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華胥引 作者:唐七公子

來源: bluesky08 2009-11-17 06:28: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5438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bluesky08 ] 在 2009-11-20 09:03:28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內容簡介】

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麵具從鼻梁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麵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
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內容標簽: 再世重生

主角:葉蓁,君拂,蘇譽,慕言 ┃ 配角:君瑋,小黃

-------------------------------------------------


    【幻術構成的曲譜裏,
    盡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
    心之逆旅,
    華胥為引。】

    

【楔子】

  一、殉國的公主

  茶樓裏的說書先生們,但凡上了點年紀,大約都聽過六十七年前發生在衛國王都裏的一樁舊事。
  那樁事原本是個什麽模樣,如今已沒人說得清。但關於此事的每一段評書,不管過程幾何,填充故事的因果始終如一。
  因果說,衛國國君早些年得罪了陳國,四年後被陳國逮著一個機會,由陳世子蘇譽掛帥親征,直殺到衛國王城,一舉大敗衛國。軟弱的衛王室選擇臣服,衛國最小的公主葉蓁卻抵死不從,盛裝立在王都城牆上上斥國主、下斥三軍,一番痛斥後對著王宮拜了三拜,飛身跳下百丈城牆以身殉國。
  史官寫史,將之稱為一則傳奇,更有後世帝王在史書旁禦筆親批,說衛公主葉蓁顯出了衛國最後一點骨氣,是烈女子。
  六十七年,大胤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當年事隔得太遠,百姓們遙想它,已如遙想一段傳奇。而葉蓁公主的殉國之舉雖感人至深,褪去神聖和風華後,卻不如一段風月那樣長久令人沉迷。就像在陳衛之戰中,最能撩起世人興致的,始終是她與陳太子蘇譽的那段模糊糾葛,盡管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大胤史書對蘇葉二人的牽扯有著墨,但著墨不多,隻記了件小事,說陳世子蘇譽在衛國朝堂上受降時,接過衛公呈上的傳世玉璽,曾提問衛公道:“聽聞貴國文昌公主乃當世第一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畫得一副好山水,衛公曾拿這枚傳世玉璽與她做比,不知本宮今日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請得文昌公主為本宮畫一副扇麵?”文昌公主正是以身殉國的葉蓁的封號,取文德昌盛之意。
  史書上記載寥寥,當年的悉情人在這六十七年的世情輾轉中早已化為飛灰,這樁悲壯而傳奇的舊事便也跟著塵光掩埋殆盡。民間雖有傳說,也不過撈個影子,且不知真假。而倘若果真要仔細打點一番這個故事,卻還得倒退回去,從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開始說起。

  二、國破

  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江北大旱,連著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上半滴雨。大胤諸侯國之一的衛國,雖建在端河之濱,也不過飽上百姓們一口水,地裏靠天吃飯的莊稼們無水可飲,全被渴死。不過兩季,大衛國便山河瘡痍,餓殍遍地,光景慘淡至極。
  衛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激,頭一回從脂粉堆裏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賑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聖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根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隻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著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隻得一口,隻夠到閻王殿時不至空著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隻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隻說,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衛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將無德的衛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裏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於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眾臣子深諳為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隻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吉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說雁回山清言宗裏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將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衛國的國宗,為衛國祈福,護佑衛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注定那一年衛國氣數將盡,衛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慧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謝世了。惠一辭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圇了句大白話,說“歲在辛巳,大禍東來。”衛公捧著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朧裏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準,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衛國。名目裏說年前諸侯會盟,衛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射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麽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衛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裏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衛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著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時罷。”
  次日正午,懶洋洋的日頭窩在雲層後,隻露出一圈白光,衛國國都猶如一隻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午時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胤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衛國,終於在這一年壽終正寢。老國君親自將蘇譽迎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聖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棲。
  午後,日頭整個隱入雲層,一絲光也見不著,久旱的老天爺卻仿佛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兩顆雨。陳世子蘇譽身著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著呈上國璽的老國君討文昌公主扇麵的一番話,正同史書上的記載殊無二致。
  不過,蘇譽並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衛國的朝堂上對衛公說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了王城的高牆。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著百丈高牆,半截生死。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盡管他聽說她為時已久。聽說她落地百天時,衛公夜裏做夢夢到個瘋瘋癲癲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裏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定然活不過十六歲。聽說衛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將她自小托在衛國國宗撫養,為了保她平安,發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說兩年前衛公大壽,她做了副《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讚歎,衛公大喜。
  細雨蒙蒙,蘇譽站在城樓下搖起折扇,驀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衛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將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牆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隻白色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衛國將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著不遠處那灘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

【正文】

  第一章 山居歲月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於從山外歸來。這意味著,我的前肢和軀幹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致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現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第二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致。
  兩個月後,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為我是受不了每天纏著紗布去藥桶裏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隻是泡完之後還要裹著濕噠噠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幹,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著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後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錘煉,君師父必是借此錘煉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堅持了半年,經過反複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幹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於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說開山立教的祖宗並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後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後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為這是個客棧夥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後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王小二祖宗迫於無奈,隻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麽也幹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著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造一個複姓,姓君禹,但考慮創建複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複雜,不予推薦,還是姓君最好,而且君這個姓一聽就很君子,很有氣質。王小二一聽,心花怒放,從此便改姓君,並聽從教書先生建議,將小二兩字照古言直譯了一下,少雙,全名君少雙。王小二化名君少雙後,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從此將君禹教發揚光大。君師父正是開山祖師君少雙的第七代後人。
  我從小就認識君師父,那時我還生活在衛國的國宗——清言宗裏,我此生的第一任師父——慧一先生也還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連炒胡豆都咬得動,並未謝世。君師父就帶著他兒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頂兩裏處的一間茅草棚中,常來找我師父下棋。師父帶我去山頂看日出時,也會在他的茅棚叨擾一宿。他們家隻有一張床,每次我和師父前去叨擾,總是我一個人睡床,他們仨全打地鋪。這讓我特別喜歡到他們家叨擾,因為此時,我是很不同的。後來,我將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君瑋,君瑋就是君師父的兒子。君瑋說:“可見你骨子裏就該是一位公主,隻有公主才喜歡與眾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這個見解,公主不是喜歡與眾不同,而是習慣與眾不同,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習慣和喜歡之間,實在相差太遠,這一點在我多年後臨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會。
  君瑋其實是一個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曆朝曆代每一個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訪時有了一夜情卻沒來得及娶回去的。君瑋的看法是,家事影響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們搞出來的事。其實隻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沒事,但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太殘忍,皇帝覺得不能對自己這麽殘忍,於是選擇了對天下人殘忍。君瑋的思路是,和諧了皇帝的小老婆們,就是和諧了全天下,此後,他一生都致力於如何和諧皇帝的小老婆。除了這件一生的事業,君瑋還有一個興趣,那就是寫小說。但這個興趣很讓君師父不齒,君師父希望他能成為一個享譽一方的劍客,隻要他一寫小說,就會沒收他的稿紙並罰他抄寫劍譜,於是他隻好把文學和武學結合在一起,在抄寫劍譜的過程中進行小說創作。你會發現經君瑋抄過的劍譜總是大為走形,比如他寫 “每日午時,她用一雙素手脫去一層一層繁複的衣衫,將淨瓷般的身體□在日光下。那是一處極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張泛著冷光的寒冰床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麽盤腿坐著,麵北背南,將真氣運行到小周天。她不知道,十丈遠的重重冬薔薇後,正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 基本上沒人想得到這其實是九州真經的四句劍譜心法“極寒午時正,獨坐寒冰床,裸體麵朝北,氣行小周天”。後來,君瑋成為了小說寫得最好的劍客和劍術最高強的小說家。
  我因獨自長在清言宗,宗裏的規定是男人不得留發,全宗兩千來號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男人,導致整個清言宗隻有我一個人留長頭發。這讓我在初具性別意識時,很長時間內都以為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女人有頭發而男人們全是禿頭。於是,理所當然,我認為君師父和君瑋都是女人,出於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們走得很近。很自然的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父子倆都是男人,但那種想法已根深蒂固,導致此生我再也無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態麵對君瑋,一直把他當作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馬,卻被我扭轉成了青梅青梅。
  三歲時,我在偶然的機緣下得知自己是衛國公主,但對這件事反應平靜。主要是以我的智慧,當時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麽東西。君瑋比我大一歲,知道得多些,他說:“所謂公主,其實就是一種特權階層。”我問:“特權是什麽?”君瑋說:“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聽了他的話,當天中午我沒有洗碗,晚上也沒有洗衣服,結果被師父罰在宗祠裏跪到半夜。
  從此以後,我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公主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師父看我心智已開,正式著手教我琴棋書畫。師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個東西寄托情懷總是很好。如果我能夠樣樣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養成了大家;如果隻通其中一樣,那也不錯,至少是個專家;如果一竅不通,都知道一點,起碼是個雜家。我問師父:“萬一將來我不僅不通,還要懷疑學習這些東西的意義呢。”師父沉吟道:“哲學家,好歹也是個家……”
  不知為什麽,君瑋明明沒有拜師父為師,卻能跟隨我一同學習。師父的官方解釋是,學術是沒有國界不分師門的,君瑋私下給我的解釋是,他爹送了師父十棵千年老人參。果然,學術是無國界的,國界是可以被收買的。和君瑋一起上課,寫字畫畫還能忍受,但彈琴時就很難受。初學琴時,我和君瑋一人一張琴,分坐琴室兩端對彈。直接後果是,在我還不懂得何為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年紀裏,首先明白了何為魔音灌耳腐骨蝕魂。我們紛紛覺得對方彈得奇爛無比,令自己非常痛苦,並致力於製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聲音好讓對方加倍痛苦,以此報複。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凶器,不是樂器。這也是為什麽我學會了用琴殺人,卻始終學不會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瑋留給我的心理陰影。而在我學會殺人之後,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
  我在十歲的時候撿到一隻剛睜眼的虎崽,這隻老虎跟隨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現了一頭禽獸的忠誠。雖然回想當年,我和君瑋撿它的本意不過是為了把它吃掉。那時正遇上君瑋他爹被我師父說動,立誌做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並身體力行,搞得君瑋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國宗裏鮮少吃肉,正是我們倆對肉最向往的時節。後來之所以沒吃成,完全是因為我們覺得還可以把它再養大一點,這樣就能既蒸又煮連燉帶炒,說不定還有剩。現在想來,能夠忍住欲望沒有當場宰掉小黃烤烤吃了,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小黃正是這頭老虎的名字,後來經過鑒定,發現它是一頭華南虎,所屬虎種相當名貴。我和君瑋都很高興,覺得可以把它賣掉,這樣我們就發財了,但苦於找不到門路,隻好不了了之。等到我們有門路的時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紛紛變成了有錢人,不用再拿小黃換錢。這讓我們十分感歎,人生大抵如此,發財的道路總是艱辛。
  命運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時總是孤身一人,並且必然受傷。師父說:“你聽過沒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傷筋動骨……”我能想象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過於等師父死後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下一任宗主,但後來君瑋把宗規偷出來給我看,宗規裏明文規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國宗中擔任要職,從而破滅了我的一個夢想。很多人在夢想破滅之後迅速墮入歧途,山下就有個刺客因業績不好而退隱江湖,改行殺豬,還有個書生在科舉落第後改寫□小說並兼職畫春宮圖。但我始終認為做夢和娶妻性質差不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並且新的往往比舊的更好,舊夢破碎是因為新夢想即將到來,而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斷然沒有理由消沉。我對君瑋表達這個看法,君瑋思索一陣,認為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剛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為即將有新老婆來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舊老婆好,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現得高興點,別這麽傷心。”被王木匠揮舞著掃把趕出了家門。君瑋不能理解,且有些受傷,我安慰他:“世人都習慣在真相麵前表露出猙獰的一麵,以掩藏內心的害羞。”
  在宗主夢破滅的那個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時晃出宗門,前去林中打座打鴿子,轉換心情,尋找靈感,建立新的夢想,重樹信心。由此也可以見出,我實在要算一個積極向上之人。除此之外,這種積極還表現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懷疑,倘若日後自己有一個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頭,我勢必會在他斷氣當夜就收拾行裝出門,前去大千世界尋找新的夫君。而截止那個夜晚,我受君師父感染,習慣性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瑋,常常看著活蹦亂跳的他無限憂慮,想著阿彌陀佛,我怎麽能在麵前這個人剛剛斷氣時就馬上出門尋找第二春啊。
  好在該想法隻持續到我十四歲時、打算重塑夢想的這個仲夏夜。關於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詞匯可以形容,最實惠的卻往往很殘忍,說仲夏夜時毒蛇凶猛,宗裏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時節外出而死於蛇禍,望各位弟子引以為戒,各自珍重。我年紀幼小,總相信自己很特別,斷不會重蹈那三個倒黴蛋的覆轍,這趟外出便沒有攜帶雄黃,如今想來,當年死於蛇口的那三個師兄必然也以為自己很特別。人人都以為自己特別,看在他人眼中卻無甚特別,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別了。估計對於毒蛇們來說,隻有帶了雄黃的人才特別。幼時我們總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處,長大卻總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處,如果能反過來一下,豈不正好,至少三位師兄的三條小命說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為植物人,起碼不會死得這樣蕭索。作為同樣不帶雄黃的人,顯然毒蛇對我是很一視同仁的。一尾嬌小的白唇竹葉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過血液循環往身體各處,我搖晃了一會兒,緩緩傾倒,在意識模糊之際,終於領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陳述的道理。接著我還回憶了一下那副畫了兩天的山中古寺圖是否已裱好,回憶完之後覺得生無可戀,可以安息,遂安詳地閉上眼睛等死,並再也睜不開了。就在那時,鞋子傾軋過落葉枯枝的微響由遠及近,停在我的身邊,一雙手臂將我淩空抱起,鼻尖傳來清冷梅香,可想象星光璀璨,靜夜無聲,滿山盈穀的,那是二月嶺上梅花開。
  我醒來時感覺身體內部血液湧動,齊向下腹聚集,手撫上裹肚,陣陣溫痛。腳踝處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卻貼著一個溫軟物體,而膝蓋彎曲,小腿被某樣東西淩空支起,像一根繃緊的皮繩。整體感覺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是怎麽回事。結果睜眼偏頭,卻看見很要命的場景。環境是山洞一個,石床一張,我躺在這張石床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腳小腿正被一個男人緊緊握在手中。他手指修長瑩白,從姿勢及觸感辨別,腳踝處傷口緊貼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側麵,且這側麵還大部分被頭發擋住,令人很有一撩他頭發的衝動。他沒有發現我醒來,一身玄青衣衫,隻靜靜坐在石床側沿,唇貼著我的腳踝,寬長的袖擺沿著他抬起的我的小腿一路滑下,低頭能瞥見衣袖上繁複的同色花紋,周圍物什全都失色,朦朧不可細看。他漆黑的發絲掃過我的腳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場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該是像蘭亭臨貼的草書一樣行雲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為被人輕薄,順勢便給了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太用力,引起連鎖反應,身體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頓時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見,我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出我月經初潮。

