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嬰(那多)

楔子

旅韓法國人度假回家冰箱中驚現兩具冷凍嬰兒屍

據韓國聯合新聞通訊社24日報道,一名旅居韓國首爾市的法國籍上班族,於海外渡假回來後,赫然發現在自家小陽台上的大型冰箱中,擺放著兩具冷凍男嬰屍體,目前正由韓國警方和國立科學搜查研究所全力調查這一離奇慘案。

首爾市方背洞警察署24日透露,居住在韓國的法國人密集住宅區--首爾市方背洞西來村的一名在外國汽車零件公司上班的現年40歲的法國人,返回法 國渡假結束後,回到由其上班公司代為租借的首爾豪華寓所時,赫然發現在小陽台上的大型冰箱內,擺放著兩具已凍僵的男嬰屍體,而於23日下午通過韓國友人報 警。

據悉,這名法國人於幾天前偕同妻子和2個兒子返回法國渡假,由於他要趕回首爾開會,而隻身返韓。23日他準備將采購的食品放進家裏的大型冰箱時,赫然發現冷凍倉裏上、下兩層各有一具用塑膠袋包紮著的冷凍男嬰。因此,立即透過姓李的韓國友人向警方報案。

韓國警方當局透露,雖然這兩具男嬰屍體凍得太過僵硬,且身子彎曲著,而無法識別正確的月份和人種,但從臍帶和胎便看來,應屬出生不久的嬰兒。目前已由國立科學搜查研究所進行剖解,以期正確查明年齡、人種及死因。

同時,前往現場搜集證據的韓國警方透露,據初步判斷,這座委托保全公司進行電子監控保全的高級豪華寓所,並沒有發現絲毫外人侵入的跡象。據向警方 報案的這名法國人透露,可以開啟大門的電子卡片鑰匙,除他本人外,家裏雇用的一位中年女菲傭,以及他在韓國結識的一位40多歲的法國朋友都持有,但目前這 二人皆不在韓國境內。

東北新聞網2006年07月24日17時52分,

人的一生會遭遇各種各樣的重大變故,這些變故毫無疑問地影響著我們人生的軌跡。可是很多時候,當變故剛剛發端時,我們一無所知,等到它撲到眼前才驚慌失措。

昨天夜裏在上海的滬閔路上,一個男人唄凶獸般的集裝箱卡車碾得稀爛,等我趕去警局采訪時,司機的酒還未全醒。死者九泉下有知,就會明白他的命運在 那個兩周沒刮胡子的中年死機出事前兩小時飲下第一口啤酒時便注定了。或許可以再往前推到昨日下午司機在電話裏和老婆大潮的那一架。

可憐的男人在車禍當場就死去,以中國主流的唯物論觀點看,她當然再沒有機會明白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所幸我竟然從某場大案裏生還,從發端到終結回顧整個事件,再重新梳理出來的時候,當然不會再錯過這則冰箱死嬰的詭異新聞。

這並不能算是一切的源頭,但就像個滾軸,掙錢氣候。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麽事情稱的上離奇的話,那麽這兩具冰箱中的死嬰就是最恰當的代表。實際上韓國聯合通訊社的這則新聞,隻是微微掀開了厚重幕布的一腳,影影綽綽間,有更多的光怪陸離正慢慢爬出來。

我在事情的腰眼上鑿開這樣一個口子,以供大家在我接下來從頭說起的時候,展開各種各樣的推測與聯想。至於這些想象和最終的事實之間有多大的差距,正可以證明其匪夷所思到了怎樣的程度。
第一章 被詛咒的嬰孩 (上)

地鐵裏的冷氣很足,加上人不多,多以很愜意。現在已經臨近中午,能在這樣一個時間去上班,是當記者的一大好處。否則早上起八點和傍晚六點,上海的地鐵就像是一長坨的沙丁魚罐頭。冷氣開到爆,對可憐的沙丁魚有用嗎?才怪。

斜對麵坐的一對小男女整卿卿我我,坐在他們旁邊的大叔脫了鞋盤了一隻腳丫在膝蓋上,用手摸摸摳摳,自得其樂。連我都感受到了那股子衝擊波,小男女居然毫無反應,雖說做什麽事都要投入,但也不用投入到這種地步吧。

說起來我為什麽還沒有逃開,是因為考慮到這樣做會傷害到對方的自尊。身為記者的我是相當有良知的媒體人,哦哈哈哈。

當然另一個小狀況是,對麵那條長椅上的確很空,除了那對小男女和摳腳大叔外就沒別人,我這條椅子上卻已經滿了。或許下一節車廂還有座位……但那樣動靜也太大了,不是嗎?

所以我還是把目光從大叔靈活的手指和相呼應的腳趾上收回來,專心看書吧。

我正在看的這本書叫做《時間簡史》,許多年前很紅,現在看很過時。看過是的書並且還看不太懂,有點遜。隻是任何時候看這本書的人裏,看懂的隻有少部分。我這樣安慰自己。

當記者這麽些年,一連串古怪事情經曆到現在,我已經認命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八卦命,到哪裏都會碰到八卦,這樣的人會是個好狗仔;有些人天生就是桃 花命,到哪裏都招蜂引蝶,這樣的人會是個受萬眾唾棄和垂涎的大淫賊;像我這樣詭異狀況不斷的,會是個冒險家,另一種可能是短命鬼。冒險不能養家糊口,所以 暫時還是當記者好了。

我現在確定,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看起來這樣簡單的。怎樣把我所遇見的事情用科學解釋出來,成了個問題。科學就是用來解釋世界的,在這方麵它向來做的不怎麽完美,奈何隻要是公式我就犯暈,中學時落下的毛病十多年了還沒好。

我往後翻了翻,似乎廣義相對論用幾何式的空間概念代替了牛頓的引力說,我能看懂嗎?深表懷疑。

從地鐵站到報社的這段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深奧的物理問題,後來我發現,應該放到晚上在思考,這樣有助於睡眠。

晨星報社的新聞大廳裏至少仍有一半人沒到,我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還沒開電腦,劉唐就扔了封信過來。

“嘿,你的信。”鬼子唐的語調有點陰陽怪氣。

拿到手裏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信已經被拆開了。我看了看信封,上麵並沒寫收信人,隻寫著“晨星報社機動部”。

隨後在右下角看見了寄信人的簽名,我不由的苦笑著把信紙抽出來。

的確是寫給我的,我大約每個月都會收到這樣的一封信,有時候寫信人會忘記把我的名字寫到信封上,就像這次。

記者收到讀者的來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有時破口大罵,有時大加讚賞,還有提供新聞素材或純粹的崇拜者來訴衷腸的。基本上一個老記者,這些都會經 曆,偶有狀況外的也不奇怪,比如隔壁部門跑公檢法條線的楊華,時長會收到一個搶劫慣犯的來信,通報最近的搶劫成績,已經在警方那裏掛上號很久,還沒逮到這 個家夥。

至於我則是另一個情況,寫信的是個精神病患者,每封信的格局基本分為三個部分:點評天下大事,對我的新聞報道工作加以肯定,最後再扯些她自己的生活。她寫信的態度相當認真,但效果很娛樂化。所以每次都會在部門內外傳閱很久。

趁著電腦開機啟動的功夫我把心瀏覽了一遍,剛開頭一句話就讓我莞爾。她很鄭重的對我關心她的病情表示感謝,讓我不要再擔心了,她的病已經大好,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了。

我……對她的病情很關心?

看下去就明白了,她囑咐我,別總是在新聞報道裏拐彎抹角的關心她,讓別人看出來影響不好……

每次她來信都會欣慰的告訴我精神疾病好多了,可是每一個看完信的正常人都不會認同她的看法。在這封信的剩下部分,她和我探討了是否可以在《晨星報》上登一個尋人的新聞,因為她的女兒不見了。

我記得她上一封信裏就提到女兒不見了。可是在一位精神病人的信中看到這件事,讓我很懷疑其真實性,可能她的女兒隻是在屋外多玩了一會兒而已。這回再次提到,到底是她的女兒從上次不見到現在,還是再一次不見了?

放下信,不知怎的,我心裏微微有些不安。

不用太當真吧,況且就算真的走失女兒,也該由警察負責。

她隻是個精神病患者,從這封信的顛三倒四、邏輯混亂看,她的病離好還遠著呢。

……

“嘿,信看完啦,太搞笑了,她怎麽總給你寄信呀?”

“啊。”我被驚了一下,衝劉唐笑笑。

剛才的幾秒鍾我有些恍惚了,把信展在桌上,呆呆盯了好一會兒。我還記得他的女兒,一雙大眼睛,瞳孔又黑又深,讓人一望就陷了進去。那會兒她孤零零站在角落裏,安靜的仿佛不存在。那時她幾歲……四歲?這樣的話,今年該七歲了,上學的年紀了。

她叫什麽名字?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怎麽了?你不會真把她信裏說的當真了吧。”劉唐見我神色有異,多問了一句。

我搖搖頭,把思緒按下,那些並不是愉快的回憶。

“沒什麽。”我聳聳肩,把信塞入信封,扔到一邊的報紙堆上。

“要不要來看看我買的七夕禮物,超有創意的。”鬼子唐他的暗紅頭發,洋洋得意地說。

赤發鬼劉唐,自從被我們起了綽號之後,他就和紅頭發幹上了,再也沒染回黑色,隻是在深淺亮暗間變來變去。

“七夕禮物?”我記起再過幾天就是農曆七夕,“現在情人節又本土化了?”

“賺錢唄,不過也給我多點機會約會美女,各取所需,多和諧呀。”

“就你還能有什麽創意。”

“充氣玩偶,沒見過吧?

“充氣玩偶?”我眼珠子立刻彈了三下,“你準備把充氣玩偶當七夕禮物送女人?”

“喂,你這是什麽表情,不是你想的那種!”劉唐怒斥我,“本性淫賤,瞧你腦袋裏都想些什麽。”

“不是你自己說充氣玩偶嗎。”我訕訕的說。

劉唐扔了個東西過來,我一把抓住。

“輕點輕點,別捏爆了。”鬼子唐大呼小叫的說。

果然是充了氣的玩偶,比手掌大一半,流氓兔造型,比氣球更牢固的材質,又不是普通的軟塑料,握在手裏捏玩的感覺不錯。

“有點意思,小女生大概會喜歡。”我說。

“可不是隻有這一個。”劉唐招手把我叫過去,說,“我這兒可是整整一盒,但看一個隻是有點意思,這一整盒隻要送對人,可是必殺技啊。”

劉唐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做工精良的木匣子,抽開蓋子,裏麵疊了整整齊齊幾十張未充氣的玩偶皮,

劉唐一張一張揭起來給我看:“這是加菲貓,這是史努比,這是鹹蛋超人……”

這樣一疊製作精美的充氣玩偶,可算得上是收藏級的,相信對很多小女生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劉唐賣弄的現著寶,卻不防我已經變了臉色。

這一張張卡通玩偶喚醒了我的某個回憶,剛才我還能把這回憶強壓下去,但此刻他在腦海深處洶湧翻滾起來,一幅幅畫麵在眼前閃回。

有些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但記起來的時候,有如在當前。

這是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給黃織遞上名片的時候,她還沒有任何精神問題。我也不會想到,以後她就會照著這張名片上的地址,一直給我寄信。

我相信,她的精神病就是因為三年前這個下午所發生的一切,才落下的病根。

大約在下午三點,我因為一個線報,而匆匆趕到了上海市某第一婦嬰保健醫院,俗稱第一婦嬰,上海最有名的婦嬰醫院之一。

給我消息的是我在醫院辦公室的一個通訊員。他並不善於鑒別什麽樣的消息是好的新聞素材,而什麽隻能夠充當市井閑聊的話題,但他一直很起勁的給我各種線索,因為如果他的消息被我采用而上了報,就能拿到一小筆錢。

這次他的線報隻是簡短的一條手機短信:“婦產科出現奇怪病例,你要不要來采訪?”恰好我當時離醫院不遠,所以收到短信後不到二十分鍾,我就出現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第一章 被詛咒的嬰孩 (下)

線人幫我打好招呼,領我到了地方。
  “我不多說了,你自己去采訪吧。”他說完就離開了,臉上的表情頗不自然。也許是錯覺,我覺得他有些恐懼。
  “你每天都能感覺到?”醫生的臉色變得很奇怪,“那肯定是你的錯覺。嬰兒在母體裏沒能健康的發育,死了很久了。”
  “不管怎麽說,我要先看看我的寶寶,哪怕他已經死了,那也是我生下來的,是我的骨肉!”黃織努力直起上半身,死死盯著麵前的醫生,目光中有無盡的怨恨,好像那就是她的生死仇敵。
  醫生側過了臉,不願和她目光相對。他微微搖了搖頭,對旁邊的護士說:“那個……還在產房嗎?”
  護士點頭。
  “好吧。”醫生說,“那就帶你去看。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最好先平靜下來,做幾個深呼吸。那是個……畸形兒。”
  “不管我的寶寶是什麽樣子,他就是我的寶寶。”黃織毫不猶豫地說。
  她終於重新躺下,護士推著車,往產房去。
  我看了一眼門框,上麵有幾道清晰的指印,那是黃織的手汗。
  推車在走道裏遠去,我緊走幾步,打算跟上去。
  黃織忽然又直起身,轉過頭來。
  我見到黃織衝我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愣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然後才意識到,她並不是在看我。
  “纖纖,你在病房裏等著,媽一會就回來。”黃織說話的時候眼神有些恍惚。她想必已經累得很了,剛剛生產完,又和醫生護士傷神地大吵了一架。
  那個小女孩一直站在門邊,沒有跟上來。這時聽了母親的話,也沒吭聲,閃進了病房,步伐輕靈。
  黃織重新躺了回去,她看見了我,眼神中有些奇怪,但此時她沒有力氣搞清楚我這個跟在後麵的男人是什麽身份。她滿心隻想著看一看自己剛生下來的孩子吧。
  隻這一停頓的功夫,醫生護士也都注意到了我。一個護士皺了皺眉剛要開口,醫生已經走過來,低聲說:“你是老白……”
  我點了點頭,老白就是給我發短信的通訊員。
  “啊,不過現在不方便啊。”他看了一眼推車上的黃織。此時她臉上的紅暈已經退去,變得慘白慘白。
  “我知道,一會方便再說吧,我先跟著看看。”我說。
  做記者並不總是要喋喋不休地發問,有時候用心看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更重要。
  不多久,黃織被重新推進了產房。我有心想要跟進去,卻覺得這可能不太方便,稍一猶豫間,門已經在我麵前關上了。
  “我能進去看看嗎?”我問留在門外的護士。
  “你?”
  “我是記者,晨星報社記者。”
  “那也不行啊,這得醫生和病人都同意才行。”護士不鬆口。
  “是辦公室的老白通知我來采訪的,他說出現了奇怪的病例,是指剛才那位產婦剩下的畸形兒嗎?”我問。
  護士抿著嘴,神色忽然緊張起來。
  我看她的臉色,覺得這事有些不簡單。本來我心底裏還在想,就一個畸形兒怎麽能上報紙呢,難道一個人還能生出條魚來?可是看

剛才的那番爭吵,還有現在這位滿臉惶然,仿佛有些驚魂未定的護士,看來老白這次沒準真能拿到獎金呢。
  “為什麽沒有一生下來就把孩子抱給產婦看呢?”我追問。
  “那是因為她生下來的是……”護士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好像另一半是個禁忌似的,卡在喉嚨裏怎麽都不敢說出來。
  護士深深吸了口氣,我想她就要告訴我真相,可在這個時候,突然一陣極淒厲的慘叫在產房裏嚎響。
  那聲音就好像從深淵地獄裏傳出來的一般,驚恐絕望到了極點,很嘶啞,又好似極尖銳,陰風一樣從關的死死的產房大門內透出來。隻一瞬間,外麵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原本走動的人也突然停住,死寂一片,隻有那穿透了耳膜的慘叫聲還在腦海中回響。
  幾秒鍾後,我問護士:“怎麽回事?”
  我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這聲恐怖的慘叫讓我一下子回不過神來。
  趁護士還呆著,我就想推開產房的門闖進去。
  門竟然從裏麵鎖著。我連擰了幾次都不行。
  “哎,你幹什麽?”護士把我推開,一擰門鎖著,她就衝裏麵喊,“張醫生,張醫生!”
  裏麵好像有人回了一句,我沒聽清楚到底說了什麽,但護士立刻就不喊了。
  “怎麽了?剛才那聲,是不是推進去的病人?”我問。
  “沒事沒事。”護士說。
  “沒事?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本來問的是反話,我有些怒氣了,這樣可怕的慘叫,這護士怎麽可以因為裏麵醫生的一句話就安之若素呢。
  可是這話一問出口,就見護士囁嚅著,仿佛有難言之隱。難道說她真的知道什麽?
  “應該……應該是病人看到了她生下的小孩吧。”說出這句話,護士解脫似的輕噓了一口氣。
  “她生下的小孩?”我想起了幾分鍾前就在走道裏,黃織還毫不猶豫的說出“不管什麽樣子,都是我的寶寶”這樣的話來。可現在就然會被自己生下的孩子嚇得驚聲慘叫……
  她究竟看到了什麽?哦不,她究竟生下了什麽?
  我心裏正驚疑不定,產房的門開了。黃織躺在推車上被推了出來,雙目緊閉。
  “病人怎麽了?”護士問。
  “驚嚇過度,暈過去了。我又給她打了一針鎮定劑。”醫生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額頭上有層細汗。
  “她被自己生下的孩子嚇到了嗎?我能看看嗎?”我問。
  醫生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你進來看一下。但不能拍照。”
  “我沒帶著相機。”我說著跟他進了產房。
  “嚓嚓——”醫生開了無影燈。他取了一隻橡膠手套戴上,彎腰從地撿起了一樣東西,就這麽拎到我麵前。
  我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剛才那一聲慘叫也讓我有了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但在這刹那,渾身汗毛一下子炸起來,上半身情不自禁的向後一仰。
  這是什麽東西?!
  不知有多久,我既無法呼氣也無法吸氣,完全被嚇得憋住了。我沒法看見自己的模樣,但肯定臉色鐵青。
  等我能動的時候,立刻向後退了一步。每個骨節都像生鏽了,特別是我的脖子,稍稍一動就咯咯作響。
  “這就是她生下來的?”問出這句話,我才發現我自己的聲音竟然也啞了一半。
  “是的。”醫生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肯定被嚇到過,這麽突然給我來一下,恐怕是想多一個人來分擔他的恐懼。
  這已經不能算是個嬰兒了。甚至不能算是畸形兒。
  在我麵前的這個東西,有手有腳,四肢健全,隨著醫生的手而輕輕擺動。
  沒錯,是擺動。因為這隻是一張皮!
  黃織竟然生下了一張嬰兒皮!
  當然,這比一層皮要稍稍厚一些,但也絕不會厚過一厘米。
  雙腳是糾結在一起的,扁平的像一條魚尾巴。手和上半身重疊擠壓在了一起,能分辨出的就是胸腹部間的些許痕跡。
  而臉——
  這一張臉,鼻子被壓平了,扭曲著貼在左邊;嘴是微齜著的;而在大約是眼睛的位置,左眼稍具其形,而右眼變成了個微微下陷的窟窿,中央含著些或許是眼珠的組織。
  想象一下,一個嬰兒被萬噸水壓機以極緩慢的速度壓平,然後把血洗掉,就和我現在看見的有些相似。但如果真的有嬰兒被那樣壓一下,隻能說是慘不忍睹,可此刻,我更多的感覺是詭異,讓人心裏陰冷到底得詭異。
  一個人怎麽會生下這樣的東西?
  一個想法忽然在我的腦海裏冒出來:這是個被魔鬼詛咒過的嬰兒!!
第二章 虛妄的孿生胎 (上)
飛碟降落在草地上,氣流吹起了我的頭發。
  “這隻是一個開始。”王大師站在他的飛碟邊,一臉驕傲地說。
  這兒是昆山,王大師是個農民,但他現在似乎要改行造飛碟。
  王大師從小就喜歡搗騰東西,他說,周圍人都管他叫大師。從自製無線電一步步走來,他現在已經發展到了自製飛碟,連田都賣了

,換錢買各種材料。報社裏讓我來采訪這個奇人還給我派了車,雖然心底裏並不覺得有多麽出奇,但這是任務,隻好打起精神做這個人

物專訪。
  飛碟是灰色的,直徑三米左右,鋁做的。現在可以靠著噴氣飛起十幾米高,王大師下一步的研究方向應該是讓這玩意兒動起來,別

總是直上直下。
  “很快它就能載人飛行了,這隻是個開始。”王大師強調。
  “哦……”我很想對他說,在載人飛行之前最好買份保險,可我還是忍住了。反正他要做到那一步還早著呢。
  這比遙控的大型航模複雜嗎?我在心裏暗自琢磨。
  王大師非常健談,我其實挺怕在采訪時碰上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往往不會聽你要問什麽,隻說自己想說的,而且滔滔不絕,怎麽都

打不斷。
  “我的理想是早出雞點發動機。”
  “哦……啊?什麽雞點發動機,雞點是什麽?”我問。
  “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實際上美國科學家已經在進行類似的研究了。就是造出能進行空間折疊的發動機,來達到超光速飛行。


  “這個……您確定不是在哪本科幻小說裏看到的?”
  “當然不是,是前斷時間我在新浪的新聞裏看到的。好象是成立了一個項目小組,進行專門的研究。”
  “那這和雞有什麽關係呢?”我不解的問。
  “不是雞,是奇點,奇數偶數的奇。”王大師擰起了眉毛,大概覺得麵前的這個記者十分不堪,探討嚴肅的科學問題十竟然想到家

禽身上去了。
  “根據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大質量的東西會引起周圍空間的彎曲,質量越大空間彎曲得越厲害,而大到一定程度,比如黑洞中

心,就會形成奇點。在奇點上空間是折疊的,這就是奇點發動機的原理,製造出微型黑洞穿越空間。”
  王大師這番話倒讓我刮目相看,至少聽上去挺玄乎。
  “那美國是一個研究小組在研究,您就一個人,準備怎麽開始呢?”
  “萬事隻怕有心人嘛,我現在正在看一些前沿物理的科學著作做準備。”
  “前沿物理的科學著作,您都在看哪些?”我好奇的問。
  “像英國大物理學家霍金寫的《時間簡史》。”王大師回答。
  我一時無語。
  從王大師處采訪完畢出來,我坐在采訪車上,還對王大師關於奇點發動機的美好憧憬感覺有點哭笑不得。
  原來《時間簡史》就是前沿物理科學的科學著作嘛,霍金寫這本科普書已經過了很多年了,而且幾年前他來中國時說,如今對黑洞

的觀點和寫這本書時已經有了改變。
  但關於空間折疊的想法還真是有魅力,不管是科幻愛好者還是王大師,都被其深深吸引。可是門外漢的我,總會簡單的把空間折疊

想成一張紙的折疊,這樣免不了會琢磨,既然空間象紙一樣可以彎曲折疊,那麽紙的上下四周是什麽呢?
  前麵的路口左轉就是高速路,昆山到上海的車程隻有個把小時,很方便。等紅燈的時候,我一抬眼看見了道路指示牌。
  “大唐23公裏”,指示牌上的一條這樣寫著。
  我心裏一動。
  “師傅——”我對司機說。
  “怎麽?”
  嘴比腦子快,說的就是這種情況。我話已經說出口,但實際上心裏還沒有下決定。
  “能先靠邊停一下嗎?”
  司機不明所以,但還是這麽做的。
  我又看了眼指示牌,沒錯,大唐離這兒不遠。
  “能送我去大唐村嗎?”我不再猶豫,開口對司機說。
  “大唐?等會兒報社裏還要用車,怕是來不及。”
  “沒關係,你把我送到那裏就不用等我了,我自己坐長途車回市裏。”
  “那好。”采訪車重新上路,沿著公路筆直向前。
  黃織住在大唐。
  自從三年前一婦嬰醫院的采訪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她。彼此之間的書信聯係也是單方麵的,我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回過,後來

發現她患例如精神病,就再也沒給她回信。
  前天收到黃織第二封關於女兒失蹤的求援信,我心裏總是有些不安。手邊沒有她的電話,而為此去一次外地驗證,又似乎不到那個

程度,萬一真是精神病人的胡扯呢。
  今天恰好到這兒采訪,拐過去看一下很方便,即便看見她女兒好端端在屋裏玩耍,也算讓我敏感的心別再不安。
  我看著車窗外的飛速後移地景物,心裏卻在想,時間過的真是快啊。距離那個最終因為太過詭異,結果並沒有寫成新聞之於報端的

采訪,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這段日子裏,我固然有許多精彩的經曆,但回想起那個醫生把紙一樣的嬰孩擰在手裏,舉到我

的麵前,還是不由得,戰栗。
  隨著離大唐村越來越近,回憶的片段停不住地從大腦深出湧現出來,粘合在一起,把我帶回那個下午。
  “這是什麽鬼東西?”定了定神,我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地問。對麵的嬰兒皮散發出一股腥氣,隨著深呼吸進入我的體內,讓我

胸中一陣翻騰,差點沒惡心得吐出來。
  “這個……”張醫生掃了眼手上的薄胎死嬰,臉上也顯出厭惡之色,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好了,現在你也看過了,相信你不

會有詳細研究的興趣吧。”
  我苦笑,有誰會高興老是看這個詭異惡心的死嬰呢?
  “如果你還要采訪的話,不要在這裏,換個地方吧,但我沒有太多時間。”張醫生說。
  “好,方便的話,我們就是外麵的走道上吧。”
  走道上的兩邊有長椅,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不知道是否心理原因,離開產房,我甚至覺得空氣都清新了許多,原本胸口象壓了塊

大石頭,現在好多了。
  “這個樣子的畸形兒,是不是很罕見?”我問。
  “豈止是罕見,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張醫生說。
  “作為一個外行,從普通人的角度,我實在沒法想象,一個人怎麽會生下這樣的嬰兒。它在母體裏怎麽會發育成這個樣子呢?”
  “老實講,雖然我沒有見過,甚至恐怕整個醫院都沒有醫生見過這樣的畸形胎,但從前曾經有人生下過相似的死嬰。”
  “哦?”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是有這樣的病例。這叫做紙嬰,罕見到隻載於病例教科書上。”
  “紙嬰?”這還真是個恰當的稱呼,但我心裏卻更迷惑了,我分明還記得,在產房的時候,我問麵前的這位醫生這是什麽東西,而

他回答我說不知道。可現在他又說,曾經有過這樣的病例,叫做紙嬰。這不是前後矛盾麽?


第二章:虛妄的孿生胎 (下)

“呃,紙嬰,是的。”張醫生的語氣又變得不可捉摸起來,好象他並不怎麽自信。
  “怎麽?”
  “應該這麽說,我從書上看到的紙嬰,的確就是這個樣子,但說實在的,我又很難確信這就是紙嬰。”
  他的話把我完全搞糊塗了,這是什麽意思?
  看見我驚訝的表情,醫生輕輕搖頭,說出這樣的話,他自己也很困惑。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自相矛盾?這實在是因為這個病例太奇怪了。雖說醫學上有千奇百怪的病例,特別是在現代社會,生活條

件和習慣的變化讓新的疾病不斷產生,但是……”這位醫生說到這兒,又搖了搖頭,仿佛他的思緒被嚴重幹擾著,一時之間組織不起有

效的語句來對我說明這件事。
  剛才的恐懼感現在已經被好奇心所壓倒,我盯著對麵的醫生,用眼神催促他趕快說下去。
  不久之前,因為那聲慘叫而引起的騷動已經平息下去。或許應該說,所有聽見那聲慘叫的人,都被叫聲中的絕望恐懼所壓倒。隻要

是生物都會趨吉避凶,他們很快就會各自散去,他們肯定會盡量忘記這件事,但也說不準,午夜夢回時或許會被這聲慘叫嚇醒。
  隻有一個人還站在不遠處,那個位置差不多能聽見我和醫生的談話。她就是之前守在產房門外的年輕護士,無疑她現在的行為有點

反常,不管怎樣,她此刻的崗位肯定不在這兒。
  黃織生下了個什麽樣的東西,這名護士是知道的,她心裏的疑惑絕不會比我小,也一定被嚇到過。看到紙嬰一刹那的恐懼強烈到足

以讓許多人留下心理陰影,我猜,她就是想聽聽醫生是怎麽給我解釋的。恐懼常常源於無知,明白真相後,恐懼也就自然消失了。
  可不是每件事都能解釋清楚的,而此刻……
  醫生一聲歎息。
  “我想它並不是紙嬰。”醫生再一次開口,“它隻是外形和紙嬰相似而已,我先解釋下紙嬰是什麽,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麽這麽說,

你知道多胎妊娠吧?”
  “啊?”
  “哦,就是俗稱的雙胞胎或多胞胎。在懷孕女性中,大約有幾百分之一左右會是這種情況。我們一般把這當作喜事,可是多胞胎的

危險性卻要大過於單胞胎。這不僅是指分娩時的困難,胎兒在子宮中發育也會遭遇更多的麻煩,畢竟原本母體隻需要供給單一胎兒養分

就夠了,但多胞胎時養分卻要分成兩份或更多。”
  “你是說,紙嬰是多胞胎養分不足而引起的畸形兒?”
  “不不。”張醫生連連搖手,“如果隻是這樣,怎麽能算是難能一見的病例?從某種角度來說,紙嬰是一個還沒出娘胎就被謀害的

不幸嬰兒。”
  “沒出娘胎就被謀害,被誰謀害?難道是他的多胞胎兄弟?”
  “應該說是雙胞胎兄弟,多胞胎產生紙嬰太困難了,幾乎是不可能的,通常情況下,雙胞胎在母體是均衡成長的。然而在某種極端

條件下,雙胞胎中的一個特別強壯,最開始他就會搶走大多數養分,並且擠壓他兄弟的生存空間。終於在某一刻,母體斷絕了對他兄弟

的養分供給,然後,死嬰會漸漸被母體吸收掉。”
  “強勢的個體總是容易生存下來,用謀害來形容好象有點過了吧。”我說
  “問題在於,許多人質疑如果僅僅靠母體的吸收,未必能讓死嬰變的象一張紙一樣薄。”醫生意味深長地說。
  我忽然打了個冷戰,看著醫生。
  “所以,有一種情況非常可能發生。當強壯的嬰兒在壓迫著瘦弱的嬰兒時,瘦弱的嬰兒慢慢變形,之後他身體的一部分被母體吸收

,另一部分則被強壯的嬰兒吸收,也許這種吸收是在弱嬰完全失去生命之後發生的……誰知道呢!”
  醫生沒有說出另一個也許,這太難以令人相信,也太惡心了。我的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幅景象,子宮裏一個嬰兒緊緊貼著另一個,把

他生命精華一點點吸收,讓他變得幹癟如紙。這簡直就是變相的吸血魔!
  吸幹了自己親兄弟而誕生的人,當他長大後知道這件事,會是什麽感覺?
  “當我看見這個畸形死嬰的時候,第一反映就是紙嬰。但隨後我又想,如果這是紙嬰,那另一個在哪裏呢?”
  醫生直勾勾地看著我,實際上,他雙眼的焦距並不在我的臉上,而是穿透我的身體,投射到虛空中的某處。他似乎在向我發問,其

實並不期望能得到任何回答。黃織產下的紙嬰,越往細裏想,就越覺得匪夷所思,即使是這樣一位人近中年有著十幾年豐富醫療經驗的

醫生,也被腦中一連串的問題壓迫地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病人隻生下一個紙嬰,把他壓扁的同胞兄弟去了哪裏?如果沒有另一個嬰兒,這個死嬰怎麽會在母體裏變成這副模樣,是

什麽在壓迫他,吸收他?那個東西去了哪裏?”
  醫生的問題越問越快,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額頭上轉眼間滲出汗珠。在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之後,他的眉毛顫動著,眼睛瞪得我發毛


  “不可能沒有這樣一個東西!”幾秒鍾後他迸出了這麽一句,他是那麽用力,惡狠狠地象炮彈一樣從嘴裏發射出來,“這樣的東西

不可能天然長成!”
  隨著這句話一起從他嘴裏射出來,還有唾沫星子,打在我的鼻尖。
  “哦,對不起,我想得有些入神了。”醫生向我道歉。
  入神?我看他是被紙嬰搞得入魔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去,我轉頭一看,是那個在旁邊偷聽的護士,她越走越快,腳底拌了一下,踉蹌著差點兒摔倒。
  鎮定劑的劑量並不是很多,黃織不久之後就蘇醒了。她並沒有從床上坐起來,而是雙眼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她的女兒坐在小椅子上

,看著母親。
  “媽媽。”她輕輕叫了一聲。
  黃織毫無反應。
  女孩兒安靜了下來,其實她一直很安靜,內向得有點孤僻。
  病房內其他床位的病人有時會看看這對母女,他們好意地過問幾聲,但黃織並不回應。
  我在病房外看了很長時間,猶豫著要不要對黃織進行采訪。這種時候對她進行采訪是殘忍的,而且她未必會配合,可如果不采訪,

隻憑先前張醫生說的那些,新聞稿寫出來會很不完整,也許會被編輯槍斃,根本就見不了報。
  張醫生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走馬燈一樣在我的腦海中轉著,紙一樣薄的嬰兒皮也入影隨形,盤踞在我背心的陰影中,揮之不去。
  我舔了一下不知何時變的幹澀的嘴唇,右手慢慢伸進裏麵襯衣口袋。
  黃織依然睜大眼睛,盯著班駁的天花板。她臉上的汗早已經收幹,整個人的生機也仿佛隨著汗珠一起消失在空氣裏。原本纖弱姣好

的麵容,因為精氣神的枯萎而敗壞下來,恍惚間竟讓人有木乃伊的錯覺。
  一陣輕微的氣流擾動,讓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瞳孔依然呆滯,並沒有因為眨眼有任何變化,但是卻多映出了另一個人的影象。
  “你好,我是晨星報社記者那多。”我彎腰對她說。
  “這是我的名片。”我把名片從口袋裏取出來,送到她的麵前。
  她又眨了一下眼,慢慢地把瞳孔轉向我。

第三章 連環失蹤案

  大唐是昆山市下屬的一個比較富裕的村子。大多數的村民都住上了新起的三層樓房,村裏辦的企業也紅紅火火,吸引了大量外來者

打工,甚至許多村民已經不種田了,把田包給外鄉人去種。在大唐村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現在有一多半不是大唐的村民。
  采訪車開進大唐村的時候,我打量著經過的村廣場,挺氣派的,還豎著高大的地球儀雕塑和大塊的電子顯示屏。其實這個廣場有些

過於大了,顯得空落落的。
  這已經不是嚴格依以上的農村了,它的農田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減少著,處於農村向城市變化的轉型期。
  這裏的路牌不像城市裏那樣隨處可見,黃織寄給我的信封上寫著地址,但我還是問了幾次路才找對了大概的地方。
  車停在一片樓房集中的地方,有點像城市裏的小區。我向司機道謝之後,采訪車就調頭返回上海去了。
  黃織家的地被村裏征用去建生態園區了,作為補償,每個月有一定金額的生活補助費。以這裏的生活標準,雖然帶著一個孩子,但

也能勉強過活。如果她能另找一份工作,就可以過得不錯了。她的信裏沒提到這些,我想她未必能找到工作。畢竟村裏人都知道,她的

精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現在將近下午四點鍾,不久之前下過一場雨,地還是濕的,所以氣溫並不太高。走不多遠,就見到一位滿臉都是皺紋的老嫗坐在一

幢三層樓門口的台階上擇菜。說起來,這裏的樓宇已經都市化,但人的習慣卻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這裏是二村。黃織的地址就隻寫著“大唐村二村黃織”,沒有更具體的門牌號。我走到老嫗跟前,向她詢問。
  她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看著我,滿臉的皺紋堆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不過她接著搖了搖頭,問我:“你說什麽?”
  她還是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明白。
  “啥?”她用昆山話問。
  我意識到她聽不懂普通話,連忙換了上海話又問了一遍。江浙一帶的人,相互的方言口音說的慢一些,都能領會個八九不離十。
  聽我說到黃織兩個字,老太太的臉立刻就變了,一道道皺紋裏藏著嫌惡,還有些畏懼。
  “怎麽要到她家裏去呀,和你說,晦氣的呀。”
  “晦氣?”我有些意外。她居然不說黃織是個瘋子,而是說到她家去晦氣。
  “這個女人邪,你去找她,要小心被克。”老太太短短一句話說的小心翼翼。
  我笑了,克夫之類的,恐怕現在也隻有這樣年紀的老人還會相信。
  老人見我笑,就知我不信,歎著氣說:“小年輕的,唉!”她用手指了個方向,說,“你要找她,就往那邊走進去,她家房子和別

人家不太一樣的。”
  我往那個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就看見了。的確很好認,因為那是一幢二層的破落房子。說破落,並不是指牆倒瓦殘,而是這幢

房子式樣呆板古舊,牆體的油漆所剩無幾,看上去呈灰褐色,和附近外觀靚麗的鄰居的房子對比強烈。此外,它和別人家房子的距離明

顯較大,孤零零的縮在這篇住宅區的角落裏。
  我站在門口,按響了門鈴。
  從外觀看,她家肯定很多年沒翻修了,境況可見一斑。我知道在產下紙嬰前數月,她丈夫就意外去世,她很看重腹中的孩子,所以

跑到她所知道的最好的婦產醫院生產。這就是我為什麽會在上海的一婦嬰醫院裏看見她,並且除了女兒之外無人陪伴的原因。可是家中

其他親人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剛才那老嫗滿口晦氣呀,克呀,指的是什麽呢?
  我又按了一次門鈴。
  還記得三年前在醫院裏看到黃織時她的模樣,完全不像個農婦。中國傳統審美裏,有時女人病弱也是一種美,說的就是黃織這樣的

