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轉】-- 紅禧餅

回答: :饕餮娘子【轉】-- 青柳芽小白的軍師2009-11-23 06:52:53


這嚴家,據說原籍蘇州府長洲縣,祖上曾在京城裏做過扇子的生意,後來因為粗通文墨,便漸漸與一些文人雅士往來,尤其是交際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 位言談不俗、頗有學問的人物,與京裏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來,跟廠裏的公公也能說得上話,後又不幾年,他便考取了一名進士,次年選撥更給他擎了通州縣的 簽,到通州去做了知縣,林縣官重情義,就叫嚴家這位祖上也一同隨往通州安置經營,這一住就是十年,竟掙下過百萬的家資,林知縣後來因為政績卓著,複調回京 師任職,可嚴家這位大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所以無心再費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揚一帶的好風光人景,於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帶著一眾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 裏買下倚水的一塊地,蓋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樂業,嚴家現在的老爺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後,老爺看厭俗世,想踏實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將當家 的全副擔子都交到嚴家大少爺手中,這才是第三代。

而嚴家的二少爺,今年十四歲,據說自小就聰明好學、個性穩重,因此深得嚴家老夫人疼愛,珍視若寶,隻可惜天生體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為了讓他讀 書安靜,調養身體,老夫人在世時就讓他單獨搬到西邊的一套單獨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繈褓時起就帶他的奶母和外間灑掃房屋的婆子外,配給他的丫鬟 他哪一個也不中意,或說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氣礙眼,老夫人還在時,時常就打發貼身的大丫頭玉香,也就是後來出了家的玉葉尼姑過來照料一下,現在玉香出 了家,家中再沒有好的丫鬟能擔待這事,嚴家大少爺與大少奶奶合計過後,決定專為二少爺買一個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幹的,以後若能真正貼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 作‘房裏人’———

這些就是我來了嚴家之後,斷斷續續從旁人口中聽說,慢慢才完全明白過來的,起初的我,還並不知道嚴家大少爺為何會那樣費心思去說動我爹,要買了我來這。

我到了嚴家,從西北角一個側門下車,嚴大爺這會兒早不見了蹤影,隻有門裏一個包著藍印包頭的婆子接我下了車來,笑吟吟地對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媽。”

“唐媽。”我緊緊抱著包袱和烏龜,向她彎一彎腰。

“隨我來吧。”她領著我進了門裏,一麵又問我:“吃飯了麽?”我答:“吃過了。”

轉入一條回廊,她就告訴我那邊那間屋子就是廚房,而這條路是往後花園去的,到了一個花廳,簷下掛著一隻紅冠綠身子的大鸚鵡,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唐媽笑說:“這鳥兒是二夫人 養的,二夫人平素就愛養這些畜*生逗樂。”

第一次走進嚴家二少爺嚴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戰戰兢兢,頭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圓石頭鋪的彎曲小徑,中央挖的一個水池,四周磊著怪石,當中養著魚和蓮花,屋子前麵種著一棵高過屋頂的廣玉蘭,一樹繁茂,許是昨夜下一場雨,被打殘的萎黃花瓣落了一地,但走過樹下依然是芬芳襲人。

唐媽讓我站住,她先去稟告一聲,正巧屋裏一個身量矮胖但是麵圓紅潤,氣色和藹的婆子掀簾子出來,看見唐媽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這就領來了?”

“領來了。”唐媽點頭,回頭對我道:“這是二少爺的奶母韓奶奶。”

我便行個禮喊一聲:“韓奶奶。”

“噢,你姓什麽?叫什麽?”韓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問。

“我姓桃,爹娘給取的小名叫月兒。”我答道。

“好,你隨我進來。”韓奶奶招手,我便跟著她進去,可一腳才跨過門檻,韓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腳在這毯子上蹭幹淨,從外麵進來,鞋子上都沾著泥水。”

我隻得仔細把腳在進門的毯子上來回蹭了幾下,一抬頭,麵前正中央的牆上掛著一大副畫著白雲鬆柏的墨畫,我還未待看仔細,耳邊就聽見韓奶奶輕輕嗽了嗽嗓子,我趕緊又低下頭隨她身後往裏走,裏麵靠窗便是一張寬大的書桌,一個穿著常服束著發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書在看。

“少爺,大少爺給你買的丫頭帶來了。”韓奶奶對那少年說道,我這時緊張得隻低頭看著地麵。

那少年似乎也沒怎麽細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勞煩奶娘您帶她去先安置吧。”

韓奶奶就帶了我出來,重新仔細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便也低頭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在看我手裏的烏龜,此刻烏龜的頭和四肢全都縮進殼裏,看起來就是光溜溜一個龜殼,她便問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隻好答道:“是、是我養的烏龜……”

韓奶奶也就不說什麽,帶我順著簷下走到這排屋子的盡頭拐角處,推開最末的一間小屋的門,隨著她指給我看,屋子極小,似乎是新收拾出來才當作臥室用的,裏 麵擺了一張半舊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經鋪好席子、被子以及枕頭,還有一張方桌,卻正好將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韓奶奶輕輕拍我的肩:“一開始 你就先委屈一下睡這屋子,貼身要用的東西也先放這裏,按規矩往後你應睡在少爺寢室的外屋,夜裏少爺或吃藥或喝水,才能喊得著人。”

“是。”我點頭,之後她又叮囑了我好些細節,讓我把包袱和烏龜放下,重新去洗了臉和手,才帶我回到少爺讀書的屋子這邊來,在門外她就問我:“會烹茶麽?”

我怔了怔,才點頭:“會的。”

韓奶奶又故意道:“少爺脾胃不太好。”

我聽出她在試驗我,便答:“喝團茶不傷脾胃,略加點薑還可祛風散暑邪。”

“哦?”韓奶奶笑了,引我到簷下的一角去,那裏有專門的小灶和風爐:“你來做吧?”

燒茶的銚子、茶具一應俱全,韓奶奶打開一個木櫃,裏麵有一排貯茶的錫罐,各個打開給我看,有的茶我是認得的,有些卻不認得,沒有薑,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隨桃三娘學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壺茶,倒好一杯後,照韓奶奶的示意,雙手捧到屋裏去給二少爺。

那少年仍專致看著書,我捧茶到他身邊他眉毛也沒抬起一下,我低聲道:“二、二少爺,請用茶。”

“放著吧。”少年還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趕緊出來,韓奶奶問我:“少爺嚐了嗎?”

我搖搖頭,然後我又倒了另一杯遞給韓奶奶,韓奶奶抿了兩口,似乎還算滿意,又問我家住哪?幾個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聽我說到柳青街和竹枝兒巷,就問 那裏否有一家飯館叫歡香館,老板娘是北方過來的人,治廚烹調十分了得?我連忙說:“歡香館與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飯菜做得好,酒糖糕餅做得更好,中秋、重 陽的時候,大家街坊都要買她的點心吃才算過節呢。”

“是這麽著,那我就把家裏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韓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來是她的親 生兒子過幾天就要娶親,那位新媳婦也是嚴家的下人,名叫玉靈,當初同樣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沒了以後,玉香出家,她就跟隨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 大,對老夫人身邊過來的丫鬟更是沒什麽好氣,主仆間不合,便幹脆讓她擇婿嫁人了事。

韓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慶時擺設和分送的‘紅禧餅’,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後,還要同吃一個這種餅,表明團圓甜美,因此這餅也成了婚嫁儀式上最不能馬虎的一樣吃食。韓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臨走還不忘叮囑我好生呆在這,少爺若有事叫人的話,記得答應等等。

麵對這片陌生而安靜的庭院,我不敢隨意多走一步,便在灶邊的板凳上坐著,雙手撐著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麽時候,烏龜竟從那邊屋子裏爬了出來,我看它四下裏東張西望一番,就慢騰騰地往我這邊過來,許是這裏情景陌生,隻認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腳邊,我抓起它來,低聲說:“到了這裏你可不許亂跑了,萬一被他們拿去燉湯怎辦?”

烏龜眨了眨它那雙明亮的小綠豆眼兒,似乎並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葉子逗它玩,這時候遠處的長廊有人聲傳來,我趕緊把烏龜藏在草叢裏,走過來的是 唐媽,她提著食盒立在簷下,看見我還站在這,便招手叫我過去,低聲對我道:“韓奶奶出去前,沒告訴你要在申時二刻來廚房拿點心?”

我隻好搖搖頭:“沒有。”

唐媽微皺眉道:“以後要記住,雖然每日三餐都由廚房的人送飯菜過來,但申時二刻,你就得到廚房來拿點心,夜宵或者你這裏小灶做,或者到廚房做,少爺身體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後你可要在這方麵特別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過唐媽手裏的食盒拿進屋裏去,按照唐媽指示,在一張桌子上把食盒打開,裏麵有一碟蜜酥、一碗紅豆湯,唐媽又低聲告訴我說:“你 擺好碗筷,就去請少爺出來用點心,他如果說等等,你就過一陣子再進去問,如果他說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邊櫥裏放著,晚上少爺都不吃的話,你就可以自行處 置,或吃或倒掉,記得了?”

