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劉慈欣)全

來源: 出喝酒 2009-11-15 18:13: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1421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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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這時,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
  這時,北京是地上的一座城。
  在這座已是一片燈海的城市裏,有一所小學校,校園裏的一間教室中,一個畢業班正在開畢業晚會。像每一個這種場合必不可少的,孩子們開始暢談自己的理想。
  “我想當將軍!”呂剛說。他是一個很瘦的孩子,但卻給人一種與這麽大的男孩兒很不相稱的力量感。
  有人評論說:“很沒勁的,不會再打仗了,將軍就是領著士兵走走隊列而已。”
  “我想當醫生。”一個叫林莎的女孩兒細聲細氣地說,馬上招來了嘲笑。
  “得了,那次去鄉下,你見了蠶寶寶都嚇得叫喚,醫生可是要拿刀子割人的!”
  “我媽媽是醫生。”林莎說。不知是說明她不怕,還是說明她要當醫生的原因。
  班主任鄭晨是一名年輕的女教師,她一直呆呆地看著窗外城市的燈火,在想著什麽心事,這時回過神來。
  “曉夢,你呢?你長大想幹什麽?”鄭晨問旁邊的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兒剛才也同鄭晨一樣,看著窗外想心事。她穿著樸素,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和成熟。
  “家裏困難,我將來隻能讀職業中學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說。
  “那華華呢?”鄭晨又問一個很帥的男孩兒。華華的一雙大眼睛總是不停地放出驚喜的光芒,仿佛世界在他的眼中,每時每刻都是一團剛剛爆發的五彩繽紛的焰火。
  “未來太有意思了,我一時還想不出來。不管幹什麽,我都要成為最棒的!”
  又有孩子說想當運動員,還有孩子說想當外交官。當一個女孩子說她想當教師後,鄭晨輕輕地說:“不好當的。”說完,又看著窗外發起呆來。
  “你們不知道,鄭老師有小孩兒了。”有個女孩兒低聲說。
  “是啊,明年她生小孩兒的時候,正是學校精簡裁人的時候,前景大大地不妙。”另一個男孩兒說。
  鄭晨聽到了那男孩的話,衝他笑了笑:“老師不會在這個時候想那些事,我是在想,我的孩子長到你們這麽大時,會生活在怎樣一個世界裏呢?”
  “其實說這些都沒什麽意思,”一個瘦弱的男孩兒說,他叫嚴井,因為戴著一副度數很高的近視鏡,大家都管他叫眼鏡,“誰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華華說:“用科學的方法就可以預測,有未來學家的。”
  眼鏡搖搖頭:“正是科學告訴我們未來不可預測,那些未來學家以前做出的預測沒有多少是準的,因為世界是一個混沌係統;混沌係統,三點水的混和沌,不是吃的餛飩。”
  “這你好像跟我說過,這兒蝴蝶拍一下翅膀,在地球那邊就有一場風暴。”
  眼鏡點點頭:“是的,混沌係統。”
  華華說:“我的理想就是成為那隻蝴蝶。”
  眼鏡又搖搖頭:“你根本沒明白:我們每個人都是蝴蝶,每隻蝴蝶都是蝴蝶,每粒沙子和每滴雨水都是蝴蝶,所以世界才不可預測。”
  “你還說過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
  “是的,微觀粒子是測不準的,它的存在隻是一種概率,所以整個世界也是測不準的。還有多世界假說,當你扔了一個鋼蹦兒時,世界就分裂成兩個,鋼蹦兒在一個世界裏國徽朝上,在另一個世界裏國徽朝下……”
  鄭晨笑著說:“眼鏡,你本身就是一個證明。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預測到,有這麽一天小學生能知道這麽多。”
  “眼鏡確實看了不少書!”其他孩子都紛紛點頭說。
  “老師的娃娃會更了不起的,說不定到那時,基因工程會讓他長出兩隻翅膀來呢!”華華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同學們,”班主任站起身來說:“我們最後看看自己的校園吧!”
  於是孩子們走出了教室,同他們的班主任老師一起漫步在校園中。這裏的燈大都滅著,大都市的燈光從四周遠遠地照進來,使校園的一切顯得寧靜而朦朧。孩子們走過了兩幢教學樓,走過了辦公樓,走過了圖書館,最後穿過那排梧桐樹,來到操場上。這四十三個孩子站在操場的中央,圍著他們年輕的老師。鄭晨張開雙臂,對著在城市的燈光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說:
  “好了,孩子們,童年結束了。”
  這時,北京是地上的一座城。
  這時,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

  這似乎隻是一個很小的故事,四十三個孩子,將離開這個寧靜的小學校園,各自繼續他們剛剛開始的人生旅程。
  這似乎是一個極普通的夜,在這個夜裏,時間在流動著,從無限遙遠的過去平緩地流來,向無限遙遠的未來平緩地流去。“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不過是古希臘人的夢囈,時間的河一直是同一條,生活的河也一直是同一條。這條河總是以同樣的節奏流啊流,流個沒完。生活和曆史都與時間一樣,是永恒的。
  這座城市裏的人們是這麽想的,華北平原上的人們是這麽想的,亞洲大陸上的人們是這麽想的,這整個地球行星上的名字叫人的羰基生物都是這麽想的。在行星的這一邊,人們在這條大河永恒感的慰藉下,相繼進入安睡。他們堅信這神聖的永恒是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打破的,他們醒來時將迎來一個與以前無數個清晨一樣的日出。這信念潛藏在每一個人的意識深處,使得他們即使在這個夜裏,仍能編織著已延續了無數代人的平靜的夢。
  這裏有一個普通的小學校園,是這燦爛的城市之夜中一個寧靜的角落。
  校園的操場上有四十三個十三歲的孩子,同他們年輕的班主任一起仰望著星空。
  蒼穹上,冬夜的星座:金牛座,獵戶座和大犬座,已沉到西方地平線下;夏季的星座:天琴座,武仙座和天秤座早已出現。一顆顆星如一隻隻遙遠的眼睛,從宇宙無邊的夜海深處一眨一眨地看著人類世界,但今夜,這來自宇宙的目光有些異樣。
  就是在這個夜裏,人類所知道的曆史已走到了盡頭。