。時隔三年,再次見到她,不知她會變成什麽模樣。許多精神病人犯病之後,會迅速蒼老,但也有些病人因為再沒有塵世間的憂慮,反

而比正常人更滋潤。
  還是沒有人來開門。看來時間不巧,她家裏沒人。不過她這麽個病人,估計也就是在村裏走走,不會很晚回來吧,好不容易來這麽

一次,我準備等等她。
  繞著她家走了一圈,仔細打量,更覺得荒涼。院子的圍牆頂端已經不平整,時有缺角,露出裏麵的磚塊;二樓的一扇窗玻璃碎了,

卻沒有更換,隻是用了快硬紙板遮上。
  我忽然覺得生活的艱辛撲麵而來。
  轉回來再按響門鈴,依然沒動靜。我原路走回去,在這大唐村旁邊有個古鎮,叫“千燈”,可以去逛逛打發時間。
  經過擇菜老嫗的時候,她正拿眼看我。我停了腳步,也許可以和他聊聊。
  “能和您聊會兒嗎?”
  “好啊,好啊。”老太太手裏不停,衝我點點頭。老人總是喜歡和年輕人聊天。
  “為什麽您剛才說黃織家晦氣呢?”我問。
  “呦!”老太太停了手,搖著頭,“她很邪的。”
  “很邪,為什麽這麽說?”
  老太太轉頭看了一眼,那正是黃織家的方向。隻這一眼,我的確覺得,她是真的怕。
  可她在怕什麽呢?
  “黃織這女娃,我看著她長大的。”老太太開始說黃織的故事。
  黃織管黃老頭叫爸。黃老頭是大唐村的老光棍,老來領養了這麽個孤女。人都說養兒防老,黃老頭估計也是這麽個意思。
  黃織領來的時候隻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懂事得很,沒過幾年,就開始幫黃老頭打下手。黃老頭是個漁戶,那時流過大唐村的小河

道裏魚還不少,每天把小船撐出去轉上幾個小時,網個十幾二十尾魚並不難。說起來黃織也算打小風吹雨淋,但有些人天生曬不黑,不

知會氣死多少猛擦防曬霜的城市女孩。
  還沒等到真的老得不能動,黃老頭一次大風天出去打漁,被刮翻了小船,黃織遊上了岸,回頭一看不見他爹。水上走了一輩子,這

回卻被水草纏了腳,等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這年黃織十六歲。
  但隻是這樣的意外,誰都不能說黃織晦氣。
  過不多久,黃織就嫁給了周國棟,大概一年以後,她還懷著周纖纖的時候,周國棟的父親就因病去世。
  這時村裏人仍然沒覺得什麽,反而因為周國棟酗酒,喝醉了就打黃織,沒少勸他對媳婦好一點。這麽一個女孩子嫁過來,自己家裏

已經什麽人都沒有了,在夫家沒地位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周纖纖出聲還沒滿三歲,她的奶奶,周國棟的娘就失蹤了。那天家裏人都下地幹活,到下午日頭毒,周國棟就讓娘回家歇著,照顧

小娃娃。結果日落回家,就隻見周纖纖一個人。等到夜裏還不見老人蹤影,兩人報了警。警察查了很久,還在附近張貼了尋人告示,但

到今天也沒得到老人的消息。
  就此,關於黃織八字太硬克人的傳言便悄悄流傳了起來。
  等到黃織肚子再次大了起來,懷上第二胎的時候,周國棟也詭異地失蹤了。據黃織對警察說,那晚周國棟又喝醉了酒,把她一頓好

打。挨完了黃織一個人躲在廁所裏哭,過了半小時她從廁所裏出來,卻怎麽找都不見周國棟的身影。她以為老公又出去喝酒或打麻將了

,可直到第二天傍晚都不見人。當然警察也懷疑過黃織,可不論是失蹤和是謀殺嫌疑,都一點線索也沒有,最後成了個無頭案。隻是在

這之後,村裏人就很少和她家來往,看她的眼神也變得閃躲起來。在醫院采訪時黃織對我說她丈夫“沒了”,我還以為是死了,不料真

的是“沒了”。
  可未曾想事情還沒就此了結,周纖纖又失蹤了。
  “什麽?周纖纖真的失蹤了?”聽她講到這裏,我吃驚地問。
  “失蹤啦,這一家子,現在就剩下黃織一個人了。”老太太說著又往黃織家方向瞥了一眼。
  “什麽時候的事情?”
  “總有兩三個月了吧,黃織腦子出了問題,也不太管女兒,能知道買菜做飯就不錯了。她家小孩子整天野在外麵,和陌生人混在一

起,要我說,早該被人騙走了。:老太太說著眯起眼睛。
  “和陌生人混在一起?”
  “不是村子裏的人,我是沒見過。”
  “那小姑娘是走失了,還是真被人拐走了?”
  “誰知道?不知道,那個小娃,不見了也好。”老太太歎了口氣。
  我愣了一下,似乎覺得眼前的老嫗並不是在為周纖纖的失蹤而唏噓,反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這位看起來還挺和善的老人,為什麽會說出“不見了也好”這樣過分的話?這甚至有點惡毒了。
  注意到我的詫異,老人卻並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話,反而接著說:“村子裏沒人願意抱這小娃,我看她和她娘一樣,都是親近不得的

。”
  “啊?”
  “你是沒見過,小小年紀,不哭不笑不說話,一雙眼睛陰冷陰冷,看你一眼後脊梁都涼半天。”
  說道周纖纖的時候,老人的表情頗不自然,竟然心裏對這孩子的芥蒂要更超過她母親。我很不以為然,其實我是見過周纖纖的,三

年前她酒不愛說話,是個內向的孩子。家裏接連出事,對小孩當然會產生影響,開朗的孩子也會變內向,而內向的就會變孤僻。再加上

一個被同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母親,周纖纖被鄉鄰不待見也是沒辦法的事。隻是這村人也太迷信了點,孤兒寡母生活真是不容易。
  我為什麽不早點來這裏看一看?我暗暗自責。
  “那警察怎麽說,有什麽線索嗎?”
  “反正是還沒找到,她娘說話又顛三倒四的,怎麽個找法?”
  從老太太的回答和神情,我有點明白了。失蹤女孩的唯一親人是個精神病患者,而可能提供線索的同村人,如果都能和這老太太一

樣對周纖纖又有成見,自然不會主動配合。再加上這家又屢發無頭失蹤案的前科,恐怕這宗案子也要成為新的無頭案,無人願意再這上

麵多花心思了。
  算一算,大概黃織再女兒失蹤的第一時間,就寫信向我求助了。我為什麽不早一點來?我再一次問自己。
  要是大學畢業剛成為記者那會兒,恐怕就算是個精神病患者的來信,我也會想方設法求證一番,哪怕是打電話到當地的派出所求證

一下。可現在…………
  我搖了搖頭,把一些想法驅逐出腦袋。不論怎樣,我要盡我所能找到周纖纖。
  “我看你麵相不錯,有心回來和我說話,才和你講的。別去她家,聽我的沒錯。”老太太說。
  “其實是因為她家裏沒人,我才這麽快回來的。”我笑了。
  “她沒在家裏?不可能!”老太太肯定地說。
  “真沒在,我按了好幾次了鈴。”
  “不會呀,她把自己關在家裏,很少出門的,買菜也不能這時候還不回來啊。再說,我一早就坐在這兒,除了中午吃飯那一會兒,

沒見她走過呀。”老太太說著停下手裏的活,想了想,把盆往旁邊一挪,站了起來。
  “走,去看看”。她說。
  老太太個子高不過我肩膀,年紀這麽大了,腿腳卻很利索,居然走得並不慢。
  “你來找黃織是啥事啊?”老太太這時候才想起問我的來意。
  “我是上海晨星報社的記者,她……”
  我話才說了一半,老太太就啊的一聲打斷說:“原來她那些信就是寄給你的呀。沒想到你還真會來看她。我們都講,一個大記者有

多忙啊,整天要關心國計民生,哪有心思理一個瘋女人。哎,說起來黃織這個女娃,從小也是我看著她長大,小時候沒少給她講故事,

沒想到……”
  老太太來了精神,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讓我有點臉紅。在新聞日漸娛樂化的今天,恐怕也隻有這樣的鄉村老嫗,才會對記者報有如

此高的敬意吧。想來黃織的信多半是交給同村人代為寄出的,所以她都給哪些人寄信,再村裏已經成為公開的談資了吧。
  村裏人畢竟還能保持起碼的相互照應,哪怕老太太再迷信,聽說黃織反常地不在家,也要來瞧一瞧。
  轉眼就走到了黃織家的門前,我站到門口又按響了門鈴,還是沒一點動靜。
  “到後麵去看看。”
  我跟著老太太走到後門處。
  “你推推門看。”老太太對我說。
  “推門?”門關著呀,我詫異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向我點點頭。
  我伸手推了一下,門往裏微微一縮。
  “用點力氣。”老太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手上用了勁,門鎖發出一聲輕響,竟然被我推開了。
  “她家後門的鎖壞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沒錢換個新的。好在我們村沒歹人,她家也沒什麽值錢東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這是要我進去嗎?私入民宅,這可是犯法的。
  “愣啥?幫著進去瞧瞧有什麽事沒。我可不進,不過看你的模樣,是不信那個的。”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時沒擦過了,透光性不好,再加上現在時近傍晚,陽光早沒了活力,我一走進黃家,竟然略有灰暗陰冷

的感覺。
  這應該是個儲物間,再角落裏堆了些破爛木板和報紙,別無他物。經過的時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麵的一張報紙就是《晨星報》


  前廳依然空空蕩蕩,比儲物間稍多了幾樣東西:長條的木椅,一個小方桌,兩個木箱,一個瘸了腿用轉頭墊起的櫃子,上麵擺了個

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如今都市裏收破爛的都沒興趣的古舊貨色。
  另一側是廚房,灶台旁有幾個鍋子,其中一個還打著補丁,單門冰箱上的漆也開始剝落,側麵和後背上鏽跡斑斑,每一件東西都顯

示處主人家的窘迫。
  外麵的老太太顯然有些擔心黃織會出事,不過在一樓這麽粗粗看來,並沒發現什麽異常。
  我多看了冰箱幾眼。在這樣的環境中,冰箱會讓人產生很多聯想,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有很多想法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我握住了冰箱的門把手,有些猶豫,有必要嗎,我隻是進來看看黃織有沒有出事,而開別人家的冰箱門,這和翻抽屜一樣,屬於更

進一部的窺私了。
  冰箱和抽屜最大的區別,在於冰箱要大得多,能藏進體積更大的東西。
  我手上微一用力,冰箱門開了。剛開始拉開一條縫,一股怪異的味道就從裏麵冒了出來。
  我嗅了嗅,忽然一陣惡心,向後退了一步。冰箱門在慣性下,慢慢的自行開了。
  打開的冰箱裏並沒有亮起燈,這冰箱居然沒有插電。
  一碗白飯,一碗炒茄子,兩隻雞蛋。就隻有這點東西。
  這麽熱的天,飯菜隻要悶幾個小時就會壞,聞這味道,怕是者少在這沒電的冰箱裏焐了有兩三天了。
  我捏著鼻子,把冰箱關上,走出廚房。
  為什麽會在放著飯菜的情況下,把冰箱的電源拔掉,這點我並沒想太多,畢竟黃織是個精神病人。但這至少證明一點,黃織這兩天

都沒在家吃飯。
  他去了哪兒?居然村裏人都不知道!
  木樓梯在我腳下吱吱作響,我上了二樓。
  二樓是幾間臥室,和底樓一樣空無一人。我連壁櫥和床底下都看過了,沒見到一絲不尋常。這些年來,原本睡在二樓這幾間臥室裏

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沒了”,想到這裏,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嫗的說法,都一陣心寒。
  就像眼前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纖纖如今不管身在何處,應該會想念她們的吧。
  我從這間臥室裏走出來,卻突然之間楞住了,我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臉上、手上的皮膚一陣發麻。
  這是套在一起的內外兩進的臥室,從內間臥室出來,外麵還有一間小些的臥室。再走出去,才是連著上下樓梯的回廊。
  先前從外間往內間走,並沒有覺得不妥,可是現在從滿是布偶的臥房裏走出來,我看見外間的那張床,立刻意識到,這連在一起的

內外兩間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間的那張床,是一張小床。
  小床外擺著一個小枕頭,我衝到牆邊的一個木箱子前,把箱蓋打開,裏麵放著的衣服,明顯是小女孩穿的。
  裏麵那間竟然不是周纖纖於黃織合睡的臥室,周纖纖是單獨睡在這一間的。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是很少敢一個人睡的,哪怕她母親

就睡在內間。沒錯了,那間滿是布偶的房間,是黃織的臥室!
  我慢慢轉回身,走回布偶間。
  真的到處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我打開壁櫥,是的,還有壁櫥裏。
  我拿了一個在手上,這都是黃織自己縫製的把,灰布做身體和四肢,白布做頭,裏麵填著棉絮或碎布。布娃娃的臉是畫的,黑筆畫

眼睛,紅筆畫咧開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麵容都畫的差不多,眼睛睜得很大,嘴也張的很大。我忽然覺得,這滿屋子幾十個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裏瞪著我,

在無聲地喊著。
  我額頭冰涼,掌心陰濕。黃織為什麽做這麽多的布偶,我知道原因。
  我從布偶的包圍中退出去,腦海中浮現起三年前,我在一婦嬰醫院病房裏對她采訪時的情景。
  黃織躺在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過去。她的動作很艱辛,很沉重。
  然後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並不是這張小紙片有什麽花樣,而是她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是渙散著的,要重新凝聚起來,對她而言會

是個很痛苦的過程。
  終於,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樣了。她把名片捏在手裏,轉頭看我,眼神裏重新有了一絲光亮。
  “記者老師。”她對我的稱呼鄭重又質樸。
  “記者老師,您要幫幫我,幫幫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讓我覺得上了一道鐵箍。
  我不好掙脫,衝她笑笑,說:“別叫我老師,如果您願意,我想和您聊聊您這次的遭遇。”
  “記者老師,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黃織的音量響了起來,讓我有點尷尬。
  “不急,我們慢慢說。”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麽一個東西的。”說到那個東西,黃織的臉上閃過一絲畏懼,“你……你知道……。”
  我點頭:“我已經知道了,醫生也給我看過了。”
  “不,你不知道。”她猛地搖起頭來,“我的孩兒不是那樣的,他是健健康康的,很強壯,還有點好動。”她的眼神又渙散起來,

仿佛沉浸到自己臆想出的畫麵中去了。
  我咳嗽了一聲,打斷她的想象,說:“我問過醫生,他說您這種……叫紙嬰。”
  “紙嬰?紙嬰是什麽?”黃織瞪著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凶狠,“我怎麽會生出紙嬰?”
  “紙嬰是……”我忽然卡住。我記起,這隻是外觀看像紙嬰,實際卻無法用紙嬰的病例來做出解釋。
  黃織見我說不下去,卻懷疑我知道些什麽,不停地催我說。我隻得把什麽是紙嬰大概講了一遍。
  “被壓迫,被什麽壓迫?”黃織竟然敏銳地抓住我有意含糊過去的細節,追問我。
  “是……被另一個同胞兄弟胎兒壓迫,不過醫生說你並沒有產下另一個健康的嬰兒,所以隻是外觀看起來像紙嬰而已。”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我一定還生下了另一個健康的孩子。”黃織自動把我的後半句忽略,興奮地說。
  “可是醫生隻為你接生了這麽一個畸形兒啊。”
  “不,一定還有一個。”黃織固執地說,“一定還有一個!”她再一次用強調的語氣重複。
  我開始覺得,來采訪這位神誌不穩定的病人是個錯誤。
  “記者老師,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不騙你,我一定還懷了個健康的寶寶。否則,我怎麽會生下這麽個奇怪的東西,醫生能解釋嗎

?他自己都不能自圓其說!”
  “這個,醫學上本來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是無法解釋的。”
  “不不,您聽我說,我再懷孕的時候,時常覺得肚子裏的小家夥在動。我不是第一次懷,我知道的。這次懷孕,肚子裏的小寶寶比

懷纖纖的時候,要不安分多了。我一直想,這肯定是個調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過B超嗎?”我想到了一個證明的辦法。
  “沒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錢。反正已經懷上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歡。”
  “這……”我知道,孕婦感覺到體內胎兒的動作,很多時候隻是孕婦一廂情願的錯覺,這並不能拿出來當鐵證。
  “王姐,王姐。”黃織叫臨床的一個病人,“前幾天,我不是還讓你聽我肚子嗎,小寶寶在動的,你不是聽見的嗎?”
  “啊,是呀。”王姐回答。病房裏所有的病人都再聽我和黃織的對話,雖然我說話比較輕,她們未必能聽完整,但肯定都知道,黃

織沒能生下寶寶。
  “你真的聽見了?”我問
  “好像……好像是有點動靜。”被問道的王姐語氣遲疑起來,“但也聽不真切,說不準。”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說,動靜挺大的嗎?”黃織急著說。
  “這個,可能是有吧。”不管怎樣,王姐就是不肯把話說死。她有著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說著模棱兩可的話,不願意摻和到眼下這

一場可能發生的醫療糾紛中去。當然,也可能覺得她真的沒聽清楚,那天隻是客套地對黃織說幾句討喜的話。
  那天采訪的後半段變得毫無意義。不論我怎麽說,黃織固執地相信她懷了個健康的孩子,但是醫生把她的孩子搶走了。可是我又怎

麽能夠同意她的話,那意味著這座上海的三級甲等大醫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產婦的孩子,並且不做任何掩飾。這怎麽可能!
  醫生無法解釋紙樣的嬰兒是怎麽形成的,而產婦認為醫院偷走了她的孩子,我這篇報道還怎麽寫?我隻好對我的線人說一句抱歉,

他又沒法拿到獎金了。
  對我來說,這一切在采訪之後就結束了。但對黃織來說,她一直相信,自己曾有過一個嬰兒。這個嬰兒在她的體內把另一個同胞兄

弟擠壓吸收成了一張皮,最後卻在空氣中政法不見。她並沒有找醫院打官司,卻發了神經病,做了無數個布娃娃,仿佛就是她神秘失蹤

的孩子。
  再次從黃織家後門走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等在門口的居然不止老太太一個人,連她在內有五個人,無雙眼睛盯著我看。
  “怎麽樣?”老太太問的。
  “沒人。”我沒把冰箱的事說出來,有這麽多人在這裏,我可不想說自己進屋亂翻東西,免得惹麻煩。
  “我就說了,昨天清早我看見她出去的。”一個穿著保安製服的漢字說。
  這村子居然請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後想起剛才進來的時候是看見門口有個亭子,但沒見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兒去開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問他。
  “嗯,大概五點左右吧,也許還不到五點。但那時我有點犯困,沒看清楚,所以剛才還不敢肯定呢。”
  “我說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時間怎麽能犯困呢,特別是夜晚和淩晨的時候。最近村裏外來人員越來越多……”一位六十

多歲的老人開始向這位保安上安全防範課,保安連連稱是。看他把頭點得這麽痛快,讓我很懷疑他會一耳進一耳出。不過這關我什麽事

呢。
  黃織昨天一清早就離開了。我猜想,她把冰箱的電源拔了,是知道自己會出去一段時間,不願意費電。但因為她神誌紊亂,所以忘

了冰箱裏還有菜,不插電是要壞的。
  黃織會到哪兒去呢?
  她會不會去找女兒了?
。。。。。。。。。。。。。。。。。。。。。。。。。。。。。。。。。。。。。。。。。。
  或許是愛情退潮後,在心底裏留下了太過明顯的痕跡,重逢之後,她對我終究還是有些不同。我不該再埋怨什麽,畢竟她出現在了

我的麵前,讓我至少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危難間爆發出的感情迅猛而激烈,現在我學會把這些藏在心裏,使出細水長流的水磨功夫。我毫不懷疑總有一天能追到她,我隻是

再幫她找回失落的那些感覺。
  何夕一向很準時,但現在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十分鍾。我點了兩碟冷盤,先吃起來墊墊肚子。
  坐在我臨近桌上的是對溫聲細語的年輕情侶。我正用筷子夾了一粒熗花生送進嘴裏,卻瞥見那位總是微笑注視對方的男孩,眼神忽

然偏離了情人的臉龐。
  我轉過頭去,就看見了何夕,還有許多道或遮遮掩掩或正大光明投向她的目光。
  “難得看見你遲到。”我笑著對她說。
  “剛做完一個解剖,急著趕過來。”何夕抬眼看著我,說:“有紙嗎?我擦擦手。”
  “呃……”我嚇了一跳,“你做完解剖沒……沒洗手就來了?”
  何夕麵容冷淡地舉起手給我看。
  十指纖纖,潔白細膩。還好,看起來沒有血汙之類的。
  “騙你的,堵車。”何夕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在她的同事眼中,這大概是個古怪指數不下於美麗指數的女人,但是最近她似乎經常在我麵前露出笑容。
  這是個生意很好的川菜館,我特意點了幾個比較麻辣的菜,因為我挺喜歡看何夕麵龐紅潤鼻尖滲出細汗的模樣,這和她平時反差很

大。
  等菜上來的時候,我把周纖纖的事簡單說了。
  “行。但不一定能找到。”
  我點頭。已經失蹤了這麽久,如果當時調查工作就沒做仔細的話,確實會難度很大。
  何夕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和她在一起,我必須想辦法找各種各樣的話題,否則就會冷場。我有次試過如果一直冷下去會怎樣,結

果兩人大眼瞪小眼二十多分鍾,雖然她很好看,但我還是冷到不行敗下陣來。最受打擊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
  什麽是何夕會感興趣的話題,我已經慢慢摸清了路數。把周纖纖失蹤的事講完之後,我就回過頭去,給她講了紙嬰。
  我慣於用筆記下自己的經曆,換成用嘴說出來,也知道什麽地方該拿捏一番吊人胃口。再加上這事本身就夠玄,所以盡管菜早已一

個接一個地端了上來,但何夕動筷子的頻率一點點慢下來,顯然注意力被這個離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紙嬰後來呢?”她聽完了問。
  “後來?不知道啊,應該被處理掉了把。”
  “唉,要是給我解剖有多好。”何夕歎息。
第四章 冰凍雙嬰
  尋找失蹤人口畢竟還是警方比較擅長。托人打招呼,讓昆山警方對周纖纖失蹤案多下點功夫,是懷著贖罪心理的我能做的最實際的事情。要是連警方都沒線索,讓我單槍匹馬地去追去有點不太現實,況且我還是要正常上班工作的。
  可是昆山警方我並沒有熟人,隻好利用在上海警方的關係,看看同一個係統是否可以相互幫忙。
  說起來,上海公安係統裏,我和許多人打過交道,有交情的也能數出幾個,但這次,我為了要幫忙約出來吃午飯的,卻是個法醫。
  一個女法醫,年輕,漂亮,混血,眼眸是淡藍色的,我甚至記得她的國籍並不是中國。
  她叫何夕。
  好吧我承認,我有點假公濟私,哦,應該說借花獻佛……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為什麽一提到她我就會語無倫次起來?
  是的,我記得她的國籍是瑞士,一個瑞士籍的華裔在不久之前突然空降在上海的警察係統裏成為一名法醫,在正常情況下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但現在發生了,特例總是伴隨著特殊的權利,所以,雖然名義上隻是個法醫,但通過她的渠道給昆山警方打聲招呼,應該還是可以的。
  我解釋那麽多,就是想說明關於周纖纖的失蹤,何夕真得能幫到我,這並不僅僅是個泡妞的借口。
  做一件事如果能達到多個目的,不是很好嗎?我向來很坦誠,我與何夕之間的關+係,是有那麽點不清不楚。居然又用錯了成語,應該說,一言難盡。
  我與何夕初相識的時候,她還是一所國際頂級醫學機構的研究員。那時我們兩人被卷入一場巨大的危機中,成為患難中可以相互依靠的夥伴。那是另一個故事,不必在此多說。而到事情終於水落石出,危機解除,如果不是被迫分離的話,大概現在已經可以稱呼她為那太了。
  一段時間的杳無音信之後,今年我突然發現她成了上海警方的一名法醫,驚喜與錯愕無以複加。可是,就如同我最痛恨的言情小說套路一樣,又一些事情發生在了她身上。
  並非失憶,但也不差太遠。
  直到我在2005年那段因永生而起的離奇經曆的朋友都能想到,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與何夕重逢,她必然已獲新生。這新生不僅指從不可能中活下來,更指新的生命。
  她並沒有忘記我,她完整地繼承了所有的記憶,但愛情並不隻是記得那麽簡單。
  “咳咳,這個……”我沒想到她聽完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這個。
  “那產婦呢?”她又問。
  “你該不會還想解剖活人把?她後來精神除了問題,我昨天去的時候沒見到她。”
  “如果這三年她沒有再生育過,嗯,做B超還不夠清楚,陰超,最好是切開來看看。更可能並不隻是子宮的問題,要做全身係統性檢查,如果能讓她再懷孕一次臨床觀察的話。唉,沒看見紙嬰真是遺憾。”
  雖然我知道何夕有點古怪,但還是被她這一串自言自語弄得有點傻眼。
  “說起來,上星期我就切了個嬰孩。”
  何夕難得主動起一個話題和我聊天,隻是這個話題……
  “切?”我訥訥地問。
  “做了個嬰兒屍體的解剖。”
  我看著眼前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胃口就像被冰凍過的小雞雞,越來越小,就要不見了……
  “哦。”我實在沒辦法做出興高采烈的回應,“咦?上周?我記得你說你上周去韓國了。”
  “嗯,去韓國切小孩了。”
  “咱能不能不用切……”
  何夕瞟了我一眼,臉上又有笑意。她是故意嗎,我沒好氣地想,卻又有點喜悅。
  “你知道,我是國際特殊病理學研究組織的成員。”
  “我直到?我什麽時候直到?”我奇怪地說。
  “哦,沒告訴過你嗎,那你現在知道了。”
  “這是個什麽組織?”
  “是個特殊病理學的研究組織。”
  何夕又一次成功地把我堵到。
  “會關注一些奇怪的比例,包括不正常死亡。這是個不算公開的國際組織,和各國的警方都有聯係,因為警方是最容易發現不正常死亡的,這常常會給他們的法醫造成困擾。”她稍作解釋。
  “你去韓國就是因為一宗不正常死亡?一個小孩?”我問。
  “一個奇怪的案子,他們的法醫碰到了點麻煩。”
  “結果你給解決了?”
  “沒有。”何夕一聳肩,“事實上,我去了之後才發現真正奇怪的地方,很難解釋。”
  她這樣說,一下子把我的好奇心吊起來了。
  何夕原本就是最頂尖醫學機構的研究員,“元嬰事件”之後,她肯定還獲得了一些特殊的本事。別的不說,對生命的理解,絕對已經到了一個全新的程度,看她現在狂熱地整天切來切去,恐怕一多半有研究印證的用意。連她都說奇怪的死亡案,會是什麽情況?
  “給我說說吧。”我試著用比較矜持的語氣說,其實已經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個究竟了。
  何夕拉開手提包,拿了幾張照片遞給我。
  “這是……”我皺起了眉頭。
  “冰凍死小孩。”何夕說。
  我看了看一桌熱氣騰騰的菜,盡管我的神經很堅韌,但還是不確定等會兒還會不會有肚子把它們裝進去。
  為什麽許多恐怖片會樂於以嬰兒為恐怖主角,就是因為嬰兒如果獰惡起來,會因為與其先天的反差,而讓人格外產生恐懼。尤其是許多地方,更把死嬰視為怨氣極重的東西,嬰靈會陰魂不散,比一般的亡靈更難以驅除。
  不要一位嬰兒死去之後,看起來就好像睡著一樣。實際上,由於他們渾身的血液很快冰冷凝結,肌肉僵硬,整個人和活著的時候姿態會有不同,而皮膚的顏色也會隨著死亡時間的長短而發生變化。這些並不顯著的變化是足以讓看見的人產生極不舒服的感覺。
  那麽冰凍的死嬰呢?或者應該這樣說更準確:冰凍過又解凍了的死嬰!
  如果你買了一塊肉,冷凍前和解凍後並不會覺得有多不同,最多在口味上會覺得有區別,因給你根本就不會留意那塊肉原本是什麽樣子。
  但一個嬰兒是不同的。
  比如,皮膚有些奇異的皺紋,有些地方鬆弛,有些地方裂開了;五官變得有點扭曲,或者用模糊來形容;那兩條腿,我想起了切下來的豬蹄,我前天還買了兩斤,就凍在自家的冰箱裏。
  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讓開始倒騰的胃安分點。
  第一張照片是兩個死嬰,並排放在一起。而後幾張照片,都是一個死嬰的特寫。
  “是怎麽回事?”我草草看了看,沒有何夕的講解,我一時也從照片上看不出多少玄機,她剛才說了,這是一宗非正常死亡。
  “這是上個月,一個在韓國首爾工作的法國設計師,在自家冰箱裏發現的。”
  “在自家冰箱裏發現兩具死嬰?”我想象這個法國人打開冰箱時的情景,還真是驚悚呀。
  這故事就像恐怖片的劇情,但確實發生在現實裏。
  這個法國人名叫庫爾若,2006年7月他度假完畢,回到位於韓國首爾瑞草別墅區260號。最初他並沒注意自家的冰箱裏多了兩具僵硬的嬰兒屍 體,據他向警方的交代,在23號的早晨,他去冰箱取牛油來抹麵包,才第一次注意到冰箱裏多了個塑料包裹。到當天中午,他去超市買了兩條鹹鯖魚回來,急著放 進冰箱,才把這個塑料包裹拿出來。他以為這是菲傭寄放的,結果拆開一看,嚇得立刻報警。
  單隻是這個發現屍體的過程,就已經極為詭異。一邊聽何夕說,我一邊腦子裏已經作出了許多猜想,這時忍不住問:“是仇家的恐嚇嗎?”
  何夕沒回答,隻是接著說下去:“庫爾若所居住的小區安全係統相當嚴密,寓所附近又警衛把守,進出大門還要用安全卡。至於房門鑰匙,隻有幾個相 熟的菲傭和少數幾個法國朋友才有過。根據鄰居提供的線索,庫爾若外出期間,有個白人女孩曾長時間徘徊在門口,另有一個法國人多次登門。韓國警方根據監視錄 像開始找這兩個人,但還沒等找到,嬰兒屍體的DNA檢測出來了。”
  說到這裏,何夕稍稍停頓了一下,仿佛那DNA檢測結果讓她有些疑惑。
  “之前,韓國警方已經取得了庫爾若的DNA樣本,檢測發現,他就是嬰兒的父親。隨後法國警方通過強製令,取得了在法國的庫爾若的太太——韋羅尼克的唾液,然後證明了她酒是孩子的母親。”
  “啊?”這個結果讓我大大吃驚,那庫爾若殺了自己的孩子,為什麽還要去報警?
  “可是庫爾若夫婦堅決否認,說DNA檢驗肯定弄錯了。又許多人來為韋羅尼克證明,這些經常接觸韋羅尼克的人說,從來沒見過她大肚子,要是懷孕,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隨後韋羅尼克又出示了另一個證明,她的子宮早已經於2003年切除了。”
  “子宮……切除了?”剛才還隻是大吃一驚,現在我已經瞠目結舌了。子宮都切除了當然沒法生小孩,可是孩子的DNA驗出來又的確是她生的,這是咋回事?
  “會不會是DNA驗錯了?”我問,這也是我的第一反應。
  “DNA檢測的準確率是非常高的。”
  “那可不一定,我聽說,就算是上海頂級的三級甲等醫院,也常常發生到這家驗血一個樣,去那家驗又是另一個樣的事情。”我小聲嘀咕。
  “普通化驗一些指數有波動並不少見,但DNA檢測是不同的。”何夕剛解釋了一句,就停了下來,搖搖頭說:“不過他們做第二次DNA檢測後,結 果居然真的和第一次不大一樣,我猜他們可能把樣本搞錯了。現在韓國警方學了個乖,沒馬上宣布係的檢測結果,而是準備在做一次裏確認。不過我之所以去韓國, 和這DNA檢測無關,你看後幾張照片。”
  “是這幾張特寫嗎?這個死嬰有什麽不同嗎?”我看著後幾張照片,不解地問。
  “這是被解剖的死嬰。在做DNA檢測的同時,法醫當然要做一些更基本的化驗,第二次的化驗結果,連血型都和第一次兩樣,所以我才說,他們之前搞錯了樣本。他們的法醫這次出了個大洋相,現在的日子肯定不大好過。”
  “那是韓國警方自個兒的事情,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去韓國呢。”我發現何夕在說這個案子的時候,罕見的話多起來。看來這個案子的確非常吸引她。
  “嬰兒的血型,是U-色姆別伊型。”
  “U色那啥?這種血型是……”我心裏忽然一動,說到血型,一般人隻知道A,B,AB和O型血,但何夕說的這種血型,我卻是知道的。
  何夕看我的樣子,還以為我從未聽說過,因為這才正常。她解釋說:“這是1952年在一個名叫色姆別伊的人的身體中發現的。這是一種沒有任何特 征且又缺陷的血型。它的紅細胞缺少基質,也不具備普通的抗原體,對任何血清均無反應。所以,很容易把U-色姆別伊型血同O型血想混淆。底嘔埃目前為止,全 世界大約隻有30多人是這種血型。”
  我僅是知道這種血型的名稱而已,何夕的一對術語把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但最後一句我聽明白了,這就是她去韓國的原因。全世界才30多人,比億分之一的概率還小,對她來說可是個極難得的研究對象。
  “到了首爾,我跟他們說,反正是雙胞胎,切一個留一個,多好。”
  我苦笑,何夕果然又回到了她的說話風格。
  “其實他們本來也有這打算,但這對夫婦可能會被引渡會法國,那樣的話死嬰也會移交法國警方。所以切不切對他們是個問題,我折騰了一番,也算幫他們作了個決定。”
  何夕說的“折騰”,我估計一定沒有字麵上這麽簡單,不定用了多少法子動了多少關係。
  “這照片是切之前照的,之後零零碎碎,我估計你也不很有興趣看。”
  “那是那是。”我連忙點頭,“可揭破不是得保持屍體外觀完整嗎,你這都切成零碎了……”
  “多碎我都能裝回去。”何夕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你懷疑我的專業水平不夠嗎?”
  “當然不會。”我堆起笑,“你作解剖的時候有新的發現了吧?”
  何夕的眉頭稍稍鎖緊了些,說:“嬰兒的肌肉組織有異常。”
  說完這句話,她沉默了很久,不知腦海中在想些什麽。到我快要等不及發問,她才又開口說:“屍體冰凍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韓國警方認為這是長期冰凍導致的,但我不這麽想。他們隻是因為肌肉的變化無法以常理解釋,才硬扯到長期冰凍上去的。”
  “是什麽樣的變化?”
  “強壯。”
  “什麽?”我沒聽懂。
  “是強壯,這具死嬰的部分肌肉很強壯。”
  “呃,他不會又健美先生那樣的肌肉吧?”
  “那倒不至於。”何夕見我還不是很明白,問我,“你覺得你能練成阿諾那樣的肌肉嗎?”
  阿諾以前是好萊塢最著名的肌肉先生,不過現在息影從政去做了州長,我都不好意思拿我的大腿去和他的小臂比粗細。
  阿諾巨大的黑影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覺得一陣窒息,說:“這個……大概不太可能吧。”
  “你要練成他那樣的肌肉,可能性確實很小。但那個死嬰的肌肉情況,本應是不可能出現的。這就是區別,一個嬰兒剛生出來,連爬行都很困難,他需 要花很長的時候,從爬到走再到跑。他麵臨的是和子宮截然不同的生存環境,適應環境需要時間,攝取養分使身體成長需要時間,通過頻繁使用讓身體某些部分的肌 肉強壯,這也需要時間。那兩具死嬰,他們再出生後不久就死了,存活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甚至可能短過幾天。但我解剖的那具……”
  何夕輕輕噓了口氣,我注意到她居然很正統地用了“解剖”,而沒有再說“切”。
  “那個嬰兒,就像在死之前,手足並用地爬行了幾個月。”
  “哦,就是說那個嬰兒雖然好像是剛出生就死了,但是他的部分肌肉就像是出生幾個月的嬰兒那樣?”
  “我是說手足並用不停地爬了幾個月。”
  “不停?”
  “嬰兒剛生出來,大多數時間是在睡眠中的,並沒有能力爬很遠。等到有能力爬行一段路程,說明他的肢體已經比較有力,那麽不久之後,就可以試著站起來行走了。隻有狼孩才會在有體能行走的時候依然長時間爬行。這是個多重悖論,你明白嗎?”
  這是三個悖論:
  第一重,正常嬰兒不可能始終爬行而不試著走路,長時間爬行所鍛煉到的肌肉群和行走是不同的,顯然何夕的解剖結果支持的是前者。
  第二重,就算是狼孩,也不可能一出生就有體能長時間爬行,兩三歲的孩子都不會又這樣的體能,可死嬰才剛出生不久。
  第三重,就算死嬰一出生就有驚人的體能,但是他隻存活了短暫的時間,這點時間不夠他把自己的手臂和腿部肌肉鍛煉到這樣的程度。
  我好不容易把這三層意思想明白,其中第一層不論,後兩層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證明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就像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來一樣。
  “會不會真的是長時間冰凍,讓死嬰的肌肉組織起了變化?而且你是在解凍以後再解剖的,這一冷一熱,肉質會變的。”我直到這
樣說肯定和韓國法醫的話差不多,但哈那三重悖論比,這似乎還更能被人接受一點。不過說到“肉質會變”,我怎麽感覺怪怪的。“不可能!”何夕斬釘截鐵地說。
  “那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何夕回答得很幹脆,不過氣勢沒有剛才那麽足。
  “那這個案子現在怎樣了?”
  “我想切另一個,他們不讓,我不可能一直呆在首爾,所以就回來了。不過這個案子,我會一直關注的。”
  “好啊,要是還有什麽出人意料的進展,別忘了告訴我。”
  “嗯。”何夕點頭。
  接下來,要把滿桌子的菜解決,就顯得格外困難。何夕倒不會因為這倒胃口,但她本來飯量就不大,而我每次要吃些什麽,都會想起肉質變壞什麽的,怎麽都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開懷大嚼。
  有個想法在我腦子裏醞釀了很久,在和何夕分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那個死嬰的DNA檢測結果的數據,你還保留著吧?”
  “對。”
  “也許……隻是也許,我會請你做個DNA比對。”
  “比對?這個死嬰和誰的比對?”何夕奇怪地問。
  “呃……再說吧,其實我自己都覺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何夕沒有追問,回警局上班去了。
  在吃飯的時候,我看到死嬰照片時,曾想到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竟然是周纖纖。
  三年前我在醫院裏見到她時,天氣很熱,她穿著短袖單衣,有點短,時時會露出肚臍眼來。她出生時肯定是在小醫院裏接生的,護士把臍帶剪得很差勁,向外凸出來,本該是很難看的,但巧在變成了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狀,給我留下了印象。
  這死嬰的肚臍眼,也是差不多的形狀。雖然嬰兒的肚臍都有點向外凸出,可我還是產生了一些聯想。
  我必須承認,這真是瞎想,黃織一直相信,在紙嬰之外,她還有另一個孩子。這個沒有人見過,消失在空氣中的嬰兒,會和這個死嬰有什麽關聯?那可真是太荒唐了,隻憑個肚臍眼我怎麽會有這種聯想,肚臍眼可不是天生的,護士怎麽剪就怎麽長。
  可是……………