我點頭,唐媽這才拿著空食盒走了,我對著桌上的食物發了會愣,還是隻好硬著頭皮進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 竟已經伏在桌麵睡著了,我之前給他端進去的茶,似乎沒有碰過,窗外微微吹進的風把他手邊的書頁吹得輕輕翻過去,我想還是不要吵醒他,便轉身出去,不曾想我 剛走到門邊,那少年卻醒來:“茶涼了,替我換一杯來。”

我回身去拿茶杯,並且詢問道:“廚下送來了點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書本:“不必了,你換茶來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書不離手,也不曉得他看的是什麽,更難怪他老母親在世時對他這般牽掛,他的身量看來比我高不了多少,麵容清瘦,眼眶下有些烏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熱茶送進去,他正在桌上展開一張紙,問我:“會研墨麽?”

我以前曾在歡香館看過來吃飯的讀書人寫過字,因此點點頭,他又問:“識字麽?”

我搖搖頭:“隻認得幾個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麽的?”少年似乎皺了皺眉。

“我爹是木工……”我的聲音小得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少年卻不再多問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後讓我研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麽,可寫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筆,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書又仔細看了起來。

窗外忽然‘劈裏啪啦’落下大顆的雨點來,打在窗欞上,我怕打壞了窗戶紙,趕緊放下墨條去關窗,少年卻止住我道:“讓它開著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蘭草間正跳出一隻被雨水嚇驚了的癩蛤蟆,發出‘呱呱’幾聲,躲到屋簷底下去避雨,少年望著這情景出了一會神,突然轉身 從書架上拿出另一張白紙,重新換筆蘸墨,在紙上幾筆就勾畫出一道道蘭草的長葉,一隻背上長疙瘩、扁著大嘴的白肚癩蛤蟆蹲在葉下,隨著水墨在白紙上微有暈 潤,仿佛真像是雨中濡濕的情景,我不禁驚歎了一聲,少年畫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晦下來,隱約的悶雷就像在人的頭頂滾過,我想起該去點盞燈,但燈台旁邊沒有 火石,韓奶奶走時也沒告訴我放哪了,我也不敢問。

少年的目光又對著窗外出神,有一陣我幾乎以為他就這樣成了泥塑不會動一樣,真不知道有外麵有什麽好看的……我又看他剛畫好的畫,覺得那蛤蟆的模樣實在是像極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剛才那隻真的被雨水驚嚇到時,一瞬間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些輕微細碎的腳步聲,但從這窗戶是看不到那邊的,我便走出去,看見唐媽打著傘一臉驚慌站在那,看見我就把我拉到一邊壓低了聲說道:“月兒,韓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時她正從外麵回來,車子翻了,她人從車上滾下來,把腿摔斷了。”

“啊?”我嚇了一跳,這一會兒不到的功夫怎麽就出了這樣意外?我趕緊問:“她家不是就要辦喜事了麽,出了這事可怎辦?”

唐媽為難地搖頭:“這還另說,這院裏平時就她照顧少爺飲食起居呢,她這下子受傷,至少也得將養一兩個月吧,你又剛來,很多事都不曉得,可怎好……”

我試探問:“這事也得告訴二、二少爺吧?”

唐媽點頭,那少年站在屋裏正拿著那幅畫在吹幹,聽完這話,他卻並沒有十分驚訝,反而歎了一口氣,唐媽便說:“這小月姑娘剛來,恐怕不周到,少爺……”

少年卻搖頭笑了笑:“不礙事,還請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掛心我的事,好好養傷。”

唐媽一疊聲答應著走了,我送她出門,她仍不忘叮囑我小心這個注意那個,還說她會經常過來幫忙,但我心裏倒覺得這位少爺似乎不像別人口中說得那麽乖僻難伺 候,不過韓奶奶受傷了,勢必這裏的事都得我來整理……我想起應該去找點燈的火石,可剛一進屋,就看見那少年正把那幅畫拿火點燃了,我嚇了一跳:“少爺,你 這是……”

少年看著畫燒起來,燒到那隻癩蛤蟆時,覷了我一眼:“你看不見麽?”

“看見什麽?”我奇怪道。

“沒什麽……”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燒的紙上,紙又落到地上,慢慢燃盡,我趕緊去找濕布來擦拭,少年則坐回書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臨了,屋裏黑憧憧的,風搖著外麵的樹杈,卻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書桌邊的牆上搖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時間看見半個人的 影子在那書架邊露出來——之所以說是半個人,是因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書架的陰影裏,而露出來的一半臉雖然看不清五官,卻好像正望向我這邊,我閉一閉眼再 看,影子就不見了。

我點亮了燈,少年又喚我把冷掉的茶水換來熱的,我把點心也端進來,他吃了一點,我正要轉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對了,你叫……什麽?”

我愣了愣:“月兒,桃月兒。”

少年轉過臉來,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後,我身後什麽也沒有啊,我回頭去看,卻見烏龜正費力地爬過門檻,進到屋裏來,我下意識想去把烏龜藏起來,但估計那少年已經看見了,我訕訕地對少年道:“這……是我養的烏龜……”

“是你帶來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趕緊過去把烏龜抓起來:“我不會再讓它進屋的。”就連忙出去了,剛把烏龜藏回我睡覺的小屋去,就見唐媽提著食盒又來了,是送晚飯。

我接過食盒,唐媽的神色有點慌張,不說什麽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裏,將飯菜一一擺出來;一碗顏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鰍湯、一碟蝦油鹵蘿卜、一碗 豆幹和一碗米飯,我疑惑這飯菜怎麽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飯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飯,心裏有點怕他看見這樣的飯菜會不會發脾氣,可他走來,坐在桌 前,環顧了一下幾道菜,卻似乎嘴角動了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我覺得他那笑意裏有點怪,也不敢多問。

看著少年不聲不響地就著蘿 卜豆幹扒完一碗飯,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還覺得這裏陌生、緊張,所以一點不覺得餓,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著空食盒送回廚房,因為聽唐媽說,按照家裏規 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爺沒吃完的飯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廚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廚房,唐媽和幾個我不認得的男女在那圍坐一桌吃飯,唐媽看見我就給其他人 說我就是二少爺房裏新來的丫頭,然後讓我也坐下和他們一起吃,那幾個人都對我幹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媽旁邊胡亂吃了半碗飯,他們 就吃完開始收拾了,我趕緊起來,唐媽就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點莫名其妙,隨她到外麵院子裏,她看看前後沒人,才小聲問我:“少爺剛才吃飯時有沒有說什 麽?”

我搖搖頭。

她也搖搖頭:“韓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討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個養紅貓的年輕夫人。

“二夫人不喜歡小琥少爺。”唐媽在我耳邊悄聲道。

“噢……”我還是似懂非懂。

“韓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氣,”唐媽解釋道:“老夫人去世後,家裏的廚子也換成二夫人家鄉下來的親戚了,有時候他們就討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爺的事……韓奶奶下午剛摔跤,他們晚上就給二少爺做了這樣飯菜去……”

我聽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說這位二少爺難容人也難伺候麽?但他方才對飯菜一點也沒說什麽。

唐媽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說你要留點心,老爺年事已高,這些瑣碎小事他是不管不問的,對二夫人的話又比較聽從,那大少爺當家,外頭的事就很多,大少奶 奶雖然也照顧家裏,但對二夫人,是長輩,她也沒辦法……有些人也陽奉陰違的……韓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顧少爺的身體才是,他是讀書人,脾性自然與我們 不同,先前他和一般下人也合不來,現在既然有了你來……”說到這,她微微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額發:“你也年紀小呢,這些事你也難梳理啊。”

我一時語塞,向來雖都聽說大戶人家家裏人多口雜是非多,不曾想現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媽這一番話讓我心裏陡然生出更多煩難雜緒,根本無從明白。

雨終於停了,夜晚的庭院難得地幽靜清爽下來,有蛙鳴和蟲叫,我守在小灶邊,點著一根蠟燭,一邊拿蒲扇趕著蚊蟲看樹縫隙間的月色。

方才隨二少爺去老爺的房裏問過安,我按照規矩是一並進去拜見他老人家,給他磕頭。那嚴老爺的模樣倒與我想的不一樣,他年紀雖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 一張涼榻上拿著根煙杆抽著,看見二少爺進來,就坐起來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跪下給他磕頭,他也笑嗬嗬地點頭,並且對同樣是來請安的大少奶奶說:“叫裁縫來替 她做兩套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個皮膚白皙、圓臉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臉頰兩邊的笑窩,很爽朗和善的感覺,她聽嚴老爺這樣說完,就一迭 聲地答應,並且笑著過來拉我起身,旁邊一個老媽子卻提醒我道:“你也得謝過少奶奶啊?”我隻得趕緊又向她磕頭。旁邊的二夫人搖著扇子,拿我說了幾句玩笑 話,那少爺也都不說什麽,隻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辭出來了,我跟著他後麵回這邊院子,他一路也沒什麽說的,神情總是淡漠,隻是在水池邊站住看了一會魚,就又 回書房去了。

月光落在樹上,那葉子間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時候會有一陣小風,水珠就墜掉下來,在地上發出幾乎不可分辨的聲響。

烏龜在我腳邊緩慢地爬來爬去,有時候又爬到我的腳麵上,我低頭看看它,它也仰頭看著我,我忽然想起該做點茶了,於是重新扇亮了炭爐,在已涼的舊茶裏加點 水,再放入一點冰糖和甘草燒滾,我自己先嚐了嚐,味道還行,放涼一點會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著,這時有人打著燈籠走進院子來,我仔細看清,卻是個穿著淺黃 比甲、不認識的女子。看見我,她就對我一笑:“你就是新來的小月姑娘?”

