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海格 作者:繆娟 (更新到11.14)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1-20 11:54:0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6262 bytes)


丹尼海格 作者:繆娟
楔子
  Danis Haiguerre。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此時我用四個漢字把他的名字寫下來,是要講一個剛剛結束的故事。
  這個故事有一個冗長的猶豫的開端,反複的拖遝的過程,和一個戛然而止的結尾。故事裏的男人就是這位丹尼海格。
  你對構成他姓氏的字母可能會覺得有些眼熟。
  那是因為“海格”水。它是出產在法國的天然礦泉水,無論是有益礦物質含量,昂貴的價格或是市場占有率,它都超越“依雲”,“薇姿”還有“巴鐸”。
  丹尼海格是它的主人。
  他是一個英俊的,溫柔的,有趣的,風流成性的男人。眼睛像湖水一樣。
  他情人無數,我是其中的一個。
  寫這個故事給年輕的女孩子們,請你們引以為鑒:金錢,珠寶,華服,美食,溫柔的關懷或者看似真心的承諾,都是因你的青春和美好而陡升的泡沫。
  一觸即破。
  
第一章
  那年我19歲,來法國的第三年。我在裏昂的一所語言學校念了一年的法語,然後在一間全歐連鎖的私立商科學校念書。進去的第一年隻繳學費就幾乎砸光了口袋裏麵所有的錢。
  同屋叫做小多,是個比我大三歲的北京姑娘,早來裏昂兩年。我念書的選擇總讓她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經常大著舌頭跟我論這個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學生圖什麽來法國啊?還不是因為這裏的公立大學是免費的?你說你第一年就給自己弄到一個貴族商校去了,你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專心看書,她教育我的時候就讓她教育去。我沒什麽可解釋的。天下難事兩大件:把別人的錢裝在自己的口袋裏,還有把自己的思想裝到別人的腦袋裏。我著急著呢,手裏麵這本定價93歐元的書是圖書館的,隻能借三天,逾期繳費。
  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讓我分心:“你說,你說,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設施置備齊啊。你看看你的那輛自行車,你再看看咱倆住的這房子,這是貴族學校學生的房子嗎?”
  我們住在裏昂的舊城區,羅納河的左岸。是個帶天井的四層老樓,門口有個牌子,曆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經生活在這裏——他去世在1742年。這座幾百年的老樓肯定是翻修過的,外牆被漆成粉色,細長的窗戶是嫩黃的,外觀像是老婦的臉,怎麽塗抹都看得見雞皮鶴發。筋骨也不好,大門和旋轉的樓梯,碰一下,踩一下都會響,仿佛有一點負擔都會叫疼;天一陰,羅納河就起霧,霧氣湧進老樓的中庭裏,石頭地板,扶手欄杆,還有廢棄的噴泉都被打濕,下水道的氣味也被帶上來。我不知道何時開始有這樣的印象:房東老太總在這種天氣裏朝樓上麵喊:“中國人,繳租!”
  我跟小多分攤一個套間:二間不到九米的小臥室,合用廚房和衛生間。很多東西我在這裏忽略,不願意詳細描述,比如廚房,臥室和浴室各有三種不同的蟑螂;四十多歲的阿拉伯妓女就住在我們的樓上,她無論回家有多麽晚,總是騰騰騰一溜煙的跑上樓梯,整個老樓都在作響;房東咒罵她,我們也聽得到;還有羅納河無休止的水聲,夜闌人靜的時候,激蕩的尤其響亮。
  我在自己的電腦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攝的豔麗的裏昂城的照片時想,原來真是這樣的,同一個世界,落到每個人的眼裏不一樣,我的裏昂與你的裏昂不一樣。
  小多在我眼睛前麵打了一個響指::“齊慧,你小小年紀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開:“下個星期我要考試了,求求你饒了我,我把這一段好好看完。等會兒啊,我做粉絲湯給你喝。”
  她笑著說:“我隻跟你說一件事兒,房東估計是想要提房價,她要趕咱倆走,一切由我來應付,問你什麽,你都說不知道。”
  此時有人在外麵敲門,聽手法不像房東。我們兩個都警惕起來,有一會兒沒說話,直到外麵那人用南方口音的漢語說:“小多,是我。”
  她一聽便眉開眼笑,蹦蹦跳跳的去開門,走到門口對我說:“哎,慧慧,粉絲湯請你多做一份。”
  我點頭,向她擺擺手:“可以啊,隻要你的動靜不太大就好。”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隻興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這方麵也有自己的原則:她從來不找外國人。
  開始熟絡起來的時候,我確實討教過這個問題。小多在鏡子裏麵看著我說:“說什麽呢?我反正是要回國的人,我能把老外也帶回去嗎?做人要有道德,我少惹些情債才好。”然後她自己又笑了,掩著嘴巴,“再說,我的法語太不靈光,交流起來誠費勁了。”
  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運日。南方男孩剛進了她的房間,兩人敘談不久,我們套房的門又被敲響了,我停了筆,他們那邊也不說話了,一牆之隔,三個人如剛才一樣豎著耳朵聽,直到外麵的人說:“小多,快開門,是我!”
  來人是剛剛跟她分手的北京同鄉鄭傑,脾氣那才叫一個不好呢,人品比脾氣更不好。他被小多發現劈腿,跟一個泰國女孩在床上,小多上個星期把他給解雇了,誰想到他今天又找上來了。
  我們同時打開自己的房門,我看著小多和她的新男朋友,他們兩個也看著我。
  有一點我是可以給小多打包票的:你別管她換人換得有多快,但她從來不劈腿。可是眼下的局麵太難看了,就因為她換得太快,現在根本就是跟上一個還未解聘就搭上了下家的架勢。
  小多先向我作揖拱手,然後讓南方男孩到我這邊來。
  我先是皺眉不肯,然後沉默就範。
  那男孩先是驚訝的看著我們,然後也服從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邊來。
  我們三個無聲無息地達成了一個默契:小多還是單身,那男孩變成了我的“男友”。
  鄭傑進來就嚷:“小多,咱倆不能就這麽玩兒完。”
  小多說:“憑什麽不能?”
  “你把……還有……還給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書沒法看了,熱鬧爭先恐後的往我的耳朵裏麵鑽。鄭傑跟小多斤斤計較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漸漸我明白了,他其實不是來挽回小多的,他就是來討債的。
  南方男孩站在我的門口,在我的自行車旁邊,一直在聽他們在外麵理論。
  他的個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寶石藍色的襯衫,很名貴的牌子,我認識是因為我們班上的一個男孩穿這個牌子——他換過兩輛法拉利。這件奢侈品出現在這個貌不驚人的留學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學生都有這樣的消費習慣:他們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翹了課去打工,卻毫不吝惜的用爹媽給的或者自己賺的錢去買精致華麗的奢侈品。法國貨好像就是有這個邪惡的魔力。
  但是我不討厭他。他有一張安靜的臉孔。
  我小聲對他說:“他的話你不要聽。小多才不圖他的錢呢,她還借給他不少。他現在來討債,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時候,小多怎麽照顧他。”
  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我。他什麽都沒有說,又好像沒聽見一樣。
  外麵的小多讓著鄭傑胡說八道了一會兒,終於說:“你怎麽知道,我今天發工錢啊?我這幾天給老板賣衣服,賺了不少提成。你看… …”
  她是在他麵前數鈔票呢,嘩,嘩,歐元大鈔好聽的聲音。
  我弄不懂她在做什麽。
  可是忽然間她發作了,她幾乎跳起來說:“Merde,鄭傑,你是什麽東西?我的錢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鏡子,看一看你什麽德行。你他媽來我這裏跟我算賬,你他媽是爺們不?你給我滾出去。你再在我這裏多耽一秒鍾,我立馬報警。我跟憲兵嘮一嘮你幫人作假邀請函的事兒!”
  我聽得頭皮直發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間,我站在小多旁邊跟人高馬大的鄭傑對峙。
  他讓小多一下子點中了要害,立即決定換線作戰,他指著那南方男孩說:“剛才我就想說,你們這裏怎麽還有個男的啊?這他媽誰啊?”
  該我說話了。
  我這個人越是緊張的時候說話就越慢,我慢慢的對他說:“鄭傑,這是我的朋友,你把你的‘他媽’收回去。”
  小多上來推他:“你滾,你聽見沒有?你滾。”
  他要是誠心不走,賴在這裏,饒是我們兩個女孩,也推不走這麽一個大小夥子。可是他人已經敗下陣來了,罵罵咧咧的離開。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場仗一樣,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半天沒動。
  那男孩找到了我們的水杯,然後給我們兩個各自倒了一杯水。他問小多:“這個人叫什麽名字啊?”
  “鄭傑。鄭州的鄭,木字下麵四個點的傑。”小多說。
  然後他問我:“你呢?”
  “我是個不相關的人。”我說。
  小多的手指插在頭發裏,眼淚快流出來了一樣,困窘萬分:“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我沒有跟她說“沒關係”。
  有關係的。
  我不能學習,也沒有時間給自己做上一碗熱乎乎的粉絲湯當晚飯,我現在餓著肚子要騎上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去家樂福打工了。
  我怎麽說“沒關係”?
  但是總好過她一個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國的留學生最不團結,但是沒有大團結,總得有點小的友愛。否則咱們怎麽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帶上挎包和頭盔,扛著自行車下樓。我花兩歐元買了一隻熱狗,坐在河邊吃。五月底,裏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樹開粉白粉白的花,城裏最多一種叫做“吉”的鳥兒,通身烏黑,嘴巴是鮮豔的桔紅色,國內叫作“鷯哥”。它們不怕人,蹦蹦跳跳的來到我的麵前,我剩一點麵包,掰成碎屑喂它們。然後我戴上頭盔,登上車子去上班。
  這是一份在酒水櫃台做盤點的工作。每周12.5小時,每小時12歐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時清點貨架上被買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補貨上架。
  開始之前,洗澡的時候,我在盤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後要幹什麽呢?我不能隻做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廳的工來打最好,比較穩定,賺得也多一些。我省吃儉用了一個學年,現在仍然還差一大筆才夠下學期的學費。我得加把勁才行。
  洗了澡,換了衣服,罩上黃色的馬甲。我對著鏡子認真的把頭發梳好,一縷一縷,發梢,發根,吹幹了,梳順了,我紮成麻花辮子,不留一絲在外麵。辮梢用黑色的天鵝絨束好,然後搭在肩上。
  我母親的話我記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銘記。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頭發。別人看你,未聞聲,不處事,先看你的頭發。那是你的教養,耐心和對自己的在意。
  
  礦泉水櫃台來了一個新產品。
  一升裝的“海格水”換了新的包裝:細腰身沙鍾形狀的瓶子是霧白色的包裝,仔細看,上麵都是雪花和氣泡的紋樣;瓶身上有藍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時裝大師讓保羅高蒂埃名字的縮寫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已經是愛不釋手,同樣是無色無味的礦泉水,包裝一換,忽然變成藝術品。廣告打得更厲害了:請一位時尚大師,赴你今晚的盛宴。
  這款雅致靚麗的“海格水”賣到三歐元多,單價是“依雲”,甚至“巴鐸”的兩倍多,可是買的人卻趨之若鶩。那天晚上,三個小時之內,我們補了五次貨。
  第二天早上,教授講“人類行為符號在商品包裝上的體現”。分組討論的時候,我把這個例子拿出來講,從網絡上調來圖片給同組的同學看。
  他們眨眨眼睛,心裏麵有訝異,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麽,跟我同組的這三個人,二個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蘇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著英國爵位的摩洛哥人,一頭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媽媽幹些什麽,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隻不過她的爺爺曾經在八十年代主持編纂過法國的山林保護法。
  他們各自家裏都有人專門負責去商場采購生活必需品。他們去平民超市的機會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機會還要少。
  “這算是什麽行為符號?”一個男孩說。
  “控製。”我說,“瓶子設計成這樣,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腰。”另一個男孩脫口而出。
  羊毛卷女孩咯咯的笑起來。
  “或者是時間。”我說。
  羊毛卷忽然想起了什麽,埋頭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裏麵翻了半天,終於掏出一份八卦雜誌,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頁了,一手指著那個說“女人的腰”的男孩說:“我覺得他說得對。”
  他們同學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
  她把那頁雜誌讓我看:讓保羅高蒂埃的身邊是海格水的家族繼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歲的阿爾卑斯人,金頭發,藍眼睛——占盡了陽光的顏色。他看著鏡頭,微微笑,唇邊一道淡紋。
  他看上去有種溫和的氣息。
  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帥,是不是?”羊毛卷跟我說,“而且態度和氣質很好,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毛卷搖頭,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與那麽多名女人交往,誰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斷定,JPG這種水瓶的設計,就是迎合了這個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那一副理所當然的分析把另外兩個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著他們如此這般,我簡直要崩潰。誰會白癡到把昭昭劣跡刻在自己的產品上麵?我每年繳大把的學費不是為了跟他們在這裏尋開心的。
  我的壞脾氣又升上來,我慢慢地對他們說:“教授等一會兒是要我們的討論報告的,誰來做呢?你?你?還是你?要麽我們拆夥,要們換新的個案做分析。”
  他們滿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滿。
  寬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錢來培養,我沒有那個本錢。
  下課了,羊毛卷被男朋友接走。雜誌扔在了書桌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電車上,我倚著欄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頁。他真好看,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和微笑,那麽那麽的溫柔浪漫。
  電車路過廣場。鴿子群被驅趕起來,我仰頭看看外麵,初夏裏夕陽的光漫漫的灑在臉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都在糾結一個問題:我與丹尼海格的故事,開端究竟在哪裏?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門的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還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們在歌劇院見的第一麵。
  小多很把之前我幫她解圍當作一回事,總是覺得要把這個人情還回來。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裏昂歌劇院招聘一名演員助理,他們建議我去試一試,說已經找到蠻熟絡的關係,能夠幫我申請到這個周薪有三百歐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們哪裏來這麽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這個職位。
  我的東家蘇菲女士是東南部音樂劇界的紅人,沉寂兩年後複出,在裏昂排演新的劇目《藍絲絨》。她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女郎:金紅色的頭發,麵孔瘦削而精致,身體纖細,四肢修長,吸煙或者走路的時候微微含著胸,像隻花貓。
  我為她收拾衣服,準備劇本,叫車子,買間食一個月有餘,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禮貌的條件式現在時告訴我為她做這樣,為她做那樣。
  她從來不笑,對誰都不很滿意。
  晚上刷牙的時候,我跟小多說起她。
  小多說:“那我真應該跟她聊一聊,我得問一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麽。
  讓她來看一看我們這個還在用七十年代風扇的老房子,讓她好好認識一下咱們這兩個為湊學費而玩兒命打工的窮學生。她肯定就高興起來了。”
  “為什麽要讓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說,“我覺得自己過得還行,並不足夠悲慘以充當對照組。”
  小多咯咯笑起來:“付我錢就行。”
  
  蘇菲真正稍微高興起來,是這一天收到城際快遞送來的禮物。
  那是一個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蘇菲接收。
  她與男主角的一組對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在仍然繼續的音樂聲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聲中問我:“那是什麽?”
  包裹皮上隻有地址,我回答蘇菲:“香貝裏城杜露大街15號。”
  蘇菲聞言,臉上不動聲色,卻從台上走下來,從我的手中把那個包裹接過去,慢慢打開。她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等著這位美麗的女士優雅的做完這件在她的心目中遠勝於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這個謎底揭曉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測,這會是哪位貼心的仰慕者送來的昂貴的禮物呢?一個古董手鐲還是一串珍珠項鏈?
  她打開最後一層銀色的錫箔紙,從裏麵拿出一瓶透明的液體來,細長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緊簇,被錫紙封存的冰冷的溫度忽然遭遇外麵的熱空氣,霜氣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麵,留下痕跡,邊緣透明。蘇菲擰開瓶蓋,飲一口。這個冷淡的從無笑容的女演員忽然微微笑,仿佛愛情流淌到了心裏。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補償的,那一天之後的排練,蘇菲出奇的合作,話也多了好幾句,她讚美一句她早該熟悉的台詞,耐心的跟著形體導演走過場。
  舞台下麵的我拿著那隻瓶子仔細的看,沒有氣泡,也沒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這應該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這個來自香貝裏杜露大街15號的禮物,瓊漿玉液一樣的滋潤了蘇菲。
  那一天的排演結束,我收拾好蘇菲的衣服,將第二天的唱詞和樂譜打印出來交給她,然後騎車回自己家。我從歌劇院的後門出發,車輪子隻蹬兩下便會路過一個無名的小噴泉。中間的雕像是一個在坐著思考的卷發男孩,他下麵的水池裏,無數枚大大小小的硬幣在水波中閃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願望沉澱在那裏麵。我從口袋裏掏出三歐元的硬幣,想了想,還是在小賣店裏買了一瓶海格水來喝,然後看見一個小胖姑娘大約兩三歲的光景,正被她的媽媽指揮著把一枚小錢盡力的扔到噴泉的中央去,她閉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許一個關於糖果和朋友的願望。
  可是誰來告訴她,跟一汪水和一陣路過的風來祈禱,這其實毫無意義呢?它們並不如自己的一雙手來得更可靠。
  到家的時候,天色將黑,我推著車進中庭,被房東攔住了。她今天跟我說話,有種難得的和氣:“我想把你們房間的壁紙換一下,現在的太舊了,招蚊蟲。我需要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一個星期左右,你們在別處是不是還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幾天… …”
  我還沒回答,小多從房間裏麵出來了,她一隻手拿著筷子,另一隻手拿著碗,正在把生雞蛋攪碎。她在上麵看著我跟房東太太笑著說:“菲永太太,您跟這個小孩兒說什麽啊?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一天的房租都沒有欠過,您想趕我們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師談?”
  房東低聲罵她,惡狠狠的看著我,我一掀胳膊把車子夾起來,我說:“借過。”
  菲永太太在我的車輪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閃身讓路,小多哈哈笑起來,看我一步一步的上樓。
  原來她要請客吃餃子,讓我幫忙和麵切蔥。我看見旁邊還有新鮮雞肉和泡在水裏的幹香菇,有點詫異:“幹什麽這麽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啊?”
  “你,我,小裴。就咱們三個,就不能吃得仔細一點嗎?”
  “你平時連煮一碗方便麵都覺得費事,今天忽然要仔細一點,我心裏沒底。”我笑著說。
  她先是沒回答,哼了幾句歌兒,轉過身對我說:“小裴把鄭傑給揍了。”
  我嚇了一跳:“說反了吧?”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記得他上次問他的名字有多仔細嗎?我當時就有點擔心,果然,就昨天,鄭傑從餐廳打工回來,讓四個小子在地鐵旁邊給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根。我是今天早上聽他的同學說的。”
  我把手裏的麵盆放下:“你因為這個要包餃子給小裴吃?你是要謝謝他把鄭傑給揍了?你長這麽大,總聽過那句話,叫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吧?”
  小多沒有笑出聲來,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個驚訝:“什麽時候輪得著你這麽個小丫頭教育我?你在拍電影嗎?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新男朋友胖揍無恥的舊男朋友,沒什麽不對吧?憑什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在法國就責怪我?”
  我討厭她那個自以為是又滿不在乎的態度,索性扔下手裏的活計,撤回我自己的房間裏去。忽然一眼看見她又惹我不高興,灶台上,她拌好的小白菜豬肉餃子餡放在另一個盆子裏,盆子下麵居然墊著那張有丹尼海格照片的雜誌。
  我騰地一下跳過去,把那個雜誌從盆子下麵抽出來,扉頁上已經是一大片油漬。小多在下一秒鍾跳過來,抱住她的盆子:“幹什麽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餃子餡,看我不揍你!”
  “你幹什麽?!”我叫起來,“你幹什麽亂動我的書?!”
  “難道我用你的貿易辭典墊盆子嗎?”她還振振有詞。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憤憤的衝進自己的房間,大力扣上房門。她真討厭!真討厭!我恨不得把麵粉都扣在她的臉上!我著急的打開雜誌,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頁,還好他的照片完好無損,隻是正文的地方有幾顆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的剪下來,方方的一小塊兒,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他放在哪裏呢?陳舊而汙漬斑斑的牆上不可以,臨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還是把那張照片夾在我最經常翻閱的漢法字典裏。
  那一頁頁首和頁尾的詞條分別是:soleil 和solitude,“陽光”和“孤獨”。
  
  然後我躺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很不好,空間悶窒,氣息潮濕而奧熱,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濕全身,耳畔有那麽多雜亂的聲音:羅納河的波濤,機動車的馬達和忍無可忍的喇叭,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擠壓聲,門開了,又關上。
  我做了一個夢,我有匯款從國內寄到了,興高采烈的打開看,一片空白,一分錢都沒有。
  這個夢把我嚇得醒過來,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到耳朵邊上。我是個19歲的年輕人,我不該有那麽多的憂鬱和傷感,隻是有的時候我疲憊。
  隔壁很安靜,我輕輕起床去洗手間,推開房門一看,小多穿著一件被汗水打濕的大背心,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煙點著。回頭看見是我,她笑了:“歲數大你就知道了,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過不去,你不吃飯就睡,跟我慪氣是吧?還挺倔頭的呢,你這個東西。”她嘴上說我,卻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餃子往我的麵前推了推,“給你留的,嚐嚐啊,姐姐我的餃子可不是什麽人都吃得到。”
  我沒吃餃子,從洗手間出來,我從挎包裏麵把之前買的那瓶海格水拿出來喝,坐在她旁邊,看她一張總是笑著的臉沉浮在煙霧裏,她說:“你越來越不會過,買這麽貴的礦泉水。裏昂的自來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還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點點頭,再吸一口煙,也看看我,“我告訴你,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是我誰也不愛。”
  我又喝一口水:“… …”
  “但是我停不下來,”她說,“有了第一個男朋友就停不下來了,一個走了,得馬上換另一個。”她把腿蜷起來,腳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覺的在她的大腿上掃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極誇張:“你想什麽呢?我跟你說的不僅僅是那事兒,是這裏。”她掐著煙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們兩個再無話,我在這個狹小的暗廳裏陪著她吸完那支煙,然後她又衝了一個涼回房間睡覺去了,我自己坐在那裏,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來,她走到我們的門口,恰對著電話大聲說:“來我這?來我這裏可不行。我啊,我從來不在家裏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這個冗長的敘述中明確這一個日期,是因為它對我今後的生活實在意義重大。
  這一天,一直炎熱的裏昂城刮起了西風,溫度稍降;這一天,蘇菲在歌劇院裏要排演《藍絲絨》的第三幕第二場:尊貴的夫人被新來的花匠迷得神魂顛倒;這一天,新包裝的“海格水”投放市場剛好六個星期,銷量突破了2500萬瓶,創造了三十年以來的業內奇跡,即每兩個法國人就有一位消費了一瓶價值三歐元的礦泉水,而法國電視一台想要約見丹尼海格未果;這一天,因為之前的失眠,我從早上開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蘇菲唱到“波西米亞的心藏在銅盔鐵甲的軀殼裏”時,我還是一個沒忍住,頭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個覺睡得很結實很解乏,在有限的時間裏解決了大問題。
  我是被人在後麵喚醒的,那個聲音像是從天上來:“哎哎,蘇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蘇菲搖著手裏的唱詞單問我:“怎麽回事?唱詞對不上。”
  我的汗又下來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趕快拿著手裏的那一摞打印出來的唱詞跑上台,一張一張的翻給她看,終於找到她要的,用紅筆標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裏,蘇菲接過來之後低聲對我說:“剛才你在睡覺。”
  “對不起。”我真心實意的說,“昨晚睡得不好。”
  “我請你來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
  我被再度響起來的音樂聲趕下台,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去。那個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後麵的那排上,從舞台上打下來的光在這裏分界,後麵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隻聽見聲音,聲音裏也有笑容:“她工作起來,態度不很友好,是吧?”
  “還不錯。剛才是您喊我?”
  “沒錯。”
  “謝謝。不過您為什麽不早一點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讓人羨慕。”
  “… …”
  “你是個外國人?泰國人?還是越南人?”
  “中國人。”
  “你的法語說的真好。”
  我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對他微笑,我有些難為情,但是我認真而固執地說:“請稱呼我為‘您’。”
  他真的笑起來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漸漸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麵的我看一個仔細,然後他的臉在暗淡的光影中漸漸清晰起來,那張我看了無數遍的臉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發,湖藍色眼睛,眼梢唇角比照片多了些細小的皺紋——他不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態度溫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著微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我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呢,憑什麽我要稱呼‘您’?”
  