終結
  在我們周圍十光年的宇宙空間裏,天文學家發現了十一個太陽,它們是:比鄰星,半人馬座A,半人馬座B,以上三顆恒星在彼此的引力下維係在一起運行,構成了一個三星係統;天狼星A,天狼星B,盧伊頓726-8A,盧伊頓726-8B,以上四顆恒星分別構成了兩個雙星係統;巴納德星,佛耳夫359,萊蘭21185,羅斯154,以上四顆是單星。天文學家們不排除這樣的可能:也許在這個空間裏還有一些非常暗的或被星際塵埃擋住的恒星未被探測到。
  天文學家們注意到,這片空間中有大團的宇宙塵埃存在,這些塵埃像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烏雲。安裝在人造衛星上的紫外探測器對準這團遙遠的星際塵埃時,在吸收光譜中發現了一個216毫米的吸收峰,由此認為這些星際塵埃可能是由碳微粒組成的。通過這些星雲的反射性質推測,組成星雲的碳微粒的外部還覆蓋著一層薄冰。塵埃粒子的大小範圍從2毫微米到200毫微米,與可見光的波長屬同一數量級,塵埃對可見光是不透明的。
  正是這片星際塵埃,擋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顆恒星。那顆恒星直徑是太陽的二十三倍,質量是太陽的六十七倍。現在它已進入了漫長演化的最後階段,離開主星序,步入自己的晚年期。我們把它稱為死星。
  如果它有記憶的話,也無法記住自己的童年。它誕生於五億年前,它的母親是另一片星雲。原子的運動和來自銀河係中心的輻射擾亂了那片星雲的平靜,所有的雲體粒子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向一個中心凝結。這莊嚴的塵埃大雨下了二百萬年,在凝成的氣團中心,氫原子開始聚變成氦,死星便在核大火中誕生了。
  經過劇變的童年時代和騷動的青年時代,核聚變的能量頂住了恒星外殼的坍縮,死星進入了漫長的中年期。它那童年時代以小時、分鍾甚至秒來計算的演化,現在以億年來計算了,銀河係廣漠的星海又多了一個平靜的光點。但如果飛近死星的表麵,就會發現這種平靜是虛假的。這顆巨星的表麵是核火焰的大洋,熾熱的火的巨浪發著紅光咆嘯撞擊,把高能粒子暴雨般地撒向太空;無法想象的巨大能量從死星深深的中心湧上來,在廣闊的火海上翻起一團團刺目的湧浪;火海之上,核能的台風在一刻不停地刮著,暗紅色的等離子體在強磁場的扭曲下,形成一根根上千萬公裏高的龍卷柱,像伸向宇宙的紅色海藻群……死星的巨大是人類頭腦很難把握的,按照比例,如果把我們的地球放到它的火海上,就像把一個籃球扔到太平洋上一樣。
  本來,死星在人類看到的星空應該是很亮的,它的視星等是-7.5,如果不是它前方三光年處那片孕育著另一顆恒星的星際塵埃擋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線的話,將有一顆比最亮的恒星——天狼星還亮五倍的星星照耀著人類曆史。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那顆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那夢幻般的藍色星光,一定會使人類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靜地燃燒了四億八千萬年,它的生命壯麗輝煌,但冷酷的能量守恒定律使它的內部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核火焰消耗著氫,而核聚變的產物氦,沉積到星體的中心並一點點地累積起來。這變化對於擁有巨量物質的死星來說是極其緩慢的,人類的整個曆史對它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四億八千萬年的消耗終於產生了它能感覺到的結果——惰性較大的氦已沉積到了相當的數量,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髒漸漸變暗,死星老了。
  但另一些更為複雜的物理法則,決定了死星必須以一種壯烈的方式維持自己的生命。它中心的氦越擠越緊,周圍的氫仍在聚變,產生的高溫點燃了中心的氦,使其也發生了核聚變。恒星中所有的氦在一瞬間燃起了核大火,使死星發出了一道強光。但氦聚變產生的核能僅為氫的十分之一,所以死星在這次掙紮之後更虛弱了。這被天文學家稱為“氦閃”。“氦閃”的強光在太空中穿行三年後到達了那片星際塵埃,其中波長較長的紅光成功地穿過了這道宇宙屏障。這束紅光又在宇宙中旅行了五年,到達了一個比死星小得多的普普通通的恒星——太陽,也照到了被這顆恒星的引力抓住的幾粒宇宙灰塵上。人們把這幾粒灰塵分別叫做: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土星、木星、火星、金星、水星,當然,還有地球。這時是公元一七七五年。

  那天晚上,在地球的北半球,在英國的溫泉城市巴思,一個高級遊樂場的音樂廳外麵,一位生於德國的風琴手,威廉·赫歇爾,正用一架自製的天文望遠鏡貪婪地探視著宇宙。燦爛的銀河是那樣強烈地吸引著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灌注於望遠鏡中,以至於他的妹妹卡羅琳隻好在他觀察時用小勺向他口中喂食。這位十八世紀最卓越的天文學家,一生都在天文望遠鏡的目鏡前度過,在星圖上標注了近七萬顆恒星。但這天晚上,卻漏過了一顆對人類來說最為重要的星星。那天晚上,在西部天空突然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星體。它位於禦夫座的α星和β星連線的中點上,視星等為4.5,不算太亮,一般人即使知道確切位置也難以找到。但對天文學家來說,這顆紅星無異於太空中突然出現的一盞巨燈。如果這時赫歇爾不是伏在望遠鏡上,而是像伽利略以前的天文學家一樣,用肉眼巡視蒼穹的話,他也許會做出一項發現,這發現在其後的二百多年裏將改變人類曆史。但這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對著他那架口徑隻有兩英尺的望遠鏡,而望遠鏡顯然是對著別的方向;最遺憾的是,這時格林威治天文台、赫文島上的天文台以及全世界所有的天文台的望遠鏡都指向了別的方向……
  禦夫座的紅星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晚上就消失了。

  也是這一年的一個夜晚,在另一個叫北美洲的大陸,八百名英軍士兵正悄悄地行進在波士頓西麵的公路上,紅色的軍服使他們像一串夜色中的幽靈。他們在春夜的冷風中緊握著毛瑟槍,希望能在天亮前趕到距波士頓二十七公裏的康科德鎮,按馬薩諸塞總督的命令摧毀“一分鍾人”設在那裏的軍火庫,並逮捕他們的領袖。但天邊很快出現了一線魚肚白,小樹林、草屋和牧場的籬笆都在晨光中現出黑色的剪影,士兵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們隻走到一個叫列克星敦的小鎮。突然,在前方的一片樹叢中,小火星閃了一下,一聲刺耳的槍響劃破了北美洲寂靜的黎明。緊接著,是子彈穿過空氣的啾啾聲——孕育在母腹中的美利堅合眾國發出了第一下蠕動。

  但在太平洋對麵的那個廣闊的大陸上,一個文明古國已延續了五千年。這時,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有很多人正向著古國的京都日夜兼程,他們攜帶著從古國的各處收集的大量古書。編纂《四庫全書》的征書聖旨在兩年前就已下傳,現在,廣闊的國土上的古書仍像無數條源源不斷的小溪向京都匯集。在紫禁城的一間巨大的木結構大廳中,乾隆皇帝正巡行在無窮無盡的排排書架之間,這是兩年來為《四庫全書》收集的典籍,它們已按經、史、子、集分成四個大類放置在這些巨大的書架上。皇帝把侍從留在了門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個巨大的書庫。為他打燈籠帶路的是三個佩戴大學士花翎的人,他們是戴震,姚鼐和紀昀。和那些掛名的皇親國戚不同,他們是《四庫全書》真正的編纂官。高大的書架從四人的身邊緩緩移過,在燈籠昏暗的光亮下,他們仿佛在穿過一堵堵黑色的城牆。他們來到一堆古老的竹簡旁。乾隆帝戰戰兢兢地拿起一捆來,在燈籠搖動的黃光中,竹簡上反射著幾個小小的光點,仿佛是上古時代的瞳仁。乾隆輕輕放下竹簡,抬頭四下望望,他覺得自己仿佛處於書山幽深的峽穀之中,這是歲月之山的峽穀,在這書的懸崖之間,五千年來的無數幽靈在靜靜地飛撲升騰。
  “逝者如斯,陛下。”一個編纂官低聲說。