我點點頭,女子走到我麵前,放下手裏的東西,我才看見她提著的是個食盒,她把燈籠遞到我手裏,就開始把食盒打開,將一包包東西拿出來,並且告訴我她叫玉靈,就是韓奶奶的兒媳婦,韓奶奶受傷了,卻很記掛著二少爺,特地命她送來點心和一些備用的食物。

我辨別了一下,分別是幾包大紅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還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幾色糕點,我小小驚呼道:“是三娘做的薔薇糕和蓮心果?”

女子點頭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請歡香館的老板娘做紅禧餅,看見她剛出鍋的這些糕點都很好,就特地買回來想給少爺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還好東西都沒壞。”

我鼻子忽然沒來由有點酸酸的,但我強忍著,對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進去給少爺嚐嚐。”

等我出來,女子已經熟練地把東西都擺進木櫃了,她又叮囑我道:“少爺看書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裏都會給少爺熬粥,她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忘了。”

我點點頭,玉靈看起來不如玉葉尼姑俊秀,但她溫柔細致,說話語調也軟軟的,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覺得親和的人。她告辭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幾步,圓石小徑上雨 後濕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還沒走遠幾步,她就‘哎呀’一聲,我連忙去看,隻見她跌坐在地上,燈籠也掉了,火燭把紙都燒起來,我趕緊去扶她:“玉靈姐 姐,摔到哪了?”

她苦著臉,裙子也因為坐在地上而弄髒了,指著前麵:“方才那邊月亮門下有一個人露了一下就不見了,我顧著看她就沒注意腳下……”

屋裏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就勸她去洗洗手,另那個燈籠再走,玉靈也隻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裏亂跑。”

屋裏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卻沒說什麽,我則緊勸她把裙子擦擦,玉靈也隻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裏亂跑。”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臉色:“以後晚上不要到這來!”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皺著眉頭,語氣也像是十分嫌惡,再不看玉靈一眼,甩袖進屋去:“煩死了!”

我頓時氣緊:“玉靈姐是給你送東西來的……”玉靈卻一把拉住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我也發現我沒資格對少年這樣說話,隻好生生把話咽下去。

玉靈悄聲寬慰我道:“少爺脾氣不太好,你可記得別惹他不高興啊?”

我點點頭,但心裏還是忿忿不平。

玉靈走後,我把剛晾好的茶端進去給他,他仍在那看書,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爺,用些點心麽?”

他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由更加氣結,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書到夜裏醜正,我隻能坐在外屋桌子邊幹打瞌睡,他走來,我才一下驚醒,趕緊問他要什麽,他卻搖搖頭,自己走到外麵舀水洗手,我拿起幹淨的布 出去給他,他擦了手、臉就回屋睡覺了,我並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著他自己脫了外衣,正要脫中衣的時候,見我站在旁邊不動,他疑惑地覷了我一眼,我頓時 從未有過地尷尬起來,嚇得轉頭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會,聽見沒什麽聲音,才又進去,他已經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燈,關好門,拿了外麵那盞蠟燭,也胡 亂洗漱一遍後,回到我自己睡覺的小屋去。

蠟燭隻剩一小截了,我躺下來,覺得這榻怎地這般硬,而且小屋裏這般狹窄……烏龜在我枕邊伏 著,倒是很乖的樣子,但眼皮半闔,想也是瞌睡著,門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點怕,不敢熄蠟,明明已經很困,但頭挨在枕頭上,腦子裏卻反而清醒了,想起 爹、娘和弟弟,這個時候弟弟往往會鬧著吃奶或者不肯睡覺,娘就會哼曲兒哄著他……我喉嚨裏發瑟,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流到枕頭上,烏龜似乎也感覺到,一 對小綠豆眼兒睜開看著我,我用手按在它涼涼的龜殼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來幾日,多得唐媽時時過來提點,玉靈有時也來傳話或送 點什麽,從她們那裏我大致便曉得了該如何伺候二少爺、如何打理這院子裏的生活;每天清早約卯時二刻,隻要聽到兩個婆子過來打掃庭院,我就馬上起床,收拾好 後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爺起床,原本我並不會替男子梳頭,但有一早玉靈專程過來教了我,我按她說的用自己的頭發試了幾遍,才學會了。

隻 是每日廚下送來的幾餐飯食總讓我心裏惴惴不安的,好一陣歹一陣,有時是白菜湯配豆腐飯,偶爾會有熏鵝肉或一碗清燉獅子頭,想來就是知道自家這位二少爺的脾 氣,不會為了這類事去告狀吧?他們就隨意捉弄起來,可那少年對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話不多說,隻在屋裏看書寫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這院子裏就會無端地害怕。不論下不下雨,這裏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打掃得很幹淨,地上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樹下冷不丁常有一隻癩蛤 蟆或四腳蛇跑來跳去,也沒有雀鳥,天一擦黑,就聽見屋頂或樹蔭裏有‘撲拉撲拉’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是什麽大鳥,我拿燈去照也看不見什麽。

因為院子裏潮氣太重,洗的衣服難幹,我惟有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內外衣服都拿到炭爐旁邊烘一下,這天晚上卻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後,我收拾好什物,暫且沒什麽事,就又把未幹的衣服拿到小灶邊烘著,灶上住著紅豆粥,我也得守著看火,忽然院門那邊響起‘希希簌簌’的腳步聲,我 以為是玉靈來了,就起身去迎接,可當我走到月亮門前也不見有人,想是我聽錯了吧,風吹得樹響?我回到小灶邊,衣服差不多就能幹了,我低頭一看,卻似乎少了 點什麽,板凳上原放著的一件外衣不見了!

我以為被風吹跑了,便四處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有,我又躡手躡腳走到屋裏去,二少爺正在寫字, 看他專心致誌的樣子,應該他不會使這樣壞……我不死心,又四處找了一遍,連樹上都仔細看了,根本沒有衣服的蹤影,我急了,明天穿什麽?我隻有這一件好一點 的外衣,白天穿著見人的,嚴府前日雖找人來給我量身給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碼也得再過幾日才拿得到,這裏規矩也嚴厲,下人必須穿得幹淨整齊……而且這件衣服 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塊好花布,親手給我縫製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該怎辦,隻好繼續找。

這時一聲‘咕呱’的癩蛤蟆叫聲從我身邊的草叢裏響了一下,我沒在意,但那癩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躥出好遠。

我不經意瞥了它一眼,看見它幾下就跳到簷下的盡頭,然後一轉,就往屋後的方向去了,我來了幾日,好像還沒注意那裏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看,原來圍 牆和屋子之間有一小段距離,剛好夠一個人通行,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長出腳來跑遠,肯定就在爐子附近,我轉頭仍回原地找,卻聽 見頭頂一陣‘嘩啦啦’大鳥的翅膀揮動的聲音,我抬起頭,隻見牆頭站著一隻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鳥,正睜著一雙冒著黃光的大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沒來得及 反應那鳥就朝我身上撲來,我連忙就跑,想轉頭躲進屋裏去,但大鳥迎麵就來了,我慌不擇路隻好擠進那剛好一人寬的窄巷。

牆壁濕漉漉的, 我覺得我的衣袖、褲子肯定都蹭髒了,那大鳥究竟是從哪飛來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張開翅膀的架勢,比人伸出雙臂還要寬!我回頭看時,那大 鳥仍盤桓在牆頭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飛走,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氣的是這時候竟還有一隻凶悍的大鳥來搗亂。

‘咕嚕咕嚕’—— 我聽到像是水井裏翻滾起來的水聲,我隻知道月亮門的旁邊有一口井,平時洗衣燒茶都是從那打水,難道這屋後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麽也看不清,就往那邊挪了幾 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額頭,涼涼的,順著額角流進我的眼睛裏,我閉了閉眼,與此同時身後感覺被一雙手一推,我向前踉蹌了幾步,站穩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出了那 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雖然夜色籠罩,但院子裏像是罩了一層微弱的光,能看見樹影和花草的輪廓,院子一側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輪軸架子 上搭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東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沒敢動,而是回頭看看,身後的確是那幢房子,那條縫隙一樣的窄巷,原來這屋子後麵還有院子?玉靈和唐媽怎沒 跟我說過?而且從不見打掃的婆子往這後邊來?這院子有點蹊蹺……我忽然全身一激靈,不會是鬼怪的幻術吧?

‘咕嚕嚕’又一串水聲,就是那口井裏發出來的,我心驚肉跳,是什麽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來這的吧?就藏在井裏?

就在我正發懵之際,天空猛地落下一陣急雨來,打得我頓時手足無措,我轉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著的衣服,還是舍不得,便飛奔過去一把拽 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鑽進窄巷,意外順利地回到屋前簷下。我回頭看看,沒什麽東西跟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不禁暗自慶幸。

這時那少年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我就詫異地從頭看到腳:“你跑哪去了?我剛才喊你也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肯定樣子挺狼狽難看,趕緊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爺您叫我?什麽事?”