  第一章 慕言

  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他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麽突然從坐姿變為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著實了得。我眯著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麵具從鼻梁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麵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麽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汙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你不會死的,你隻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為不解:“來葵水是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象,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象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周期性的子宮出血……”時,會是什麽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為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帶著麵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麵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麵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泄憤。曆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象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裏待了四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東西是山泉裏野生的各種魚類。據說我不能立刻回去,因為毒還沒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床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弦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瑋,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平,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麵前這位奏出的天籟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貽害世人。
  五天裏,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麵具扒掉,看看麵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麽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褲腳端詳了會兒,道:“是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麵具,我一時接受不能,殘念地愣在那裏。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麽?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沉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裏。”
  我說:“可你留在這裏做什麽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聊天,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弦:“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尷尬境地,再問下去仿佛已涉及他人隱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抬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麵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刹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麵,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將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麵,我擔心道:“你有家夥沒有?”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將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隻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麵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著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師父一生最恨聚眾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嚇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著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嚇,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青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於軟在他這一壓之下。慕言將我摟在懷裏,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著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茲——”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扔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著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回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麽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著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著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麽,隻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拔出來,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洞裏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麽?”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著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隻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麽。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菜,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為什麽。為什麽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欲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七天之內連救了我兩次。君瑋認為我的喜歡不純粹,隻是說著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於喜歡,就像基石之於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瑋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為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無以為報,九州的規矩是,無以為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竇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才為什麽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隻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將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仍一無所知,隻是傻傻地看著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半晌說:“哥哥,我沒有什麽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麽,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副畫麽?”
  洞裏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麵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裏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裏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副炭筆畫,可前幾天為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麵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裏尋找半天,拿著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裏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著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尷尬。我本意是想畫慕言淩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麽?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將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為很會畫畫的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瑋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君瑋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將近六天。第六天夜裏,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裏等了四天,但他沒有再回來。四天後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顛三倒四橫著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將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將為什麽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都是另一段故事。而事實上,我帶著些微惆悵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為自己等他四天隻是為了和他正式道個別。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於雁回山後山。
  此後兩年,雁回山後山成為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豔情小說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不時想起慕言,為什麽沒事就要去後山晃蕩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了如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為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瞑目。

  第一章 公主的信仰

  後山楓樹兩度被秋霜染紅,我活到了十六歲。傳說我在十六歲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則就要死於非命,由此父王將我托付給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順利活過十六歲,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再無後顧之憂,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來將我接回王宮。臨走時,我和君瑋灑淚揮別,將小黃托給他照顧,因小黃需要山林,而衛王宮其實是個牢籠。此時,不知道為什麽要離開君禹教隱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師父已帶著君瑋認祖歸宗,並接手君禹教成為宗主,這就是說,做為君禹教少宗主,君瑋已經足夠有錢,能獨自擔負小黃的夥食了。我和君瑋約定,他每個月帶小黃來見我一次,路費自理。
  父王封我為文昌公主,以此說明我是整個衛王宮裏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師父時常抱怨,我學了十四年,不過學得他一身才學的五分之一。如此看來,我這樣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說成很有文化,說明大家普遍沒有文化。我的上麵有三個哥哥十四個姐姐,一直困擾我的難題是,他們每個人分別應該對應父王後宮中的哪位夫人。三個哥哥個個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覺頭痛的是,大哥對詩詞歌賦很有想法,二哥對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對男人很有想法,總之沒有一個人對治國平天下有所想法。父王每每看著他們都愁眉不展,隻有到後宮和諸位夫人嬉戲片刻才能暫時緩解憂慮。我初回王宮,唯一的感覺就是,在這諸侯紛爭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的時代,這樣一個從骨子裏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國家居然還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實屬上天不長眼睛。假如我不是衛國人,一定會強烈建議當局前來攻打衛國,它實在太好被攻克。
  我從前並不相信父王的那個夢,和他夢中的長門僧。倘若命運要被虛無的東西左右,這虛無至少要強大得能夠具體,比如信仰,比如權力,而不是一個夢境。但命中注定我要死於非命,這真是躲都躲不過的一件事。
  我死於十七歲那年的嚴冬。
  那一年,衛國大旱,從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隱嵇城,遍野餓殍,民不聊生,國土像一張焦黃的烙餅,橫在端河之濱,等待有識之士前來分割。而那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陳國十萬大軍就列於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戰甲,明晃晃的兵刃,他們來征服衛國,來結束葉家對衛國八十六年的統治。
  師父在此前兩個月謝世,臨死前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挽救衛國,我是他的嫡傳弟子,這就是說,我們的思維都是一脈的思維,他想不出辦法,我更想不出辦法。初回王宮時,我認為自己職責所在,花費時日寫了一本《諫衛公疏》上呈,發表了對現有政體的個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饋是,父王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這個字寫得還不錯,此後將我幽禁。隻因衛國是大胤版圖上一個邊緣化國家,天啟城的政治春風在綿延數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沒能吹拂到衛國來,即便天啟城中女人已能做官,衛國的女人卻從來不得幹政,再加上我們是一個男耕女織的國家,這導致女人一般隻有兩個功能,織布和生孩子。在國將不國之時,父王終於打算聽一聽我的看法,但此時我已沒有任何看法,給出的唯一建議是,大家多吃點好吃的東西,等到國破時一起殉國吧。再次被父王幽禁。他摸著胡子顫抖道:“果真是從小在山野裏長大,作為一國公主,你就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嗎?”父王的一頓訓斥後,我的無血無淚之名很快傳遍整個宗室王族。哥哥姐姐們無不歎息:“蓁兒你書讀得這樣多,卻不知書中大義,你這般冷情薄幸,父王錯疼了你。”這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本該正經的時候大家通通不正經,結局已經注定,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正經了,大家又通通假裝正經,如果能將這假裝的正經維持到最後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顯沒有做到。而身為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裏,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隻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後,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撚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暇,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幹旱多時,幹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拚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為,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罷。”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麽?”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著,搖搖欲墜,我在心裏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做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司。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著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隻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於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著華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麽,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麽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望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湧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我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麵。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周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隻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麽?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著他。
  風裏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著劈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沉的調子,悲涼的大雨裏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掙紮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隨著衛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