  在那遠得無法想象的外太空,死星在繼續走向自己的末日。又發生了幾次氦閃,但規模比第一次小,氦聚變生成的碳和氧又組成了一個新的核心。緊接著,碳氧核心又被點燃,產生出更重的氖、硫和矽元素。這時,恒星內出現了大量的中微子,這種不和任何物質發生作用的幽靈般的粒子,不斷地帶走核心的能量。漸漸地,死星中心的核聚變已無法支撐沉重的外殼,曾使死星誕生的萬有引力現在幹起了相反的事,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縮,成了一個致密的小球。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議的壓強下被壓碎,中子和中子擠在一起。這時,死星上一茶匙的物質就有十億噸重。首先坍塌的是核心,隨後失去支撐的外殼也塌了下來,猛烈地撞擊致密的核心,在一瞬間最後一次點燃了核反應。
  五億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詩結束了,一道雪亮的閃電撕裂了宇宙,死星化做億萬塊碎片和巨量的塵埃。強大的能量化為電磁輻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以光速湧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在死星爆發三年後,能量的巨浪輕而易舉地推開了那片星際塵埃,向太陽撲來。
  在死星爆發時,八光年外的人類正處於鼎盛時期。雖然,他們早已得知自己生活在宇宙間一粒小小的塵埃上,但他們並未從心理上接受這一事實。在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中,他們掌握了核裂變和核聚變的巨大能量,他們用禁錮在矽片中的電脈衝造出了複雜的智能機器,自以為已掌握了征服宇宙的力量。沒有人知道,死星的能量正以光速日夜兼程地撲向這個小小的藍色行星。
  死星的強光越過了人馬座三星後,又在冷寂而廣漠的外太空走了四年,終於到達了太陽係的外圍。在那不帶彗尾的彗星遊蕩的空間中,死星的能量同人類進行了第一次間接的接觸:距地球十多億公裏的遠方,有一個人造的物體在向銀河係的星海孤獨地跋涉著,這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從地球啟程的“旅行者”號星際探測器。它像一把形狀奇怪的傘,傘麵是對準地球的拋物麵天線。探測器上帶著一塊人類的名片,那是一塊畫有兩個裸體人的鉛合金板,還有一張唱片,上麵錄有聯合國秘書長對外星文明的問候,還錄有地球大海的濤聲、小鳥的鳴叫和中國古曲“流水”等。這個人類向銀河係派出的使者首先領略了宇宙的嚴酷,在它進入死星光海後,立刻變成了一堆熾熱的金屬。傘狀天線因溫度從接近絕對零度的低溫突然升高而變形扭曲;檢測高能射線的蓋革計數儀因射線強度過大而呈飽和狀態,讀數反而為零;隻有紫外光探測器和磁場儀正常地工作了兩秒鍾,在集成電路被高能射線摧毀之前,“旅行者”號上的計算機向地球發回了一串令它的製造者難以置信的觀測數據。由於發射天線的損壞,設在內華達和澳大利亞的高靈敏度天線陣列,永遠也不會收到這串數據。但這已無關緊要,人類很快可以親自測量他們無法相信的一切了。
  死星的強光越過了太陽係的邊界——冥王星,在它那固態氮的藍色晶體大地上激起一片蒸氣;很快,強光又越過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使它們的星環變得晶瑩透明;越過了土星和木星(這時,北京,那個小學畢業班的晚會剛剛開始),高能粒子的狂風在它們的液體表麵掀起一陣磷光;死星的能量又以光速飛行了一個半小時,到達月球,哥白尼環形山和雨海平原發出一片刺目的白光。死星的光芒也照亮了雨海平原上的一排人類腳印,那是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在四十年前留下的,當時不遠處的藍色行星上有上億人在電視中看著他們,在那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很多人都認為宇宙是為他們而存在的。
  又過了一秒鍾,在太空中行走了八年的死星光芒到達地球。


夜空驕陽
  是中午了!
  這是孩子們視力恢複後的第一個感覺,剛才的強光出現得太突然,仿佛有誰突然打開了宇宙中一盞大電燈的開關,使他們暫時失明了。
  這時是二十點十八分,但孩子們確實站在正午的晴空之下!抬頭看看這萬裏碧空,他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絕不是人們過去看到的那種藍天,這天空藍得驚人,藍得發黑,如同超還原的彩色膠卷記錄的色彩;而且這天空似乎純淨到極點,仿佛是過去那略帶灰白的天空被剝了一層皮,這天空的純藍像皮下的鮮肉一樣,似乎馬上就要流出血來。城市被陽光照得一片雪亮,看看那個太陽,孩子們失聲驚叫起來。
  那不是人類的太陽!
  那個夜空中突然出現的太陽的強光,使孩子們無法正視。他們從指縫中瞄了幾眼,發現那個太陽不是圓的,它沒有形狀。事實上它的實體在地球上看去和星星一樣是一個光點,白色的強光從宇宙中的一個點迸發出來。但由於它發出的光極強(視星等為-51.23,幾乎是太陽的一倍),所以看上去並不小。它發出的光芒經大氣的散射,好像是西天懸著的一個巨大而刺目的毒蜘蛛。

  死星是突然出現的,亮度在幾秒鍾內達到最大。東半球的人們首先看到它。緊接著出現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恐慌,幾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和行動能力,整個世界呆住了。在大西洋和歐洲與非洲的西海岸看到的天象最為壯觀,以下是大西洋上的一則目擊記錄:
  日出時我們就發現了異常:太陽升出海麵後,東方的海天連線處仍有亮光射上來,那是一片白光,呈放射狀從海平麵下一個看不到的光源發出,仿佛東方的海麵下有一盞巨燈照上來。那亮光漸漸增強。這景象是那麽怪異,船上所有的人都騷動不安,電台和收音機裏是一片幹擾聲。隨著那第二曙光越來越亮,天邊的幾片雲形成的“朝霞”也發出刺眼的白光,好像是一大片白熾的燈絲……我們的恐懼也隨著那亮光增長,每個人都知道那光源總要升起來的,誰也不知道會看到什麽。終於,在日出三小時之後,我們又目睹了第二次日出。船長後來有一句形容那個新太陽的話十分貼切:好像宇宙中有一個巨人在電焊!當這兩個太陽同時出現在天空中時,看上去更可怕的倒是我們的那個舊太陽:由於它的亮度比新太陽弱了許多,對比之下看上去發暗,成了一個黑太陽!這噩夢般的景象並不是人人都能承受,有人在甲板上發瘋亂跑,有人向海裏跳……
  (選自《目擊死星》,艾伯特·G·哈裏斯著,倫敦,超新星紀元6年版)
  操場上的孩子們還沒回過神來,空中就出現了閃電,這是由於死星的射線電離大氣造成的。長長的紫色電弧在純藍的天空中出現,越來越密,雷聲震耳欲聾。
  “快!回教室去!”鄭老師喊。孩子們紛紛向教學樓跑去,每個人都捂著頭,陣陣雷聲在他們頭頂炸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分崩離析。跑進教室後,孩子們瑟瑟發抖地在老師的周圍擠成一團。死星的光芒從一側窗中透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形;另一側窗則透進閃電的光,那藍紫色的電光在教室的這一半急驟地閃動。空氣中開始充滿了靜電,人的衣服上的金屬小件,都劈劈啪啪地閃起了小火花;皮膚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使人覺得渾身發癢;周圍的物體都像長了刺似的紮手。