“風太大,把簾子掛起來……”少年的目光帶著審視,我不自覺就把手裏的衣服藏在背後,不敢讓他看見。

* * *

白絹阻隔了窗門外夜雨的溽氣,屋裏彌漫著香,有種沉悶的昏熱。

已經亥時一刻了。

我為少年送上熱茶,他端起杯子,忽然歎了一口氣:“他們家……不知道怎樣了?”

“他們家?”我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你剛才……去哪了?”

“我……到後麵去了。”我有點怯,似乎覺得這麽說會觸犯到什麽禁忌,還好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側目看著我:“屋後麵什麽也沒有,你去幹什麽?”

“沒、沒什麽,我找樣東西……”我有點慌,還好他不多問了,隻是有點擔憂的神色,想是惦記韓奶奶。

伺候他睡下後,我把燃著的炭爐移到睡覺的小屋裏,將重新洗好的衣服攤在旁邊的凳子上繼續烘幹,因為炭氣燠熱,我把門開著一扇,黑暗中烏龜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我頭挨在枕上,不知不覺睡去——

從簷廊走過去,夜空明淨通透,一彎冰棱似的月掛在木蘭樹梢,現在不是木蘭花開的季節,為何大朵潔白的木蘭在風中輕輕左顧右盼……我低頭才發現手裏拿著一盞燈籠,發出青白的光芒,唉,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房子,牆壁上的畫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風吹亂的水麵泛起漣漪。

簷廊的盡頭站著同樣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我們快去看……”

“荼夼的箋?”我一時有些迷惘,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加快幾步跟上去,那簷廊盡頭的門裏,仿佛有一幢化現於水光中的湛藍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種深澈而沁涼 的觸感。怎會有沉寂在這樣深處的庭院?我腦海裏浮現出疑問,少年這時卻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別讓鳥把箋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來,他的腰上係著的狹長飄帶隨之揚起,我追著喊道:“等等我!”

少年側麵回過頭來望著我笑:“快……”

我看見他的身體進入那門裏,就像融化了一般,整個恍惚起來,我更著急了,燈籠也扔到一邊,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燈籠驟然燒起來,火苗‘呼’地竄起一人多高,我身後忽然出現一個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雙臂厲聲嗬斥:“不許去!”

“啊?”我想要掙紮,但根本不及身後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別去!有危險……”

“有危險!”我猛地坐起身,一額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裏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爐已經滅掉,但房門開著,外麵下著大雨,時而一道閃電劃破 黑寂,庭院裏草木瞬間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彭’地關上門,身子挨在門板上,睜著眼用力看屋裏,可是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用力吸著氣,強壓下狂跳 的心,方才夢中的情景,是從未見過的,那個死死抱著我的女人,是誰?……

剛吃過早飯,屋外就有小廝來稟告說京城王尚書府裏的小爺和管事因護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現路經江都,午間可到,屆時必定要來嚴府上登門拜訪。

“噢?遠椹要來?”——

我第一次在這位嚴家二少爺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采:“就他一個人和管家?”

小廝點點頭:“是,大少爺說晚間會設家宴為王尚書的公子洗塵……對了,大少爺還吩咐說,小月姑娘的廚藝極好,已經跟廚房說了,請小月姑娘到廚房去準備幾樣拿手的小菜點心,要什麽盡管說,午間暫且讓二少爺和王小爺小聚。”

“讓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點意外,他轉過來看著我:“既然大哥這麽說,想必是了,你來了這幾日我竟還不知道。”

我隻得訕訕笑了笑:“在家時略學過罷了。”

當今兵部王尚書家與嚴家有舊交,原是因為那位已經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書家沾親,因此往年嚴家老爺身子康健時,還經常去往京城拜會一 些故交好友,王尚書的幺子與嚴家二少爺正好同歲,幼時曾一處玩過,按二少爺的話,初受啟蒙時,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裏讀的第一本孝經,兩人情誼甚篤……

我從廚娘李嫂那裏接過菜刀,對她狐疑又帶些輕蔑的目光假裝沒有知覺,係上圍裙,旁邊的雜役抓來兩隻鵝問:“小月姑娘,宰哪隻?”

我看這兩隻鵝一隻通體毛色全白,另一隻則通體蒼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說過,鵝是食草者白,食蟲者蒼,白鵝肉雖不及蒼鵝脂肥,但性味更為清平、滋補,我便指著白鵝道:“勞煩小哥,這一隻吧?”

旁邊的李嫂這時搭腔道:“那鍋裏燒了熱水,你宰了就拿來燙過好拔毛再破腹。”

那雜役答應了一句,我連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髒,不然髒氣全陷入肉裏,減了鮮味。”

隻見李嫂的眉頭一豎,像是想要發作,我頓時心悔不該過於直接違改她的話,那雜役先嚷起來:“宰它時毛都緊立起來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請問哪有燒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燒酒,倒出半碗來,讓雜役把燒酒灌入鵝口裏,不一會那鵝就顯出迷糊欲睡的模樣,站立也不穩了,雜役搔搔頭:“這是什麽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曉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這是我跟家對麵歡香館的老板娘學來的。”

“哦!是柳青街的歡香館麽?那家的飯菜點心極有名氣的。”雜役提著鵝便到外頭去宰了,待把鵝治淨,我洗了一把蔥,卷好塞進鵝腹內,然後放入專門炙肉的炭爐內,讓它在爐火裏慢慢炙熟。

嚴家對飲食講究,吃雞必須限定雞重一斤,過輕不能、過重不要,我把一隻雞熟練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詫異:“喲?小月姑娘這刀功也是跟歡香館的老板娘學的?”

我笑笑點頭,因為實在忙不過來,我隻好歉意地請廚房裏另一位專做麵飯的吳嫂幫我和麵做薄片的蔥油春餅,她的神情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恐怕因著是招待貴客,也不得不照辦。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邊,雞骨和雞翅、腳爪之類的,配上火腿用小鍋熬出白湯來,這期間就切好極細的筍絲、香蕈、山藥丁,然後隔出骨翅,把薑片和筍絲等再放進去滾一陣,最後才放入雞碎肉,兌稀豆粉勾芡一開,不等雞肉變老便立即出鍋,這道雞羹便成了。

這時一個小廝過來傳話:“王家的小爺和管家已經到府了,現在正在花廳和大少爺、二少爺喝茶,大少爺說客人旅途勞乏,讓午時一刻前就開飯。”

廚房裏其他人聽完這話,都偷偷拿眼覷我,但他們也得準備老爺、夫人的飯菜,因此廚房裏一時熱鬧得像是炸鍋,我忙得腳不點地,還好平素在歡香館幫忙時,午 晚飯時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亂。看那邊爐裏鵝也散發出焦熟的香氣,雜役幫我從爐子裏把鵝叉出來,我把預先發好的木耳、金針與茭白絲一起,加芝麻鹽 炒熟,再將炙鵝身上的肉起出來,大約精、肥適宜的條狀,李嫂的春餅攤好,我便選出一個大白瓷盤,把餅、炙鵝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諸其上。

唐媽剛好走進廚房,我連忙請她把雞羹和鵝菜餅卷端去二少爺的房裏,她詫異地看著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麽,已經是午時一刻整的時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著,沒好氣地指著菜瓜堆:“喏!就那些,沒有了。”

我隻得自己過去翻找,恰好看見旁邊有個蓋布的竹籃,打開一看裏麵是些鴿子蛋,用它做甜點心是最簡單不過的了,我拿出六七個打入碗裏,用筷子將蛋漿打稠, 化了冰糖水,調好後分成兩個小盅裝好入鍋燉,我正用燒火棍撥著灶內柴火時,一個婆子忽然走過來,一把掀開鍋蓋:“你這燉著是什麽?”

我一怔,趕緊站起身答道:“是鴿蛋膏。”

那婆子的眉頭立刻豎起,指著那個竹籃提高聲音道:“你拿的那籃子裏的鴿子蛋?”

我不知做錯了什麽,隻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鍋蓋闔上:“是誰叫你動它的?”

我嚇了一跳:“沒、沒有人,我以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聲,旁邊吳媽不耐煩地跟她說道:“剛來的黃毛丫頭懂什麽規矩,你和她廢話幹什麽!快來幫我弄這個。”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額頭,喝了一句:“回頭看不告訴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駁嘴,那鴿蛋膏也極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將兩盅東西端出來,自己拿一個托盤送回二少爺的院子。

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朗一些,沒有雨,因此他們把飯桌設在院子水池邊的小亭子裏,我走來時,聽見兩個少年人爽朗的說笑聲,唐媽看見我,便過來幫我接過:“還有沒了?”