  第二章

  我死後,據說陳世子蘇譽下令將我厚葬,入殮出殯皆按的公主禮製。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陳都昊城,因我的葬禮耽擱,推延一日。
  出殯之時,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來瞻仰,回頭須寫一篇心得體會,誰都不敢缺席。而王都裏殘存的百姓們也紛紛自發圍觀,以至於王宮到王陵的一段路在這一天發生了百年難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兩旁的住戶想穿過大街到對麵吃個麵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無奈。
  當然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師父後來告訴我。他在衛國被圍城時得到消息,帶著君瑋趕來帶我離開,卻沒料到我以死殉國,自陳國千裏迢迢來到衛王都,正遇上我出殯。那時我躺在一口烏木棺材裏,是個已死之人,棺材後聲聲嗩呐淒涼,陰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紙。
  君師父說:“衛國分封八十六載,我是頭一回看到一個公主下葬擺出如此盛大的排場。”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場,那是國殤的排場,而一國之死,怎樣的排場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師父是個世外高人,憑他隱居在雁回山這麽多年也沒被任何野生動物吃掉,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雁回山是整個大胤公認的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經常會有匪夷所思的動物出沒傷害人命。
  我自認識君師父以來,隻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高人,沒有想過他高得可以令斷氣之人起死回生。這是歪門邪道,違背自然規律,試想你好不容易殺死一個敵人,結果對方居然還可以活過來讓你再殺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這件神奇的事歸根結底發生在我的身上,隻好將他另當別論,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這一日,感覺自己沉睡很久,在一個模糊的冬夜睜眼醒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掛在枝頭,隻是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鳥叫。我回憶起自己此前從城牆上跌下,那麽高,想這樣還能被救活,當今醫術實在昌明。君師父坐在對麵翻一卷古書,君瑋趴在桌子上打盹,燈火如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帳上的白蓮花,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瞬間的死寂,君師父猛然放下書,落在案上,啪的一聲:“阿蓁,是你在說話?”君瑋被驚醒,抬手揉眼睛。
  我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君瑋保持抬手的姿態,愣愣看著我,半晌,道:“阿蓁?”
  我無暇理他,因君師父已兩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脈門細細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鮫珠果然是無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搖頭:“不痛。”
  他苦笑一聲:“傷得這麽重也不痛,是我讓你回來,可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痛,我自作主張,你想醒來麽?”
  我看著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想的。”
  這不是起死回生,葉蓁已經死了。
  萬事皆有因果,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後靈魂離體,無根的靈魂在天地遊蕩,終而灰飛湮滅,這是九州的傳說。我從前也不過以為它是傳說,直到自己親自死一次,才曉得傳說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後,君師父趁夜潛入王陵,將我從棺材裏扒出來運回君禹山。那時,新死的靈魂還盤踞在身體中未能離開,他將教中聖物縫入我殘破不堪的身體,那是一顆明亮的鮫珠,用以吸納靈魂,好叫它永不能離開宿主。基本上,這不過是改變一種死亡狀態,除了能動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沒什麽分別。這個身體將再不能成長,我沒有呼吸,沒有嗅覺和味覺,不需要靠吃東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這個位置,跳動的不是一顆熱乎乎的心髒,隻是一顆珠子,靜靜地躺在那兒,有明亮光澤,卻像冰塊一樣冷,令我特別畏寒。但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總是好的麽。我再不是什麽公主,肩上已沒有任何負擔。君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這一生,輕若塵埃,一拂即逝。我想,這是一個多麽淒慘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國,我付出巨大代價,把命賠上也就罷了,關鍵是顱骨摔破,體內髒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這就意味著此後這幅身體必然弱不禁風,雖我已沒有任何痛感,但經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懶得洗。君師父用鮫綃修補了我的容顏,被他這麽一補,在原來的基礎上好看很多,隻是顱骨上那道裂痕實在摔得太狠,絞綃也沒有辦法修整,從眉間繞過額頭到左耳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君瑋初次看我的臉,久久不能言語,半天,道:“太妖孽了,這個樣子太妖孽了,從前那個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麽?”我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五官還是沒怎麽變的,就是比從前稍微邪魅狷狂一點兒,沒事兒,就當整容失敗吧。”
  但那道疤痕畢竟是礙眼的,君師父用銀箔打了個麵具,遮住我的半張臉。本來我提議用人皮麵具,這樣看起來就更加自然,但考慮到人皮麵具透氣性能著實很差,最終作罷。
  我以為自此以後,便能瀟灑度日,其實並非如此,隻是當時沒想明白,以為人死了便可無憂無慮,但憂慮由神思而來,神思尚在,豈能無憂。君師父花費如此心血讓我醒來,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這件事的難度僅次於讓君瑋給我生個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陳,刺殺陳侯。
  他將鮫珠縫入我心中,將我的靈魂從虛無之境喚回。鮫珠中封印了上古秘術華胥引,這秘術隨著珠子植入我的身體。倘若有人飲下我的血,沾染上體中鮫珠的氣息,哪怕隻一滴,都能讓我立刻看出最適合他的華胥調。奏出這調子,便能為他織一個幻境。這幻境是過去的重現,能不能從幻境中出來,端看這個人逃不逃得過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過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師父想要我這樣殺掉陳侯。
  站在個人的角度,即便是陳國滅掉衛國,我對陳侯也並無怨恨,在這個人如草芥命如飛蓬的時代,成王敗寇,本是理所當然。但陳侯一條命換我在人間逍遙半世,我認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殺他,不因我曾是衛國公主,隻因我還留戀人世。
  君師父說:“刺陳之事不用著急,華胥引植入你體內不久,運用還不熟練,你且先適應一陣子吧。”
  我想這樁事,我還真是不急。
  君師父看我神色,大約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補充道:“但你也不能一點都不著急,陳侯身體不好,歸天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了,你還是要抓緊時間,不然不等你去刺殺,他就自己先死了,這樣多不好。”
  我說:“這樣挺好呀。”
  他看著遠山,神色難辨:“不好,那樣的話,我的複仇就失去意義了。”
  我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陳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誰來給他一刀痛快了結,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就更沒有意義了。但轉念一想,樂於助人嘛,也是幫君師父積德,便忍住什麽也沒說。
  半個月後,君師父帶著君瑋下山,尋找一種藥材,幫我修補身上的傷痕。臨走時君瑋安慰我:“你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沒人願意娶你,沒關係,別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將鮫珠取出,辜負了我和父親的心血。”
  我說:“娶了我你們君家就沒後了。”
  他疑惑:“怎麽會沒後了?娶了你我肯定還要再納幾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亂棍打下了山。
  轉眼六個月,枯樹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樹下的一壇梅子酒,君師父就帶著君瑋回來,後麵還跟著小黃。此前小黃誤食君師父養來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隻小白兔估計是全大胤最毒的一隻小白兔,身上百毒匯集,連君師父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隻好將它送到藥聖百裏越處請他試試,清了大半年才將一身毒素清完。小黃初見整容後的我,一時不能認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給它吃,它也沒有表現出高興,反而將雪白的牙齒呲得更厲害。直到君瑋撫摸它的耳朵柔聲安撫他:“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認娘了啊,怎麽你也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娃。”小黃果然就過來親密地蹭我。
  我說:“你才懷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懷胎十月生出了他們全家。”
  君瑋比出一隻手指顫抖地指著我:“我還好心想娶你來著。”
  我說:“你能再生個老虎出來給我玩兒麽?能生出來我就考慮給你娶。”
  他愣了半晌,惱羞成怒地對小黃道:“兒子,咬她。”
  但小黃伸出舌頭來更加親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師父帶回的藥材果然有奇效,製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後,一身傷痕就消失殆盡。這個結果讓我很滿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額頭上,但那畢竟是骨頭裏帶出來的傷,痕跡依然明顯。我看著銅鏡裏自己的身體,想起八個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想到如此生機勃勃的一副軀體,內裏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將鮫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為灰燼吧。我想象這場景,覺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師父來看我,後麵跟著嗬欠連天的小黃。
  門前兩株桃樹俏生生立著,枝頭花開正豔,葉間還帶著晨起的露珠兒。他把小黃打發去院子裏撲蝴蝶,轉頭問我:“這半年來,華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實回答:“沒有練習對象,沒法長進。”
  他沉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鮫珠這件法器,憑自身之力僅能撐你三年而已。鮫珠靠吸食人的美夢修煉,如今它既附在你的體中,你要活得長久些,隻能利用華胥引織出的幻境來吸食人的美夢性命。你是個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來這些,但我千方百計將你救活,絕不想你隻活三年。我這麽說,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隻活三年,也不能濫殺無辜隨意取人的性命。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過去的人生後悔,華胥引能織出重現過去的幻境,讓他們在這幻境裏將過去修正,倘若有人沉醉於幻境不願出來,甘願奉出塵世的性命,那我們雙方都求仁得仁。
  我說:“你可幫我找到什麽好差事了?”
  君師父含笑點頭:“不錯,近日,你去薑國走一趟罷。”
  五日後,我抱著一把七弦琴,和君瑋小黃一同出現在陳國的邊境小鎮。其實君禹山離薑陳兩國國境不遠,步行三日即可到達,此次耽擱兩日,主要在於我們騎了一匹馬。這也沒什麽不妥,隻是時刻要防備小黃將代步的馬匹吃掉,著實是件痛苦而浪費時間的事。終於,我們做出一個決定,將馬匹烤烤吃了,帶著小黃步行。大家飽餐一頓,行程立刻變得迅速。
  陳國與薑國交界之處,是一座綿延的山巒,因山中經常挖出玉璧,喚作璧山。我們想既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何不叫玉山,問過鎮上居民,大家推測可能因為璧字筆畫較多,顯得有文化。我們到得正是好時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鋪上一層厚厚積雪,經常發生雪崩,不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戶,根本不能穿過,隻能繞道郢河。而現在這般,我們沿著山中小路,一邊走一邊還能欣賞沿途風景,實在賞心悅目。山間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驀然停住,君瑋蹲在一旁掬水洗臉,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動向,奇道:“怎麽了?”
  穿過擋在麵前的野薔薇花叢,我指著前方:“這個你得看看,仔細看看,看人家是怎麽搞對象的,也好積累點小說素材。”君瑋神思一振,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對濃情蜜愛的年輕男女。男的一身織錦袍,女的一身雲羅衫。因隔得太遠,看不清麵容,單看身姿,一個臨風玉樹,一個柳枝輕纏。他們背後大片不知名花海,旁邊一株老樹下,拴著一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分神去看小黃,它目光炯炯望著駿馬,果然已經在流口水,但被君瑋將後頸拎住,不得不表示克製。那男子俯身為女子摘下一朵豔紅薔薇,插在她的發間。女子伸手摟住男子的脊背,兩人緊緊貼在一處。
  君瑋轉頭來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長針眼。”我一邊鎖定目光看前麵一邊打開他的手:“我也學點經驗麽。”他不為所動,不遮住我視線就不能善罷甘休,終於將我激怒,一把將他掀翻。
  就在此時前方陡生變故,我心中一緊,君瑋轉回頭目瞪口呆:“這麽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壓倒了?啊,這女的也太主動了,哎哎哎,怎麽才親上她就翻身跨馬走人了?玩兒情趣也不是這麽玩兒的,這多不人道啊。”
  我說:“情你個頭啊情,你沒看到那女的從背後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潛逃了。”
  君瑋說:“啊?他們不剛還摟摟抱抱的嗎?”
  終歸是我沒事找事,我和君瑋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傾倒的玉山,驀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個人,慕言。自我醒來之後,已很久沒想起他,並不是心中情誼已經泯滅,隻是假使此時重見,也再不能如何了。從前我執著,因我活著,而此時此刻,我一個已死之人,沒有呼吸沒有味覺痛感,他不怕我已經難得,遑論其他。相見爭如不見。
  君瑋查看他的傷口,表示匕首刺入雖深,但未切中要害,幸虧我們搶救及時,還能撿回他一條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難得好看的一張臉。腳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瑋幫他止好血,終於反應過來問我:“關鍵我們為什麽要救他呢?”我說:“你看他長得這麽好看,也許我們把他治好之後轉手賣掉,可以賣到大價錢?”君瑋沒有理我,轉手招呼小黃:“兒子,過來幫爹爹馱著他。”小黃將頭扭向一邊。君瑋繼續招呼:“到鎮上爹爹給你買燒雞吃。”小黃歡快地跑了過去。
  這好看的公子在鎮上的醫館裏躺了兩天才緩緩醒來,除了迷蒙中叫過一聲“紫煙”,再沒別的言語。我揣摩紫煙是個女人的名字,說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歎良久,想古往今來都是這般,英雄難過美人關。
  君瑋說:“這人怎麽這樣,好歹我們救了他,自醒來到現在,半句感謝也沒給。”
  我說:“長得好看麽,任性點也可以理解。”
  君瑋瞪著我:“長得好看就可以吃藥不給錢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謝啊?”
  我說:“嗯。”
  君瑋捂著胸口氣得要倒了。
  我們原本設想將這個人救活,拿點報酬,如果他家離得近就順便把他送回家,再上路離開。但世事總不能如願,誰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個貴公子,身上卻一個子兒也沒。我為難道:“把你從璧山搬回來這事兒就算我們日行一善了,可你傷得不輕,用了不少好藥材,都是我們墊著,我們此行路遠,還帶了一頭老虎,開銷很大,盤纏也不算多,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沒反應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沒給我抽他的機會。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兀然接過:“路途遙遠?”那一雙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邊竟噙著一絲笑。
  我想,他這是傷情傷傻了麽?
  他繼續道:“既然路途遙遠,又是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必是艱險異常了。在下不才,碰巧學過幾年劍術,姑娘若不嫌棄,這一路便由在下護著姑娘罷,也是報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說:“可這藥錢……”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遞給我,搖頭笑道:“還真是執著啊,把這個扳指當掉,能得二十個金銖,不僅藥錢,在下一路跟著姑娘的飯錢也有了。”
  我接過扳指抬頭看他:“你不用保護我,既是二十個金銖,已足夠報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還不至於廉價得這樣。”
  我上下端詳他一番:“可我們明天就要離開趕路了,你身子撐得住麽?”
  他低笑一聲:“明日上路麽?無妨。”
  君瑋不明白為什麽這位藍衣公子一定要跟著我們,想了半天,覺得隻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來心花怒放了一會兒,但不經意照到鏡子,發現自己已然今非昔比。除非他是個重金屬發燒友,否則要看上我這張一半都被銀箔擋嚴實的臉實屬難能可貴。
  君瑋聽了我的反饋,陷入沉思,道:“不是這樣的話,就毫無道理了。”
  我開解他:“世間事哪有那麽多道理,就好比小藍,風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結果你也看到了,喜歡的姑娘毫不留情紮他一刀,要不是遇上我們,就曝屍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濟,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來,就該沒這個事兒了。”
  君瑋想了想,表示讚同,又想了想,問我:“小藍是誰?”
  我說:“不就是前幾天救回來那個穿藍衣服的麽?”說完轉身,準備去廚房看藥。一抬頭看見小藍,收拾得妥妥帖帖,操著手正閑閑靠在裏間的門框上,冷眼將我們望著。背後說人是非,著實缺乏教養,這等事還被當事人抓個正著,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幹笑了一聲。他也配合地笑了一聲,眼睛裏卻殊無笑意,轉身進了裏間。
  君瑋湊過來道:“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
  我回頭問他:“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看上你了?”
  小黃正好從房門前過,君瑋磨了磨牙齒,指著我叫住小黃:“兒子,咬她。”
  十天之後,就到薑國國都嶽城。
  小藍說這一路崇山峻嶺,必定艱險異常。我們研究一番,覺得他的社會經驗應該比我和君瑋都豐富,盲目地信任於他,一直等待艱險降臨。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連打劫的山賊都沒遇上半個。君瑋問我:“你說什麽時候才能遇上歹徒來襲擊我們啊。”我說:“不知道,等著吧。”可等待許久,歹徒依然遲遲不來,著實令人憂慮。
  進入嶽城的前一夜,隊伍中多加入一個女子。說是小藍的侍女兼護衛,名喚執夙。我們在路旁買燒餅時遇上她。背景是殘血般的夕陽,她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飛馳而來。君瑋一把將我拉到一旁躲開,她翻身下馬,月白的衣袖掃過我麵頰。我和君瑋還沒搞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她已旁若無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小藍麵前,眼圈緋紅望著他哽咽:“公子,執夙終於找到你了。”
  執夙長得眉清目秀,額間有一顆天生的紅痣。對於她執意跟著我們這件事,小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君瑋點頭倒是點得痛快。因執夙著實是個相貌美好的姑娘,十分容易就觸動了他一顆惻隱之心。但在惻隱執夙的同時,君瑋對小藍是很不滿的,和我咬耳朵道:“這人真正的風流,連護衛都是女護衛。”但我想,話也不是這麽說,離開君禹山時,君師父讓君瑋好好護著我,就算是我的護衛,照這個邏輯,我豈不是也很風流。
  當天晚上,我們宿在一家客棧,睡到半夜,小黃銜著我衣袖將我搖醒,借著月光端詳他神情,似乎是邀請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們穿過長廊,一隻老虎一個死人,腳步輕得要飄起來。正要走進後院,驀然聽到執夙的聲音:“那女子並無什麽特別,公子為何不願隨執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不在的這幾日裏,二公子那處又有不少動作。執夙深知,紫煙姑娘傷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為重。”
  我想,這個八卦我是偷聽好呢,還是不偷聽好呢。最後道德感戰勝好奇心,決定還是不要偷聽,但沒等我拔腿離開,小藍已經接下話來,他聲音低沉,隨夜風傳至我耳邊,有熟悉之感,他說:“你們,”他頓了一下,“尋到紫煙了?”
  我拖著小黃退至月亮門,正聽到執夙說:“公子,您對紫煙姑娘情深義重,但她,她是趙國派來的奸細,她一心隻想謀刺於你,她……”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我和小黃的身後。
  廊簷下,我想起方才的熟悉之感,恍惚覺得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山洞,慕言他就坐在我對麵,瑩白的手指彈撥一把蠶絲做弦的古琴,嘴角噙著微微的笑。事隔三年,我其實已記不得他的聲音,隻是那些古琴的調子還會時不時響在耳旁,嫋嫋娜娜,是我不會唱的歌。
  月亮又大又白,我抬手捂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經蒙上我雙眼。但這雙眼睛,如今也是死的了。
  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