第五章 億分之一的巧合
  快走進報社大門的時候,我被人迎麵狠狠撞了肩膀。
  那是個瘦弱的三十多歲男人,下巴上有胡子楂兒,看上去神情有些萎靡,居然還有真麽大勁兒撞我。
  這家夥撞了人之後,並沒有把精神放在我身上,隻略略看了我一眼,就加快了腳步向前走。
  “喂!”我嗬斥了一聲,但他恍如未聞。我扭頭看他,在他的前方,一個湖藍色的身影在街角一閃而過。很快這家夥也消失在街的拐角。
  我揉著肩膀,悻悻地走進報社。
  走過前台的時候,保安對我說,有人找我。
  我道了聲謝,走進新聞大廳,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卻並沒有見到有誰在等我。
  “鬼子唐!”我喊。
  “幹啥?”劉唐在前麵轉頭看我。
  “剛才有人找我沒?”
  “喲!”鬼子唐立刻換了副淫賤的笑容,“那可是個美女呀。我說怎麽你身邊的美女就這麽多,什麽時候給我介紹幾個。”
  “嗬嗬,你不是昨晚剛去過了七夕嗎,怎麽,你的秘密武器沒發揮作用呀?”
  劉唐訕笑幾聲,說:“咱總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不過你這家夥又那麽多棵樹給你跳來跳去,實在太招人恨了。”
  “別胡扯,到底誰來找我?”
  “我又不認識,她說自己姓黃,在你位子上坐了好久,模樣癡癡的,那叫一個哀怨,搞得像林妹妹似的,我說你到底對人家幹什麽了?”
  “別扯。姓黃,那會是誰?”我皺起眉。
  難道會是黃織嗎?她到上海來找我幫忙找女兒?
  我形容了一下印象中黃織的模樣,劉唐連連點頭。
  算起來,黃織總也該有二十八九歲,看來這幾年她精神異常,倒沒把自己搞得形容憔悴。
  我忽然心裏一動,問:“她穿的是藍色衣服嗎?”
  “對,你怎麽知道?”
  “剛才在門口錯過了。”
  “沒事,她說明天中午再來找你。”劉唐說。
  “那太好了,看來明天我得早點來。”
  “不過她可不是對我說的,她是坐在你的位子上自言自語來著。”劉唐說著捏起嗓子學起來,“那老師,我明天中午再來,您好好保重身體,我女兒就拜托您了,我天天都來找您。”
  我麵色尷尬,連忙讓他停下來。
  “那老師,你已經有女兒啦?”鬼子唐做了個怪臉。
  我沒辦法,隻能告訴他,這個來找我的美麗少婦就是給我寫信的精神病患者。否則還不知道會傳多少謠言呢。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怎麽看起來怪怪的,還以為你把人家都摧殘壞了呢。”鬼子唐嘴裏很少能吐出象牙。
  我在電腦裏把王大師那篇新聞稿修改好,傳到部門的稿件庫裏。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肩膀,然後從抽屜裏去了把小鑰匙,走到新聞大廳的一側,大開了我的專用儲物櫥。
  除了電腦桌的那幾個小抽屜外,每個記者,編輯都有一個專用的櫥,可以放放衣服和其他抽屜放不下的雜物。我在櫥裏找了一會兒,抽出一本卷了邊的筆記本。
  這是我的采訪筆記,我每年都會寫滿一到兩個大筆記本,這一本,是2003年的。
  我坐回位子上,把筆記本翻到有關紙嬰采訪的那幾頁。
  整頁都是鬼畫符一樣的繚亂字跡,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是一本“天書”,隻有我自己才能看懂。
  我的目光隨著手指,在頁麵上一行一行地移動著,記在哪裏呢,如果沒記錯的話……
  找到了。
  U-色姆別伊!
  在三年前的那次采訪中,我曾了解到這樣一個情況。第一婦嬰接受黃織入院生產,是有一番波折的,最後還簽了個協議。因為如果順產的話,那沒問題,一旦難產,黃織就會有生命危險。
  因為血庫裏沒有能給她用的血漿。
  她的血型,就是U-色姆別伊型!
  太巧了,不是嗎?全世界隻有三十幾個U-色姆別伊型血的人,韓國的死嬰是這個血型,黃織也是這個血型,她生下的孩子,也有一定概率是這個血型。周纖纖是不是?那個紙嬰如果正常發育,會不會也是?
  這代表了什麽?
  這什麽都不代表。我對自己說,這什麽都不代表。
  合上筆記本,我把它放在一邊。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我有些渾渾噩噩,在網上晃了一圈,卻不記得有看進去什麽東西。
  我用拇指按摩了會兒太陽穴,腦袋裏紛亂的思緒稍微安靜了一點。我起身為自己去倒了杯熱茶,其實夏天我更喜歡喝冷飲,隻是慢慢喝茶有種儀式性的作用,可以讓心境隨之平靜下來。
  一次性塑料茶杯的沿口沾滿了細密的水汽,幾縷白霧慢慢地升起來。我出了會兒神,目光穿過白霧,又停留在後麵的那本舊筆記本上。
  我挪開杯子,翻開筆記本,然後又拿起電話,照上麵的記錄撥了個號碼。
  接通了。
  “這兒是上海某第一婦嬰保健醫院,請撥分機號,查號請撥0.”一個並不標準的普通話女聲,這是自動應答。
  我撥了分機號。
  “喂?”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接了電話。
  “請問張醫生在嗎?”我問。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晨星報社記者那多,你還記得我嗎?”
  “晨星報社記者?”
  “三年前我采訪過您,關於一個畸形胎,紙嬰。”
  我聽見聽筒中傳來輕輕的吸氣聲,然後是三秒鍾的沉默。
  “哦,紙嬰。”他說,“是的,我想起來了。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一下,那個畸形胎的成因,後來搞清楚了嗎?”
  “沒有。”
  “那個胎兒,保存下來做標本了嗎?”
  “也沒有。”
  “哦。”我一時語塞。
  “怎麽,你還在關心這件事?”張醫生問。
  “那個病人後來精神除了異常,一直沒給我寫信。她總是相信除了這個紙嬰之外,肚子裏還懷了另一個胎兒。”
  “她那時的確受了很大刺激,沒想到。”他嘖了一聲。
  “張醫生,如果她當時真的懷有另一個胎兒的話,紙嬰的形成是否就能夠解釋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張醫生說,“這種假設毫無意義,她當時就生下了那麽個畸形胎兒。”
  對於一婦嬰醫院,三年前的這宗畸形胎病例盡管在當時嚇到了不少人,但現在似乎早已經和其他千千萬萬普通病例一樣,風過不留痕。
  人的思維常常是荒唐的,明知不可能的事,卻總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就像我現在,總忍不住要想一想黃織口中那個消失的嬰孩,和韓國死嬰之間的關係。
  實際上,就算黃織和死嬰都具有概率為億分之一的相同血型,仍然無法對這種聯想提供一丁點兒的支撐。
  一家上海的公立大醫院,怎麽可能藏掉一個嬰兒,這簡直一點可能性都沒有。而且發現死嬰的地點是韓國,不是上海。此外,庫爾若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是一對雙胞胎。
  我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要是這一連串互不相關的環節竟然可以聯係起來,那樣的匪夷所思隻有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單靠我的想象力,在此刻是無法企及的。

第六章 尋找黃織
  黃織還沒來。
  想在已經是傍晚六點多,正是新聞大廳裏最繁忙的時間,敲擊鍵盤的聲音,打電話的聲音,高談闊論的聲音和編輯催稿的聲音混在

一起,讓這間大屋子熱氣騰騰。
  我已經寫完了今天的新聞稿發給版麵編輯,如果我願意,可以在大多數正折騰當日稿件的同僚眼前釋然收工回家。
  可是我還想再等等黃織,雖然照劉唐昨天傳遞給我的信息,她應該在今天中午就出現。
  我一麵在想,黃織為什麽沒有如約而至,另一方麵又想,我是不是把一個精神病人的話太當真了。正常人總是很難猜到一個精神病

人的邏輯,就算她昨天說了中午來,沒準一轉身就改了主意。
  想到這兒,我決定不再傻等下去。反正她來找我,應該就是為了周纖纖失蹤的事情,我已經輾轉托當地警方用心偵破了。
  希望明天來上班的時候,保安不要告訴我,黃織在半夜裏來找過我。
  從開足了空調的報社大樓裏出來,外麵的悶熱讓我皺眉頭,太陽已經西沉,但天空還亮著,飽含熱力的空氣黏黏地包裹上來,讓人

無處可逃。
  看樣子是要下雨,真希望早點下,好爽快些。
  現在的時間算是下班高峰的開端,報社處於上海市中心的黃金地段,外麵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把人行道擠得滿滿當當。
  夏日裏大城市的街頭總是有一些風景,比如剛才穿著超短牛仔辣褲帶著一縷微香走過的女孩,雖然沒有看清楚臉蛋是否漂亮,不過

從後麵看這一雙長腿,已經足以讓男人們嘖嘖讚歎了。
  沒等我欣賞多久,就被人行道上的其他行人擋住了視線。隻是我愕然發現,其中有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
  這人穿著藏青色的汗衫,鬆鬆垮垮的褲子,身形幹瘦,背有點佝僂著,讓整個人看上去有點鬼祟。這不就是昨天撞到我之後沒一點

表示的家夥嗎?記得他那時就走在黃織身後,急急忙忙的不知所以。
  現在他在幹什麽?看他的模樣,我總覺得有點別扭。
  他並不很安分地走路,而是忽快忽慢。快的時候像條泥鰍在行人間鑽來鑽去,連超好幾個走在他前麵的路人,慢的時候就像現在,

甚至停住了腳步,向前張望。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張望的對象,和我剛才視線所及是同一個目標。這不,那名長腿女人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穿過了馬路,

瘦子的頭也隨之慢慢轉動,然後忽又急步向前趕去。
  難道他在跟蹤那個女人?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莫非他是在幹那種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親眼見識過,以前隻有在影視漫畫上才看到。
  瘦子跟著女人過了馬路,就要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決定跟上去看看。
  長腿女郎並不知道,在她的身後,竟然吊著兩個男人。在這行人密度如此高的地段,隻要跟蹤者小心點,就算是受過專業反追蹤訓

練的人員,恐怕也無法輕易發現自己被跟蹤。倒是我和那個瘦子是不是要加快腳步,擠過前麵的路人,以免跟丟。
  就這樣走過好幾條街,女郎進了一家高檔百貨大樓,在一樓的化妝品櫃台前流連。這種隻有女人才逛的地方,就不方便跟得太近了

。瘦子卻好似沒多少顧忌,在化妝品區的邊緣晃來晃去,時不時拿眼往女郎那兒瞟,
  照我來看,實在是太顯眼,太不專業了。
  至於我,停在入口轉門處,許多人喜歡在這裏站會兒,吹些冷氣避暑,也有和朋友約好在這裏碰頭的。我的模樣,看起來該像是在

等什麽人。這個位置看不見女郎,但沒關係,我隻要跟緊那瘦子就行。
  沒過多久,女郎買完了東西走出來。我看著她從我麵前走過,然後就是瘦子。女郎走出百貨大樓,沒再向前走,而是在路邊等了一

會兒,招下一輛的士鑽了進去。
  瘦子看著那輛的士開走,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看在眼裏,基本確定了原先的猜測,從皮夾裏去了幾張百元大鈔放進口袋。
  瘦子在百貨大樓門口徘徊了片刻,就要原路往回走,我搶上去,一巴掌拍上他肩膀。
  我還惦記著昨天一撞之仇,這一巴掌帶了力氣。這家夥本來就瘦弱,再加上他心裏有鬼,被我拍得一趔趄,渾身一抖,往旁邊躥了

一步,這才轉回身看我。
  “你是誰,幹什麽?”他驚怒著問我,但聲音卻並不很響。
  “你剛才在幹什麽?”我反問他。
  “我幹什麽關你什麽事?”他反唇相譏。
  “別以為我沒看見,我可跟了你一路。”我笑眯眯地說,在“跟”字上加了重音。
  “跟怎麽了,跟怎麽了,跟犯法嗎,我跟別人,你還不是跟著我?”瘦子臉皮泛紅,嚷嚷起來,不過還是沒敢太大聲。
  這世上人的愛好千奇百怪,偏偏有一些人,喜歡尾隨跟蹤女人,也不知他們能從中獲得什麽樂趣。我本來以為,隻有日本才有這號

人,連“尾行”這個名稱都是那邊傳過來的,不想現在就撞見一個。看他的模樣,完全當得起“怪叔叔”這個稱呼。
  瘦子說完,不打算和我糾纏,扭頭就走,卻被我一把擰住了他的手腕。
  “哎呦呦!”瘦子叫著,人隻能順著手腕被我扭轉的方向轉過來。我雖然稱不上有多能打,但對付這麽個尾行男還是綽綽有餘的。

不過我不打算在這兒弄出大動靜,隨即把他放開,就這麽片刻功夫,周圍已經有人看過來了。
  “你你!”瘦子急了,還沒等他憤然反擊,忽地瞪大眼睛張大了嘴,看著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進他汗衫胸前的口袋裏


  “這,這……”金錢的威力果然無窮,區區一百塊,就迅速瓦解了她的鬥誌,並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換個地方說話。”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他拉進旁邊一條小弄堂裏,這兒相對僻靜些。
  我從口袋裏又拿出兩百元,在他麵前晃了晃。
  “有什麽樣的愛好和我沒關係,三百元,請你幫我個小忙。”
  三百元並不是什麽大數目,但瘦子的臉上還是露出了動心的表情。這也難怪,他這麽個沒事兒才在街上跟蹤女人的閑漢,會有多少

錢?
  “我可不幹什麽犯法的勾當。”他居然還給我來了這麽一句,讓我不禁笑了笑。
  瘦子見我發笑,摸不準我是什麽意思,又說:“是不是要我跟蹤什麽人?別的不敢說,我的跟蹤技術那可是沒得挑。不過……有沒

有危險,有危險的話這點錢可不夠。”
  我想到剛才他在百貨大樓裏那樣明目張膽地盯著長腿女郎,此刻竟然誇口自己的跟蹤技術,忍住笑,對他說:“倒不是要你去跟蹤

人。你回憶一下,昨天下午大概兩點鍾左右,在晨星報社大樓門口,你是不是尾隨過一個女人?”
  “啊,昨天?”
  “穿藍色衣服的,看上去人很瘦弱,長的蠻漂亮的一個少婦。”
  “是……好像是有這麽檔子事,怎麽?”
  “你跟她到了哪裏,帶我去一次,這點錢就歸你了。”
  我和瘦子回到晨星報社大樓門口,昨天,他就是從這裏開始尾隨黃織的。
  老實說,和瘦子一起走路,我有點心理負擔,因為他的眼睛總是在美貌的女人身上勾來勾去,讓路人產生我們兩人正在一起尾行前

方某個女子的錯覺。
  “你還記得清路吧?”拐了幾個彎之後,我問。
  “當然,怎麽可能記不清,昨天她就是這樣在前麵走,左邊那家服裝店,我還記得她在那停了一會兒,不過沒進去。”聽到我仿佛

對他的“專業”產生質疑,瘦子相當不滿。
  說話間我忽然聽見一陣悠長的汽笛,然後眼前豁然開朗。我們報社離外灘很近,站在陽台上深呼吸,總覺得能聞到黃浦江水的味道

,風中的汽笛聲也時常隱約可聞。而現在,我們正是走到了外灘。
  穿過地下人行通道,瘦子把我領到了外灘的江堤邊。江水黃濁,遠處有海燕飛翔,江風陣陣,把悶熱一掃而光。落日餘暉下,對岸

的摩登高樓依然清晰可見,並且已經亮起了燈。而這邊,建於上世紀初號稱萬國建築博覽的一座座歐式樓宇沉默地雄踞著。就在我目光

一掃而過的時候,先是海關的大鍾樓亮起了華麗的燈光,然後這光影一溜延伸開,終於浦西的江邊也呈現一片輝煌。
  即便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本地人,看見眼前的這一幕也不由得心神暢然,無怪乎這能成為遊客到滬要欣賞的第一美景。不過想到昨天

下午黃織從這裏走過的時候,日頭正毒,對岸的玻璃幕牆肯定把陽光反射得晃眼至極,感覺可要比現在差得多。
  景色雖然很美,但我跟著瘦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折返回來時,忍不住問他:“我們好像在走回頭路?”
  “是啊,回頭路,昨天她就是這麽走的,她還繞了好幾個圈子呢,然後呢,她從前頭的福州路走出去,又從北京路繞回來,再兜兩

個圈子。”瘦子歪著腦袋挑起眉毛,仿佛昨天跟在黃織身後,繞了這麽許多個圈子,是一件極過癮的事。
  虧我問得早,不然還得給他帶著轉悠很久,連忙說:“你別管她轉了幾個圈子,隻要把我帶到她最後到的地方就行,她應該是住在

旅館的吧,你一直跟到旅館的嗎?”
  “當然。”瘦子得意地說,“不過,你怎麽就對過程那麽不感興趣呢,人生呢,不能隻看結果,過程是很重要的。”
  我忍住沒有對他翻白眼,黑著臉對他說:“別囉嗦,前邊領路。”
  又走了半個多小時,中間還搭了兩站公交車,我沒吃晚飯,沿路聞到家家戶戶晚飯的飄香,紅燒肉,咖喱雞,煎帶魚等各色菜肴在

我腦中一一浮現,不由得腳軟。瘦子不愧是個久經操練的尾行男,依然步履輕快。
  最後他在一家小路上的旅館前停下,門麵極小,我覺得這就是個小招待所。
  底樓櫃台裏的胖大嬸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麵前小電視機裏的滑稽節目,後麵是一條向上的樓梯。
  “就是這裏。”瘦子肯定地說,然後直愣愣地看我。
  我從口袋裏掏出兩百元,他伸手接過,露出滿意的笑容。
  “知道她住幾樓嗎?”我隨口問了句。
  “三樓,出樓梯左轉到底再右轉第二房間。”瘦子回答。
  “你還真專業。”我忍不住說。
  “那是,幹什麽事不得專業。”他說著吹了聲口哨,轉身走了。
  我走進招待所,胖大嬸瞄了我一眼,吃準我不是來住宿,有點愛理不理的樣子。我沒管她,徑直走上樓梯。
  樓道很窄,天花板也很矮,牆上隨處可見汙漬和斑駁的痕跡,整個空間逼仄的很,空氣中彌散著一股黴味,我想多半是腳下的舊化

纖地毯發出來的。
  三樓左轉再右轉,經過一間間緊閉的房門,感覺像迷宮,散發著古舊的氣息。不知道黃織是怎麽找到這家旅社,又是怎麽找到晨星

報社的。看起來,她還能保留相當程度的神誌,知道以自己的積蓄,至多隻能住得起這樣的地方。
  第一間,第二間,就是這裏了。
  我按了門鈴,但是沒聽見聲響,這個破地方,連門鈴都是壞的。
  我叩了叩門。指節打擊在木門上,發出的聲音是“空空”的,好像這木門內部早就被蛀空了似的。
  沒人應,我再用力敲,還是沒動靜。
  黃織又跑到呢裏溜達去了,還是瘦子隨便糊弄我瞎帶路?
  正打算下樓問問大嬸,我得鼻子聳動了兩下,聞到一絲異味。
  人餓的時候嗅覺總是特別靈敏,站在這扇門前,從濃濃的黴味和消毒藥水味之間,我居然還聞到了些騷臭味。
  我把鼻子湊近門縫,用力一吸,立刻皺起了眉。沒錯,味道是從裏麵傳出來的,真難聞。
  “砰砰砰!”我用力砸門,這旅社的硬件實在是破的可以,就這麽砸了幾下,居然門鎖就有鬆動的跡象。
  我猶豫了一下,回想尾行男剛才的言行,不像實在騙我,黃織就住在這兒。
  冒險的經曆多了之後,我漸漸培養出某種名為“直覺”的東西,因為常常不怎麽準,所以也可以說是神經敏感容易一驚一乍。而現

在,我就有種不妙的預感。
  大不了賠個門鎖,先看看裏麵到底是怎麽回事。
  隻踹了一腳,門就開了。
  一開門我就看見了黃織,這麽大動靜,她居然還坐在椅子上打盹兒。可是臭味卻更明顯了,難道是廁所裏的抽水馬桶堵了?
  “黃織,黃織。”我說著向她走去。
  黃織穿著藍色的連衣裙,頭耷拉著斜靠在椅子上。我這麽喊她,她卻還是沒有醒來。
  我稍走近幾步,突然間停了下來,再也出不了聲叫她。
  就靠近了這幾步,騷臭味就明顯了許多,當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傻掉的,而是現在我看她的角度和開門時稍有不同,赫然發現,

她竟然是被人雙手綁在椅後的!
  我驚駭之餘,立刻搶到她身邊。黃織的身下一片狼藉,我卻無暇顧及這些,用手在她鼻瞎一抹。
  別說鼻息,連體溫都已經沒了。
  她歪在一邊的脖子上,有道嚇人的淤痕,青紫得發黑。
  黃織竟已經被殺了!

第七章 動機未知的謀殺
  黃織死了。
  一般來說,不管生前如何迷人,死去之後不經處理,很難真得栩栩如生,特別是死於不測的,通常都會很可怖。
  黃織瞪大了眼珠,麵頰的肌肉扭曲著,張著嘴,僵硬的舌頭從白牙中吐出半截,黑發披散。她是被掐死或被勒死的,窒息死亡的人會大小便失禁,這就是我聞到氣味的來由。
  綁住她手腳的是尼龍繩,很堅韌,盡管她在臨死前奮力掙紮也無濟於事,隻在手腕和手臂上留下了血痕,已經凝結了。
  她的雙腿分別緊綁在木椅的椅腳上,手又反剪在椅背後,這讓她在掙紮時很難使上力。即便一個弱女子在生死關頭也會爆發出驚人的力氣,但是小小的尼龍繩斷絕了最後一點生機。屋裏甚至沒有明顯的搏鬥痕跡,我想,她很可能先被打暈,綁到椅子上,再被勒死。
  在床邊的地上,有一個布娃娃,正咧開嘴笑著。這就是我在大唐村她家裏看到的那種布娃娃,看來她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
  胖大嬸看到黃織的死狀時發出了一聲驚人的尖叫,高音歌唱家都擁有龐大的體型絕對是有道理的,她叫完之後就暈倒在地上,直到巡警到來時才蘇醒,麵如土色。
  先是巡警,再是大批的刑警,何夕作為法醫也到了,我正接受警方的盤問,她的眼神在我臉上停了半秒,大概這就算打過招呼了吧,然後自顧自幹活去了。
  盤問我的是個中年警官,並不很友善。現在警局刑偵隊裏都分成一個個探案組,組長就叫探長,這個稱呼很西化,讓人聯想起一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很紅的美劇《神探亨特》。這名警官就是探長。
  “姓名,職業,什麽時候發現的死者?”他嚴厲地發問,旁邊還站了一名年輕警察,把我夾在中間,有點控製住我的意思。
  我麵對死者的表現比胖大嬸鎮定的多,大概這點讓探長有些懷疑。
  我一一答了,結果探長看我的眼神更加犀利。
  “你是記者?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要破門而入?”
  這說來就話長了,從紙嬰到尾行男,前因後果要講清楚得從頭梳理,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完的。
  要說的事情一多,一時間我就沒回答上來。看在探長眼裏,冷笑一聲,對年輕警察說:“這人有嫌疑,先帶回局裏。”
  “是。”旁邊的警官應了一聲,嘩啦啦就抖出了副手銬。
  “喂,等等,我隻是要說的比較多,這才回答的慢了點。”
  “現在哪有工夫聽,回局裏慢慢說。”探長完全不買賬。
  嗒嗒兩聲,我被抓了個結實,小警察的動作十分生猛,把我的手腕扭得生疼。
  “我有嫌疑?那我報案幹嗎?”我怒氣衝衝地說。
  “自己報案不代表什麽。”何夕從房間裏走出來,現場的活幹完了,她就等屍體運回去做解剖。看見這裏的情形,竟然接了這麽一句。
  “喂,你怎麽這麽說?”我急了。
  “這人和市局特事處有幾次協作,應該不會幹這麽沒技術含量的事。”何夕對探長說了一句,瞥了我一眼,嘴角翹了翹,轉身離開。
  “特事處?”探長輕輕念了一遍,看我的目光從犀利變成了狐疑。
  “我和死者是認識的,但是經過比較複雜,我簡單說了一下。”我抓著機會大略說了一遍。
  我說到一半的時候,探長已經示意小警察給我打開手銬。
  “是這樣。”探長點了點頭,“現場你動過什麽沒?”
  “我在門上踹了一腳,走進去試了試黃織的鼻息,然後就退出來打電話報警。”
  “剛才有點魯莽了,不好意思啊。”探長對我笑笑又說,“不過還是需要你去警局做個筆錄,把你剛才說的再詳細說一遍。”
  “讓一下,讓一下。”黃織的屍體被裝進裹屍袋,兩名警察抬著經過我麵前。
  我凝視著黑色的裹屍袋,心裏滿是疑惑。
  是誰殺了黃織,為什麽要殺她呢?
  謀財,住在這個小旅館裏的人會有什麽錢?為色,黃織倒是長得動人,但她死的時候穿戴整齊。
  她是被捆在椅子上勒死的,不像是有人臨時起意把她殺的。誰會隨身帶著尼龍繩呢,分明是有預謀的殺害。
  房間裏,現場鑒識人員還在小心翼翼地搜尋凶手留下的痕跡,我粗粗看了幾眼,覺得他們至少已經發現了可疑的交腳印和毛發。
  “那記者,要不我們先去拿你前麵說的那幾封信,然後一起回局裏?”剛才銬過我的警察問。
  “好的。”
  下樓的時候,我看見探長正在盤問那位胖大嬸。胖大嬸一臉都是汗,身上的肥肉微微顫抖著,聲音又尖又細,還處於驚恐中。
  “警官,這和我沒關係啊,我什麽都不知道。”胖大嬸哭喪著臉。
  “人住在你這裏,現在死了,你說你什麽都不知道?這樓道有幾個服務員,人呢?”探長問詢她時的口氣,比剛才對我更加酷厲。
  “房客的事我不大管的,這裏人手少,都是退房後再清掃的。本來每層有個值班的,但是最近有個人請假回老家去了,人手有點緊。”
  “監視錄像呢?”
  “沒……沒,哦不,是壞了。”
  “這個也缺那個也缺,你這裏是怎麽通過的檢查?我看也不用再開下去了。”
  “哎呦,唉,唉!”我轉過彎下了樓梯,我還能聽見胖大嬸的哀號。
  回報社的路上,我買了點生煎邊走邊吃。一小時前我還饑腸轆轆,現在卻一點胃口都沒有,隻吃了一半,剩下的被小警察要走了,他也沒吃晚飯。
  “原來你和特事處的人認識,裏麵有個胖子叫甄達人,原來在我們隊待過一段時間,哦,你認識他啊。他可真是個活寶。”這警察對特事處的話題很感興趣,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其實提不起多少聊天的興致。
  重新回到報社,我把桌子和儲物櫃翻了個遍,還是差幾封信沒找到。這不能怪我,一個精神病人的來信,怎麽能要求我細心保存?
  劉唐還沒走,見我去而複返,又跟著一個警察,多嘴問道:“怎麽啦?找什麽呢?”
  “昨天來找過我的那精神病人,死了。找她寫給我的信。”
  劉唐嚇了一跳,拉開抽屜找出個信封:“我這兒有一封,上次傳閱到我這裏,忘記還你了。那個,她是被殺的?”
  我接過信,點了點頭:“回頭再告訴你。”
  劉唐一下從座位跳了起來,抓起包興奮地說:“大新聞,大新聞,在哪裏,告訴我!”
  我告訴了他地方,劉唐雀躍著衝了出去。
  這個莽撞的家夥,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隨即就把手機關了。
  等劉唐明白過來我居然是第一個發現死者的人,肯定要來電話,但我可沒有接受他采訪的心情。
  在警局等了很長時間,那位探長才來給我做筆錄,不過態度又好了許多,我想大約是他了解到了關於我更多的背景資料吧。這幾年我和警察還真是沒少打交道。
  筆錄做了兩個小時。探長問得非常詳細,在說到紙嬰的時候,他也驚訝了一把。而聽到我利用尾行男找到黃織住的旅館時,他停下筆抬頭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能想出這個辦法很不簡單。
  “你怎麽知道她來找你就是為了女兒失蹤的事?”
  “猜到,因為我和她之間並不存在其他什麽交往啊。”
  “她寫給你的信裏提到她一直很用心看你寫的新聞,你回憶一下最近寫過的新聞,有沒有哪條可能吸引她來找你?”
  這我倒沒有想過,想了半天,苦笑著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可猜不到她的邏輯,她不是個正常人呀。”
  “她有什麽仇人嗎?”探長問。
  “我不清楚,她們村裏人應該會了解。”說到這裏,我想起了什麽,遲疑著說,“其實……就我所知,黃織和她村裏人的關係並不好。”
  探長眼睛一亮,忙問究竟,我把大唐村人對黃織的“晦氣”之說講了。
  探長想了想,微微搖頭。
  “應該還不至於。”他說:“好了,謝謝你那先生,就到這裏吧,如果有什麽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哦,我能問一下,現在有線索了嗎?”
  探長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向我透露了些情況:“黃織大約是在今天早晨死亡的,這是宗謀殺案,但凶手並不算太老練,他留下了些痕跡。我想我們應該能抓到他。但是殺人動機還不清楚,本來想看看能不能從你這裏得到些啟發,不過……”他聳了聳肩,沒說下去。
  走出警局的時候,我把手機打開,給何夕打了個電話,我想她應該還沒有下班。
  “我就在警局外麵,要不要出來一起吃宵夜?”我問。
  “不用,我忙著。”她氣息微弱的回答從手機裏傳來。
  “你的聲音怎麽聽起來這麽弱?”
  “我說了,正忙著,我用肩膀夾著手機呢。”何夕說。
  “你在做解剖?”我想到了她沒有空出雙手的理由。
  “正切到一半,沒事我就掛了。”
  “等等,就是我發現的那個死者?”
  “廢話。”
  “你驗過她的血型了嗎?”我沒從她的聲音裏聽出多少興奮,這不應該呀。
  “做了個最簡單的檢測,O型血,怎麽?”
  “我知道她的血型,你再做一遍詳細的,我告訴你,她的血型是U-色姆別伊型。”
  “什麽?”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U-色姆別伊型,我采訪過她,我知道。”
  “噢,我愛你那多。”何夕說了句讓我久違的話,不過隨即就是嘟嘟的忙音,她把電話掛了。
  我愣了會兒神,再給她打過去。
  “還有什麽事嗎?”她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比剛才不耐煩得多,見鬼,這就是她愛我的方式嗎?
  “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紙嬰嗎,她就是那名產婦。”
  “哦哈!”何夕叫道。我想她一定興奮得臉都紅了,這個醫學狂。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她在電話中說了一連串的讚歎,卻不知道是獻給誰的。
  “我記得你說過,她家裏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吧?”何夕突然問了我一個古怪的問題。
  “是的,你問這幹嗎?呃,等等!”我突然有很不妙的感覺,“你該不會是想對她的身體幹什麽吧?”
  “沒有親屬那就隨便我怎麽搞啦,這寶貝在我這兒也能多留點時候。”何夕一點不諱言她的打算,“我是法醫,這也算是我的正當權力,放心,不管怎麽切我都會給她裝回去的。”
  “唉,唉!”我隻能歎氣,我喜歡的女人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真的要追求她嗎?
  “對了,先前你為什麽那樣說,什麽自己報案不代表什麽,下了我一跳。那時候探長都快要把我當成殺人犯了。”我鬱悶地問。
  “自己報案的確並不能代表什麽,韓國那個案例有了點新進展。”
  “新進展?你是說那個自己報案的法國工程師嗎,他怎麽了?”
  “是那兩具死嬰,最後一次的DNA檢測結果出來了。一開始所有人都把這當成雙胞胎,看起來的確很像,畢竟凍了太長時間。第一次DNA檢測的樣 本和第二次檢測並不是來自同一具嬰兒屍體,實際的情況是,這兩個死嬰中,有一個死嬰的確是主動報案的法國人夫婦所生,而另一個U-色姆別伊血型的嬰兒則不 是。現在這個案子已經轉給法國警方,庫爾若也被遞解回法國了。”
  “啊,但如果真是他自己幹的,為什麽還要報案呢?”我奇怪地問。
  “這就交給法國警方去頭痛吧。”
  結束與何夕的通話後,我發現在我關機時間,劉唐給我發了好些短消息。我看都不看,直接又把手機關了。
  回家倒頭就睡,一夜無夢。第二天到報社,劉唐撲過來惡狠狠地問:“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就是最早到達現場的人?”
  “你又沒問。”
  “那昨天幹什麽關機?”劉唐的眼珠瞪得快要掉下來了,我考慮要不要拿個杯子給他接住。
  “警察要求我關機。”
  “為什麽警察會有這種要求?”
  “你去問警察。或者下次你碰到這種情況被帶回警局的時候就知道了。”
  “啊啊啊……”劉唐鬼號了半天,又問,“你昨天做筆錄做到幾點?我十二點最後排版前給你打電話都還是關機。”
  那是你打得不巧,沒有堅持每分鍾給我撥三次。
  我當然不能這樣說,很光棍(注1)地把眼瞪回去:“忘開機了,怎樣?”
  他哼唧了半天,憋出句“I服了YOU”,恨恨地坐了回去。
  不過無論如何,這總是篇獨家報道,劉唐還因此拿了一小筆獎金。他要請我去把這點錢吃掉,我說算了。用這錢吃飯,讓我心裏不自在。
  接下來兩天,我從稿庫裏調出了近幾個月我所有寫過的新聞稿研究,想看看有哪篇可能與黃織扯上關係;又把黃織寫給我的信(原件給了警方,我留了複印件)翻來覆去地看,結論卻依然是——除了因為女兒失蹤來滬向我求助,似乎找不出她來上海的其他理由。
  難道說她的被殺,竟然和她尋找女兒有關嗎?她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女兒失蹤的蛛絲馬跡,威脅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被殺了呢?
  我沒把這點想法和探長說,我可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我作為死者的朋友向他提出,如果案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請他告訴我,他答應了。
  何夕一連幾天都沒有音信,給她打手機,關機。這讓我想到了劉唐給我打電話時的情形。毫無疑問,她肯定狂熱地投入到切人的工作中去了。
  這天晚上部門聚餐,部主任宗而說我這幾天臉色不太好,好像有點累的樣子。
  “也沒見你這段時間跑什麽大新聞嘛,年輕人,身體是本錢呀。”這個老男人說話的時候,周圍的小鬼都笑起來,連宗而也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
  我苦笑著把杯中的啤酒喝幹。
  我的酒量本就很差勁,回到家裏還昏昏沉沉,仿佛一下子就覺得疲憊像山一樣壓過來,草草洗了澡,就躺倒了床上。可是酒精反而沒讓我很快入睡,眼前一會兒是黃織的死狀,一會兒是拎在醫生手裏的紙嬰,身上的汗又冒了出來,黏黏的難受,但卻沒力氣爬起來再衝一次涼。
  腦海中紛亂的畫麵變化到後來,居然想起了失蹤的周纖纖。這個小女孩站在一處沒有陽光的角落裏,不說話,隻是冷冷地盯著我看。
  我突然驚醒。
  是手機把我吵醒的。房間裏一片黑,我睜開眼睛,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手機固執地響了很久,然後停了片刻,我屋裏的固定電話又響起來。
  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星光慢慢亮起來。歪過頭看了看鬧鍾,似乎是淩晨三點。
  誰會在這個時候急著找我?
  我抹了把額頭的冷汗,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摸了幾下,找到電話聽筒拿了起來