第三章(上)
  
  我們那天的對話僅止於此。相信我不會寫錯任何一個字,因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對話已經在我的腦海裏反複出現了無數遍。
  當然第二天的情景也是曆曆在目。
  蘇菲下午才到,化妝師幫她弄頭發,美容師為她做指甲。她在鏡子裏麵看著我,然後對所有人說:“一起工作一個月了,你們還不認識她吧?我也不認識。對了,您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法國名字。我是中國人,我姓齊。”我也在鏡子裏麵看著她。
  “您是學生?”
  真是奇妙,她忽然就對我這個人好奇起來,我還是我,是什麽東西吸引了她?
  “學生,在這裏做暑期工。”
  我的手裏是裝訂著她在這一出戲裏所有唱詞和樂譜的文件夾,我下意識的把它豎起來拿在胸前,好像保護自己的一塊盾牌。
  “您跟劇團的合同,簽了什麽樣的條件?”她問,“薪水是多少?”
  “周薪300歐元,”我說,“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歐元。”
  “那聽上去不錯,”蘇菲挑一挑眉毛,手從美容師那裏抽出來,向旁邊一擺,她的私人助理將支票夾放在她的手上。
  我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盯著她在一張支票上填寫數字,簽上名字,然後“嚓”的一聲撕下來,向我抖動一下:“這是5000歐元,您拿著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學期還早著呢,別把暑假浪費在這裏。”
  原來她是要解雇我了。
  我有點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訴我,原因不問也罷。
  我從自己的座位上走過去,從她的手中抽取那個小旗幟一樣的支票,第一下她沒有給我,第二下才抽出來,她拿起梳妝台上昨天收到的那精美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後看著我微笑。過程隻有幾秒鍾,世間臉色不過如此。
  我把那張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開。我沒有抬頭,對信手便支付了5000歐元的女演員說:“我是個外國人,對每個不太熟悉的詞語都很敏感,您說‘浪費’,我在這裏不是浪費時間,我想要工作,賺些錢來支付下學期的學費。但是我不能因為這個演一個笑話給您看。”
  我沒有像電影裏那樣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後扔在她的臉上,我隻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邊。
  我轉個身離開蘇菲女士那裝著六麵巨大的菱形鏡子的化妝間,我的腦袋裏很亂,但是我得忘記這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5000歐元。我得趕快籌措到下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得趕快找到另一份工來打,或者,我給國內的母親打一個電話。
  算上六個小時的時差,我的這個電話打過去,她那邊不到晚上十點鍾。電話鈴響了五聲被接起來,我的運氣不錯,是我母親本人。
  我說:“我需要一些錢,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帳號上來?”
  她略微沉吟:“要多少?”
  “我還需要一萬塊歐元。”
  “我一時沒有那麽多。”她說,“不過我盡量,我盡量給你湊。”
  我說“謝謝”,沒有馬上放下電話,她在那邊說:“過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過得好,會給她打電話討要學費嗎?
  我說:“還不錯,室友昨天包了餃子給我吃。”
  “常打些電話來才好,我擔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開學。”
  “…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會籌錢給你。”
  我從電話亭裏出來,買了兩歐元的炸薯條,然後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點,山坡上的教堂報整點的鍾聲傳來,我一邊吃著今天的這第一份食物一邊想,能不能把時間撥快,我的貪心不多,我隻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還會怎樣,是不是仍然為尋找一份學費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內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館的洗碗工給我,我真有點驚訝了:他又找人教訓鄭傑,又照顧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隻是一個跟我們一樣的留學生嗎?
  小多吸著煙敲我的腦殼:“就你問題多,這麽好奇,去給大使館當間諜吧。”
  我抓住她的手:“你吸煙越來越多,幹什麽啊?你從哪裏弄這麽多的中國煙來?”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往外說。”
  “嗯,我不說。”
  “小裴是做這個生意的啊,有人從巴黎把煙運到裏昂來,他往下賣給不喜歡洋煙的中國人。”
  “這不是倒賣蘋果,”我說,“這是違法的。”
  “所以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能批評這個神通廣大的小裴,我甚至連和他劃清界限的驕傲都沒有。因為他,我去了這個新介紹的香港餐廳就頗受優待,洗了兩天的碗,老板發現我的法語說得蠻清楚,就讓我去前麵當跑堂。那一個八月的周末,小裴帶著小多來我們店裏吃飯,見我可以一隻手托著三個盤子健步如飛,還跟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留學生。
  當然留學生不可能都是這樣。
  總是訂八號桌的男孩每個星期都會約會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色跑車停在外麵,他穿logo很不明顯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點菜的時候隻說法文,我都要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了,可是他教帶來的女孩子字正腔圓的漢語。
  老板的女兒在日內瓦學醫,每個周末客人多的時候也會開著自己的小車子趕回店裏幫忙。她跟我們一樣在前麵當跑堂,但是畢竟身份不同,她不太與我們說話。有一天我從酒窖裏麵搬紅酒出來,聽見她對著電話用法語說:“你不要再說了,這個孩子我自己也會生下來。”
  當然也有年輕的中國女子來店裏吃飯,她們身邊可能有各色的外國人,她們點昂貴的酒和食物,她們有的自在,有的頹廢,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聲氣,還有的比洋人還洋人。
  我在那裏耽了餘下的整個夏天。到了八月底,老板給我結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歐元2400大塊。
  中國仍沒有匯款來,我下學期的學費仍然毫無著落。
  我不能再打一個電話去催促我的母親了,我於是盤算著要準備怎樣的一副說辭給學校,請他們允許我可以先上課,然後稍後繳費。
  為這些事情發起愁來,我會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熱的夜裏獨自一個人睜著眼睛發呆,汗流浹背。
  院子裏不知道何時停留了幾隻流浪的野貓,阿拉伯女人回來的再晚也會學著它們的叫聲逗弄兩下。她們的聲音鑽到我的腦袋裏來,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思考一個問題,這個愉快的妓女會賺多少錢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還是到了,栗子樹上帶刺的果實由青色變成褐色的時節,學校開學了。這個學期有著別樣的熱鬧:兩個論壇先後召開,教育部長和數位本校出身的法蘭西院士光臨,還有舊校友捐資建成的新場館開幕,學校裏到處花團錦簇,欣欣向榮——都是為了慶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願這些喜慶的事件讓計財部的辦事員忽略掉一個尚未繳費的學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職,精英學校的係統毫無紕漏,我被一個親切的電話叫到國際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會說中文的老師。
  “我們注意到——,”他說,“您尚未繳納這學期的注冊費。因為一般來說,我們希望學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夠完成下一個年度所有的注冊手續,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交納了全部的費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麽,嗯,程序上的麻煩?如果是這樣,您知道的,學校是可以幫助學生申請裏昂信貸的助學貸款,您是不是需要我們出具什麽手續呢?”
  他字斟句酌的漢語還是讓我有點費腦筋,但是我還是明白的,他們希望我盡快交學費,催促我可以申請貸款來償還欠他們的債務。可是,有哪家銀行會把錢借給一個19歲的中國女孩呢?
  她在中國沒有父親,她在法國沒有親戚和體麵的朋友,她住在裏昂城裏陰暗肮髒的舊城區。
  “我沒有任何程序上的問題。”我說,“隻是我的錢還沒有到,不過它們會到的,我會盡快交學費。”我說。
  “問題 9月15日,所有的手續必須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話… …當然,我們是不可能將一位優秀的學生請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過9月15日,您將無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試中得到卷紙。”他說。
  這位先生姓費雷,意思是“鐵鑄的”,鐵先生一直說中文,盡量婉轉,但已經足夠明白:過了9月15日,再不交費,請我滾蛋。
  “我會在那之前交學費的。”我再說道。
  從國際中心出來,我穿過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去教學樓等著上下一節課。電話在肩上的書包裏嗒嗒的振動,我一隻手伸進去掏電話,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忽然一個男孩迎麵過來,把打火機伸到我麵前,鑲著綠琉璃的可愛的小東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撥,青火焰跳動出來,男孩說:“要找火兒,是嗎?”
  我抬頭看看他:“我不吸煙。”
  “我知道,”他笑,“隻是我想找個機會問問你,這學期你給自己怎麽排的課表?”
  我有些驚訝,看著這位富裕的同學:我們同班了一個學期學習微觀經濟,他跟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怎麽忽然間就對我有了興趣?我轉的下一個腦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覺,他會不會讓他爸爸幫我交學費?
  “你去哪兒?”我問他,捋了一下頭發,我微笑。
  “我去羅蘭中心聽報告。”他說。
  “我也正要去。”我說。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來,對自己的魅力自信無虞。
  我跟在他的後麵,眼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陽光灑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學坐在那裏看書,無憂無慮的男孩兒女孩兒三兩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裏濡濕一片。我從沒有這樣跟隨一個異性,又懷著一個齷齪而且笨拙的念頭。
  喜寶是怎樣做的?她怎麽會靈巧的抓到機會的小辮子?
  身邊有一群人經過,過了數步,有人在後麵喊:“喂!”
  法國人說“hello”,發成“誒囉”的音,重音長長,落在後麵,總有些曖昧的情意在裏麵。
  天作證,這個聲音我暗自複習無數遍。
  我轉過身,丹尼海格在前麵,他讓同伴先行,自己走過來,在我一臂遠的距離。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夢。
  “你在這兒念書?”他問。
  我點點頭,沒有看他的臉,眼睛盯著他胸前的一枚鈕扣和手臂上淺金色的毛發。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你。”他說。
  “哪裏?”我問。
  “歌劇院,蘇菲那裏。”他說。
  “因為我被解雇了。”我說。
  “哦… …”他停一停,“難怪。不過,為什麽?因為你在她排演的時候睡覺?”
  他說這句話,語氣輕快又促狹,像在問朋友的女兒:為什麽你被罰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換牛軋糖吃?
  但是事實不是如此。事實是,他愛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財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裏的陽光太熱了,我又要流汗了,隻不過這次是在眼睛裏。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頭,我看著他藍色的,湖水一樣的眼睛說:“是因為,是因為我跟您說話。”
  他看著我,竟一時無言。
  我知道自己說話造次,我忽然後悔,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同學在外麵等我呢。”
  
  我離開花房,到了外麵,那個男孩一直在等我,他問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頭走了幾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他在我後麵說,樣子挺快活的,他總是那樣,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裏充滿了活力,“他們打賭,看我能不能把約你出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是為了這個才跟我說話的?”
  “別那麽敏感,我沒有惡意。”他說,“再說,你討人喜歡。暑假的時候,我父親去中國開會,我隨他去了,看見梳辮子的姑娘,這讓我想起你。”
  我確實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並無惡意。惡意在我的心上,我剛才在琢磨他的錢。可是現在,當我離開那個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那種念頭蕩然皆無,現在他是一個普通的同學,年輕而且富有,這裏這樣的人很多,這裏我是少數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見麵是在三天以後。
  他的水廠邀請我的教授帶領一些學生去參觀。我們清晨在裏昂的火車站集合,然後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經過格勒諾布爾前往香貝裏。
  秋意漸濃,阿爾卑斯群山中的綠樹林參差了黃色或紅色的葉子,赭紅色的大鳥貼著山嶺低飛,火車穿過濕漉漉的棧橋和隧道在山穀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過來對我說:“您上學期的論文寫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體,向他微微頷首:“還沒有謝謝您給我那麽高的分數。”
  “用功的孩子總是受教授的歡迎。”
  他過獎我了,我上課的理念可與別人不一樣,我把學費計算到了每一分鍾上去,怎敢缺課或不用功呢?
  有同學問教授,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畢業生?
  “不是畢業生,”教授說,“隻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網絡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筆… …
  ‘海格水’最近聲勢奪人,你們有沒有做好足夠的功課?見到丹尼海格,要問他一些什麽問題?在他的水廠參觀,要發掘些什麽門道?”
  “怎麽做功課?到處都找不到他的資料。這個人像是忽然複活的老貴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裏度過的嗎?”一個男孩開玩笑。
  我看著雙層車窗外的景色,看著高大遼遠的山巒和一閃而過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裏生活?這聽上去似乎不無可能。隻是那必定是一泓溫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聲音。
  然而我隱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幾乎落空。
  我們乘坐火車抵達香貝裏時,一場小雨剛剛路過。海格公司的車子在火車站的門口等我們,帶著我們穿過這個水汽氤氳的小城。向東行駛十分鍾左右,我終於見到那些霧氣的來源:貝爾熱湖在灰暗的天空下顯出一種暗藍色,輝映著對麵的小貓牙山,水汽從湖麵上安靜的上升,在墨綠色的山腰上結成大塊的雲朵,沒有釣客,沒有船,沒有燈火,沒有過境的鳥,波濤的聲音規律又凝重,重複著千萬年來從不曾改變的節奏,他們構成了一幅莊重而肅穆的畫麵。
  車子繞過貝爾熱湖,延山路向上,在雲層中越走越高,過了1800米的界碑後又平行行駛了兩三公裏,我們終於抵達了海格水的大本營。
  經過四層衛生消毒的步驟,我們這些訪客在一位工程師的帶領下參觀海格水的采集,過濾,滲透消毒,直到瓶裝車間。聽他們講述這個整個歐洲最純淨最豐富的水源是怎樣被采擷,加工,包裝成為行銷世界的礦物質水,純淨水,化妝和醫療工業用水的。過程中有人想要拍照,問向導可不可以,他攤開雙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說,你們在這裏做些什麽都行。”
  我說:“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嗎?我是說,‘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師的臉上做了一個逗趣的表情,“這就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了,那裏方圓五十公裏被憲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買到近四歐元,是同類產品的兩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種宣傳炒作?”——年輕學生們的提問總是有點過於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師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礦物質水,自己打開,喝一口,然後讓我們看他手中那裝在砂鍾一樣瓶子裏的海格水:“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歐洲最好的——水!水是什麽?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強健的身體,更長的壽命,四歐元買到歐洲最好的水,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嗎?”
  我們在豐富的午餐後被帶領參觀公司的博物館,見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畫像,然後照片由黑白變成了彩色,他們與皇帝和共和國總統合影,真是顯赫。但這裏並沒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兩點左右,參觀結束。回去的團隊不再像來的時候那樣整齊:教授要去拜訪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幾個同學想要就近再行一個小時去日內瓦度一個周末;我自己落了單,在街上逛一逛,還是買了回裏昂的車票。
  傍晚時分,又開始下雨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個商店,酒吧和煙草咖啡店都紛紛亮起了霓虹燈,燈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暈,這個城市忽然在黃昏的細雨中變得童話般可愛。我在一個玩具店門口停下腳步,看裏麵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為她試一隻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車子不知何時停下來。
  在櫥窗上,他的影子疊在我的身後。
  請原諒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時候,我與他每一次狹路相逢,我怎會愛他愛得那樣?
  
第四章(上)
作者有話要說:不一定在這裏更新,我這邊跟國內網絡連接不好使,有的時候這邊,有的時候那邊,童鞋們著急的話,請兩邊看看。
謝謝大家關注  我在回裏昂的火車上跟他說了一些關於我的瑣事。
  我來自於一個中國北方的城市,那裏的冬天,動輒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裏昂冬季寒冷,但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難熬;我在商校裏學習貿易,因為這是一個比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專業;我不說英文;我很小就接觸過法語,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家化工廠的法語技術翻譯;他後來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蹤在那裏。
  “他在馬裏工作了兩年,中間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會寄錢回來。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親總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們再也收不到他的錢了,不僅僅是錢,他音信全無。我母親等了兩年,後來嫁給了別人。
  我來裏昂三年了,也沒有回去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如您所見,除了念書,我還工作。蘇菲那裏的工作是一個朋友介紹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歡‘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雜誌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後在蘇菲那裏見到您。
  後來,她的《藍絲絨》公演了嗎?”
  “還沒有。”他說,“在裏昂的第一場公演是在9月24號。”
  “您會去嗎?”
  “是的。”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關心。
  
  上火車之前,我們在玩具店的櫥窗前相遇,他問我是否願意讓他用車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車像一隻高貴的雪豹一樣臥在街的對麵,我看一看那邊說,我已經買了火車票,但是我願意跟您多呆一會兒。
  他讓司機離開,自己買了火車票跟我一起回裏昂。
  我們兩個坐在車廂的小包間裏,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燈點亮。
  燈光很明亮,他看著我的臉。
  他並沒有笑,但是他藍色的眼睛讓人心生溫暖。
  在從香貝裏回裏昂的火車上,他在小車廂燈光下的樣子,在我的心中被一點點的定格。每當我想起這個畫麵,很多感官上的回憶被輕輕的喚起:秋天裏山野的顏色,氣味,還有火車車輪與鐵軌相軋,發出的有規律的聲音。
  我並不關心蘇菲的《藍絲絨》究竟在何時公演,我關心的是別的事情。
  “你們是情人嗎?”我說。
  “是的。”
  “但是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雜誌上這麽說的?”他問。
  “雜誌上說很多事情。”
  “…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們會結婚嗎?”
  “不會。”
  “你會跟你現在的某一位情人結婚嗎?”
  “不會。”
  “你這麽篤定?”我說。
  “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現在這個女孩兒這樣拷問我,而我再見到她,得是什麽時候?”他說。
  “… …”
  “你總有個名字的?”他問我。
  我把名字的拚音寫在紙上讓他看:Qi Hui Hui
  法文中字母“H”不發音,他於是讀到:齊微微。
  我糾正:“慧慧。”
  他說:“微微。”
  我笑起來,他也笑了。
  車廂裏廣播:裏昂到了。
  回程竟然這麽快。
  從火車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鍾,我們像在火車上一樣,大部分時候不說話,偶爾交談,也隻是我問他答,我越來越肆無忌憚起來。
  我說:“你看,騎車上學的話,我走這條路。可以快上十分鍾左右… …您呢?您在哪裏念過書?我的同學們沒有找到關於丹尼海格的任何資料。”
  “我沒有念過大學。”他說。
  我有點驚訝,抬頭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裏瞧不起人呢,你這個商校的好學生。”
  “那您可信教?”
  我們恰好路過聖約瑟夫大教堂,彩繪玻璃在月光下講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觀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說:“不,你呢?”
  “我也不,”我說,“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當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個東西的時候,似乎總能得到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禱了嗎?”
  “並沒有。”我說,“我隻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說,然後我就得到了。小時候,一輛紫色的自行車;後來,我想考上一個好中學;後來,是來法國念書。我沒有向任何一個神祈禱過,但是我得到了。”
  我們穿過半條馬路,走到街心公園,他忽然停下腳步,認真的對我說:“那你現在想要什麽?”
  “很多東西,”我說,“但是我不能說出口,因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來,他有一顆尖利的犬齒,月光下,我又覺得他像是一隻好看的吸血鬼,這想法有點嚇到我自己,我看著他,沒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對不對?”
  “不不,請別誤會。隻是我覺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話,”他說,“我還以為自己能扮演長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麵:“那是我住的樓。”
  他走過去看門口的牌子:“哦,這是——德拉貝的故居?他仍然有時造訪嗎?”
  “會的,當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來,敲著門說:我好餓啊。”我說。
  他皺著眉頭看著我,有點啼笑皆非:“好萊塢電影沒什麽好作用,專教小孩子嚇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當小孩子很多年了。
  “這裏很簡陋,我的室友也在。我們在這裏道別吧。”我說。
  “好的。”
  “您是回香貝裏,還是留在裏昂?”我問。
  “我會留在這裏。”他說,“已經沒有回去的火車了。”
  “謝謝您送我回來。”
  他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俯下身,吻我的雙頰,道再見。他呼吸間有薄荷的味道,身後是一輪好月亮。
  我轉身進了那棟老樓,關上大門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遇見了丹尼海格;他從香貝裏送我到這裏來;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騰騰騰的上樓,我要在這個可愛的夢境醒來之前趕快睡回去。
  誰知道小多在樓上正擺著大陣勢:廚房裏,餐廳裏,還有她自己的房間裏,各種中國香煙層層疊疊的對方在一起,她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在那邊統計:“紅塔山兩箱,人民大會堂五條,七匹狼軟包一箱,硬包六條… …”
  我看著她:“你在幹什麽啊?”
  “小裴讓我給他幫個忙,把一些煙先存放在這裏。”她又是那個滿不在乎的態度了,“唉接著,幫我拿到那邊去。”
  她把一條煙飛到我手裏,我討厭煙葉子的味道,我把它隨手就拍在旁邊的灶台上,我怒氣衝衝的問她:“你怎麽把這麽懸乎的事兒弄到這裏來了?”
  “這怎麽懸乎了?”她瞪著眼睛看著我,“他把這些東西隻存放在這裏一天,他後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沒有把它們放在你的房間裏,你犯不著這樣緊張。”
  我沒有時間與精力跟她辯論了,這個人腦袋裏麵沒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煙盒中找到下腳的位置,一步一步的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未關上房門,小多說:“你的手機沒電了嗎?你媽的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她讓我告訴你:你的學費她暫時湊不出來,她讓我先幫幫你。”
  我隻覺得一盆冰水嘩地扣在我的腦袋上,我好長時間一動沒動。
  
第四章(中)
  我隻覺得一盆冰水嘩地扣在我的腦袋上,我好長時間一動沒動。
  小多扔了一疊錢在我旁邊:“我就這些了,2000塊,你拿去急用,記得還我啊。”
  我把那疊錢拿起來,在手裏小心的體會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質感,我走過去,把它放在小多圍裙的口袋裏,我說:“你,你還是先拿著吧,我的,我的問題不止這些呢。”
  她嚇了一跳,看著我:“怎麽了?你是不是,學費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個朋友,她這時候沒再數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電話抄出來:“我去找小裴想個辦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別,我沒事兒。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覺了。”
  我輕輕關上房門,和衣躺在床上。與丹尼海格獨處的喜悅轉瞬不見,那個好夢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處一個貧窮的,窘迫的,不能按時交納學費,又周身都是中國煙葉味道的噩夢中。我的汗水又下來。
  這個噩夢在第二天早上達到□。
  有人蠻橫的敲門,我披上衣服去外麵,看見小多在一地的煙盒中紮煞著雙手站在那裏。
  我小聲問:“那是誰啊?”
  還未等她回答,來人在外麵說到:“警察。我們懷疑你們與一起香煙走私案有關,請開門協助調查。”
  我們怎麽會與此“有關”?我們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證堂而皇之的擺在腳底下,警察出這個任務可是省了事兒,連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誰來把這兩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從噩夢中叫醒?
  門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還是繞過小多,走過去,開一條小縫兒,外麵是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順手一支,我們的門被大打開來。
  “秦多方,齊慧慧?”
  名字被怪聲怪調的叫出來,我點點頭。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煙,一掃剛才敲門時的急躁,忽然從容了,四平八穩的說:“你們二位被懷疑跟一宗香煙走私案有關,請跟我們去警局協助調查。你們可以委托別人進行辯護,也可以自己辯護。你們從現在起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視為與本案相關。”
  已經出門的小多回頭說:“跟她沒關,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的,早就沒了動靜。
  我們兩個被四個警察前後看管著下樓,螺旋形的黑色樓梯像是個沒有底的深井,我們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東在樓下,倚在門邊上看著我們。
  後麵的警察催促:“請走快一點。”
  大門外麵忽然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手裏拿著一個方形的金色盒子,他與剛剛下樓的我們打了一個照麵,身體立時閃到一邊,給被警察簇擁的囚犯讓路。
  快要出門的時候,我聽到那位年輕人提到我的名字,他問房東,這位齊慧慧小姐住在幾樓?
  我回過頭來。
  房東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輕人看上去蠻失望,他雙手把盒子托起來讓我看:“能不能把這個禮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頭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車裏。
  
  為了防止竄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裏別分開。我被關押在一間不到五平米的長方形的小房間裏,沒有窗子,門是鐵柵欄的,就像動物園的籠子,挨著牆有一圈長條形的木板,寬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隻夠支撐半個臀部,那是一個無比尷尬的姿勢。
  除了我以外,這個房間裏還關著兩個人:一個白人女孩,年紀不大,畫著濃重的黑眼圈,滿臉的銅環鐵定,她坐在我對麵,雙腿交疊,不停的抖動著;另一個是看不出來年紀的的黑人婦女,戴著花頭巾,身體臃腫,身上的氣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們來的警車上徹底醒過來的,也不再發呆,此刻腦袋裏麵再清楚也不過。隻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我從沒坐過任何一個國家的班房,我沒有自己的律師,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我於是在腦袋裏開始回憶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麽,導致我現在在這裏?我是不應該來法國?還是不應該念一個好學校?我似乎應該省下學費住一個幹淨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想著想著,我聽見哭聲,嗚嗚的從隔壁傳來,原來小多就在旁邊。我站起來,向門口走了幾步,我聽見她說:“這個該死的小裴… …”
  我說:“你為什麽罵他?”
  小多在那邊說:“一定是他害我。”
  我們兩個隔著牆壁嘀咕,女警官從對麵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來,走到這邊來,手壓在自己腰間的警棍上,威嚴的看著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靜還是要吃家夥?
  我也不知道哪裏來了那麽大的勇氣和力量,我雙手抓著欄杆說:“怎麽會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麽會害你呢?”
  女警官揮著手裏的電棍說:“退回去!閉嘴!”
  後麵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來,像烏鴉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著警官說:“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著我的鼻子說:“退回去!閉嘴!”
  