  第三章

  三日之後,我見到君師父為我安排的主顧,薑國鎮遠將軍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說主顧也許並不妥當,因終究不知是她從我這裏買一個美夢還是我從她那裏買一條性命。
  這是城外的別院,傳說鎮遠將軍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兩年前就搬來別院修養,此後再未回過將軍府。兩年間,發生許多事情,諸如沈岸納妾,諸如宋凝染病。總之,宋凝的身體越修養越糟糕,如今,終於修養得快要死掉。
  來迎接我們的老仆表示,夫人希望單獨見我,讓君瑋小藍執夙他們三個先去廂房休息。小藍沒什麽意見,君瑋卻對此很不滿,我明白他是擔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這個狀態,已經是個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討價還價很久,各讓一步,讓小黃跟著我。君瑋拍拍小黃的頭,道:“兒子,好好護著你娘親。”我也拍拍小黃的頭,一抬眼正對上小藍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著我,半晌,極輕地笑了一聲,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仆領著我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扶蘇花木,邊走邊介紹,這些花木是從何處運來,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卻完全不能聞到。繞過一片蓮塘,踏入蓮塘上的水閣,四周皆垂了帷幔擋風,躺在藤床上看書的女子抬起頭來。我看著她仿似從畫中拓下來的一張臉,盡管強打了精神,顏色卻白而頹敗。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長久。這並不是說我會看相,著實是因為在這個方麵,再沒有誰比我這個已死之人更有發言權,那是將死之人的麵容。況且,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內,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應該也會弄得她意外身亡。
  風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將軍夫人放下書來,咳了一聲,靜靜看著伏臥在地的小黃,半晌,柔聲道:“多溫順的一頭虎,未出嫁時,在家鄉,我也養過一頭小狼崽。”她和我比劃:“這麽大。”手指像蘭花一樣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形狀,畫完頓了會兒,搖頭笑了笑,笑罷抬頭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師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實現心中夙願的君拂?”
  我說:“對。”說對這個字時,其實不能反應君拂是誰。這說明我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葉蓁,對這個名字飽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隨意忘卻。
  她將手指搭在藤床床沿不經意輕叩幾聲,沉思的表情漸漸變得紅潤,能看到頰邊深深梨渦。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個夢,你可知我想得到一個什麽樣的夢?”
  我坐在小黃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終歸是要說給我聽的。”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可我不是來幫助你,隻是來做一筆交易。我不要金山銀山,在嶽城的這幾日,隻需你管管飯。我會給你一個夢,你想要什麽樣的夢,我給你什麽樣的夢。屆時你可自行選擇,選擇留在夢中,或是離開這個夢。”
  她說:“哦?”
  我點頭:“若你選擇離開這個夢,我一個子兒不要,但若你選擇夢中……”
  她微微彎了眼角:“若我選擇夢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若你選擇夢中,就把塵世的性命送給我做報酬,你看如何?”
  她一雙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閣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這一天,我沒能如小藍所願早去早回,在水閣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講給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這段故事,哪怕隻在夢中。當然這純屬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個夢境令她騙過自己。
  四簷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是落日湖光。她就著茶水飲下我幾滴血,血液牽引她體內生氣聚集,化作跳動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牢牢記住,這是宋凝的華胥調。
  她在湖光裏慢慢回憶,而我透過跳動的華胥調,一幕一幕,看到她的過去。她說:“君姑娘可曾聽說,我雖是薑國將軍的妻子,卻不是薑國人,七年前,我十七歲,如同你這般大,帶著滿滿的情意嫁來薑國,真是花一樣的年紀……”
  花一樣的年紀裏,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宋凝在薑黎兩國的戰場上邂逅沈岸。那時,沈岸沈將軍是薑國最年輕的少年將軍,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一柄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十四歲就跟著兄長征戰四方。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姑娘們拿著繡花針為嫁妝汲汲忙碌的時節,宋凝那一雙拿紅纓槍的手,卻已在戰場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國自古男多女少,姑娘總是分外金貴。黎莊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適婚之女的世家大族無不被踏破門檻,但大族之首的大將軍府反而門庭寥落,沒有哪個貴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後若再敢納個妾,自己將和妾室雙雙被宋凝打死。黎莊公欲做一樁好事,將宋凝許給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二公子聽說此事,嚇得當即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戰場上得到這消息,在溪邊水旁佇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皺眉道:“你不必擔心,那不識好歹的混小子,兄長定有辦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攢出笑來柔聲道:“哥哥莫氣,王都裏那些鎮日泡在溫柔鄉裏鬥雞走狗的紈絝,他們看不上阿凝,就當阿凝看得上他們麽?阿凝要嫁,也是嫁當世的英雄。”
  這話原本不過說說而已,表示她基本上並不糾結被丞相二公子嫌棄這等事。但時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個冬天。英雄騎著黑色的馬,執一把八十斤的重劍,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莊公十七年的嚴冬,大漠凍雪,黎薑兩國交界處發現成群的汗血馬,兩國都想據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為引子,引發多年宿怨,終釀出一場大戰。宋凝早聽說沈岸的豐功偉業,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氣,一直想找個時機與他一較高低。
  終於這一天,大雪紛飛,兩軍對戰在桑陽關前。時機得來不易,一向穩重的宋凝不顧兄長眼色,率先拍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號,沉聲叫陣:“紫徽槍宋凝前來領教沈岸沈將軍的高招。”寒風的勁力帶著她破碎嗓音傳往敵陣,獵獵招搖的旌旗中,白袍將軍跨馬緩緩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張臉,手中泠泠似水的長劍泛出冰冷白光。
  這一場武勇的單挑,宋凝的槍法從未使得如此笨拙,不過五招便被摜下馬來,一輩子沒有敗得這麽快,敗得這麽慘,對方卻連眉毛也沒挑動一絲,隻在長劍不經意撥下她頭盔時怔了怔:“原是個女子。”
  宋凝愛上沈岸,因他打敗了她。這也是後來比武招親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強大的姑娘越來越多,強大的姑娘們在尋找夫君時基本上都用的一顆獨孤求敗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須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願意得到她,就會演變成一篇虐心文。
  總之,紫徽槍被沈岸手中的長劍隔開到兩丈外。他坐在馬上,探身劍一揮勾起靜臥於地的長槍,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宋凝身旁,聲音沒什麽起伏:“你的槍。”風卷著雪花在大漠裏橫行無忌,他眼睛裏是她身後的三萬雄兵,她唇角有隱隱笑意,眼睛裏卻隻有他一個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戰馬,月白的戰袍,揮起劍來既快又準,絕不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她想,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敵國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且總有落魄的時候。曆代當得上名將二字的俊傑們皆是如此,不是曾經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於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後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實也不能這麽說,這麽說不好,顯得宋凝太掃把星。沈岸大敗於蒼鹿野這事著實與她無關,軍事學家們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說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蒼鹿野一戰,沈岸敗在黎國大將軍宋衍的手下,所帶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負險戰死。黎明時,宋衍的海東青穿過綠洲戈壁,撲騰著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從海東青的爪子上取下裝著軍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絲帛掉進泥水,字跡模糊成一道惻惻的陰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戰死,因她剛把沈岸定義為心中不敗的英雄,不到三天,不敗的英雄就被打敗,感情上講,著實讓她難以接受。
  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將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裏無主的枯骨。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裏那些醉生夢死的紈絝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麽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隻是想象。她卻在想象中更加地愛上沈岸。
  陰沉沉的天,大漠的風像夾著刀子,□戰馬被狂風卷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間,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著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將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著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間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隻是她一個人這麽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麽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汙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丟棄很久,隻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薑國人的屍首將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隨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著的精神終於感動上天,翻到第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麵上滿是血汙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