我搖搖頭:“用了這些鴿子蛋,她們還說呢……”

唐媽生氣地嘀咕道:“這等促狹小人。”她把東西端上桌去,我沒敢靠近,轉身正要回廚房,就聽那位王少爺說:“小琥,北方實不及江南安逸,單說這飲食,年 初上元佳節,家父一位同僚府裏正好請來個寧波府的廚子,此人手藝確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鹹幾種口味,或湯煮或油炸或籠蒸,用的餡子更是林林種 種,什麽芝麻、椒鹽、棗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還有果、菜、鮮肉的,竟也油潤甘香,北方是從沒有這樣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腳,想起以 前也曾聽說寧波府的人特別會做元宵,特點與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圓子揉搓成比棋子還小,入炒菜、燜燒肉類以及湯食,當作鹹味點心的居多。而桃三娘 所做過的一種粉圓,是用青草或艾葉、青菜擰出汁水,和粉做圓,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餡,則煮玫瑰花的糖鹵襯底;若是桂花餡,則用醪糟或蛋花湯襯,香氣調和, 尤其好吃好看。偶爾做鹹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搗爛加蔥末、醬油做餡,清湯煮好後,再點上幾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戲稱這叫‘白水青雲’……想來要做這青 圓並不難,不如去做來試試?我主意打定,便回廚房去,走到門前時,就見玉靈顫巍巍地走來,我連忙向她問好,她對我有氣無力地笑笑,問我少爺好不好,我說正 和京城來的王少爺在院子裏聊天,她便點點頭,背過臉去咳嗽了幾下,我發覺她麵色很差,正想問一句,李嫂就走來和她打招呼道:“誒?玉靈啊,你家老大人可好 些?”

玉靈點頭:“謝李嫂掛心,她老人家還好。”

李嫂扁扁嘴:“哎,還沒進門,你就得這麽沒遮沒掩過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這話聽來刺耳,玉靈勉強擠出笑模糊地答應一句,便故意岔開話題轉而問我:“你來給少爺拿東西麽?”

我搖搖頭:“我來做些點心給他們送去。”

“哦?你做?”玉靈有點驚訝,我一邊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歡香館學過的,不難做。”

進廚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經忙完午飯,全在外麵蔭處乘涼,雜役一個人在洗涮鍋碗了,我將一把青菜洗了然後向雜役要來研缽和杵子,玉靈則幫我稱來一碗糯米 粉,我一邊把青菜仔細杵出汁水,然後拿綠汁攪好糯米麵團,午間他們做飯時還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餡,我便拿來一點,用素油、豆粉、鹽等調好,以綠糯米粉包出一 個個拇指大的圓子,玉靈在一旁看著我做,竟嘖嘖稱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紀小,卻也廚藝這般好。”

我看她麵帶倦容,時而還有幾聲咳嗽,想是病了也強撐身子出來的,不由替她擔心,她卻搖搖頭說不妨事。

總共包好二十個青圓,待燒滾一小鍋熱水就把圓子放進去煮,這時一個年輕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走進來,我不認得,便沒有在意,玉靈看見他卻臉上不自在起來,那男子好像是故意進來找話說的:“玉、玉靈姐姐在啊?我還說這兩日去探望下韓奶奶……”

玉靈不冷不熱地說:“勞你惦記,她腿傷著,隻能在屋裏,你來也不便。”

“嗬,有什麽不便的,我與韓大哥也是自小識得,街坊鄰居的……”那男子涎著臉道。

玉靈不理他,看我的青圓煮好了,就拿個大蓋碗替我盛好,跟我說:“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隻得點頭,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媽的侄子,與韓奶奶的兒子年紀相仿,雖也在嚴家聽差,但是為人散漫好賭,之前二夫人要將玉靈配人,唐媽這兒子就 曾托人說過想求玉靈為妻,但玉靈厭煩他的為人,還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給韓家了,為這人每次看見玉靈,還是免不了言語故意套親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開, 怕生閑話。

到了院子裏,卻不見了唐媽,許是二位少爺談話高興,二少爺覺得不必她長期站旁邊伺候,所以打發她走的吧。

由玉靈在前,我端著蓋碗在後走來,隻見他們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湯和鵝肉餅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經撤到一邊去了。剩下的都是幾樣瓜仁果碟,二少爺看見我們來,玉靈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後在我手裏的托盤上把蓋碗裏的青圓分到兩個淨碗裏,分別擺在他們麵前。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麽?”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隻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麽,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麽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嚐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隻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裏,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裏屋子後麵的井平時都沒用麽?”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麵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麵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就挖了三口井,一口在老爺、老夫人住的院子,一口在大少爺那房,還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邊,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麵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裏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通往後院、沒有井……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又忽然全部浮現出來,那個女人死死抱著我,不許我去,很真實……究竟有什麽危險?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裏,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 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裏,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裏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隻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 再一落地,這不就是那隻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裏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裏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麽,就是這隻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麽時候便能看見它在 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隻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 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裏募然想到昨夜的夢境,這一切絕非偶然?……

* * *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 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麵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麽些年也隻見過幾麵,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 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強,雖然摔壞了腿,但 堅持婚事不能拖,還說既然都已經選好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麽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 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幹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 水,卻忽然聽她‘呀’地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裏,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 靈姐,你這是怎麽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裏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容易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 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麽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麽病麽?……我心裏有點怕,但又不好 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隻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裏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隻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什麽剛剛鏟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又吃不飽飯,要造反雲雲,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麽意思,這種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隻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麵,囑咐我留在這裏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裏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幹幹的,草葉萎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 飯屑到水池邊喂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裏遊幾圈。可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蹤影,我定了定神,走到簷廊的盡頭,往牆和屋子的縫 隙之間張望進去,裏麵狹窄,雜草叢生,而且光線晦暗,我不敢再像上次那樣走進去探視,退回到屋裏,拿一塊抹布到處擦擦,少爺的書桌有點淩亂,一些寫過字的 紙揉了扔在一邊,還有幾本翻開的書,二少爺說過不讓動他書桌上的東西,所以我隻是擦掉那些濺在桌麵墨漬,一不小心,那支搭在硯台邊的毛筆滾了下來,正落在 一本書上,筆尖所蘸的墨水竟沒有幹透,都染在書頁上了,我嚇了一跳,趕緊把筆拿開,但墨水已經把紙張潤染出一塊汙黑,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捧起書來,用抹 布小心地去擦拭,然而更離奇的事出現了,我手裏的抹布還沒碰到紙麵,那塊汙黑就迅速往旁邊散去,原來剛粘到墨漬的地方,反而恢複了紙麵原有的淡黃色,我愣 了愣,以為眼花了,再用抹布去擦,這一次沒有看錯,那塊汙黑真的就像有知覺的活物,自動又躲避開去了。

我驚呆了,瞠視著書頁上這塊汙 黑,它似乎在慢慢地挪動……看上去就像是伏在書頁上的一隻蟲子,隻要不試圖去碰它,它就不會劇烈地逃跑,我看著這塊墨漬緩緩地往書頁的上方爬去,頁上描畫 著一些奇怪的草木和騎馬的人形,墨漬在靠近草木的圖案,就像蟲子在試探,走走停停,有些遲疑似的,我看得手裏的抹布都掉了,才忽然回過神來:“妖、妖 怪……”

書‘嘩啦’一聲落在桌子上,我逃也似的跑出門外,天還沒有完全黑,隻是院子裏更加深黃,我正慌亂之際,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麽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麵去幹什麽?”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裏涼快啊。”

我看見熟悉的人在眼前,總算定了驚,回頭看看門裏,並沒什麽東西跟出來,我自己拍了拍心口,吸了一口氣,再抬頭去看小武:“你怎麽會在這裏?”

小武晃了晃腦袋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隻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頂上傳來‘撲拉撲拉’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簷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在後麵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麵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微微的幾根衰草,被風吹著,很平靜地在瓦片上搖動。

什麽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了?別鬧了……”

除了拂麵而來的風,什麽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話來著,要我不要招惹那隻鳥……鳥?我想起昨夜裏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隻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裏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裏張望,什麽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麵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裏麵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裏‘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麽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總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麽就跑到那屋頂上去了,萬一出什麽事可如何是好?我想 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裏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 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麵去,停在那裏,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裏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 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隻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裏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我再喊一遍:“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裏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嘛……”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隻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裏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裏:“……你想要什麽,就去要來……大家住得近……”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麵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哪個女的要死了?剛才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小武,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裏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裏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還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裏一望——

光滑潔淨的水麵,像鏡子一般映照出我頭頂的天空,雲彩的紋理都十分清楚,什麽也沒有,我看得愣了一陣,井水這下子連水泡都沒有,更別提看見竊竊私語的人了。

怎麽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點惱怒了,究竟藏在哪裏?是小武在使壞?還是妖怪變的,故意作弄人麽?

‘咕呱、咕呱’

身後傳來熟悉的蛙鳴;我回過頭去,‘咕呱、咕呱’那隻癩蛤蟆翻著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後不到三丈遠的地方,看著我——

“方才說話的是你麽?”我這時竟並不覺得害怕,隻是覺得這隻癩蛤蟆太奇怪了。

癩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對我的話聽不懂似的,也不動。

我不信,走上前幾步:“你不就是藏在井裏的妖怪嗎?”

癩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後退幾步,但仍然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開口說話,就在這時,我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去,但身後還是沒有半條人影,天更黑了,風刮過井麵有點‘籲籲’的聲響。

“誰要死了?是……玉靈麽?”我壯著膽子故意大聲地問。

沒有回答,但我卻忽然下意識覺得那話就是指的玉靈,我再看那隻癩蛤蟆,它這時掉轉了頭,往那道縫隙之間一跳一跳地過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別走啊!”