第四章(下)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帶走了,黑人婦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過來叫我的名字:“齊慧慧,出來。”
  我從裏麵出來,跟著一個警察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隻一張桌,一麵鏡子,兩把椅子的房間,燈光是暗藍色的,一個便衣手裏拿著卷宗,向自己的對麵一指:“請坐在那裏。”
  我走過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說:“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涼水給我,我一飲而盡。
  便衣說:“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們合作後,陳述了她們知道的所有情況,我們不僅不予以起訴,還為她們安排了就業和上學的機會,有人之後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蘭西國籍。”
  我什麽都沒有說。
  他說:“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證據確鑿,她們被送進班房。”
  “… …”
  “法國電影不好。拍監獄的都是喜劇。其實根本並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嗎?”
  “你讓我說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說。
  “說你們的香煙從哪裏,經過誰弄來的,說你們是怎樣倒賣出去的——說跟這些相關的所有的情況。”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還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裏罵我是母狗。可是無論是我痛哭流涕還是歇斯底裏的嚎叫,他都不會相信我與此事毫無關係,我沒有必要讓他看熱鬧。
  我與便衣相持了半個小時,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不到一分鍾,過程當中,他通過鏡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變化。
  沒過多久,一位衣著考究,模樣體麵的先生進來說:“我是齊小姐的律師,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回答您的任何問題,我來為齊小姐辦理保釋手續。”
  便衣沒有任何意見,我後來猜測,他的上司已經在剛才的電話裏告訴了他因該怎麽做。
  我在一些律師仔細審核過的文件上簽字,然後被帶回警局,走到外麵的時候發現,已經是夜裏了。律師先生說:“我的車子在附近,請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麽辦?”
  “她有點複雜。因為她直接涉案。不過,我會想辦法把她保釋出來的。怎麽樣?齊小姐,您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吃些東西?我可以載您去。”
  “我還不知道您是誰呢。”我說。
  “我為海格先生工作。”
  其實我剛才猜出了一半,隻是我的心情是那樣的複雜。我眼巴巴的指望著能被營救,我又卑微的希望著,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別人,我不想在他的麵前那樣狼狽。好長時間我站在那裏,看著丹尼海格派來的律師,我一動沒動。
  律師先生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是的,齊小姐現在我的身邊。”然後他對我說:“是丹尼,他問您是否願意同他講話?”
  我把電話接過來,手機拿在手裏,鼻子和喉嚨都疼痛起來,那麽久說不出話來,哽咽著。過了好一會兒,丹尼海格在另一邊忽然笑了一聲,很輕很輕的一聲笑,像一對打牌的夥伴,一個出錯了,另一個給她拾殘局,又安慰又促狹“哦,瞧瞧你”。
  他那可親的聲音說:“我本該去接你,可是在日內瓦有點急事,不得不離開裏昂。”
  “嗯。”
  “微微,別為你的朋友擔心,好好休息。”
  “嗯。”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當我們繾綣在香貝裏那個臨著貝爾熱湖的房間裏的時候,我平白無故的回憶起這一天的事情,很多細節得以求證。
  “你在警局裏有朋友?從上麵施加壓力保我出來。是嗎?”
  “也沒有施加什麽壓力,隻是有朋友而已。”他說。
  “法國也搞這一套?你憑什麽還說中國腐敗?”
  “哦哦,”他指著我的鼻子,“居然在這裏等著我?聽我說,我們原來並非如此。有法國的公務員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來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我笑起來,他壓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頭發裏,親我的嘴巴。
  “等等,”我說,“我從警局出來的時候,你真的在日內瓦嗎?”
  “… …我在對麵的街上。”
  “… …”
  “隻是我想,你可能不願意在那個時候見到我。”
  我翻一個身,背朝著丹尼:“當然不願意。一整天我都沒有洗臉刷牙,頭發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 …我那麽狼狽,我誰都不想見,我最不能見到你。”
  “對這個我倒是無所謂,”他在後麵,手輕輕的放在我的腰上,“我隻是覺得稀奇,為什麽這個孩子每次見到我,每次跟我說話,都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的臉埋在被子笑:“那個時候又傻又小… …唉,但是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黴,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的?”
  “讓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禮物的人,回來通風報信。幸虧有他。”
  哦,對了,還有那個裝在金色盒子裏的禮物。
  
  
第五章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文,從下一張開始換到那邊去更,大家勤去看一看啊。踴躍留言啊。  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師送回左岸的家。上樓之前,路過門房,房東太太看到我這麽快被放出來,一臉驚詫。我打了一個嗬欠對她說:“您驚訝是嗎?是您報警說我的室友走私香煙的吧?我告訴您,我不是歹徒,否則我一準兒燒了這個老房子。您報警告我恐嚇吧,我下一秒鍾就出來,您信不信?我告訴您,我就呆在這裏,別想趕我走。”
  我自己還沒有察覺,我已經開始使用丹尼海格的勢力作為倚仗了。
  屋子裏麵一塌糊塗,所有的香煙被繳走,東西被翻了一個底朝天。我在門後麵找到一隻拖鞋,在壁櫥旁邊找到另一隻,我把自己房間的燈打開,淩亂的書桌上放著那個金色的方形的盒子。
  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左上角有一小方卡片。我拿過來看,上麵用鋼筆寫著寥寥兩個字:Pour toi.(致你)。然後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電話號碼,我看了他的字好久,然後把這張卡片放在我被扔在地上的那本漢法字典裏,他的照片還夾在那兩頁的中間:陽光和孤獨。
  盒子裏麵會是什麽呢?
  它大約有一個17寸的手提電腦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裝摸上去光滑冰涼,是名貴的絲綢,同顏色的緞帶打了一個十字結,幽幽的百合花香從裏麵傳出來,神秘的誘惑。
  丹尼海格會送一件什麽東西給我?
  一件禮服?還是一雙水晶鞋?一隻名貴的手袋?或者一頂王冠?我看過一個電影,一個美國姑娘愛上一個顯赫的法國政客,他送她一隻愛馬仕的紅色凱利包,女孩很高興,她拿著那個手袋參加社交活動,馬上有人問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們現在在一起嗎?”
  女孩問對方怎麽會知道,那人說:“他送給每一個情人同樣的手袋,款式,顏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樣。”
  我又拿這個電影嚇了自己一跳,我手裏是那個金色的盒子,仍未打開。
  我說了,那個時候,我又小又傻,還有更要不得的一點,我十分驕傲,貧窮且驕傲。尚欠著學費的我愛上丹尼海格這個掌握著水源的歐洲富翁,這個情人無數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經得到了他的救助,我不想再要他提供的奢侈的禮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裏,然後再床上扒出一個地方,縮成一小團睡覺。
  小多第二天回來,無限疲憊,她洗了一個澡便躺在已經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煙來,狠狠的吸一口說:“但願我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在旁邊看書說:“放心,會的。”
  她吐了一個煙圈問我:“救我們出來的是誰?”
  “一個朋友。”
  “必然有錢有勢,”她半坐起來看看我,“你什麽時候搭上這個了?”
  “我沒搭上,”我把書合上,看著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嗎?”
  “沒有,但是我把他老板交代出去了,”她說,“你說得對,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會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嗎?”
  “沒影了。不過說不定什麽時候會回來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蹤了。唉,我說,”小多看著我發笑,“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幫你墊付學費。”
  “別再說了。”
  你瞧我們倆,就是這樣度過這個九月的第二個周末的。那一夜睡得還算踏實,接下來的周一是我交學費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頭發,穿戴整齊,拿起頭盔,夾著我的自行車下樓。我的學費還沒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課且算一天,我待到被人趕出來為止。
  九月十五日,沒有人催繳我的學費;九月十六日,依然沒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園卡仍舊好用;九月十八日,統計課進行階段測試,我得到一份具名卷紙。
  我答完了題便去國際中心,費雷先生的助理說他還有別的訪客,我正要離開,他開門送客人出來,見是我,很熱情的說:“齊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麽?”
  他態度的變化讓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問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學費,費雷先生把我的學號輸入微機之後,仔細讀了一會兒數據說:“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點,我們收到了您匯繳的學費。嗯。”他停了一會兒,“今年的,還有之後兩年的,知道學程結束,您已經交齊了全部的學費。”
  我想我知道那是誰的大手筆了。
  我看了看對麵的費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戲嗎?他一直盯著我在學校空空如也的賬戶,那裏忽然飛入一大筆錢,他還需要輸入我的學號,仔細察看了之後再告訴我嗎?他像警察一樣,也在心裏罵我呢,他在想,我這筆錢是偷到的還是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
  我跟他道別,去另一棟樓上課,路過丹尼海格捐資建造的網絡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築,通體的玻璃磚結構,陽光被折射數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錢和權勢。
  我回家去,把那隻金盒子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端詳了很久。幾天過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的流淌出來,綢子麵擦過手指,水波一樣。我還是把它打開,一層一層,緞帶,封麵,直到裏麵,是黑色的盒子,範思哲的標誌,燙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麵,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裏麵是一條淡綠色的雪紡連衣裙,長度及膝,胸口和後背的設計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麵仍有機關,再打開一層盒蓋,裏麵是一雙黑色的係帶高跟鞋,軟綢子的鞋麵,縫著層層疊疊細小的鑽石,這雙鞋子我在雜誌上看到過,它是這個大名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做“夜空”。
  多麽奢侈的美好的物質,我的手指不夠用,我把那綠色的小裙子捧起來,用它貼一貼臉頰,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一件真正的範思哲,此時捧在手裏,貼在臉上,誰能有拒絕它的骨氣?
  我去洗了個澡,然後把它們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碼,好像量身定做,我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手指劃在倒映中我□的鎖骨上,我覺得那是我,又不是我。過於美麗,有欠真實。
  第二天上學路過歌劇院,蘇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張貼出來,她是真的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藍絲絨》首演,丹尼海格曾說過,他回來看蘇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電話。
  鈴響一聲,接電話的是他本人。
  我說:“日安,我是齊慧慧。”
  丹尼海格說:“日安,微微。”
  “我打電話是想要問,什麽時候可以見您一麵?”
  “我現在在裏昂。”
  “我知道,您說過,要在今天來看蘇菲的音樂劇。”
  “事實上,”他輕輕的咳一聲,“她就在我的對麵。”
  “代問她好。”
  他說:“何必如此?你並不真的想要。”
  “那麽,演出大約十一點左右結束,歌劇院正門前方有一個阿波羅雕像的噴泉,我去那裏等您,好嗎?”
  “… …可以,我沒有問題。不過,那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有些話說。”
  “那好,不見不散。”
  我掛上電話,秋高氣爽的九月天裏,我又開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噴泉旁邊等了二十分鍾了。期間有流氓和警察上來問候,我照實說,我在等待我的朋友。涼氣鑽到我的膝蓋裏,我不太舍得跺腳取暖,隻因為鞋子太貴。
  他沒有遲到,他準時到的。演出應該尚未結束,他一個人從歌劇院的正門出來,穿過馬路,似乎遠遠看見是我在等他,他腳步加快,小步跑過來。
  他真英俊。金色的頭發,身上是夜禮服,一條白色的短圍巾,身體頎長,姿態優雅。
  我們沒有互相問候晚上好,我們隻是看著對方。他見我穿著他送的綠色的小禮服,過來握我的雙臂,手掌的溫度印在我發涼的皮膚上,笑意噙在眉彎眼角,他隻說道:“真漂亮。”
  “我冷了。”我說,我真的有點哆嗦。
  他聞言脫下自己禮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雙臂繞過我的身體,棱角分明的下顎恰接近我的眼眉前的時候,我雙手上去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墊起腳尖,嘴巴印在他飛薄的唇上。
  我親吻丹尼海格的念頭憑空而來,但那個吻卻纏綿漫長。丹尼海格在半秒鍾的錯愕後,雙手在後麵托住了我的頸子,環著我的腰,將我穩穩的擁抱住,我覺得自己像被托在一個溫暖的輕輕搖蕩的搖籃裏,是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輾轉斯摩。
  稍一分開,他抵著我的額頭低聲問:“去我那裏,好嗎?”
  我的手還在他的臉頰上,我說:“我的室友出門了,去我那裏,好嗎?”
  他拿起我的手指親吻:“好的,你說怎樣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機認識我的房子。我身處在他豪華的青色賓利車裏滑過夜色中的裏昂城,所見的景物竟與平時大不一樣,漫天星鬥,月色嫵媚,栗子樹的倒影飄蕩在亭台軒榭的輪廓裏,就連平時湍急的羅納河的波濤聲,當它們傳到這高貴的車廂裏的時候,也變得那樣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手,當我回頭看看他,又忍不住傾身上前親吻他。
  我們沿著旋轉的樓梯上樓時,我脫了鞋子,他跟隨在我的身後,伸手撫摸我的腳踝。
  我打開房門,帶他進了我的房間,我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他四處看看,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說:“這裏很小很簡陋,但這是我的地方,在這裏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怕什麽?”
  “我怕疼。”
  “我會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脫掉,我的身體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麵前。他在上麵一處一處的點火。
  在他的親吻和愛撫之前,很多我身體上的東西,我並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肚臍,□,甚至皮膚,是他找到了它們。當然他找到的不止這些,還有我裏麵的液體,溫度和疼痛,那種無論我做了多少準備也無法預料的疼痛。
  忽然我抵住他的肩膀,分開的腿也要並攏起來,我下意識的想要製止住他的進攻。可是丹尼海格仍在裏麵,他的腿在我的雙腿中間,他的器官在我的血肉裏,我抬頭看他,皺著眉頭,嘴唇也顫抖起來,我想問他,我現在反悔是不是還來得及?他俯下身,親吻我的額頭和耳朵,在我耳邊低聲說:“怎麽都不吭聲?”
  我搖頭,頭發蹭著他的頸窩,他在下麵忽然挺身貫入,我再也忍不住,“嗯”的叫出聲來,那一刹那他拔出身體,熱液噴灑在我的腿上。
  
  月色穿過窗子,在地上拉長時間和光影。
  我在對麵的鏡子裏看見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頭發,後背的曲線,臀部的肌肉,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裏的畫麵。每當我安靜的在回憶中翻閱它,便仿佛又看到了裏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體息還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氣。
  他的手指沾著我的血液,抬起來,仔細看。
  我說:“您不應該覺得驚訝吧?我的事情您還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聞言沒動,抬頭看看我。
  “我是個窮學生,打了好幾份工,欠學校大筆的學費,住左岸九平米的小房間,幾天前還因為這裏擺滿了走私來的香煙被送到警局去。
  是您救我出來的,您幫我交學費,您送我漂亮的禮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經是處女。”我本該說些感謝的話,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腔調,越說越慢,越說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來,在床邊上,背朝向我。他的脊背像青銅雕像,讓人那麽想要撫摸親吻。
  我轉過身,臉朝向另一邊。
  丹尼海格說:“要是我做了什麽事情讓你覺得尷尬或者不舒服,請你諒解。我是好意,隻想幫忙。”
  “當然您是好意,我感激不盡。我連思考是否拒絕的餘地都沒有,”我說,“隻是有那麽多的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擔惡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別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離開我的床,開始穿衣服,他的動作很輕,我聽見西索的衣料聲。
  我依舊背朝著他,咬著自己的手指頭,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來了。
  他應該是穿戴好了,在後麵對我說:“轉過來,微微,回答我幾句話。”
  我坐起來,麵向他,捋一下頭發,被子擋在我的胸前,我沒有看他。
  丹尼海格說:“抬頭。”
  我抬頭看他一眼,脖子剛要垂下來,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國待了三年了,有沒有人教你一些起碼的禮儀?比如當有男士想要幫你提一個箱子,你讓他做,拒絕不很禮貌,自己也吃苦頭,你懂嗎?”
  “… …是的。”
  “你今天跟我□是幹什麽?是來補償我幫你做的事情還是我幫你交的學費?”
  “… …”
  他一句話,我鼻子哽住,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是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該說的話說不出口:若一個年輕的女孩不愛你,她為什麽打扮漂亮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你?
  隻是我也想要他愛上我,我不願意在他麵前那樣狼狽,我不願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願意他像對待每一個情人那樣送給我名貴卻沒有感情的禮物。
  隻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這些話鬱結在心頭上,翻江倒海,掀得我內髒疼痛,隻是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嚴肅的眼光和麵孔在我淚流滿麵的那一刻有了些許的緩和。
  可是我接下來的話卻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說:“你為多少女人做這樣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來,看看我,忽然笑起來,笑得很溫柔很寬容,仿佛在說“哦你這個孩子啊”,他笑過之後開門,離開時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第六章(上)
  我不能跟你振振有詞的解釋我是多麽有道理的變成了後來那樣一個人,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並非毫無理由。2002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後,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事情是,當我麵對他的時候,無來由的那麽多的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幹燥。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子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麽打發,我於是吃了一粒小多的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我再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捏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麵被她捏得生疼,掙紮著坐起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脖子上都是髒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幹什麽啊,你?”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裏麵出來,你不知道啊?”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自己身上,床上麵都弄得很髒。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現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似乎有男人味。”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墮落一把。”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麽啊?不過你怎麽這麽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
  小多給我一支煙,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根煙?”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一口,又苦又澀又衝額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後來啊,離都離不開。”
  我說:“你說什麽啊?”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麽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色半透明包裝的負離子水係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隻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歐元半的怡雲,都是用來喝,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十月底的一件大事兒是,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打電話想要謝謝她,幾句話之後,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導我之後要好好學習,更上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心。”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他笑了,我也陪著笑起來,放下電話,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仍迫切的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我恰有一年的學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於香貝裏的丹尼海格的公司,幾天之後,我收到了他的秘書的電話。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她因此聯係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我說我是在裏昂高等商專念書的中國學生齊,海格先生曾經慷慨的幫我墊付學費,隻是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隻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我說話,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的響。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達給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在在哪裏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謝謝您,再見。”
  “再見。”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新的風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我有時候學習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煙,然後揉揉紅眼睛,繼續挑燈夜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裏都排在前麵,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後就有了一個新毛病:我喜歡把它們放在手裏,一頁一頁的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樣。小多洗完了頭發,包著一個大毛巾看著我,她大驚小怪的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她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卷發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裏複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也歡喜起來。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無數的電影當中歌頌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裏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的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裏不走的小孩兒準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裏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後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上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麵,心安理得的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後來竟然睡著了。
  又被人叫醒,睜開眼睛,是個藍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裏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的對我說:“聖誕快到了,有什麽願望,寫到這上麵,會實現的。”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藍兔子點頭:“真的啊。”
  “那你自己許了什麽願?”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裏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隻給我養。”
  “成了嗎?”
  “會成的。”
  “… …”
  “寫吧,寫吧。”藍兔子一張胖乎乎的手從那身兔子製服的袖口裏伸出手來把筆遞給我,盛情的邀請著。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想了想,然後寫道:我想見一個人。
  他認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我寫在後麵:丹尼海格。
  藍兔子很高興:“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該是你給我才對。”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但是十分嚴肅:“這可是為了失學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是啊,聖誕節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識的人,為陌生人。我們學校在聖誕節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生捐出書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後分成幾個小隊在裏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等等。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圍著大半張的臉,隻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裏用晚餐。
  “慧慧,什麽餐廳?你有什麽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叫達米安的說。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達米安孩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他扔一支煙給我,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煙,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麵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裏。
  
第六章(下)
  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裏。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裏麵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隻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裏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麵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裏,這個泥偶的頸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25塊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放看著我說:“你跟什麽人學了吸煙啊?”
  我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麽明顯的不滿和報複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裏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就在我們廣場對麵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著他,我轉過身,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裏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個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的;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卻是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50歐元,一位穿著郵政製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的出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了,我再轉過身去,去看那邊的丹尼海格,他手裏拿著一杯熱咖啡,安靜地在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麵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裏的人物。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裏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達米安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了,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我說:“您等到這個時侯,是要跟我說什麽?”
  他仍坐在那裏,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呆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做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鬆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麽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料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也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拄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麵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綠色的噴泉水倒映著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麽事情,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麽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的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裏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一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裏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他這樣說,但是他的臉上毫無笑容。
  頭盤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個問題給我,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出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也一直都惦記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遊船,但是沒有人想要償還過——除了你,微微。”
  “… …”
  “其實我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的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麽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麽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麽來還給我。”
  我用什麽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太驕傲了,微微。”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跟他讚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麽的讓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他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麽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麽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應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 …我衝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麵,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麽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衝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騎車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緊急刹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鍾車子橫著滑到,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麵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裏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了時間讓我出醜。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願得逞。一隻手溫暖幹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輕輕的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個熟臉孔,金頭發,藍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手臂裏,另一隻手繼續拂掉我頭發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揚揚的天地裏,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裏,慢慢的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第七章
  8. 無數隻蝴蝶
  我即將二十歲的那一年聖誕,開始做起了丹尼海格的情人。
  時光流轉到今天,我在讀回憶起那段與丹尼海格相處的最初的時光,有一些具體的事情或者細節可能都淡忘了,但我清楚的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想吃到夏天的第一枚櫻桃,甜蜜,幸福,興奮,甚至麵對他的時候也會想念,雖然有隱隱的不安和對不可知的未來的擔心,但是所有負麵的思想和預感都被從沒有過的熱愛所覆蓋。
  我是真的戀愛過的。
  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是他的家,是個位於半山腰的四層樓房,庭院裏種著高大的胡桃樹,房子的地下室是丹尼海格的木工房,他在那裏把采集並處理好的木料做成桌子,椅子,蠟燭台或者人像,我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把木梳,上麵用花體字鐫刻著我的名字。
  他送給我的時候包在一個紙包裏,我們正在看蒙特卡洛電視台的聖誕晚會,老王子理查德克萊德曼在演奏一首抒情小曲,壁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淡淡的鬆香味道有時跳脫了煙囪飄到房間裏麵來,他放在裏麵烤的栗子殼裂了,劈劈啪啪。
  丹尼海格在後麵的沙發上把那個紙包給我,我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回頭看看他:“什麽禮物啊?”
  “打開看吧,打開看就知道了。”
  我把那柄梳子放在手裏,看一看,聞一聞,喜歡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問他:“做的這麽精美,連木屑都磨平滑了,不是你買的吧?然後再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麵的?”
  他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從沙發上起來去拿烤好的栗子,我看著他麵對著壁爐,背朝著我,鼓鼓搗搗一會兒,忽然一回頭,我眼前一花,額頭上就中招了,我“哎呀”一聲,疼得夠嗆拿起來看,是剝好了的一隻白胖的栗子,丹尼海格笑起來:“再敢疑神疑鬼的,我下次就烤蘋果。”
  我把那栗子放在嘴裏,邊吃邊說:“我在奉承你呢,還打我。做得這麽漂亮,誰能想到是你的手筆?”
  “我再幹活兒的時候,你去看看就想到了。”他給自己剝了一個栗子說。
  那個聖誕節,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他的木工房裏。我拿著一本書,一杯酒坐在一把鋪著白毛毯的圓椅子上,讀一會兒書就抬頭看他一會兒,看他把大塊小塊的木料靈巧的切割,鑲嵌,粘連,看他用大拇指撫摸一塊水曲柳的紋理,嘖嘖稱讚;冬日的暖陽從高處的小窗流瀉下來,光柱中飛舞著億萬顆塵埃和木屑,丹尼海格做出漂亮的高腳椅子,然後精心細致的刷上七層無味的油漆,最後用黃色的顏料,寫上我的名字:Qi Hui Hui。
  他讀到:齊微微。
  我再不糾正了,隨他的便吧。
  我是在貝爾熱湖旁邊的棧橋上問起他怎麽會做木工活兒的,我們兩個各自穿著厚實的毛衣和棉襖,裹著一條毛毯。他手裏是一根老長的魚竿,太陽漸漸從小貓牙山後麵升起,湖麵上的晨霧被吹散,紅色的浮子在圓形的水波裏輕微的漂動。
  “那可是個太長的故事,”丹尼海格說,“我也算是個老男人了,很多事情究其來源都是曆史,你要上曆史課嗎?哎說起來,小家夥,你有什麽愛好沒有?除了念書和疑心?”
  我從他的肩膀上把頭抬起來:“我什麽時候疑心了?”
  他牽起一邊的唇角笑,那意思在說:這還用問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嘴巴,這個話題我糾纏不起。我靠近了他一點,把毯子拽一拽,裹得更緊了,我小聲說:“我喜歡看動畫片,我喜歡宮崎駿,Miyazaki。”
  丹尼海格點點頭:“嗯,好啊,好成熟的品味啊。”
  我啼笑皆非,這句是好話還是諷刺?忽然有大魚咬鉤了,紅浮子沉得不見蹤影,丹尼海格一下子站起來,線軸轉的飛快,他的臉上滿是興奮,大聲的對我說:“快,微微,去拿網兜,那個大的,這是個大家夥!… …”
  我扔下毯子,騰騰騰的跑過棧橋去湖邊拿拴著長杆的大網兜,丹尼海格一會兒放線一會兒提竿,與那隻不肯就範的大魚搏鬥。他大聲的吆喝,咬著牙笑,太陽在他的背後升起來,把他高大的身體鐫刻在紅色的光影中。
  他對著我說:“來了,來了,快過來!”
  我又緊張又興奮,後心裏麵都是汗:“準備好了!你收線我就撈得到。”
  他忽然提竿,一隻有我小臂那麽長的粉色鱒魚在一湖的波光中搖著尾巴被他提了上來,我手疾眼快,一甩長杆,一下子就用網兜將魚逮住。我在棧橋上又跳又叫,他放下魚竿,一手接過我手裏的長杆,另一隻手把我摟過去親我的額頭。
  “漂亮,真漂亮!”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把不停翻滾的大魚扔到棧橋上,摩拳擦掌的問我:“怎麽吃?”
  “… …”
  “用蘋果木烤還是煎?”
  我湊過去抬頭問他:“你們外國人釣了魚之後不是放生的嗎?”
  他一怔,看著我:“這個‘外國人’裏麵包不包括早上隻吃了兩片麵包,一片鹹肉,等了兩個小時才釣上來一條食用魚的我?”
  我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低頭求他:“海格老爺,你放了這個可憐的大家夥吧,一來它長這麽大不容易,二來它長這麽大也不好吃了。”
  他笑起來,捏著我的下巴再親我:“行啊,就依你說的辦吧。不過我得在尾巴上再刻上幾個字才行。”
  “不會又是Qi Hui Hui吧?”我推開他的肩膀問。
  “這麽聰明,送些什麽獎勵你?”
  “我啥也不要哩!你快把魚放了吧!”
  他提著大魚的嘴巴,小臂一揚,它在空中搖頭擺尾的翻了一個筋鬥,然後一頭鑽進湖水中。我在那一刹那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我的臉和嘴巴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我的聲音從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耳朵裏,雖然悶聲悶氣的,但是沒有一點浪費在空氣中,我說:“丹尼海格,我要告訴你我現在最大的願望。”
  他說:“你不怕說出來,那願望會落空嗎?”
  “我說法文,中國神仙聽不懂的。”
  “那你請說,我聽著呢。”
  “時間停止,或者我現在就死。”
  “為什麽?”
  “太幸福。”
  聖誕節的貝爾熱湖,冬天裏的棧橋上,清晨出來集會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那麽安靜,那麽安靜。他的手在前麵覆在我的手上:“微微,再也不要說那樣的話,世界這麽精彩熱鬧,你才見了多少?”
  這世界一多半的精彩熱鬧才丹尼海格的身體上。
  我開始學習一個男人的身體。他的骨骼,溫度,氣息,他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他身上的毛發。他的器官。丹尼海格的頭發是金色的,眉毛和腋下的毛發是栗色的,胸口的顏色最重,到了兩腿間又變成了金黃色。他本來白色的身體曬成了金棕色,後背上有幾顆痣。他渾身都是勁瘦有力的肌肉,我最愛他的手臂和臀部,流線形狀。他有時□著身體在月光中穿過房間去給我拿放在窗邊的冷水,我迷迷糊糊的想,他像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海豚化成人形。我一直弄不清楚的是,他怎麽總會有一點薄荷的味道,唇齒間,皮膚上,甚至□過後迸射出來的□,像是多重的香水,在濃重的鹹滋滋的□的味道之後,也有一層淡的,清涼的薄荷味道。
  女孩為她的第一個情人不可救藥的著迷。身體,手指連眼神都泄露著狂熱的愛情。我有時候趁他熟睡的時候偷偷的看,輕輕的撫摸,從額頭,到耳朵,到他的□,膝蓋直到他的踝骨,心裏還在想,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一個男人是這樣的,丹尼海格是這樣的。
  忽然我被他抓住了手腕子,他像拉動電閥門一樣抬高我的手臂,直到頭頂,他在重重疊疊的白色的被子中看著我:“你不睡覺在胡鬧什麽?”
  “我原來有個問題,現在自己解決了。”
  他低低的笑:“什麽問題,怎麽解決了?”
  “為什麽冬天再冷你都隻穿一條褲子——你啊,”我的腳在他的腿上滑一滑,“你的體毛那麽重,根本就是等於穿了一條毛褲,真讓人羨慕啊。”
  “夏天還隔熱呢,你不知道吧?”
  “那敢情好。”
  “也有麻煩。”他鬆開我的手,臉扣在枕頭上跟我說。
  “什麽啊?”
  “掉的也多,天氣幹的時候有靜電。”
  我哈哈笑起來。
  他傾身過來吻我,吻了很久才離開,借著月光,自上而下的凝視我的臉,小手指按在我下巴中間的地方:“這裏有個小坑兒,這是我的,得有個名字才行。”
  “這是個給女子帶來好運的小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名字。”
  “讓我想一想,”他眯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叫做博斯普魯斯海峽吧,從此以後這是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
  “可有典故?”
  “那上麵滿是漩渦,過往的船隻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就被拽到漩渦裏,永不超生。就象我這樣。”他說完又低頭親吻我,臉龐,嘴唇,博斯普魯斯海峽,脖頸,乳房,身體。當他進入我,在律動中溫柔的占有,我隻覺得有無數隻蝴蝶拍打開翅膀從我的雙股間輕快的飛到房間上方那震動的空氣中。
  
