太太燒香還願去。”

  蘊蘅起身道:“我有點累,先走了。”思瀾道:“天這麽黑,還是我送你吧。”蘊蘅也不等他,思瀾從如意手裏接過一盞紗燈,急急追上去,與她並行,低聲問:“你怎麽了?”蘊蘅道:“沒怎麽,坐在裏麵聽她們說那些話有什麽意思。”思瀾笑道:“我也這麽覺得,所以就跟你一塊出來了。”

  杜鵑開門時看見思瀾,頗有幾分詫異,她沒想他會這麽晚來,隻穿了件短襟小褂,思瀾尷尬地笑笑,“你們都睡了啊。”杜鵑一邊取衣來穿一邊道:“沒有,我們倆在說話呢。覺得有點悶熱,就把外衣脫了。”迎春正坐在沙發上翻撿牙牌,見到他們進來便起身笑迎。思瀾看她雙頰瘦損,形容憔悴,想來這幾日吃了不少苦頭。一時酒意上湧,腦子裏暈陶陶的,咫盡相顧,恍如夢寐,隻覺得又是歡喜又是淒惶。

  蘊蘅問道:“在通五關麽?”杜鵑笑道:“我說迎春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叫她起個牙牌數。”蘊蘅笑道:“你也信這些了?”迎春笑道:“起著玩罷。”思瀾定了定神,笑問:“這是第幾副,有幾開了?”湊近來看,一眼瞥見迎春翻牌的一隻手上,小指竟缺了一截,大駭之下,一把抓住,顫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蘊蘅道:“這還不明白麽,那天送來的手指是迎春的。”

  其實既便蘊蘅不說,思瀾也已猜到,隻是不能相信,半晌恨恨道:“那些混蛋真該千刀萬剮。”蘊蘅笑道:“那些混蛋倒是都抓住了,隻是罪不至淩遲吧。”迎春微笑道:“沒事的,你看是左手,還是小指,寫字做針線一點都不耽誤。”思瀾眼眶微酸,她跟小時候一樣,他使壞打破了她的頭,卻要她來安慰他。

  迎春輕輕抽出來手來,繼續翻牌,翻畢細數,一共十六開,加上第一副三開,第二副十七開,算起來是“下下,上上,上上”。杜鵑打開抽屜,找出《蘭閨清玩》,翻到那一頁,思瀾將課文七絕輕念出聲:“泅上何人識沛公?誰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業,多在魚鹽版築中。”念完便笑:“這不怎麽搭啊。”杜鵑問道:“是什麽意思?”思瀾解釋道:“這幾句詩是說英雄不論出處,男兒誌在四方,一朝時來運轉,就是魚販子泥水匠也能建大業立大功。”蘊蘅笑道:“說你不通就是不通,難道隻有男子才能建功立業麽?”思瀾一邊看下麵的解和斷,一邊笑道:“是我不對,又忘了你的忌諱了。不過總是很吉利的話。”迎春笑道;“這些東西隻是給人解心疑用的,誰又真信他。”

  思瀾覺得心裏有好多話要對迎春說,可說來說去總是不著邊際。最後蘊蘅道:“你快走吧,我們也要睡了。”思瀾看看時間,實在沒有理由再坐下去,隻得走了。杜鵑關了門,回來笑道:“我說聞著一股酒氣,四少爺真是喝多了,今晚上一直在說車軲轆話。”

  蘊蘅笑道:“他是喝多了,不過酒壯英雄膽啊。”說著便把思瀾隻身與人談判的事講了一遍,用的是玩笑的口氣,卻暗暗留意迎春的神情。迎春隻是靜靜聽著,並不插言。蘊蘅又道:“那個什麽馮一刀騙鬼的話他也相信。迎春,你說他是不是瘋了?”迎春道:“我看那個馮一刀說的未必是假話,可能消息剛遞出去,就搜到這條街。幸好沒有遇上。”蘊蘅見她就事論事,神色不動,心中暗想:難道她真以為思瀾隻身犯險,單是為了救思沛麽?