我追著癩蛤蟆鑽出牆下縫隙回到前院,看著它跳入一叢草裏便不見了。

這時天也全黑下來,偌大一個院子就我一個人,奇怪的是我卻也不覺得害怕。隻是在想方才那句話:“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靈姐嗎?她看來病得不輕,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麽樣?

我出了院門,但又不知道玉靈住在哪,來了嚴家幾日,我隻知道廚房怎麽走,還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強能記得清,至於下人們住的地方,我隻知道他們有的是住 在附近,有的則是住在廚下旁邊的幾間屋子裏,但玉靈應該不是住在那,她好像與韓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時常過去照顧?

我在花園裏走 了一段,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腦子裏冷靜下來,才不由得懊惱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擔心小武不見了麽?現在小武不知道去哪了,還跑出來沒頭蒼蠅似的找玉 靈?小武去哪了?小武……方才沒有看錯,那就是小武,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嚴家?不對呀,他不可能來這的,而且他怎麽會平白無故爬到屋頂上去?……

我一行走一路想,也遇到兩個拿著水壺什物匆忙走過去的其他傭人,家宴應該就擺在花廳那邊吧?飄來吹樂撥弦的聲音顯得很熱鬧,沒記錯的話,往這邊走應該是 出去的小門?我正在尋摸著方向,走過一處忽然看見旁邊一條小路裏有個發白的人影一閃,我嚇了一跳,但仔細一聽,有人說話的聲音,原來不是鬼,我剛舒一口 氣,就看見那個人影動了動,是個穿著裙子的女子,依稀像玉靈,我不由站住腳,疑惑地想,是她麽?病得那麽厲害,還到處跑……跑到那裏去幹什麽?那麽黑黢黢 的!

我躡手躡腳往那小路裏走了幾步,往裏伸頸探看,不曾想就聽見玉靈低聲而嚴厲地罵道:“你說這些是何意?韓大哥究竟沒有得罪於你……”她還沒說完,就聽一個男的急急製止她道:“小聲些!小聲些!想人都聽見麽?”

玉靈似乎轉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攔住:“玉靈你先聽……”

“我不聽!你敢攔我去路麽?我去告訴大少奶奶!”玉靈說到這裏,便一陣急促咳嗽起來,她連忙用手捂著,把聲音壓下去了,那人則好言陪著不是,又說:“我是真聽莊上來的小六哥說韓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罷。”

“你胡說!”玉靈厲聲打斷他:“唐媽居然還替你說謊誆我來這,你們……”她又咳嗽起來。

那人便發誓說他絕無虛話,都是從莊上的小六哥那聽到的,韓大哥明明婚事在即,還與莊上那些婆娘不幹不淨——玉靈好像是因為又急又氣,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聽那聲音好像心都有嘔出來一樣,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說下去。

玉靈咳著走出來,我趕緊躲到暗處,她好像是往廚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隨後也往另一邊左顧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見過的唐媽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遠,才跑去追玉靈。

她挨在廚房外麵一棵樹下咳喘著,我忽然走過去把她嚇了一跳,我擔心地問:“我幫你倒碗熱水來?”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你怎麽跑出來了?院子裏沒人守著,有閑雜人撞進去怎好?”

我拉著她岔開話頭:“好像比先前還嚴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額頭:“並不熱,想是沒大礙的。”

我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天韓奶奶不是去歡香館訂了紅禧餅麽?你後來有沒再去那找老板娘?”

“沒有,找她做什麽?”玉靈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剛想起來了,她那裏有自己特別的秘方,用藥蜜熬的枇杷,專門止咳祛痰的,很有療效,平時街坊都愛買她的吃,你不如買些試試?……而且她那的點心又特別好,王少爺不是還要停留幾日麽?你明日去買幾樣來給二位少爺好麽?”

“這麽說來,也好。”玉靈有點遲疑地點點頭。

我掰著手指數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藥包子、茯苓餅、雪花酥……多得數不過來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樣地換著買,也可以提前跟她說好了請她專門做,反正這些飲食也對少爺的身體有益。”

“也是……”玉靈笑笑:“那我明天就去買來。”

“紅禧餅……有的話,也能帶個給我嚐嚐麽?”我試探著問:“三娘做的紅禧餅是鬆仁芝麻餡兒,可好吃了。”

玉靈伸手擰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點頭笑道:“這就回去!”

其實玉靈是強顏歡笑呢,我往回走的時候就在想,她本就滿臉病容,聽完唐媽的侄子那一番話,她就更加重了心事,雖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強。

是否拿紅禧餅拜祭過那井裏的妖怪,就能治好玉靈的病?我心裏並沒個準,但請她去找桃三娘,也許三娘就會知道該怎麽辦,用三娘做的紅餅去拜祭,也更有效驗也說不定……

我東想西想地回到來,院子裏黑燈瞎火的,還好這會子沒人發現,不然我是要被罵或罰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還是害怕什麽了,借著月光我趕緊去找到火石點亮 屋裏和簷廊的燈,頓時裏外照亮一片,在屋裏看了一圈沒什麽異樣,書還是亂扔在桌上,我有點忐忑,但幸好墨漬沒有再動,我去月亮門邊打水,走出來正好看見烏 龜正慢騰騰地在磚地上爬,我過去一把抓起來,輕拍一下它的小腦袋:“你跑哪去了?再亂跑就把你綁起來!”

我等了玉靈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見個不認識的,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丫鬟送來個食盒,說是玉靈讓她送過來的。我問玉靈在哪,她說玉靈到韓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蓋子打開察看,是豆沙山藥包子和薔薇糕,但沒有紅餅,我叫住那女孩:“就這些?沒了?”

那女孩搖搖頭:“玉靈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韓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問,把點心拿出來,讓她帶上食盒走了。

二少爺與王少爺在涼亭坐著看書談天,我便把點心和茶端過去,那王少爺吃著自然是一大通稱讚,佩服江南的糕點手藝,確是比北方要精細許多,不過末了又說單 吃甜的會有點燒心,二少爺便讓我去廚房簡單拿幾樣鹹的小菜來,我答應著去到廚房,李嫂她們正忙著做晚飯,正好有鹵煮的鴨翅和豆腐,還有糟蝦和鹽水毛豆,我 就去盛了幾樣,聽見那邊揉著麵的吳嫂說:“韓家的阿保回來了是吧?玉靈那丫頭就那麽耐不住麽?中午就看見她跑出去了。”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著一碗雞蛋一邊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嚴家也沒她好杵的地方,不想著漢子還想什麽?”

“韓老太在家躺著倒好,省得來這吆五喝六地拿架勢……”吳嫂的話說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這邊,也就沒繼續說下去。李嫂則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聲漱著嗓子又歎氣又偷笑的,我被她們揶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東西趕緊出來了。

她們奚落玉靈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當著玉靈麵前她們也會這樣,玉靈沒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過了世,她現在能親近的大人自然隻有韓奶奶,不覺她孤苦可 憐,反倒以此出言譏諷,真不知她們是做何想法的……不過……我也沒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們眼中恐怕也不好到哪去……我想到這裏,心裏就萬分頹喪,回到這邊 院子裏,我猶在惦記著玉靈,總感覺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走著有些失魂,差點撞到王少爺的跟班小廝王小的身上,我趕緊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隨和的,笑著說:“ 怎麽今*****們嚴家的人都掉了魂兒麽?方才那邊有個丫鬟掉井裏了,也是沒站穩麽?”

“掉進井裏?誰掉進井裏?”我的腦子頓時‘嗡’地一 下,王小說出來的名字,也恰好與我預感到的是一樣:“我剛跟你們下房的人出去辦事,從西北角上那門進來時就看見的,那門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麽,方才一堆人 亂著,不過人已經撈上來了,那喊她的是她漢子吧?叫她玉靈、玉靈的,我說有這喊的力氣功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嚇!是玉靈姐?真是玉靈姐麽?”我差點沒把手裏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嚇了一跳:“你們認識吧?我是聽人這麽喊她名字來著……”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裏一遞:“王小哥,幫幫忙,我去看看那玉靈姐……我們小琥少爺與她也是極好的,若少爺問起就勞煩你稟告他,就說我去看看玉靈怎麽樣了……”

“這……”王小有點為難地接過食盒,但看我說得很急,也就點頭:“你們家少爺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說話呀?”

我一徑點頭,便按照他說的,往西北角門跑去,可惜當我跑到那門邊的時候,守門的人不讓我出去,我急得跺腳:“玉靈姐怎樣了?”

那人皺眉道:“咳,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這也沒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沒法子,隻好往回走,迎頭碰見唐媽,旁邊走著一男子,是她侄子,倆人好像在說著什麽,看見我就一下住了話頭,我趕緊朝她福了一福:“唐媽媽。”

“月兒你這是去哪?”唐媽有點驚訝地問。

“噢,我這就回去……”我有點支吾,就低著頭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爺問我玉靈怎麽樣了,我據實說沒看到,聽聞已經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沒再說什麽,讓我去換熱茶來,我守在爐邊發愣,想著 紅的糕點……無意間,我抬頭看到櫃子裏,有那日玉靈送來的一包包大紅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過的紅豆糕,那不是紅的糕點!