第八章
  聖誕節之後是新年,總共有兩個禮拜的假期。丹尼海格不用處理公事,我也不用上學,有天早上我還沒起床,他拿著報紙進來,一下一下的拍我的臉。我睜開眼睛,慢慢爬起來:“請你去找別的東西玩,讓我再睡一會兒。”
  “這樣還睡得著?我服了你了,今天發生了多少大事兒,知道嗎?”
  “床不塌我就想再多呆一會兒。”
  我要倒下去,被他攬住脖子,《世界報》明晃晃的放在眼前,丹尼海格說:“昨晚今晨,全法國怪事連連:政府宣布從三月份開始削減石油行業的國家補助;該死的美國軍艦造訪波爾多;有數據表明,自1979年以來,有百分之五的修女在四十歲之後還俗… …”
  我跟丹尼海格作揖:“你說的生詞太多了,我一個沒懂。早上我想吃煎蛋,請你通知管家讓廚子做。謝謝。我再睡一會兒。”
  他最後加上一句:“Miyazaki十二月三十一日在羅浮宮開作品回顧展。”
  我漿糊一樣的腦袋裏麵狠狠的精神了一下,我雙手抓住他晨褸的前襟:“今天是幾號?”
  “三十一號。”
  “我們能趕去看的,對不對,丹尼?否則,你不會叫我起床的,對不對,丹尼?我什麽都不喜歡就隻喜歡宮崎駿一個,你一定能帶我去看的,對不對,丹尼?”
  “聽我說,微微,我們這麽做:我現在叫管家吩咐廚子做煎蛋。除了煎蛋,你還要什麽?”
  “大米粥和草莓。”
  “好。大米粥和草莓。這段時間之內,你洗漱換衣服,你得多穿一點,巴黎今天零下五度。我們大約在四十分鍾之後出發,去私人機場,飛機已經在那裏等我們了。那麽,”他看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我們應該在上午十一點半左右降落在巴黎的德方斯區,找間小餐館用一些簡單的午飯,下午兩點鍾到達羅浮宮,正好趕上開幕,你覺得怎麽樣?”
  我忙不迭的點頭:“全能的海格老爺,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能弄到Miyazaki的簽名照片嗎?最好能讓我跟他說上幾句話就更好了。”
  他眨一眨那漂亮的藍眼睛:“讓我想想辦法,朋友們總認識些別的朋友。”
  那一天過得像做夢一樣。我一直都保存著跟宮崎駿的合影。他是個文雅而勤奮的日本人,白頭發和黑胡須修飾的很漂亮,帶著黑框眼鏡,後麵是一雙聰明而年輕的眼睛。他親切的跟我握手感謝我的關注,我的頭發披在肩上,仍然穿著我自己的條紋毛衣和牛仔褲,照相的那一瞬間,我誠惶誠恐的瞪大了眼睛,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手裏麵想要比劃一個V未遂,現在看都忍不住笑自己。
  他是漫畫界的在世畢加索,蒞臨巴黎,全程榮幸。羅浮宮那天人多得像麥加聖地,我見到大大小小的招貼標語和玩偶,他的粉絲們辦成千尋,紅豬俠,龍貓,他們叫他的名字:Miyazaki, Miyazaki… …我卻被丹尼海格從另一個入口帶入會場,在高高的簷廊裏七扭八扭,忽然前麵有人叫他:“海格先生!”
  他向那人招手,然後把我領到前麵去:“雅克你好,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一定要見到Miyazaki的小朋友。”
  那個雅克握我的手:“您好,小姐,您會說日語嗎?”
  我搖搖頭。
  “那麽等會兒我來翻譯。”
  丹尼海格謝過他對我說:“微微,我就在這裏等你。”
  然後我被雅克領進宮崎駿的休息室,看見他正在接受采訪,日方的工作人員上來詢問,雅克拿了證件說:“您好,我是法國文化部的… …”
  有了這個後門,我得以像記者一樣跟大師麵對麵,我握著他的手激動了半天才說:“我,我看過您製作的所有的動畫電影。”
  雅克翻譯給他,他笑笑問我:“肯定有最喜歡的吧?”
  “都喜歡,”我說,“真的都喜歡。如果說一定有偏愛,那就是您動畫片裏的水,江河湖海,凡是有水的畫麵,我都喜歡。”
  他聽了這句話,把煙鬥從嘴巴裏拿出去,有點把我與其他的崇拜者區分開來的意思,帶著點日本人特有的神經質說:“水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所有的水都是連在一起的。江河湖海,雲朵雨露,人的眼淚和心血,都是連在一起的,從這裏消失了,從那裏再蒸騰出來。所以水是神聖的物質,它有著神秘而且巨大的力量。
  我不住的點頭,像小雞吃米,直到工作人員上來催促大師,活動要開始了,雅克手疾眼快的幫我照了前麵說的那張照片。
  我興奮不已的把宮崎駿的話說給丹尼海格聽,我說:“看,丹尼,你跟這個動畫大師之間是有共同點的,你們都熱愛水。”
  我們從羅浮宮出來,穿過杜樂裏花園,正走在香榭大道上,手裏各自拿了一杯熱可可,五點鍾不到,日頭開始下落,沿著遠處凱旋門的高頂斜灑下來一層淡淡的橘色光暈,丹尼海格喝了一口可可:“誰說我熱愛水了?”
  我看看他的側麵,他微蹙著眉毛,是一個莫測高深的表情,我笑起來:“你是個做飲用水的大老板,你有歐洲最好的水源,別告訴我你把它並不當一回事兒。”
  “嗯… …”他略沉吟,“你這樣說,我好像確實應該感激。不過微微,水就是水,從天上掉下來,從地上某處冒出來,有人喝,我把它裝到瓶子裏賣。僅此而已。絕對不能誇張成為什麽有魔力的東西,並不值得。”
  “你把一瓶飲用水賣到四歐元,現在告訴我它其實什麽都不是,丹尼海格,你說的這句話可別讓對手聽見,否則一定要大做文章。”
  他哈哈笑起來,轉過身把我摟在懷裏,拇指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抬起我的下巴:“你這個小壞蛋,你在跟我辯論啊?”
  我雙手抓著他的圍巾,擠著眉毛說:“你不服我偶像就不行。”
  丹尼海格捧著我的腦袋,旁若無人的親吻我。
  我們在巴黎逗留三天,住在他在歌劇院附近的一所房子裏。我最愛這所房子的地毯,純白色的,特別厚實,光著腳踩上去,長毛兒能把腳麵都給蓋住,我拿著一杯水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有時還特意停下來想一想,隻為了體會那柔軟的皮毛與腳底接觸的感覺。我們遊覽城市,吃精美的食物,會見他的朋友們,否則天剛黑就回家□。
  我身上一直是我的條紋毛衣,牛仔褲和短風衣,每天晚上女傭把它們洗好熨平了,給我第二天穿。無論我們是看電影還是聽歌劇,或者在邂逅了部長的餐廳吃飯,丹尼海格從來沒有要求我換一身衣服。
  我暗地裏想,我上次連哭帶鬧的一定給了他不小的教訓,我的敏感變成了他的敏感,他再也不敢輕易的送我禮物。我對此倒是挺得意的,至少我與別人不一樣。我輕視他的錢。
  現在我寫到這裏又笑了,那麽小那麽傻,以為拒絕了他送的衣服,就可以標榜自己愛情的純粹,就有多麽有骨氣,全然忘了丹尼海格用私人飛機載著我從香貝裏專程來巴黎看宮崎駿,我最喜歡吃的幹脆牛肝菌,還有我最喜愛的那個可以覆蓋到腳踝的白色羊毛地毯,哪一樣不是用他的財富買來的?
  這種情形開始有些改變是在我們快要離開巴黎的時候,我們從楓丹白露回來,車子路過旺多姆廣場,多家名店的櫥窗在暮色中閃耀,我向外看看,丹尼海格說:“我們去轉一轉?”
  “… …”
  “明天假期就要結束了,我得送你一件禮物才行啊,微微。”
  我看看他的眼睛,我說:“我已經有了你做的木梳了。”
  “去看看吧,好嗎?你要把那柄木梳放在自己身上的哪一個地方?然後讓別人看到並告訴他,這是我的情人送的禮物?”這個人連勸帶哄。
  … …
  在二百多年的首飾老店,經理帶著手套拿出一枚透明的鑽石:“八克拉,純度極佳,產自南非,可以鑲做項鏈或者戒指。”
  丹尼海格不動聲色的把經理的手輕輕一撥,讓他向著我:“不是問我,問她。”
  我看了半天,漂亮是漂亮,但是也不見得有什麽大的名堂,我從來就沒有向往過這種東西,此時放在眼前,無可無不可。
  再拿出來一顆,有十二克拉,淡粉顏色,像一大枚忽然凝結的粉色葡萄酒,連人的臉孔都能照亮。
  丹尼海格直起身體,歪頭瞧瞧我。
  我說:“我不是真的想要一顆寶石。”
  他對招呼我們的經理說:“您瞧,您拿出來的貨品讓一個女孩兒對寶石失去了興趣。”
  那人發窘,躊躇半天:“店裏現在有一條祖母綠項鏈,幾天前在布魯塞爾參展回來的,好萊塢的明星想要借走… …”
  他說:“拿出來看看。”
  看到那串祖母綠的項鏈我才知道,不愛寶石是因為沒有遇到它。那是一組五顆的寶石,中間的一枚有五克拉大小,其餘的也有三四克拉的樣子,他們每一枚都被小粒的鑽石簇擁著,其映襯下,那綠的仿佛像是研不開的墨,又有些熒光閃動,像森林裏的精靈跳躍在裏麵。經理說:“就是一個頗具實力的珠寶商,想要集齊這一條項鏈,恐怕也要一個世紀的時間。”
  我帶著驚豔和敬仰不由自主的上去摸一摸,丹尼海格告訴我:“微微,戴上它。”
  我有一張白淨臉孔和一根長脖子,那串仿佛有魔力的項鏈一戴上去,皮膚顯得白得透明,頭發被綠寶石照耀的如同層層疊疊的海藻一般。丹尼海格終於笑了,對著鏡子親吻我的頭發和臉龐,然後問在場的每一個人:“她不漂亮嗎?嗯?她不值得你們的讚美嗎?嗯?”
  他們笑起來,那樣誠心誠意的說,這串項鏈終於找回了他原來的主人。
  我低著頭對丹尼海格說謝謝,他說,你做的很好,微微,就是要有一個懶散的姿態,才能挑選到最好的東西。
  
第九章
  自那條項鏈開始,我生活裏一連串的改變接踵而至。我有了一張黑色的信用卡,我在裏昂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要開始學習開車了,然而我的問題是,我不可以要一輛Mini Cooper嗎?Mini cooper不算是好車嗎?它多漂亮多神氣啊,丹尼海格看了看:“當然了,這車子很漂亮很可愛,可是你來看看喜不喜歡這一輛?怎麽?不認識?這是艾什頓馬丁,你不想要跟007開一個牌子的車嗎?”
  … …
  丹尼海格到底有多少錢呢?我不想問也不敢知道。歐元的數字對於我來說,一旦超出了一輛Mini cooper的價錢就是去了概念。一千萬歐元與一億歐元或者幾十億歐元能買到的東西有多大的差別,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一張撲克臉被他錯認為一種對錢的淡漠的態度,他於是這樣教導我:“微微,它不是壞東西,這個你同意嗎?那好,那我們就有了探討的基礎。它不能給與你人生中所有的歡樂,但是它買來絕大部分,帶你的朋友去逛商店吧,你要離開她了,你說過那是一個好朋友,不是嗎?送多好的禮物都不過分。”
  是的,我跟同住了三年的小多要拆夥了。她知道聖誕節之後我有了一個男朋友,但是我總是小心翼翼的掩飾自己身上的變化,我也一直沒有告訴她我要搬出去住了,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她要去巴黎了,因為有人在那裏看見小裴。
  她跟我說要走的時候,已經托人把一大堆東西送到巴黎去了,她站在一屋子的衣服裏麵挑揀一些會帶走穿的,一些可以留給我的,一些托我扔掉的,她一邊做這些事情一邊囑咐我:“你啊,你自己可要小心點,你那張臉還有胎毛呢,像個桃子一樣,你刮一刮不行嗎?別人總是看你小欺負你。
  我托了朋友在教會的女生宿舍給你租了房子,你搬到那裏去住的話,比這裏劃算。雖然每個月多20塊錢,但是沒有那麽亂。
  你吧,平時別總像一個獨行俠似的,中國的還是法國的朋友啊,你都得認識一點。不然你被房東老太太給害了,都沒人報警。
  哎你瞪著我看什麽啊?我說你說的不對啊?
  這件衣服你穿吧,你穿的比我穿得好看。
  … …”
  我起先對她叨叨咕咕的有點不太耐煩,後來聽她說到房東老太太的事兒,就想起她一直以來是怎麽護著我的,我就難過起來,我說:“你幹什麽一定要去巴黎啊?”
  她坐在床上跟我說:“咱倆在局子裏的時候,你記得不?你跟我說不是小裴害了我們,我覺得也不是。但是到底怎麽回事兒,我得問個明白啊。”
  “你說過你不愛他的。”
  “我現在也不管愛還是不愛,我得找到他,弄個明白。”她氣壯山河的說,可是她一眨眼就有一串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我過去摟著她的肩膀,拍一拍哄她,我說:“小多,一直以來都是你做餃子給我吃,還把衣服給我穿,我都麽送過你什麽東西。我,你,你要走了,我送點禮物給你吧?”
  她看看我,抹了一把眼睛:“你送我什麽啊?那,那也行,你今天晚上多做一碗粉絲湯,你把料放得足一點,多放點肉哦。”
  我笑起來,一下子出了一個鼻涕泡,我找紙巾出來擦鼻子,我低著頭跟她急急地說:“不行,一個正經的禮物,明天我們去老佛爺,我送一個正經的禮物給你。”
  第二天我手裏握著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色信用卡帶著小多走進老佛爺。我那時候隻認識範思哲,香奈兒,迪奧,還有Maxmara,當然隻認識這些商場裏的成衣店也有好處,它們避免了我穿著廉價的內衣褲被私人名店的法國裁縫度量身體的尷尬。
  我們走進香奈兒之前,小多用力的拽住我,她低聲問:“幹什麽你?搶銀行了是吧?”
  店員們隔著透明的櫥窗好奇的看著我們倆,我拉著小多的手說:“走到這裏了,再不進去讓人家笑話了。”
  我們是兩個衣著樸素的外國人,我已經做好了很多準備,被擋住不讓進怎麽說,被怠慢怎麽說,被當成日本人怎麽說,從沒使用過的信用卡出問題又該怎麽說,可是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的波折衝突和戲劇性,女店員溫柔親切的介紹春季推出的新款,材料,配飾。小多試穿一套淡綠色的洋裝時,我喝著店裏準備好的咖啡,疊著腿看他們的產品介紹,態度可親的男店員像個熟絡的鄰居一樣跟我探討裏昂這兩天的天氣,當然他們最高興的還是我拿出那張卡片來,在收款的單據上簽上我的名字。
  後來我想,可能有很多線索泄露了我那剛剛到手的財富,盡管我自己並不適應,但已經微妙的表現了出來,而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可以真的付錢在名店裏買下那些昂貴的華麗的衣服的顧客。
  可能因為我隻關心那些衣服的款式樣子,從頭到尾也沒有詢問或者翻看價錢,可能因為我從進門開始一直都很自在,沒有任何的緊張興奮或者對某一件東西表示出來特別的熱情,當然更可能的是,他們早就習慣了那些年輕漂亮實則身無分文的女郎忽然得到富翁的眷顧,手拿著神秘的信用卡或者空白的支票在這裏為自己改頭換麵。
  我自己什麽都沒有買,我心安理得的穿著原來的毛衣和牛仔褲。
  我和小多拿著給她買的衣服和鞋子在金甌餐廳坐下來,我們點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她向外麵看看:“這裏可真是不一樣。”然後她轉過頭,看著我,“你說吧,你究竟搶了哪家銀行?”
  我搖搖頭:“我認識了一個男人。”
  “慧慧,當然我知道。”她拄著下巴,“是上次把我們從警察局弄出來的那個嗎?”
  “嗯。”
  “對你好不?”
  我想隻說一個“嗯”,但是她的問題讓我沒忍住,我一想到丹尼海格,就咧著嘴巴樂了一下。
  小多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那就行,那比甚麽都重要。為你高興。”
  這些事情我都講給丹尼海格聽,我告訴他小多買了哪些衣服,哪些鞋子,她喜歡吃金甌餐廳的哪一道菜,他聽說我們兩個女孩報銷掉四個套餐的時候,從正在閱讀的文件中抬起頭來:“厲害!厲害!”
  我看著他笑起來:“我說這些你煩不?打擾你工作沒有?”
  “你說,微微,我喜歡聽,”他說,“要知道我是永遠也不可能當上女大學生的。”黃色的燈光下,他的臉有種孩子氣的意興盎然。
  “我還送了她一些別的東西。”我坐在他旁邊的地上,抬頭看著他。
  “是什麽?”
  “我往她的賬戶上打了兩萬歐元。——你知道的,丹尼,她自己去巴黎,什麽都沒有這個來得更實用一些。”
  “那麽你告訴她了嗎?”
  “沒有。她用的時候自然會發現的。我怕她不要,我也不想要她再當麵謝我。”
  丹尼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他彎下腰來親吻我的額角和臉龐:“我就知道,你真好,親愛的,你真慷慨,微微。”
  我摟著他的腰,臉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體會著他的溫暖,使勁聞他身上的薄荷味兒,我覺得又安全又愉快,我笑嘻嘻的說:“你才好呢,丹尼,那是你的錢,你才慷慨呢。”
  2003年三月,丹尼海格在裏昂為我買的房子裝修完成,可以入住了。那是一套高級公寓的頂樓,有八個房間,三個浴室和一個種滿了鮮花的七十平米的露台,自露台向外看是一個隻對本樓居民開放的私人花園,裏麵最老的槐樹已經有130歲。四位傭人在一位領班的帶領下把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打掃的纖塵不染,我們有兩個什麽菜都會做什麽點心都會烤的廚子。臥室和書房鋪著我最喜歡的那種能把腳麵都蓋起來的白色長毛地毯,壁櫥的表麵材料是亞麻布鑲銀邊,水晶器皿在新春的暖陽下閃閃發亮。我撫摸著它們,在心裏暗暗驚歎,一個人怎麽可以擁有那麽多的東西?
  當我臥在丹尼海格的懷裏在星空為穹的房間裏看宮崎駿的電影時;當我在家裏接待預約造訪的著名珠寶經濟,賞鑒他帶來的精美寶石,帶著玩笑的心情聽他講述這塊石頭上附著怎樣的傳說和神話,然後大方的開出支票時;當我開著自己銀色的艾什頓馬丁穿過城市去上學而再也不用為下一個年度的學費和老師開出來的昂貴的書單而局促不安時,我想,我的一段生命結束了,另一段生涯真的開始。
  