  以下是死星出現後,俄羅斯和平號空間站同在哥薩克共和國的拜克努爾航天中心,以及美國宙斯號航天飛機的通訊記錄,這是和平號空間站預定墜毀前的最後一個工作組。
  指令長:Д·А·沃爾采夫
  飛行控製工程師:Б·Г·季諾維奇
  機械工程師:Ю·Н·比耶科夫斯基
  生態工程師:弗·列夫森
  空間站醫生:尼基塔·科什諾連科
  乘員:固體物理學博士約·拉米爾,天體物理學博士亞曆山大·安德列夫
  電磁波通訊部分:
  10∶20∶10(10時20分10秒) 和平號:頓河呼叫拜克努爾!頓河呼叫拜克努爾!基地,聽見請回答,基地,聽見請回答……
  (無回答,強幹擾噪聲)
  10∶21∶30 基地:這裏是拜克努爾基地!基地呼叫頓河,請回答……
  (無回答,強幹擾噪聲)
  …………
  以下為紅外激光通訊部分:
  10∶23∶20 和平號:基地,這裏是和平號!主係統幹擾太大,我們已啟用備用通訊係統,請回答!
  10∶23∶25 基地:我們聽到你們了,但信號不穩定。
  10∶23∶28 和平號:發射和接收單元定向困難,定向控製電路的集成塊在射線下失效,我們隻好用光學手動定向。
  10∶23∶37 基地:固定發射和接收單元,我們將接過控製權。
  10∶23∶42 和平號:已經照辦。
  10∶23∶43 基地:信號正常!
  10∶23∶46 和平號:基地,能否告訴我們現在發生了什麽?我們怎麽稱呼突然出現的那個東西?
  10∶23∶56 基地:我們同你們知道得一樣多。至於稱呼,叫它X星吧!請把你們得到的數據傳過來。
  10∶24∶01 和平號:下麵傳送的是綜合輻射計、紫外線觀測儀、伽瑪射線觀測儀、引力計、磁場計、蓋革計數儀、太陽風強度計和中微子探測儀從10點開始的觀察數據,同時附有可見光和紅外照片136張,注意接收。
  10∶24∶30 和平號:(數據傳輸)
  10∶25∶00 和平號:我們的空間望遠鏡自X星一出現就在跟蹤它,憑我們的精度測不出它的角直徑,也沒有發現明顯的視行差。安德列夫博士認為,從以上兩點和我們接收到的能量來看,X星在太陽係之外。當然這隻是猜想,現在資料不足,很多事情要由地麵天文台來幹。
  10∶25∶30 基地:在地球上你們看到了什麽?
  10∶25∶36 和平號:赤道地區有向北刮的大規模颶風,風速估計接近每秒60米,這是我們從赤道雲體的變化情況估計的。這可能是X星給地球突然施加的不均勻熱量造成的。嗬,兩極地區有大量紫外輻射和藍色閃光,可能是閃電,它們正在向低緯度擴散。
  10∶26∶50 基地:現在報告你們的情況。
  10∶27∶05 和平號:情況不好。飛船上的飛行控製計算機係統全部被高能射線摧毀,備用係統也同時被摧毀,它的鉛屏蔽失去作用。單晶矽太陽電池全部被射線破壞,化學燃料電池破壞嚴重,我們現在隻能靠中艙的同位素電池供電,電力嚴重不足,隻好關閉綜合艙的生態循環係統,生活艙的生態循環係統工作也不正常,我們很快要穿宇宙服了。
  10∶28∶20 基地:基地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已不宜在軌道上繼續停留,同時從係統的損壞情況來看,軟著陸已不可能。美國宙斯號航天飛機現在正在3340號低軌道上,他們在地球陰影中,所受破壞較輕,尚有再入能力。我們已成功地同他們接通聯係,美國人決定履行國際近地空間開發協議中關於宇航員空間救護的條款,接收你們轉乘。製動程序和發動機動作參數是……
  10∶30∶33 和平號:基地注意,空間站醫生要和你們講話。
  10∶30∶40 和平號:我是空間站醫生,我認為換乘已無意義,請求取消。
  10∶30∶46 基地:請解釋。
  10∶30∶48 和平號:空間站的所有宇航員均已受到5100拉德超致死劑量的高能射線照射,我們的生命隻有幾個小時了,即使返回地麵,結果也一樣。
  10∶31∶22 基地:(沉默……)
  10∶31∶57 和平號:我是指令長,請讓我們留在和平號空間站上,現在這個空間站是人類觀察X星的前哨,在最後的幾個小時裏,我們將盡自己的責任。我們是第一批死於太空的宇航員,如果以後有機會,請把我們的骨灰撒到家鄉的土地上。
  …………
  (選自《公元世紀俄羅斯宇航史》第五卷,弗拉基米爾·科涅夫著,莫斯科,超新星紀元17年版)

  死星在宇宙中照耀了一小時二十五分鍾後,突然消失了。現在,隻有巨大的射電望遠鏡陣列,才能探測到死星的遺體——一顆飛速旋轉的中子星,它發出具有精確時間間隔的電磁脈衝。
  孩子們把臉貼在教室的窗玻璃上,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不是日落的日落,這最怪異的黃昏。他們看到,天空的藍色漸漸變深,很快成了夜幕降臨時的藍黑色。死星的光芒在收斂,在它的周圍形成了一片暮曙光,這暮曙光最初占據了半個天空,很快縮小至圍著死星的一圈,色彩由藍紫色過渡到白色。這時天空的大部分已黑了下來,零星的星星開始出現。死星周圍的光暈繼續縮小,最後完全消失,死星這時已由一個光芒四射的光源變成了一個亮點。當星空完全重現時,它仍是最亮的一顆星,然後它的亮度繼續減小,成了銀河係中一顆普通的星星。五分鍾後,死星完全消失在宇宙深淵中。
  看到閃電停了,孩子們跑出教室,他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熒光世界中。在黑色的夜空下,外麵的一切:樹木、房屋、地麵……全都發出藍綠色的熒光,仿佛大地和它上麵的一切都變成了半透明的玉石。而大地的深處有一個月亮似的光源照上來,把其光亮浸透於玉石之中。夜空中懸浮著發著綠光的雲朵,被死星驚動的鳥群像一群發著綠光的精靈從空中飛快掠過。最讓孩子們震驚的是,他們自己也發出熒光,在黑暗中看去如負片上的圖像,像一群幽靈。
  “我說過嘛,什麽事情都會發生的……”眼鏡喃喃地說。
  這時,教室裏的燈亮了,周圍城市的燈光也相繼亮了起來,孩子們才意識到剛才停電了。隨著燈光的出現,那無處不在的熒光消失了。孩子們原以為世界恢複了原狀,但他們很快發現讓人震驚的事情還沒有完。
  在東北方向的天邊有一片紅光,過了一會兒,那個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發著暗紅色光的雲層,像剛剛出現的朝霞。
  “這次是真的天亮了!”
  “胡說,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呢!”
  那紅雲浩浩蕩蕩地飄過來,很快覆蓋了半個夜空。這時孩子們才發現,那雲本身就發光。當紅雲的前緣飄至中天時,他們看到那是由一條條巨大的光帶組成的,像是從太空中垂下的無數條紅色的帷幔,在緩緩地扭動變幻。
  “是北極光呀!”有孩子喊。
  極光很快布滿了整個天空。在以後的一個星期,全世界的夜空都湧動著紅色的光帶。

  一個星期後,當極光完全消失,燦爛的星空重新出現時,這場由超新星奏起的宇宙交響樂最後一個、也是最壯麗的一個樂章出現了:在幾天前死星出現的那個位置,浮現出一片發光的星雲!這是超新星爆發後留下的塵埃,死星殘骸發出的高能電脈衝激發了它,使其在可見光波長發出同步加速輻射。因此,人類才能看到它。星雲在緩慢地長大,現在在空中的可視麵積相當於兩個滿月。這個大星雲呈放射狀,形狀像一朵玫瑰花,以後人們就把它稱為玫瑰星雲。玫瑰星雲在蒼穹中發出莊嚴而神秘的藍光,這光芒照到大地上後就變成月光那樣的銀色,有滿月那樣亮,照亮了大地上的每一個細節,使城市的燈海暗淡了許多。
  從此,玫瑰星雲將照耀著人類曆史,直至這個繼恐龍之後統治地球的物種毀滅或永生。


山穀世界
  死星的出現對人類世界來說無疑是一件大事。最早的超新星記錄是在公元前1300年的甲骨文上,最近的一次是在1987年,那顆超新星位於大麥哲倫星雲方向,在銀河係之外,距我們大約十七萬光年。從天文學的角度來講,說這次超新星爆發近在眼前已不準確,應該是近在睫毛上。
  但世界對它癡迷的時間也就是半個月左右,雖然科學界對它的研究剛剛開始,哲學界和文學藝術界由它產生的靈感還沒有發酵到足夠的程度,普通人已經重新埋頭於自己平淡的生活了。人們對超新星的興趣,也僅限於玫瑰星雲又長到了多大,形狀又發生了什麽變化,不過這種關注已是休閑性質的了。
  但對人類最重要的兩個發現卻很少有人知道。

  在南美洲一個廢棄的礦井中,安裝了一個巨大的水槽,數量眾多的精密傳感器日夜監視著水槽內部靜止的上萬噸的水。這是人類發現中微子努力的一部分。當中微子穿透上方五百米厚的岩層後,它產生的某些效應,會在大水槽的水中產生隻有最精密的儀器才能覺察的微弱閃光。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是物理學家安德森博士和工程師諾德。諾德百無聊賴地數著岩石洞壁上在昏暗燈光下發亮的道道水印,嗅著井下幾乎飽和的潮濕空氣,覺得自己像是在墳墓中。他從抽屜中拿出了私藏的威士忌,但旁邊的安德森先把杯子伸了過來。以前博士是最反感在值班時喝酒的,為此他解雇過一名工程師,但現在他自己也無所謂了。他們在這五百米深的地下守了五年,那神秘的閃光從未出現過,大家已失去了信心。但就在這時,提示閃光出現的蜂鳴器響了,這是他們期待了五年的來自天國的聖樂!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兩人撲到監視屏前,但上麵漆黑一片。兩人呆呆地對視了幾秒鍾,工程師先反應過來,衝出中控室來到大水槽邊。那水槽看上去像建在地下的一幢沒有窗戶的高樓。他從一個小圓窗向水槽中看,用肉眼看到了水中那幽靈般的藍色閃光。這光對於靈敏的傳感器來說太強了,以至使它處於飽和狀態,所以在監視屏上看不到。兩人回到中控室,安德森博士伏身到其它的儀器上仔細察看。
  “是中微子嗎?”工程師問。
  安德森搖搖頭:“這粒子有明顯的質量。”
  “那它到不了這裏,它會與岩層發生作用而被阻擋住的!”
  “是發生了作用,我們檢測到的是它的次級輻射。”
  “你瘋了嗎?!”諾德盯著安德森大叫,“能在五百米深的岩層中產生次級輻射的粒子,要有多大能量?!”