  迎春當時不覺得如何,回房後躲在床上,才想明白蘊蘅這番話是有意思的。隻怪思瀾脫略行跡,竟惹得人人生疑,轉念想起他乍見自己斷指的情急模樣,卻也不無感動。恍恍惚惚中,仍是陰暗陋窒,那小和子持刀相逼,她抱著思沛一步步退到牆角,忽見思瀾斜刺裏衝出,跟小和子撕打起來,那刀子噗地一聲捅在他身上。思瀾全身是血,眼睜睜瞪著她道:“我這般待你,你竟裝不知道麽?”一驚而醒,冷汗淋漓,窗外月光清落落照在枕邊,她確已平安歸來。隻是心底終有個聲音在問:“他真的對我這般好麽?”

  何太太持家,素來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的,經過此事,心裏早不拿迎春當平常丫頭看待,跟何昂夫閑談時提起,何昂夫也道:“是不能虧待了人家。”何太太笑道:“那時候因為思瀾的事,還連累迎春吃了冤枉。你也忒性急了。”何昂夫聽她提及思瀾,倒想起一事,便對何太太笑道:“我前幾天在福華銀樓遇見老鄭和他女兒。你看老鄭長成那樣兒,他女兒生得卻好,談吐也大方。我就想,思瀾如果能討上這樣一房媳婦,也算他的造化了。”何太太忙道:“你可問了,那女孩子許了人家沒有?”何昂夫道:“我這就打算叫老莊去問呢。”

  莊欽甫去說媒,那鄭老板一聽是何家,自然滿心歡喜,怎奈他太太卻堅決不同意,原來鄭太太早相中了自己的內侄,打算親上加親,那鄭老板以妻財起家,一向懼內,這樣一來,親事便不成了。

  何太太聽說此事,很覺得遺憾,這天正和三太太慨歎著,就見秀貞玉茜一道來了。她們妯娌兩個是為何昂夫做壽的事。這一年是何昂夫的五十整壽,玉茜覺得不能盡照舊例,便跟秀貞商量增改,秀貞是個沒主意的人,於是一起來請何太太的示下。何太太向玉茜道:“你覺得該添什麽就添些什麽,不必事事都來問我。”

  玉茜自嫁入何家以來,雖也曾管家主事,卻一直沒有機會盡顯長才。聽了何太太這句話,心裏頗為興奮。何昂夫五十整壽,來得都是達官顯貴,酒席宴上問一句,是誰總攬全局辦得這樣體麵風光豪華闊氣,回說是何家三少奶奶,蘇州金家的女兒,一時間眾口稱揚,齊相讚慕,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生日在七月三日,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布置。五處壽堂,分三天受賀,軍政商學一一分別安排。思源又請了幾位出身世家言語便給的朋友來知賓。收禮登薄自有專人負責,壽障聯序的張掛更要講究,除了吳佩孚所寫的一聯一幛掛主堂正中外,其他總長督軍所送的揚抑之間也需斟酌。思源不諳此道,特聘了城裏一位十分懂行的老先生幫忙。夫妻兩個不辭勞苦,務求盡善盡美。

  蘊芝夫婦,思澄思涯兄弟也都早幾日回了家,思澄更帶回了那位懷抱何家長孫的如夫人。何太太一見之下,笑得合不攏嘴。他們兄弟姐妹好久都沒有聚得這麽全,當晚在挹風閣飲酒行令,酒已盡而興未闌,蘊萍輕歎道:“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像今天這樣。”思澤也道:“是啊,你們回家住不了幾天就都要走,二哥還要去英國,以後誰教我吹笛子呢。”思瀾拍拍他的頭笑道:“等明天四哥給你請個先生,比二哥教得還好。”

  思澄問思涯道:“你學校都聯係妥了嗎,打算先去英國?”思涯說是,思澄又道:“我回頭給施植之打個電話,你有什麽事就去公使館找他秘書。或者直接找他也行。”思涯笑道:“不必麻煩了,那邊也有不少中國同學,彼此都能照應的。”蘊蘅笑道:“二哥跟我一樣,等閑不愛求人。”

  思澄失笑:“真是,這算什麽求人。”轉頭看到珊兒正和彩屏鬧別扭,便叫:“珊兒,怎麽了?”珊兒跑過來努嘴道:“我要去看看小弟弟,她不帶我去。”思澄嗬嗬笑道:“要看小弟弟啊,小弟弟可還不會說話呢。”吩咐彩屏道:“你就帶她去看看吧。”彩屏應了聲是,便帶珊兒走了。思澄對蘊芝笑道:“你怎麽不把蘭心抱回來,給父親母親瞧瞧。”蘊芝笑道:“這孩子身子太弱,動不動就發燒。我實是怕帶她出來了。”她不飲酒,便早早離桌,坐在一旁和迎春閑聊,但席上說話聽得很清楚。