第八章 隱形的孕婦
  放下電話,黑暗中我呆呆坐了會兒,翻身下床。
  我已經毫無睡意,燈亮了起來,我走進浴室,打開冷水龍頭從頭淋到腳。
  電話是何夕打來的。
  這幾天,她不分日夜地做著各種化驗,直到今天白天,哦,以現在的時間,應該說是昨天白天,才想起來曾答應過我一個請托。就在十分鍾前,我請求的那個化驗結果出來了,她震驚之下,不顧深更半夜,立刻給我打了電話。
  電話接通時她的第一句話甚至有些顛三倒四。
  “竟然是一樣的,你能相信嗎,竟然是一樣的!”我從來沒聽過她用這樣的語速說話,興奮,驚愕讓她甚至有些結巴。
  “什麽一樣?”剛被吵醒的我當然反應不過來。
  “黃織的DNA化驗結果和韓國死嬰是一樣的。”
  我當時就呆住了。
  “庫爾若從自家冰箱裏取出的兩個嬰兒裏,有一個是黃織生的,那個血型是U-色姆別伊型的嬰兒!”
  我想何夕提出,請她檢測一下黃織的DNA,來和韓國死嬰對比時,自己心裏還對我的過度敏感感到好笑。我怎麽都不會想到,居然真的會是黃織的孩子。
  “你怎麽會猜到的?你怎麽會猜到那個死嬰居然和黃織有關係?”何夕在電話裏大聲問我。
  “我也不知道,別問我,我現在腦子裏比你還亂。”我對何夕說。
  衝個冷水澡之後,混亂的思緒開始慢慢沉澱下來。不管這結果多麽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事實。
  此前我曾經設想過,如果黃織和韓國死嬰真的有血緣關係,那要把這兩者串起來,之間的那根線肯定離奇而曲折。但現在,就算其中有天大的隱情,我也決定要把它一步步揪出來。
  而現在,有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要搞清楚。這並不難。
  我再也睡不著,把想到的思路在筆記本上寫出來,橫七豎八塗了好幾頁。終於熬到了早上五點鍾,天才微微亮,我撥通了何夕的手機。她能在半夜三點打給我,我這個時候打給她也沒啥負疚感,對她這樣的女人,捧在手心裏細細嗬護是絕不會被領情的。
  “想到什麽了嗎?”她劈頭就問,看來她根本沒在睡覺。
  “你有警服嗎?”我問,因為我從沒見她穿過。
  “有。”
  “有警官證嗎?”
  “有張臨時的,過期了。”
  “這就夠了。我們一起去昆山遠足吧,現在。”
  清晨六點十分,天剛放亮,我在長途車站與一身警服的何夕會合,登上了開往昆山的長途汽車。
  何夕的精神並不是很好,畢竟不知熬了多少夜,麵色憔悴,套在警服裏的身子顯得格外淡薄。她還不知為什麽要去昆山,見了麵我不說,她居然也不問。
  坐上了車子,我遞了個熱騰騰的蔥油餅給她,說:“吃完路上先睡一會兒,到了昆山我再和你說。”
  車坐得不滿,我們後麵那排就沒人,可以自在地把座椅靠背放下來。何夕不太熟悉,一時間找不到放鬆靠背的扳手,我把手伸過去幫了她一下,姿勢有一瞬間很曖昧,幾乎是把她的大腿都攬進了肩膀裏。那個觸感,嗯,挺有彈性,不錯。
  何夕沒有躲也沒有說話,順著下沉的座椅靠背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我盯著她的臉龐看了一會兒,然後也閉起了眼,心裏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
  這時上班高峰還沒開始,客車飛快地開上高架,加足了油門向前衝。高架直接連著高速公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到昆山。
  何夕很快就睡著了,頭一歪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覺察得到她細細的鼻息,貌似男人都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肩膀上肉不多,會不會硌到她?這樣想著,同樣缺覺的我也很快進入夢鄉。
  車到昆山我才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腦袋正歪在何夕的肩膀上。一般情況下,我睡覺頭不是歪向這邊啊,看來我的潛意識知道這不是一般情況。
  下車的時候我忍不住調侃了一句:“為什麽你身上的味道還蠻好聞的,真是奇怪。”
  “下次我搞點血腥氣再加上屍臭,讓你好好聞一聞。”何夕橫了我一眼,說不出的俏。
  最終目的當然是大唐村,所有還要轉車。這一次的車子要比剛才坐的大客車差不少,也沒有空調,雖然有座位,但沒法再睡覺了。好在我們兩人睡了一陣,精神都好了很多。
  “到了大唐村,要借你的警察身份,幫我問個問題。”
  “問黃織的鄰居,她總共懷過幾次孕?”
  “原來你已經猜到了。”我笑道。
  “隻是懷了孕,別人也未必都看得出來啊。”
  “嗯?”我覺得何夕這話另有所指。
  “我是在說另一個案子,你對韓國死嬰案的新進展又興趣嗎?”
  “當然,現在怎麽樣了?”
  “這個案子現在已經差不多到結案階段了。法國警方接手後,有了突破性進展。”
  這個案子絕對可說是一波三折。回到法國,庫爾若夫婦立刻舉行了新聞發布會,會上庫爾若一再否認說:“我太太沒有生過這兩個孩子。”韋羅尼克更 是表現得極為委屈,一個勁兒地重複說:“這簡直是場噩夢。”韋羅尼克的同事則出場證明說:“我每天八小時都和她一起在韓國中學裏工作,下班後一起做瑜伽, 如果她懷了孕,我一定能知道。”而何夕的話,就是衝著這位證人說的,因為隨後事情的發展,讓所有聲稱從沒見過韋羅尼克大肚子的人大吃一驚。
  關鍵的轉折點發生在對韋羅尼克子宮切除後無法生育這一證據的破解。
  經過法國警方用先進儀器進行的檢驗,兩具死嬰死亡的時間在三年以上,也就是說,是2003年甚至2002年。而韋羅尼克摘除子宮的時間在2003年12月份,從時間上絕對可以生下這兩具死嬰。
  在輪番的調查和警方的攻心戰之後,韋羅尼克終於鬆口,承認是她在2003年悄悄生下雙胞胎兒子後,又將他們掐死,然後封存在冰箱裏。同事,更 聳人聽聞的是,韋羅尼克爆出自己殺嬰已不是首次,早在1999年,她就焚燒了一名自己產下的女嬰。並且她一再強調,這些都是自己一人所為,悄悄生產,然後 將孩子殘忍地殺死,丈夫完全不知情。
  “不對啊,這兩個嬰兒不是雙胞胎啊,隻有一個是韋羅尼克生的,另一個是黃織生的呀。”我聽完立刻說。
  “這些都是法國警方公開發布的消息,韋羅尼克已經認罪,或許因為公眾過於關注的原因,想快點結案。”
  被公眾和輿論盯著的確壓力很大,如果韋羅尼克承認自己殺子,那麽先對公眾有個交代,再慢慢追查未解之處也是個好辦法。當然,另一種可能是就此結案歸檔,遠離這個麻煩。
  “還是不對呀,蹊蹺的地方不止這一處。”我皺著眉說。
  “嗯。”何夕拉開窗,現在太陽還不毒,吹進來的風是涼快的,她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發,說:“這案子,有意思。”
  “明明隻生了一個,卻承認自己生了對雙胞胎。而且每天下班和同事一起去做瑜伽,你說,這能看不出嗎?”
  “韋羅尼克的身體比較高大,但如果說知道快臨盆還能去做瑜伽並且不被看出來……”何夕說到這裏停了停,思索著可能性,還是搖頭說,“那會是個奇跡。”
  奇跡?這通常代表有隱情。
  “其實,法國警方公布的信息裏有更多解釋不通的地方,韋羅尼克說丈夫庫爾若並不知情,這很容易被相信,畢竟這是庫爾若主動報的案。當然,這需 要韋羅尼克真能把自己的懷孕跡象藏的天衣無縫,連自己的丈夫都發現不了。但還有另一個問題,韋羅尼克在庫爾若外出遊玩期間一直身在法國,沒有回過首爾,更 無法把嬰兒放進自家的冰箱,並且她承認自己在2003年殺了這兩個嬰兒後,始終把嬰兒放在冰箱裏。”
  我打了個寒戰,想象一下如果自家的冰箱裏冰著兩具死屍,而日常的食物就和死屍放在一起……
  “如果韋羅尼克說的是實話,那為什麽庫爾若直到現在才發現冰箱裏多了包著兩具死嬰的包裹?”
  我點頭說:“沒錯,而且我記得,庫爾若看到包裹的第一反應是自家的菲傭寄放的。這說明他家的用人是可以打開冰箱的,三年的時間,連他家的菲傭都早就該發現屍體了。”
  “還有一點,韋羅尼克說自己是把嬰兒掐死的,但不論哪具嬰兒的死屍,我都沒有發現掐死的痕跡。”
  “那就幾乎可以肯定了,這並不是真相。可是就憑這樣破綻百出的證據,法國警方居然也敢結案?”
  “因為韋羅尼克真的認罪了,又一個甘願服罪認下一切的嫌犯,當然就可以結案了。不過還是有一些人不依不撓,他們覺得韋羅尼克是在警方的壓力下才屈服的,要麽就是她沒說出所有的事,而且精神有問題。”
  “如果真是她殺了自己的孩子,然後放進冰箱,肯定精神不正常。”我說。
  “喂,你們兩個,是到大唐嗎?”售票員大聲提醒著。
  我回過神來,原來已經到了。連忙端起對韓國冰箱死嬰案的迷惑,和何夕一起下了車。
  車外下著小雨。雨點很細,隨著微風飄散著,鑽進脖子裏。
  居然有霧,這這個季節裏,算是非常罕見的了。
  淡淡的白霧,一團一團的,有得地方薄得幾乎感覺不到,有的地方卻像蒙了兩層的紗。現在隻是早上七點多,一會兒雨停了太陽出了,這霧氣也就散了。但現在,這座更像小鎮的村莊,在霧氣裏有著難以言說的詭秘。
  我自嘲地笑了笑,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讓我有點草木皆兵了,不就是個普通的村子嘛。
  上次來過一回,我稍一打量,就找到了通往二村的路。
  走過一幢幢小樓,黃織家就在前麵不遠處。可是越往深處走,白霧竟然越發濃重起來。
  風把一團霧氣吹在我臉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到了淡淡的河水氣味。我心裏這才恍然,往前不遠就是一條河,河岸兩邊的霧氣當然重了。
  黃織家的破落小樓到了。我忽然想起了上一次來,那個老嫗對我說的話。
  她說這裏很邪,邪得她連門都不敢進。
  想一想,幾年來這幢小樓住著的人一個個減少,不是失蹤就是死亡,一直到現在,竟然空空蕩蕩,連一個人都沒有。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繞到黃織家的後門口,那扇壞了鎖的門,現在虛掩著,開了條縫,可以看見裏麵空落落的儲物室的一角牆壁。黃織死後的這幾天裏,該有不少人來過這兒。我想基本上都是警察吧,村裏人是不大會來的。
  我並不打算進去,這不是今天我們來的目的,隻是由於某種情緒,才牽引著我走到這裏來看一看。
  何夕先前一直一言不發,看我繞著這幢樓轉了一圈,問:“這就是黃織的家?”
  我點頭:“我們到別處找人聊一聊吧。嗯,我倒是有個人選。”
  從黃織家往外走,轉了個彎,離得老遠,我就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兒有個人影。
  走得近了,那個佝僂的身子一點點清晰,從迷霧種顯現出來。
  沒錯,我又看見了那位老嫗。她坐在自家的門前,和上次一樣,在擇菜。
  我走到她跟前,和她打了聲招呼。
  老嫗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來,朝我看了一眼。這動作,這眼神,就和上次一般無二。
  “什麽,你說什麽?”她慢慢地問。
  是的,我忘了她是聽不懂普通話的,就和上次見麵一樣,她這樣反問我。
  一瞬間,我恍惚有了時光逆流的錯覺,在這小村此刻迷幻的空間裏,連時間也變得不確定起來。
  這奇異的錯覺讓我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忘了回應老嫗的話。
  老人把眼睛略略眯起來,魚尾紋從眼角放射出去,割出許多條刻痕。
  “哦,是你,那個記者。”她把我認了出來。
  然後她把視線移到我的旁邊,站得稍後麵的何夕身上。那一身警服,讓她的魚尾紋立刻又深了幾分。
  “警察。”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把菜盆往旁邊一推,站了起來。
  “有啥子事?”她看著我,又把目光轉向了何夕。
  “是黃織的事,您上次說,是看著她長大的,有些問題要問您。”我說。
  “好,好,咳,裏麵坐吧,裏麵來。”她說著把我們迎了進去。至於警官證不警官證的,老太太根本沒想起來要看一看,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這一身的“皮”就足夠代表一切了。
  農家造的樓,格局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放在大客廳裏的家什,雖然不豪華,但比起黃織家裏,要好得多了。
  八仙桌,桃木椅,沙發,茶幾,大電視,該有的東西都有,牆上還掛了大幅的裝飾畫。
  “我給你們倒茶。”
  “不用麻煩的。”
  “要的要的。”
  老人轉身走進廚房,卻拿了兩聽可樂來:“大熱天,還是喝這個好。”
  “是這樣的,她是市公安局的,調查黃織這個案子的警察。”我把何夕介紹了一下。這話基本上也不能算是說謊。
  “前幾天來過好些警察呢,也有一些是上海那邊來的。不過您是第一次來吧?”老嫗對何夕說
  何夕點頭。
  “關於黃織生前的事,她有些要問問您。”
  “問吧問吧。”老太太連連點頭,非常配合。
  “你問吧,知道問什麽吧?”我對何夕說。
  何夕點頭,一開口卻把我嚇了一大跳。
  “關於那具死屍,我想知道的是……”何夕還沒問完就被我大聲咳嗽打斷了。還好,何夕說的是普通話,上海方言她隻會聽,不會說。
  “是這樣的,她隻會說普通話,還是我來代她問吧,我是跟著她來采訪的,她要問什麽我都知道。關於死者,也就是黃織,她想多了解一些事,警方懷疑她的死可能和她失蹤的孩子有關係。”
  “她女兒,周纖纖?”
  我點頭。
  “這個小姑娘,一聲不響的,最喜歡縮在角落的陰影裏,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個死人一樣。我看,沒準比她娘更邪乎。”老嫗一臉嫌惡地說著一 些毫無根據的話,盡管周纖纖失蹤已經有幾個月,卻一點也沒能激起老嫗的同情心。上次來我就覺得她對周纖纖也很不待見,沒想到成見竟然是這麽深。
  “黃織還生過其他小孩嗎?”何夕問。
  我一邊把何夕的話用上海話轉述給老嫗聽,一邊在心裏搖頭,何夕真是太直接了點,本來還想從周纖纖身上慢慢繞過來的呢。
  “沒有了,三年前懷過一次,不過流產了。”
  所謂的流產,肯定是指生下紙嬰的那一次。
  “除了這之外呢,還有沒有懷過孕,你好好想想,這對破案很重要。”
  老嫗不假思索就立刻搖頭:“肯定是沒有了,都一個村裏的,住得又這麽近,錯不了。黃織是結婚之後第三年生的周纖纖,生完之後村計生委給她做工 作,就去上了個環,過了三年,因為不好,又去醫院把環拿掉了。一拿掉就又懷上,就是流產的那一胎,流產後她腦子就出了問題,而且命這麽邪,還有哪個男人敢 接近她。”
  我看了看何夕,何夕點了點頭,說:“這就對了,她上過宮頸環,切開來看的時候能對得上。生育後大多數人都會有些宮頸糜爛,再上環,時間長易發炎症,她說不好就是這個意思。”
  “肯定的,她就懷過這兩次。她那把身子骨,懷孕的時候太明顯了,藏都藏不住,不會錯的。”老嫗又說。
  黃織體型瘦弱,如果說韋羅尼克體型高大,隱藏自己的懷孕跡象還有一絲可能的話,黃織卻是不管怎麽樣都藏不住的。
  根據法國警方的檢測結果,兩具死嬰的死亡時間距今三年左右,再怎樣誤差,黃織這個被冰在韓國冰箱裏的孩子,都不可能早於周纖纖出生。而周纖纖出生後黃織就上了宮頸環,過了三年左右拿掉環就懷上了紙嬰,之後就發了神經病,再沒有男人接近過她。
  這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庫爾若從自家冰箱裏發現的兩具死嬰,其中一個就是紙嬰的同胞兄弟,把嬰兒吸得隻剩下一張紙的同胞兄弟!
  三年前,黃織在醫院裏說的那些話,竟然是真的!她肚子裏真的還有另一個孩子!
  這說明了什麽?
  我簡直無法相信根據邏輯得出的推論:頂級的大醫院,蓄意偷了產婦的嬰兒。
  不管是為了拐賣還是什麽別的原因,這都是一宗駭人聽聞的大醜聞!
第九章 變小的肚子
  我點了根煙,靠在人行道的護欄上。
  煙是附近便利店裏買的,打火機也是。我很少抽煙,隻有在某些時刻才抽幾支。比如說事情棘手難辦的時候。
  此刻,在我的背後,隔著一條並不寬闊的馬路,就是上海市某第一婦嬰保健醫院的正門。許多人正在哪裏進進出出,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挺著大肚子的孕婦。
  我在這裏已經很久了,看著周圍這些各色打扮席地而坐賣飾品的小販,是什麽信號讓他們在城管到來的前一分鍾一哄而散,而後再三三兩兩陸續回巢。
  黃織在上海醫院裏生下的孩子,被發現死在了韓國首爾的冰箱裏。已經認罪的韋羅尼克在隱藏什麽,還是她根本就是在壓力下精神失常胡說八道?不過就算她精神不失常,也無法解釋為什麽黃織的孩子會跑到她那裏。
  難道她殺自己的小孩還不夠,要想販嬰組織買嬰兒來殺,以滿足她的變態心理?要是這樣的話,她都已經認罪了,為何不一起認下來?
  還有,嬰兒身體上長期爬行留下的反常痕跡是怎麽來的?這種痕跡,會不會和他在母體內吸收同胞兄弟這種行為有關?或者說,有其他更神秘的原因?
  我相信,鑰匙就在前麵的醫院裏。隻要能從一婦嬰醫院找出“線頭”,再順藤摸瓜,就能搞清楚一切。
  還是和從前一樣,利用記者身份的便利來查嗎?但這好像在一婦嬰醫院裏行不通啊。我能找出合適的理由,來向醫院要求調閱三年前的病人病例和其他所需資料嗎?向各個相關人員詢問三年前的事情,這還叫新聞嗎?
  而且,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再往下小裏說,也是有一批在醫院裏具備相當影響力的人,攜手共同策劃進行,才能做到滴水不漏。那麽這些人,會讓我這個記者看到任何可能暴露真相的材料嗎?
  要是能想出完美的答案,我也不會在這裏徘徊許久。但到如今,既然想不出完美方案,那就不想了吧。
  我把煙頭掐滅,往一婦嬰醫院走去。像這麽個無從下手的地方,就讓我像個莽漢一樣去硬碰硬撞一次,看看會撞出什麽來。至少可以觀察,有哪些人的反應比較可疑。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你在哪裏?”這麽幹脆的語氣,就隻有何夕了。
  “我在……常樂路上。”
  “常樂路?你在醫院?”
  “嗯。”
  “你等著,我一會兒到。”何夕說完這句就掛了電話。
  我愣了愣,又靠在護欄上,摸出隻煙點上。
  十五分鍾後,我又接到了何夕的電話。
  “人呢?”她問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一輛警車在我麵前駛過,拐進了一婦嬰醫院的大門。
  等我疾步走進醫院,一身警服的何夕已經站在門診大門前了。
  “你怎麽來了,這裏可不比大唐村,想靠張過期的警官證蒙混過關,不太可能。”我說。
  “你是為查紙嬰來的?”何夕不答反問。
  “是啊。”
  “那就進去吧。”
  何夕說完就走,甩給我一個背影,把我恨得牙癢癢。把話說清楚點會死嗎,這種風格,還真是……對我胃口啊。
  “傻站著幹嗎?”何夕在前麵轉過頭說。
  “哦……哦。”我連忙跟上去。
  我們直接找到了以婦嬰院辦主任,一個頭頂微禿,看上去沒幾年就該退休的男人。
  何夕一見麵就先出示了自己的證明,我在旁邊瞥了一眼,好像並不是那張過了期的警官證嘛。
  主任仔細地看過證件,然後遞還給何夕。
  “何法醫,請問有什麽事嗎?”
  原來給的是法醫證啊。
  “有一宗謀殺案,需要貴院的協助。死者在三年前曾經入院一段時間,我需要當時你們對這個名叫黃織的病人所做檢查的所有資料,以便和她現在的屍檢結果進行比對。這對案情很重要。”
  “哦,好的,我們一定配合。”主任似乎沒有一點防備,立刻就答應了。
  “你說得很冠冕堂皇啊。”我輕聲對何夕說。
  “本來就是。”何夕回答。
  主任請何夕就等在辦公室裏,讓人調出相關材料後送過來。他打電話讓人辦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和用詞都很正常,看不出一點可疑的樣子。
  “那麽,你也是來采訪這個謀殺案的嗎?”我已經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主任,可是他卻不太明白我的意圖。
  “哦,不是,我和何法醫是朋友,剛才在門口正好碰上了。不過我的確是來做采訪的,我們報社想做一個上海大醫院病人滿意程度的專題報道,聽說一 婦嬰在優化就醫環境方麵做了不少工作,所以想現場看一看。最好嘛,您能派個人給我講解一下,你們的各個環節是怎樣的。”我等在這裏也不能做什麽,現編了個 理由,想試試從另一個渠道能了解到些什麽。
  主任臉上多了一分笑容,這是送上門來的醫院形象宣傳呀,怎能放過,立刻就派了辦公室裏的一個女孩帶我到下麵走走。
  這女孩年紀也不算很小,隻是比起主任來比較年輕罷了。估計是幹了好幾年護士,然後被調到院辦來做行政的。說實在的,這算是護士最好的出路了,比熬到護士長都好得多。
  她很熱情地為我介紹這介紹那,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篇報道是子虛烏有的,她說得再多,我也沒法寫出來。
  我最關心的自然就是婦產科。一個男人對這感興趣實在是……不過打著采訪的名義,也就硬著頭皮上了。一連串的問題問下來,我算是對一個產婦從產 前檢查到住院再到生產的一係列流程都搞明白了。而且,還實地看了嬰兒房,特意問明白了,當一個嬰兒在產房裏剪了臍帶,要如何先擦幹淨再進行登記後,抱到嬰 兒房由專門的護士用溫水洗澡。
  總之,一係列的手續相當嚴謹,成規模地大批偷走嬰兒,幾乎是不可能的。
  實際上,我先前站在一婦嬰的門口時,就已經意識到,在這樣一家醫院裏,就算有拐盜嬰兒,也不會大量發生。現在的產婦,偷偷做B超的人多了去 了,像黃織這樣到臨盆還不知自己懷的是男是女,是不是雙胞胎的產婦可不多見。此外,醫院的登記手續不論,通常情況下丈夫都等在產房外,嬰兒順利生下來,護 士都會第一時間抱給父親看。
  現在想想,成功偷一個嬰兒,要滿足一連串的條件。首先要是雙胞胎,這樣才能藏一個留一個,其次產婦得沒做過B超,不知自己肚內的情況,這實 際上要冒險,因為或許又許多人是在其他醫院做的B超;然後藏起嬰兒不讓產婦和守在外麵的父親發現;最後才是醫院內部的手續要做得看不出端倪。
  這樣苛刻的條件,注定了這種行為不可能成規模地發生,更不可能形成一條黑暗的產業鏈,因為成本太高了。
  順理成章地想下去,某些相關的人,隻會在極少數的特殊情況下,才會做這樣的事情。甚至隻做過黃織那麽一次也有可能。
  沒錯,特殊情況。這個嬰兒的確最夠特殊,不僅把同胞兄弟吸成一張紙,死亡時還有不可思議的長期爬行痕跡,或許在他剛出生時這特意情況就出現了,又或是有其他的特異之處。
  醫學上的原因,動機是這個吧。我想到了去年那次險象環生,並最終讓何夕不得不選擇重生的經曆,這讓我知道了即便是醫學,也能讓人做出這麽瘋狂的事情。
  該“采訪”的都“采訪”完了,回院辦的路上,我收到了何夕的一條短信。
  “看不出問題。”
  看到這五個字的一瞬間,我有些恐懼。做到這樣幾近天衣無縫的程度,我是否還該查下去呢?
  “他現在不在,出國去了。真是不巧,前天剛走的。”剛走進院辦,我就聽見主任對何夕這麽說。
  “嗬,你這兒還沒好呀。”我對何夕說,當然,這是說給主任聽的。
  “沒,我想找負責產婦的醫生了解詳細情況,可是他已經出國了。”何夕回答。
  “是張醫生嗎,我前些天還和他通過電話呢。”我驚訝的說。
  “你怎麽知道?”主任不解的問。
  “三年前我采訪過他,就是為了這名產婦生下畸形胎兒的事情。”我解釋了一下。
  “哦,是這樣。張醫生到美國做訪問學者,要過半年才能回來。”
  我和何夕互視了一眼,還真是巧呀。
  “那麽就先這樣吧。這些材料的複印件我就帶回去了,如果有什麽問題,可能還會來麻煩你。”何夕說。
  “好的好的。”主任一口答應。
  我和何夕走出辦公室,在走道上轉過一個彎,我問:“沒找出什麽疑點嗎?”
  “紙麵上看起來很正常,本來找到醫生問一問,人能反饋出的信息要比紙上豐富的多,可是………”何夕說到這裏忽然停住,她注視著一個迎麵而來的護士,直到這名護士和我們擦肩而過。
  “怎麽了?”
  “我差點忘了,還有一個人。在產房裏,通常情況下醫生是不動手的,隻在一邊看著,以防以外發生。而為產婦接生的是助產士,當時為黃織接生的助產士所知道的,不會比醫生少。”何夕說著轉身往住院辦走去。
  “真是抱歉,當時為這名產婦接生的助產士,現在也不在了。”主任這樣對我們說。
  “什麽?”我忍不住說。
  “她在兩三年前就辭職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主任聳了聳肩,“真不好意思,幫不到你們。”
  “她叫什麽名字?”何夕問。
  “嶽聞櫻。”
  “哪兒人,是上海人嗎。”
  “是的,她是本地人。”
  “這樣的話,找到她應該不會很難。”何夕看著主任說。
  “哦,對啊。公安係統找到她肯定不難。”主任笑著這樣回答。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走進一個小區。這是浦東高檔濱江住宅群之一。嶽聞櫻就住在這裏。
  我原以為,既然當年最清楚黃織懷孕情況的兩個人都如此巧合地不在醫院,那麽就算是警方也未必能輕易找到嶽聞櫻。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也不能說不對。
  我不知道嶽聞櫻在不在,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這裏。嶽聞櫻辭職後,檔案就一直在街道,似乎再沒有出去工作過。檔案裏的電話已經全部更改了, 但是她的父母還能找到。嶽聞櫻父母所在地的戶籍警受何夕所托,到他們家去了一次,得知他們竟然已經和女兒斷絕了往來,是什麽原因卻不得而知,她父母不願深 談。因為不聯係,連女兒現在的電話都沒有,我所拿到的地址,還是今年春節時,嶽聞櫻寄給父母的賀年卡片上寫著的地址。
  看起來,嶽聞櫻做了什麽事情,讓父母至今無法原諒,不願和她主動聯係。
  何夕沒有和我一起來,由我以記者的身份出麵采訪,比較不容易引起嶽聞櫻的警惕。現在她得抓緊時間研究黃織的屍體,畢竟這具對她而言無比寶貴的屍體不可能永遠放在法醫解剖室裏,過一天少一天。
  嶽聞櫻住在七樓,樓下有道安全門把關,主人可以通過裝在門上的攝像頭看到來訪者的模樣,也有對講機可以說話。
  我按下的702室的通話鍵,心裏還挺擔心,自己這麽冒失地上門,別連這道門都進不去啊。
  “喂,你是誰啊?”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上傳來。
  “請問,嶽聞櫻在嗎?”我問
  “嗯,我就是啊。”
  我心裏一陣興奮,連忙說:“抱歉很冒昧地來打擾您,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想對您做個采訪。”說道這裏,我在攝像頭前亮出記者證
  “晨星報社記者?什麽采訪?”
  “是關於……關於您的一些經曆方麵,這個,能不能上去詳細說?”
  “嗯,好的。”
  安全門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自動向內緩緩打開。
  就這麽讓我進來了?好像還挺容易的樣子。
  我乘電梯到了七樓,心裏猜測著將會從她那兒知道些什麽。
  這次沒多廢話,一按門鈴就開了。
  冷氣從門裏泛出來,讓我精神一振。為我開門的女人穿著一襲過膝的絲質吊帶裙,下巴尖尖,一雙眼睛細細長長,仿佛沒睡足睜不開眼的樣子,有股子慵懶的風情。
  可是,我怎麽覺得,這張臉有種熟悉感,似乎在哪兒見過似的。
  再次拿出記者證和名片遞過去,嶽聞櫻隻是看了看名片,又抬頭看看我,說:“你…是不是以前去一婦嬰采訪過?”
  我一愣,點點頭,然後忽然想起,眼前這女子,就是三年前我去一婦嬰采訪,張醫生對我說紙嬰情況時在一邊偷聽的那個護士。原來她是助產士,看來 這兩者的服裝都差不多,讓我沒分清楚。感覺上,她現在的樣子要比當護士時有魅力許多,不過也可能是當時我的心思都被紙嬰吸引,根本沒注意她。
  嶽聞櫻一笑,說:“你想起來啦,有什麽事進來說吧。”
  我換了鞋進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這客廳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樣子,所有的家具和擺設及裝修,處處都透著考究。
  客廳就這麽大,整套房子至少得要兩百平方米吧。現在這兒的地價是多少,三萬一平米或更高?她哪來得這麽多錢?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的?”嶽聞櫻問。
  “哦,我先托人找到了你的父母,他們給了這個地址。”
  聽我說到她的父母,嶽聞櫻臉上掠過一絲陰霾
  “其實我今天來找你,和當時的采訪,還有點關係。”
  “和那個采訪有關係,那個紙嬰?”嶽聞櫻脫口而出。
  我點頭,心裏卻猶豫著,接下來要怎麽說好。是直接問呢,還是迂回一些?這個嶽聞櫻當年突然離開一婦嬰,現在又這麽有錢,疑點重重啊。
  “是有點關係,後來我和那個叫黃織的產婦還一直有著聯係呢。那時我的采訪經驗還不足,隻找了醫生采訪,最後報道也沒有寫出來,早知道你就是接 生那個紙嬰的助產士,應該也采訪下你的。”我東拉西扯地把話題撤開,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不過你後來怎麽突然就離開一婦嬰了呢,聽說那兒的收入待遇還是很 不錯的呀。”
  得想辦法把這點搞清楚,才能決定接下來用什麽策略。
  嶽聞櫻笑了笑,笑容裏卻有許多說不請道不明的內容。
  “哦,是我太冒昧了。”我假惺惺地說了句。
  “也沒什麽不好說的,你都從我爸媽那裏知道了我住在這裏,難道還猜不到原因嗎?”
  “啊。”我到真的沒反映過來,她指的是什麽。
  她又笑笑,說:“這種房子,我又買不起,房產證上也不是我的名字。”
  接下來,她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她的故事全部告訴了我。
  原來她竟是隻金絲雀。
  所謂金絲雀,看起來很漂亮,叫聲也很好聽,但就是關在籠子裏,怎麽都飛不出去的那種。這些年來,這三個字是有著特定含義的。
  她辭職不幹的原因,我因為被其他信息誤導而完全猜錯了。其實簡單的很,她遇上了個台灣富商,被包下做了二奶。
  有許多女人甘願成為二奶,除了錢之外,情也很重要。嶽聞櫻當年就是喜歡那男人到死心塌地,即便和父母鬧翻,也不肯分手。她的父母都是知識分 子,又是那種特別正派兼古板的,女兒被一個台灣人包了當情婦,完全在他們的容忍範圍之外,說出去更是沒臉見人,隻好當做沒這個女兒,斷了往來。
  越是熾烈的愛情,持續的時間也就越短暫。到了今天,讓嶽聞櫻依然維係這種狀態的,已經不僅僅是感情。大多數時間裏,她都是一個人住在這大房 子裏,孤單寂寞,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今天我跑到這裏,讓她可以有個人說說話,而且我和她本是陌生人,在某種程度上,更容易毫無顧忌地說話,宣泄。
  聽完嶽聞櫻的故事,我終於放下心來,對她說的頭一句話,就是:“黃織已經死了”。
  “生下紙嬰的產婦黃織已經被人殺了。”
  在嶽聞櫻震驚的眼神中,我把整件事情娓娓道來。從黃織犯精神病,到女兒失蹤我去找她,又是如何發現她死在上海的小旅館,DNA檢驗對上韓國的冰箱死嬰等等。
  一係列事情的發生和其間詭異的聯係,讓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理清其中的頭緒。嶽聞櫻在我說完後還愣了一會兒,才說:“你現在懷疑黃織生下的不僅僅是一個紙嬰?另一個跑到了韓國的冰箱裏?”
  我點頭:“因為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黃織的懷孕紀錄,就這麽兩次。”
  “可接生的是我,她就隻生下了那個怪胎呀!”嶽聞櫻瞪大了眼睛說。
  “怎麽會?”我仔細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在說謊。
  “那是我當助產士這幾年裏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怎麽可能記錯。”嶽聞櫻斬釘截鐵地說,“再說,如果她真生下了另一個健康的嬰兒,當時我們就抱給她了,怎麽可能藏起來。”
  說到這裏,她見我的表情古怪,恍然叫起來:“原來你還真懷疑我們把嬰兒藏起來了呀。”
  我咳嗽了一聲,說:“這是基於事實的最合邏輯的判斷了,而且這次我到一婦嬰調查,張醫生和你兩個最清楚事實的人又都恰好不在…”
  “可是事實就是黃織當時隻生下了一個紙嬰。你剛才說的那些,任何一點都是非常奇怪的,奇怪到無法用正常理解,那麽再增加一個無法解釋的事實,也不會讓你覺得無法接受吧。”
  我苦笑:“原來還想從你這裏得到一點突破,可現在……。你再想想,當時有什麽讓你覺得奇怪的事情沒有?”
  “奇怪的事情?”嶽聞櫻笑了笑,“一個人生下了那麽個東西,還不算奇怪嗎?!”
  她雖然是笑著說出這句話,但那個表情卻讓我覺得,直到今天,想起當日的情景,她仍心有餘悸。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倒真是還有一些事情不尋常。當時在場的人都愣神了,一些小細節就忽略了過去。”
  “哦,都有些什麽?”我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
  “是胎衣。”
  “胎衣?”
  “就是在胎兒形成前保護胎兒的一層膜,就像蛋殼,不過是軟的。一般胎兒在生下之後,要等胎衣再落出來,產婦才算安全。有種藥叫做胎寶粉,就是用胎衣做的,很補。”
  很補………。這樣的藥聽起來有點惡心。
  “但是紙嬰的胎衣,卻比普通的正常胎兒該有的胎衣更大些。”
  我眼睛一亮,說:“就像雙黃蛋要比一個黃的蛋大些?”
  嶽聞櫻點頭:“對於這樣一個紙嬰來說,當時產下的胎衣太大了點。還有一件是,我一直覺得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黃織的肚子比她剛進醫院的時候,要小了一點。”
  “肚子小了?”我的眼睛開始不由自主地輕跳起來。這信息在預示著些什麽鬼東西啊……。
  “要不是聽你剛才說了那麽些事,我都不敢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你,因為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一直覺得我多心了。但現在看起來,這事太妖了,太妖了。”
  我聽她連說了兩個妖字,不禁哆嗦了一下。
  “等等。我才到一婦嬰采訪過,我了解到,助產士一般來說在產前是不和病人接觸的,照顧產前住在醫院裏的產婦的,是另一些護士才對。你怎麽會在黃織剛入院時,就留意到她肚子的大小?”
  “是因為一個牌友的關係。”
  “牌友?麻將的牌友嗎?”
  “撲克牌的牌友。你等會兒。”嶽聞櫻說著,從櫃子裏找出本相冊,翻到其中一頁給我看。
  “這張照片大約就是黃織產前幾天拍的,上麵是常常一起玩牌的牌友,我說的就是這個人。”
  照片上的背景大約是醫院的一角,上麵是六個女孩。其實應該說是五個。嶽聞櫻所指的那個年紀要大些,至少三十歲了。六個人分兩排站,這人站在後排的中間。
  再仔細看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在這個人和她左邊的女孩子之間,好像還站著一個人。但那人的個子極矮,像是個小孩子,隻露出了點頭發,臉看不清楚,基本上被擋掉了。
  我整張臉一下子就僵硬了,一陣惡寒襲來。
  這是什麽?
  正常情況下,一個孩子和大人們合影,孩子總會在顯眼的地方,哪有被大人完全擋住,隻留下一個模糊的頭發輪廓的道理。
  何況,嶽聞櫻剛才說的很清楚,這是她牌友們的合影。她的牌友,當然不可能包括這樣一個小孩子!
  那這是什麽人,或者說,這是什麽?
  我想起在網絡上流傳的那些幽靈照片,無端出現在人身後的孩童的幽靈………
  “這,這是什麽?”我問嶽聞櫻,我覺得自己的舌頭都有點僵硬了。
  “啊。這個?”嶽聞櫻看著我指的地方,又看看我的臉色,竟然笑了起來。
  “這是個小女孩,叫什麽名字我忘了,不過,她就是那個產婦的女兒。”
  “黃織的女兒?周纖纖?”
  “周纖纖?好像是這個名字。這就是我為什麽會留意到黃織的原因,我的這個牌友叫薛穎,是個護工,當時在照顧和黃織同一個病房的另一個產婦。周 纖纖這個小姑娘很孤僻,不怎麽和大人說話,但和我這個朋友卻處的很好,很親。所以拍照的時候,就拉小姑娘一起,但她怎麽都不肯站到前麵,一個勁往後縮,就 拍成了這個樣子。”
  我噓了口氣,原來是這麽回事,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因為你這個護工牌友和周纖纖合的來,所以就讓你注意到了她的母親?”
  “是啊,其實這小姑娘雖然不愛說話,總是躲在角落裏,但不知怎的,讓人沒法忽視她。而且隻帶了這麽個女兒來醫院生孩子的產婦,還真挺少的。哦,對了………。”
  嶽聞櫻想到了什麽,又說:“說道奇怪的事情,薛穎在那之後不久就辭職了。真是挺突兀的,電話也換了,這個人就找不到了。他之前和小女孩兒走得很近,我看那女孩對她簡直比對她娘還親呢。所以,也算是和黃織有些關係的奇怪之處吧。”
  “在那之後不久?不久是多久?”
  “大概兩三個星期吧。沒和我們這些一起玩牌還算說的來的小姐妹們打任何招呼,就這麽說辭就辭了。”
  我想了想,說:“我翻拍一下這些照片,你不介意吧?”
  “沒關係,你拍好了。”
  我取出隨身帶的數碼相機,盡可能清晰地把這張照片翻拍了下來。
  這個女人為什麽突然辭職不說,她如果真的很喜歡周纖纖的話,可能在黃織出院之後,還繼續保持聯係呢。聯想到大唐村,聽說周纖纖失蹤前,常有陌生的村外人和女孩兒在一起,會不會是她呢?
  從嶽聞櫻處離開,有了些須收獲,但更多的卻是重重疑惑。
  肚子變小了?
  胎衣太大了?
  我正琢磨著這些信息之後蘊藏的東西,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喂,我是王選仁。”
  “哦,王探長。”我愣了下,然後反應過來,這是負責偵探黃織被殺一案的探長。
  “告訴你一件事,凶手抓到了!”
第十章 凶手
  “凶手這麽快就抓到了?他是誰,為什麽要殺黃織?”
  在得知凶手歸案之後,我第一時間趕到了警局,當麵向探長了解情況。
  我問出這些話的身份,並不僅僅是第一現場的目擊證人,更是一名記者。那天鬼子唐寫完報道之後,主任宗而得知我是發現死者的第一人,並且和死者 有著這樣的關係,立刻命令我在案子告破之後,寫一個長篇通訊出來。鬼子唐聽了老大不樂意,因為這種長篇通訊擺明了就是能拿高額獎金的。但也沒法子,我的條 件得天獨厚,要是勤快點,他連第一篇報道那點油水都撈不到。
  可是探長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古怪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倒是不忙說凶手的事。”
  “啊,那還有什麽更重要的事嗎?”我奇怪的問。
  探長盯著我,臉已經沉了下來,卻不回答,反而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機打了個電話。
  他接待我的地方,是間空著的房間。我走進來的時候就覺得,這好似是警官專門審犯人的地方,至少和我那天做筆錄的小單間有點像。
  場麵讓人很難受地冷著,我剛想張口說些什麽,門推開了,一個年輕的警官走進來。
  “做好筆錄。”探長說。
  “這是幹什麽,你對我還有懷疑?”我有些憤然的說。
  “對我問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好吧,你想問什麽?”
  “上一次筆錄時,你的陳述有什麽遺漏的地方嗎?”
  “沒有,我所知道的和本案有關的,都告訴你們了。”
  “是嗎?”探長很不友好的反問了一句。
  “是的。”我和他四目對視,很清楚的傳達了不滿的情緒。
  “那麽,上個星期的今天,你去了哪裏?”
  上個星期的今天?
  探長見我有些遲疑,又說:“需要我提醒一下你嗎,那天的上午,你不在上海吧?”
  “我去大唐村了。”看樣子他都知道了,沒什麽好抵賴的。恐怕是在我和何夕離開大唐村後,又有當地或上海的警察去調查,才得知的。
  “去幹什麽?”
  “了解些情況。”我心裏想,明明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在黃織死之後跑到大唐村冒充警察去問這問那,你還敢說沒向警方隱瞞什麽嗎?”
  “我沒冒充警察,和我一起去的是……”
  “是何法醫,對吧。她是法醫,和有資格偵破此案的刑警是兩回事。還有,前天她通過楊浦區的一個戶籍警調查一名前一婦嬰的助產士,又是為什麽, 是不是和本案有關係?這些天來,何法醫對黃織的屍體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就她遞交給我的屍檢報告來看,我完全弄不清她這種熱情是因何而起。”
  “你為什麽不直接去問何夕呢?”
  “現在是我在問你。”探長一拍桌子,“何法醫那裏,我自然會去問的。”他接著說。
  我看他後半句有點底氣不足,心裏知道,何夕的法醫身份不那麽簡單,他可沒辦法像審我一樣審何夕。甚至可能在何夕那裏碰了軟釘子,把火出在我身上。
  “的確和黃織有關係,但並不是我在第一次做筆錄時隱瞞了不說,而是有些事情,我是在黃織死了之後才知道的。”
  “那你為什麽不把新情況直接告訴警方,而選擇私自調查?”探長氣勢洶洶地質問我。
  “首先這些事情雖然和黃織有關係,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和她的死有關,其次嘛,我想就算告訴了你,你也一定不當回事,甚至你會覺得我是一個神經病。”
  “我怎麽判斷是我的事。那麽現在,你全部都給我說出來,不要讓我發現你再有什麽隱瞞!”
  我聳了聳肩,從何夕告訴我韓國冰箱死嬰開始說起,一直到今天拜訪嶽聞櫻,包括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全都說了出來。
  在我說到一半的時候,那個負責筆錄的年輕警察就時不時抬起頭,用異樣的眼神看我。而王探長臉上不以為然的表情越來越濃重,有好幾次我看他都想出聲打斷我。
  “太荒謬了,這太荒謬了。”等我說完,探長瞪著我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還是妄想狂,會相信你說的這些?”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所說的你都可以去查證,而我的那些判斷,你就當我是妄想狂好了,或許你可以有一些更合理的推斷。事實上,我也很想得出些不那麽誇張的結論來。”
  探長依然搖著頭說:“我當然要去查證,但我不得不說,記者先生,你的想像力真是太豐富了。你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世界上………”
  “你覺得我們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上?”我搶白了他一句,反問他。
  “嗯?”
  “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在公安係統裏,像特事處這樣的部門是因為什麽才成立起來的吧。”
  “特事處?”探長皺了皺眉,然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這時候該想起來,我和特事處還是頗有過一番合作的。
  果然,他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又問我:“你剛才說,今天在嶽聞櫻那裏翻拍了一張照片?”
  我很識相地把數碼相機拿了出來。
  探長看著液晶屏上顯示的照片,眼睛眯了起來,轉頭對那年輕警察說:“把這個照片複製下來,在打印一張清晰的出來,然後和那張根據大唐村民口述畫出來的畫像一起拿過來。”
  那警察應了一聲,起身走出去。
  “大唐村村民看見,有陌生人曾經多次接觸黃織的女兒周纖纖。根據描述,我們請專家做了仿真圖。”探長向我解釋道。
  不多會兒,年輕警察拿著兩幅圖回來了。
  探長比較著兩幅圖,點了點頭,然後把圖給我看。
  “看來你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先前我們有點誤會,對你的態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我連說沒關係,然後仔細比較兩張紙上的圖。一張就是翻拍照片的放大版,後排薜穎的臉被紅筆圈了出來,另一張上是三幅由電腦製作出的不同側麵的人臉。
  的確很像,尤其是眼睛,鼻子和臉型,幾乎一模一樣。
  “立刻把這張照片傳給昆山方麵,讓他們找相關的大唐村民核實一下,是不是這個人。”探長對年輕警察說。
  “你先前不是在電話裏說,凶手抓到了嗎,怎麽現在看來這案子還不算結了?”我問。
  “凶手的確是抓到了,而且他認罪了,這案子說結也就結了,不過……”說到這裏,探長嘴裏嘖了一聲。
  “不過作案動機還沒有搞清楚,嫌犯一會兒說是為財,一會兒說是為色,但從現場情況來看,這兩個理由都站不住腳。不過,人確實是他殺的,這點毫無疑問。但動機講不清楚,就不能排除在其背後還有其他案犯的可能。”
  “我能見見凶手嗎,作為記者?”
  或許是出於補償心理,探長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隻是要我在寫報道之前,先和警方知會一聲。
  “嗯,我有個想法,你覺得這樣做的話……”
  我把突然冒出的念頭對探長說了,探長看了我一眼,說:“不妨試試。我覺得你不幹刑警,還挺可惜的。”
  “哈,特事處倒是挺想讓我加入呢。”我笑著說。
  抓到的嫌犯名叫呂挽強,是個來自別省的打工仔,二十三歲。
  那天早晨八點,他在小旅館的附近徘徊了一段時間,時時抬頭向樓上看,還在附近的大餅攤買了兩個餅,吃了一個半,,剩下的半個扔在路邊。這些,都是他自己供認的,也經過了目擊者的證實。
  胖大嬸前一晚失眠,睡得很差,早上坐在旅店門前的時候,反倒瞌睡起來,就在她趴在櫃台上補覺的時候,呂挽強走進了小旅館。