  宋凝沒有盲目猜錯,英雄們總在該死的時候命不能絕,沈岸還活著。她抱著他聽到他被觸動傷口時無意識哼出的一聲,心中敲過一把千斤的重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彼時他們坐在大堆屍體當中,沈岸基本沒有知覺。即便在戰場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著自己的眼睛哭得滿臉是淚。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時在府中學過岐黃之術,隻可惜這方麵天賦有限,出師時也隻能勉強醫治輕度傷寒,讓她的師父很傷感。沈岸的傷是藥聖百裏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件設施和軟件設施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宋凝居然沒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漸漸好轉,隻能說是她的誠意再一次感動了上天……但沈岸一雙眼為風沙所傷,暫時不能複原。他坐在蒼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輕輕摩梭自己的劍,淡淡對宋凝道:“請問,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還是位公子?”
  宋凝始終沒讓沈岸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黎國大軍踏平蒼鹿野,滅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國人,她怎能讓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國的宋凝。
  但天意難測,那一夜,沈岸傷勢發作,畏寒至極,不論在洞中升多少攤炭火也沒用,她瞧著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終於使出古書上記載的一個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緊緊抱在一起。洞中四處都是炭火,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層積雪化成水,順著洞沿滑下來,滴答,滴答。沈岸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她,她像樹袋熊一樣摟著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貼得緊。他無奈開口:“姑娘不必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輕飄飄地劃:“醫者仁心罷了,不必介懷。”其實她胸中並無半點仁心,隻是想著,這是她喜歡的人,她的英雄,用什麽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何況隻是肌膚相親。沈岸不再嚐試推拒,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情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著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這件事著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丟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裏不眠不休,她背著沈岸奇跡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將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將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將隨身一枚玉佩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掛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將沈岸托付給醫館裏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珠,緩緩道:“這是你們薑國的將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隻手打著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床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麽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裏?”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著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麽?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著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麽?”
  她遲疑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將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春,薑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薑兩國立下城下之盟。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將大將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譴使前往薑國向薑穆公提親,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秦晉。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著國仇,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但如今她是要嫁去薑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討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性實在太好,並且總有辦法將這諾言強製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佩,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啟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因主流畢竟是很和諧的,主流就是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複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薑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陰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裏,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豔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絝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麵反映黎國的紈絝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裏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麵上沒什麽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裏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麽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抬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淩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麽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從之理?隻是,我不想從你那裏得到什麽,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裏要求什麽。”
  她望著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裏要求什麽,我隻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著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隻是茫然。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著。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將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將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著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裏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將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插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於第三者插足,著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麵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麵前,也可看出他著實是個專情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隻得將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欲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倫俄,但你不會想跟他發生一夜情。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並致力於將自己的愛情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並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天啟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裏的妃嬪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於是那一日鶯啼燕囀,花拂柳,柳依岸,於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佩,玉佩用金箔鑲嵌,拚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來眯了眼睛對著日光端詳很久,確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麵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著玉佩,一手指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蒼白。她想她在哪裏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藥香,這藥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著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裏?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著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拚命掙紮著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著她,像一顆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態親昵。抬眼看著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幹什麽?”
  她答非所問,看著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抬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著做什麽?”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著他:“萋萋……的?什麽是萋萋的?怎麽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將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裏,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拚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薑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薑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裏,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遊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著沈岸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裏飄出來:“怎麽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並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裏,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裏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麽?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岐黃之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隻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麽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著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嚐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著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裏,想起他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強,終歸是女子,越是剛強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
  隻是沒有想到,新婚不過三月,沈岸便要納妾。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胤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後身為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著她慈祥的臉,立刻心係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隻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隻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為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為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麵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麽?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薑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著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麽,隻是看著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裏,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薑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薑國援助夏國叛賊為名,舉兵攻薑國。薑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著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麽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著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著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麵前婢女忽抬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隻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麽,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鬆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著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著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麽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隻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著,著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著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麽?”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抬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麵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裏的花魁李仙仙為代表,後麵這類姑娘以宋凝為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著那綠鬆石的護心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鬱,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麵懷上的,著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著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著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隻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抬的轎子裏,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裏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裏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麽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打著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坐著,底下人就不敢站著,倘若公主站著,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著,這到了你們薑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薑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著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抬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嫋娜,桂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隻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參雪蓮子,什麽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裏送什麽。隻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麵,騰不出空閑進食,為避免浪費,隻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幸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麽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為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裏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薑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宋凝坐在水閣邊喂魚,半晌,抬頭問侍茶:“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裏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為什麽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宋凝看著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群:“這是國婚,你以為想走就走得了麽?”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著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著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隻是看著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裏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著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抬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裏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隻是被他激怒。她看著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著沈岸,隻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著他,隻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麽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麵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裏噙著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紮,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床上的屏風描繪著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著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裏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著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麽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麽?宋凝,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隻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麽。”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喑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床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刹那,她握著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背著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著頭看他,終於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著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你怎麽不死在戰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隻是在君瑋的小說裏常看到這個詞匯,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麽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著凋零的月桂,想象應是一院冷香。
  沈岸沒死成。
  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將養,不過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兩月後,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著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後另置別院,將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別院,不以沈府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著床帳的方向:“我以為你,不願將他生下來。”宋凝躺在床帳後,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為什麽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將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他眼中驟現冷色,將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嬤嬤,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後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著丈夫死在戰場上。”她的聲音飄飄渺渺,隔著數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隻是黎薑兩國再次鬧翻,爭戰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使整個別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財產所致,但隻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為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為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院裏的老嬤嬤一再啟發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啟發很久才啟發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著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的疼愛也適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產,采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額。若君瑋在現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並燦爛,就會成為一個聖母。
  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隻端坐在那兒,將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為人固執,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後後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隻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麵的機會著實很少,側麵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麵的機會著實也很少。但作為一個兩歲就知道羸弱應該念lei 弱不該念成yin弱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確實認不出沈岸還是隻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著女兒來沈府給老將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仆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為什麽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將宋凝真正的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嶽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顏彩,依稀是睡著模樣。她抱著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著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黴了嗎,今天終於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可他再也不能醒來。眼淚順著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著,見到母親這樣傷心,留下淚水。
  沈岸隨仆從出現在園中,宋凝正提著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著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麵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著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隻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這一槍無可奈何,隻能刺偏。他踉蹌兩步站穩,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抬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為什麽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著,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著?”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淒厲的詰問。
  紫徽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著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於將鬱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後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的藤床上,容色悠遠,仿佛把所有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她說:“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著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隻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隻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自慰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於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贏,最後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彌陀佛。
  臨別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隻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頷首表示讚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麽,在夢中?”
  落日西斜,餘暉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後,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為你織一個好夢。”