  思澄笑道:“小孩子都這樣,珊兒瑤兒那時候也常生病,你看現在不都好了。”蘊蘅笑道:“瑤兒上禮拜還著涼了呢,可惜你又不知道。”思澄訕訕一笑,顧左右而言他,“老三兩口子哪去了?”思瀾道:“剛才何富來找,一前一後都走了。這段時間真夠他們忙的。”思澄道:“我四處轉了轉,布置的不錯,想的也周到。思源真是出息多了。”

  處處布置妥貼,很快就到了開賀那日,大門外張燈結彩,車馬盈門。吳佩孚雖未親至,不過吳鈞這位何府及門快婿拜壽嶽家,親衛隊二十餘人齊刷刷開路,也著實令人囑目。賓客人人可觀,至於壽堂的鋪陳精致,器物講究,倒在其次了。

  戲台搭在籌筵南麵,除了本地的班子,還請了京滬兩處的名角南下,玉茜本是戲迷,這時確不能專心看戲,總怕一時疏神,有什麽地方照顧不到,遊目四顧,指著左邊的玉石屏風向阿盈道:“不是說好用鑲寶石的那幾扇麽,什麽時候換的這個。”阿盈道:“好像是姑爺說怕人碰壞了,又讓放回去了。”

  玉茜便找思源,問了幾個人,有的說看見三少爺往後麵院子去了,玉茜一想就明白怎麽回事,心裏暗恨思源不知輕重,平時跟這些人瘋瘋癲癲也就罷了,這種靠他撐場麵的緊要時刻,竟拋下客人跑到後台來胡混。

  屋子外麵就聽見嘻嘻哈哈的嘩笑之聲,窗子半敞著,玉茜向裏一張,瞥見三四個人圍在鳳鳴玉身邊,思源赫然在內。一人拍著他道:“老三你不對啊,怎麽把鳴玉的戲碼排得不前不後,不尷不尬的。”玉茜隱約記得那人姓魏。卻聽思源笑道:“沒辦法,自己兄弟,就得委屈點了。”向鳳鳴玉道:“你不會怪我吧。”鳳鳴玉笑道:“三爺說這話,不是寒磣我麽?”那姓魏的拉起鳳鳴玉的手道:“鳴玉真是個解人。這樣知疼知熱的,可嫉妒死咱們了。”

  玉茜聽著不像話,正待推門進去,給他們個難堪,忽聽啪地一聲,卻是旁邊桌子上的什麽東西掉在地上,鳳鳴玉叫一聲師哥,那人轉過臉來,淡淡道:“對不住,我出去一下。”他推開門,正和玉茜打個照麵,略怔了怔,擦身而過。這時思源也看見玉茜,怕她當場發火,讓他的朋友們下不來台,忙出來將玉茜拉到一邊,陪笑道;“你怎麽來了?”玉茜定了定神道:“你別在這裏躲輕閑,也多少照看些。”思源隻道定要挨罵,不想竟是這般輕描淡寫,忙道:“是是,我這就去前麵招呼客人。”

  思源陪著玉茜往回走,瞥見柳雲生站在牆邊,兩隻手指挾著煙卷在吸,心道我還以為又惹惱他了,原來是出來抽煙。有心跟他說句話,又怕玉茜生氣。玉茜卻是誰也不看,隻急匆匆往前走。院子花壇邊坐著兩個女孩子,看見他們便起身招呼三少爺三少奶奶,思源一看,原來是迎春和胭脂,便笑向胭脂道:“怎麽不去看戲?我剛才看見阿榮,這小子倒是出息了。”當日蘊薔既不舍胭脂,又不願分開她和阿榮,便讓吳均留阿榮在身邊做了個親衛。玉茜這時也抬頭,笑道:“你們小姐去哪兒呢,我正要找她說話呢。”胭脂笑道:“我陪三少奶奶去。”

  迎春料到她胭脂一時不能回來,便回頭去找蘊蘅,蘊蘅正和姐妹們磕瓜子看戲,杜鵑看見迎春,便拉著她道:“我才恍惚聽人說,太太叫你呢,你快過去看看吧。”迎春去了上房,隻見稱心留守房中,何太太卻不在,一路問著人,擾擾攘攘中一抬頭,竟又看見了思涯。