  斯坦福醫學院附屬醫院。血液病專家格蘭特博士來到化驗室,取他前天提交的二百份血樣的化驗結果。化驗室主任把一遝檢測結果表格遞給博士,說:“院裏好像沒有這麽多床位吧?”
  “你在說什麽?”博士不解地看著主任。
  主任指著那一遝表格說:“你從哪兒找來這麽多倒黴鬼,切爾諾貝利嗎?”
  博士仔細看了幾張表格上的結果後大發雷霆:“粗心的郝斯先生,你他媽不要飯碗了嗎?我送給你的是研究統計用的正常人的血樣!”
  主任盯著博士看了足有一分鍾,眼裏透出的越來越深的恐懼讓博士心裏發毛,他突然拉起博士向化驗室走去。
  “幹什麽?你個白癡!”
  “你快抽血,我也抽,還有你們,”他對周圍的化驗員喊,“都抽!”

  超新星爆發一個月後,暑假就要結束了。開學的前兩天,那所小學召開了本學期的第一次教務會議。會開到一半,校長被叫出去接電話,回來時臉色變得十分凝重。他對鄭晨示意了一下,兩個人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下來到會議室外麵。
  校長說:“小鄭,立刻把你那個班集合起來。”
  “什麽?他們還沒有入學呢!”
  “我是說那個畢業班。”
  “這就更難了,那些學生已分散到五個中學,也不知他們現在入學了沒有。再說,他們和我們還有什麽關係呢?”
  “學籍科會配合你的,這是教委馮主任親自打來的電話。”
  “馮主任沒說集合起來以後幹什麽嗎?”
  校長發現鄭晨並沒有完全聽懂他的話:“什麽馮主任,是國家教委馮主任!”

  集合這個畢業班並不像鄭晨想的那麽難,這個班的四十三個孩子很快又回到了他們的母校。他們是正在各個中學入學登記時被緊急叫回來的。當這個已經解散的班集體重新會聚後,孩子們興高采烈,說中學真沒勁,還不如重上小學呢。
  鄭晨和孩子們在教室裏等了半個小時,都不知道要幹什麽。後來有一輛大轎車和一輛小汽車停在教學樓前,車上下來三個人,其中那個負責的中年人叫張林。校長介紹說,他們來自中央非常委員會。
  “非常委員會?”這個名稱讓鄭晨很困惑。
  “是一個剛成立的機構。”張林簡單地說,“你這個班的孩子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回家,我們負責通知他們的家長,你對這個班比較熟悉,和他們一起去吧。不用拿什麽東西了,現在就走。”
  “這麽急?”鄭晨吃驚地問。
  “時間緊。”張林簡單地說。