給二位少爺上了茶,我便主動向他們請示說我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熱菜,王少爺聽了連連說好,二少爺隻是點點頭:“你去吧。”

我帶上一包紅豆到廚房,先找一口小鍋把紅豆煮上,李嫂她們這時已經把晚飯都做好了,個個都看著我,我如針芒在背,便不敢作聲低頭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爺因為是北方過來的人,飲食口味其實比我們這兒的要重一些,廚房裏的廚娘們卻都不會,做的飯菜口味還是偏淡了,想來他吃得還是不慣吧?隻是嘴上 沒說,我曾見過桃三娘給北方客人做的幾樣北方菜,不過現在廚房又沒有牛羊肉,隻有幾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黃酒、椒鹽、醬油、豆粉、蔥蒜薑等醃製 了,再去拿熱的桂花紅糖水和糯米粉,將煮得剛綿卻不破損的紅豆摻入粉裏,上屜蒸,待蒸下糕,才燒起油鍋,把肋肉炸至金黃色。

我捧著一盤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紅豆糕回去,他們已經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爺果然胃口大開,下手抓起來就吃,我看他們聊得正開心,就偷偷把紅豆糕分出一小碟來,拿到這邊櫃子裏先藏好,待晚上再說。

少年披衣伏在書上睡著了,已經亥時,屋簷下偶有蟲鼓翅和幾聲低吟,比起夏時早沒了精神。

癩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個晚上都不見它的蹤跡。我端著小燈和糕點,從那道縫隙裏走進去,有風輕輕沿著牆根吹,我小心地護著燈不被熄滅。

院子裏罩著一層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時看見的那般情景,樹影和花草的輪廓十分清晰,井裏偶爾發出一串‘咕嚕嚕’的水聲,但一切都還安寧。

我有點緊張,但並不很害怕,把糕點放到井沿上,往井裏張望了一眼,光滑如鏡的水麵反照著一層水光,沒有聽見和上次一樣的說話聲,我試著問:“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沒有回音。

我把聲音提高一點:“我把紅的糕點拿來了?”

還是沒有回音,隻是一陣風把不遠處的一叢矮樹吹得‘嘩嘩’響了一下,我警覺地轉過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樹叢也沒什麽異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過頭來,再看井沿上,那盛著糕點的碟子已經空了!

“誒?”我頓時腦子裏就懵了,連忙伏在井邊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裏都沒有,隻是那井裏的水麵上正蕩漾著一圈圈搖晃的漣漪———

“這井裏有什麽東西出來了?”我驚得手指尖都涼了,那看不見底裏的井水,究竟藏著什麽妖怪?我定了定神,對井裏問道:“糕點好吃麽?……”

仍沒有回音,我壯著膽子問:“玉、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水裏‘咕嚕嚕’冒起幾個水泡,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正盯著水麵等,忽然腳上一陣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烏龜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來了,正爬上我的腳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麽又亂跑出來?……”

這時我的頭頂響起熟悉的‘撲拉撲拉’翅膀拍動聲音,立刻下意識一手護住烏龜一邊低頭躲避,可翅膀的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扇過,什麽也沒有,冷不丁一個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麽會在這?”

我茫然抬起頭:“二、二少爺……?”

少年緊蹙著眉,低頭看著我,一半驚訝一半像是生氣,他更加重語氣問了一遍:“你怎麽會在這?”

“我……”我一時語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見那些漣漪了:“你看見他了?”

“誰?我沒看見……”我還茫然失措。

“……沒看見?”少年頓時失望,但眼前那隻空碟子還在,他指著問我:“這是幹什麽的?”

“那是、是用來拜祭的……”

“拜祭什麽?”少年斷然一聲喝問,把我震得全身一跳,從未有人這般大聲喝問我,我頓時感覺一陣委屈湧上心口:“玉靈姐要死了……”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井裏的妖怪說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玉靈姐就要死了……”

“井裏的妖怪……”少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沒有。”我搖頭:“但是糕點不見了……”

“糕點不見了?”少年鬆開我,在井沿邊頹然坐下,雙手攀著井沿望著井裏。

我看他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麽,我試探著問:“他是誰?他就在這口井裏?”

我看著少年的側麵,忽然想起先前那個夢——

簷廊的盡頭站著看不清麵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

我依稀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就是夢裏的那個,我俯下身在他旁邊:“你……是在等誰?荼、荼夼……?”

我最後的這個名字剛說出口,就感到頭頂一陣淩厲的風勁,還未明白過來,那少年轉過臉來,驟然變色,一句“小心”不等說出口,他就一把將我往後推到,我們 兩個人順勢滾到一邊,我再抬頭,就看見頭頂盤桓著那隻大鳥,正瞪著一雙黃光的大眼,排開雙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轉,又朝我們撲過來,我在地上翻過身子就想 站起來逃跑,但看二少爺也跌坐在地,他隻是抬頭驚恐地看著大鳥,沒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護著烏龜一手便去拉他:“少爺!快起來!”

但這一遲疑就已經遲了,大鳥的一隻跟人的手掌一樣大的尖爪已經抓在他的肩膀,正因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這邊躲避,那尖爪將他肩頭的衣服‘嘶啦’一聲抓破 一道大口,我聽得他痛呼一聲,更加嚇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傷到了,大鳥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臉頰邊劃過,雖隻似一陣風,但我緊接著就感到臉頰上一陣火 辣辣的疼,也顧不得了!我攙起少爺的手臂說:“我們快回屋去避一避!”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的井裏深處發出‘轟隆隆’的悶聲巨響,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從井底往上竄出來似的,頭頂的大鳥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衝去,隨即井裏噴出一股水柱,正朝著大鳥的方向,不過大鳥還是靈巧地避開了。

水花濺了我和少爺一身,我扯著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願似地一邊走仍一邊往回頭去看,我急了:“少爺?”

二少爺的眼睛緊盯著井口,井水就像燒滾的開水一樣漫到井口上來,裏麵肯定有什麽異常的東西!我看著二少爺的神情,他一定知道裏麵的是什麽吧?我想起那個 夢境,看頭上的大鳥一時隻在半空飛轉,不敢貿然再靠近過來,我用力搖晃了一下他:“少爺……你在等什麽?這裏危險,先進屋去……”

二 少爺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進那不斷冒著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裏麵的什麽東西,我看著他的舉動,他好像什麽也沒摸到,於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 上半身幾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頭紮進井裏,連忙過去緊緊拉住他的衣服:“少爺……”我一句話還未說完,頭頂那隻大鳥發出一聲尖叫,許是看見他的身體 把井口給擋住了吧,於是重新朝我們衝過來,可二少爺猶未知覺,我差點驚叫出聲,這時井中驟然噴發出一股比方才還要強烈的水柱,二少爺頓時被掀倒在一邊,但 那水柱也終於打中了大鳥,強烈的水立刻將大鳥徑直推進遠處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扶起二少爺,他要是受傷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二少爺還好沒什麽大礙,隻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麽東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卻抓出來的是我的烏龜,方才驚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沒知覺,我連忙一把接 過來,仔細察看它是不是受傷了,烏龜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從殼裏伸出頭看著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彎的嘴像是對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氣,就聽身後邊‘咕 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靜了,這靜是一時間募然靜下來的,反而很突兀,我回過頭去,井麵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東西慢慢浮在上麵,且越來越 多,本就不寬敞的井麵頓時滿滿的一層……“嚇!那是什麽?”我指著井口,去看二少爺的臉,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慌,他看著那井麵的東西,竟然露出 一絲笑意,就在這時,旁邊傳來‘咕呱’一聲癩蛤蟆的叫聲,我轉眼看去,那隻大癩蛤蟆正爬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翻著那雙白眼看著我們。

我看著癩蛤蟆就愣了,這邊廂‘嘩’一聲水花揚起,水又濺了我一身一臉——“呀!”我嚇得大叫,差點沒跳起來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間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癩蛤蟆的小小影子躍在空中,化作一尾魚形恍惚就不見了。

不知是哪一年光景,似曾相識的小少年的身影倔強地站在門邊攥著門閂,有人在旁邊拽他,他哭著就是不肯走:“真的!就在那邊!……都是你不好!”

“不許去!有危險……”是我夢裏聽過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原來她老早就警告過他了,但他從小就倔,根本不聽別人的。

我頭腦裏好像有一根細線‘嘣’一下輕輕斷了,我用力甩著頭,自從來到這幢庭院,我就常常被這樣那樣的幻象圍繞著,讓人雲裏霧裏,和墜入井裏努力抬頭望那小小的天恐怕沒什麽區別,就是悶著氣那麽難受!