  第四章

  兩日後,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飯。天氣晴朗,蚊子稀少。我說起這件事,表示今日要入宋凝夢中,修正一些遺憾,看小藍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因來薑國的這一路實在太過順利,致使他毫無機會施展身手,一顆拳拳的心必然深感遺憾,此次隨我入夢,勢必發生諸多不可預見之事,總有機會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可彌補他的缺憾,也實現十六天四個時辰零三刻鍾前他對我立下的諾言。
  我說完這一番話,在場三人紛紛掉了筷子,隻是小藍反應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手輕易撈住,君瑋和執夙則不得不請一旁的仆從幫忙重新換一副。
  君瑋吃驚於我邀請小藍入宋凝的夢卻沒有邀請他,而他才是君師父安排一路保護我的劍客。
  但我這樣選擇著實別有苦衷。因君瑋雖號稱劍客,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寫小說的,常常在打鬥途中突發創作靈感,而這時,他往往會自行決定結束打鬥,找一個僻靜之所進行小說創作,把同伴徹底遺忘在敵陣之中。這就是為什麽小黃身為一頭人工養殖的華南虎,在某些時刻卻能比野生的東北虎還凶殘的原因。它已記不得被靈感突發的君瑋多少次默默遺忘在刀叢箭雨中了。由此可見,如果命不是特別大,找君瑋保護的風險就特別大,因……靈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災難……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餘選擇,連小黃都不會選擇君瑋,遑論身手不那麽好的我。
  我心中雖是如此想法,卻不能打擊君瑋的自尊心,想想對他說:“主要是你得留下來保護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夢,誰趁機跑出來毀了我的琴,那該怎麽辦?”
  君瑋聽後神色一頓,沉思一番,深以為然,轉頭一句一句囑咐小藍:“雖然你們去的是阿拂為宋凝編織的幻夢,但在夢中,你和阿拂是真實的,你們受傷便是真正的受傷,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萬事小心,你死了沒什麽關係,千萬要護住阿拂。”
  小藍沒說話,手中竹筷夾起蒸籠裏最後一隻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咽了咽口水。竹筷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掃過來,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歡這個?”
  我望著他筷中餃子,戀戀不舍地搖了搖頭。
  竹筷卻靈巧地轉個方向,轉眼餃子置入我麵前碟中,碧綠的竹色襯著晶瑩的餃子皮,他執筷的姿勢是貴族門庭中長年規矩下來的優雅嚴整。
  對於這個餃子,我其實並無執念,隻是生前愛好,如今見到,忍不住懷念曾經味道,而因沒有味覺,即便此時吃下,也如同嚼蠟,既然如此,無須浪費,就又把它夾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於湯碗上空,君瑋一聲怒吼:“你們在幹嘛,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被嚇得一抖,隻見餃子迅速墜入湯裏,小藍順勢將我往後一拉。“啪”一聲,菜花飛濺。
  君瑋雪白的外袍上滿是菜湯,憤怒地將我望著。
  小藍瞧著君瑋,一本正經道:“君兄弟說的話,在下都記得了,在下死了沒什麽關係,千萬要護住君姑娘。”
  君瑋咬牙切齒:“不用護住她了,你現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小藍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態,靜默很久的執夙突然出聲:“姑娘竟懂幻術,東陸已多年不曾……”
  話未說完,被盛怒的君瑋打斷:“她家境貧寒,學點幻術聊以賺錢,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執夙臉上出現古怪神情。
  小藍含笑看我:“家境貧寒?聊以賺錢?”
  我看君瑋一眼,端詳他表情,覺得不好拂逆他給我的設定,點頭道:“嗯……”
  執夙說:“……”
  小藍說:“……”
  吃過早飯,君瑋回房換衣服,執夙不知道去做什麽,留我和小藍在花廳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樣讓幻夢中的沈岸愛上宋凝。華胥調織出的幻夢被稱為華胥之境,華胥之境隻是過去重現,宋凝所說的想象中的沈岸,其實做不出來。我和小藍進入宋凝的華胥之境,為的是改變她的過去,讓已經發生的痛苦之事不能發生,使她在幻夢中長樂無憂,隻是怎能長樂,怎能無憂,若心中還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在蒼鹿野的那場戰爭中將宋凝綁架,這樣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個時候,正死得其所。但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別,我又想,要不要幹脆賭一賭呢。
  正在內心糾結纏鬥之時,小藍打斷我的冥想。他端詳我的七弦琴,半晌,道:“方才君姑娘說此琴若毀,會有大麻煩?”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饒有興味道:“怎樣的大麻煩?此琴若毀,靠彈奏它而織出的華胥之境便會即刻崩塌麽?”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搖頭道:“沒有啊,隻是此琴若毀,我就得花兩個金銖再買一張。”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也看著他。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綻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著道:“君姑娘這麽,真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我聽到這句話,其實心中略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時,聽說山下劉鐵匠為了哄老婆開心,誇獎老婆長得像大胤著名女戲子張白枝,結果被老婆操著鐵鍬追趕了七條街,雖然張白枝傾國傾城,而劉大嫂六尺身長足有兩百一十斤。其實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獨一無二,不求傾國傾城。我想,如果將來我的夫君說出小藍今日這番話,我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想完後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多餘,假如將來我也能有夫君,隻能是君瑋,而君瑋此人跪搓衣板從來不長記性。
  辰時末刻,一行四人加一頭老虎,一同來到約定的水閣。
  宋凝氣色比兩日前好上許多。高高的髻,絹帛剪裁的花勝牢牢貼住發鬢,銀色的額飾間嵌了月牙碧玉。我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她如此模樣,想了半天,回憶起兩日前透過華胥調,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隻是那時身著大紅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無修飾的素白長裙。
  我說:“你這樣……”
  她笑道:“總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見他。”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是她愛上的那個沈岸。黎莊公十七年凍雪的冬天,桑陽關前,那個沈岸五招便將她挑下馬來;蒼鹿野的雪山裏,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這一生最大的錯,就在於隻經曆了沈岸一個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釋然。但假如她同時擁有多個男人,失去他搞不好隻是減輕私生活負擔。理智及時製止我不能再繼續想下去,再想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演變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對我說:“君拂,倘若我還祈望和洛兒團聚,會不會太貪心,若他活著,下個月正是他六歲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著,如今會長成什麽模樣,但他活著那時候,是極可愛的。”
  我將包著七弦琴的布帛打開,低低寬慰她:“我來這裏,本就是為實現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著好好睡一覺,待你睡著,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於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仆從在塘邊架起琴台。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鍾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弦,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後,慕言出現,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嫋嫋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後來那樣努力學琴,隻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巳時二刻,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為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年,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弦之間汩汩流出,淒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為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敗在愛情裏。
  撥下最後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是隻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麽。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撥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麽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著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執夙的想法。可除了拉著他以外,也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執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征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抬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
  我也平靜地看著他:“那就隻有等我們從宋凝的夢裏出來後,你找把劍把自己的手剁了。”
  瑋說:“如此甚好,真是個烈性男子。”
  我說:“甚好你個頭。”
  小藍微微翹起唇角:“說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麽會介意。”
  他的這個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時正辦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幹的東西。我拉著他縱身一躍,跳進荷塘裏霧色中的光暈。如果有不相幹的外人經過,一定以為我們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時君瑋執夙小黃在一旁和我們揮手做別,就像殉情時還有一堆親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們作何感想。
  光暈之後,就是宋凝的華胥之境。所處之處是一座繁華市鎮,天上有泛白冬陽。遠處可見橫亙的雪山,積雪映著碧藍蒼穹,有如連綿乳糖。寒風透過薄薄的紗裙直灌進四肢百骸。鮫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風一激,立刻連打幾個噴嚏。諸事準備妥當,卻忘記現實雖值五月初夏,此時在這華胥之境,正是臘月隆冬。我哆嗦著道:“你帶錢沒有,我們先去成衣店……”話沒說完,麵前出現兩領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藍。
  他將紅色的那頂放到我懷中,自己穿上一頂白色的,看著我目瞪口呆模樣,道:“用早飯時聽君姑娘說起沈夫人救沈將軍時是個寒冬,便讓執夙去準備了兩套冬衣,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我摟著狐裘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讚揚他:“小藍,你真貼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貼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穿戴完畢,我同小藍說起我的想法。我們來的這個時候,大約正是宋凝將沈岸從屍首堆裏翻出來,陪他待在蒼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實一切都因沈岸認錯人,雖然不能保證倘若他醒後第一眼所見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時,會不會像鍾情柳萋萋那樣鍾情宋凝,但,賭一賭麽。我畫了一個魚骨圖進行分析,覺得第一要讓宋衍派出來尋宋凝的手下離開鎮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醫;第二要讓沈岸從頭到尾都見不到醫館裏的啞女柳萋萋,才能從源頭上扼殺他們眉眼傳情的可能性。小藍認為這很好辦,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殺了就萬事大吉。提出這個心狠手辣的建議時他臉上一派淡淡表情,仿佛殺個把人就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其實我也覺得這樣省事,隻是這是鮫珠編織的幻境,鮫珠靠吸食美夢修煉自身法力,固然夢要美好必須人為引導,但在這引導過程中肆意製造血光之災,卻並不利於鮫珠修行。換言之,殺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殺他們,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多活三年。於是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大開殺戒為好。也許在這個幻境中,為了實現對宋凝的承諾,我終歸會殺掉一個人,但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所謂的萬不得已。
  我對小藍說:“我們還是不要選擇這麽激烈的方法,用些溫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語之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麽非要用上冷兵器呢,這多不文明啊。”
  小藍沉吟道:“照你這樣行事,不嫌拖遝麽?”
  我淡淡道:“誰叫我是個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藍沒有理我,徑直上了旁邊的酒樓。
  我問了下路人,這是小鎮上最大的酒樓。
  到達二樓,隻有靠窗一張桌子還空著,於是坐下。
  我對酒樓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向往,因在傳說中,靠窗位置總是坐著神奇人物。如果是愛情傳說,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爺,如果是俠客傳說,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這些神奇人物到酒樓用飯基本上隻坐窗邊,修長手指端起淨白酒盞,留給眾生一個側麵,在傳說中美輪美奐。
  我前後觀望一番,問小藍:“偌大一個酒樓,為什麽隻有我們這處空著?”
  他一邊斟茶,一邊抬了抬下巴。
  我沒看懂他的意圖,揣摩道:“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位置隻能由傳說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覺得自己不是傳說,所以才自動將它留著?哈,大家真是太自覺了。”說完打了個噴嚏。
  小藍騰出手來指了指一旁的窗戶:“窗戶壞了,關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啊?”又打了個噴嚏。
  他將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地:“外麵風這麽大,要有多餘的位置,我也不願意坐在這個風口上。”
  我說:“這個……”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再次打了個噴嚏。
  小二很快過來點菜,小藍溫了一壺酒,此外還點了什麽菜色我沒注意,隻是不經意間聽到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在沉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蝦仁餃,還是換個菜吧。”
  小藍道:“你不是挺喜歡吃這個麽?”
  我說:“我無所謂的,關鍵是看你喜歡什麽?”反正我吃什麽都是一個味道,那就是沒有味道。
  小藍抬頭看了我一眼,小二嘴甜,趕緊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我讚同地嗯了一聲,繼續陷入沉思。沉思的問題是如何兵不血刃將宋衍的手下引出鎮子,而這件事首當其衝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哪些人是宋衍手下。雖然透過宋凝的華胥調,我隱約看到過他們的身影,但隔得太遠,隻能辨識出是幾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這鎮上彪形大漢如此之多,我總不能挨個兒地問人家:“大哥,是黎國軍隊出來的吧,有個事兒,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這樣效率就太低了。
  酒很快上來,小藍端給我,正欲接過暖手,他卻握住酒盅,並不放開,我伸手去拽,他古潭般的眸子幽幽的:“我不過與那姑娘指了指路,你慪什麽氣?”
  我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啊?”
  他皺起眉來,冷冷地:“又裝糊塗,我最恨的就是你和我裝糊塗。”
  我指著自己鼻子:“你是和我說話?你說什麽姑娘,我……”
  他截住我的話頭:“方才持槍的那位姑娘,紫衣,高個兒。自我誇了兩句她手中的兵器,你和我說話就不冷不熱的,還不承認自己在慪氣,你在慪什麽氣?”
  我沒搞懂狀況:“慪氣?我沒慪氣啊。”
  隔壁桌幾個漢子突然哈哈一陣笑,起哄道:“哪裏的醋罐子打翻嘍,兄弟,你這相好的是在喝醋呢,誰叫你當著她的麵誇別的姑娘,哈哈哈……”
  我依然沒搞懂狀況,但被他們這麽一鬧,酒樓裏大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說:“紫衣姑娘,高個兒,還持槍?”
  他不理我,徑自握住我一雙手,方才還冷冷的眉梢眼角突然漾出含蓄的笑,輕輕道:“果真吃醋了?”
  我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果真沒有吃醋。”
  小藍放開我的手,沒有強求,因桌旁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堆人馬,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猜想他著實不好強求。
  這堆人馬皆著薑國服裝,口音卻帶著從黎國邊地催生出來的直爽,一聽就知道是喬裝改扮。打頭的那個朝小藍抱一抱拳:“兄台方才說見著一位高個拿槍的紫衣姑娘,還同那姑娘指了路,敢問兄台那紫衣姑娘是要到何處?”
  其實自打這堆人馬出現,我即刻就參透小藍的意圖。他口中的紫衣姑娘特征明顯,隻要和她有過一麵之緣,就不會認不出那是宋凝。他杜撰出一個各方麵特征都和宋凝無二的姑娘,做這一場戲,隻為順其自然將尋找宋凝的這幫人禍水東引。而我想通這一點,再觀察小藍表現,就情不自禁地有點目瞪口呆。
  他此時臉上正出現戒備神情,警惕打量麵前幾個人:“那紫衣姑娘同你們有什麽幹係,你們要做什麽?”就像他果真遇到一個紫衣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對她欣賞有加,害怕麵前這一堆人是她仇家,情不自禁就要維護她。
  一堆人馬麵麵相覷,打頭的為難道:“實不相瞞,兄台遇上的那位紫衣姑娘八成是我們離家出走的小姐,小姐離家出走,少爺十分擔心,派了我們兄弟幾個出來尋她,我們小姐這一路前往了何處,還望兄台如實相告。”
  我心中說告吧告吧,隨便瞎指一個地方讓他們找去,但小藍隻是露出狐疑神色。
  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他心中肯定也很渴望說出接下來的台詞,好將對方引到鎮外去,但為了不叫他們懷疑,特地壓抑心中所想,使出這一招欲擒故縱,就是為了讓他們更加堅信,他下的這個套確實不是一個套,他是很真誠的。但經驗其實是這樣,越是真誠的套子越能套住人。
  對方果然堅信,鄭重道:“兄弟幾個這一趟出來委實隻為找尋家中小姐,兄台盡可放心,若那位紫衣姑娘不是小姐,兄弟幾個也斷不會為難她,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小藍探究地觀望打頭的表情,半天,道:“既是如此,若妨礙閣下找人也是一樁罪過……一個時辰前,我們在石門山山腳遇到那紫衣姑娘,她同我打聽湯山裏姓荊的劍客,說要去拜訪這位劍客,問起湯山該怎麽走。”短短一句話,表情包涵諸多內容,有說與不說的掙紮,有終於說出的茫然,還有說出來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的無奈。演技精湛到如此田地,不入梨園真是可惜。
  他說完,打頭的沉吟道:“確然是小姐的作風。”抬頭朝我們抱一抱拳,帶著一堆人馬,風馳電掣般迅速消失在二樓樓梯口。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小藍很敬業地以茫然裏略帶愁悶的表情相送很久,直到透過關不上的窗戶發現他們消失在茫茫地平線盡頭。我轉過頭來,看著小藍恢複平日神情,一派悠閑地執起酒壺來自斟了一杯。
  我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眼前小藍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一麵,絕不是當初被女人刺傷後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天的頹然。其蛻變就像種下一顆葡萄結果結出一個葡萄柚。但隻是在原有基礎上進行綜合和提高,沒有結出榴蓮或者火龍果,即便令人驚詫,也似乎並沒什麽不妥。
  我坐到他對麵,假裝漫不經心道:“石門山,湯山,你對周圍地形挺熟麽。”
  小二上了個薑汁雞條,小藍邊觀察薑汁成色邊道:“七年前蒼鹿野之戰我略有耳聞,閑時研究了下,順便了解了點兒周圍地形。”
  我說:“那你又知道宋衍的手下一定是在這個酒樓?”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道:“他們此行是辦公差,吃住路費都是公家掏銀子,正是午飯時間,那必然是來這家全鎮最貴的酒樓,你見過哪個出來辦公差還幫公家省銀子的?”
  我一想,還真是如此。
  我當衛國公主時,被父王封號文昌,在傳說中,成為衛王室最聰明的聰明人。雖然傳說中的事多半都不是真事,但在衛王宮中,和眾人一比,我對自己的聰明還是有幾分自信。而今日種種,與小藍一比,立刻相形見絀,難道說明衛國亡國,並不是天災人禍,一切皆是因王室智慧普遍低下?
  小藍說:“你這個表情,在想什麽?”
  我說:“在想很多傳說,其實並不那麽傳說,隻是被大家眾口相傳,就顯得很傳說。現在沒有傳說,傳說隻在過去和未來發生,隻存於虛幻,其實並無意義,一切隻是錯誤估值,但越是錯誤估值,仿佛價值越大,而實際上價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沒有想法。”
  小藍表示沒有聽懂。
  我說:“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的話,道:“先吃餃子吧,吃完再說。”
  是我們開始吃餃子。
  而我吃完餃子,已然忘記方才心中所想。