  載著四十三個孩子的大轎車出了城,一直向西開。張林坐在鄭晨的旁邊,一上車就仔細地看這個班的學生登記表,看完後兩眼直視著車的前方,沉默不語。另外兩個年輕人也是一樣。看著他們那凝重的神色,鄭晨也不好問什麽。這氣氛也感染了孩子們,他們一路上很少說話。車過了頤和園繼續向西開,一直開到西山,又在叢林間僻靜的山間公路上開了一會兒,駛入了一個大院。大院門口有三名持槍的哨兵。大院中停著一大片與這輛大轎車一模一樣的車,一群群孩子剛從車上下來,他們看上去年齡都與這個班的孩子差不多。
  鄭晨剛下車,就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名上海的男教師,她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她打量著他周圍那一群孩子,顯然也是一個小學畢業班。
  “這是我的班級。”
  “從上海來?”
  “是的,昨天半夜接到通知,一家一家打電話連夜把孩子們集合起來……”
  “昨天半夜?這麽快就來了,坐飛機也沒這麽快呀?!”
  “是專機。”
  他們呆呆地對視了好一會兒,上海教師說:“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是。”鄭晨說。她想到,這位教師帶的也是素質教育實驗班。四年前國家教委開始了一項名為“星光工程”的大規模教學試驗,在全國各大城市選定了一批小學班級,用一種遠離常規的方式進行教學,重點培養學生的綜合能力。鄭晨所帶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班級。
  她環顧四周,問:“這裏來的好像大部分都是‘星光班’?”
  “是的,共二十四個班級,有千人左右,來自五個城市。”
  當天下午,一些工作人員進一步了解了各個班級的情況,對每個孩子都做了詳細的登記。晚上沒什麽事,孩子們都向家裏打了電話,說他們來參加一個夏令營——雖然夏天已經過去。
  第二天清晨,孩子們又上了那些大轎車出發了。
  車在山路上行駛了四十多分鍾,來到一個山穀裏。山穀兩邊的山坡很平緩,到深秋,這裏可能會有很多紅葉的,但現在還是一片綠色。穀底流著一條小河,挽起褲腳就能走過去。孩子們都下了車,聚集在公路旁的一塊空地上,上千人站了一大片。一位負責人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對他們講話:
  “孩子們,你們從全國各地來到這裏,現在我告訴你們此行的目的:我們要做一個大遊戲!”
  他顯然不是一個常與孩子打交道的人,說話時一臉嚴肅,沒有一點做遊戲的樣子,但卻在孩子們中引起了一陣興奮的騷動。
  “你們看,”他指指這個山穀,“這就是我們做遊戲的場地。你們二十四個班級,每個班級將在這裏分到一塊地,麵積有三到四平方公裏,很不小了。你們每個班將在這塊土地上,聽著,將在這塊土地上建立一個小國家!”
  他最後這句話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上千雙眼睛一動不動地聚焦在他身上。
  “這個遊戲為期十五天,這十五天時間你們將自己生活在分配給你們的國土上!”
  孩子們歡呼起來。
  “安靜安靜,聽我說:在這二十四塊國土上,已經放置了必需的生活資料,如帳篷、行軍床、燃料、食品和飲用水,但這些物資並不是平均分配的,比如有的國土上帳篷比較多,食品比較少,有的則相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國土上總的生活物資的數量,是不夠維持這麽多天的生活的,你們將通過以下兩個渠道獲得生活物資:
  “一,貿易。你們可以用自己多餘的物資來換取自己短缺的物資。但即使這樣,仍不可能使你們的小國家維持十五天,因為生活物資的總量是不夠的,這就需要你們——
  “二,進行生產。這將是你們的小國家中主要的活動和任務。生產是在你們的國土上開荒,在土地上播下種子並澆上水。你們當然不可能等到田地裏長出糧食,但根據你們開出的土地的數量和播種灌溉的質量,將能從遊戲的指揮組這裏換到相應數量的食品。這二十四個小國家是沿著這條小河分布的,它是你們的共同資源,你們將用小河的水灌溉開發出的土地。
  “國家的領導人由你們自己選舉,每個國家有三位最高領導人,權力相等,國家的最高決策由他們共同做出。國家的行政機構由你們自己設置,你們自己決定國家的一切。如建設規劃、對外政策等等,我們不會幹涉。國家的公民可以自由流動,你覺得哪個國家好就可以去哪裏。
  “下麵就到分配給你們的國土上去,首先給你們的國家起個名字,報到指揮組來,剩下都是你們自己的事了。我隻想告訴你們,這場遊戲的限製很少很少,孩子們,這些小國家的命運和未來掌握在你們手裏,希望你們使自己的小國家繁榮、壯大!”
  這是孩子們見過的最棒的遊戲了,他們一轟而散,紛紛奔向自己的國土。
  在張林的帶領下,鄭晨的班級很快找到了他們的國土。在這個被白色柵欄圍起來的區域裏,河灘和山坡各占一半,在河灘和山坡的交接處整齊地堆放著帳篷、食品等各種物資。孩子們向前跑去,在那堆物資中翻騰起來,把張林和鄭晨甩在後麵。鄭晨聽到孩子們發出一陣驚呼聲,然後圍成一圈看著什麽。她走過去,分開孩子們向地上看去,一時像見了鬼。
  在一塊綠色的篷布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衝鋒槍。
  鄭晨對武器比較陌生,但她肯定這些不是玩具。她彎腰拿起其中的一支,感到了沉甸甸的質感,聞到了一股槍油味。那鋼製的槍身現出冷森森的藍色光澤。她看到旁邊還有三個綠色的金屬箱,一個孩子打開其中的一個,露出了裏麵裝著的黃燦燦的子彈。
  “叔叔,這是真槍嗎?”一個孩子問剛走過來的張林。
  “當然,這種微型衝鋒槍是我軍最新裝備的製式武器,它體積小重量輕,槍身可折疊,很適合孩子使用。”
  “哇……”男孩子們興奮地去拿槍。鄭晨厲聲說:“別動!誰也不許碰這些東西!”她轉身質問張林:“這是怎麽回事?”
  張林淡淡地說:“作為一個國家,必需的物資中當然包括武器。”
  “你剛才說,適合孩子們……使用?”
  “嗬,你不必擔心。”張林笑笑說。他彎腰從彈藥箱中拿出一排子彈,“這種子彈是沒有殺傷力的,它實際上是粘在一小片塑料兩側的兩小團金屬絲,分量很輕,射出後速度很快減慢,擊中人體也不會造成傷害。但這兩團金屬絲充有很強的靜電,擊中目標時會產生幾十萬伏的電壓,會把人擊倒並致其失去知覺。但電流強度很小,被擊中的人會很快恢複,不會造成永久傷害。”
  “被電擊怎麽能不造成傷害?!”
  “這種彈藥最初是作為警用的,進行過大量的動物和人體試驗。西方警察早在八十年代就裝備過這種子彈,有過大量的使用案例,從沒有造成傷亡。”
  “如果打到眼睛上呢?”
  “可以戴上護目鏡。”
  “如果被擊中的人從高處摔下來呢?”
  “我們特別選了比較平緩的地形……當然,應該承認,絕對保證安全是很難的,但受傷的機會確實很小。”
  “你們真的要把這些武器交給孩子們,並允許他們對別的孩子使用它?”
  張林點點頭。
  鄭晨的臉色變得蒼白:“不能用玩具槍嗎?”
  張林搖搖頭:“戰爭是國家曆史中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我們必須盡可能製造一種真實的氛圍,得出的結果才可靠。”
  “結果?什麽結果?!”鄭晨驚恐地盯著張林,像在看一個怪物,“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鄭老師,你冷靜些,我們做得很節製了,據可靠情報,有些國家讓孩子們用實彈。”
  “有些國家?全世界都做這種遊戲?!”
  鄭晨用恍惚的眼神四下看看,似乎在確定她是不是處在噩夢中。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說:“請送我和孩子們回去。”
  “這不可能,這個地區已經戒嚴了。我對你說過這個工作極其重要……”
  鄭晨再次失去控製:“我不管這些,我不允許你們這樣做,我是一名教師,有自己的責任和良心!”
  “我們有更大的責任,也同樣有良心,正是這兩樣東西迫使我們這樣做的。”張林用很真誠的目光看著鄭晨,“請相信我們。”
  “送孩子們回去!”鄭晨不顧一切地大喊。
  “請相信我們。”
  這不高的話音是從鄭晨身後傳來的,她覺得這聲音很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聽到過。看到麵前的孩子們都在呆呆地看著她身後的方向,她轉過身去,看到這裏已站了許多人。當她看清這些人時,更覺得自己不是在現實中了,這反而使她再次平靜下來。這些人中,她認出了後麵幾位在電視上常見到的國家高級領導人,但她最先認出的是站在最前麵的兩個人。
  他們是國家主席和國務院總理。
  “有在噩夢中的感覺,是嗎?”主席神情祥和地問。
  鄭晨說不出話,隻是點點頭。
  總理說:“這不奇怪,開始我們也有這種感覺,但很快就會適應的。”
  主席的一句話使鄭晨多少清醒過來:“你們的工作很重要,關係到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以後我們會對大家解釋清楚這一切的,到那時,老師同誌,你會為你以前和現在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一行人開始向相鄰的那片小國土走去。總理走了一步又停下來,轉身對鄭晨說:“年輕人,現在你要明白的隻有一點: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了。”

  “同學們,給我們的小國家起個名字吧!”眼鏡建議。
  這時,半個朝陽已從山後露出,給山穀中撒下了一層金輝。
  “就叫太陽國吧!”華華說。看到大家一致讚同,他又說:“我們要畫一麵國旗。”
  於是孩子們從那堆物資中找到一塊白布,華華從帶來的書包中拿出一支粗記號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圓圈,“這是太陽,誰有紅色筆,把它塗上。”
  “這不成了日本旗嗎?”有孩子說。
  曉夢拿過筆來,在太陽中畫上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和一張笑嘻嘻的嘴巴,又在太陽的周圍畫上了象征光芒的放射狀線條,於是這麵國旗得到了孩子們的認同。在超新星紀元,這麵稚拙的國旗被作為最珍貴的曆史文物保存在國家曆史博物館。
  “國歌呢?”
  “就用少先隊的隊歌吧。”
  當太陽完全升起來時,孩子們在他們小小的國土中央舉行了升旗儀式。
  儀式結束後,張林問華華:“為什麽首先想到設計國旗和國歌呢?”
  “國家嘛總得有這兩樣,嗯,象征吧。總得讓同學們看到國旗吧,這樣大家才有凝聚力!”
  張林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些什麽。
  “我們做的不對嗎?”有孩子問。
  張林說:“已經說過,你們自己決定這裏的一切,照自己想的去做,我的任務隻是觀察,絕不幹涉你們。”他又對旁邊的鄭晨說:“鄭老師,你也是這樣。”