眼前總算重新清楚起來,一個披著一頭散亂長發、睡眼惺忪的小童,腆著肚子站在井沿上打著個嗬欠,隻不過七八歲上下,身上圍著塊綴著藻綠亮片的肚兜,我看著他的樣子正想笑,卻冷不丁看見他白細的腳踝上竟縛著一副巨大鐐銬,還有一段比他小腿還粗的鐵鏈徑直連到井裏。

我喉嚨裏緊了緊,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不過是小睡片刻,便這麽吵?”他開聲說道,他的聲音……說不出地難聽,喉嚨啞啞的,聽不出是男是女的,我不由得仔細去辨認他的臉,雖然濕發亂覆,但那露出來的眼光,在夜色裏竟微微反映著不尋常的青金色。

我警覺起來,想伸手去拉旁邊的嚴家二少爺,才發現他此刻好像變成木塑的一般,隻是盯著井沿上那個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氣,不確定地喊了個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臉,也把臉上的頭發撥開一些,還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紅的糕點是你拿來的麽?……小琥?你是小琥麽?”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爺定睛望望:“誒?你變樣子了麽?”他挪著步子想走近來,但一動腳下的鐐銬和鎖鏈就‘嘩啦嘩啦’響。

二少爺突然好像生起氣來,大聲說道:“你不是說隻是去睡一會兒?就睡了三年麽!”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後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讓魚告訴你去了麽?我要睡多一會兒,按照你們的時間,那三年五載也不算長啊?……可你家裏人把井口填了。”

我總算聽明白了,曾經聽三娘說過,地下深處的水裏鎖著許多龍,它們都是犯了過錯,或者天性特別頑劣的,同族的長輩或仙家們為了鎮守一方的地勢山川湖泊, 便把它們困在那裏,或者數百上千年,自身機緣或償還足夠了,才能離開禁錮回歸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這是井底深處的龍神嗎?誒?二少爺怎會與它相熟?可 是……我想到玉靈,不禁脫口而出:“你說要紅的糕點,我給你拿來了!玉靈姐不會死了吧?”

“紅的糕點……你怎麽知道我最愛吃紅的糕點?”那小童模樣的龍神就像孩子一樣嘖嘖嘴笑了起來:“要不是聞到糕點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說的麽?”

龍神搖搖頭,但好像又想到什麽,便笑道:“是魚說的吧,我讓它記得叫醒我來著……”我一時怔住了,望著他:“……那就是說,玉靈姐並不是你害的?”這句 話甫一出口,龍神就生氣了,他雙眉豎起:“我怎會害她?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經常到院子裏來的那個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與我何幹?……讓她拿紅 的糕點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這麽簡單?”

神情倨傲的龍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轉而對二少爺說話,我沒留心聽他們說什麽,我心裏隻急著想盡快去告訴玉靈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裏以後怎麽樣了……可怎出去找她呢?我的目光落在二少爺的身上,這事隻能請二少爺幫忙了!

二少爺看著龍神,神情似乎喜憂參半,不過他也察覺到我的注視,轉過臉來看著我,我遲疑了一下:“少爺,你想個法子救救玉靈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點送去給她好了,就說是我讓你去探望她的。”

“對啊!”我欣喜地一拍手:“這樣就好辦了。”

龍神看看二少爺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紅糕點是不行……”

“啊?不行?”我一愣。

龍神仔細在我身上打量著:“你認識柳青街的那個……吧?你身上有她的氣味……你去拿她做的紅點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三娘?”

龍神的目光又饒有興味地看看我懷裏的烏龜:“你也真是有意思的小丫頭,明明是個人麽……”說到這,他忽然無法遏製地大大打了個嗬欠,他用手掌輕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來了,對二少爺道:“小琥,今天還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會兒……”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爺失望地道。

龍神露出有點狡黠的笑,豎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會兒。”

“可是……”二少爺急了,還想說什麽,但眼前已經募地揚起了一番水簾,頓時什麽也看不清了,魚形的影子一躍至半空,然後就聽見‘咚’一聲響,水花濺起老 高,二少爺喊一句:“荼夼……”可四下裏就這麽一瞬之間變換,我和二少爺兩個人就站在屋前的簷下,屋裏的燈滅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隻站在那發愣,二少爺則頓足恨恨道:“又是這樣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烏龜在我懷裏伸著頭、掙著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隻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爺有點低沉,也不說話,我趕緊去點燈,他回到書桌前,出了一會神,便胡亂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爺早飯的時候,唐媽來了,二少爺特地讓唐媽送我到門房處,我問明了玉靈住處,就往她家去了。

玉靈躺在床上,麵如白紙,氣弱得如遊絲了。守在床邊的男子則哭得衣服袖子都濕了,還有一二個不認識的女人在屋裏出出進進,屋外熬著藥煲,飄得滿屋子裏都是沉悶的藥味。

聽說玉靈救上來以後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裏大夫給她施針,當時就醒了,但後來又昏厥過去,身上一陣發熱一陣發涼,藥也灌不進。大夫說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走到床邊,輕輕喚玉靈的名字,她都沒有反應,旁邊的男人眼睛發直,也沒理會我。我隻好退了出來,出了門,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從嚴家到柳青街,足有八裏、十裏的路程,來時坐車都走了好一陣,我緊趕慢趕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麵來了一輛車子,走到我麵前時,車子卻停了,我茫然抬頭一看,車簾子打開,就聽見桃三娘熟悉的聲音飄出來:“月兒!”

桃三娘穿著慣常一身靛青澆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頭,看見我十分高興:“月兒!快!快上來!”

我還愣著,被她催促了才醒過神來,趕車的馬夫把我拉上車,對我念叨一句:“大爺一早就叫我來接老板娘,怎麽又叫你來迎?”

我還沒明白他的話什麽意思,桃三娘就笑著說:“想是二少爺叫她來的,並不知道大爺讓你來接我。”

坐在車裏,挨著桃三娘身邊,看著她和煦地跟我說話的樣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嚴家又要設宴招待一些客人,嚴大少爺特地請了桃三娘過來做菜 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說了這些天嚴家發生的事,講到糕點時,桃三娘笑吟吟地從帶的食盒裏拿出一包東西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這個吧?”

包裏裝的是紅禧餅,用蜜和熬烊的豬脂油摻和白麵、炒芝麻等做的印紅花酥餅,這時還散發著微熱香氣。我覺得餅上的花紋有點奇怪,仔細端詳一陣,像是畫的一 隻展翅飛翔的大鳥,還有一些扭曲姿態的花草模樣。我從未見過哪家的紅禧餅上是印著這樣花色的,而且和餅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把紅繩紮著的香,我疑惑道:“為什 麽是紅禧餅?”桃三娘壓低聲搖搖頭,說是時間緊迫以後再跟我說,然後大概講了一下怎樣擺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簾子朝外看,一邊拍我的肩:“月兒,到玉 靈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車,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她就讓我下去了,我還看著她戀戀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說什麽。

我到了玉靈 屋裏,開頭那兩個忙裏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裏低聲說話,男子還坐在床邊發愣。看見我又走進來,他有點詫異,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裏的餅拿出三 個,端正地壘起來擺好,然後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餅上,許是我的舉動太奇怪了,那男子終於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我對他道:“聽聞 這樣可以祛病邪祟,我想興許能救玉靈姐……”我把屋子四個角的柱子下麵都擺好了餅,男子也就不多說什麽,看著我擺弄,我再向他借來火石,打著火點上香,這 香的氣味很特別,並不完全像是廟裏燒的檀香那樣氣味,有點辛辣刺鼻,我撓了撓鼻子,回頭去看玉靈,她躺在床上並沒有什麽反應。正在我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的 時候,屋外猛地聽見‘嘩啦’一聲不知是砂鍋還是什麽東西砸碎的響聲,然後就聽見屋外的女人大聲道:“怪事了!沒緣沒故這藥煲自己炸了?”

我趕緊走出門去看,隻見小爐上的藥煲已經摔在地上稀爛,藥水藥渣濺得到處都是,那兩個女人正拿簸箕過來收拾,我正發怔,就聽屋裏那男人喊:“玉靈?玉靈你可是醒了?……”

“嚇!”我進屋一看,玉靈果真醒轉過來了,隻是她一睜眼看清那男子的臉,就立刻悲從中來兩眼流淚,那男子不用猜測自然就是韓奶奶的兒子了,他見玉靈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靈高興的,但看見這情形也就不敢說什麽,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時,已經近午了,我回到嚴家,先去向二少爺告訴了玉靈的事,請他不必擔心了,然後到廚房去找桃三娘,其實來了嚴家還不到一個月,但我心裏卻覺得已經過了許久,再看見桃三娘的麵,惟有想多看見她……也不敢問家裏爹娘、弟弟過得怎樣?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間忙忙碌碌,和在歡香館裏的模樣無異,看見我,她便笑道:“月兒?來幫三娘揀蔥?”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聲答應道。

* * *

玉靈的身體果然很快好轉了,並沒有再咳嗽不止。後來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紅禧餅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紅事衝喜的緣故一樣。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因此才能這麽順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桃三娘也沒有把這當一回事。

終於玉靈和韓家的婚事還是如期辦成了。喝喜酒那日雖然二少爺並沒有去參加,但她還是送來一大盒歡香館桃三娘做的紅禧餅,那天晚上二少爺拿餅去井邊找龍神 荼夼,終於又把他給逗引得醒來,原來桃三娘的紅點心對龍神是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倆人最後說好了,隻要二少爺想見他的話,就去買桃三娘做的紅點心來,荼夼 就一定會現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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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更新到這裏...... -小白的軍師- 給 小白的軍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3/2009 postreply 08:01:58

好看啊!!辛苦了:))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3/2009 postreply 21:03:41

好看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6/2009 postreply 12: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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