第十章
  那段時間的我與丹尼海格,除了他處理公事,會見生意上的夥伴和我上學的時間之外,幾乎寸步不離。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裏昂,每個周末都回香貝裏。在裏昂的每天早上,丹尼海格起的很早,他跑步三公裏去專賣綠色食品的市集上給我買新鮮的橙子回來榨汁喝。
  我學會了開車,他的司機因而有足夠的時間睡懶覺,因為是我每天早上在丹尼海格的指揮下繞過老城區七扭八扭的單行路把他送到在裏昂的辦公室。然後就一整天都見不到了,我得上課,在食堂吃中午飯,下午在圖書館做作業。我們每天晚飯都要爭取在一起吃,他會把所有的公務都處理完,我也會把功課和作業都弄完,晚上我們散散步,騎自行車,下棋,看電影,不然就很早上床睡覺。
  不知不覺間,我胖了很多,有一天量體重,比三個月前居然長了十斤。雖然我的個子不算矮,但是這十斤都長在了胳膊上,看上去就非常的明顯,我真懊悔啊。在鏡子前麵轉了很久,嘀嘀咕咕的埋怨自己,丹尼海格拍著我胳膊上胖出來的那兩塊打趣我說:“有人求你扮演大力水手嗎?”
  我轉過身:“黃油,一定是黃油。我得把他給戒了。”
  “那可不要。”他擺擺手,“你也要變成那種吃什麽都計算卡路裏的女人了?以後我早上跑步,你也加入吧。”
  我沒說話,在鏡子裏麵抬眼看看他,這句話他說的是有心還是無心?哪個女人吃東西計算卡路裏了?
  他看著鏡子裏的我,伸手揉一揉我的頭發:“你在捉摸什麽?你這個詭異的家夥。”
  除了身體上的變化,我覺得自己的性格也與從前不一樣了。我有了這樣的一個男人,我覺得快活了許多。我可以大聲笑,有時候撒嬌,當我要什麽或者我覺得某一刻尤其愛他,我都會告訴丹尼海格。早上我一根一根的數他的睫毛,我也會逛一天的街給他選一條漂亮的領帶,有時候再搞點惡作劇,出點難題什麽的。
  比如有一天丹尼海格猶豫很久也不太想紮一條我買的上麵都是金色熊貓的藍色領帶,他找了很多個理由:“微微,它跟我的襯衫不太搭;哎哎… …我的秘書薩儂太太去中國的時候被熊貓給咬了,我這樣嚇唬她不太好吧?… …不對,這個領帶有問題,我怎麽也紮不正… …”
  他說了N多個理由,我一聲不出,我的意思就是那樣的:我的意見如此,戴不戴這一條領帶隨便你。
  到最後丹尼海格終於覺悟了,紮好了這條領帶,回頭看看我,皺著眉毛咬著牙笑:“了不起啊,微微,以後來‘海格’工作吧,你這個別扭勁兒,能夠打敗任何人。”
  不過他的寵愛也不是沒有限度的,我幸福的膨脹啊膨脹啊,也有不小心玩大演砸的時候。慷慨的丹尼海格最討厭分享盤子裏的食物,我最初留意到是有一天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吃到最後,甜點心上來。他點的炭燒鮮奶從賣相上一下子把我的杏仁冰激淩給打敗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一下一下的敲碎那甜點心黃乎乎亮晶晶的脆皮,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他挖了一小勺放在嘴裏,細細品味之後跟我說話。我一麵應承著他,一麵把自己的勺子伸過去,在他的炭燒鮮奶裏麵挖了一塊,吃一口,又香又甜,我咽下去說:“嗯,嗯,然後呢?你說,你說。”
  丹尼海格有一會兒沒說話,看了看我的嘴巴,臉色稍變。
  我這人啊,從來敏感,他那一邊一有風吹草動,我馬上就想為什麽。那電光火石之間,我在心裏麵笑了又笑:怎麽可能啊?丹尼海格連幾百萬的項鏈都給我買,卻因為我吃一口他的點心而不高興?
  我再吃他的東西就是有意的試探了。《加勒比海盜2》華麗麗的上映,我們兩個買了汽水和玉米花去看在裏昂公映的第一場。黑暗的放映廳裏,銀幕上打得天昏地暗,我側頭看一看他,丹尼海格手裏捧著他自己那份咖喱味道的爆米花,看得很認真專注。我想,現在下手,時機正好。我的臉還朝著大銀幕,可是我的手已經度量好了方向,慢悠悠慢悠悠的伸過去了。一下,沒碰到;兩下,沒碰到。我正詫異呢,回頭看看,丹尼海格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的爆米花,正看著我。電影院裏他不得發作,隻是低聲問我:“幹什麽你?”
  我說:“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想嚐嚐你的爆米花。”
  “每人一份,你自己有的。”
  “你的是咖喱味道的。”
  到底是大老板,他很簡短有力的處理了這件事:“不行。”
  我沒想到他那麽認真,我沒想到他是真的不高興,我在黑暗裏還笑嘻嘻的呢,我可讓他不高興了,我讓這個總是溫和愉快的人惱怒了,我以為可以像之前那條領帶的事兒一樣可以逼他就範,我又看準了並朝著他那桶爆米花伸出手去,而丹尼海格隻是看著我的手。
  我的手伸過去,抓起一小把爆米花,我停留了一會兒,我想,事情真的會這樣簡單嗎?
  銀幕上的海盜與政府軍交涉不成,大炮上膛。
  同一時刻,丹尼海格狠狠地打了我的手背,他用了力氣,“啪”的一聲,我疼得手指一鬆,所有的爆米花都灑回去了,疼痛從手背出傳來,直到我腦袋裏,他看著我:“我不是說‘不行’了嗎?”
  那一刻我惱羞成怒,我不是真的覬覦他的食物,我隻是想要開個玩笑,我以為他還會讓著我的。可是他狠狠的打了我的手背。前麵的人回頭看,後麵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這個好熱鬧。我騰地站起來,撞著別人的膝蓋出去跑出去。這個人說變臉就變臉,我想我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了。
  我回家洗漱上床,可是好長時間都沒有睡著。我在被子裏摸一摸自己被他狠打的手背,又有點後悔了,這是幹什麽啊?愛情讓人糊塗,再喜歡也不能真的親密無間,他不高興我又何必非得那樣呢?我想啊想啊,越想越多,他再不理我怎麽辦?他再不回這裏怎麽辦?我們倆就此分手怎麽辦?多年以後,當我已是垂垂老婦,再度回想起自己如何失去最愛的一個人,隻因為他不願意,而我還非得要他的爆,米,花!
  我想著想著,眼淚都要下來了,忽然門一響,丹尼海格回來了。
  我咬著嘴巴屏氣斂聲的聽他去浴室洗漱,換衣,喝水,上床,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有開臥室的燈,動作很輕。他在我旁邊終於躺下來了,我的心就放下來一半。他沒有過來抱我。但是當我感覺到他的溫度,又嗅到他的薄荷味道的時候,我就又不是我了。
  我悉悉索索的轉過身去,蜷著身子,伸手摸他的肚子,但是還沒等我摸到他就被他把我的手攥住了。他手臂一帶,我整個人就壓在了他的身體上,看他那張臉,月亮下麵似笑非笑。
  "最後的結尾是什麽?"
  "女孩愛上船長了。"他說。
  “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說話了。”我說。
  “太好了,節省許多時間。直接□。”他說完翻了一個身,又把我壓在下麵,親我的下巴,他可真好聞啊。
  “你在公共場合打我的手。”我說,“我又疼又沒麵子。”
  他稍稍停下動作,看著我的臉,這回態度好了很多,但是說出來的話我再也不敢當兒戲了:“微微,你得乖一點,我說了,我不分享食物;還有,當我說不行,那就是不行。記住了?”
  我點點頭,摟著他的脖子誠懇地說:“老爺,我以後再也不惹你了。”
  他被逗得夠嗆,笑起來。
  在他身邊日久,我對這位從不肯分享食物的丹尼海格的了解也在加深。
  他對事物十分講究且博愛,口味偏重,喜歡印度菜和墨西哥美味。很多上不了傳統法國餐桌的東西他都願意嚐試,絕對不僅僅拘泥於那些昂貴且口味單一的魚子醬和蘑菇。
  他精力充沛且思維敏捷,同時也愛玩樂。處理公事的時間要是想打球就馬上走人,釣魚的時候忽然想通了什麽問題也會立即抄起電腦和電話來布置溝通,約定談判。
  無論是享樂還是工作,他都是那種絕對不會推到下一分鍾去的人,當然,他的態度總是從容的,事情再急也不會亂了陣腳。
  那年夏天,香貝裏不知道為什麽冷得要命,七月裏的氣溫是18度,我在房子裏看電視的時候跟他說,我想去留尼旺島,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一個熱帶島嶼呢。
  他在讀一本偵探小說,抬起頭來對我說,你想去我們就去啊。
  結果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們已經在那個島的某片沙灘上了。
  我跟向導學習用魚叉捕魚時,他把手裏的偵探小說讀完,然後把故事繪聲繪色的講給飛機長聽。
  他喜歡嚐試所有沒做過的事情,對我也是鼓勵有加。
  他總是跟我說,試一試,微微,試一試才知道喜不喜歡。
  我第一次騎馬,第一次越過一個80公分高的籬笆,品嚐農莊開窖的第一杯美酒,在他的指導下去體會那從九二年就開始珍藏的向陽坡上的葡萄,還有拿著丹尼海格的錢做我的第一筆生意。
  
  
第十一章
  那是我上到四年級的秋天,教授布置了實習,讓班裏的同學分組,進行小型貿易項目的實際操作。我加入的項目組共有七人,每人入股三千歐元,除去一千歐元的辦公費用,還有兩萬塊,我們要用這兩萬塊運作六個月,看一下最後的利潤可以達到多少。
  經過兩個星期的調研,我們選擇了一種在新西蘭生產的食品增稠劑,因為它是新的專利產品,同類產品在法國和新西蘭的差價達到了十倍,我們覺得這個賺頭比較大,也許可以下手。
  擺在眼前的問題有兩個,因為是食品添加劑的新產品,它能不能獲準進入歐盟市場需要進行認證,法國買家強調:貨他們可以要,但是認證過程及其中產生的費用必須由我們負責;第二個是一個傳統問題,新西蘭賣家的最低發貨量要求達到五萬歐元,買家一定要貨到付款,我們的啟動資金根本不夠。
  這時候項目組的內部,我們有了一些不同的意見,有人主張另尋其他商品,如果不是食品方麵的進口貨物,那麽歐盟的控製和質檢體係相對沒有那麽嚴格,還有就是,他們不同意追加投資,二萬到五萬,增加了一倍半,這是一個比較大的風險。
  我們是在課後開會討論這件事的,有人反對,有人讚成,但是主張換項目的同學占了多數。我的心裏其實不太服氣,我覺得選中一個不錯的項目不容易,不應該輕易放棄,即使我們立即換了別的產品來做,必然又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到時候難道再換陣地嗎?但是反對派已經占了大多數,而且他們也有說得通的道理,我什麽都沒有說。
  當時有點什麽心事都擺在臉上了,思考啊,角勁啊,眉頭緊鎖啊,丹尼海格問我:“你們學校開了拉丁文的課了嗎?”
  我說:“沒有啊。”
  “我以為隻有拉丁文和中文課能把人難為成那個樣子呢,說說吧,說說碰到什麽問題了。”
  我把整個事情跟他和盤托出,項目,預期利潤,目前困難,還有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想做成這個買賣的?
  “那還用說?我的proposal做了30頁。”
  “那你為什麽不在會議上說出來呢?”他看著我的眼睛問。
  “哎呀,真讓人撓頭,”我說,“我跟他們說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解決這兩個問題,我現在隻覺得不能輕易放棄。”
  “嗯。”丹尼海格想一想,“第一個問題是買家的合理要求,作為中間商,這是你們應該做的工作,既然是規定程序,就要按部就班的完成,這是應該做的事兒;至於第二個問題,微微,我覺得這個計劃也還不錯,還需要多少資金,你做一個預算,我來出,以你的名義入股,怎麽樣?當然了,生意做成之後,股息我要利潤的三成半。這個不算不合理吧?”
  我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看著他,看啊看啊,丹尼海格就樂了,走過來,半蹲在我旁邊:“你那麽看我幹什麽?你覺得我越幫越忙啊?”
  我搖搖頭:“丹尼,不是錢的問題。”
  “絕對是錢的問題,你以後要小心了,微微,做再小的生意,也要竭盡全力的控股,要做定規則的那個人。還有,當然,你還得說服你的合作者們。你要讓他們知道你的想法,讓他們讚同。你懂嗎?”
  我眼睛向上看:我多麽巴不得的希望有一個人讓我知道他的想法,讓我讚同他啊。
  他過來捧著我的臉,讓我好好看著他:“微微,你們下一次‘股東大會’什麽時候?”
  “明天十點半種,第一節下課。”我說。
  “去,微微,”他說,“去跟他們說,說你想要繼續這個計劃及其原因。說你願意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如果有人走,可以,你會立即補上他的那一份投資,當然,你希望他留下來,你希望所有人留下來,把這個不錯的買賣做完。”
  這是丹尼海格給我這個商校生上的實戰課,我記住了兩點:我要做定規則的人,還有我要我的合作者留下來。
  要真正做到自己的既定目標,過程殊不容易。丹尼海格告訴了我該做什麽之後,我仍然按照自己比較習慣的方式行事。我不喜歡不做準備,我要事先溝通。
  除了我之外,還有六人,其中兩人對這個食品增稠劑仍有些戀戀不舍。我先給他們打了電話,表明了我的態度,並且希望在明天的會議上如果他們不能夠給予我支持,至少留在那裏不走。剩下的四個當中有兩個同學已經開始積極的尋找下一個目標了,而另外兩個則明確的表示了對增稠劑項目的反對。
  下一個電話打給誰呢?
  我拿著電話手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想了半天:願意做事情的比總是說NO的要容易爭取,更好溝通。其中一頭卷發的達米安又跟我私交不錯,總是張羅著要請吃飯一起玩什麽的,我於是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被接起來,那邊的音樂聲很大,我喊了兩遍他才聽見,笑嗬嗬的說:“慧慧,這麽晚給我打電話幹什麽啊?”
  “你忙嗎?幹什麽呢?”
  “跟朋友在酒吧呢。”
  “我以為你在準備新的計劃書。”
  “太複雜了。我還沒個頭緒,我先歇一歇。”
  “聽我說,達米安,我覺得我們應該繼續食品增稠劑的項目,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再找到好的產品不容易,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輕易改變。”
  “但是,難道我們對於這件事情還沒有達成共識嗎?太繁瑣了,不是嗎?我不同意,再說了,慧慧,我們沒有那麽多的啟動資金,買家不會先付錢的,而且認證過程那麽久,別的小組可能已經做兩筆了。”
  “但是我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產品啊,與其重新找項目做調研不如把事情一點點的按照程序做下去。”
  “我不知道,慧慧,對不起,我忙,我要放下電話了。”他說完真的把電話掛掉了,我再撥過去,對方關機,我坐在沙發上,心裏煩悶,想做點事情就是這麽難,而我們這個僅僅是一個價值五萬歐元的小實習。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根本睡不著覺,丹尼海格到底把燈點亮了,側著身看我:“要不你去沙發上去?”
  我騰一下坐起來,拿著枕頭真要走,他一下子把我拽住了,拉過來:“怎麽了?這麽大脾氣。”
  “我著急死了。”
  “跟你同學溝通不暢啊?”
  “沒人聽我的。”
  “睡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他親親我。
  我在他懷裏半天仍然清醒白醒的,我如蠕蟲般扭動,丹尼海格終於睜開眼睛。
  我說:“你跟我講講你第一單生意怎麽做的,你的第一個合同是怎麽簽的?”
  他眯著睡意朦朧的藍眼睛思考半天:“微微,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我接手‘海格’的時候,他已經有很大的規模了,所有的部門按部就班,所有的生意正常運行,所以,”他撥了撥我額前的碎頭發,“所以你記住,這個實習如果成功了,那你就比我出色,你算是白手起家,平地建樓。”
  白手起家,平地建樓。他這麽一說,我心裏好像忽然就多了鬥誌和信心。當然了,這一興奮,那一晚就更睡不著了。
  第二天下了第一節課,我們在小教室開會。黑著眼圈的我看著那些洋人同學說:“我不同意修改計劃,我覺得應該繼續做下去。”
  我把我的想法解釋給他們聽,起先因為緊張還有些結巴,後來竟然越說越快,說得站起來。
  最後我合上文件夾:“這是我的意見,希望大家認真的考慮。但是我想我們今天可以決定,因為操作過程仍需要時間,我們必須盡早啟動。”
  “我們沒有錢,資金不夠。”夏爾馬上對這個項目提出反對,開會之前我已經把他歸為頑固派了。
  “如果我們追加投資,你覺得是不是就沒有別的問題了?”我說。
  “投資不能增加,這是這個實習的前提條件。”
  “我們做實習的目的在於積累經驗和賺錢,”我語氣和緩,但是針鋒相對,“投資五萬,預計盈利三十四萬歐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好買賣。食品行業利潤豐厚,雖然監管嚴格,但是值得一試。”
  “從哪裏找來其餘的三萬歐元?從銀行還是從學校借貸?”夏爾問。
  其餘同學都在聽著我們兩個一句接一句的辯論,我本來不想在這個時候說我願意出追加的這一部分投資,但是話已經說到了這裏,我不能被他將住,我說:“三萬歐元,我來出。”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他們沒想到我來這一手,我反常的勇氣和堅定把他們都鎮住了,夏爾一下子笑了:“微微,你是不是已經決定了所有的事情?”他站起來,“那你繼續決定剩下的事情吧。”
  我把這些事情也告訴了丹尼海格:我終於說服了大部分人留下來一起幹活兒,夏爾不幹,我留不住。但是股份他沒有撤走,賺了錢,我會連本帶利都算給他。項目結束,如果賠了錢,我也可以把他的本金如數還給他。
  我是這麽打算的。
  丹尼海格說我真慷慨。
  我也跟他說了會後我感謝達米安,他說不用謝,但是他欣賞我深藏不漏忽然爆發的魄力和勇氣,他也完全同意我說的那些話。他還問我,是不是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我說好啊,六個人一起吧,他說那樣的話還是算了吧。
  丹尼海格一邊聽我說話一邊樂,手裏還在寫我從他那裏借錢的合同。
  他把那份手寫的合同給我:“微微,你來看看吧,我再借你四萬塊,五個月之後,你那一份利潤額的三成半給我,看看有沒有異議?”
  我當她開玩笑呢,笑嘻嘻的說:“難道我真的要簽字啊?難道你真的跟我要這錢啊?”
  丹尼海格特別嚴肅:“一分錢都不能少。”
  幾個月之後生意做成了,我把他的那份給他,支票在手裏撚了半天,丹尼海格笑起來:“自己賺的錢給出去心疼吧?你忘了我還幫了你一個大忙呢,我都沒有跟你要求增加股息。”
  是啊,這個生意做成可真不容易,他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是丹尼海格給我上的另一課。
  
第十二章
  小組內部達成一致了,之後的流程我們迅速操作。從新西蘭調來樣品,送去進行官方認證之前,我先請了私人實驗室進行非正式的檢測,這樣雖然稍微多花一點錢,但是總好過幾個月以後官方實驗室通知我們產品的化學物質超標而不能引入該產品。兩個星期後,實驗結果出來了,這個增稠劑沒有任何質量問題,完全可以達到歐盟的進口標準。我心裏有了底,將同批次產品樣品和相關材料整理之後,呈遞給了位於南特的法國國家食品助劑劑和添加劑檢驗中心。
  事情忙到這裏,可以說是告一段落了。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等待檢驗中心宣稱的三個月之後,才能得到他們的認證,得到這個至關重要的文件。這三個月真是過的漫長無比,我做什麽事情都覺得心不在焉,每天早上扒開眼睛想的都是有人通知我,可以去南特取認證證書了。這樣熬著熬著,聖誕節過了,新年也過了,我明目張膽的二十一歲了,我跟著丹尼海格一年了。
  這一年間,我學會許多事情,我已經懂得挑選好的珠寶和衣服,享受謙卑的洋人周到的服務,我的個子長了四公分,身體壯了很多。我的頭發最長的時候長到腰部,我去一個叫做裘德的英國美發師的店裏把它們修剪到肩膀,燙了幾個波浪。
  這件事情讓丹尼海格不動聲色的光火了,他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都對我愛搭不理。
  理發時,那些被修剪下來的頭發被裘德的助手一縷一縷的接住,整理好,一個月之後,他們把用我自己的頭發製作的造型精美的假發送到了我的住處。
  有時我在鏡子裏端詳自己,從外表上看,我已經是一個高且苗條的,因為時常從事戶外運動而膚色健康,且衣著光鮮開著名車上學的年輕女子,符合一個富有的歐洲人所有的外在特征,但是從心理上看,我仍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天生喜歡發愁,善於憂心忡忡的人。
  等了三個月,我的認證書仍然遙遙無期,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到南特去詢問,得到的答複永遠是“排位太多,請稍後”。
  丹尼海格有一天早上摟著我說話時,他知道我是真的真得著急了。
  他喜歡一邊說話一邊在我後背上摸來摸去的,我漸漸覺得有點癢癢,還有點疼,我轉過身讓他幫我看看這是怎麽了。
  他看了看說:“都是冒了白頭的小紅包。”
  我慘叫一聲趴在床上,我悶在枕頭裏跟他說:“中醫裏麵,這個叫做火,我現在要被燒死了。”
  “這麽嚴重?”
  “比想象中的還要更。”
  “那我幫幫你吧。”
  我就等著他的這句話呢。
  這件事情,丹尼海格是這樣做的:那個星期三,我們來到了南特,在一家很好的俱樂部看魔術表演。我們兩個要了一瓶香檳,喝了兩杯,他“忽然”看見了他的一位朋友。於是他帶著我去打招呼,那位先生四十多歲,稍稍發胖,肚子很大,他待丹尼十分熱情,要丹尼和我國去跟他們一桌——他們是他和他的另一位朋友,我也是做過準備功課的啊,此時終於知道了丹尼專程帶我來到南特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那位朋友的朋友正是官方認證機構的負責人杜博先生。
  看表演的過程像是捉迷藏,沒有人提誰是誰,也沒有人提我的事兒。丹尼海格後來還跟他們聊起來去年羅蘭加洛斯網球賽的趣聞,男人們喝酒說笑,好不熱鬧。直到最後兩相告別,也沒有人提起那件事情。但是第二天我跟丹尼海格在酒店的房間裏吃早點的時候,收到了來自認證中心的電話:他們請我盡快去取回認證文書。
  這時候我關心的已經不是認證本身了,我一定要弄明白的是:丹尼海格是怎樣做到的這件事情?
  “你行賄了嗎?”
  “說話真難聽。再說你們一共預計利潤多少錢?還想買通一個認證中心的主任?”
  “他是個真正的好朋友?”
  “顯然不是。”
  “他有小辮子在你的手裏?”
  他這時方看看我:“不是我,是那個胖子。”
  “請快說。”
  “胖子來頭不小,是大區議會的副議長永貝裏… …不要張嘴巴,真的要做生意了,切記這個表情要收起來。我繼續說,他的小辮子在胖子的手裏,他就是因為這個才肯幫忙。”
  “可是,如果胖子要拿這件事情要挾他,他們為什麽不私下進行呢?為什麽要當著你的麵?”
  “這是一個好問題。我也在想,是胖子定的這個約會,讓我裝作偶遇然後跟他們會合,可是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呢?我想杜博先生一定是一個檢點而且頗有些倔強的科技人員,我的朋友並不確定能讓他就範,所以他一定要讓我到場,要我知道,事情無論成還是不成,他是幫了我的忙了的。”
  我聽到此時終於點頭:“原來如此,謝謝你啊。”
  “小事情,夫人不必客氣。”他從我耳朵後麵親親我,“不過,微微,通過這件事情你要知道,不要對官方的說法或者期限有過多的信心,他們說三個月,可能給你拖上個半年。如果我們早著手,可能現在,你已經拿到你的錢了。還有一點更重要,就是,任何法條,規定,任何人都有空子,當然你可以踏實認真的等待,但是鑽到空子,總讓事情事半功倍。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反過來也一樣,絕對不能給別人留空子。”
  “說得對,親愛的。”
  四月份春假之後,我們完成了這個項目,賺了錢,由我寫了報告,並作了答辯。我的智商不高,但是我做事情總是要做很多準備,教授提出的問題,我差不多都應付了,這次答辯效果理想。他們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齊小姐,根據你們的報告,你們追加了相當於規定數額兩倍的投資,即五萬歐元。很抱歉,這將被視作是違規的行為,所以無論你們這次投資實習的成績有多麽好,我們也不能給與很高的評價。”
  “應該承認的是,這是我們小組在操作工程中的最大硬傷。”我說,“我不能跟您引經據典的解釋這在商業行為中並非異常現象,我們追加了投資,而別的小組沒有,這不可否認。但是作為這個項目的實施者和經理人,對我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是行為能力和投資回報。我們可以募集到所需要的投資,將其投放到有效益的商品上,在規定的時間內形成最大的商業價值,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在我報告的最後,我也明確的闡述了這一點。”
  我說得非常嚴肅,說完了隻覺得背心一層的汗,三位教授中我們的班導師諾蘭先生忽然笑了:“真是狡辯。”
  這次評價,我們七個人,包括中途退出的夏爾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數。
  現在,我是個作中法進出口貿易的生意人了,想起來在丹尼海格的幫助下做成的第一筆生意,其實對我的性格而言,可以說是一次挑戰甚至是重塑的開端。我覺得很刺激,也有遺憾,如果當年這次實習之後,我可以好好的把握這個增稠劑的產品,簽下來它的歐洲獨家代理權的話,也不用有後來第二次的白手起家了。
  我當時太高興了,拿著自己賺的錢在日內瓦的漁具店裏轉啊轉啊,想要給他買一副昂貴且精致的釣竿。我答辯的時候,他飛到美國談生意去了,這是我跟了他以後第一次比較長時間的分別,我想著他回來的時候好好安排點羅曼蒂克什麽的。
  漁具店的老板問我要哪種款式的釣竿,我說不清楚丹尼的那些型號和款式,就把他的習慣講給老板聽。我說,我的男朋友他喜歡兩種方式釣魚,要麽坐在岸邊原地不動,要麽坐著帆船在湖邊上邊行邊釣。他上船釣魚的時候喜歡帶上一壺紅茶,他有的時候帶著大耳機聽點搖滾樂,他釣了大魚上來有時候馬上就給烤了,您知道嗎,貝爾熱湖雖然沒有萊蒙湖這麽大,但是鱒魚卻可以長到我的小臂那麽長。
  ... …
  我說著說著,漁具店老板就笑了。
  談戀愛的人的通病上來了,別人問起你的愛人什麽事兒,就像一下子把聚寶盆給扣過來一樣,他這樣那樣的事跡,大大小小的習慣,別人覺得稀鬆平常,你卻大驚小怪,如數家珍,恨不得來個長篇評書。我就是這樣的,本來就不聰明,那時候變成了一隻盲目且快樂的小龜,背上扣著一個倒過來的聚寶盆,我一想起丹尼海格來,就縮到自己的那個華麗麗的蓋子裏麵去了,那個愉快且充滿安全感啊。
  漁具店老板笑了,我也笑了,有點不太好意思。
  那位善解人意的先生對我說:“小姐,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問他的習慣,釣竿的款式和型號,您要是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就說是自己要學習釣魚,問問他的意見而已。”
  我點點頭:“您說得對。”
  我拿出電話來,那上麵隻存儲了一個號碼,就是丹尼的隨身攜帶的手機,我算了一下時差,正是美國的早上,我撥過去,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來,起先我以為是自動回答呢,過了兩秒鍾我才聽明白,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一邊對我說哈羅。
  我用英文說:“對不起,撥錯了。”
  那位女士說,沒有,沒撥錯,你不是找丹尼嗎?他在洗澡,請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我說,那也好,然後我掛了線。
  從前年的聖誕節我跟他在一起,丹尼海格的寵愛讓我覺得自己擁有整個宇宙一樣忘乎所以。
  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出版公告
  出 版 公 告
  丹尼海格,作者:繆娟。全文字數:163千字,低價:29.00元。由“悅讀紀”-北京開維文化公司策劃推出,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2009年11月10日全國上市,全國各大新華書店、民營書店有售。為了便於大家購書,經“悅讀紀”同意,將各地經銷代理書店電話、地址公布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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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月末,小貓牙山的白色峰頂開始回暖,雪水融化,淙淙流下山峰。貝爾熱湖在春天初漲。山雪水因為富含了矽而顯出天藍色,那顏色溫柔純淨可愛,可是誰知道它刺骨的冰涼?
  我遊了一圈泳上來打了好幾個噴嚏,回家讓傭人幫我煮些糖水來喝,然後自己裹在毯子裏在火爐邊看書。我特別喜歡看傑克倫敦寫的短篇《野性的呼喚》,中文的,外文的,我都看過好幾個版本。
  它講的是一隻大狗,名字叫做巴克,他原來在明媚溫暖的美國南方給法官看家護院,後來他被人勒住脖子,套上麻袋,拐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那個年代有人在那裏發現了金子,此地蜂擁了大量的淘金者,原始的山野中沒有道路,沒有車,人們迫切的需要強壯忠誠的狗作為雪橇犬,那幾乎是當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巴克從一隻驕傲而溫厚的護院犬變成了一隻出色的雪橇犬中間經曆了數番波折和鬥爭,他被穿著紅襯衫手執大棒的人暴揍,直打得奄奄一息;他在雪橇犬的團隊中被欺侮排斥,甚至被人搶了在風雪中棲身的熱乎窩;他因為技藝不精,被掌轅的老狗狠狠地啃咬尾巴和肩膀;他也因為野心勃勃被對手覬覦,陷害。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求生,適應,學習和自己要當團隊中的頭狗的野心,他與人類妥協,順從,他觀察思考模仿提高,直練得一身本領,他在月夜中的雪原上毫不猶豫的咬死了自己的同伴兼敵人,他終於成為一隻屢創記錄的雪橇團隊的頭狗。
  丹尼海格從美國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幹什麽,我跟他講,我在讀這樣這樣一個故事。
  他說,聽上去挺有意思的。
  “嗯。”我說。
  “嗯”,“嗯”算是個什麽意思?不是對,也不是錯,禮貌的應付了一個對話,卻什麽都不說。從這一天開始我很善於用這個腔調來回答丹尼海格的話。
  他說:“那你繼續看書吧,我再打給你。”
  “嗯。”
  壁爐的火燒得太旺了,我站起來撥一撥,覺得肩胛上有些酸疼,鼻子也不太通暢,我可能是感冒了,我很久都沒有生病了。我讓傭人請醫生來,然後躺回床上。
  誰知道這一病那麽厲害。夜裏我打完了點滴,燒還是不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疼。我捂在被子裏,一會兒睡,一會兒清醒,看見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糊糊塗塗的看見我爸爸了,我走過去問他:“爸,這些年你去哪裏了?”他不回答,扭頭走了,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追也追不上去。
  我媽媽出現在我身邊,很奇怪,她那張臉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年輕漂亮,我向她伸出手去,我看見自己的手兒小小,還像個小寶寶那樣,我說:“媽,我一直都沒有給你打電話,你怪我嗎?”話音未落,她一轉身也走了,她身邊挽著男人,是馮叔。她也離開我了。
  我這時候著急了,手忙腳亂的,怎麽會這樣呢?他們都棄我而去了。剩我一個人,這可不行,我用盡力氣追上去,扯著疼痛的喉嚨喊:“爸,媽,你們幹什麽去啊?你們回來啊。我身上難受呢,沒人照顧我!”可是夢裏麵山水杳杳,腳下的路也看不清,我摔倒,整個人蹌在地上,怎麽也起不來。
  身後有個人拉著我的肩膀把我扶起來,他用手指擦我臉上的淚水,指頭尖上是蘋果木的清香。他金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是那麽好看的顏色,他輕輕地對我說:“不要哭。”
  我握著他的手:“丹尼,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是不是要跟別人走了?”
  他繼續擦我臉上的眼淚和汗水:“不是說了嗎?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這一個慌慌張張的心慢慢放下來,還好還好,還有一個人陪著我。
  可是,一艘富麗堂皇的大船駛過來,眼前的丹尼海格縱身一躍,上了船,那上麵正開著一個盛大的舞會,無數香豔的女郎,身姿曼妙,傾國傾城,她們齊聚在丹尼海格的身邊,笑著看著我這個醜小鴨。
  我說:“丹尼,快下來。”
  他在船舷上蹲下,向我伸出手,看著我的眼睛,邀請著,誘惑著:“不,微微,你上來。”
  他身後的女人們還在笑,我看著他搖頭:“我不,丹尼,我要你下來。”
  他冷漠的轉過身,大船揚帆遠航。
  又一個人走了,終於還是剩了我自己在這裏。
  我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喘著粗氣,汗水濕透了全身。周圍沒有妖豔的美女,沒有大船,也沒有一個接一個離開我的人,這裏是香貝裏城杜露大街十五號,臨湖的別墅,我在溫暖的臥室裏,清晨的亮光投過白色的窗紗淡淡的掃進來。
  身後有人說:“醒了?”
  我回過頭,是丹尼海格,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手伸過來,托著我的臉,拇指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睡了這麽久,覺得舒服一點沒有?”
  我看著他,他與往日不太一樣,眼窩深陷,胡子沒刮,難免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襯衫的領口打開著,領帶鬆垮垮的掛在頸上。
  他是個整潔而且愛漂亮的男人,他從來不會這樣。
  “發燒到攝氏四十度,差點沒得肺炎,四月份去湖裏遊泳,你問過我沒有?”
  他在責怪我,可是聲音輕輕的,像是蔓延在這個房間裏的晨曦的光,讓人心裏安定。我握住他的手:“你是什麽時候從美國回來的?”
  丹尼海格看看自己的手表:“不到四個小時,管家說你病的不輕,我趕回來。”他湊過來親我的嘴巴,我想到身上有病,想要躲開,被他捉住,仔細的親吻我的唇。
  這一天的早上,我下定決心,要忘記那個“撥錯”的電話。
  人做事情,最重要的在於“值得”兩個字。這個男人給我的溫暖和關懷,還有夢中我眼睜睜的看見他離開時,那蝕骨入髓的疼痛讓我知道,丹尼海格,我能擁有他一天就是一天,無論他在我之外還有多少女人和風流豔史,我都會努力的忘記掉。因為他,這是值得的。
  可是同時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什麽我會那麽害怕他忽然離開呢?因為他給我的東西太多,而我自己真正擁有的太少了:金錢,知識,社會地位,人生閱曆,我什麽都沒有。我像是一條吸附在大魚身上的鮣魚,招搖過海,得意洋洋,殊不知自己其實一文不名。脫離開他,我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
  我不能這樣。
  我開始更用功的讀書了,認真的做好每一門筆記,準備好每一次考試。我改變了很多生活的習慣,我不那樣貪戀著那個在裏昂的豪華的舒適的房子或者或者香貝裏那個臨湖的別墅了,從前即使丹尼海格不在家,我也喜歡自己呆在那裏玩玩這個,鼓搗一下那個,但是現在我更願意把時間搭在學校。我跟導師們的關係很好,於是幫助他們翻譯些材料,做點小事,我也花更多的時間跟同學和朋友們在一起,聽天南地北的人講五花八門的故事。
  此外還有一些潛移默化的變化,我開始主意自己每一筆開銷是否值得,合理,我可以花很多的錢,但是我要買到真正的好東西,我開始真正的關注寶石的品相,曆史,除了裝飾外是否有真正的收藏價值,我開始辨認那些好的衣料,箱包和鞋子是否有獨一無二且經典的設計,原來相熟的珠寶商和名品店老板覺得我越來越難搞定了,我仍是一位重要的,出手大方的客人,但是極為挑剔。
  我想,似乎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眼光漸漸由一個純買家向一個生意人靠攏。
  隻是我可以起誓,在這所有我有意或者無意的變化中,我對丹尼海格的愛情沒有絲毫的減少,他望著我的時候,我望著他的眼睛;他不看我的時候,我也偷偷的看著他,在月色下,在帆船上,在燈光忽明忽暗的電影院裏,在白色的枕頭上。有時我看著他,看著他,眼裏就會有淚水,像每一個女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終究會老去一樣,我也分明知道了這個故事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結尾,因而心裏充滿悲傷,戀戀不舍。
  丹尼,我親愛的丹尼。
  