他走上三樓,敲開黃織的門,重擊黃織的太陽穴使她暈倒,再用攜帶的尼龍繩將她綁在椅子上,最後把她勒死。
  下樓的時候,呂挽強和二樓的服務員打了一眼,這一眼對警方來說,是這麽快抓到他的重要線索。
  殺了人之後,呂挽強居然沒有準備外逃,而是和沒事人一樣,在上海四處遊玩,晚上依然回合租的房子睡覺,直到被警察抓獲。
  我搭王探長的警車到了關押呂挽強的看守所,他幫我安排好了,我隻要等在會見室裏就行。
  會見室被厚實的防彈玻璃隔成兩半。我等了一小會兒,就見到對麵半間的門開了,看守警押進來一個戴著手銬的年輕男人。
  “呂挽強?”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這就是呂挽強。”看守警對我說,隨後他讓呂挽強在我對麵坐下。
  “好好回答。”他說了一句,轉身出去了。
  呂挽強國字臉,剃了個小平頭,嘴唇上有些細細的絨毛,臉上是青春痘。說實話,這個把黃織殘忍殺死的凶手,還是個大男孩。
  “你好,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我像麵對一個普通的被采訪者一樣,先和他打了個招呼。當然,通常我還會說一句“很高興見到你”,這次我沒說。
  他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沒多少笑意的笑容,作為回應。
  “出來打工幾年了?”
  “五年了。”呂挽強似乎有些意外,因為我並沒有上來就問關於凶殺案的事。
  “都做過些什麽工作?”
  “建築工,保安,運水,快遞。”
  “有媳婦了嗎?”
  他搖頭。
  “想賺了錢回家討媳婦嗎?”
  “我想討個上海。”他咧嘴一笑,這一刻他甚至顯得有些純真。
  “有個盼頭不錯啊,那怎麽就殺人了呢,缺錢嗎?”
  他一下收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想殺就殺了。”
  “為錢嗎?”
  “想殺就殺了。”他把臉微微側過去,重複了一遍。
  我皺了皺眉,明明剛才已經把氣氛搞得不錯的,本想著輕鬆一點再問,不料一碰上去,他就像被觸及心中的某處禁地,立刻關閉了交流的大門。
  “是為了錢嗎?”
  “有一點。”
  “好像你對警方說過,是看她漂亮,所以……”
  “都有一點。我說過,想殺就殺了。”他挑了挑眉毛,挑釁式地看我。
  “但是你沒動她,不是嗎,錢還是色,你都沒動。”
  “殺人我就慌了,就跑了。”
  “那你是怎麽知道黃織住在哪裏的,你之前見過她,對吧?”我換了個話題。
  “前一天見過,逛街的時候看見的,挺漂亮的,就注意到了。”
  “你跟蹤她到了住的旅館?”
  呂挽強怪異地笑笑:“我看有個男人本來就在跟蹤她,有點奇怪,就跟了上去。”
  哈,原來那天尾行男跟蹤黃織的時候,在屁股後麵竟然還吊了一個人。
  “當時怎麽沒有下手?”
  “當時有點猶豫,第二天才下的決心。”
  “你沒說實話。”我盯著他。所謂想殺就殺,就是一時衝動,哪有當時不衝動,回家想了一晚上再決定殺人的道理。
  他沒有承認又沒有否認,也沒有故意避開我的視線。
  他的表情古怪,從眼睛裏看不到畏縮,很鎮定。
  “你很可能會被判死刑,知不知道?”
  “知道。”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甚至笑了笑,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笑,也不是剛見麵時,對我的那種沒有任何內容的肌肉牽動。那笑容裏又我不明白的意味。
  此刻他就像一個為了某種理念而去死的人,堅定,從容。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這點,所以他這種態度,給我以非常妖異的感覺。
  “殺了人為什麽不逃?”我覺得不自在,所以問了下一個問題。
  “我知道逃不掉,公安破案很快的。”
  “所以你到處玩?”
  “是的。趁最後這點時間。”
  我和呂挽強的對話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毫無疑問,他有很多時候沒說實話,有些時候他沉默應對。怪不得王探長沒有決定立刻結案,這後麵如果沒有內情才怪。
  這次采訪可以說是失敗的,在呂挽強的心裏有某些東西不可動搖,任憑我怎麽套話都不行。
  “好吧,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
  “這沒什麽。”他說。
  “為了保證新聞的真實性,你看一下我的采訪筆記,有什麽地方記錯了,或者需要改正的。”我說著把采訪本從窗口遞了進去。
  “這不用吧。”
  我笑了笑,做了個請他盡管看的手勢。
  他用戴著手銬的手拿起筆記本,慢慢看我對他的采訪。我寫什麽,對他來說其實沒有多少意義,但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好奇一個記者都對自己寫了點什麽。
  我記得很快,所以字跡大,寫了四頁半,他一頁頁看過去,直到最後一頁。
  我盯著他的臉,終於在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表情變了。
  這是個很細微的變化,他的眼角跳了一下,仿佛心中平靜的睡眠被一顆石子擊出了陣陣漣漪,然後迅速恢複。
  他合上采訪本的動作顯得有些匆忙,戴的手銬一陣嘩嘩響。
  他把采訪本從窗口推出來。
  “有什麽問題嗎?”我問。
  “沒有,沒有問題。”他回答,他好似已經把心中的情緒平複下去,但是我發現了,他左眼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動著。
  我笑了,總算沒有白跑這一次。
  王探長在外麵等著我,劈頭就問:“怎麽樣,監視器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把采訪本翻開,在那一頁的右邊,貼著一張小照片——薜穎的臉部特寫。
  “他的眼神不正常,肯定認得這個人。他好像完全沒看到這張照片一樣,沒問我任何問題,立刻把采訪本還給我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起碼盯著這張照片看了三秒鍾。”
  “就知道這小子有鬼。”探長有些興奮地說。
  “不過知道有鬼,他能不能如實交代,還難說得很那。”我想起他的眼神說。
  王探長捏著滿是胡子楂兒的下巴,點頭說:“這小子不好對付。”
第十一章 不完美的結案
  我終於看完了《時間簡史》的最後一頁,這本薄薄的書花了我這麽長時間,卻還是有大堆看不懂想不明白的地方。特別是玄妙的廣

義相對論,把世界結構幾何化的解釋,讓我總是在腦海中產生空間彎曲後的幻覺,像是看了部科幻大片後留下的後遺症。有種說法是這

世間僅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能真正理解廣義相對論,要是這樣的話,我的懵懂就太正常了。不過,我其實很清楚,這種說法是扯淡。
  廣義相對論是上個世紀初提出的理論了,現在有一些新的理論試圖完善它,比如超弦理論。我要不要來看一看呢,那會讓我的疑惑

減少還是增多?
  我合上《時間簡史》。隨著啪的一聲輕響,好像一個閥門大開了,剛才被我成功過濾掉的嘈雜聲,洪流一樣轟然直入我的耳朵。
  現在是傍晚五點二十,正是新聞大廳裏人聲鼎沸之時。
  不管廣義相對論有多深奧,對現在的我來說,它遠遠比不上圍繞在黃織周圍的謎團多。我所遭遇到的,不是需要深奧的理論基礎才

能明白的宇宙模型和方程式,而是一連串就發生在眼前的事實。這是些一眼就能看清的東西,但要追問它們之間的聯係,卻絞盡腦汁都

搞不明白。甚至連提出了一些大膽的設想都無能為力。我看到的都是些邏輯斷裂的碎屑,但又清楚地知道,它們是一個整體。
  實際上,我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看《時間簡史》,是一種放鬆方式。讓大腦不要在黃織的死胡同裏轉圈,而暫時想想另一些

全然不同的深奧玩意兒。這個辦法看起來還算成功。
  我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沒辦法融進這種熱火朝天的工作氣氛中。我關了電腦,拎起包走了出去。
  在報社入口處我碰到了主任宗而,他隨口問:“長篇通訊的采訪怎麽樣,順利嗎?”
  我搖搖頭。
  他多少知道一些基本的案情,問:“凶手的作案動機還是沒搞清楚嗎?我記得你今天是去采訪凶手的朋友,有什麽發現嗎?”
  “他們誰都想不到呂挽強會去殺人,平時呂挽強的確有點行蹤詭秘,但沒有暴力傾向,脾氣也還行。總的來說,他們隻算是和呂挽

強同住的舍友,沒有太多了解。”
  宗而點了點頭,說:“這樣啊,那就贛巴爹啊巴。”
  “贛什麽?”我沒聽明白。
  “贛巴爹啊,就是韓語中努力的意思。嗯?好像是日語裏的,等等……最近日劇韓劇都看混了,這個,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唄。”
  “為什麽聽你說出來就覺得很惡心的樣子。”
  “哈哈哈!”宗而大笑三聲,拍拍我的肩膀,很不負責任地說:“總之相信你一定能把這篇稿子搞定的。”說完他大搖大擺地進門

去了。
  我歎了口氣,不由得回想起白天的采訪。
  呂挽強租住離火車站不遠的一處小區裏。那片原本建設的時候想造成高尚住宅區,賣一個好價錢,所以綠化及各色設施一應俱全。

可是也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戶開始,把房子分割開來,租給剛到上海來的外來客。時間久了仿效的人越來越多,這一片終於成了魚龍混雜

的外來客聚居地,房價卻遲遲沒辦法像其他地區那樣迅速飆高。
  呂挽強住的那一戶有三間房,最大的房裏住了兩個人,幾平方米的儲物間也住了一個,一共住了五個人。租金當然各有不同,除了

合住一房的那兩位,租客之間並不認識。這還算是寬敞的居所,隻有在上海找到過得去工作的人才會租,真要是剛落腳或者收入微薄的

,就去住那種一間房裏擺了六個鋪位的,像從前的大學生宿舍。
  雖說同住一片屋簷下,但工作不同,早出晚歸的時間也不一樣,有的還要輪班倒,所以同住者並非總能碰上。就呂挽強住的那間,

我采訪下來,和他稱得上有些熟悉的,也就兩個人。
  一個名叫盧望采,是個幹瘦的小子,才十九歲。這名字聽著總覺得奇怪,我心裏琢磨著他是不是原本叫旺財,後來覺得不好聽才改

的。
  盧望采是保險公司的業務員,業餘時間做安利的產品推銷員,在屋子裏擺了好些安利的瓶瓶罐罐。他向同住的每一個人都推銷過保

險和安利產品,但到頭來隻有呂挽強一個人買了瓶安利洗滌劑。住這兒的人錢都不多,能出這份錢,讓他覺得呂挽強真是個好人。當然

,自己舌綻蓮花才是最大的功勞。
  “心腸好,耐得下心聽你說話,願意幫助別人。”這些就是盧望采對他的印象,“如果不是我知道呂挽強多麽殘忍而平靜地殺了一

個弱女子,還真會覺得,呂挽強堪稱外來客在上海的楷模。”
  另一個和呂挽強相熟的也是個小個子,名叫秦東,在一家快遞公司裏當遞送員,風吹日曬成了個黑炭頭。他就是住在狹小儲物間的

那位,剛來上海時找不到工作,還是呂挽強從快遞公司辭職不幹時,幫他介紹進去的。
  因為這層關係,秦東對呂挽強心存感激,當然更不會說呂挽強的壞話。好盧望采一樣,秦東也無法相信呂挽強殺人的事實,甚至對

我這個記者,並不是非常配合,反複問了我幾次,呂挽強是不是真殺人了,會不會是公安搞錯了。
  但是,呂挽強自從辭職不幹快遞員之後,到底換了份什麽工作,卻連秦東和盧望采都沒有透露過。每天還是一樣早出晚歸,問起現

在幹什麽,總是笑笑不說話。
  “我覺得他心裏有事。”秦東對我說起呂挽強換了份神秘工作後的狀況,“常常一個人發愣,呆呆地看什麽,拿巴掌在眼前晃都不

一定能回神。有一段時間,他整個人都是蔫蔫的。我和盧望采都問過他,出什麽事了,他總說沒事。”
  秦東說到這裏,皺了皺眉,搖頭說:“但我還是不相信他會去殺人。”
  我最恨話說到半截就停下來,連忙說:“不管他有沒有殺人,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也有助於查明真相呀。”
  秦東用不確定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終於接著說:“他心裏裝著什麽,我們這些人誰都不知道,我覺得有幾次聊得時候他想要說什麽

,但最後就是沒說出來,過了段時間,他看起來就好些了。”
  “好是好些了,不過還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一起接受我采訪的盧望采說,他是幹推銷的,對人的觀察要更細膩些。
  “怎麽個不一樣?”
  “說不太清楚,他看人的眼神不對。”
  “是有一點。”秦東點頭附和,“有時會把你看得毛毛的。”
  我問他倆究竟不對在哪裏,卻怎麽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感覺這種東西,有時玄之又玄,要是能成功地把感覺傳遞給別人,就成了

高明的藝術家了。秦東和盧望采顯然沒有這方麵的潛質。
  所以,我從這兩個人這裏,沒有找到一點呂挽強殺人的理由,唯一知道的是,呂挽強在殺人前的一段時間變得很奇怪。打他從快遞

公司辭職開始算起,這段時間有四五個月之久。
  如果呂挽強的變化和黃織的死有關,難道說他從四五個月之前就開始預謀了嗎?
  我著重問,秦、盧兩人,呂挽強在殺人之前的幾天裏有沒有什麽異常,他們卻反而覺得,呂挽強心情不錯,似乎有些什麽值得他高

興的事情。自從辭職不幹快遞之後,呂挽強明顯用錢節省了很多,但出事前的一周,他卻請室友們出去喝了一頓酒。之後,呂挽強說要

去出差,有幾天沒回來,直到出事前一天,才又出現在秦東好盧望采的麵前。
  手機“嘀——”地響起來,讓我回過神裏。
  一條短信,何夕發來的。隻有三個字,她一向很簡短。
  “結案了。”
  我吃了一驚,連忙回信息問:“這就結了?這麽快,凶手已經都交代了嗎?”
  等了一會兒沒見何夕回我短信,我耐不住,打了個電話給王探長。
  “王探長,聽說結案了?”
  “是的,結案了,你真是夠靈通的。”
  “呂挽強都交代了嗎?”
  探長在電話裏歎了口氣,說:“沒。”
  “那怎麽結案了,說不定後麵還有一串沒救揪出來呢。”
  “還不是因為你們媒體。”探長苦笑。
  “我們?!”
  “一般的案子還能慢慢辦,可是這個案子,案發第二天就見了報,媒體追得緊,我們的壓力也很大。現在凶手抓到了,能確認是他

作的案,他也承認,算是證據確鑿。為了動機不明而拖著不結案的話,實在……”
  “我能理解。”我這麽說著,還是歎了口氣。我能明了他的苦衷,這就和法國警方為什麽現在還有疑點的情況下結案一樣,在能結

案的情況下,警方有什麽理由為了更完美而承受輿論越來越大的壓力呢?而且上級肯定也又限定破案時間的要求。
  “檢方很快會提起公訴,像這種關注度大的案子,應該會公開審判,允許社會大眾旁聽的吧。他至少是個死緩,認罪態度不算好,

估計很可能會判立刻槍決。如果判了之後他抗不住壓力再有些坦白情節,還能獲得減刑機會,現在就指望這個了。”
  我想起采訪他的神情,他早已明白了自己會是什麽樣的結局了,會在最後關頭突然軟弱下來嗎?不過這也說不準,對死亡有準備是

一回事,能不能承受死亡真的的慢慢拉近,又是另一回事。人的心裏總是有求生情節的,除非……
  除非他有著比生死更重要的執著。
  “對了,我們後來又調查了崔行健。”
  “崔行健,那是誰?”
  “就是前天你對呂挽強做采訪中,提到的那個總是喜歡跟蹤女人的變態。本來在你第一次做筆錄時就提到過這個人,我們找他問過

話,沒什麽疑點就放他走了。不過呂挽強前天對你說的情形,他在謀殺前一天是跟著崔行健跟到了黃織的住處。如果他所說是實,那麽

以小旅館的地形,崔行健在看到黃織進入住宿的319室後返身下樓時,肯定會看見間呂挽強。”
  “啊,對!呂挽強肯定得跟上樓,才知道黃織具體住在哪間房。尾行男怎麽說?”
  “他沒看見呂挽強。而且他肯定地說,如果有人緊跟著他上了旅館,他一定會發覺,除非是那隻貓!”
  “呂挽強怎麽解釋?”
  王探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他說自己很小心,所以沒讓崔的發現。”
  “胡扯!”
  “知道胡扯也拿他沒轍,現在他連死都不怕。”
  我默然結束了和探長的通話。警方的調查確認了呂挽強殺黃織不是臨時起意,想殺就殺這麽簡單,他是從其他途徑知道黃織的住處

的。這條途徑牽扯到那些他極力隱藏,寧死都不肯說的東西。
  我呆立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天色在我毫無頭緒的思索中一點點暗了下來。
  “嘀——”手機又響了。
  還是何夕的短信,這條比剛才那條更簡短,隻有兩個字。
  “笨蛋。”
  我看著這兩個字發愣。我做了什麽,讓她罵我笨蛋?
  奇怪了,她先和我說結案了,又不回我的短信,現在等了這麽久,再發短信來說我是笨蛋。
  可是如果現在打電話給她,問她為什麽罵我笨蛋,豈不是顯得我更遜了……
  我捧著手機雙眉緊鎖。結案了,然後就跳到笨蛋。前三個字和後兩個字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肚子咕地叫了一下,我猛地抬起頭,看著更加黯淡的天色。
  我真是個笨蛋。
  何夕告訴我結案了,結案代表著她已經把黃織的屍體交回去,不用整天切來切去地研究了。這就表明她現在比較有空了,而且忙了

這麽久,誰都希望可以放鬆一下吧。再說現在的時間,正該吃晚飯呀!
  不過要從三個字裏推導出這一對潛台詞,要不成為笨蛋難度還真是不小。
  二話不說,立刻撥通何夕的電話。
  “你還在警局吧,我馬上就到,你喜歡去哪裏吃晚飯?”我用極度諂媚的語氣說。
  何夕隻是輕輕哼了一聲。
  我如奉綸音,衝到大街邊,揮手大喊:“TAXI,TAXI!哦不不,出租車,出租車。!”
第十二章 奇怪的辦事處
  地鐵候車廳裏燈火通明,外麵夜已深。
  何夕走在前麵,我快步緊跟在後。
  微風起。
  “夠了,你還要跟多久,我們已經結束了。”何夕突然站住,冷著臉對我說。
  我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她麵帶不屑說。
  漆黑的甬道裏亮起燈來,風忽然打了起來。
  “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能做到,你……”話還沒說完,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伴隨著熱辣痛感的,是一聲清脆的聲響和周圍人吃驚的目光。
  雖然這是一個小站,以現在的時間,候車的人很少了,但何夕是那種走到哪裏都可以吸引人們目光的女人。所以現在盡管沒有人圍觀,但我們倆毫無疑問是周圍目光的焦點。包括一個帶著女兒的母親,一對坐在長椅上的情侶,一個上夜班的中年人,以及一名地鐵保安。
  我吃驚地望著何夕,真沒想到她會出手打我。
  何夕淡藍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狡黠,隻是一眨眼後,就又氣勢洶洶地瞪了回來。
  轟隆隆的聲響越來越大,地鐵呼嘯而來,風吹動她的發絲,在她耳畔舞動。
  “別打電話給我,我會把手機號換掉。”說完這句話,何夕走上地下鐵。刺耳的警報聲想起,門緩緩關閉,仿佛一瞬間把她分割在另一個世界裏,迅速而去。
  風停了,甬道裏的燈光暗淡下去,再次變成漆黑一片。
  我走到長椅坐下,用手捂著臉,慢慢縮成了一團。地鐵來了又去,夜歸的人們在我麵前經過,我全然不覺,何夕如果真的離我而去,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的心情可以控製時間,有時快,有時慢,而現在,我意識裏的鍾表已經停擺很久了。
  “嘿!”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抬起頭,是個地鐵保安,我想他已經在旁邊看了我很久了。
  “剛才,末班車已經開走了。”他對我說。
  “哦。”我應了一聲,又低下頭去。
  “我說,你不能一直坐在這裏呀。”他說。
  我緩緩站了起來,我相信,此刻我看起來一定非常茫然。
  我走開去,但並不是走向出口,而是走到一台自動售貨機前,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猛地一拳打在售貨機上。
  “哎哎!”保安叫著向我跑來。
  我沒理他,又狠狠踢了一腳。
  “當!”一罐可樂從售貨機口滾了出來。
  “謝謝惠顧,歡迎再來。”一個電子聲音從售貨機裏發出。
  保安跑到旁邊,看了看售貨機,搖了搖頭:“你有火也別往這上麵發啊,還好沒踢壞,否則你賠不賠呀。”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卻仿佛在看著別處。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用失魂落魄的語氣說。
  保安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用奇特的目光看了我一會兒,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說得對,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意義。”他說,“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有信仰的話,什麽坎兒都能過去。”
  “信仰?上帝?”我看了他一眼,“我沒有信仰,我什麽都沒有。”
  “信仰並不僅僅是上帝。”他向我微笑,“反正我要下班了,陪你走一段夜路,跟你聊聊。”
  “隨便。”我用不在乎的語氣說。
  可是在心底裏,卻響起了一聲巨大的歡呼。
  醞釀了這麽久的情緒,忍耐了多少路人的目光,發揮出超水準的演技,終於還是讓你上了鉤呀。
  還有,我恨不得立刻就去找何夕算賬,原先說好的腳本裏,可沒有她扇我耳光這回事呀。雖說演員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發揮,但也不能發揮成這樣,回頭一定得連本帶利收回來。怎麽個收法呢,嘿嘿,想想就過癮啊。
  此刻,正做好心大叔狀走在我身邊的中年保安,名叫袁吉。這一切的原為,還得從前天晚上說起。
  那天我圓滿完成了與何夕的約會任務,雖然最後想要去她家裏喝咖啡的意圖沒有達成,但是我知道飯得一口一口吃。
  我一會兒吹著口哨一會兒哼著小曲,回到了我家樓下。就在那兒,被人堵住了。
  “你是那多嗎?”她問。
  我點頭。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幾秒鍾後我忍不住說:“現在天這麽黑,你也看不清楚,要我換個光線好的地方給你看個飽不?”
  “好啊。”她立刻回答。
  我暈倒。
  “這位大嬸,您找我有什麽事嗎?”我趕緊問。和兩種人說話最好不要繞圈子,一種是聰明人,一種是二愣子。
  “換個地方說話吧。”這位圓頭大耳的大嬸笑眯眯地說,然後一搖一擺走在了前麵。
  我最恨故弄玄虛的家夥……不過我還是乖乖跟了上去,擺這種譜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惹。
  一輛黑色的別克商務車停在路邊,門自動滑開了。胖大嬸率先上了車,然後一隻肉肉的大手從車裏伸了出來,向我招了招。
  “反邪教?”我稍稍吃了一驚。
  “這的確是我們工作的中心之一。這些事情做起來很繁瑣啊,所以我們要和很多部門協調配合。市局最近抓的一個人,正好是我們緊盯的可疑分子,這事和你有些關係。”
  “呂挽強?”我立刻想到了他,“他是邪教分子?”什麽教?“
  “一個規模還不算太大的邪教組織,成立沒幾年,剛處於擴張期。”胖大嬸張開肥厚的左手,右手大拇指抵住掌心,用力撚了幾下,“得把他們快點摁下去嘛。”
  她笑嗬嗬地做這個動作,卻讓我覺得有些可怕。恐怕在那一堆肥肉的表象裏,藏著的是雷霆萬鈞的淩厲吧。
  “呂挽強是我們盯著的幾個內圍教徒,或者換個詞,他已經算得上是這個邪教的虔誠信徒了。他殺人的原因,很可能和邪教有關。

居然做出這麽極端的危害社會的事情,超出了我們的預計,所以有些行動要加快了。”
  “這和我有關係嗎?”
  “你不是很熱衷於調查這個案子嗎,幫我們打進這個教吧,你會知道呂挽強為什麽要殺人的。而且,我們也很希望有個記者,能報道一下我們打擊邪教的工作,戰鬥在第一線,就能獲得第一線的材料嘛。”她慢悠悠地說出了自己的意圖。
  “可你剛才不是還說,我是個容易受騙的孩子嗎,能這麽簡單打進邪教去嗎?”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喂喂!”
  “別急嘛,像我這樣的老狐狸不是走到哪裏都能碰見的,而且年輕人,要鍛煉才能有成長嘛。”
  “別是這個任務很危險,你手下沒人敢接吧?”
  “我的手下嘛,不敢接也是要接的嘛。:胖大嬸微笑著說,”不過不必要的損失,還是盡量避免比較好,郭棟說你運氣好,很不容易死的。“
  我直瞪瞪地看著她,這是傳說中以目光殺人的秘技。
  胖大嬸沒有半點不自在,拿出一個厚牛皮大信封給我。
  “這裏麵是我們掌握的一點點資料,還有幾個建議你接觸的邪教官員。他們正急於擴張,你能想出辦法讓他們上鉤的。好了,雖然這邪教有點古怪,但 應該沒多大危險。還是說,你準備放棄對黃織案子的追查了?如果是我們自己調查的話,所有結果都是機密的,你大概是沒辦法知道了。”
  我遲疑了一下,把紙袋接過。
  “我先看看這裏麵的東西再說,並沒有答應哦。”
  “那麽,祝你今晚睡個好覺。”
  車門再次打開,自始至終,前排的司機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好似個木頭人一樣。我確認了自己先前的看法,當這胖女人的下屬,一定非常非常非常的辛苦。
  “對了,你要找我,為什麽不先打電話,反要在家門口堵我?”下車前我問。
  “你不會明天起床就把這個胖女人忘了吧?”
  “當然不會,可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麽關係?”
  “你看,這麽讓人印象深刻又直接的法子不是很好嗎?我比較樂於給人驚喜。唉,這大熱天在外麵占了一會兒就是一身汗哪,洗澡可是件麻煩的事。”
  我急急忙忙地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研究過大嬸給我的資料,知道這個名叫聖女教的邪教在吸收新秀的時候,尤其喜歡引誘那些剛遭受挫折打擊的人,趁情緒低落時吸收入教。於是就選定了袁吉作為進攻對象,和何夕一起聯手演了這場戲,果然成功地引他上鉤。
  第一麵當然不可能深談,袁吉好言安慰了我幾句,又淺淺談了談關於“信仰”的問題,看我有了興趣,就互留了聯係方式,約好有時間再找我深談。
  我不想表現得太主動,所以一直在等袁吉給我打電話。幾天後的一天夜裏,手機的來電顯示終於出現了我就等的名字。他在電話裏盛情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一個聚會。我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猶豫,最後在他的勸說下同意了。
  這邪教聚會的地點,並非在什麽妖異的地方,而是一所中學。
  這是上海市北的一所普通中學,袁吉早在校門口等著我了,天才剛剛暗下來,還沒到七點鍾。
  學校把教室租出去收租金是慣見的事,也不知出麵出租的人用了什麽名義。邪教在校園裏的聚會如果曝光,校長的烏紗帽可就不保了。
  聚會所在的是比普通教室大上一倍的階梯教室,我走在袁吉的身邊,看他從校門口開始就不時和人打招呼,心想參加這次聚會的人似乎不少。
  進門之前先要簽到,這時身邊圍攏過來的觀眾就越發的多了。袁吉臉上堆滿了笑,就像看見了自家親人一樣,有的握手有點拍肩,熱情地和周圍的人招呼著,,並且把我推薦出去,說:“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來的。”於是就有許多笑臉湊過來,很親切的模樣。
  這些人年紀基本上都比我大,如果走在外麵,和普通的市民沒有什麽兩樣。就是在這裏,明知道是個地下邪教在聚會,卻也並不讓我覺得多“邪”,頂多是一個初次見麵的人熱情過了頭,有些像進了傳銷大會的樣子。
  階梯教室裏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的,角落裏疊放了很多椅子,已經帶我去搬了兩把,擺在最後一排坐下,依然不停有人進來,說是七點開始,但時間到了卻還沒動靜。
  一直到了七點十分,屋子裏擠了一兩百人,後來的人連椅子都沒得搬了,隻得站著,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當主持,走到講台上說了些歡迎的話,我留意著四周的人,發現大多數人明顯不是第一次來,很配合地麵露微笑聽台上講話,而少數人則麵露拘謹,有些不知所措。
  轉眼的工夫,主持人介紹出一位主講人,就下台去了。上來的是個頗為富態的胖子,他的話在我聽來,明顯有著相當的技巧與意圖。
  他先說了個笑話,調節了現場的氣氛。人們在笑過之後,警惕心總是會降低些。然後他特別強調,這裏並不是個傳銷會,不會向任何人推銷任何商品, 也不會以任何名義收錢,隻不過是個人人向善的地方,最擔心的就是被騙錢,他這麽一說,又進一步讓新來者放下心。同時我也確定,著一定是個專門針對新血吸納 的聚會,由能言善道的人解除準新血的戒心,讓新人對這個團體產生好奇。由於這個聖女會會吸收的新人大多是現實生活中收到打擊的,很容易上鉤。
  這胖子在台上講了有半個多小時,算是個不錯的演講者,很善於調動氣氛。笑話一個接著一個,笑話中的人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聽到他們吃癟上當,在大笑之餘不由得會聯想到自己身上去。我心裏一動,這倒有點像是佛經故事嗎。
  不過胖子並沒說任何和聖女教相關的實質內容,我正琢磨著他仿佛是在為什麽做著鋪墊,果然,他已經介紹起後一位將要登場的“大師”了
  胖子說了一堆的讚美之詞,什麽“有思想”,“睿智”,“能幫人解脫生活的苦海,找到繼續前行的動力”等等。
  當這位“非常難得才請到”,身上圍繞著無數光環的“大師”從後台轉出來,麵帶著微笑站在大家麵前時,我忽然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隨後又是一陣欣喜。
  居然是這個人!
第十三章 神跡
  是薜穎。
  這位被隆重介紹出來,明顯是聖女教裏大人物的,就是當年一婦嬰醫院裏的護工,和周纖纖相處愉快,在黃織出院後仍跑到大唐和周纖纖詭秘接觸的薜穎。
  胖處長沒有糊弄我,這個聖女教,真的和黃織被殺一案有關。看到薜穎,想到失蹤的周纖纖,我不禁對這個邪教的教名產生了一些聯想。
  薜穎在台上舌綻蓮花,風範氣勢果然不同,經過了胖子的落力鋪墊,薜穎開始談及信仰。
  “我知道今天在台下的人,有許多人剛剛受了挫折,可是人生在世,誰沒有過挫折呢,區別隻不過是剛剛受了挫折,或者曾經受了挫折,或者將要遭受挫折。看,不管你有多痛苦,可實際上這是一件多麽普通的事情。”
  薜穎的嗓音低沉,微微有些沙啞,這番話或許她說了許多遍,總之現在聽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
  “為什麽一件普通的事,會讓我們這樣痛苦?這是因為我們太在乎某些東西了,因為我們在乎,所以才 會受傷。可那些東西,真的如此重要嗎?想一想我們出生前是什麽。死去後又是什麽,短短的幾十年間,有什麽是真正重要的呢。
  “真正打動人心的是什麽,隻有感情。自己對自己的感情,自己對別人的感情,別人對別人的感情。除了這之外,一切都是空的。難道不是嗎?一個奇 石收藏家在戈壁灘上找到一塊對別人而言毫不起眼,對他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石頭,一個孩童在沙灘上發現了漂亮獨特的貝殼,一個淘金者在小溪裏發現了赤金,他 們一瞬間的感情難道不是極為類似的嗎,而到底是石頭,貝殼還是金子讓他們產生了這樣的情感,並不重要。
  “所以,這個世界的大部分東西,甚至可以說一切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是虛幻的,隻有自己內在的那一點心神,才是真是的。明白了這一點,生活中碰到的那些風風雨雨,都無法打擊到你。”
  薜穎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心裏卻慢慢地有點奇怪起來。她所說的那些,越來越接近唯心主義的世界虛妄說。這意味著,聖女教的教義也是傾向於唯心主 義的。但這不符合通常邪教崇拜的情況,一般來說,邪教都涉及個人崇拜的,其教義都是些積極狂熱的。而唯心主義,則是消極到不能再消極的東西,她講了這麽半 天,也沒說到關於“聖女”的事情,這樣的一個教,靠什麽來凝聚教徒呢?如果對教徒產生不了凝聚力,不管是正教還是邪教,都意味著迅速衰亡。
  “在我的身邊有許多朋友,我們對人生,對世界有著我們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能讓我們勇敢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懼任何風雨。我們在這個小圈 子有個名稱,這個名稱是‘聖女’。為什麽叫‘聖女’,今天我先賣一個關子。如果您覺得這裏是個和諧友愛的環境,願意下一次再來,那是就會知道。中國人現在 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信仰。幸好,我們現在有了自己的堅定信仰,真誠希望你也能加入進來。”
  薜穎以這段話作為結束語,結束了她的演講,或者說是布道。但今天的聚會卻沒有就此結束,台下的聽眾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子,開始分享起今天的收獲,別且鼓勵那些第一次來的新人,把自己新近遭受的挫折說出來,以“放鬆身心”。
  袁吉把我拉到一個圈子裏,約有二十多個人,接著順序一個接一個地發言。過了沒多久,薜穎居然也出現了,她似乎隻是過來聽一聽,但立刻被老教徒們拉住,請求她等會兒做一個最後的發言。
  輪到我的時候時候,我把編好的情變故事說了一遍,博得眾人安慰的眼神。免不了簡單說一下自己的背景,我就照實說了,自己是個記者。說到這個職業的時候,我眼角餘光發現薜穎的神色微微一動,袁吉也有些驚訝。他問我是幹什麽的,不過被我含混應付過去了。
  等到她發言的時候,不外乎把剛才在台上講的那些,再根據這個小圈子裏眾人說的話再發展著說了點。說完之後,大家掌聲雷動,然後她就離開了。
  這時各個圈子基本上也都結束了,袁吉帶著我和人寒暄了幾句,就準備離開。這時一個人跑過來,對他低聲耳語了幾句。他隨後請我稍等,然後跑往教室的另一個角落。
  我順著看去,發現是薜穎在等著他。
  薜穎和他說了幾句話,其間看見我正在看他們,還向我微微點頭示意。
  是不是我的記者身份讓薜穎有所提防了?我本想隨便說個不那麽敏感的職業,但是看見薜穎出現後,我就改了主意。三年前去一婦嬰采訪時,她也許看見過我,如果她記性好的話,編個假身份就會弄巧成拙了。
  袁吉回來之後,卻並沒有多說什麽,這反讓我心裏有些不安。
  走出教學樓,撲麵的夜風的含氧量明顯比階梯教室裏多。我和袁吉走在一起,穿過操場,往校門走去。
  “那多啊,今天晚上,總體感覺怎麽樣?”
  “氣氛還是挺好的,不過稍微感覺有點怪,大概是從前沒有參加過類似的聚會吧。”作為記者,這點敏感總是要又的,否則就太假了。
  “多參加幾次,慢慢你就會融入的。其實,我們是一個教會組織,大家都有著共同的信仰。”
  “啊?”我沒想到袁吉這麽快就直接翻了底牌。
  “別擔心。我們可不是什麽邪教。”袁吉趕緊說,“本來呢,你再來幾次,自然會知道的,但是剛才薜上師讓我直接告訴你,不要遮遮掩掩。幹你這行當的,見多識廣,我們的信仰到底真不真,你肯定很快就能看明白。”
  這是怕我看出端倪,所以索性直說嗎?或許薜穎覺得,如果能吸收一個記者當信徒,會起到很好的示範作用吧。但問題是,她怎麽保證我會“信”呢?
  “讚美你,天尊,唯一的神。”袁吉在操場邊緣停下腳步,低聲念了一句。這仿佛是句咒語,轉眼間讓他的表情變得極為虔誠,“你也一定會信仰天尊,這並不是空口說白話,你會看見這個世界的真相。”
  “真相?什麽真相?”我心裏嘀咕著,天尊這個名字還真沒有創意。
  袁吉的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本來,有些事情,隻有我這樣的真信徒才能知道。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都比不上親眼所見。