  第五章

  冬風化雨,頃刻滂沱。天地連成一片,遠處有朦朧雪山。雖然我和小藍對冬天為什麽會下雷陣雨這件事尚存有疑慮,但除了買兩把雨傘以外也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半個時辰前我們從對街攤烙餅的大娘口中了解到柳萋萋行蹤,得知這個時節她正在雪山中采收可入藥的雪蓮子。
  根據烙餅大娘描述,柳萋萋是當世神醫柳時義老先生唯一孫女,性情柔順,樂於助人,醫術高明,長得還好看,唯一缺點隻是口不能言。
  但我和小藍均表示沒有聽說過這位當世神醫柳時義,隻聽過海外有個唱戲的,名字音譯過來叫柳時元。
  當地人入雪山,隻有一條道,大娘指給我們這條道,作為報答,我讓小藍買了十個烙餅當作沿途幹糧。但前去雪山的道路著實太過近便,完全沒有利用到這些幹糧的機會,就此扔掉太過可惜,我跟在小藍後麵邊走邊啃,妄圖以此減少一些肩上負擔。
  路行至一半,雨勢漸小,我問小藍:“你怎麽不問問我找到柳萋萋後,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他頭也沒回,淡淡道:“難道不是先行將她綁了,待到沈氏夫婦離開此地再將她放出來麽?”
  我點頭道:“剛開始確實是這麽想的,但命運這玩意兒實在太彪悍,我還是有所擔心,萬一終有一日柳萋萋還是碰到沈岸,愛上沈岸,引出一堆比現實還麻煩的麻煩那該怎麽辦?我這趟生意不就白做了?”
  他的聲音悠悠飄來:“於是?”
  我兩步追上他的步伐,和他肩並著肩,道:“其實你想,如果柳萋萋在見到沈岸之前已對他人種下情根,且情深不悔,即便此後終有一日見到沈岸,也斷不會再有什麽特別感覺,如此,不管沈岸和宋凝結局如何,都算宋凝的夢想圓滿了一半,我的生意也做成了一半了。”
  他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將油紙傘微微抬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刹那,似乎雨中飄來清冷梅香,盈滿狐裘,盈滿衣袖,多半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幻覺。因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天上的無根水像珠子一樣砸下來,我在生命流逝之時看到撐著六十四骨油紙傘的男子向我走來,走在衛國的大雨中,他將傘微微抬高一些,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顏。我常想那是臨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實是否如我所想。
  我鄭重道:“小藍,我已想好一個萬全之策,保管讓柳萋萋對你情根深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咳,當然這個全看你自願,你要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細雨夾雜雪花,以一種詩意撲向大地,我說:“這是雨加雪吧,這個天,真是,對了,聽說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帶著也曉得該怎麽走出這華胥之境了?嗨,其實走不出去也沒什麽,這個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話說回來,你剛才想說什麽?”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個饃繼續啃著。
  半晌,他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說,那麽一件小事,著實算不了什麽,君姑娘既已有了萬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辦法來罷。”
  我點頭道:“好。”
  他補充道:“隻是……”
  我好奇問他:“隻是什麽?”
  他笑道:“我倒是無所謂,柳萋萋於我,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罷了,隻是,即便柳萋萋愛上我,難保他看到沈岸不移情別戀。”
  我遞給他一麵鏡子:“來,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點。”
  “……”
  進入雪山,雨收風停。我們埋伏在柳萋萋必經的道路上,不多時,果然看到遠方出現踉蹌人影。我連忙道:“照計劃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的模樣,卻不由愣住。女子發絲淩亂,衣衫單薄,背上背了裹著絨袍的高大男子,身姿被壓得佝僂,仿佛全靠手中杵著的長槍才勉強挺住沒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認得她,七年前的宋凝,盡管那絕色的一張臉如今沾滿泥雪汙痕,絲毫看不出絕色痕跡。在此遇到,其實也是緣分,隻是她不是我現在要找的人。我克製滿腔驚訝,假裝自己隻是路人,若無其事同她擦肩。她緊緊握住手中長槍,斜眼能看到發白手指,喑啞難聽的聲音突然在空曠雪野響起:“姑娘請留步,姑娘可是住在這雪山當中?能否請姑娘告知,該如何才能走出這座雪山,如何尋到醫館,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耽擱,怕……”
  我左顧右盼打斷她:“後頭有個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問他,我跟這兒不熟。”說完飛快衝到她後麵,眨眼就消失在十丈開外。其實並不是不願幫助她,因著實已經忘記來路,跑得這麽快也自有原因,因視線盡頭終於出現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說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時,柳萋萋從一條夾道轉出,向左拐進另一條夾道,從背影看穿著厚實冬衣,還背著一隻采藥的背簍。我一邊追她一邊分神遐想,比起她來,宋凝其實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醫館後才背著沈岸找到醫館,多半是臨近出口時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離柳萋萋隻有幾丈遠,我琢磨著差不多可以開口,啪一聲抽出腰間小匕首,邊喊“此山是我開此樹由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邊朝弱質芊芊的柳萋萋撲過去。我本來和小藍商量此時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對柳萋萋將撲未撲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掌將我劈到一邊去,另一掌扶起嚇倒在地的柳萋萋,溫柔一笑:“姑娘,沒被嚇到吧?”這樣柳萋萋必然對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愛上慕言。但我們計算很久,算到開頭,算好過程,連結果可能呈現的多元化都一一考慮,就是沒算到這條小道瀕臨山崖,雪路濕滑,我在奔跑過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張烙餅,撲過去時一腳踩中,踩著滑了起碼兩丈遠,咚一聲就把柳萋萋利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邊凝望崖下,小藍不知何時出現,蹲下來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飄逸的白裙襖,極易同積雪融為一體。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你怎麽不早點出現啊,你看我就這麽把柳萋萋給殺了,這生意多劃不來啊,她用不著死的呀,可憐她掉下去連吱都沒來得及吱一聲呀……”
  小藍將我拉起來,輕飄飄道:“不挺好的麽,現在什麽事兒都沒了,咱們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急道:“不行,我剛才沒聽到‘啪’的一聲,萬一柳萋萋被樹椏子網住了沒死成呢?你別攔著我,我得再看看。”說著繼續往地上撲。
  我沒想到小藍會鬆手,我本來以為他拚死都要攔著我,但他卻鬆了手,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其實也不能這麽說,說麽說容易造成歧義,我隻是還沒準備好,但他似乎總是快我一步。沒準備好的結果就是勁頭使得太大,在神誌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法將力道重新控製,以至於他一放手,我就沿著柳萋萋跌倒的路線直直栽下去。隻聽他在後麵喊了聲阿拂,我已經身輕如燕地飆出山崖快速墜落。我想起師父生前同我和君瑋講學,說起十公斤的鐵球和一公斤的鐵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墜落,結果兩球同時觸地。我看著隨之跳下來的小藍,覺得簡直令人惆悵,根據鐵球定律,他這樣怎麽可能趕上我從而拉住我呢?他為什麽就不能在崖邊助跑一下得到一個加速度呢?
  其實,若體內鮫珠沒有摔碎,我就不會死,或者說再死也死不到哪裏去,所以從崖上墜下才無半點惶恐。而小藍這樣凡身肉胎,能有此種膽色跳下萬丈高崖,真是有精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這不是自尋死路麽?想到此處,放鮫珠的地方突然動了兩動,一時間陡然惶恐。我張嘴想喊個什麽,嗓子卻像被狠狠卡住,半點聲音也不能出。眼前隻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進我的眼睛,漫進我的心胸。身體就在此時被穩穩托住。軟劍劃過冰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小藍右手握住插在冰壁上的劍柄,左手緊緊抱住我,側臉抵住我的額頭。
  我們吊在半空中半天沒動,半晌,他的聲音從頭上慢悠悠傳來:“君姑娘好膽色,命懸一線之時,還能鎮定如斯,尋常姑娘們這時候不都嚇得渾身發抖麽?”
  我說:“我也發抖,隻是默默地在內心發著抖。”為了增加可信度,還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聽到軟劍刺啦一聲,小藍蹬住冰壁借力,抱著我鷂子一般往上一騰,其間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風聲在我耳邊吹過,他的衣袖像晴好時天邊浮雲。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已重返地麵,我被他幾騰幾挪的晃得頭暈,蹲在懸崖邊上揉腦袋,他卻像個沒事兒人,伸手將我拉得離懸崖邊遠些,不知想到什麽,撫額道:“你也知道這是個幻境,在幻境中誤殺一個幻影,卻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賠進去,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實誠。”
  我想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因鮫珠續命之事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著揉腦袋。
  他也蹲下來:“怎麽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被晃了幾下就頭犯暈,隻好道:“沒什麽,就是被這麽一嚇,肚子有點餓了。”
  他說:“還有烙餅?那吃點兒烙餅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忙拉住他:“你是怎麽打破鐵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抬頭:“那是什麽?”
  我說:“這個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先吃餅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餅。
  但吃完後已不記得剛才要說什麽。
  我們在山中逗留兩日,因小藍覺得時機難得,平時很少來黎薑兩國邊境溜達,既然來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邊地形,才顯得不虛此行。這是軍事家的思維。如果此次是君瑋陪同,就會要求我們立刻出山找個客棧宅兩天,方便他進行文學創作。這是小說家的思維。我跟著小藍勘探地形,那些複雜地段無論走多少遍都頭暈,他卻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畫出地形圖。我看著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麽東西是他不會的。但隻維持半刻就推翻這個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會生娃。
  兩日後,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著七年前這一夜沈岸醒來的時辰,我和小藍撐著傘一路慢悠悠晃到醫館。此行隻為看看沈岸醒來時見著宋凝會有什麽反應。我其實心中惶惶,不知用職業操守同自己打的這個賭,到底會輸還是會贏。他們的緣分隔著國仇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樣,國仇和私情公私分明。
  夜闌人靜,我輕手輕腳湊到醫館雕花的木窗外,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致。小藍一把將我拉開,拖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裏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麽齷齪,隻是偷偷地窺一窺麽。”
  小藍操手看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眾窺窺,一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窺吧,小心點,屋裏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黴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隻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床前的女子換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沉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麵,我視力又著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抬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紮著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發,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隻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隻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沈岸緊緊扣住她:“宋凝,為什麽要救我?”聲音聽不出喜樂。他的模樣,全然沒有當年初見柳萋萋的寬容溫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賭輸,果然注定他今生無法愛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發了狠要掙開:“你別以為我多想救你,我隻是被你打敗,我不甘心,在我打敗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我隻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測事情的發展趨勢。正想離開和小藍另行商議,突然燈火一晃。燭光定住時,床上已變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勢。我托住下巴沒讓它掉下去,看到他將她牢牢抵在床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傷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剛才是在幹什麽,宋凝?你是在用嘴幫我打蚊子麽?”
  她臉上緋紅一片,登時無言。
  他用手撥開她臉上散亂發絲,撫摸她額角鬢發,輕聲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會是長得如何模樣,原來你是這個模樣。為什麽從不說話,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桑陽關前的宋凝?”
  眼淚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為什麽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討厭我,連碰都不願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國了,你說你要娶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反正我沒有當真過。”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輕輕拍她的背:“你以為你救下我,很容易麽?你以為我動一次心,很容易麽?”
  她哭得更凶:“你說謊,你才見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說得對,我才見到你,才知道是你,我愛上救我的姑娘,卻不知道她長的什麽模樣。”
  七年後的宋凝,總像是捏著情緒過日子,本以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隻是這七年裏,她想要撒嬌的那個人從不理會她而已。她也有這樣的時刻,會大喜,會大悲,她隻給心中的良人看這副模樣,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從窗前離開,小藍撐著傘在院中觀賞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來。這種花本來就不該種在雪山連綿之地,存活下來實屬罕見,還能開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繞過小藍,繞過籬笆。他不緊不慢踱過來,將傘撐到我頭頂:“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個笑:“我贏了。”
  雨打在傘頂上,發出悅耳的咚咚聲。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並不大高興。”
  我說:“其實也不是不高興。隻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發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沒有那樁誤會,宋淩和沈岸其實能過得挺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些感觸而已。這個感覺吧,就類似於你去青樓找姑娘,但姑娘不願陪你,你一直以為是自己長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歡你,若幹年後突然了解到,原來冰不是姑娘不喜歡你,姑娘其實覺得你長得挺俊,挺願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隻可惜你倒黴,姑娘那天來葵水,硬件設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著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童言無忌,我其實內心挺保守的,如今說話這麽不避諱,隻因前十七年活得太過小心,如今我子身一人自然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理由憋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響,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著遠方天色,黑漆漆的,問他:“小藍,你說什麽是假,什麽又是真的?這幻境之中看似圓滿無比,卻繞不過現實中的慘烈至極。我覺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罷。若你不認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為他們編織的這個世界,他們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義是真的,反複無常是真的,見異思遷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華胥之境,雖向往美好,本身卻是很醜惡的啊,沒有一顆堅強的心,無論是現實抑或幻境,都無法得到永遠的快樂,而倘若有一顆堅強的心,完全可以在現世好好過活,又何必活在這幻境之中呢。”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小藍思考半響,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淩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為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終,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其實我也掙紮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淩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著,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抬頭道:“我在等一場大戰,一場雪流漂忤,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坦然由他看著,半響,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著,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麽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
  他扒著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抬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麽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曲調永遠隻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舍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適合呢?”