第十四章
  四年級的暑假,學校安排我們去尼斯一家叫做美麗球的酒店實習。這個安排來得很突然,丹尼海格要去倫敦開會,我本來要一同前往,他的秘書已經開始著手辦理我去英國的簽證了,可是計劃忽然被打亂。
  丹尼海格說:“要去哪一邊,這個,還是你自己來決定。”
  其實我能跟他說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了,我說:“那我實習完了,再去英國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個手工刨子刨一塊木頭,手上的力度沒有掌握好,刨子斜著走下去,一塊好好的木料廢掉了。他拿起來對著陽光看了那塊木頭半天,轉過頭卻對我說:“現在難道不是暑假嗎?你是一個小孩兒,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國總統還忙,為什麽啊?”
  我什麽都沒有說。
  他也沒有再跟我說話了,專心的做自己手裏的木工。
  他去英國那一天,我會和同學老師出發,從裏昂南下到了尼斯。美麗球酒店是有著三百多年曆史的老牌高級酒店,座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麵臨著碧藍的大海。這裏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為阿爾卑斯在亞熱帶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種客房四百餘間,風格別墅78棟,它們被分別以一些法國省份或城市的漂亮的名字命名。我們到的時候,布魯斯威利斯帶著新歡和浩浩蕩蕩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棟別墅,分別叫做佩平揚,洛林還有魯西永。
  我被分配到銷售部,跟著一個叫做瑪儂的女孩實習,每天處理來自全球各地的訂單和合同,經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譯,有時還要跟國內的旅行社溝通。
  瑪儂說:“不服氣就是不行。原來我們在亞洲隻做日本香港新加坡的業務,現在呢,他們三個方麵加在一起也沒有中國大陸的多,你們厲害,你們都是有錢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們相處的不錯,又都是年輕人,她看我平時也總有個好脾氣,什麽話都敢說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樣。”
  我看看她:“哪裏?”
  “你們學校每年來實習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兒,但是,但是我極少看過那麽美麗的戒指。這不像是一枚父親送給女兒的戒指,你說,”她坐在我麵前,無限八卦,“你說說你的男朋友。”
  我想一想:“嗯,這個… …他是一個搖滾歌手。但是你知道,瑪儂,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 …那,那會很麻煩… …”
  這些事情我也都講給丹尼海格聽,他每天打電話給我,我跟他緒緒的談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認識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難,我的牢騷,還有尼斯的海鷗仗著自己個頭兒大在廣場上麵搶鴿子的食物,還有我說的關於他的謊言:“
  瑪儂問我:‘那麽他具體是哪個方麵的搖滾歌手呢?’
  我說:‘輕搖滾混合pop’。
  她說:‘那不會是莊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莊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聽到這裏哈哈的笑起來,笑過之後問我:“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她實話呢?”
  這是個好問題,為什麽我不能告訴別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為我得給自己留一手,因為我心裏的不安和不確定,我不能告訴別人那個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給他打電話一樣,我不知道在電話的另一端,我會不會再遭遇別人。
  我不記得怎麽回答他的話了,我們後來又說了些別的事情,我收了線,站在宿舍的陽台上,看著遠方的山岬海角,藍色的海麵上縱橫著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風吹來,輕輕拂麵。
  下了班,同學們喜歡去街邊的小店喝兩杯。愛玩樂的人走到哪裏都先打探這種地方,我們這一夥人當中達米安是行家。
  那是個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去了於格路上一家叫做“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麵半截,從那裏貓著腰下40級的台階才能到達嘈雜喧鬧,四處彌漫著美國音樂和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用各種國家的語言調情的酒吧間。達米安大聲的跟我們說,這裏的老板是個酷愛aero 史密斯的塞浦路斯人,所以這裏到處都張貼著這個樂隊在各個年代的巨幅照片。“你們知道嗎?聽說史蒂夫泰勒每年這個季節都來!我們沒準還能碰到他。”
  我對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興趣,但是我挺喜歡吵吵鬧鬧的這裏,人群瘋狂扭動,鼓點一浪高過一浪,漂亮的酒保調製出來可口的五顏六色的雞尾酒,還有不時上來搭話的男孩子,都讓人覺得有趣又興奮。
  達米安拉我的手:“走,慧慧,我親愛的,咱們跳舞去。”
  我笑著推開他:“我先喝點酒,熱熱身。”
  達米安說:“你沒勁。”
  我說:“是啊,是啊,請你盡興。”
  說到這裏,音樂變了,小舞台上上來一支三個人的樂隊,領頭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紅頭發非常紮眼,他很有派頭的招呼觀眾,像個真正的明星一樣。已經有熟客在大聲的叫好了。他們開始演奏,音樂最初很低沉,慵懶,紅頭發的男孩是主唱兼貝斯,聲音有金屬感。歌詞我聽不太懂,大約是說:“我早上起來,喝杯咖啡,吃些東西,打一會兒遊戲,忽然我發現她不見了,哦,她不見了,她不見了,她哪去了?… …”剛開始我大意了,毫無防備地聽著這似乎走慵懶路線的歌曲,誰知道越到後來音樂越亢奮,那紅頭發的把貝斯玩得帥極了,像有魔音,高亢強大的控製了整個酒吧。最□處戛然而止,我身邊的女同學狠狠的打了一個口哨。我也真心誠意的鼓掌。
  可是這個人在台上和台下是兩個樣子,他們唱完了三首歌又換了另一個樂隊上來,演奏熱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覺得沒有剛才的好聽,就穿過層層的人牆去洗手間。
  拐角的地方蹲著一個人,我的膝蓋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結結實實的絆了一跤,我撞在牆上,一側的胳膊都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頭來,我一看居然是剛才的歌手,離近了看,他的麵孔斯文且幹淨,隻是眼神渙散,他說:“對不起。”
  我都從烏煙瘴氣的洗手間出來了,這個人仍然蹲在那裏,我走到他旁邊,蹲下來看看他的臉,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我說:“哎哎,你還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車送你回家?”
  他說:“謝謝,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就好。”
  他叫做雅尼克,是個夢想成為搖滾歌星的大學生。我初次見到他,覺得一個人要想實現理想真不容易,他本來就生病還要精神百倍的在這裏唱歌。是啊,我以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12點回了宿舍睡覺,我以為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過於抽煙喝酒或者熬夜,我怎麽知道,那個神誌不清的雅尼克實際上是嗑了藥。
  尼斯的這趟行程,我不僅結交到新朋友,居然還有幸見到了老相識。那天我跟著瑪儂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談事情的時候,一位女士在我們旁邊的櫃台上check in,我餘光感覺到她的臉朝向我這邊,摘下墨鏡,向我望一望。我於是回過頭去,跟她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照麵,那是女演員蘇菲。
  時間真快啊,轉眼已經兩年了。前年夏天的我,為她工作,被她解雇,還有那張5000歐元的支票,還有丹尼海格送給她的那個水晶瓶子裏的礦泉水。所有的記憶一起湧上我的心頭,可是我隻是看著她,微笑著點點頭。
  蘇菲也在微笑,然後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樣子。我的頭發幹淨而且整潔,我臉上的妝清淡得體,我身上的西裝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絲襪質量上乘沒有破損,小腿健康而且結實,我的皮鞋精美舒適,每天我都把它們擦亮。
  蘇菲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在那張美麗的臉上蕩漾開來,沒有惡意的笑,倒像是一個姐姐讚賞她初長成的小妹。
  蘇菲向我點點頭:“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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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京之宋姬物語》 Vivibear/著 定價:20.00元
  《瀟然夢》(上、下) 小 佚/著 定價:29.80元/29.80元
  《瀟然夢之無遊天下錄 》(上、下) 小 佚/著 定價:39.80元(全二冊)
  《法老的寵妃II》 悠 世/著 定價:25.00元
  《少年丞相世外客》(上、中、下) 小 佚/著 定價:上冊27.00元/中下冊35.00元(共二冊)
  《玥影橫斜》 夜幽夢/著 定價:28.00元
  《第一皇妃》III   犬 犬/著  定價:25.00元
  《第一皇妃IV、Ⅴ》     犬 犬/著 定價:45.00元
  《蘭陵繚亂》 Vivibear著 定價:25.00元
  《蘭陵繚亂II》 Vivibear著 定價:22.00元
  《蘭陵繚亂III》 Vivibear著 定價:22.00元
  《歌盡桃花》 靡 寶/著   定價:25.00元
  《歌盡桃花》(終結篇) 靡 寶/著   定價:25.00元
  《執手千年》(上、下) 木軒然/著  定價:49.80元(全二冊)
  《和親公主》  鮮橙/著   定價:29.80元
  《醉玲瓏》上、中、下   十四夜/著 定價:29.80元/22.00元/22.00元
  《異時空情戀之清水漪瀾》(上、下)蒼痕蔦陌/著 定價:49.80元(全二冊)
  《恨相逢之戰國之戀》 Vivibear/著 定價:25.00元
  《平安京之宋姬物語》 Vivibear/著 定價:20.00元
  《魅惑帝王愛》 芥藍/著 定價:24.00元
  《大漠謠終結篇》 桐 華/著  定價:20.00元
  《大漠謠》 桐 華/著  定價:20.0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上) 柳暗花溟/著 定價:25.0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中) 柳暗花溟/著 定價:23.5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下) 柳暗花溟/著 定價:29.80元
  《異世淘寶女王》(上) 柳暗花溟/著 定價: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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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世淘寶女王》(下) 柳暗花溟/著 定價:25. 00
  《三救姻緣》 笑 聲/著 定價:25.00元
  《狐戲紅塵》(前傳) 林家成/著 定價:25.00元
  《狐戲紅塵》(正傳上) 林家成/著 定價:28.00元
  《狐戲紅塵》(正傳下) 林家成/著 定價:28.00元
  《飛花濺玉錄》(上、下)    八 大/著 定價:49.80元(全二冊)
  《鳳囚凰》 (上中) 天衣有風/ 著 定價49.80元(二冊)
  《鳳囚凰》 (下) 天衣有風/ 著 定價:25.00元
  《鳳還巢》   張晚知/著  定價:29.80元
  《一年天下》 煌 瑛/著 定價:29.80元
  《步步驚心》(上、下)全新修訂版 桐 華/著 定價:38.00元
  《鳳舞蘭陵》 滿座衣冠勝雪/著 定價28.00 元
  《江湖遍地賣裝備》 禾早/著 定價:26.80元
  《綠紅妝之軍營穿越》(上、下) 金子/著 定價:45.00元(全二冊)
  《皇家幼兒園》(上、中、下) 玄色/著 定價:69.00元(全三冊)
  《龍龍龍》(上中下) 天衣有風/著 定價:68.00元
  《穿越時空之後宮育兒》 魚易雨/著 定價:28.00元
  《誰主金屋》 孤缽/著 定價:45.00元
  《奉旨休夫》 雲霓/著 定價:29.80 元
  《不良少夫》 圓不破/著 定價: 4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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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中注定我愛你:幕後寫真》 台灣三裏電視台/編著 定價:29.80元
  《命中注定我愛你:原著小說》 梁蘊如/著 定價: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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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在金融海嘯中》 人海中/著 定價: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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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處安放的婚姻》 姬流觴/著 定價:28.00元
  《如果遇見下一秒的你》 南適/著 定價:2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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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喜歡你》 意闌/著 定價: 29.80元
  《不斷幸福》 木梵/著 定價:25:00元
  《家有遺產》 連諫/著 定價:25.00元
  《大女三十》 唐欣恬/著 定價:23.00元
  《陽光穿透畢業的日子 》 姬流觴/著 定價:25.00元
  《微微一笑很傾城》 顧 漫/著 定價:25.00元
  《陪我跳舞吧,Lolita》 暖暖風輕/著 定價: 2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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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石不說謊》 心盈穀/著 定價: 22.00 元
  《靜靜綻放的幸福》 杜若秋/著 定價: 2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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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跑的蝸牛》 蝶之靈/著 定價:2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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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照人來》 寐語者/著 定價: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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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即將下班的時候,我接到蘇菲的電話,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這裏工作的唯一的中國人,可能也是這樣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電話另一邊說:“齊小姐,晚上有沒有時間,見一麵?”
  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我的即時反應很慢,因此會遇到什麽人,要說些什麽話,我總是先做準備。碰不上最好,碰上了總不會太過狼狽。我料到她會找我聊一聊,我說:“夫人,我晚上約了朋友,我們現在見麵好嗎?我請您在酒店的咖啡廳喝點東西。”
  “那也好,等會兒見。”
  我早到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種,咖啡廳的人很少,服務生在擦洗各種器皿和咖啡機,我要了一杯紅茶,選了臨窗的位置。向外看去,遠處的沙灘上有人曬太陽,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細滑的沙子裏,棕櫚樹的影子在風中輕輕的蕩,尼斯真是個可愛的地方。
  蘇菲沒一會兒就到了,我站起來跟她握手,她換了一條淡黃色的裙子,戴著大簷兒的草帽。我得承認,她可真漂亮,沒有一點“但是”,“或者”,“也許還… …”的漂亮,她坐下說:“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
  “那不容易,兩年了,”我說,“西方人看東方人都是一樣的臉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樣,”她笑一笑,“你為我工作的時候,我就想,這是個蜜糖,而且她的法語說得那麽好。”
  別的我都沒聽見,但是她終於還是說了這句話了,她說“你為我工作的時候”。
  我說:“顯然我們都對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要的蘋果汁送上來,蘇菲飲一口問我:“你在這裏工作得怎麽樣?一切還都順利嗎?”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過道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著些什麽。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小枚花生躺在綠色的地毯上,沒有被清理幹淨。
  我知道她恨我,從丹尼海格在劇院裏跟我說話叫醒我的時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這樣,想要報複都在表麵上,做得拙劣又毫無意義。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給我看是什麽意思?要扮作以為熱心腸的顧客指出我們工作上的失誤嗎?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製服,我戴著員工的胸牌,所以她認為我會現在過去把那枚花生撿起來嗎?
  不,蘇菲,從前我沒有向你低過頭,現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電話給餐飲部,對他們說:“你好我是銷售部的實習生齊,咖啡廳四號桌旁邊的過道上有少量雜物沒有清理,請派服務員過來,謝謝。”
  我關上手台對她說:“各司其職。”
  她的演員作風馬上又上來了,齷齪的心機想用笑容掩蓋住,拿起果汁問我:“剛才說到哪裏了?”
  “說到… …您問我,這裏的工作怎麽樣。”我停一停,看著她的臉,“夫人,您跟我,我們之間沒那麽多的話題,唯一的一個可能性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現在跟著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勸說,或者警告些什麽,大可以直來直去,我沒想過回避。不過題外話說太多不行,那對我的聽力來講是個考驗。”
  餐飲部派人來我們這邊打掃了,微型吸塵器的聲音,幹洗劑的檸檬味道把這小塊方寸弄亂,像個小戰場。
  陽光一斜,蘇菲的帽簷遮住了半張臉孔,有了那層掩護,她似乎也不想裝腔作勢了,她對我說:“我不僅知道你們現在是情人,我也知道但你現在在英國,沒錯吧?”
  “是的。”
  “他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是我總是關注他的——哪個女人能不呢?他那麽漂亮,溫柔,風趣又慷慨,我說的對吧?”
  “然後呢?”我說。
  “他在英國耽了有多久了?”
  “自我來尼斯實習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倫敦開會。”我說。
  “小姐,”她還是笑了,“有什麽會能開上一個多月呢?”
  “… …”
  “你有給他打過電話嗎?”她問。
  “我不願意打攪他,丹尼每天打給我。”
  “不給丹尼打電話,那是個好習慣。學會跟他和平相處,一段關係就會維持得久一點。”蘇菲說,“哦對了,你不會認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從手袋裏麵拿出一張卡片,從桌子上慢慢推到我這邊,那上麵是一串號碼,“如果碰巧他的電話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這個電話十有八九都會找到他的,這是倫敦的一間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樣,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是漂亮而且貪財的女人——雖然這麽說對丹尼不太公平,他什麽都好,不僅僅富有。”
  我看著那張卡片,身體向後靠一靠。我有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她輕輕地笑出聲來:“你是不是認為我在撒謊啊?”
  我把那張卡片推回去給她說:“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問丹尼自己。這張卡片,這個號碼,留給你自己去問候吧。你想要看我大驚失色還是怒氣衝天,還是痛哭流涕?你也說了,丹尼富有的像個皇帝,一個皇帝做些什麽都不過分。我如果沒有這個準備,就不會跟著他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得糾正你,我跟丹尼海格,我自己開心,我自己值得,不是為了他的錢。——信不信,隨便你。”
  蘇菲聽了我的話,看著我,像有些真的佩服:“我都要鼓掌了,齊小姐。年輕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理想。我但願丹尼不負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個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樂隊演奏了兩首很柔軟的曲子,我聽啊聽啊的,心裏越發難過,幾乎就要落下眼淚來。過了一會兒,他坐到我旁邊,給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說:“今天怎麽都是慢歌?”
  “你不喜歡嗎?”他問。
  “哦,曲子很好聽,你自己寫的?”
  “不是,”他說,“原來的女朋友寫的。我吸一支煙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她不跟你們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說得無風無浪的。
  我一直拄著頭跟他說話,聽到這句坐直了身體:“真抱歉。不過那是怎麽回事兒?”
  “她車禍之後鋸掉了一條腿,變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我們都以為她好了,結果有一天早上,她從教堂的鍾樓頂跳下去了。”雅尼克的聲音很平淡,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是他的眼睛漸漸盈滿淚水。
  酒吧裏麵這一天人不多,沒那麽熱鬧,DJ在放老歌兒,舞池裏麵有幾對情侶輕輕相擁。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說說你吧。”
  “我這人乏味的很,沒什麽可說的。”
  “你還是個學生嗎?我看見是達米安帶你來的。”
  “嗯,來尼斯實習,我念商科的。以後想要做生意當老板。”我說,“但是我現在做了一個買賣,隻怕會虧了大本。”
  他笑起來:“祝你好運氣。”
  “你也是。”
  說到這裏,丹尼海格的電話打上來了。我看一看來電顯示,把它給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再打上來。我不是真的慪氣矯情,想要博得他的關注,隻是我非常不高興,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些什麽。
  這樣過了有兩個多星期的時間,我跟丹尼海格都沒有再通話。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遊高峰稍稍過去,觀光客漸少,我們的實習也接近了尾聲。每天晚上,我為實習報告準備材料卻遲遲不能動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好幾個同學也遭遇了這個問題,達米安提議我們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邊的大賭場試一試手氣。本來我覺得一堆煩惱的事情擺在眼前,但是換個念頭想,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糾結纏綿而有任何的進展,索性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賭城。
  起先我隻是玩那些特別簡單的遊戲,贏了幾枚小錢。不過賭博這個東西要是開頭輸,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來就贏,我那點好勝心被鼓動起來,玩得越來越大。一天下來,幾個夥伴中我贏得最多。那天我們的旅館錢都由我來埋單。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試一試四人局21點,我先是看別人玩了半天,後來坐下來入局,依舊是大獲全勝。我贏錢贏得也不奇怪,一來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氣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來我說了,我有一張撲克臉,沒什麽表情,老手也很難在我的身上摸到什麽便宜。那天我贏到最後,圍觀的人上來一層。我滿載而歸,決定自己留下來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個星期一,我信心滿滿的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時候覺得自己能把整個摩納哥小國贏下來,誰知道,運氣的天平不知何時已經沉向了另一邊,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之前兩天贏的錢都輸了回去。
  我身上的現金不多,連一枚籌碼都再也買不起,但是還有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卡。在賭場吃免費的午餐的時候,我一邊嚼著牛排一邊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讓他知道我來這裏賭錢的事兒,我那念頭轉啊轉啊,終於轉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讓瑪儂豔羨萬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時候淘到的好玩意兒。丹尼海格送我的東西不計其數,少了這一個,他也不會察覺,我把它從中指上拽下來。
  同一艘賭船上就有效率極高的當鋪,裏麵從房契到汽車到ferragamo的皮鞋,什麽都可以典當,那是一個又一個紅了眼睛的賭徒的斑斑血淚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著灰色領結的評估師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個,能值多少錢。”
  那樣的好玩意兒像是這世界上的名女人一樣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這油頭粉麵的紳士和他的同事連查帶驗了不久,便以一種冷淡卻謹慎的職業腔調跟我報了一個價。我一聽就笑了,連我買它時候付的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說:“行啊,給我直接換籌碼吧。”
  那枚戒指換的錢被我三下兩下輸得精光。
  輸得太精彩太豪邁了,賭場為了表示感謝,給我免費安排了去火車站的車子,連回尼斯的火車票都是他們支付的。
  渾身上下隻剩下十幾歐元的我穿著玫瑰紅色的裙子坐火車,夕陽的光灑滿了空曠的車廂,身邊有些細不可聞的音樂聲,我看看自己的手,帶了幾個月的戒指輸掉了,也不算什麽大事兒,如果我不聲不響的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會當成什麽大事兒,不在乎的東西來來去去都掀不起什麽波瀾。
  我回到尼斯,已經快到晚上八點多鍾了。厚雲彩卷上來,裏麵有雷滾動,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回美麗球,司機說,熱到十月份,也該下場雨了,不過天氣幹燥也有天氣幹燥的好處,今年本省產的甜瓜特別香甜。
  他說著說著雨就真的下來了,地中海岸的雨,來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付了當車費,然後自己澆得像一隻落湯雞一樣跑回宿舍。
  門是開著的,我走進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間裏。
  