  腳下是方磚鋪的路,一塊連一塊,他們之間能隔多少塊?英國在哪裏?印度洋有多大?蘇伊士河有多長?或許也並不比眼前的距離更遠。思涯走過來,告訴她何太太在禧壽堂,迎春輕聲道謝,從他身邊走過去,明知他不會注意到,卻還是將左手藏起。

  迎春到了禧壽堂外,就被沈媽帶進去,屋子裏都是女眷,何太太正陪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在說話,看見迎春便把她拉到那位老太太跟前,笑道:“伯母,這個就個丫頭。”吩咐她叫高老太太,迎春忙行下禮去,那老太太滿麵慈祥,挽起迎春上下打量,笑向何太太道:“看她瘦怯怯的樣子,想不到這樣有膽色。”旁邊幾位太太上前翻看迎春手掌,都道可憐可敬。迎春低著頭十分局促,隻不便抽出手來。又聽那老太太笑道:“我們家裏的幾個混小子煩死人了,要是跟前有這麽個孫女解悶可有多好。”沈媽向迎春使了個眼色,迎春卻似沒看見。

  出來後沈媽就歎氣:“平時看姑娘挺聰明的,怎麽這麽好的機會都放過。那高老太太是高總長的母親,你這一聲奶奶叫出口,以後誰還敢小瞧了你。”迎春卻想,如果順勢上攀,至何太太於何地,況且人家不過隨口說說,太過諂媚,也讓人看輕。隻淡淡道:“太太坐在那裏,我不好隨便亂說話。”沈媽笑道:“那你可想錯了,這些日子太太不分人前人後地抬舉姑娘,還會挑這個?難得高老太太喜歡你,認了做幹親,以後太太給你尋一門體麵親事,不就容易多了。”迎春並非崖岸自高,但殘缺之處被人品評,縱是好意,也覺難堪。因此什麽放過機會雲雲,也就不大聽得入耳。

  何太太在禧壽堂陪著女太太們,何昂夫也在主堂陪客。正是好戲紛呈時,居中而坐的蘇督李純卻向主人告辭了,何昂夫不敢堅留,送上汽車回來,便向何恩溥詢問:“我看李督麵色不豫,究竟是為什麽事?”何恩溥是李純的參謀長,又與何昂夫是本家,交情不錯,看了看左右道:“這件事,昂翁可是疏忽了。”何昂夫心中一凜,心知此處不便說話,叮囑了思源幾句,便拉著何恩溥到自己的書房裏詳談。

  何恩溥道:“前些時候,江蘇士紳有個請李督移駐九江當塗的通電,您知不知道?”何昂夫道:“最近也沒什麽時間看報,倒是隱約聽人說起過。”何恩溥歎口氣道:“昂翁不清楚這件事,可那張電文上,卻明明白白列著大名,李督看了,隻道您與吳玉帥做了親戚,不把他放在眼中了。”何昂夫大驚失色,“這話從何說起呀,真不知道是什麽人要這樣害我。”何恩溥窺他神色,難辯真偽,隻道;“這個誤會,還要盡快解釋開了才好。”

  何昂夫連連道謝,複請何恩溥入席,又去陪客周旋了一陣,晚上找了思澄來商議。思澄問起事情原委,何昂夫道:“為了上海那麵的生意,敷衍一下盧子嘉是免不了的,再就是思沛的那件事,是他們派人給的消息。我一時失檢,就糊裏糊塗答應了。”

  思澄心知他父親哪裏是一時失檢,而是權衡之下,有所取舍而已,卻也不便說他什麽,隻道:“去年蘇浙爭淞滬護軍使,搞得李秀山與何茂如師弟反目,後來他為了和平之名,麵上雖忍下這件事,心裏隻怕記得更深了。咱們現在跟盧子嘉走得這麽近,罵他的電報又有列名,他能不生氣麽,今天肯來拜壽就算給麵子了。”

  何昂夫來回踱步,自語道:“這件事弄不好,倒把兩邊都得罪了。”思澄道:“也不至於這麽嚴重。等過了這幾天,我去找齊撫萬說說,李秀山對他言聽計從,把他說通了就好。”何昂夫搖頭道:“算了,你還有你的事要辦,我自己找他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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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字,沒法貼了,怎麽辦? -子回- 給 子回 發送悄悄話 子回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4/2009 postreply 08: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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