  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薑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薑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薑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麵綠鬆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渡進蘆葦蕩,拿出袖中準備好的人皮麵具,取下鼻梁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中,將麵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傅是整個大?做人皮麵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裏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麵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青出於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麽?”我撥開蘆葦蕩,揚手道:“在這兒。”他隔著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麽?”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裏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決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後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樣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他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正義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找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裂碎的聲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歎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鬱,我抽出紮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薑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呐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拜訪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裏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鏡。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散盡,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時刻已至。諾大的靈堂隻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隻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麵,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麵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麽想見到你。”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隻是柔柔軟軟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傾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群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的表情:“幻境?”但隻是茫然半晌,很快恢複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裏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裏,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裏,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麵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驚恐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麽?”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什麽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曆了這樣的痛苦,現實裏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麽,宋凝的病是心病,隻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複。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隻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抬頭看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的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著我,良久,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裏。”我心裏一咯噔。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她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我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隻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曆,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麽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環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裏的沈岸,連他都不想我活著,我還活著做什麽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隻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著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著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隻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裏,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響,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隻因上次時間盡,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鬆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隻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渴望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著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隻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後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麽一大推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見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麽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雲雁飛過高遠天空。
  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湧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隻是誰都不知道。別院的仆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著琴台打瞌睡,日光懶洋洋灑下來,一切祥和安靜,就像無事發生。執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裏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裏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裏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後結局。”我和君瑋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著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後事安排妥當。隔著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衷心的奴仆裹著在塘中濡濕的棉被往水閣裏衝,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裏,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趁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梁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間傳說裏,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顆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仆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屍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後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轉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陰下,小藍口中來為宋凝斂屍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著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麵前,白色的錦袍襯著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抖:“她呢,她在哪裏?”
    我指著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為她收斂屍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隻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著的奴仆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著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著她時,她還挽著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豔美麗。
    朝為紅顏,暮為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見沈岸靜靜地跪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之中。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凶狠得指尖都發白,聲音卻放得輕輕地:“你不是說,死也要看著我先在你麵前咽氣麽?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著老天爺怎麽來報應我麽?你這麽恨我,我還沒死,你怎麽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卡白的臉緊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彌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麵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麽呢?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麽了,即便你想聽,也在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薑國,人生地不熟,眼裏心裏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著,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隻可惜,你沒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抬頭。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著我,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她愛我?你怎麽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我抬頭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後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為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裏。
    是大漠裏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淩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著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裏,麵容被帶著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汙濁血漬,她抿著唇僵著身子在屍首堆裏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於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淨他麵上血汙,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話未完,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著她禦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唇上為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顫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麽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她抱著他,將自己縮得小小的躺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著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拚盡全力將他護身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著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話未完說就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麵前的沈岸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麽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幻境裏,你終於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沉浸在這樣的幻境裏,這其實沒什麽,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後來你戰死了,即便你戰死了她也不願意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願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麽也不願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地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隻玉鐲,緊緊握住,現出泛白的指節,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開合幾次,才能發出聲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應。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後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後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著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她最後一個願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麽話對我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薑兩國再次開戰,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薑國則派鎮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薑國邊境遊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裏,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死在蒼鹿野,這一戰他占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為什麽竟會戰敗身死。據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他埋在蒼鹿野的野地裏,下葬時,他們發現他隨身帶著一隻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 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麽感想,我笑著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隻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隻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麽?”
    他不說話。
    我看著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麽?”小黃安詳地啃半隻燒雞,聽到我喚它,抬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麵對麵沉默半晌,我問他:“你最近怎麽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為什麽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為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為什麽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樣子,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劈啪一聲,他不動聲色看著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昵稱麽?”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現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隻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麽名字,你原本叫什麽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以言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完——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他,來自火星  作者:飯卡
  • 所有跟帖: 

    居然完結了。一個不留神,公子就寫完了 -不怕被套怕枕頭- 給 不怕被套怕枕頭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7/2009 postreply 14:28:29

    這個沒有完結,隻是<九州·華胥引>中的第一個故事,第二個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17 bytes) () 11/17/2009 postreply 16:49:20

    Where can I find the second story? Thanks. -opossum- 給 opossum 發送悄悄話 opossu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7/2009 postreply 20:08:11

    同請問.... -沙發土豆- 給 沙發土豆 發送悄悄話 沙發土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12:44:46

    在唐七公子的官網上,要有很高的積分才能看到,鏈接在這裏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262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16:30:55

    好的,我自帶幹糧和帳篷來等。@_@ -opossum- 給 opossum 發送悄悄話 opossu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19:09:26

    一直在等第一個故事的結局,多謝MM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7/2009 postreply 16:50:32

    好看,謝謝。俺挺飯七公子的。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01:45:39

    這個太痛了,像一根針,比小時候看人魚公主還慘。 -若蘭- 給 若蘭 發送悄悄話 若蘭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07:14:20

    非常虐心啊,特別是結尾處沈趕去隻見到紅顏枯骨時...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8:01:54

    就是,這個唐七公子高人阿,讓人哪個難忘,部部小說哪個催心, -若蘭- 給 若蘭 發送悄悄話 若蘭 的博客首頁 (28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8:14:17

    不過,頭頂那個結尾太失望了。 -若蘭- 給 若蘭 發送悄悄話 若蘭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8:16:57

    好多人覺得第一個的結局太簡單,鬱悶得不行,很不不滿意,一直在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36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9:02:12

    對啊,我昨晚看完,一直到今天還在為他們惋惜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164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21:50:35

    第二個看到第二章更是虐啊!可惜還要積分才行· · 唉· · -roeetang- 給 roeeta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0/2009 postreply 14:38:03

    進來膜拜一下網文的大神 -虎妞娃娃- 給 虎妞娃娃 發送悄悄話 虎妞娃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1/2009 postreply 11:21:23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