第十六章
  我沒有驚喜的尖叫著撲向丹尼海格,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麵雷雨交加,他站在窗子的邊上,有閃電,我被他的影子覆蓋著。我說:“你怎麽進到我的房間裏來了?”
  “在外麵等了你三天都不在,再說我想看看你自己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就找人開門進來了。”
  “那麽你覺得怎麽樣?”
  “嗯,很不錯,很整潔,雖然空間有點小。”
  我走過來,身上濕漉漉的,椅子在他旁邊,我坐在床上。
  他如何進門的細節我不去追究了,這人想做些什麽都行,我說:“你從倫敦來的?”
  “是的。”
  從一個行宮到另一個行宮。
  “你呢?你去哪裏了?”
  我想一想:“跟同學去意大利玩了。”
  “那很好,愉快嗎?”
  “是的。”
  兩個月不見,一個月不通話,他在倫敦逍遙快活,我在賭城任性耍錢,其實過得都算不錯。可是兩個過得不錯的人忽然麵對麵了,少了很多對話的熱情和基礎。天越來越黑了,雨還在下,丹尼把我書桌上的台燈點亮。
  “我就住在這家酒店,懸崖上的布列塔尼別墅,等一會兒,或者明天,你整理一下,去找我?”丹尼海格說。
  “嗯。”
  他這就要走了,我一直低著頭,他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他皮鞋的帶子鬆了,我說:“請等等。”然後我蹲下去,把他的鞋帶係好。當我再站起來,便被丹尼海格抱住了。
  我仰頭看看他,那湖藍色的眼睛變成火焰,他整個人是燙的,連呼吸都灼燒著我。他一隻手摟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捧著我的臉,聲音低沉地說:“我想你。”然後他的嘴唇烙在我的上麵。
  我的心裏有一隻貪婪暴躁而欲火熊熊的小野獸,這隻小獸被關了太久了,此刻被丹尼海格霍然點著了火,叫囂著要衝出牢籠。
  他的手插進我的頭發的時候,我揭開他襯衣的扣子;他撫摸我的脖子和胸脯的時候,我扯掉他的腰帶;他啃咬著我的肩膀時,我的手握住了他的器官。再沒有一句對話,我們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分開我的腿,把我壓在下麵,我卯著勁兒不幹,渾身用了大力氣,把他狠狠壓在下麵,我親吻著,吸吮著他的額頭,嘴唇,脖頸,胸膛,小腹和他挺立的□,我的腦袋裏麵什麽都沒有,我隻覺得這麽渴,這麽渴… …
  我的身體含著他的身體,在他的身上發狠用力,我總想要些更親密更深入的接觸,整個人是那樣的貪婪著。他在下麵,不知什麽時候,眼光變了,他一直看著我的臉,臉上有層淡淡的難以捕捉的微笑,帶著點好奇欣賞還有縱容,仿佛要看我究竟能折騰到何等地步。他在下麵不知觸到我的哪一個點上,我霎時疼得身體向後仰去,手一下子把台燈拉到了地上。房間裏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閃電劃過天空,在地板上立刀劈下我的影子,那一瞬間我看到的不是自己,是那隻野獸帶著滿懷著嫉妒和占有,跳脫出我的皮囊,在暗夜裏猙獰著。
  在突然襲來的恐懼中我的身體緊縮繼而□,丹尼海格也在同時發出低聲的呻吟。
  … …
  雨越下越大。
  愛一做完,喘息未過,人就冷靜下來了。精明的意誌和判斷力都回來。上一刻鍾還熱情如火恨不得把對方燒熟了吃掉的我們兩個,□過去,都心平氣和了。我們躺在我宿舍的單人床上,他仰著,我趴著,他的手指從我的頭頂撫摸到我的脊背,一點點滑到我的腰上,臀上,我安靜的在黑暗裏分辨著他側麵的棱角和曲線。
  “從前我遇到一隻漂亮的小貓,眼睛是琥珀色的,總像有點淚水。”他說,“抱回來養。沒見過那麽乖那麽可愛的東西。養著養著,這個家夥長大了。脾氣越來越大,變化莫測,性子也野了。再不像從前那麽乖,我這才發現,原來那是個小豹子。”
  我咯咯笑起來,支起上身,伸手撫摸他的臉:“那你打算怎麽辦啊?是要管住了,還是要放歸山野?”
  他收斂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那要看她怎麽辦。”
  我湊過去,親他的嘴巴,用嘴唇親,用牙齒親,用力親,親得很重,親得我自己都覺得疼了,親到他推開我。丹尼海格用手指擦擦自己的嘴唇,上麵有依稀血跡。我笑著對他說:“那有什麽啊?反正,反正你擁有整個動物園,哦不,森林都是你的。”
  丹尼海格沒再跟我糾纏這個火藥味十足的話題,他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對我說:“你睡吧,明天去找我。”
  他走之後,我坐起來,吸了幾支煙,看看時間,還不到晚上十二點。我賭了差不多一天的錢,從蒙特卡洛趕回尼斯,惡狠狠地跟丹尼海格揪鬥一番,但是我一點都不累。我起來刷了牙,洗了臉,換件衣服,打著雨傘又出門了,直奔“烈火”酒吧。
  下雨的星期一,酒吧的生意清淡,我得以跟酒保詳細的解釋我想要的口味:“我要烈一點的酒,但是甜的,要能喝醉的,但是不能太難喝的。”
  這位小夥子笑著點頭,開始調酒,手段讓人眼花繚亂,過程中問我:“不高興啊?”
  我想一想,指著身後一屋子的人問他:“你說,這些人當中有幾個高興的?”
  他說:“嗯,你說得對。”
  我喝道第二杯的時候,雅尼克走過來,我帶著點酒勁問他:“Gitan——說的是不是這種人?嗯?四處流浪唱歌的。”
  他眯著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飽飯總是能保障的吧?”我問。
  “多少還能賺點錢的。”他說。
  “要人入夥嗎?”
  “你?”
  “對,我。”
  “你會唱歌嗎?你懂音樂嗎?”
  “不太懂,但是總能幫點小忙,當個助理,看個合同什麽的。”我說。
  他哈哈笑起來,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你?你是個有錢人。你… …你那個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連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見了,我笑著說:“你看,你說錯了。我才不是什麽有錢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訴你,我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們。”
  雅尼克半天沒說話,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來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蓋在我的手上,他說你冷嗎?你的手可真涼。
  那一刹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過的腦袋裏麵很亂,眼前和耳畔閃過很多東西:那個打到美國的電話,女人對我用英語說“你要找丹尼嗎?沒有打錯”;蘇菲從桌子上推過來的紙條;丹尼海格的眼睛;還有我在蒙特卡洛賭船上的潰不成軍。
  我轉頭看看他,雅尼克,年輕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搖滾歌手。紅色的頭發像隻毛發蓬鬆的大狗,丹尼海格這般年紀的時候在做些什麽?他是否也曾經鍾情於一個姑娘?還是他早就擁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這裏,我心中那隻小獸又跳出了籠子。我帶著點報複的心裏和放縱的快感傾身向雅尼克,親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時摟住了我的肩膀。我體會著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氣味,柔軟還有溫度,我們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個人。過了很久,我們慢慢離開。這裏沒有誰會注意一對接吻的年輕男女,除了我們自己,他說:“你想去哪裏?”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從高腳椅子上下來,我把酒錢放在吧台上,準備離開。
  雅尼克沒再與我有身體上的接觸,他隻是笑了一下:“怎麽了?你怎麽了?”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連聲再見也沒有,我離開那裏。
  他是一個嘴唇柔軟,氣味可親的男孩。
  可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裏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氣晴好,萬裏無雲。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後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別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員工在打掃,在客廳的桌子上,我看見他給我留的紙條:我在沙灘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陽傘下麵的椅子上看書,手上是一本偵探小說。他的眼睛在太陽鏡後麵,他什麽都沒有跟我說。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往身上擦油,有小販叫賣冰激淩和冰凍的覆盆子經過,我買了兩杯,遞給他一個,他這時方跟我說話:“謝謝。”
  那本書看完了被他丟在一邊,空閑出來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們今晚上回裏昂?”
  “好的。你看了什麽故事了?給我講一講。”
  “嗯,沒什麽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個一個的排查,看誰是真正的凶手。最後找到了,但是解釋得很牽強。”他一直戴著眼鏡,看不見什麽表情,他說,“那天你講的那個大狗的故事說完了嗎?他最後成了一隻雪橇犬,這就是結尾嗎?”
  當然沒有。我正要跟他講巴克之後的經曆,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灘上走過來穿泳裝的一男一女,上來便擁抱他,那女的有一頭發亮的栗色頭發。丹尼海格將我們互相介紹,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魯諾,他們與丹尼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了。
  夏洛特說:“你來尼斯居然不告訴我們,真可惡。”
  丹尼笑著:“停留的時間太短了,要不然怎麽能不找你們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著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熱情的說:“別說那麽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飯,我寫郵件的時候告訴你了嗎?我的酒莊上個星期開窖的紅酒棒極了,愛麗舍宮可能要選它當做國賓禮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虛,她的紅酒味美甘醇,口感極佳。我們被邀請到她在半山腰的家,憑海臨風,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興致極佳,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聽他們聊天,我知道他們從前是在登山俱樂部認識的。夏洛特曾經在山頂遇險,丹尼搭救她下來,從此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魯諾是後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結婚,丹尼是證婚人。他們言談之間對丹尼海格總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後跟我說,原來丹尼海格曾經出了一大筆錢幫助他們度過生意上的難關。
  那是我起身去洗手間,夏洛特陪同我去。我們穿過有著高大舉架,穹頂上是宗教畫的中庭,我對她說:“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這是我三輩以前的祖父修建的,當時從羅馬請了畫師來,最初建成的時候,在這個地區也算是大事情。”
  “想當然。”
  我從洗手間出來,夏洛特在外麵等著我,她手裏夾著一支煙,我洗手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著我,有些審視和判斷的味道,她將帕子遞給我擦手:“我帶你看看這房子?”
  “好的。”
  她大約也有三十多歲,臉上不施薄粉,穿著件休閑的袍子和軟皮靴子,她的身體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種說不出的瀟灑的風骨。她帶我看這房子每一位曾經的主人的畫像,她從前的遊戲房,給家中每一個到了16歲的女孩兒舉行晚會的舞廳,還有藏著五萬冊圖書的書房。
  “這漂亮的房子險些保不住,”他說,“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們在中東的投資又出了錯,想把這房子賣了抵擋一下,要不是丹尼幫忙,真是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說起他,眼睛看著我,“他真是個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兩年了。”我說。
  夏洛特走在我前麵,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在自己感歎:“日子過得真快啊,我認識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時間對於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看看丹尼,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請到這邊來,這是我的鋼琴,我更年輕些的時候,每天都在這裏彈鋼琴。”
  那個房間踞在這層樓的角落上,三麵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麵種著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清新的氣味和月光盈滿了整個房間,那中間是一個黑色的三角鋼琴,夏洛特走過去,將琴蓋打開,手指輕輕滑過,在上麵撥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鋼琴上的另一個東西所吸引,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放在手中,仔細的看。沙鍾形狀,霧白色的水晶瓶子,裏麵的水還剩下一半,冰涼涼的。見我把它拿起來,夏洛特笑了:“認得它?”
  我沒說話。我當然認識這隻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給蘇菲一模一樣的禮物,是我把它拆開的。
  夏洛特說:“你也有一個嗎?”
  “… …”
  “那麽我這個前會員還是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第 十七 章
作者有話要說:聽編輯說,北京的書店裏應該是已經有了,
就近的同學可以參看出版公告去找一找
謝謝大家了  晚上九點多,我們告辭。司機一直等在外麵,我們還有三個多小時的山路要走。
  之前下了大雨,所以這一夜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氣,車子在起伏的山路上一路向北行駛,月光把斑駁的樹影鑲嵌在我們身上。我的左手一直被丹尼海格握著。
  我不討厭這位夏洛特。她跟蘇菲不大一樣。過了兩年,蘇菲仍是要抓住丹尼海格的,用手段逼我放開他;夏洛特呢,她跟丹尼的故事可能已經年代久遠了,她自己結婚都五年了,雖然仍是念念不忘,但是她有一種冷淡的瀟灑,她看著熱鬧。
  我心裏一個一個的計算著:夏洛特,蘇菲,倫敦還有紐約的女人,還有我。丹尼海格他可真是,我看看他,他可真是荒唐啊。他像收藏汽車和名馬一樣的收藏女人,像品嚐美味一樣的品嚐著她們。我曾是想要說服自己的,我曾經認為他是值得的,但是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忽然又想起了夏洛特說的那句話,她說,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也許她高估了我,我入會時間太短,還沒有得到一瓶象征著他的愛情的裝在水晶瓶子裏的海格水。
  不過,“海格俱樂部”,“海格俱樂部”,我想到這裏,覺得有趣極了,一個沒忍住,“咯”的一聲笑起來。
  他轉頭看看我,把我的手拿到唇邊親一親:“什麽事情這麽高興?”
  我把手收回來,雙臂抱著蜷到車座上的腿,我對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看著我,饒有興味:“請說。”
  “其實我沒有去意大利,我去蒙特卡洛賭錢去了。”我說。
  “這種事情用撒謊嗎?”
  “我本來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學生,受你的照顧,豐衣足食。我想無論如何,賭錢都不是一個好習慣,所以本不想讓你知道。不過我忽然覺得不那麽在乎了,你那麽有錢,我多花點少花點有什麽差別?”
  他沒有說話,笑了一下,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他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
  我從車座上爬過去到他身邊,把他的臉扳過來麵對我,我親親他的嘴巴:“你都不問問我開不開心?”
  他還是不說話,我們的鼻息間有很大的酒味,不知是誰。
  他隻是看著我,他不配合我的喜劇。
  他不配合我也要繼續下去,我捧著他的臉:“我還沒盡興呢。回到裏昂,不管多晚,你都得跟我玩上一局。”
  他在黑暗中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目光閃亮:“好啊,我不玩你肯定也不死心。”
  一摞撲克,一瓶威士忌,兩隻杯子。
  一到家,衣服都不換,兩個人直接上牌局。
  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鬆一鬆領帶:“什麽規則?哪種玩法?”
  我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抬頭看看他:“你的玩法可能我不會,我的呢,可能你不會。咱們就來最簡單的,比大小,怎麽樣?”
  我摸了五張牌,他摸了五張牌,一一相對著擺好,丹尼海格又問道:“輸了或者贏了都怎麽樣?鬥酒嗎?”
  我把第一張牌打開,是一張紅心7,我說:“如果你的那張比這個大,我就喝威士忌。但是如果你的牌比我的小,那你隻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按在那張牌上。
  我說:“你不許撒謊。”
  他掀開他自己的牌,是一張黑桃6.
  我笑一笑:“你跟夏洛特曾經是情人?”
  丹尼海格說:“從前是。”
  我點點頭,很好,很坦率。
  我打開第二張牌,是一枚草花Queen,丹尼海格打開他的牌,黑桃7.
  “紐約和倫敦都有你的情人,但又不僅僅是她們,對不對?”
  “對。”他回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
  “很好。”我呷了一口酒。
  “你說什麽很好?微微。是這件事情很好?還是我回答得很好?”他看著我,唇邊有點微笑。
  “很好因為你很誠實,不撒謊。”我說
  “那是你定的規則啊。我們繼續?”他說的理所當然。
  我打開第三張牌,是一枚紅心Ace,用不著他翻牌了,這一張又是我贏。我直接問道:“你可有新的藏品?”
  那張牌他沒有打開,他低著頭,像是在撲克的背麵尋找答案一樣,過了很久方說道:“微微,你跟著我兩年,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你覺得我有時間再找新的女人嗎?”他抬起頭,“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
  我是不是應該感激陛下在近兩年裏把時間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是應該跟他說謝謝?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低下頭繼續遊戲。
  第四組牌仍是我贏,紅心10對黑桃9,我抬起頭看了他半天,我隻覺得鼻子裏麵酸痛,我隻覺得那麽不甘心,那個壓抑在我心頭很久的問題還是慢慢地,慢慢地問出來:“丹尼海格,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是因為我愛你,不是,不是為了你的錢?”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回答我:“像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又努力的孩子一樣,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
  我的眼淚瞬時流下來,我拿起手邊的帕子用力的擦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輕輕的吻他溫暖的手指,然後把它們貼在我的臉頰上,我是真的感激的,我說:“謝謝,謝謝。”
  遊戲總要做完,還有最後一張牌要翻開,還是我贏,方片J對黑桃10.
  我最後的問題是:“丹尼海格,我們會有一個結果嗎?”
  他略沉吟,回答我說:“可能不會讓你滿意。”
  遠處山坡上,教堂的鍾聲響了,悠悠傳來,淩晨三點。
  我所有的牌都贏了丹尼海格,但是我輸掉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我扶著矮桌,慢慢的起來,蜷膝坐著太久了,腿上又算又疼,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咬。我很累,很困,我想要睡一會兒。我處心積慮的構思了一場牌局,最終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丹尼海格毫無保留,他是個遵守規則的好玩家。可是我情願他能撒一點謊。
  丹尼海格說:“微微,遊戲還沒有結束呢。”
  我回頭,所有的牌都擺在那裏,除了他的第三張沒有翻開,丹尼海格這個時侯將它打開,是黑桃8。他的五張牌是黑桃同花順。原來這才是大贏家。
  “啊,真漂亮。”我說,“你,你要怎麽懲罰我?我,我幹脆把這瓶威士忌都喝掉吧。”
  我的手已經伸過去把那瓶琥珀色的威士忌拿起來了,丹尼海格把我的手硬生生的按下去:“你不用喝酒。也不用回答我的問題。隻要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就可以。
  你是最聰明的孩子,教你什麽都會,都做得那麽好。那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什麽呢?
  我告訴你,是去經曆和享受。
  沒做過的事情要做一做。
  無則努力追求,有則盡情享樂。
  我不是你說的那樣不堪,但是我從不打算改變現在的生活。
  你想讓我為了你過得清心寡欲,你想讓我為了你放棄森林?那絕不可能。
  所以你不用等待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也大可不必因為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就悲傷難過,如臨深淵。
  合則來,不合則散。這是簡單卻正確的道理。”
  他說的每一句我都安靜的聽著,寒意從心裏生氣,蔓延四肢。
  “當”的一聲,他把一個什麽東西扔在小桌上,我看一看,竟是我在蒙特卡洛當掉的粉鑽戒指。
  “你喜歡賭錢嗎?微微。喜歡就去,玩得多大都可以。你跟著我,這點玩意兒,我還照顧得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更用不著撒謊。”他走過來,到我身邊,親親我的臉頰:“去睡吧,你看上去很累。這不是愉快的一天,對嗎?去睡吧。”
  我站在那裏,隻覺得脊背僵硬,頭暈腦脹。
  丹尼海格沒有再給我時間,他揚長而去。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日子,學校已經沒有課了。最後一年,要麽實習,要麽準備畢業論文。丹尼海格沒有再來這裏,我獨處了一段時間,像過電影一樣的梳理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間,並不是一個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問題。他一貫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他認為人生在世就是要經曆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這樣。難道我能以我的愛情為理由強迫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嗎?那當然是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想,我也並沒有做錯什麽事情。我愛上這樣一個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長地久,後來我隻求曾經擁有,可是仍然有那麽多的困擾。
  我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愛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橋段:甜蜜的相處,爭吵,慪氣,重歸於好。這個過程進行良性或者惡性的循環。我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徹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後會怎麽樣呢?
  他會回到我這裏來,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總會有些憐惜和感動,然後我們在眼淚和□中和好。之後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個情人,以蘇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證明她和丹尼之間的風流豔史。與此同時,他也難免再去追求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麽辦呢?像蘇菲一樣的去警告她,攻擊她,玩弄手段,試圖拆散?還是優雅的抽身而退,對丹尼海格說再見?
  天色漸亮了,我披上晨褸,起床喝水。說再見,說再見,既然要說再見,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趁我還沒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趁他還沒有見到我歇斯底裏,趁我們對對方仍有個完整不破敗的形象,找一個體麵地,浪漫的,足夠戲劇性的情節來說再見,才好對得起我們相處這兩年來每一個曾經讓我淪陷的好時光。
  說再見。
  