明天下午一點半,在第X中級法院,有一場公安的審判。雖然公開,但並不公正,受審的是我們的一位信徒。不管這人世間的法律怎樣說,神會宣布他無罪的,你一定要去,你會見到神跡。”
  任何一個宗教在發端的時候,必然會降下許多神跡。比如耶穌基督用五塊餅加兩條魚喂飽了五千人,比如釋迦牟尼預言自己的死期時令大地震動。他們靠種種難以解釋的不可思議,聚攏無數的信徒,並讓教義得以流傳。
  聖女教也要展現神跡,而且是在法院這個聽起來很難搞鬼的地方顯跡。這會是個什麽樣的神跡呢?
  等等。
  一場不公正的審判?一個無罪的信徒?
  我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王探長的電話。
  “你上次說呂挽強會公開審判,日子定下來了嗎?是在明天嗎?”
  “是的,你怎麽知道?”
  “明天下午在法院?”
  “沒錯,你要過去聽嗎?”
  “哦,天哪……”
  這本該是個酷熱的午後,但半個小時前,厚厚的雲層遮蔽了陽光,然後空氣就越來越悶。不知什麽時候,一場大雨就要傾盆而至。
  上海市第X中級人民法院的建築很恢宏大氣,方尖碑式地立在那兒,遠遠就能看見。走到門前才會發現,實際上還要經過一個寬闊的廣場,再走一長段階梯才能進入。要是心裏有鬼的人,恐怕在莊重的白樓前拾級而上是,都會渾身不自在起來。
  但此時吸引了我注意力的,都是停在法院門前的兩輛警車和一輛警用摩托。
  就在我駐足往警車望去的時候,前麵那輛車的門打開了,王探長從裏麵走出來,快步迎來。
  “直接就把警車停這兒啦,不怕打草驚蛇嗎?”我問。
  王探長苦笑:“我還想盡可能把蛇驚走呢,萬一真要在法院裏出了什麽事情,後果就太嚴重了。我說你這消息,到底可靠不?”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問我,我也隻好再次回答:“我已經把昨晚聽到的一切向你原話複述過了,如果最終庭審結束什麽都沒有發生,所謂的神跡沒有出現,非但不能讓我這個記者成為信徒,原先的信徒也會大受打擊。如果不是有一定把握,我想他們不敢放這話了。”
  “希望什麽都不要發生。”探長歎了口氣說。
  “你這裏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了?”
  “萬全?哪有什麽萬全的事情,何況我們和法院還是兩個係統,時間又這麽緊,從你昨晚打電話到現在才多少個小時。”探長小小地抱怨了一下。
  “我們已經通知了法院,請他們加強戒備,同時我這裏你也看見了。明的是兩輛車和一輛摩托車隨時待命,其實附近的巡警網也拉著。這已經是我在這 點滴時間裏能做到的極限。另外,法庭四周已經經過排查,沒有爆炸物,我還挑了幾個眼色好的探員一會兒庭審時坐在下麵,以防異動。不過老實說,我還真的很難 想象,他們準備怎麽搞這個神跡法。除非他們找一群人正麵衝擊法院。”
  “應該不會這樣蠻幹。”我說著的時候,一輛拉著警笛的囚車開進了法院大門。
  “他在上麵?”我問。
  “嗯。”
  “這兩天他怎麽樣,有什麽異常嗎?”
  探長搖了搖頭:“還是和原先一樣,這些天他沒有和外人接觸過,如果聖女教有什麽計劃,他也應該不會知道。”
  “那我先進去了,希望別真出什麽事情。”
  我進刑庭,挑了個靠前的位子坐下。四周旁聽席上的人已經不少了,我打量了一周,沒有發現袁吉,他應該正在地鐵車站上班。不過我猜想,肯定有些聖女教徒會來旁聽,見證他們的神跡。黃織已經沒有親人了,村子可能派了人來聽,呂挽強的父親也會來,但我不知是哪一個。
  離開始還有段時間,庭裏很安靜,說話的人都會盡量壓低聲音。在這片空間裏不知進行了多少次審判,在空氣中留下了沉甸甸的肅穆,令人不敢放肆。
  法庭的四周,沿牆站了好些武警,不知原本就是這樣,還是因為警方的提醒特意增加的。
  坐了一會兒,前方的一道側門打開了,公訴人,書記員等檢方,院方的人開始入場,站到他們各自的位置上,然後,呂挽強也被兩個法警押了進來。
  他比我在看守所看到時蒼白消瘦了些,囚服穿在身上,略顯得有點大。他的頭微微低垂著,但給我的感覺並不是認罪,而是冷漠和無所謂。
  最後走進來的是今天的主審法官,一位戴著眼睛的中年女性。她在法官席上坐下,看了看表,等了片刻,就宣布庭審開始。
  我深深吸了口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
  首先是檢方的公訴人員宣讀一份長長的起訴書,讀了有二十多分鍾。我得心一直吊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他讀完,由呂挽強供述犯罪事實的時候才稍稍放鬆些。呂挽強說的沒有一點讓我驚奇之處,就和在看守所裏對我說的一模一樣。——
  在路上閑逛時看見了黃織,起了色心,又想弄些錢來花花,就跟到了她住的地方。沒敢立刻下手,思想鬥爭了一夜,遂在次日早晨再次前往黃織的住處,詐開門後將黃織殺害。因為害怕,所以最後什麽事都沒幹就逃跑了。
  整件事情他說來冷淡甚至從容,隻是在他快說完的時候,聽眾席的第一排有個中年男人猛地站了起來,拿一個飲料瓶狠狠朝他扔去,嘴裏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方言,很痛心疾首的樣子。法警很快趕來,但居然沒有把他趕出庭去,隻是讓他重新坐下。我猜想這該就是呂挽強的父親。
  呂挽強往他父親那兒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那眼神,像在看過不相關的人。
  我有些心驚,這聖女教竟然能將信徒這樣洗腦,為教中做事,連親情都不顧了,著實可怕。
  小小的風波後,庭審繼續進行。在法庭辯論階段,其實都沒多少好辯的。因為呂挽強對他的殺人行為供認不諱。所以法庭給他請的辯護律師,也隻能說些諸如“認罪態度較好,請法庭量刑上給予考慮”等不鹹不淡的話。
  主審法官還是相當負責,她在庭審中問了呂挽強幾個在警方調查中顯露出來卻被檢方忽略的問題。比如為什麽在尾行男崔行健的調查中,崔行健聲稱他 在跟蹤黃織上樓後,下樓時沒有看見呂挽強。但呂挽強回答“樓道黑,我躲在一邊,他沒注意”。總之,他並沒有一點要吐露隱情為自己脫罪的意思。
  一個多小時後,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鍾。
  再次開庭應該就是宣判了,對於一宗殺人案來說,這樣的庭審速度算是很快的。被告沒有一點反抗,打算乖乖伏法,檢方一路順風順水,能不快嗎?
  我看著呂挽強被法警暫時帶下去,心想,等再帶上來時,怕就要發生些什麽了吧。
  一直等到了現在,還風平浪靜,剩下最後的這點時間,再不發生什麽,豈不就要讓那些來看的信徒失望而歸?照袁吉昨天所說,人間的法庭宣布呂挽強有罪,而他們的神天尊宣布呂挽強無罪,見分曉,就在下一刻了。
  我沒有去上廁所,坐在原地未動。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
  十五分鍾很快就過去了。
  我的眉頭一皺了起來,心也越跳越快。這不是因為法發生了什麽,而恰恰是因為是因為什麽都沒有發生。
  這是怎麽回事,十五分鍾休庭時間已到,為什麽還不開庭?
  不,我看了看表,已經過去十八分鍾了。
  法官已經再次入席。其他人也都各就各位,但被告席上空空如也。
  我有強烈的感覺,一定已經發生了什麽!
  聽眾席上也開始有低低的騷動議論聲,而看檢方和遠方人員的表情,好像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又過了幾分鍾,一個人矮著身子,從側門處跑到法官身邊,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法官的表情立刻就變了,她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那人。
  我的肩膀忽然被輕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王探長。
  汗珠從他的臉頰滑下,但他渾然不覺,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快跟我出來,出事了。”
第十四章 不翼而飛
  “請鎮定一點,鎮定一點。現在,你把事情完整的在對我說一遍。”
  站在王探長對麵的兩個法警臉色都非常難看。瘦長臉的眉毛時時抽搐似的跳動,每次都會把上麵的汗珠濺下些許來。另一個正被王探長問到的表現稍好,不過他的酒糟鼻已經被自己揉捏的像顆濕潤的聖女果了。
  “我,那個時候犯人……”他說話的時候,手還一直搓動鼻頭,以至於把他的嘴都擋住了。他有些愕然的意識到自己這個別扭的動作,連忙把手放下來。
  他是在庭審期間負責犯人的法警,犯人出了事,他當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此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件,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將麵臨怎樣的處罰。可這都是以後的事情,還來不及現在就對他造成這樣大的壓力。
  他站在我和王探長的麵前,努力的組織著詞句,想要準確的回溯出剛才發生的事件。可是從我的眼中看,似乎不久前發生的事情來不及讓他消化理解。他甚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在對他複述事件造成的困難的同時,更讓他的心裏生出怎樣都按捺不下去的恐懼。
  酒糟鼻的名字叫朱寶華,很小的時候他坐在家裏廁所的老式馬桶上,對著一隻突然出現的馬蜂把頭使勁的往後縮,可還是被那家夥在臉上最突出的部分蟄了一口。現在他時常在鏡子前麵端詳鼻頭的粗大毛孔,猜測哪一個是當年留下的針眼。
  作為補償,他鼻頭上每一個肉眼可見的孔洞都好像生長了嗅覺細胞。押解犯人上法庭的時候,他總是能聞見犯人牙齒裏的煙味,血液裏的毒品味或骨髓 裏的血腥味,然後據此感覺一下,這個戴手銬的家夥到底有多渾濁黑暗。這種判斷常常和法官的判決相吻合,不過他的同事們都覺得他在吹牛或神經過敏。
  今天他從呂挽強身上聞到的,是種奇怪的問道。
  既是平靜的,又是狂熱的;即是深沉的,又是膚淺的。許多種截然相反的味道混雜在看似簡單普通的小子身上。當然,還有一絲血腥氣。
  朱寶華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呂挽強。這個家夥……
  “嘿,你又聞出些什麽了?”搭檔吳朝東說,口吻中帶著些非惡意的嘲笑。
  朱寶華聳了聳肩,什麽都沒說。他知道他們都不信,無所謂,人不是為別人活著的。
  他想起了今天早上接到的來自警方的提醒。眼前這家夥真的有點不同,不過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他知道甚至連刑庭都由防爆專家經過了緊急的爆炸物 搜索,看起來警方對他們的消息源相當確信。但能有什麽事情發生呢?他相信今天法院周圍一定部署了警力,這就萬無一失了吧。這可不是在一團亂的中東,這是在 上海,中國治安最好的大城市。除非真的有天兵天將來救人。
  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鍾的時候,朱寶華小小的鬆了口氣。他還真的擔心過一陣子,現在看起來,很快就要結束了,警方的消息有問題,或者警方的布置讓想要幹什麽的人取消了計劃。謝天謝地,讓最後這點時間快點過去吧,不管怎樣,要發生什麽也別讓自己碰上。
  他自嘲的笑笑,還真當會發生香港警匪片裏的場景了?看了一眼吳朝東,發現他也有點緊張,這樣朱寶華又放鬆了些。
  “我想上廁所。”呂挽強忽然說。
  這個要求並沒有讓兩個法警有多少疑心,至少呂挽強被囚車押送到法院之後,並沒有上過廁所。
  把呂挽強帶到了廁所門口,吳朝東先進去轉了一圈,然後出來向朱寶華示意裏麵沒有別人。
  紅紅的酒糟鼻動了一下,因為嗅覺靈敏的關係,他一向討厭進廁所。就算憋著氣,味道還是會鑽進鼻孔。他推了呂挽強一把,犯人很自覺的走進了廁所。
  還有幾分鍾就要重新開庭了,許多旁聽者都已經進入刑庭坐好,所以走道上的人並不多。但還是有兩個人注意到了犯人和穿著製服的法警,站在一邊向 他們頭來好奇的目光。朱寶華打量了一下,或許這兩人正是要來上廁所的吧。但他並不需要說“對不起,請等犯人出來再進去”,因為她們就算要進也是另一間。
  不過朱寶華猜錯了,兩個旁觀者隻是略停了停,就走開了。
  目送無關者的背影離開,朱寶華深深吸了口氣,走進廁所。搭檔的眼神投來的眼神有些意外,他是知道酒糟鼻對廁所的排斥,而且才剛方便過不久。
  朱寶華隻是想再小心一點,他心底裏總是有一絲不安,這趟差很快就要結束了,最好還是不要讓犯人脫離自己的視線。
  小便槽前空無一人。
  朱寶華的心突的一沉,他開口說道:“喂,你大便啊?”
  回應他的隻有急促的腳步聲,搭檔吳朝東衝了進來。
  他和搭檔互視了一眼,手已經摸上了槍套。
  “問你話呢,應一聲!”他大聲喝道。
  餘音在廁所小小的空間裏微微回蕩,僅此而已。
  “砰!”他一腳踢在離自己最近的隔間門上,沒上鎖的硬塑料門彈開,露出後麵的抽水馬桶,又緩緩的反彈回來。
  “砰砰砰……”他和吳朝東一起,一扇接一扇的把門踢開。
  最後兩個隔間,兩名法警幾乎是同時起的腳,然後他們迅速朝對方看去,想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最後的期盼,最後立刻變成了震驚和無法相信。
  犯人竟然不見了!
  “就是這個廁所嗎?”王探長問。
  “是的。”朱寶華回答。
  廁所已經被暫時控製了起來,王探長招呼我說:“你也一起來看看。”
  兩名法警跟在我後麵進了廁所,他們並不知道我是什麽人,但此刻他們已經沒有了好奇這一點的心情。
  這是很常見的廁所格局,對門的男女廁所,中間一個洗手池。走進男廁,一排六個小便池,其中一個是殘疾人專用的。小便池的對麵是四個含坐式抽水馬桶的隔間,現在每一扇門上都有一個清晰的鞋印,其中一扇門歪斜的掛著,已經被踢壞了。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廁所,我注意到這點之後立刻抬起頭往天花板上看。通氣口沒有被打開過的痕跡,而且這裏通氣口的結構不像好萊塢大片裏的那樣,大到能容一個成年人在裏麵爬行。
  這是一宗密室失蹤案!
  日本的偵探漫畫裏最喜歡的就是密室殺人案件,但是密室失蹤案要比密室殺人案不可思議的多。畢竟殺人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凶手並不一定要到密室現場。但是失蹤卻不一樣,起碼那麽大一個活人,就這麽蒸發不見了。
  王探長的眼神掃過這間廁所的每個角落,這花了不少時間,最後還是落到了兩名法警的身上。
  “從犯人進入廁所,到你們發現他失蹤,中間有多長時間?”探長問。
  “沒多久,阿朱很快就跟進去了。”吳朝東說。
  “不會超過三分鍾。”朱寶華肯定地說,他回想了一下,又補充說,“大概隻有兩分鍾左右。”
  “兩分鍾左右?”王探長的眉毛狠狠地擰了起來。
  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用某種神秘的方式從這個小廁所裏逃走,並且讓一切恢複原狀,這怎麽可能?
  “不管怎麽說,人都已經跑了,不過探長我想他就算用什麽辦法跑出了這間廁所,也不一定能直接跑到法院外去。”我說。
  “我已經讓人緊盯著法院周圍,發現目標會立刻通知我。而且他可能去的地方及可能接觸的人也都開始監視了。”
  “先前在庭上扔瓶子的,是呂挽強的父親嗎?”
  “是的。”
  我微微搖頭,事情真是棘手。看呂父在庭上的表現,怎麽都不像知道兒子會以這種方式逃脫,否則影帝這個稱呼就太廉價了。
  “剛才你們在門外的時候,都站在什麽位置?”探長問兩名法警。
  “在……”
  “出去指給我看。”探長打斷他們。
  在廁所門口,兩名法警分別把他們剛才所處的位置指了出來,正處在洗手池的對麵,朱寶華站的靠近男廁,吳朝東站在女廁那一邊。
  “視線呢,那兩分鍾裏都在看什麽地方?”探長這句話問的就有點不客氣了。
  兩人詛咒發誓說,視線範圍都沒有離開過廁所的方向,就算偶爾往其他方向偏一偏,但如果有人從廁所裏出來,就算用眼角餘光都一定能發現。
  “這兩三分鍾裏,絕對沒人從廁所裏出來過。這條走廊裏裝著監視探頭,監視錄像可以證明。”朱寶華說。
  “監視錄像時肯定會調出來看的。”王探長說著又走進廁所,天上地下的猛看。
  過了一會他轉頭問我:“那多,你有發現什麽嗎?”
  “你這探長都沒有發現,我能發現什麽?”我苦笑著說。
  “嗯。”
  “兩位,守在外麵的時候,有沒有聽見裏麵發出什麽動靜?”我問法警。
  “沒有,一點聲音都沒有。”吳朝東連忙回答。他肯定以為我是個便衣。
  朱寶華也跟著搖頭,不過我覺得他似乎想說什麽。
  “怎麽,你想到什麽了嗎?”王探長盯著他問。
  他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說:“我也一樣沒聽到什麽,但是我的鼻子比較好,可是平時一幫同事都不信我,說我神經過敏……”
  王探長不耐煩的打斷他:“請直接說重點,你聞到什麽了?”
  “我聞到點尿臊味,新鮮的尿臊味。”
  “尿臊味?”王探長問。
  我也在想,尿臊味代表什麽呢?
  “對,所以一開始我根本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我想他就是在裏麵小便呢。”
  王探長睜大了眼看著酒糟鼻:“你是說,一個人在廁所裏對這小便池撒尿,你站在門口就能聞到味道?”
  酒糟鼻點頭,他斜看了同伴一眼,吳朝東也恰好在看他,眼神中帶著驚奇。
  王探長一個一個小便池看過來,就在進門第二個小便池,他發現了點東西。
  這裏安裝的都是自動衝便器,當人小便完,感應裝置就會發揮作用,用水把殘留的尿液衝幹淨,但在容器的邊緣,水無法衝到的地方,有一小塊黃色的斑點。似乎是不小心尿到了邊上,到現在還沒完全幹透。
  探長立刻俯身,眯著眼側著臉,看小便池前的地麵。
  “該死的?”他罵了一句。
  我很快明白了他是在罵自己。
  他站起身,衝我們揮手,像趕蚊子一樣,嘴裏嚷著:“出去,都出去。”
  把我們轟出了廁所之後,他也跟著出了廁所,對著對講機說:“派一個現場鑒識專家過來,廁所,我現在呆的地方!再派個人過來守在門口!”
  我猜他剛才多半是發現了腳印。一個人站在小便池前尿尿,當然會留下腳印。
  可是,難道呂挽強真的在廁所裏小便過?在這兩分鍾裏,他又要逃跑,居然還有閑心小便?就算是會尿到褲子上,和被抓到逃跑失敗,哪一個比較重要?
  除非他根本沒有準備逃!
  這個現場的唯一發現,讓失蹤事件變得更加詭異難測。
  奉命看住現場的警察很快小跑著出現,王探長衝我勾了勾下巴,說,“走,去看看監視錄像。”
  監視錄像拍的很清晰。
  從呂挽強帶著手銬走進男廁所,到朱寶華走進去,之間相隔甚至不到兩分鍾。
  一分四十九秒。
  這一分四十九秒,我們來回看了三遍。最後一遍,是八倍慢速放的。在這十幾分鍾時間裏,每個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屏幕上男廁所的出口,就算;呂挽強用十倍於世界短跑記錄的速度跑出廁所,都不可能不被發現。
  我原來還以為,呂挽強或許用了迷魂藥之類的藥物,麻痹了門口兩個法警的神經係統,造中國的南方確曾有人被迷倒之後把錢和銀行卡密碼乖乖交給陌生人,清醒後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人眼可以暫時欺騙,監視器的鏡頭不可能被欺騙。
  王探長點燃了香煙,奮力的噴著煙圈。我想他這麽多年的刑偵生涯裏,恐怕從未碰上過這種讓人抓狂的案情。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就像被人狠狠地在臉上抽了一巴掌。
  因為事先已經接到了內線報告,會出事,所以進行了種種防備,結果卻沒有一點作用。最鬱悶的是,栽到家了卻還不知道是怎麽栽的。
  難道真的是神跡?凡人無法理解,由神一手造成的神跡?
  我晃了晃腦袋。這世界上沒有神,哦,即便或許有,也絕不會在聖女教這座歪歪斜斜的小廟裏。
  有人把錄像倒回去,再從頭放。但實際上,大家都已經放棄從錄像上找出什麽問題,所以這回連把特定區域的圖像放大的工作都沒有做。
  錄像一最原始的麵目,即遠角度播放著這一分多鍾裏走廊上的情景。
  “停!”我突然大叫一聲。
  王探長瞪大了眼珠埂著脖子盯了屏幕一眼,又轉向問我:“什麽?你看到什麽了?”
  “不是門口,別盯著廁所門口。”我興奮的說,“看朱寶華旁邊,那兩個站在旁邊的人是誰!”
  這就是剛才朱寶華說到的,曾經好奇地看著他們,又很快走開的人。
  我們原本都以為,這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但不是!
  這是一個帶著小孩的中年婦女,戴了副遮去半張臉的太陽鏡。
  探長盯著這個人看了兩秒鍾,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
  “是薛穎,薛穎!”他惡狠狠的說,嘴裏吊著的香煙不知何時已經掉在地上。
  “我猜她帶著的小女孩,就是周纖纖。”
第十五章 深入核心
  如果命運可以被預知,那就不叫命運了。
  雖然不能事先知道,隱匿於虛無縹緲間,但是發生之後,卻又讓你覺得,一切事先已經注定,逃不開,躲不掉,這就叫命運。
  有時候,一首歌的命運,也和人一樣多舛。
  我曾經聽過一首歌的故事。
  當年周平治為梁朝偉寫歌,其實這個牛人叫周治平,但他最盛時寫一首歌就能買一輛平治車(即奔馳車),所以又叫周平治。我幻想著,什麽時候我寫一篇新聞也能買一輛平治車,不,不,隻要夏利車就可以了,渾然間哈喇子就流了下來。
  一意淫就容易偏題,周牛人平治為梁朝偉寫歌,寫了一張專輯的量,但發現哪首歌做主打都不夠分量。眼看日子快到了,困苦得很,生怕砸了招牌,突然之間靈光一閃,寫出了《為情所困》。於是他從原先的歌裏抽掉一首,替換上《為情所困》,這張專輯果然大賣。
  被抽掉的這首歌,被賣給一個小歌手,但這個小歌手演藝事業進展得非常糟糕,怎麽都出不了頭,最終認命轉行,這首歌又被轉賣給了另一個無名歌手。這位無名歌手憑著這首歌,唱遍海峽兩岸,大江南北,大紅大紫。這個歌手的名字是迪克牛仔,這首歌叫《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這首歌如果以梁朝偉和周治平的嗓音唱法來唱,的確是不會紅的,當年周治平換下這首歌,很明智。隻有到了迪克牛仔的手裏,才能爆發出炫目的生命力。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我直著嗓子唱完這首歌,又點了首《背叛》。
  這首歌是另一個故事。
  這是曹格的歌。許多人原本還不熟悉這個人,因為他的確不算是個出名歌手。這首《背叛》原本也很不出名,但是在台灣一個選秀節目裏,兩位人氣歌 手楊宗緯和蕭敬騰唱了這首歌,特別是後者,直接導致這首歌在台灣KTV裏的點唱率飆到第一。曹格唱的時候很柔情,蕭敬騰唱的時候很澎湃,所有人在KTV裏 點唱的時候,也都唱得很澎湃,大家喜歡這種唱法。
  我用背叛自己,完成你的期——盼。
  從“期”到“盼”是一個華麗的由低音跳到高音的轉折,我運足丹田之氣,從後頭衝向腦門。
  “破了。”
  何夕用腳尖點開了門,捧著個大托盤走進來,第一句話就讓我垂頭喪氣。
  “我練好久了。”
  “但還是唱破了。”何夕的回答讓我覺得前一句辯白愚蠢至極。
  何夕把托盤放到桌上,裏麵滿滿當當的菜讓我目瞪口呆。
  “怎麽可能又這麽多的,三份魚片手卷,兩人份還多的鐵板牛肉,一大堆的牛肉丸。這些現做的東西,不是規定每人每次隻能拿一小份的嗎?”
  “我怎麽知道,我對他們說,再多給一點,他們就給了。”
  “太不公平了,不過天婦螺炸蝦怎麽隻有一隻呢?”
  “你要多吃自己去拿。”何夕白了了我一眼。
  自己去拿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隻有做天婦螺炸蝦的廚師是女人,其他的廚師都是男人……
  “想去哪裏吃飯?”一個小時前我這樣問何夕。
  “除了吃飯你還會別的嗎?”
  我很像用淫蕩的表情對她說:“其實我會的有很多哦,哦哈哈哈……”慚愧的是我的賊膽還沒大到這樣的程度,所以最終還是約了來錢櫃唱歌,反正這裏有自助可以當晚餐。
  我想我是真的需要用唱歌來放鬆一下,否則腦袋裏總想著那一堆怎麽都解不開的死結,會把我勒死的。
  何夕很小的時候在香港地區的孤兒院裏呆過幾年,後來就一直住在瑞士,所以她接觸中文歌曲的機會並不多。小時候養父有時會帶給她幾盤香港的歌帶,再就是近幾個月來到上海當法醫後偶爾聽到的歌。很自然的,她今天點的歌,不是極老,就是極新。
  現在她唱的是陳慧嫻的《衝茶館》,曾經香港天後級的歌手,現在還有幾人知道?
  何夕唱歌時的聲音低沉,很有磁性。這首歌在我記憶深處還留有些印象,但為什麽這個印象和她現在唱得調子對不上呢?“
  “你唱的對嗎?”等她唱完,我疑惑地問。
  “不對,”她幹脆地回答,“我忘了原來是什麽調了。”
  “你真強悍。”我真心誠意地說。
  找不著調之後還能堅定地投入深情地把一首歌唱完,並且唱出另一種曲調來,要不是我曾經聽過這首歌,還真不能肯定她跑調了。
  “這說明我的樂感好。”何夕說。
  我突然發現,何夕的臉皮也很厚。
  “你的手機在響。”她提醒我。
  我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臉色頓時一變。
  “怎麽,是誰打來的?”
  “袁吉,那個聖女教的信徒。我等他的電話已經很久了。”
  “喂,那多呀,我是老袁。”袁吉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四周轟轟響著的音樂聲突然消失了,何夕按了靜音。
  “哦,你好。”
  “前天下午你去法院旁聽了嗎?”
  “我去了。”
  “你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你沒去呢。那你一定知道我說的神跡是什麽了吧。”
  我緩緩吸了口氣。
  前天,當我們在監視錄像裏發現薜穎周纖纖的身影時,一度以為找到了解開呂挽強失蹤之謎的線索,可事實恰恰相反。
  誰都不相信這兩個人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在這樣的地點是偶然。然而,她們的確如同酒糟鼻法警所說,隻是站在旁邊看了一小會兒,就走開了。從監視錄像上看,看不出她們有任何異常的動作,難道說她們就隻需要在廁所外站一站,就可以把廁所內的一個大活人變沒嗎?
  廁所內尿液和腳印的核對結果已經出來,就是呂挽強留下的。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痕跡。這就為呂挽強蓄意脫逃打上了大大的問號。
  通風管下水道這些根本進不去人的地方都查過了,根本沒有被動過。廁所從天花板到地麵及四周的牆都敲打了一遍,證明沒有暗門。刑偵隊在小小的廁所裏挖地三尺,用王探長的話說,哪怕是呂挽強尿到一半突然人體自燃化為灰燼,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薜穎和周纖纖冒充普通旁聽的市民進入法院,究竟幹了些什麽事情嗎?
  “那場審判突然宣布休庭時間延長,當天不宣判,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我說,作為一個普通的旁聽者,我隻能知道這點信息。
  “哈,什麽休庭時間延長,我聽那天去的教友說,法官都重新入座了,等了很長一會兒才突然宣布的,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很奇怪。”
  “我告訴你事情吧,因為被告突然消失了,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見了。沒了被告,這場審判當然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突然消失?他逃跑了?”我試探問道。
  “不,不是逃跑的,就是消失。這個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他死了?”我有些吃驚地問。
  “可以這麽說,也不能這麽說。這是天尊的偉大神力所展現的神跡,他已經回歸本初的虛無了。”
  我心裏有太多的疑問,但是我想,現在並不是問這些問題的時候。我應該表現出來的,是讓袁吉滿意的另一種姿態。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嗎?哦,天哪!對不起,我現在的心情有點複雜。”
  “是不是感覺有些激動,又有些迷惑,還有點彷徨?”已經嗬嗬笑了兩聲,說:“沒關係,每個真正的信徒最初都會經曆這樣的階段。麵對神的偉大,我們會因為渺小而戰栗。現在,我邀請你加入我們,沐浴在神的光輝下,看見世界盡頭的真相。
  我放下電話,表情有點興奮。
  “他說什麽?”何夕問我。
  “他想讓我加入聖女教,去參加更正式更核心的教義宣講會。”
  “什麽時候?”
  “他說等我鄭重考慮下定決心後,再告訴我具體的時間地點。我沒立刻答複,吊一下他胃口再給他打電話,這也比較符合人之常情。他說如果成為正式教徒的話,會有神跡再次降臨。
  “把我帶去吧,這段時間沒東西切,有點無聊。”
  “別別。”我連忙搖頭,“這怎麽行,這是深入敵後,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就看見何夕眯起了淡藍色的眼睛。
  “原來你覺得我是個喜歡玩小孩子過家家的女人啊。”
  “不不不不,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在回複袁吉之前,我打算聯係一下胖主任。雖然想起她肥胖的身影。心裏就像堵了塊大肥肉一樣不舒服,但一旦答應了袁吉,就意味著我要更深入地介入進去。到時候麵對一些情況如何應對,她得提供些建議和必要的保障。
  她那晚找過我之後,就在也沒什麽動靜,我搞不明白到底她是準備做個甩手掌櫃隨我去搞,還是其實我的一舉一動她都清楚的很。這兩種假設都和可惡,不過以她的可惡程度,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較大。
  在殷勤地把何夕送回住處時,我已經想好了。一會兒到家,先洗個澡,再上上網,或許再看看電視,等到淩晨半夜時分,給胖大嬸去個電話,折騰折騰她。直到看到一輛黑色別克車停在小區的正門口時,我都還在心裏惡狠狠地意淫著。
  我瞪著這輛車,心裏盤算著是不是偶然,因為上海至少有幾千輛這樣的車。
  車窗上的深茶色玻璃讓我看不清裏麵,隻能聽到發動機低聲轟鳴。
  我敲了敲車門:“有人嗎?”
  然後車門就緩緩自動滑開了。
  “請進來吧。”
  我看著那張胖臉,有點吃驚地問:“你這回怎麽沒在我家樓下堵我?”
  “因為我知道你是個主動的好孩子。”胖大嬸笑嗬嗬地說。
  我心裏湧起了一陣無力感,本想搶回點主動,她卻連我這點心思都能猜中,看來我得慶幸並沒有和這個中年女人站在對麵。
  “看起來你很懂得勞逸結合的道理嘛,我就知道自己不會選錯人的。”胖大嬸的表情和語氣總是那麽慈善。
  勞逸結合?我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她是說我和何夕約會唱歌HAPPY的事情,這是在敲打我。
  “今天晚飯的時候,袁吉給我打電話了。”以我的水平在這樣的人物麵前兜圈子是徒勞的,實力加上經驗都注定我們不在一個平麵上,所以還是直接點好。
  胖大嬸掃了我一眼,帶著些許讚賞。不過這更讓我鬱悶,悶頭一口氣把袁吉在電話裏說的內容複述了一遍。
  “好,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這一聲喊讓我嚇了一跳,因為這並不是胖大嬸說的,而是前麵的司機突然回過頭來了這麽一嗓子。
  這司機不該是從頭沉默到底的龍套人物嗎?
  然後我才發現,司機居然是王探長。
  “我說過,我們時常要和各種各樣的機構合作。”胖大嬸說,“這個邪教組織雖然還不算很壯大,但是現在做出來的事情卻很讓人吃驚。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們和警方協作,準備行動。”
  “那多,你這次打進去,一定要搞清楚,他們是怎麽把呂挽強從法院裏弄走的。這個呂挽強,就算已經死了,也得找出來。”王探長這兩天已經焦頭爛額,雖說人是在法院裏不見的,但警方事先知道消息,還是沒看住,這就很被動了。
  “我看就是袁吉也不一定知道具體情況,他滿嘴神跡神跡的,還說什麽回歸本初的虛無,我看他已經被徹底洗腦了。神跡發生的秘密,恐怕隻有有限的幾個邪教高層才會知道,一般受迷惑的教眾,估計所知有限。”我說。
  “那多啊,明天你給袁吉回個電話,就說想入教。根據我們的消息,聽過他們的核心教義宣講,就差不多等於入教了。而每個教徒在入教的時候,都會 由聖女教的高層舉行特別的儀式,也很可能見到他們的聖女。我們會組織大批警力包圍聚會地點,一旦確認聖女出現,就把他們都給包圓了。他們那個神跡到底怎麽 回事,你弄不明白也沒關係,等他們進了班房,我們有的是時間弄清楚。”胖大嬸笑嗬嗬地說著陰惻惻的話。
  “就是說,如果聖女不出現,這次行動會取消?”
  “對,聖女是關鍵,那個薜穎也很關鍵。如果沒了這兩個人,剩下的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來。”
  “那如果已經事先不告訴我聚會地點呢?”
  “那不會是問題,跟個把人,我還是有辦法的,不過……”胖大嬸想了想,說:“如果你到時確定真的出現一些常識之外的事情,我是指需要警方特事處或者其他什麽機構才能處理的事,你及時通知出來。我們會視情況決定是否繼續行動。”
  她在說“其他什麽機構”的時候,衝我微微一笑。她肯定清楚我和專門研究超現實現象的X機構之間的糾葛,或許知道的比我在特事處檔案裏記載的還多。
  “那我這麽出生入死,能得到些什麽呢?”我準備和她講講價。
  “你需要錢嗎?”她笑了,然後搖頭,“不,我知道你最想要的就是真相。”
  我需要錢的,一百萬不少一千萬不多!我在心中狂喊。
  “我準備好了。”我對袁吉說。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那麽,下周二,你得空出一整天的時間。”
  “地點在哪兒?”
  “嗯……到時我來接你吧。”
  “我需要準備些什麽嗎?”
  “嗬嗬,什麽都不用,你隻需要保持一顆謙卑的心就可以了。要記住,在神的偉力麵前,我們都是渺小的。實際上,應該說在神的麵前,一切都是虛妄的。我知道你一定有疑惑,不必現在著急發問,到了那一天,你會明白的。”
  放下電話,何夕在一旁瞪著我。
  “下周二見分曉。”我聳聳肩。
  “我也去。”
  我立刻哭喪了臉:“姑奶奶,你就別鬧了。”
第十六章 世界的真相
  聖女教的第一次核心聚會,竟然不是在上海。
  我和袁吉坐在長途客車上,車正開往昆山。
  又是昆山!
  我終於還是把何夕勸住了一半。之所以是一半,是因為這位興致勃勃的女法醫還是加入了圍剿邪教的大隊人馬。和探長一起。也不曉得他用了什麽理由,或許考慮到會在邪教裏發現呂挽強的屍體吧。
  唉,何夕的脾氣還真是超倔,看來我以後可是有的苦頭吃了。這樣想著,不知怎的,嘴角卻不露出了一絲微笑。
  賤,男人就是賤。我連忙把臉捋平了。
  空調客車裏而三十個人,沒坐滿,不知裏麵是否有警方跟著的暗線。或許是有車跟在後麵,或許是雙管齊下。袁吉挺警覺,我本想和他在車上聊聊,他卻示意這兒說話不方便,自己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去了。
  司機把車開得很瘋,不管大車小車一輛輛超過去。我看著有點心跳,學袁吉那樣閉上眼睛,卻靜不下心睡覺,一幕幕情景,一個個年頭走馬燈一樣此起彼伏。
  種種跡象表明,周纖纖可能就是聖女教的聖女。可是一個失蹤的小女孩是怎麽變成邪教的聖女,一個原本的醫院護工又是怎麽成為邪教的高層?聖女對 聖女教來說意味著什麽,是核心,還是僅僅是薜穎的傀儡?即便隻是個地位崇高的傀儡,可是黃織是她的親生母親,為什麽會有一個邪教教徒去殺害黃織,事後還被 他們所信奉的“天尊”認定無罪,降下神跡離奇失蹤?
  在這些年的記者生涯中,我有過許多次常人無法想象的離奇經曆,但不管哪一次,都不能和這次相比。在以往,我所遇到的那些詭異事件,我總還可 以一步一步抽絲剝繭,慢慢接近目標。我能做到這一點,在於我所麵對的隻是一個未知現象,就好比在黑暗中的一丁點兒光亮,它本身的存在就為我指引了方向。但 如果四周都是星光,置身於茫茫星海中,就會迷失方向,不知何去何從。
  把某一個詭異事件比做一點星光,來數一數到底有多少星光將我圍繞。
  黃織被村裏人認為邪氣的原因,是她身邊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死亡或失蹤,最後是她自己,這樣的厄運,用巧合來解釋,大多數人都不會信服。
  此後就是紙嬰事件。突然小下去的肚子,身形獰惡的紙嬰,難以解釋的形成原因。
  韓國的冰箱死嬰,其中之一的DNA鑒定令人難以置信,讓我不得不把他和紙嬰聯係起來。可是這個死嬰,是怎麽從黃織的肚中消失,跑到萬裏之外的韓國?
  同樣是這個死嬰,身上為何會有難以解釋的長期爬行痕跡?
  黃織為什麽會被殺,呂挽強殺人是否代表著聖女教高層的意圖,他們為什麽要殺死聖女的母親?這一條我反複想了很久,仿佛答案就藏在我潛意識的某個角落,但我一時沒法想清楚。
  呂挽強是怎麽從廁所裏消失的?真的有神跡嗎?真的有“天尊”嗎?
  一個接著一個的不可思議事件接連發生,往往在我對前一宗想破頭試圖找到解迷的蛛絲馬跡時,一個新的詭異事件就會突然出現,讓我目瞪口呆。
  這些事件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聯係?我這次深入聖女教,是會發現把所有事件串起來的那根繩子,還是僅僅讓現有的這堆超自然事件再增加一個砝碼?
  我每一個腦細胞大概都膨脹了三分之一,為避免再下去我的腦袋會變成爆米花,我強迫自己開始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
  一百多隻羊後,我突然想到,好像紙嬰事件和密室失蹤事件之間,有著很大的相似性。
  如果,呂挽強真的是在廁所裏憑空消失,而不是耍什麽我們現在沒想到的花招的話。
  如果,紙嬰的兄弟也是在黃織的子宮裏突然消失的話……
  我睜開了眼睛,袁吉正在看著我,他衝我微微一笑。
  我的麵皮一僵,在心裏提醒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是一個邪教!
  我們要去的地方並不是昆山市的市區,而是周邊的某個小鎮,和大唐村也不是同一個方向。在昆山換乘了另一輛中巴車,在小道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袁吉跳起來說到了,讓司機停車。
  這是一個小鎮的邊緣,袁吉領進了個路邊的小餐館,我正在想這據點也太小了點吧,就見他招呼服務員拿菜單來。
  “還有點時間,吃了午飯去正好。”他對我說。
  一盤炒仔雞,一盤西紅柿炒蛋,再加上兩個涼拌豆腐,一瓶冰啤酒。
  “今天會有多少人?”我問。
  “說不準。”袁吉搖搖頭說,“原本人不會多,因為今天上師所要宣講的教義,像我這樣的,已經聽過許多遍了,主要是針對你們的。可是今天可能會有神跡的。”
  說到“神跡”兩個字的時候,袁吉的聲音輕了些,仿佛怕周圍人聽到,隨後,他換了上海話對我說:
  “如果願意入教的新人較多,教會就會舉行入教儀式,到時聖女會為每個人賜福,並且顯示神跡。前幾次聽過教義信仰堅定的新人今天也會來,人數應該足夠多到舉行入教儀式,所以至少核心的教徒都會盡量趕來。能看到聖女和神跡,是每個教徒的無上光榮,這能讓我們與神更接近。
  看來今天能一網打盡了,我心裏想。
  吃完飯,我搶著把帳付了,說是能公款報賬。
  “真能報銷?你可別騙我。”袁吉說。
  “真的能報,真的能報。”我笑嘻嘻地說。的確是真的,不過給我報銷的單位不是報社,而是公安局。
  走過一座橋,前麵是筆直的公路。小鎮就那麽幾條街,這裏是鎮外了,人煙愈見稀少。
  “我們這是往哪走?”我忍不住問。
  “別急,就要到了。”袁吉說著,拐進了一條小道。
  這是條寬僅容兩車交會的小道,很多年前想必是條田埂,現在兩邊仍有天地。往前方望去,透過行道樹的空隙,似乎有片低矮的建築。
  那裏就是目的地嗎?我偷著看了身後一眼,沒有一點動靜。那些警察不會跟丟了吧,我在心裏嘀咕著。
  大門敞開著,沒有門牌也沒有招牌。袁吉的神情變得很嚴肅,或者說是肅穆。我猜測這裏應該是聖女教一個固定的聚點,甚至是總部,因為袁吉的模樣,像是進了不容褻瀆的聖地。
  我打量著這兒的建築,並不是新建的,總有十年以上了。它之前是派什麽用的?我注意到緊靠大門的空地上的幾組室外健身器材,尺碼都偏小,這兒曾是學校或養老院嗎?
  除了一幢兩層小樓外,其他都是一層的平房。我跟在袁吉身後,走到平房後的大片空地上。
  這片空地被前麵的平房擋住,在大門處並不能看見。當坐在空地上的人群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把我嚇了一跳。
  雖然吃飯時袁吉說應該會有不少人,可是自從進了大門,我就沒聽到多少人聲。一般情況下,三四百中國人聚在一起,可是不會這麽文靜的。
  這些人呈半月形安靜地坐著,麵向一個圓壇。圓壇上並沒有人,我知道正式開始得要到下午一點鍾,還有約二十分鍾。
  袁吉拉著我在最後麵席地而坐,這片臨河的空地被外麵的平房圍起,河對麵是片樹林,算得上是相當隱蔽的地方。
  不知警方做了多少準備,在這裏要想一個不漏地把人都抓住,似乎連河道以及對岸都要控製起來才行。想到警方,我偷偷看了包裏的手機一眼,我的手機早調成了振動,這樣信息傳遞起來不容易被發現。可是我這一眼,卻愕然發現,手機裏居然一格信號都沒有。
  我想了想,大大方方地把手機拿出來,然後輕聲問袁吉。
  “這裏怎麽沒有信號?”
  袁吉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是沒有信號,這裏是接近神的地方,凡間的信號是傳不進來的。”
  我在心裏鄙視,搞這套,不就是裝了個屏蔽裝置嗎?照這種糊弄人的說法,上海接近神的地方多了,比如大劇院。
  不過這樣一來,如果有什麽消息要傳出去就麻煩了。
  安靜地等待了一會兒,一側的人群略有些騷動,然後就見到一個穿著青色漢服的人走向中間的圓壇。
  這漢服寬袍廣袖,走起來衣襟飄揚,看得我嘴裏嘖嘖有聲,果然是神棍的裝扮啊,不過現在可是正午的大太陽,穿成這樣回去得浪費多少痱子粉啊。
  旁邊的一人轉頭看了看我,似是嫌我不夠莊重,我連忙調整成最虔誠的表情,目不轉睛。
  這人四十多歲的年紀,模樣清瘦,走上圓壇,盤腿坐下。
  “怎麽不是上次見到的薜上師啊?”我問袁吉。
  “薜上師可能正陪著聖女,這位劉上師是薜的丈夫,修為也是很精深的。”
  劉上師?哈,怪不得這副做派。警方早已經開始調查薜穎,她的丈夫叫劉江洲,本是個遊手好閑的騙子,在局裏可是有著不少案底的。
  “劉上師和薜上師,是不是教內修為最深的兩位上師?”我問。
  袁吉點頭:“他們是最早跟隨聖女的。”
  搞不好整個聖女教就是他們兩個搞出來的,這樣今天警方真的可以一網打盡了。
  “在我開始講述之前,請你們讓自己的心靈慢慢沉靜下來。已經來到這裏許多次的教友們,請保持敬畏;至於今天第一次踏上這片