  然後孩子們選舉國家領導人。過程很順利,華華、眼鏡和曉夢當選。華華讓呂剛組建軍隊,結果班裏的二十五個男孩子全是軍隊成員,其中的二十個孩子領到了衝鋒槍。呂剛安慰那五個怒氣衝衝的沒領到槍的男孩兒,答應這幾天大家輪著拿槍。曉夢則任命林莎為衛生部長,讓她管理生活物資中所有的藥品,並給可能出現的病人看病。其他的機構,孩子們決定在國家的運行過程中依需要建立。
  然後,孩子們開始在新國土上安家。他們清理空地並在上麵支起帳篷,當幾個孩子鑽進剛支起的第一頂帳篷,它倒了下來,把孩子們蓋到裏麵,費了好大勁兒才鑽出來。但這也讓他們很開心。到中午時,他們終於支起了幾頂帳篷,並把行軍床搬進去,基本安頓下來。
  在孩子們開始做午飯前,曉夢建議:應該把所有的食品和飲用水清點一下,對每天的消耗量做一個詳細的計劃。頭兩天的食品應盡量節省,因為開荒開始後,勞動強度更大,大家會吃得更多。還要考慮到開荒不順利,不能從指揮組那裏及時換到食品的情況。孩子們幹了一上午活兒,胃口都出奇地好,現在又不讓敞開吃,大家都很有意見。但曉夢還是曉之以理,用極大的耐心說服了大家。
  張林在旁邊默默地觀察著這一切,又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麽。
  飯後,孩子們走訪了鄰國,與他們進行了一些易貨貿易,用多餘的帳篷和工具換來了較短缺的食品,同時了解了自己的國家所處的位置:他們在小河這一側上遊的鄰國是銀河共和國,下遊鄰國是巨人國,小河正對岸是伊妹兒國,它的上下遊分別是藍花國和毛毛蟲國(分別以本國國土上的特色物產命名)。山穀中還有其他十八個小國家,但距這裏有一段距離,孩子們不太感興趣。
  其後的一天兩夜是山穀世界的黃金時代,孩子們對新生活充滿了興奮和熱情。第二天,所有的小國家都開始在山坡上開荒,孩子們使用鐵鍬和鋤頭等簡單工具,並用塑料桶從小河中提水澆地。晚上,小河邊燃起一堆堆篝火,山穀中回蕩著孩子們的歌聲和笑聲,山穀世界這時完全是一個童話中美麗的田園國度。
  但童話世界很快消失了,灰色的現實又回到了山穀。
  隨著新鮮感的消失,開荒勞動的強度開始顯現出來。孩子們一天幹下來累得筋疲力盡,回到帳篷裏,倒在行軍床上就不想起來了。晚上山穀中一片寂靜,再也沒有歌聲和笑聲了。
  小國家之間的自然資源差別也顯現出來。雖然相距不遠,但有的國土土質鬆厚,開墾容易,有的則全是亂石,費半天勁也開不出多少地來。太陽國的國土屬於最貧瘠之列,不但山坡上土質極差,最要命的是河灘太寬。指揮組有一個規定:較平整的河灘隻能作為居住地,開荒必須在山坡上,在河灘裏開出的地不被承認。有的國土山坡距小河較近,可以排成一個人鏈向山坡上傳遞水桶澆地,這是一個高效省力的辦法。但太陽國寬寬的沙灘拉大了小河與山坡的距離,排不成人鏈,隻能單人一桶桶地向坡上提水,勞動強度增大了許多。
  眼鏡提出了一個設想:在小河中用大石塊築一道壩,河水可以從壩上漫過或從石塊的縫隙中流走,但水位也相應抬高了;再在山坡下挖一個大坑,用一條小水渠把河水引到坑裏。這一設想得到一致讚同,於是,太陽國抽調了十名壯勞力幹這個工程。工程一開始,就遭到了下遊巨人國和藍花國的強烈抗議。雖然眼鏡反複向他們解釋堤壩隻是抬高了水位,河水仍從壩上流過,不會影響下遊河段的流量和水位,但下遊兩國死活不答應。華華主張不理睬他們的抗議,工程照常進行。但曉夢經過仔細考慮後認為,應該搞好與鄰國的關係,從長遠考慮不能因小失大。同時,小河是山穀世界的公共資源,與它有關的事情都很敏感,太陽國應該在山穀世界樹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眼鏡則從實力方麵考慮,雖然呂剛一再保證與下遊兩國一旦爆發衝突,軍隊能保證國家的安全,但人家畢竟是兩個國家,輕率挑起衝突是不理智的。於是,太陽國放棄了原工程計劃,在不建壩的情況下挖了一條引水渠,水渠比原設計深一倍,引到山腳下坑裏的水也比原來少得多,但還是使開荒效率提高了很多。
  現在,太陽國似乎引起了指揮組的注意,派駐太陽國的觀察員除張林外又增加了一個人。
  第四天以後,各種糾紛和衝突在山穀世界急劇增多,大部分都是由自然資源分配和易貨貿易引起的。孩子們對衝突的調解是沒有什麽技巧和耐心的,山穀中開始出現槍聲。但這些衝突都局限在小範圍內,還沒有擴大到整個山穀世界。在太陽國這一帶,局勢相對平靜。但第七天由飲水引起的衝突,徹底打破了這種平衡。
  小河中的水渾濁不堪,不能飲用,而山穀世界中隨生活物資配發的飲用水數量是有限的,且分配不勻。有的小國家占有的飲水量是其他小國家的幾倍甚至十幾倍,這種分配的差別遠大於其他物資,顯然是策劃者有意設置的。開荒的成果隻能換取糧食而不能換飲水,所以在第五天以後,飲水問題成了一些小國家生存下去的關鍵,自然也成了衝突的焦點。在太陽國周圍的五國中,銀河共和國占有的飲水量最大,是其他小國家的近十倍。它對麵的毛毛蟲國飲水首先耗盡,那個小國家的孩子幹什麽都無計劃,揮霍無度。開始,因懶得去河裏取水,洗臉洗手都用飲用水,結果早早就陷入困境。於是他們隻好與河對岸的銀河共和國談判,想通過易貨貿易來換取飲用水,但對方提出的要求讓他們絕對無法接受:銀河共和國要毛毛蟲國用土地換水!
  這天夜裏,太陽國從對岸的伊妹兒國的一個孩子那裏得知,毛毛蟲國向他們借槍,一借就是十枝,還借子彈,並聲稱如果不借就向他們開戰。毛毛蟲國的四十五個孩子中,就有三十七個是男孩子,自恃軍力雄厚;而伊妹兒國正相反,三分之二是女孩兒,根本打不了仗。他們不想惹麻煩,加上毛毛蟲國答應他們的優厚條件,就把槍和子彈借給他們了。第二天中午,毛毛蟲國的國土上響起了槍聲,那些男孩子們在學習射擊。
  在太陽國緊急召開的國務會議上,華華這樣分析形勢:“毛毛蟲國肯定要發起對銀河共和國的戰爭。從軍事實力上看,銀河共和國肯定戰敗,被毛毛蟲國吞並。毛毛蟲國本來就有大片優良的山坡地,再擁有銀河共和國的飲水和武器,那就十分強大了,遲早要找我們的麻煩,應該及早準備才好。”
  曉夢說:“我們應該與伊妹兒國、巨人國和藍花國結成聯盟。”
  華華說:“既然這樣,我們還不如趁戰爭爆發之前,把銀河共和國也拉入聯盟,這樣毛毛蟲國就不敢發動戰爭了。”
  眼鏡搖搖頭說:“世界戰略格局的基本原理是勢力均衡,你們違反了這個原理。”
  “大博士,你能不能說明白些?”
  “一個聯盟,隻有麵對與自己實力相當的對手的威脅時,才是穩定的,麵對的威脅太大或太小,這個聯盟都會解體。再向上遊的國家都離我們較遠,我們六國是相對獨立的係統,如果銀河共和國也加入聯盟,毛毛蟲國就找不到結盟者,必然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對聯盟構不成威脅,聯盟也就不穩定。再說,銀河共和國自恃有那麽多飲用水,自高自大,會認為我們打它水的主意,也不會真心與我們結盟。”
  大家都同意這個看法。曉夢問:“那剩下的這三個國家願意與我們結盟嗎?”
  華華說:“伊妹兒國沒有問題,他們已經感覺到了毛毛蟲國的威脅;至於其他兩個國家,由我去說服他們。結盟符合他們的利益,加上在水壩糾紛中,我國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想問題不大的。”
  當天下午,華華出訪相鄰三國。他發揮了卓越的辯才,很快說服了這些小國家的領導人。他們在三國交界處的小河邊開會,正式成立三國聯盟。
  這之後,派駐太陽國的觀察員又增加了一人。