  這年十月末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年輕的男聲在那邊說:“你好… …不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確實沒有一下子聽出來是誰,但是那邊同時傳來了架子鼓和貝司的聲音,我說:“你好,你是雅尼克嗎?”
  他在那邊笑了,挺高興的:“我們來裏昂演出了,你什麽時候有空,來‘蘭多’夜總會坐一坐?哦,我是從達米安那裏要了你的電話號碼。”
  “太好了,”我說,“是哪一間?你能不能告訴我地址?好的,我記下了,我們稍後見。”
  我按照雅尼克給我的地址找到那間夜總會,比起來他們在尼斯駐場時的那個“烈火”酒吧,這裏無論是規模還是檔次上都高了許多。雅尼克和他的樂隊又有新歌,曲風明顯比從前柔軟了,沒那麽憤青,悅耳了許多,但也少了些個性。可是他們隻唱兩首歌,就讓位子給別的樂隊了。
  聽雅尼克跟我說,這裏與尼斯的酒吧可不一樣,沒有那麽多熱情洋溢,喜歡聽音樂跳舞的觀光客,但是有很多職業經紀人和音樂總監出沒,可能今天你還在這裏免費的唱歌,到了第二天已經被發掘,而在擁有先進錄音和混音設備的工作室裏試唱了。
  我聽到這裏抬頭看看他:“你們在這裏唱歌… …免費?”
  雅尼克喝了一口酒,看看身邊的同伴沒說話。
  他們三個人對來不來裏昂也有不同意見。雅尼克認為應該來裏昂,這裏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多的機會;鍵盤羅傑很想留在尼斯,那裏他們有可觀而且穩定的收入,而且也不用像走馬燈一樣,唱不上兩首就下來;鼓手讓對於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演奏他們原來風格的重金屬音樂頗多微詞。
  我想的是,讓年輕人唱歌不給錢,這個老板真討厭。
  那是淩晨四點多鍾,夜總會打烊之後,工作人員在打掃,我跟雅尼克他們占了一張小台子喝酒,一個人過來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都倒滿香檳。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大胡子,眼睛很精明。雅尼克把我們介紹給對方,這是這家夜總會的老板紮斯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齊小姐。
  我說:“您的夜總會很棒。”
  紮斯笑一笑,眼睛看著我說話,同時拍一拍雅尼克的肩膀:“您也這樣認為是嗎?謝謝您,這裏不是一個旅遊區的小酒館,我呢,也隻請真正出色的樂隊。”
  這個信息很重要:老板紮斯先生是看重雅尼克的樂隊的,他親自來斟酒,他想要他們留下來。
  我說了,這個時侯的我很閑,沒有功課,沒有找到實習的地方,也沒有情人來約會。我非常用功的念了四年半的商科,形成了一些職業的敏感,還有經丹尼海格調教過的對人和人之間複雜關係的嗅覺,這讓我對雅尼克的個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在第二天下午找到他,想要替他們去跟紮斯先生談一談。
  搖滾樂手們租了一個不大的兩層小樓,三個人各占一間臥室,還有一個很寬敞的能操練的客廳和一個陽光很好的閣樓。
  我到的時候,雅尼克在練琴,寫譜子,他看看我:“幹什麽?你要做我們的經理人嗎?”
  “那倒不是,”我說,“隻是我現在也沒有個實習的地方,哦,你覺得我是一個商業間諜,不放心我,是不是?”
  他笑起來:“你在說些什麽啊?”
  “我打算去跟紮斯先生談一談,”我說,“我要說服他給你們一份臨時的合同,要有機會壓軸,還要有不錯的收入。”
  “他不會同意的。”
  “談過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們走了,第二天就會有新的樂隊頂上來,隻為了能在這裏唱歌,能認識好的製作人。”
  我說:“讓我試一試,試一試才知道。”
  我給紮斯先生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我代表雅尼克的樂隊想要談一談合作的事情,我簡單的說了一下我的要求,他略略沉吟之後同意在他在夜總會樓上的辦公室見我。
  那天我剛在他辦公桌的對麵坐下,紮斯先生就拿著一個漂亮的方盒子走過來,“啪”的一下,盒蓋子彈開,裏麵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說:“來一支?”
  我看看他,把蓋子扣上:“先生,這是好東西,事情談成了,我再吸無妨。”
  他哈哈笑起來:“小姐,你有二十沒有?我女兒看上去都比你大。你要跟我談什麽?談他們唱什麽歌兒?談我給多少錢?我告訴你,我玩搖滾樂的時候你們還都沒出娘胎呢!重金屬搖滾就是噪音,我的客人不喜歡,那麽我的夜總會就不能用這個浪費時間。
  你想讓我付他們錢?
  我給他們一個機會來裏昂最好的夜總會唱歌,還要我給他們錢?
  這真是自不量力,這真讓人討厭!”
  他說話的時候,在我的身邊轉啊轉啊,聲音隆隆的,像對著我的耳朵喊話一樣。全然不複我們之前見麵的時候那頗讓人心生好感的熱情好客。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聲勢極大,想要這樣先聲奪人,然後逼其就範。雅尼克他們也不容易。
  我搔了搔耳朵,然後站起來,我看著他,覺得這麽一個大胡子,大肚子,大嗓門的人十分占地方且讓人不耐煩。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紮斯這姓不是法文姓,您是俄國人嗎?”
  “白俄。”
  “咱們兩個外國人用法語說話就簡潔點吧。您懂音樂,但是我不懂,我隻知道雅尼克他們在尼斯唱到爆棚。我隻知道雅尼克的歌曲連我這麽一個不懂音樂的人也覺得好聽。他們從尼斯來您的夜總會唱歌,您應該感謝列寧。
  … …先別說,聽我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我有一個提議。
  每個周二,客人最少的晚上,你做一個重金屬的專題。如果有好的反應,那麽就繼續下去,如果不好,可以馬上終止。如果他們在尼斯能夠很受歡迎,那麽他們在這裏就能夠為您贏得更多的客人。
  我寫在這份文件上了,您可以看一看。”
  紮斯把我手上的建議書接過去,嘴裏仍在說:“這是什麽破玩意兒?!”
  我還沒把我的破玩意兒說完呢,我慢慢的非常明白的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個行業的潛規則,但是我隻知道有人幹活就得給錢。在哪裏都一樣。
  雅尼克還是大學生您不知道吧?如果仍然得不到該得到的收入,那麽我們隻得訴諸法律。年輕的搖滾歌手沒有錢請律師,但是您也知道,現在是暑假,大學裏的法科學生排著隊等著接案子實習,我們總能得到一點幫助的。”
  紮斯被我徹底的激怒了,我話音沒落,這個白俄羅斯人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指著我說:“我用不著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應該怎麽經營我的夜總會,我更用不著你來這裏威脅我?你要搞巴黎公社嗎?你現在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
  這場談判簡直是一路吵下來的,我從紮斯的辦公室裏麵出來,氣得簡直手指發抖。我的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我要問一問丹尼,我要問一問他我應該怎樣做。可是下一秒鍾我就想起來了,我去哪裏問丹尼?他早就走了啊。
  我給雅尼克住的地方打了電話,跟他們簡單說了一下我跟紮斯見麵的情況,我沒有說此人是多麽的野蠻無理,我隻說我交涉未果,紮斯對於星期二晚上重金屬的專題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興趣。
  “你打算怎麽辦呢?”我問。
  “嗯,”他在那一邊略略沉吟,“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主意。”
  “真抱歉,我其實什麽忙都沒有幫上。”
  “不過我在想一件事,”雅尼克說,“我是玩重金屬的,我想要以後出名,我不可能唱一輩子的酒吧和夜總會。再說,羅傑和讓,他們兩個也不想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所以我… …如果紮斯不同意這個星期二晚上的主意,那麽我們就不在那裏演出了。”
  因此對於雅尼克,我最初是很有一些欣賞和感激之情的。他並沒有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尊重我的熱心和努力,當我與紮斯先生談判破裂的時候,他沒有再去“蘭多”演出,而是堅持了我的建議,與紮斯先生對峙。不僅僅是我,他的同伴羅傑和讓也都非常欣賞這個決定,他們認為這才是搖滾樂手應該有的脾氣和風骨,這才是gitan.
  樂隊與“蘭多”夜總會及其老板紮斯僵持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一直都沒有回去演出,期間雅尼克開始創作新的歌曲,我得說,他非常的有才華,他順手扒拉出來的幾個音符都讓人喜歡。但是每天,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有片刻發呆,我不明就裏,還以為他是病了,勸他去看看醫生。他說沒事沒事,我也就沒再當一回事了。
  過了一個星期,紮斯給雅尼克打了電話。這場對抗終於結束。老板同意,下一個周二安排他們專場演出的機會,俱樂部可以負責宣傳,但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費用要由樂隊負擔。
  紮斯跟雅尼克在電話裏談條件時,我就在旁邊聽著,他說到這裏,我馬上把字寫到紙片上讓他看,讓他告訴紮斯:“可以分擔費用,但是當天晚上酒水的利潤,我們要十分之一。”
  紮斯在電話裏計算了一會兒之後說:“百分之五。”
  雅尼克念我在紙上寫的數字:“百分之八。”
  紮斯同意了。
  雅尼克放下電話看了我半天:“你可真是厲害啊。”
  我聳聳肩膀:“跟他隻有錢的關係,得計算到每一分錢上麵去。”
  那個成功的星期二的晚上,除去開銷,雅尼克他們賺到了一萬二千歐元。
  他們給了我一千歐元作為感謝,兩張五百塊的票子,雅尼克開玩笑說:“夠不夠你一天的開銷?夠不夠你買一雙鞋子?但是這是一點小的心意,感謝你幫我們這個忙。”
  我把那鈔票拿起來,在手裏看了半天,我說:“你誤會我了,雅尼克。無論對於誰來說,一千塊都是個不小的數字,我曾經打過每小時賺12塊的工,你知道嗎?我能不能再提一個小的要求?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雅尼克看著我的眼睛說:“請說。”
  “我也相當gitan,你們收留我吧,那個閣樓租給我怎麽樣?”
  “隻要你願意,隻要你願意。”他點頭說。
  我拿著雅尼克給我的這一千歐元去了一趟銀行,春天的那次實習,除去還給丹尼海格的股息和給他買禮物的開銷,我一共剩下九萬八千歐元,如今再加上手裏的這一千塊,我自己的賬戶上共有九萬九千歐元。我權且當做這是我自己的錢,那是一個很好的數字,一個圓滿的結束,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在丹尼海格離開裏昂的四十天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個開滿鮮花,鋪著白色長羊毛地毯的房子。
  我住在搖滾歌手們樓上的大閣樓裏,陽光很好,可以看見晴天裏飛過城市上空的灰鴿子。他們沒有要我的房租,我換取這個免費住處的條件是幫他們打掃打掃房間,買點東西,煎個麵包什麽的。
  他們在“蘭多”夜總會每個周二的演出越來越成功,因為賺頭不錯,紮斯先生在星期四也安排了這個節目。他們賺得多了,名聲也大了。十二月初的一天,我們的電話裏多了一條留言:“你好,我是喬羅辛。巴黎MG公司的音樂製作人,我對你們的風格很感興趣,這是我的號碼… …”
  終於有星探上來了。
  幾個人站成一排聽了三遍電話留言,都有點難以置信。
  雅尼克到底還是領頭的,他對我說:“我們都要排練,你願不願意替我們去談?”
  我?
  我又高興又沒底,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情,我願意做。我不是為了錢,也沒有什麽別的利益,我就是有點死心眼的想做成點事兒。
  我同意了。我連個授權書都沒有就同意了。
  這時候我挺愉快的,我才不去想什麽丹尼海格呢。我也不找工作了,跟原來的朋友和同學接觸也少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什麽都不在乎的gitan。
  這種欣欣向榮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那一天的下午,在半掩的門後麵,我看見雅尼克在自己的房間裏把錫箔紙上騰起的白色煙霧貪婪而細致的吸到鼻子裏。一點都不浪費。
  
第十九章
  你怎樣去真正的認識一個人呢?他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健康而且強壯,他非常有才華有理想,他懷念著他過世的女朋友,他也對我的幫忙很感激。但是他現在靠在沙發上,吸食了毒品之後,慢慢的享受著,表情愉悅。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仰頭看看我:“還是被你給看到了啊。”
  我搖搖頭:“讓我讓我看到沒有那麽重要,這不是好東西,不能不做嗎?”
  他閉上眼睛:“卡拉說一樣的話。”
  然後他就不理我了。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在夜總會他們還有演出,觀眾們很熱情,我看著雅尼克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表演,想起丹尼海格的話,他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去經曆,去享受,如果雅尼克會快活,我又何必為他擔心呢?
  我這樣又想起丹尼海格了。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我們從夜總會裏出來,我看見對麵街道的角落裏停著一輛青色的賓利。我站在那裏遲疑了一下,我想,那會不會是他?黑夜裏安靜的注視像是一種固執的談判,誰都不肯謙讓一步,直到羅傑把我拽走。
  搖滾樂手們的荒唐一點一點逐漸展現在我的麵前。讓和羅傑總是帶不同的女孩子回家過夜,雅尼克在這個方麵表現的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他一邊用一把小刀切分白粉末,一邊跟我解釋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的享受就可以了,怎麽連命都丟了?”他切啊,切啊,最後居然剩了一小撮,他用食指將它們點起來看看我:“你要不要嚐試一下?”
  房間裏麵放著涅槃樂隊的音樂,女孩在隔壁被讓弄得尖叫起來,雅尼克用手指點著可卡因問我是不是要加入他?我隻覺得喉嚨那樣疼,那樣癢,接著一陣劇烈的酸楚從胃裏襲上來,我捂著嘴巴衝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雅尼克站在我後麵,他還沒吸呢,可是癮已經上來了,他又有點發呆,他對我慢慢地說:“你,你看上去不好,氣色太糟糕了,明天,明天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在洗手池旁邊漱口,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臉,灰色的,煙圈青黑,額頭上長了很多小痘。
  十二月了,天氣漸漸冷下來,白天很短,下午三點多就已經現暮色。我在離住處不遠的一家診所裏等著見醫生,候診室是一個貼著淡藍色壁紙的小房間,牆上有女醫生和她自己兒子的照片,桌上有幾本雜誌,我拿起來看,內側第一頁上就是海格出的化妝水的廣告,精美的包裝,高端的價位,女明星握在手裏,星眸朦朧,微啟朱唇,欲語還休。
  醫生送上一位病人出來,之後輪到我了,我把雜誌放下,隨她進去。
  醫生詢問我的情況,我一句一句的回答:“嗯,清晨的時候會有些惡心,嘔吐過兩次了,吸煙,也喝酒。… …不,從來沒有過,嗯… …我的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一向不是很穩定,有時三十多天,有時候四十多天… …這一次,”我算了一下,“快兩個月了。”
  我一邊說,醫生一邊在計算機上鍵入我的情況,說到這裏,她抬頭看看我:“小姐,有沒有可能,您懷孕了?”
  我跟了丹尼海格兩年,過程當中都很注意避孕的問題,可是上一次在尼斯,那次激烈的□,我們幾乎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了,我看著醫生說:“有可能的。”
  醫生笑一笑:“那麽我先為您做一下消化係統的檢查,如果沒有問題,我給您開一張驗血的診斷單,除了看看有沒有懷孕以外,我們還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請跟我到這邊來,我先要檢查一下您的腸胃。”
  我沒有馬上動,我問她:“如果是懷孕的話,醫生,我要怎麽進行人工流產呢?”
  女醫生看了看我,然後回到座位做好,這位女士有一張秀麗而莊重的臉,她的表情和她身後的窗子外那些鉛灰色的雲朵讓她接下來說的話有一種儀式感,她說:“可能與中國不同的是,在法國,自然受精的人類胚胎已經被認為享有人權… …自1979年起,人工流產在法國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剝奪一個孩子出生的權利,我們強調一定要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什麽叫做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標的化驗明確的顯示,不適宜妊娠,還有我們堅持要與當事人雙方進行溝通,希望能夠勸說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頭發:“有沒有商量的餘地?難道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決定嗎?”
  女醫生雙手相織,放在桌麵上:“小姐,任何一位醫生出具人工流產手術的證明都要承擔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您想商量些什麽呢?”
  “我明白了。”
  我的腸胃沒有問題,我抽血化驗,等待第二天出來結果。
  我沒有一點僥幸的心理,我在藥店裏麵轉了很久,尋找那些孕婦忌服的危險藥物。可惜很多都是處方藥,我看來看去,用於性生活第二天緊急避孕的藥物不需要處方,而且說明上的措辭又頗強硬:服用本藥避孕失敗後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買了兩顆。
  傍晚我在城裏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蓮花廣場。我買了一杯可可坐在長椅上,看著有小販在街對麵賣烤栗子和熱白酒。噴泉的水聲很大,阿波羅勒住九條火龍。我坐在這個長椅上想,那是什麽時候?丹尼海格在這裏等我,在街上擺小攤做義工的我?那是什麽時候?
  醫生說,要與當事人雙方溝通,那麽我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丹尼海格嗎?其實找一個人去醫生麵前表態說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們決定把他打掉並不難,我接下來想到的就是雅尼克,無論如何,我們也算是個朋友,讓他幫我做這件事,也並不需要費太大的周折。
  這一天也不都是壞消息,我睡覺之前接到了羅辛先生的電話,他希望聖誕節之前雅尼克他們能夠抽空去一趟巴黎,讓他的合作者們也看一下這個樂隊的表演,然後在聖誕節之後,我們也許就能夠準備一份合約了。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我的心裏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個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歸的搖滾樂手們還在睡覺,我在陽台上給化驗中心打了電話,結果跟我想的一樣,我懷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謝過對方,放下電話,下樓給自己做些東西吃。我盤算著什麽時候去做手術。
  “給我也煎一個雞蛋,行嗎?”雅尼克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後。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會兒了?”
  “不困。”他說。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說。”我把一隻雞蛋打在平鍋裏。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說呢。”雅尼克說。
  我轉過身,手裏拿著翻雞蛋用的小鏟:“那你先說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過來:“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
  我有點沒聽懂,雅尼克,他問我,是否願意跟他,去美國?
  “似乎不行,”我說,“我正要跟你說呢,昨天羅辛先生打了電話來,他希望你們三人聖誕節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見一下他的合作者們,然後… …”
  他對此沒有絲毫的驚喜,他隻是看著我。
  “你是什麽意思?雅尼克。”我問。
  “有個美國的製作人想讓我去那邊工作。下個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個綠蘋果,咬了一口,“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雞蛋在平底鍋裏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們趕快翻了一個個兒,我背朝著他想了幾秒鍾,轉過身問雅尼克:“是你去美國,不包括羅傑和讓,對嗎?你要單飛,對嗎?”
  “對。”
  “是你自己接觸的美國的製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讓我跟羅辛先生聯絡,這樣就沒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對嗎?”
  “有這個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們兩個怎麽辦?”
  “人各有誌,我現在覺得我們三個之間有很多的不同點。我覺得自己唱歌可能比樂隊更適合我。”
  “那我呢?我怎麽辦?我怎麽跟羅辛先生說?我已經見了他兩回了。”
  “你不用跟他說,”雅尼克直說到現在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隻要告訴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國就好了。”
  “你在說什麽?雅尼克。下個星期一你去美國,你現在來問我是不是願意跟你去?你以為去美國像去家樂福買東西一樣嗎?”我緊緊的盯著他,我到現在都不能消化這個消息。
  “我到了美國,在那裏等你。你可以立即著手開始辦理簽證的事情。”他說,“中國人去美國可能會有些困難… …我是真的邀請你去的,我需要一個人幫忙,我覺得你……”
  我向他擺擺手,請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雞蛋分別裝在兩個盤子裏,我很難壓抑自己的震驚和憤怒,雞蛋給他的時候,盤子落在桌麵上,“咣”的一聲。
  “你剛才說,你也有事兒跟我說?”他看看我。
  “沒有了,雅尼克,沒有了。”我看著他,搖著頭,轉身上閣樓。
  搖滾樂手雅尼克讓我非常非常的挫敗。
  我自己坐在閣樓的椅子上,一邊吃煎雞蛋一邊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為他生病了,想要幫他叫車子,其實他是剛剛吸食了毒品呢,在那裏舒服呢;我幫他聯係製作人,洽談合同,跟夜總會的老板叫嚷著討價還價,而他早就撥弄著自己的算盤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做的其實也沒有什麽錯,可是我曾經那麽感恩於他的熱情和信任,我曾經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個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麽愚蠢,我還動過那個念頭,想讓他陪我去醫生那裏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著想著,頭疼極了。這麽多的事情亂七八糟的湧上來,我隻覺得耳邊一片雜音,嘩,嘩,像奔騰的潮水一樣。我吃完了雞蛋,把盤子放在桌子上,我覺得肩膀酸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如果丹尼海格在這裏,他會怎樣做呢?他會幫我擺平很多事情,然後他會告訴我,微微,你要記住……你不應該……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這樣。他像是一個教我駕駛的老師,無論我的車技有多麽糟糕,他在一旁總能化險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橫衝直撞,狼狽不堪。
  我想給他打一個電話,手機拿起來,欠費了。我下樓,在街邊的電話亭撥通了丹尼海格的號碼。
  電話鈴一聲一聲的響,我想,我現在要他來搭救我的話,他會來嗎?
  上午時分,街上人不多,一個紮著辮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電話亭旁邊的馬路沿上,旁邊是她的大狗,她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半個抱在錫箔紙裏的三文治來,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給了她的狗。
  一輛漂亮的車子停在她旁邊,男人從駕駛座上下來給女人開門,他們兩個那樣光鮮亮麗,互相親親臉頰之後道別。
  我腦袋裏麵忽然有個念頭,他對她,會不會比,它對她更忠誠?
  丹尼海格的電話這個時侯被接起來,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嚨哽咽住,我沒說話,他現在是在誰的溫柔鄉裏?那一瞬間,我改變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沒說話。
  “你在哪裏?”
  我還是沒有說話。
  “……逛得怎麽樣?累了還是無聊了?我去接你回來?”他說的有點縱容,我覺得也有點看笑話的味道,仿佛知道我會打這一個電話一樣,仿佛知道我轉了一大圈,最終會告饒一樣。
  我的壞脾氣又上來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緊緊的握著話筒,越說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過得還不錯。”
  “……那很好。”他說。
  然後我掛斷了電話,“啪”的一聲。
  外麵的哥特女孩看著我。
  我從電話亭裏走出來,也坐在馬路沿上,我從衣兜裏掏出香煙,自己拿了一支,然後把香煙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搖搖頭:“謝謝,我不吸煙。”
  我說:“你爸媽呢?”
  她說:“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她問我,“你的呢?”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這個小孩生出來幹什麽啊?他的媽媽是一個毫無能力撫養他的女學生,他的爸爸是一個風流成性的大富翁。
  劇情的發展逃不開兩個方向:現實版的是,孩子生下來,丹尼海格不承認他的血統,我用盡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傳媒手段將之證明給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財產得有他的份,就算是問題解決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錢。錢,丹尼的錢,我不要都擺在那裏,我要的話,不用拿一個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帶著他獨自生活,他會是個優秀的小孩兒,漂亮健康而且熱情,我看到他就會想起我深愛的他的爸爸。那種幽怨纏綿持續我短暫的一生,我身後,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對丹尼用過去時說:“我媽媽叫齊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淚要流下來了。怎樣演繹,這都是悲傷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寫一個悲傷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棄他;如果我的孩子注定要成為一個非婚生子,一個私生子,那我也情願放棄他。
  我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邊吸煙一邊把那兩粒藥吞掉了。
  我態度強硬,而且化驗的結果顯示我確實不適宜懷孕,我終於從醫生那裏得到了可以進行人工流產的診斷書,約會定在了下個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發去美國的那一天。我從搖滾樂手的閣樓上搬出來,在一個暖氣不錯的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我買了一個很厚實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總得把自己照顧得好一點。
  那天我狀態不錯,因為打了麻藥,過程中也沒有那麽疼痛。我岔開著腿,看著醫院手術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隻當是生了一場病,一個炎症被醫生挖出身體。那是個好醫生,手術之前給我衝中國綠茶喝,給我講他在桂林旅行的經曆。
  我還是問他:“人工流產會給我的身體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說:“沒有大的問題,好好保養,很快複原。您這麽年輕。不過最好沒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從我看到絨毛的那一刻開始的。護士把從我體內剝離的東西給我看,在一大片濃稠的血液中,我看見瑩白色的絨毛,裏麵居然還有小節的殘肢,透明的,但是已經分明看到形狀,哪裏是他的小腳,哪裏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為我笑了一下,其實那是在極度的震驚和痛苦下,臉上肌肉的抽搐,我看著那個護士,沙啞著聲音問:“怎麽,怎麽是這樣啊?怎麽他都有腳了?”
  她看著我,目光很憐憫。但她隻是搖一搖頭。
  我離開醫院,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打了一輛車子,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館的被子裏,我仍然想著那個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劇痛中醒過來,麻藥的勁頭過了,我的懲罰從肉體上和心靈上同時襲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腦袋裏麵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樣子。
  要是個男孩,應該像我,皮膚白白的,無論長到多大臉上都有些孩子氣的小絨毛。他的下巴上也有個小渦。我的樣子不難看,像我的男孩兒會眉清目秀的,會有許多姑娘愛上他,他會深情的對待一個真心的女孩。
  要是個女孩,會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個典型的歐洲人,金頭發,藍色眼睛,有一點偏執的脾氣和果斷的魄力,她不會愛上誰,她是個小壞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給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運氣的話,本應該在來年的七八月份出生,處女星座,是個心底溫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義者。
  他或她非常聰明。
  他或她很小就會講複雜的漢語和美麗的法語。
  隻是,再沒有他或者她了。
  ……
  一陣陣刀絞般的劇痛從我身體裏麵傳來,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聲,誰知張開嘴巴,便痛哭出聲。
  

所有跟帖: 

這篇文我隻有這麽多,得,又被逼出來了,請其他童鞋幫更吧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1:58:52

回複:丹尼海格 作者:繆娟 (更新到11.14) -tinmouse- 給 tinmouse 發送悄悄話 (105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2:21:10

所以請有的童鞋幫更吧,我在這兒起個小頭^^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3:05:34

找到了,在丫丫的港灣裏麵有連載 -roeetang- 給 roeeta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5:18:17

非常感謝各位。大體看完了,喜歡前半部多些。 -aqua-aqua- 給 aqua-aqua 發送悄悄話 (9466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20:22:50

多謝分享,故事雖然不錯,但繆娟的好幾部小說都是這人套路,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102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7:06:36

回複:多謝分享,故事雖然不錯,但繆娟的好幾部小說都是這人套路, -- 給 碧 發送悄悄話 (156 bytes) () 11/25/2009 postreply 11:35:05

我也更喜歡前半部,後麵真是殘酷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22:37:30

前麵是講灰姑娘愛上成功的風流男士的痛苦,後半部講(劇透!)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127 bytes) () 11/21/2009 postreply 15:57:31

okao,果然是小說啊!源於生活卻高於生活……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14 bytes) () 11/21/2009 postreply 17:37:29

有哪位能幫忙貼一下後半部, 實在是看不到. 謝謝. -nimen- 給 nim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2/2009 postreply 18:17:27

《丹尼海格》作者:繆娟 (出書版完結) -readnovel- 給 readnovel 發送悄悄話 readnovel 的博客首頁 (51 bytes) () 11/22/2009 postreply 19:15:08

非常感謝 -nimen- 給 nim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2/2009 postreply 21: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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