聖土的人,你會聽到超乎你想象的,或許你會懷疑,畏懼憤怒,悲傷,失望,但是請保持平靜。”
  沒有城市裏的喧囂,沒有微微的風聲,劉江洲的聲音清楚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我所要說的一切,都是來自聖女,來自偉大的神——天尊。信神者,將看見真相,不再迷惘。”說完這一句,劉江洲做了一個手

勢,好像鬼畫符一樣,然後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跟著做了一遍。我想這大約和佛教的雙手合十,基督教的十字禮一樣是聖女教禮敬天尊的手勢吧。
  “當我們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睜開眼,那些五光十色的光怪陸離的東西就這麽開始在腦海中留下烙印。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曾讓我們興奮的或恐懼的新奇玩意兒都變得平凡普通,變得理所當然。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從古至今,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不

曾放棄探索,但是他們幾乎全都搞錯了方向,因為我們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接觸到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誤導著我們。
  “剛出生的嬰兒是最偉大的天才,他們大腦中的神經元要比任何科學家多出許多倍,然而隨著時光流逝,這些神經元中的大部分會慢慢萎縮。或許你們 已經忘記,或許你們還有些微的記憶。當我們年幼時,我們對這個世界有著獨特的體會,常常有各種各樣的懷疑和猜想,而今這些思想的源泉已經枯竭,甚至我們已 經無法理解當時自己的想法。可是要知道,曾經你們離真相也許僅一步之遙。
  我用心地聽著劉上師的傳道。老實說,雖然的確用心在聽,但是最開始頗不以為然,抱著聽聽看這神棍用什麽手段來愚民的心態,一邊聽,一邊暗自發笑。不過聽到後來,卻不由得疑惑起來。
  “這世界是什麽樣的,你所看到的就是真是的嗎?這樣的問題,每個孩童都以不同的角度思考過。有些早慧的孩童,甚至開始懷疑,展現在麵前的這個 世界,實際上是一片虛無,所有的一切,隻不過是心靈的錯覺。父母和兄弟姐妹,好吃的糖果等等,都是某個不可測的存在施展出的魔法,其實一切都隻是幻象。或 許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所有都不存在。”
  說到這裏,劉江洲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一遍台下坐著的諸人,問道:“你們仔細回想一下,是否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
  我注意到有些人在輕輕地點頭。實際上我自己心裏也被觸動,因為我的確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後來漸漸成長,自然明白年少時的想法有多麽荒誕不經。這位劉上師以這樣的口氣問出來,難道說,他們的教義竟然是這樣子的?
  稍停了一會兒,等台下的聽眾有過短暫的思考,劉江洲才繼續說下去。
  “這種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狂想,實際上卻是最接近事實的真相,讓人絕望的真相。這個世界,本就是一片虛妄。”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台下那些和我一樣初次到來的人,頓時有了小小的騷動。
  “讓我們捫心自問,能找到一絲一毫證明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證據嗎?比如一朵花,你可以用眼睛看見它的形狀顏色,用鼻子嗅到它的香味,用手碰觸 到它的花瓣,這就能證明這朵花真是存在嗎,這一切難道不是你的感覺嗎?當你感覺不到這多花的時候,你怎麽能知道,這朵花還存在著呢?”
  我忽然知道讓我疑惑的是什麽了,他竟然把唯心主義哲學作為聖女教的教義,來向我們傳播。
  中國目前的教育把數千年來人類的各個哲學流派很簡單地一分為二,分為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每個主義下頭再行細分。一切以人的心靈體驗為分源的 哲學流派,都稱為唯心主義。因為與主流的馬克思唯物主義哲學流派不相容,所以在近幾十年從基礎到較高等的教育中,都是以不那麽正麵的形象出現的。那麽些年 下來,在國人心中的印象已經根深蒂固,這樣的情況下,聖女教為什麽選擇唯心主義哲學作為教義呢,這不是會讓吸收教眾的難度加大嗎?
  “有許多人會反駁,說現代的物理學對這個物質世界的研究已經非常深入,怎麽可能否定物質的存在。然而現代科學是怎麽認識這個世界的呢,從電 子顯微鏡裏看到物質的細部結構,這個細部結構,難道不還是要用我們的眼睛,才能看見的嗎?所有的研究結果,歸根結底,還是要通過我們個人的感覺器官,才能 真正被我們的心靈接受。如果有一種偉大的神術,可以欺騙所有人心中的眼鼻口心,我們怎麽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們,時間是 虛妄的,空間是虛妄的,物質世界是虛妄的,我們所能把握的,隻有我們的內心,我們的精神,這才是可貴的真一。”
  他聽著劉江洲在上麵大放厥詞,心裏想起了一個人。他所說的這些,幾乎和貝克萊的觀點如出一轍。
  貝克萊,洛克,休謨並稱英國近代經驗主義哲學三大代表人物。貝克萊最著名的觀點即“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認為所有的物質都來自經驗,物質隻在心靈中存在。這和劉洲成此時說的,不是一模一樣嗎?
  “我所說的是一切物質,你所看到所接觸的一切,就連我們的血肉之軀,實際上都是虛無。而施展這一偉大神術,就是唯一的真神天尊。隻有舍棄物欲,信奉天尊,靈魂才能得到升華。”
  這也太消極了吧,我在心裏這樣想著。照這樣的教義,豈不是每個聖女教徒都得摒棄一切物欲,像個清教徒那樣生活嗎?
  “第一次來到這裏的人啊,我知道你們此刻的內心:懷疑,不信,不屑。可是看一看你們的周圍,我們已經擁有了這麽堅定的信徒,他們已經認清了這 個世界的真相,絕對的真相,無可辯駁的真相。為什麽我們信仰天尊,而我們的教會並不叫天尊教,卻叫聖女教,因為天尊已經降下了他的化身,那就是我們的聖 女。聖女是神的地上行走者,她擁有神的威能,而這個威能,就是我們凝聚這麽多信眾的核心所在。”
  說到這裏,劉上師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愚昧的凡人啊,隻有親眼所見,才能相信。”
  他這樣說,吊足了我的胃口,等著聽這聖女,究竟有什麽樣的威能。
  “世界本虛妄,凡人不敢相信。因為凡人隻信自己所見,所聞,所觸。於是神就讓他們見,讓他們聞,讓他們觸。聖女的威能,在於她可以輕易撥開迷霧,在她的麵前,花石草木,時間的一切,都隻是可以隨手撥開的迷霧。”
  劉江洲突然站了起來,用手指著台下,大聲說道:“換句話說,你們,你們每一個人,隻要聖女願意,都可以讓你們回歸本原的虛無。因為世間萬物的 都是虛妄,所以隻要聖女認為哪一件東西可以消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那件東西就會消失不見,從這世上抹去,幹幹淨淨,不留一點痕跡。是的,隻要聖女的一個 意願,隻要聖女說一句‘它,不存在’。這就是神跡,這樣的神跡今天就會降臨,會讓你們所有人看到!”
  這幾句話,就像霹靂閃電,擊中我的腦門兒,在此前無法彼此聯係上的許多環節裏,貫通了一條通路。
  我轉過臉去看袁吉,他臉上的神情,堅定,虔誠又有些狂熱。他竟然是見識過那種威能的嗎?這個世界竟然存在著一個人,在她的麵前,任何血肉或鋼鐵,都隻是可以隨時吹散的幻影嗎?這個世界,我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竟然是不存在的嗎?
  或者……他們所看見的神跡隻是一場場魔術,就像巡遊世界的大魔術師們,可以用障眼法讓一架波音客機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
  但是我內心知道,有些事情,隻有真如劉江洲所說的,才能解釋得通。
  劉江洲所說的世界真相,可以解釋困擾我許久的謎團,但是卻否定了整個世界,我究竟該選擇哪一邊?
  其實,真相是不容選擇的。
第十七章 沒了
  這處聖女教據點的前身,本是個準敬老院,這和我一開始的猜測差不多。
  建造這片建築的主人,是個發了跡後返鄉的老人,想建個敬老院,回報鄉裏。隻是他房子造好之後,辦相關的許可證明拖了幾年,然後就加入了聖女教。
  作為聖女較的教徒,既然信奉世界虛無,那麽物質財富就更不在話下了。而且核心教徒,隻要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有意願,再經聖女許可,就可 以舉行聖禮。聖禮的實質,就是神認可了教徒的聖徒身份,接引他的精神回到神的天國。既然是精神回歸天國,那麽他在塵世間的一切就再無足留戀。事先這位教徒 就會簽好相關的財產轉讓協議,隻要儀式確實成功,一切財產就轉入教會的名下。
  所謂的儀式成功,就是抹去這個人的存在。這就和我現在要去看的神跡非常相似,唯一的區別,就隻是我現在要去看的神跡,聖女將要抹去存在的是一件死物,而聖禮上,要抹去存在的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一切被袁吉以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出來,卻讓我的心裏一激靈。
  “那麽,到現在總共出過多少聖徒?”我問
  “聖徒哪有那麽容易修成,一共才兩位,不過依我看,如果薜上師和劉上師不是因為要打理俗務,讓教會發展壯大,肯定早就夠資格精神回歸天國了。”
  這真是赤裸裸的掠奪,不僅赤裸裸,而且血腥!我還在想,如果薜穎和劉江洲是為了私利搞出這麽個聖女教,這樣清心寡欲的教義能為他們帶來什麽, 現在都明白了。什麽財物歸教會,那聖女年紀還小,能懂多少,想必都是入了他們的口袋吧。如果不是怕人失蹤得多了,引起警方的注意,恐怕聖徒早就不止兩個 了。另外,此時教會規模小,教徒裏有錢人不多也是個原因。
  這真是個邪到不能再邪的邪教了。
  但是,薜劉二人要達到斂財的目的,必須做到教徒的“完美失蹤”才行,他們不僅要無聲無息地殺人,還要處理掉一切痕跡,既然稱為“聖禮”,肯定是教內公開進行的,那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啊。
  我暗自握緊了拳頭,不管他要耍什麽把戲,一定要揭露出來。
  剛才聽劉江洲那樣說,我心裏還頗疑惑不定,他的蠱惑力的確厲害。可如今聽袁吉說了“聖女”的故事,那點疑惑頓時煙消雲散。這聖女教肯定是通過某種方式,來達到謀財害命的目的。
  現在,我正跟著幾十個準備加入聖女教的新教徒,走在通往將要發生神跡地方的路上。聖女教似乎對他們的把戲信心很足,讓我們提前去現場看一看。言下之意,就是讓我們先去驗一驗,這場地是否有什麽機關。
  當然,我就是要用自己的這雙眼睛,找出他們的機關來。
  我們正走著的路,其實並不能算路。
  不出據點,就在我們聽講的不遠處,緊靠著河,有一處狗窩。狗窩的背後是個缺口,我們就順著缺口走下去。
  下麵並不是河,而是緊靠著河道,一處被攔起的塘。也許曾經是個魚塘,不過已經幹涸。
  塘底當然是泥,先前下過雨,很多地方沒幹透,踩上去就是個鞋印。
  高一腳低一腳地沿狹長的泥塘往前走,不用低頭看就知道鞋幫上一定滿是泥。旁邊的河道上,一條小木船慢慢漂過,坐著撐船的艄公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從他的角度,我們這一溜人都隻露個肩膀和腦袋,大半個身子全都在水平麵一下。
  轉過一個彎,就到了塘的盡頭。這裏居然有座小木屋,就建在泥塘裏。
  這段塘方方正正,木屋就建在塘的正當中,雖然並不大,也建的很簡陋,但是全身刷了白漆,讓人第一眼看見,心裏就生出奇異的感覺。
  哪怕神跡是在一座輝煌的教堂或者一個隱秘的地下室裏進行,都不知這座建在幹涸魚塘裏的白色小木屋有效果。神秘感往往是從突兀中來的,而信仰又和神秘息息相關。
  木屋是用木板拚撘起來的,一看就知道不抗風,台風來的時候準被刮到。如果沒有“神力”維護的話,那就隻好在台風季過後重新再搭一間,好在工作量並不算太大。
  看見木屋的那一刻,我就皺起了眉。戲法,居然是準備在這種地方變嗎?別的不說,我腳踩著的爛泥地,就很難挖出條穩固的通道,而地道本是我設想的最容易實施偷梁換柱的辦法。
  木屋是沒有窗的,引路的劉上師把木門隨手拉開,說到:“一會兒神跡就會發生在這座木屋中,我們會先放一樣東西進去。”
  說到這裏,他小聲地問身邊的一個人,然後繼續說:“今天我們會放一盆花進去,就擺在木屋的正中。聖女展現神威後,這盆花就會消失,不複在這世界上存在了。在看到這樣的神跡之前,我知道你們中必有人將信將疑。這沒關係,有如今的質疑,才有今後的信。

現在離儀式開始還有段時間,這段時間裏,你們盡可以仔細觀察這個木屋,看到底有沒有什麽機關。不過請小心一些,裏麵地方小,千萬別擠塌了,嗬嗬。”
  他說完這漂亮話之後,就讓到一邊。
  能有幾個人心裏沒有疑惑?就算已經信了聖女教,對這個發生神跡的小木屋也都會有強烈的好奇。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木屋中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仔細地上看下看,希望看出這木屋不同尋常之處。
  我沒有擠這撥熱潮,而是在木屋外麵轉了幾圈。我不時聽見木屋裏傳來輕而悶的響聲,顯然是有人在用力跺腳,他們的想法和我一樣,看看這地下會不會有花樣。
  木屋的外麵實在看不出有異常,我用指節敲擊了一圈,木板發出的聲音顯示厚度非常薄,薄到我有信心一拳擊出能把這木板打壞。這樣薄的木板,當然不會有問題。
  等到屋裏的人出的多進的少,我才走了進去。
  木屋裏的空間還不到十平方米。沒有窗,光線從敞開的門和屋頂木板的縫隙間射進來,但還不足以把屋子的每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裏麵的四壁上也都刷了白漆,而且上麵用炭筆畫上了奇怪的符號。這些線條和符號我完全看不出出處,很可能是薜穎他們為了增加宗教氣息和神秘感,隨手畫上的鬼畫符。
  低頭看地上,已經被剛才那麽多人踩出了無數的腳印,泥濘不堪。我從最外圈開始一圈圈螺旋形地往裏走,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大地 反饋過來的力度,是多麽的堅實。一直走到正中,這是剛才劉江洲所說,將會放一盆花的地方。我狠狠地一腳跺下去,渾不管泥漿濺在褲腳管上,讓屋裏其他的兩人 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聲音很正常,底下沒問題。
  我噓了口氣,眼光在四壁的木板上掃過,盤旋直上到頂上的每個角落,然後走了出去。
  這木屋竟然沒問題。或者說,沒能讓我看出問題。
  我看得心裏暗自吃驚,這樣把泥濘地平整過之後,他們還能怎樣做手腳?現在屋裏的地麵雖不說鏡麵般平滑,但任何人再走進去,都免不了留下足跡,如果真有地道,開啟關閉的時候,也沒法在泥地上不留痕跡。
  他們這是把自己的後路堵上了,除非,他們本就不需要後路。
  “請靜等一會兒,等觀禮的教友們都到齊了,聖女就會開始行威能。”劉江州說。
  木屋的門就這樣敞開著,每個人都能看見裏麵空空如也。
  “那多,怎麽樣,我看你剛才看得很仔細啊。”袁吉說。
  “哦,這算是職業習慣了。”我摸著鼻子笑道,“一邊看我一邊覺得不可思議,這麽簡單的小木屋,看來神跡是沒有一點假的了,一會兒真的見識到神跡之後,我想我肯定會更堅定的。”
  順著泥塘走來的教徒越來越多,漸漸站滿了木屋的四周,一圈又一圈。我站在最裏麵,離木屋正門最近的位置。
  忽聽見一陣低呼:“聖女來了。”
  我連忙轉頭往發聲的地方看。
  那個方向的人群自覺地分開了一個通道,我先看見的卻是四個抬了兩個大竹筐的教徒,筐裏裝著幹草。他們用幹草在泥地上鋪出一條路,直通到木屋邊。這樣踩在幹草路上,腳就不會沾上水和泥巴。
  等他們幹完這些退在一邊,不多久,我就看見一個女孩子踏著幹草路緩緩走來。
  許久的猜測在這一刻終於成了現實,隔了三年多,我又見到了周纖纖。
  她穿了一襲灰色的袍子,腰間係了一根白絲帶,並不是很現代的裝束,有著古老而神秘的氣息。
  三年不見,周纖纖的容貌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長高了些,下巴也越發的尖瘦。而當時的孤僻,現在卻轉化成了冷漠。這已經不僅僅是距離感,她一 路走來,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人群中掃視時,流露出的是居高臨下的姿態。仿佛她真的是為神女,和我們這些凡人之間有著天地般不可逾越的分別。
  這也是一種氣質吧,我想。就像領導做久了有上位者的氣質,銀幕上久了有明星的氣質,而她,在劉江洲,薜穎及一大幫不明所以的教徒的培養下,已經具備了大神棍的氣質了。
  我盯著周纖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發現,薜穎就跟在她的後麵,薜穎要比周纖纖高出一大截,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聖女的身上。這並非 因為美麗,她這丁點兒的年紀,女人的最大資本還在最原始的積累過程中。在她更幼小時,就讓大唐村的村名們覺得有股子邪異氣,如今,這迥異常人的感覺在教徒 的眼中,卻是聖女身份的最好注解。
  圍著的教徒們發出的聲音逐漸響起來,已經有些教徒開始呼喊起“聖女聖女”的口號。然而當她走到木屋前站定,磚頭掃視一圈之後,現場就迅速安靜了下來。同樣的動作,有的人做來會讓歡呼聲變得震耳欲聾,有的人卻能讓人群鴉雀無聲。
  剛才人群讓開的那條路上,又有人走來。這次是兩名壯漢,他們抬著一個大花盆。可能有上百斤重,裏麵的植物,看起來像是一株米蘭。他們並沒有走在幹草路上,而是緊挨著走來,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跡。
  他們把米蘭搬進了大屋,我站得近。看得很清楚,其中一人在出門之前,還用木耙將他二人留下的足跡重新整平。
  周纖纖回頭看了薜穎一眼,似乎是在詢問是否可以開始了。隻有在這一刻,我才在她眼中看到一縷依賴的情緒,這是她這個年紀的

女孩兒最正常的情緒,不過隻是稍縱即逝。
  薜穎微微點頭。周纖纖轉回頭,用手指指了仍然敞開著的大門。旁邊的劉江洲上前把門關上。他回過身打聲說:“大家請注意,神跡就將展現。”
  周纖纖看了這門一眼,停下兩三秒鍾,就走上前,把門拉開。
  我緊緊盯著她的動作,想看她究竟要幹什麽。可是周纖纖把門拉開之後,卻沒有進去,而是走了回來。
  我皺了皺眉,有些意外地把眼神從她身上移開。與此同時,我聽見周圍響起了一片呼吸聲。
  再看木屋時,那盆笨重的米蘭已經不見。
  我不禁張大了嘴,和周圍那些人一樣,重重地倒抽一口涼氣。
  從劉江洲關上門,到周纖纖重新把門拉開,間隔不到十秒鍾。這神跡簡直如迅雷一般降臨,快到我無法反應,卻又悄無聲息。
第十八章 回歸天國的魂魄
  米蘭沒了,隻在泥地上留下一個深陷下去的圓形痕跡。
  除此之外,平整的泥地上,沒有異常的隆起下陷,更沒有什麽足跡。在這樣一個木屋裏,讓這盆上百斤的米蘭消失無蹤,似乎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繩索將 它從空中吊走。可是剛才,這神跡在我以為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結束,間隔之短,根本沒有做小動作的時間。更別說眾目睽睽之下,小木屋上方晴空朗朗,哪有搞 鬼的可能。
  突然之間,我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念頭。
  是的,沒錯,現在就隻有這一個可能了。
  “現在神跡已經展現,大家可以走近細看。”劉江洲說。
  他話音剛落,我已經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像進入木屋的第一時間,我就抬頭向上望去。
  隻有一種方式,能讓這盆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在我們麵前消失,那就是這木屋的屋頂有問題。如果屋頂有個夾層,夾層裏藏了一個人,那麽他在關上門 的一秒鍾內,就能用繩索或什麽工具把花盆套住,然後淩空提起。也許在周纖纖打開門的時候,他還來不及將花盆拉進夾層的暗門裏,但是木屋的門高度有限,站在 門外的我們,因為視線受阻,隻能看見地上的花盆不見了,但卻看不見還懸在半空的花盆。
  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麽即使現在他已經把米蘭轉移到了夾層裏,但卻肯定沒法把米蘭帶出這間房子。在屋外的時候,我已經目測了木屋的高度,現在對比屋內天頂的高度,夾層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
  可是當我抬頭往上看的時候,就呆住了。
  我不知呆了多久,等到略略回過神的時候,早已經被後麵源源不斷的教徒們擠出了小屋。
  沒有夾層。
  屋裏天頂的高度,和從外麵看屋頂的高度幾乎一樣,構成屋頂的隻是些薄木板,一些彼此間組合並不嚴密,能讓陽光從縫隙間透入的木板。當我抬頭仔細看的時候,就發現差不多所有的木板之間都有或粗或細的縫,陽光從這些縫裏肆無忌憚地湧入,摧毀了我最後一點期待。
  真的是神跡。
  這一刻,無力感從身體的某個角落裏湧出來,當不可理解並且無法接受的事情真的在眼前發生,恐怕每個正常人都會覺得。自己曾經擁有的信念是多麽可笑。
  真的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是虛幻的,在周纖纖的麵前,哪怕是我自己,也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嗎?
  在我年幼的時候,的確曾經懷疑過,時間的所有一切都是某個藏在暗處的惡魔變的戲法,其實什麽都是假的。但我玩玩不曾想過,我自己也可能是假的。
  小木屋裏的泥地已經被踩爛了,現在,每個從木屋裏出來的人,望著聖女的眼神,原本懷疑的變得堅定,堅定的變得虔誠,虔誠的變得狂熱。
  劉江洲適時地高聲說:“神跡就發生在我們眼前,一切物質都是虛無的,隻有跟隨聖女,我們最珍貴的魂魄才能回歸天國!”
  而我在這個時候,終於“醒”了過來。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存在都要懷疑,那麽他還能剩下什麽,豈不是除了依附這個聖女教,別的一切都再沒又意義了嗎?
  連自己都拋棄掉,去依附於其他什麽身上,這樣的人生,想象都會覺得可怕。
  毫無疑問,我剛才目睹了一宗超自然事件。我又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情,所謂超自然,隻不過是以人類目前的認知水準,還無法說清楚其緣由,將來 文明進步到某一種程度,所有超自然事件,都會一一有令人信服的解釋。米蘭消失這是個事實,但造成這個事實的原因,未必就是劉江洲說的那一套。
  這樣想之後,我的思路立刻從死結中跳了出來。
  呂挽強的消失,顯然也是周纖纖運用了這種能力,所以她隻是在廁所的門前站了一小會兒就離開,她施展出這種能力所需的時間,短到隻需幾秒鍾。
  再往前,黃織肚中消失的嬰兒,也有了大難。做出這樣事情的就隻有周纖纖,這種行為很可能是自發的,大多數孩子在將要有弟弟妹妹誕生時,都會焦慮懼怕,因為這意味著自己將不再是媽媽最寵愛的那一個了。
  對周纖纖這樣性格孤僻的女孩子來說,這種情緒一定要強烈得多。所以,她就用自己的能力讓未出生的弟弟消失了,結果黃織生出來的,就隻有那個紙嬰。
  而黃織一家發生的連環失蹤案,恐怕也和周纖纖脫不開幹係,這個小女孩兒具有的異能簡直是個炸藥包,要是有誰惹她不高興了,她就會讓誰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這種讓人消失得能力到底是什麽,還是個問號。我有一個可愛的幹妹妹,她整個家族,都天生具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可以無視千上萬水的間隔,隻要 是熟悉的東西,就算在月球上,也能在瞬間取到身邊。正是因為這項能力,讓一些物理學家對空間的性質有了新的猜測,認為空間並不獨立存在,隻不過是物質具有 的一個性質,隻要改變了這項物性,空間位置也會隨之改變。
  可是這項隔空取物的異能有著許多的限製,比如精神波動高的生命,比如人,幾乎不可能被瞬移,瞬移物體的重量越重,難度就越大,到了上百斤的東西,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移動的;再有,一般隻能把在遠處的東西移到近處,卻很難把近處的東西移到遠處。
  可是周纖纖所展現的去沒有這些限製,除非她的能力比寇雲——我的妹妹更高出一百倍。然而我總是相信,人力有時無窮。
  再說,瞬移隻是把東西挪一個地方,然而被周纖纖“消失”掉的人,卻沒有一個再能活著出現,她都給瞬移到外太空了嗎?那麽韓國死嬰的出現,又怎麽解釋?
  聖女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圍了起來,小女孩抿了抿嘴,原本就極薄的唇隻剩下一條線。我看見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抓薜穎的衣角,被薜穎及時用力捏住。周纖纖仿佛被薜穎那裏得到了信心,又變得從容而冷漠起來。
  我更加確信劉江洲說的那套是胡扯。如果聖女真是神的代言,又怎麽會露怯,怎麽會需要薜穎的安慰?別說年紀小,傳說中是釋迦牟尼一出生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也不知薜穎是怎麽讓周纖纖這樣依賴的,我總覺得,這和紙嬰事件脫不開關係。或許薜穎在那時發現了什麽,刻意接近,而周纖纖因為母親再次懷孕,有被拋棄的感覺,所以她對母親的感情,就這樣逐漸轉移到了薜穎身上吧。
  “怎麽樣,這下徹底信服了把?”不知何時袁吉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連忙重重點頭:“這簡直是奇跡,哦不,應該說是神跡。我現在有點迫不及待想加入了。”
  袁吉嗬嗬笑道:“這簡直是神跡,很快聖女就會親自主持入教儀式,那時我們就成為神的子民了。”
  “我看薜上師和聖女很親切,就像是母女似的。”我試探著問。
  袁吉立刻搖頭,微微作色說:“別亂說啊,聖女就是聖女,她是神的代言人,是不存在什麽父母的。”
  “不存在父母,這怎麽能呢?”
  袁吉正色對我說:“對於神來說,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我心頭突地一跳,隱約間猜測到了黃織被殺的理由。
  還未等我深想,袁吉碰了碰我的手臂,抬頭一看,薜穎在人群中衝我們點頭。
  “我們過去和薜說話吧。”袁吉說。
  “啊……要不你先去吧,我有點內急,想先上個廁所。”“那好吧,不過你得原路走回去才有廁所。”
  我從人群中退了出去,卻並沒有原路返回,就在不遠處,有個可以爬上去的斜坡,那裏是一片玉米地,我走到斜坡邊,趁幾乎所有人都圍著聖女的時候,迅速地爬上去,沒入了玉米地裏。
  玉米高過我的頭頂,我撥開寬大的玉米葉,在玉米杆子的縫隙間往深處走去。
  我當然不是為了尋個隱蔽的地方好撒尿,我是要走出手機信號被屏蔽的範圍,和警方聯係。
  如果麽有特殊情況,警方這次的行動是勢在必行,我相信他們應該有辦法知道,聖女薜穎和劉江洲都出現在這裏,一網打盡的話,這邪教就算是連鍋端了,再有多少信徒,也掀不起風浪。
  但我就是要告訴他們,特殊情況就出現了
  聽說會有神跡出現,和親眼看見神跡出現,所受到的震撼,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這樣的震撼,會讓一些想法全然改變,原本認為沒什麽問題或被忽略過去的地方,現在卻成了大大的危機。
  在沒有搞清楚周纖纖的特異能力的性質,發動條件,限製條件及克製方法之前,貿然采取強硬措施,會是極度危險的。
  設想一下,如果全副武裝的警察衝進來,卻在周纖纖的麵前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的話,會是什麽樣的情況!這也許誇張了點,但讓周纖纖搞沒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就衝這一點,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更何況,今天跟著大隊警察的,還有何夕。我怎麽能讓何夕參與這麽危險的行動。
  所以,今天的行動,必須停止。
  等一會兒舉行了入教儀式,我成為聖女教的一員,就算是潛伏下來紮了根,肯定能接觸到更多的東西。多了解一點,就多一分把握,少一分危險。
  應該差不多了,裝在養老院據點裏的幹擾裝置,功率不會太大的。我把手機摸出來,看到上麵果然有了一格信號。可沒等我把號碼撥出去,這個信號又沒了。我暗罵了句,隻好繼續再往前走段路看看。
  “再往前走點,應該就可以打電話了。”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僵住,慢慢轉身。
  嘩啦啦一陣響,一隻手撥開了玉米葉,然後它的主人就出現在我麵前。
  “如果你要打電話,走出這篇玉米地信號會比較好,如果是找個地方方便,你走得未免遠了點,那多記者。”薜穎盯著我說。
  “為什麽一個男人去上廁所,薜上師你會跟上來呢?”我問。
  顯然我已經暴露了,抵賴是沒用的,就我手裏的這隻手機,裏麵的信息記錄,就有太多足以說明問題的短信。
  “因為我有點奇怪,一個被神跡震懾,想要快點加入教會的人,會在這個時候去上廁所。要知道,當時聖女就在我的身邊。”
  我歎了口氣,沒錯,當時雖然是薜穎示意我們過去,但她一直都拉著周纖纖的手,一般的教徒,怎麽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我這個渾然不信神不信天尊的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而且,袁吉告訴我,上一次你上廁所,時間並不太久。本來我並沒有注意到你,但是神跡一結束,你衝進聖屋的速度,是我從來沒在任何一個教徒身 上看過的,我很好奇,本來以為,會有一個記者成為教會的忠實信徒,現在看來,如果不是記者先生年紀輕輕腎功能就衰退的厲害,那麽就是有些其他的打算了。”
  我聳了聳肩,暗自卻捏緊了拳頭,從薜穎笑了笑,問:“所以薜上師就甩開信徒,獨自跟上來看個究竟了?”
  從剛才開始,我就豎起耳朵,仔細聽周圍的動靜。並沒聽見有很多人靠近的聲音,走在玉米地裏,難免會發出沙沙聲,人一多,聲響是不會被風聲掩蓋過去的。
  “獨自?”薜穎笑了,然後她的話讓我的心一沉,“我怎麽敢,雖然我信奉神,但防人之心還是有的。”
  她說完,身子往旁邊微微讓了讓,露出另一個人的衣角。
  這人剛才被薜穎完全遮住,隻因身形實在太小,而且生性孤僻沉靜。
  周纖纖慢慢從薜穎的身後走出來,她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仿佛被毒蛇纏上了脖頸,冰冷滑膩,動彈不得。
  我的心已經沉到了穀底,薜穎既然這樣說,就表明在周纖纖的異能麵前,我沒有一點機會。
  沒有機會我也要創造出機會,並不一定要和異能直接對抗,我也許會有其他的機會。
  “你信神?”我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你信的是哪尊神?”
  沒等薜穎回答,我就把頭轉向了周纖纖,她才是能決定我生死的人,我不用和薜穎多廢話。
  “三年前在上海某一婦嬰醫院裏,我采訪過你媽媽黃織。”
  “我記得你。”周纖纖回答。雖然這幾個字聽不出多少感情,但好歹她回應我了,這就是個好的開始。
  薜穎抱起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仿佛想看看我能玩出什麽花樣。
  “上星期三,我就在上海第X中級人民法院裏,你和薜上師也去了吧?”
  周纖纖隻是看著我,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在那兒也展現了你的能力,降下一場神跡。那個犯人,殺死你母親的凶手,是你讓他消失的吧?”
  周纖纖輕輕點了點頭。
  “你一定很恨這個人把,很殘忍地殺死了你的媽媽,所以你不願意讓法庭來判決,而要用你那神奇的能力親自動手。”
  周纖纖看著我,她又開始抿嘴唇,臉色從蒼白變得開始有血色。我感受到的壓力輕了些,因為她對我的敵意稍有減退。這證明我的猜想是有道理的。
  “纖纖。”薜穎突然出聲了。
  周纖纖轉頭向她看去,但我卻提高了音量,把薜穎的聲音蓋了過去。
  “可是,你這個聖女教的一位教徒袁吉卻告訴我,你們的神認為殺你的母親的凶手無罪,所以你才去降下神跡,讓他的魂魄回歸天國的。”
  “胡說!”周纖纖立刻出聲反駁。她的聲音裏明顯帶著憤怒。
  真是先前袁吉的那幾句話提醒了我,他說作為神的代言人,聖女無父無母。可這世界上哪有無父無母,真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呢。曆來在宗教上,對 於像聖女周纖纖這種角色的父母的地位,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對待方法。一種就是袁吉的想法,神或神子的凡間父母都是凡人,並不真能當得起聖父聖母的稱號;另 一種則連神的凡間父母一起崇敬,特別是母親。
  這兩種不同的看法,會讓教義形成重大的分歧。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基督教和天主教。
  這兩大教派同出一源,但後來成為涇渭分明的不同派係,其重大區別,就是天主教尊耶穌基督的母親瑪利亞為聖母,而基督教裏,瑪利亞隻是個普通的婦女。
  所以,在所有的宗教裏,為神的凡間父母定位,是極重要的一件事。處理得不好,會讓教會裏形成對教義有不同理解的派係。像聖女教這麽一個初創的教,更不能出現這方麵的波動。
  可讓人頭痛的是,周纖纖的生母黃織,卻是個讓世人鄙薄的瘋子。
  我想絕大多數的教徒都不會知道聖女的母親是個瘋子,當聖女教慢慢發展壯大,總有一天會有教徒提出這個問題,有的教徒會主張尊聖母,有的教徒會 主張聖女的母親也隻是個凡人。或許這種聲音已經開始出現,不論持哪種態度的教徒,當他們知道黃織是個精神病的時候,毫無疑問會對聖女身上籠罩的光環產生打 擊。
  教會的實際操縱者薜穎和劉江洲當然不會坐視這種局麵出現。周纖纖的父親已經失蹤了,如果她的母親也能失蹤,就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周纖纖雖然肯跟著薜離開家,卻明顯對黃織還有感情,她不會對母親用她的異能。所以,呂挽強就出現了。
  必然是這樣,尊敬的薜上師讓被完全洗腦的呂挽強去殺黃織,許諾會降下神跡,讓他的魂魄歸天國。而她對周纖纖,卻說有一個凶徒殺了黃織,所以周纖纖憤怒地讓這個凶徒在世間消失。
  如果周纖纖知道了這些,她能不和薜穎決裂嗎?
  “我是不是胡說,你問一下任何一位知道此事的教眾,就會明白真相,那和你從薜上師口中知道的,一定不一樣。”
  周纖纖有些疑惑地轉頭看薜穎。
  出乎我意料,薜穎並沒有氣急敗壞地分辨,而是蹲下身子,把周纖纖抱在懷裏。
  “這個壞家夥在吹牛,別上他的當。”薜穎在她的耳邊說,邊說邊投給我一個嘲諷的笑容,“不要讓他再挑撥關係了,你不該聽到這些,讓他消失把。”
  周纖纖霍地轉頭,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知道不好,忘記了,站在我對麵的不是一個成人。如果是一個成年人,她會因為我說的話而產生懷疑,並且會在進行求證之後,再決定對我的處置, 反正局勢瞬移掌握在她手裏的。可周纖纖不是個成人,她隻是個孩子,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女孩。她已經把薜穎看成了媽,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她是聽媽的,還是聽一 個陌生人的?這根本不用做出選擇。
  也許,我拚著衝上去一拳把周纖纖打倒,才是個又一線生機的選擇。
  然而已經來不及。
  我無法動彈了,不是感覺上的那種,而是真的。連個小指頭都動不了。我努力想眨一下眼,想咬一下牙,幻想自己正在經曆一場夢魘,隻要能稍動一下,惡靈就會退潮般離我而去。然而不行,我都想法驅動不了任何一塊肌肉,在這一瞬間,連呼吸和心跳都凝住了。
  所有的感覺從我身上剝離出去,這剝離的過程在我的感覺中並不快,但堅定,不可逆轉。
  我突然知道,發生在那盆米蘭的事情,正在我的身上發生。
  不僅那盆米蘭,還有呂挽強,周國棟,周纖纖的奶奶以及那個建造了敬老院的老人。
  我還能看見周纖纖和薜穎,但已經有些模糊。她們站得離我很近,但現在卻越來越遠,和她們一起遠離的,還有這片玉米地,本還有一片寬大的玉米葉抵著我的肩膀,但這一切,連同這天這地這整個世界,都在以一種讓人心悸的方式,離我遠去。
  不,我說錯了,不是心悸,因為我的心已然無法悸動。
第十九章 天國
  我還沒有死。
  我看著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扭曲,變形,改了顏色,但我卻沒有死。
  我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上活生生地抽離出去,同時被抽出去的還有正常的感覺。這個過程隻有幾秒鍾,或許更短,但那種無能為力的窒息,仿佛在一座冰山中凍了百年。
  然後,忽然之間,我渾身又鬆開了。我知道,自己又能動了。
  可我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的存在感怎麽會這麽奇怪?我是說,要是在正常狀態下,你是知道自己以什麽方式存在的,比如站著坐著或者奔跑著。但 現在,我的姿態大概是站著的,可是我的腳掌感覺不到渾身的重量,皮膚感覺不到空氣,血液似乎也不流動,身體裏一片寂靜。當這些感覺有的時候,你通常並不會 覺察,可是當這些沒有,一切就都不對勁了。
  看出去的世界也全然不同,繽紛的色彩沒有了,組成世界的是我說不上來的顏色。藍?灰?或者這根本就不算是顏色。
  我似乎還是在那片玉米地裏,但我看到的玉米杆,葉子,還有那兩個名叫薜穎和周纖纖的人影,都成了些什麽樣子?我很難表述看到的世界,寬大的玉 米葉在幻動著,並不是因為風吹,薜穎和周纖纖的形象邊緣也在變換,就像焦距不停在變動。組成這些物體的是曲線,一個個都是立體的幾何形狀,而且這些幾何物 體並不能阻擋我的視線,我能看見麵前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背後的東西,當然看不清楚,看出去都是重重疊疊變化著的影子。
  對於薜穎和周纖纖來說,我已經不存在於那個世界了,我看著她們說了兩句話,然後轉身。
  “喂,喂!”我大叫起來,她們聽不見,雖然這在意料中,卻讓我惶急。我開口叫出去的聲音也變了,我想我的體內還有氣體,所以聽到的是聲帶在喉 間震動空氣發出的聲音,就把耳朵捂死時說話那樣。我的呼吸也變了,我沒法把氣呼出去,也吸不進什麽,這隻是習慣性地做著這個動作,卻至今沒有窒息的感覺。
  我想我已經不再原先的那個世界上了。
  我想到了何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和一幫警察一起衝進敬老院去。那些警察,現在可全沒心思去幫他們擔心了,但是何夕……
  透過許多玉米,我看見薜穎兩人正在遠去。我想要趕上去,一步,我隻邁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全變了。
  我不知道已經在這個世界裏呆了多久。
  這兒完全沒有什麽東西能記錄時間,時間在這裏,仿佛全然變成了心靈上的一種感覺。或許隻過了十幾小時,或者幾天,不過我覺得應該已經有了十幾天,可能一個月。
  對這個詭異的世界,我已經稍稍有些頭緒。
  我好像是走進了電腦三維圖像的世界裏,盡管還是有些不同,但這總算是我能想到的最類似的比喻了。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仿佛空無一物。我能看見那些房屋桌椅,街上行走的人,但是我碰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
  這裏的空間構成很奇異,我至今也找不出任何空間規則。我曾試過在一個咖啡館的門口待了很久,看人來人往,努力分辨男女,猜測女子是否漂亮,但 走了一步之後,我就到了海上。一隻海鳥在我麵前俯衝如海,叼起尾大魚,我想這兒離岸不會很遠。我的身體跟著海水微微起伏,但卻並不會不穩,因為重力在這兒 不存在。我不知道是怎麽站著的,也不懂為何不倒。我隻知道隻要我挪一步,哪怕隻能移一厘米,就會到另一個地方。
  “啊——”我大叫了一聲,這裏什麽聲音都沒有,我不得不過一段時間就自己叫一聲,否則我想自己會瘋。
  不過瘋和不瘋,有區別嗎?
  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發瘋,在沒瘋的時候,我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到了什麽地方。
  我曾經懷疑自己已經死了,這裏就是死後的世界。可是後來我想不是,並不僅僅是對生的執著,更因為在這個寂靜死地,我沒有碰上另一個人。如果我是死後的靈體,那麽應該會碰上許多先我而往生的魂吧。
  這裏沒有聲音,沒有物質,找不到空間規則,時間流逝可能也不一樣——盡管我沒知道確切的證據,但我總覺得,當我挪動位置,眼前的景象改變後, 這些景象的時間並不是接著前麵的。當我一步從北京到東京時,也許過了一秒鍾,也許過了三天。而時間對於我來說,又是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流逝著。是的,我能肯 定時間對於我沒有停下,因為我終於稍稍感覺有些氣悶了。是我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前吸入的一口氧氣,它在消耗著,我不知道它還能支撐我的身體多久,絕不是無限 的。
  而這個世界,又和正常的世界關聯著。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世界裏發生著的情景,盡管沒了聲音,變了形,失了色。
  周纖纖想讓我“不存在”,然後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一個人不能被看見,不能被聽見,不能被觸摸,用任何方式都無法發現他,那麽他還存在嗎?就算他還存在,但是對別人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也許周纖纖的能力就是這個,隻是說別人看不見我,摸不到我。
  就看不到而言,今天的科學,正讓隱形衣開始變成現實。我就知道不止一個研究小組在做這方麵的實驗,現在做出的隱形衣,已經可以讓穿著的人接近透明,因為這件衣服讓光線發生偏折,你看著這件衣服,但其實光線在衣服上劃了個曲線,讓你看到了衣服後本該被遮擋住的東西。
  如果說有一種異能,可以讓物體偏折光線,從而達到隱形的效果,我想我不會太驚訝。人的精神立場已經被證明可以做到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要是 不僅僅偏折光線,還讓空間發生彎折呢?想象一樣東西,還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原本把它包容在中的空間,忽然在它麵前繞了個圈子,空間在它的麵前彎折了,空間 裏的人也根針彎折,再也感覺不到這件東西了。
  等等,空間彎折,這讓我想到了些什麽,是那本看過不久的《時間簡史》。
  那裏麵介紹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說大質量的物體,會使四周的空間發生彎折,而黑洞旁的空間彎折,讓光都要滑落。於是才有科學家關於蟲洞的 狂想——從彎曲的空間穿一個洞,在另一頭出來的時候,就到了遠方,我曾經傻傻地想過,這頭進去那頭出來,那麽中間穿過的是什麽呢?在彎曲的空間下麵是什麽 呢?就是我現在的世界嗎?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廣義相對論中,雖然有彎曲的空間,但是不存在什麽彎曲空間之外的空間,空間並不是一張可以隆起的紙,這種比喻形象而不準確。
  可我現在在的這個鬼地方,雖然我稱他為“地方”,但它卻未必是一個空間,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它在原本正常的空間之外,我正在彎曲的空間外,所以我看出來的是波動起伏的大地,變換形狀的物體。
  我是在一個正常空間旁的亞空間裏,或者不用空間,用力場來稱呼也行,這個地方的時間空間規則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也許隻是因為多了另一些在我所生存的那個世界裏不存在的標杆。
  我那個世界裏,要定位一個存在,需要確定空間位置和時間位置。空間位置由長,寬,高三個維度組成,所以,那是一個四維世界。
  我現在這個世界裏,顯然長,寬,高和時間根本沒法定位我的存在,所以,必然有其他的標杆沒被我找到。
  這是個多維世界,也許五維,也許六維,也許隻有四維——和長,寬,高,時間不同的四維。
  在我想到多維的時候,我正站在一處大街上。我想應該是歐洲的某處,有個人坐在街角,拉著小提琴。
  我每走一步就會轉換一個天地,曾經在大草原上讓奔騰而來的野牛群穿過胸膛;曾經在浴室裏看見一個女子洗澡,曾經看一個人捅死了另一個人,把屍 體塞進汽車的後備廂裏。我已經習慣那隨時變幻起伏著的曲線,可以很快分辨出眼前的東西是什麽,但這樣的進步無法讓我高興一丁點兒,我旁觀看著一切,感覺自 己像個鬼魂。
  拉著小提琴的人坐在我的斜對麵,手臂輕輕晃動著,盡管我看不清楚弦,那太細了,不過顯然他正在拉琴。沒有人停下來傾聽,但他似乎依然專注。
  於是我就想到了弦。
  難道我竟然會是在一根弦上?
  拉琴的人停了手,他把琴斜靠在牆上,然後抬起頭,向我這邊望來。
  他的眼神穿過我,落在某個地方,我覺得有些不對勁,轉回頭去,卻不知他在幹什麽。
  然後,他的表情變了。
  人的臉部隻需要微小的動作,就能做出全然不同的表情。我能看出他的表情和剛才有所不同,我都觀察力已經是比剛被扯進這世界時強了許多,但他現在的表情代表什麽意思,卻實在拿不準。
  可是我猜,那是不是疑惑?我的天,難道他不是看我的身後,而是在看我?他竟然發現了我的存在嗎?
  我已經不存在正常的世界裏,但是我也沒有完全脫離正常的世界。別說我看到的這些,就隻每走一步都會到個新的地方,卻不會讓我走到空氣中或地低底下,已經足夠證明正常世界對我目前存在的影響,兩個世界,必然存在某種交集。
  生存著的人類有六十億,並不隻是周纖纖才有異人之處。我接觸過的異人並不少,也許就有一些人,如麵前這個拉琴者一樣,可以覺察到我這種特異的存在呢。既然能被察覺,那麽離開也就有一絲希望了。
  “喂,喂!”我大聲喊著,聲音在我的耳中悶雷般低低翻滾。
  拉琴者朝我這裏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搖了搖頭,收拾東西,轉身離開。
  這是我所遇到的唯一希望,怎麽能容他就這樣在眼前消失?我不由得追上去,一步,就到了蒼莽的林山間。
  我慢慢蹲坐下來,歎了口氣,卻沒有氣從我的嘴裏出來。我大哭,淚水通過淚腺聚集,但卻無法從眼眶裏流出來。我體內的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釋放出來,在這世界留下痕跡,我搞不懂這世界的法則,但並不妨礙我以大哭來抒發情緒。
  一直不哭會減壽的,哭個不停也不男人。覺得差不多了,我讓沒湧出半滴的淚水從淚腺中慢慢消退——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感受,重新思考氣超弦的問題。
  當代物理的兩大基石是廣義相對論和量子物理,廣義相對論解釋宏觀宇宙,量子物理解釋微觀宇宙,可偏偏這兩大理論彼此不相容,處處矛盾,一直以來,所有物理學家都夢想著能找到一種可以統一這兩大理論的理論,超弦理論就是最著名的假設。
  超弦說,世界其實是由弦組成的。正在粒子加速器裏通過對撞層出不窮的新種類基本粒子門,隻不過是弦以不同的方式振動,而表現出不同的形象而已。
  我是因為看了《時間簡史》,慣性使然,又去網上查了些超弦理論的資料。看得並不仔細,說一知半解都是很抬舉了。我還記得那些普及版的解釋上 說,超弦是微小的閉合的環,永遠變幻振動著。超弦和現實空間是垂直相交的,但它並不是四維,其維度要遠遠高於正常世界,至少要達到九維。
  九維是世界是什麽樣子,沒有人能想象。可是我現在所處的世界,是多少維的?
  的確,超弦的假設中,弦是和基本粒子同樣微小的,可是在那樣一個至少九維的世界裏,空間規則已經完全改變了。所謂的一沙一世界,沒準就是說,當小過了某一極限,大小就再沒有意義。所以,或許我真的是在某跟弦上。
  我抬頭望向天空,這世界沒有天空。我渾身的憋悶已經很明顯了,明顯到我一不小心就會想到這一點。以我遊泳憋氣的經驗,這口氣我已經用了二分之一。已死亡為終點的話,應該還能熬得更長一些,好了,我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來用完這口氣。
  他娘的我想的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麽用?我到底是被偏折了空間到了空間之外,還是站在一根弦上,這對我能不能回到有空氣的世界裏吸下一口氣,有什麽用處?
  瓦特從發現蒸汽的動能到造出蒸汽機花了多久?就算我擁有愛因斯坦般偉大的頭腦,可要搞懂這個新世界的法則,需要多久?想出應用法則的方式來脫離這個世界,又要多久?而我隻擁有三分之二口氣的時間。
  在我隻剩下二分之一口氣的時候,我把之前所作思考的成果全都否定了。這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搞清楚也沒有用,我必須換一個思路,我隻想出去,出去!
  並不是沒有人從這個世界裏出去過,雖然他出去的時候已經死了。
  就是那個出現在異國的死嬰。他被周纖纖從娘胎裏就整到了這個世界。連臍帶都讓周纖纖以自己為藍本割裂。他在這個世界裏爬行了很久,最後屍體卻出現在了正常世界中。
  他是怎麽來的?
  這個異世界並沒有和我類似的生命,被扔到這裏的地球生命,總有一天會死去。有一個假設,是死去之後,就會自動被排斥回正常世界裏,被周纖纖“ 消失”掉的那些人,屍體早已經在一些荒涼的地方腐爛,無人認領;另一個假設,是某種條件下,可以活著回去,就像我被弄進來一樣。兩個世界之前,並非那麽壁 壘森嚴。
  我和何夕最後一次見麵時,她曾告訴我,法國警方在結案後仍對韋羅尼克進行了一些詢問。韋羅尼克已經被醫生證明有一定的精神問題,所以她的陳述讓警方真偽難辨。但現在看來,那些內容對我有借鑒的意義。
  韋羅尼克此前一直堅持說,冰箱裏的兩個死嬰,是她在家自己產下的一對雙胞胎。產下後她扼死了他們,冰在冰箱裏,當警方最後告訴她,DNA的檢測結果隻有一個嬰兒是她的孩子,另一個則不是時,她自己都顯得很意外。
  而後韋羅尼克試著對警方回憶她殺死自己孩子的那個夜晚。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黑夜。窗外一道又一道慘白的光,把夜空割成一片片碎布,雷聲震得屋裏的鍋碗都在顫抖。韋羅尼克驚慌地在浴室生下孩子,把孩 子抱出來,放進了廚房的水池裏。她猶豫著要不要把孩子殺死,一圈圈地在屋子裏轉悠。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問到原因,這需要心理學家進行長篇的變態心 理分析。
  總之,韋羅尼克再次下了殺嬰的決心,回到水池前,她把水池裏的嬰兒扼死,又把水池邊的一個嬰兒扼死。而後者似乎本就死了。她的情緒和思路當時一團糟,她恍惚記得自己隻生了一個,但誰知道呢,擺在眼前的是兩個嬰兒,這不是說明她生了雙胞胎嗎?
  直到警方告訴她說隻有一個是她的骨肉,她才明白,原來她真的隻生下了一個,而另一個出現在廚房裏的嬰兒,並不是她生的。
  法國警方無法相信韋羅尼克的說辭,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這個女人肚子異人在家生了個兒子,在屋裏走了幾圈後發現多了一個,這怎麽可能?
  但是我相信。
  原本被周纖纖扔進異世界的嬰兒,在那樣一個夜晚回歸了正常的世界,那樣一個夜晚有什麽特別之處?
  答案很明顯——閃電。
  蘊含著強大力量的閃電。這樣的閃電可以在瞬間打通兩個世界!
  如果我在把剩下的這半口氣用完前,能找到一個強雷暴區,沒準還有一線生機。讓我被天打雷劈吧,我這輩子都沒想到過居然有一天會為了這樣的願望而虔誠祈禱。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不停地走,一步又一步。
  城市,鄉村,沙漠,大海,山丘……
  我開始有些眩暈,這是缺氧所導致的,漸漸地,我感到雙腿綿軟無力,我還能走出多少步?
  我並不是沒有走到過下雨的地方,打那些不算大的雨,大概等到雨停,也未必會有幾道閃電。我等不起,我沒有那麽長的起。
  我身體內的時鍾,正在緩緩而堅定地朝死亡走去。
  我身體內的時鍾,正慢慢而堅定地朝死亡走去。
  這一步賣出之後,我全身就一緊,心髒緩緩的起伏在這瞬間也加快了。這並不僅僅因為眼前所見過的暴風雨,而且,當我走出這步之後,我感覺到了世界的一絲不同。
  不再是死寂一片,而是隱約有一陣陣的脈動。這是正常世界裏,暴風雨中心的強大能量亂流,對異世界造成的影響吧。
  這說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眼前看出去的世界更混亂,原本已經適應了變幻的曲線,但在這時,曲線的波動要比通常時候更強烈,一時間很難分辨出我所在的地方。這暴風雨太強烈了,就算我在正常的世界裏,也會睜目如盲。
  突然間,有一道什麽東西刺破了紛亂的雨幕曲線,淩厲地一閃而過,我看不見白光,但我知道,這就是閃電!不僅僅是看到,我也感覺到了,那一股明顯的波動,還不夠,要更強烈的閃電,更可怕的閃電,銳利到能把我所在的這個該死的世界刺穿閃電!
  我等候著,在我消耗完所有的氧氣之前,等候那聲將把我解放的霹靂。
  我站著,一動都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變到了另一個地方。眼前的景象慢慢地能分辨出一點點,就在很近的地方,一根圓錐形的長刺高高聳起,插向天空,我腳踩著的,也不像是普通的場麵,而似乎是個圓盤狀的物體,四周望出去,除了雨,好像什麽都看不見。
  這是在什麽地方?我還沒有想明白,我等待的那道閃電就來了。
  在此之前,波動就已經不尋常,如果我看到的那些曲線波動代表力場,那麽力場在這一刻就突然抖動起來,仿佛已經預感到,在低低的上空,漆黑的雲層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正等待爆發。
  驀地,一道粗壯的張牙舞爪的電龍就直撲下來。
  我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中感到過的劇烈波動幾乎要把我向後推倒。眼前的所有曲線一瞬間以電龍為界一分為二。
  這一刻,我毫不懷疑,我就要回家了。
第二十章 怪客
  沒了。
  我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氣勢驚天的電龍,居然在一瞬間又消失了。
  所有的能量波動回複原狀,我還在原地,還在異世界裏。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知道閃電會雷聲大雨點小,就這麽沒了?
  似乎這道閃電耗盡了暴風雨的力量,雨開始小了下來,接下來又有幾道小閃電,但都無濟於事。
  周圍的景象,也越來越清晰。我終於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如果沒猜錯,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幢高樓的樓頂。應該不是普通的二三十層的高樓,看我麵前的這根尖頂,和腳踩的圓盤,就知道這至少是一幢在區域範圍內有標誌作用的建築物。肯定不會低於二百米,單是眼前的尖刺就有幾十米高。
  就是因為在這麽高這麽突出的地方,閃電才會這樣集中地在我周圍出現。而剛才那道最厲害又離我很近的閃電,為什麽會沒有起到該起的作用,答案就很明顯了。
  避雷針,該死的避雷針!
  在這樣一幢高樓的頂端,又怎麽可能沒有避雷針。
  我抬頭看這根尖刺,它毀了我最後的希望。
  我沒有力氣再去尋找下一場雷暴,我已經沒有了信心。我已經快沒氣了。
  雨迅速地小下來,小到我看不見雨滴,徹底結束了。
  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地,在我背後一股強烈波動出現。它旋轉著,產生巨大的吸力,把一切粉碎。
  還沒等我來得及回頭看,已經改天換地。
  從狂喜到絕望,又從絕地突然獲救。我的心情對這樣巨大的落差無所適從,隻來得及吸入一口久違的空氣,在吸氣的同時,轉回頭去。
  然後我的呼吸再一次屏住。
  天哪,我的心髒還要經受幾次考驗?
  在我身後的,是一個圓球。
  一個漂浮在空中,比籃球更大些,橘黃色又夾著些藍白色的光球。
  一場雷暴剛剛過去,這個光球把我救出了異世界。在我心裏,已經浮起光球的名字。
  球狀閃電!
  一個被科學家研究了一百多年,發表了兩千多篇研究論文,卻還是未能又合理解釋的自然現象。
  可以肯定的是,球狀閃電所蘊含的能量要比一道普通的閃電高出許多倍,這樣的能量,足以讓任何金屬在接觸的一瞬氣化。
  但讓科學家不解的是,是……天哪,這顆電球正朝我緩慢移動著。我不敢動,因為後退可能會更吸引球狀閃電。
  球狀閃電忽然加速,我眼睜睜地看著它碰到了我的左臂。
  是的,讓科學家不解的就是這一點,有時球狀閃電會讓碰到的人瞬間蒸發,而有時,則像現在這樣,什麽都不會發生。
  我甚至覺得有些涼涼的,然後這個電球就在我眼前一下子消失了。
  沒有人能理解,為什麽這樣一個能量巨大的電球會突然消失,就和它為什麽會聚集如此多的能量一樣不解。
  但這是科學家該煩的事情,對我來說,曆經波折,終於歸來。
  麵對死亡的時候,人會激發出一些東西,也會忘記一些東西。而當死亡的威脅過去,一切平複,人總還是要打回原形的。
  而我現在,幾乎已經站不住了。
  不是因為高處風大,而是雙腿的肌肉劇烈抽搐。我從前遊泳時也抽過筋,此刻我懷疑我腿部每一塊肌肉都抽筋了,上身和腰部的肌肉也相當疲勞,但相對於下半身的劇痛,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計。
  我沒能堅持幾秒鍾,就坐倒在地上,汗從每個毛孔中溢出來,然後眼前的天地開始旋轉。
  在暈過去之前,我想想,剛才倒下的時候,我往下看了一眼,下麵的樓宇入螻蟻,看來這幢高樓,比我設想的最低二百米還要高許多,隻是下麵的街道上,紅色如潮,密密麻麻。那都是人嗎?紅色的人?穿著紅衣的人?暴雨剛過,街上就有這麽多紅人,我到底到了什麽地方啊?
  我到了台北。
  我暈倒前所在的地方,不是二百米,也不是四百米,而是頂高508米的世界第一高樓台北101大廈的最頂端。
  101大樓永遠是台北人視線的焦點,下午暴雨狂雷的時候,就有不止一個攝影愛好者把相機對準了101大樓,期望拍下閃電擊中101的照片。結果他們不僅拍到了照片,兩個堅持到雨停的攝影者,還在長焦鏡頭裏注意到了101頂部那個突然出現的球狀閃電。
  當然,他們也看到了閃電光球邊突然出現的我,為此,其中一位很不幸地失手把寶貝相機砸到了地上。台北市警局在半分鍾內接到了兩通關於101大樓的報警電話,兩位攝影愛好者不約而同地說,他們可能看見了外星人。
  我被送到台大醫院急救,症狀是脫水,體內能量缺失,輕度腦缺氧。這些都可以通過吊葡萄糖和吸高壓氧恢複,但下肢肌肉組織超負荷使用的情況太驚 人,讓主治醫師大為吃驚,不僅他沒見過類似的症狀,甚至都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麽可能把兩條腿用到所有肌肉一起抽筋的程度。兩周內我隻能靜臥,兩周後可以試 著進行恢複性的雙腿鍛煉。醫師說如果不是搶救及時而我體質又好,則雙腿會壞死,有截肢的危險。
  我在異世界裏不停地走了那麽久,由於那個世界的古怪規則,當時我並沒有感覺吃力,大師一回到正常的世界,所有欠的都要還回來。
  現在的時間是十月一日,距離我進入異世界,過了六天。這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沒人能做到不吃不喝地走六天,更別說不呼吸。但那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我總覺得,我的生物鍾不止走了144個小時。
  我是個單獨病房,從醒來開始,就有幾個“安全局”的人連番盤問。從我殘留的隨身物品裏,他們已經知道,這個突然出現在101大廈頂端的人是來自大陸,神經緊張是很自然的。對他們來說,我的身份,我的目的,我是怎麽出現的,這些都是大問題。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麽好隱瞞的。就把自己被一個小女孩搞進異空間的事說了,隻隱藏了聖女教的部分沒說。至於我說的周纖纖到底是什麽身份,我請他們通過自己的渠道向大陸警方了解。
  我以為他們會對我說的不屑一顧,沒想到他們雖然驚訝駭異,卻並沒有堅持認為我說的是一派胡言。後來我在病房裏看台灣的節目,才知道在台灣的社會裏,靈異的氣氛很濃厚。許多綜藝節目都會請出一些“大師”一個個講起來都一套套的,更有許多明星公然分享自己的撞鬼經驗呢。
  所以在經曆了開始幾天的詳細盤問後,這幾個人就撤了。但我並沒得個清淨,時常可以聽見窗外倒扁紅衫軍遊行時的口號,我在暈過去前看到的,就是 穿著紅衫走上街頭的市民。此外還有無孔不入的媒體發起的進攻,我這個在101大樓樓頂突然出現的大陸男子成了台灣當下除了紅衫軍外讓人最感興趣的熱點。
  各個節目上,命理大師開始算我的八字,風水大師開始算101大樓的風水會因為我受到什麽樣的影響,玄學大師則把異空間和靈異空間聯係在一起 一通大扯。《康熙來了》邀請我去上節目,我考慮到做著輪椅上去肯定被小S玩弄致死,趕緊婉謝。模仿節目《全民大悶鍋》裏最愛的鹹濕佬九孔則扮起了我的模 樣,渾身纏滿破布,頂一個雞窩頭。我被涼涼的球狀閃電電過之後,的確就是這副模樣。他們還設計了一個單元節目,每個單元裏,我作為上天的使者出現,然後開 始對台灣當下的政局冷嘲熱諷。
  我恢複得比醫生料想的快許多,但心情卻一直不好。因為我沒能獲得和外界自由聯絡的權利,所以無法知道,那天我被周纖纖關進異空間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警方是否對聖女教發動了攻擊,何夕會不會有事。
  十天後,我已經勉強可以撐著拐杖在醫院裏行走,但不被允許走出去。我一度擔心台灣方麵和大陸的溝通情況,好在十二日早晨,我被通知,將在十三日坐飛機赴港,那裏有人接我回上海。
  十二日晚,我再台北的最後一個夜晚,終於被允許到室內逛一圈。但是需要在兩名“安全局”人員的陪同下。
  我扔了拐杖,慢慢地在西門町轉了一小圈,吃了蚵仔煎。然後坐進一個叫天秤座的民歌餐廳停了會兒歌。哪裏的一個駐場歌手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留了個金毛獅王式的長發,唱起歌來洶湧澎湃,摻雜了許多滑音轉音的高難度技巧。
  一個這種地方的歌手,居然擁有能擊倒聽眾的力量,讓我大大訝異了一把。和很多喜歡活躍氣氛而東拉西扯說一堆話的酒吧歌手不同,他不唱歌的時候 幾乎不說話,也很少回應別人。偶爾臉上會有羞澀的表情,和他的頭發與歌聲極不協調。似乎他要把所有的力量積聚起來,等歌唱的時候一並宣泄。
  我問身邊的人他的名字,別人告訴我,他叫蕭敬騰。我寫了個紙條給他,不是點歌。
  “如果你的聲音能讓更多的人聽見,我打賭肯定會紅的。到時如來上海,請給一個名叫那多的記者一個專訪的機會。”主持人讀出我寫在紙條上的話時,我已經在回醫院的路上了。
  在香港機場的出口,兩個接機的人令我有些小小的意外。
  是胖大嬸和王探長。
  王探長趕上來給我個有力的握手。
  “祝賀你平安歸來。”胖大嬸掛著她的招牌笑容說。
  我這九死一生的任務是胖大嬸給的,冤有頭債有主,她跑到這裏來接我,我也不覺得有多少受寵若驚。
  “你怎麽也來了?”我問王探長。
  “你幫我們打前站,結果遇到了這樣的危險,我來香港接一接,又有什麽?而且局裏播下一筆款子,算是對你的獎勵,招待你在香港好好玩幾天。我是陪同,嗬嗬,也算沾沾你的光。”
  “哈!”我笑了,“那接下來幾天就好好放鬆一下。”
  突然我的心一緊,忙問:“何夕呢,她沒來?”
  連王探長都來了,何夕不會不知道我平安歸來的消息,那天我在聖女教據點失蹤後,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天你們遲遲沒有你的消息,把地方圍了,然後我就帶人衝了進去。他們的聖女,就是那個小女孩周纖纖,看我們衝進來氣得發狂,衝我們大叫‘你們全都消失’。”
  我的臉一下子白了,抖抖索索問:“後來呢?”
  “她說了這句話,自己就突然消失了。”
  “她自己消失了?”我瞪大了眼睛。
  王探長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們請教了一些人,應該是她的能力不足以把這麽多人一下子全都轉移到那個怪異的空間裏,可是她又強烈地希望眼前的一切消失。所以她的能力依然發動了,她自己被扯進了異空間,不知算是滿足她的願望,還是一種能力的反噬。”胖大嬸說。
  玩火自焚,絕對的玩火自焚。
  “那天有人員傷亡嗎?”
  王探長搖頭。
  “那何夕是怎麽回事?”
  “第二天她就扔了份辭職信在桌上,人不見了,好像是回瑞士了。”
  我呆愣了一下,然後不禁笑起來:“哦,我想她很快會回來的。”
  “我也是這麽想的。”王探長也笑了。
  四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坐上了從香港回上海的飛機。
  這幾天玩得很累,我身體又沒恢複到最佳狀態上了飛機我就合起了眼,開始打瞌睡。
  “喂,跟你換個位子。”快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旁邊說。
  “哦,好的。”王探長回答。
  咦,怎麽王探長這麽乖,他可不是這樣好說話的人哪。
  好奇心把我瞌睡蟲趕到一邊,我睜開眼睛,往前邊看去,看到一張美麗的側臉。
  “這麽巧。”我說。
  “是挺巧的。”她說。
  “你怎麽沒在局裏切屍體,跑到香港來了?”
  “前段時間太累,出來度幾天假。”
  “哦——”我拉長了音,然後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過了大概半分鍾,我被迫睜開了眼睛,腮幫子上的肉已經在她的手下旋轉了三百六十度。
  “哎呀呀!放手放手,我還是個傷病員呢。”我咧嘴叫著。
  何夕鬆了手,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們兩個鬥雞一樣互瞪了十秒鍾。
  “喂,我說,你這樣子很幼稚的。”我開口說。
  “你管得到寬。”她挑起眉毛說。
  “我倒是挺想管一管。”我笑了,常常噓了口氣,把座椅向後放了點,舒服地躺下去。
  “別再擰我了。”我說,“讓我想一想,晚上咱們去去哪裏吃飯,或者,還能做些什麽更有趣的事情。”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然後就悄無聲息。
  她在看我,我知道。我決定晚些再睜開眼睛,好讓她注視得更久一些。“完”
後記
  這一篇手記又結束了。和從前的手記一樣,所涉及的那則新聞,是完全真實的。這個世界從不缺少讓人納悶的事情,這則新聞就是其中之一。
  時時上,法國警方對韋羅尼克的調查結果,和我在手記中所描述的有些不同。這些都是公開在網絡上的資料,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去查。想必查完之後會和我有同樣的疑問:這個案子就到此為止了嗎?那些明擺著的疑點為什麽看不到解釋?
  對於周纖纖的異能,真的源於我小時的一個異想。我所看到的所接觸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有什麽辦法能證明這一切是存在的呢?如果有一個可 怕的魔鬼,它遮蔽了我所有的感知,創造出一切幻象呢?所以,在我剛開始寫靈異手記係列時,我就設想,要是我的手記中有這樣一個人物,當她認為某件東西不存 在,那件東西就真的不存在了,會是什麽樣子。今天,我終於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希望大家能夠滿意。
  那多
  2007年9月8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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