  指揮組設在山頂上的一個電視轉播站裏,從這兒可以俯視整個山穀世界。三國聯盟成立的這天晚上,同前幾天一樣,鄭晨來到轉播站的小院外,長時間地看著夜色中的山穀。一天的勞累後,孩子們都睡了,下麵隻能看到零星的幾點燈火。
  現在,鄭晨已把自己完全投入了這場遊戲,不再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麽。這之前,她設想過無數個答案,但都不成立。昨天在太陽國,她聽到幾個孩子也在談論這個話題。
  “這是在做科學試驗,”眼鏡對其他幾個孩子說,“我們這二十四個小國家就是世界的模型,大人們要看看這個模型怎麽發展,然後他們才知道國家以後怎麽辦。”
  有孩子問:“那為什麽不讓大人們來做試驗呢?”
  “大人們知道這是遊戲,就不會認真地玩,隻有我們能認真地玩,這樣結果才真實。”
  這是鄭晨聽到過的最合理的說法。但總理的那句話總是在她的腦際回響:
  “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了。”
  這時,原來用作轉播站職工宿舍的那間小屋的門開了。張林走出來,來到鄭晨身邊,同她一起看著山穀,說:“鄭老師,目前所有的小國家中,你的班級是運行得最成功的,那些孩子素質很高。”
  “你怎麽說他們是最成功的?據我所知,在山穀最西邊有一個小國家,現在已吞並了周圍五個小國,形成了一個國土麵積和人口數都是原來五倍的國家,現在還在不停地擴張。”
  “不,鄭老師,這並不是我們所看重的,我們看重的是小國家自身建設的成就、自身的凝聚力、對自己所處的小世界的形勢判斷,以及由此所做出的長遠決策等等。”
  山穀世界的遊戲是可以自由退出的。這兩天,幾乎每個小國家都有孩子上山來到指揮組,說他們不玩了,越來越沒意思了,幹活太累,還用槍打仗,太嚇人了。負責人對他們說的都是同一句話:“好的,孩子,回家去吧。”於是他們被很快送回了家。以後他們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有人對此抱恨終生,也有人暗暗慶幸。但惟獨太陽國無一個孩子退出,這是最為指揮者們看重的一點。
  張林說:“鄭老師,我很想知道那三個小領導者更詳細的情況。”
  鄭晨回答:“他們的家庭都很普通,但仔細看看,與一般家庭又有些不同。”
  “首先說華華吧。”
  “他父親是建築設計院的工程師,母親是舞蹈教師。華華受父親的影響很大,他父親也確實很特別,給人的印象是很大氣,對事情看得很深很遠,但對自己的生活細節毫不關注。去家訪時,他同我大談世界形勢和中國應該采取的未來戰略,卻不過問自己孩子在學校的表現。”
  “很超脫的人。”
  “不,不是超脫。他談那些並不是一種置之度外的消遣,他是懷著一種強烈的參與感去談那些世界和國家大事的。這人也很有進取心,但可能正是這種過分的大氣和對周圍細節的漠不關心,使他在事業上至今沒什麽成就。華華雖受他的影響,但與他又有很大的不同,這孩子最大的特點是很有感召力,有行動的魄力,能把周圍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幹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比如他組織班裏的孩子擺過地攤,製造並放飛過一個大熱氣球,曾到遠郊的河上乘小船漂流,等等。這孩子在精神上的氣魄和膽略是這個年齡的孩子中極少見的,他的缺點是氣質中衝動和幻想的成分多了些。”
  “你對自己的學生了解得真細。”
  “我和他們是朋友。關於嚴井,嗬,就是眼鏡,有一個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在專業上父親是文科,母親是理工科。”
  “我看到這孩子的知識麵很廣。”
  “是的。但他最出色的素質是看問題很深刻,比其他的孩子深得多,能從各個角度看到別的孩子看不到的東西。你可能不相信,我在備課時常常征求他的意見。但這孩子的短處也很明顯:過分內向,不善於與人打交道。”
  “班裏別的孩子好像並不在意他這點。”
  “是的,他的博學吸引了他們,也贏得了他們的敬意。孩子們討論重大問題並做出決定時總離不了眼鏡的參與,這也是他這次當選的原因。”
  “曉夢呢?”
  “這孩子的家境很特殊,她原來有一個很好的家庭:父親是記者,母親是專業作家。在她小學二年級時,父親在一次外出采訪中因車禍身亡,後來母親又患了尿毒症,靠透析維持生命,家裏還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她母親和老人都在去年去世了,但在這之前的三年時間,這孩子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在那種情況下,學習成績還是班上最好的。我帶這個班的時候,也是她家裏最艱難的時候,每天早上一進教室我就首先看她,想從她臉上看出疲憊,但從來沒有,隻看到了……”
  “成熟。”
  “是的,是成熟。你看她那目光,透著這個年紀少有的成熟。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上學期,我曾帶著全班到西郊參觀航天控製中心。別的孩子都沉浸在高技術的奇跡中;在同基地的工程師進行的座談中,孩子們都說我國應該再把宇航員送上太空,並立刻建造大型空間站和登月。隻有曉夢提問,建造那樣一個空間站需要多少錢。在得到一個大概的數字後,她說這些錢可以讓全國所有上不起學的孩子上完小學和初中了。接著,她就說出了全國失學兒童的準確統計數字,還說出了每個孩子上小學和初中所需要的錢數,連不同地區的差別和物價增長的因素都考慮到了,令在場的大人們很吃驚。”
  “她身上的什麽東西吸引了孩子們呢?”
  “一種信任感。她是班上孩子們最信任的人,能夠解決孩子們中許多連我都無法解決的複雜問題。她很有管理才能,作為班上的學習委員,她把自己職責內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有條理。”
  “哦,還有一個孩子我想了解一下:呂剛。”
  “這孩子我也不太了解,他最後一個學期後半段才轉學過來。他的家庭可不一般,父親是一位將軍。受父親影響,他很喜歡武器和軍事,這孩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來到班裏後,他任體育委員,隻幹了一星期,就使我們班的足球水平從年級的倒數第二升到第一。按照學校的規定,是不能額外增加訓練時間的,其實他根本就沒有訓練我們班的足球隊,隻是在戰術上做了些調整。最讓我吃驚的是:由於以前所在學校的條件限製,他自己以前很少接觸足球,也不怎麽會踢。另外給我印象較深的是這孩子的精神力量:在一次越野賽中,他的腳扭了,腫得連鞋子都穿不上,但還是堅持跑完了全程,到終點時那裏已經沒人了。這種堅強在現在的孩子們中確實少見。”
  “鄭老師,最後一個問題……啊,你先說吧。”
  “我想說明的是,如果你認為這個小國家是最成功的,那是集體的力量。這個班雖然有幾個比較出色的孩子,但其最大的優勢在於集體的力量,如果把他們分開來放到各個地方,可能就什麽也不是了。”
  “這正是我要問的問題,我也感覺到了這一點,這很重要。鄭老師,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的兒子沒成為你的學生。”
  “他多大了?”
  “十二歲,幸運的年齡。”
  幾天後,鄭晨才理解了張林最後這句話的含意。這時,玫瑰星雲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它那藍色的光芒使山穀中的景象變得清晰起來。
  “啊,它又長大了,上麵那個花瓣的形狀也變了些。”鄭晨指著星雲說。
  “它在今後的幾十年時間裏會一直長下去。據天文學家預測,當它達到最大時,將占據天空五分之一的麵積,地球的夜晚將如白日陰天時那麽亮,夜將消失了。”
  “天啊,那將是怎樣一幅景象呢?”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看看這個……”張林指了指旁邊的一棵槐樹。在星雲的藍光中,可以看到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槐花。
  “這個時節怎麽會開槐花呢?我這幾天注意到山上的植物很異常,很多都開了花,花的形狀也很怪異。”
  “這裏與外界已經隔絕,我們這幾天都沒看新聞,聽說在市裏的市場上,出現了許多奇異的蔬菜和果品,其中包括蘋果那麽大的葡萄……”
  這時,山穀中響起了一陣槍聲。
  “是太陽國的位置!”鄭晨失聲驚叫。
  張林看了看說:“不,是在他們上遊,毛毛蟲國開始進攻銀河共和國了。”
  槍聲變得密集起來,山穀中可以看到一片槍口噴出的火焰。
  “你們真的打算任事情這麽發展下去嗎?我的精神已經承受不了了。”鄭晨的聲音有些發顫。
  “整個人類曆史就是一部戰爭史,據統計,五千年的文明史中,真正和平的時間加起來隻有一百零七年。就是現在,人類世界還是戰爭不斷,我們不是照樣生活嗎?”
  “可他們是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

  這天下午,毛毛蟲國答應了銀河共和國的交換條件,同意用未開墾的土地中最好的一塊來交換飲用水,但提出要舉行一個土地交接儀式,雙方各派出一支由二十個男孩兒組成的儀仗隊。銀河共和國答應了這個條件。當雙方的國家領導人和儀仗隊正在舉行升降旗儀式時,埋伏在周圍的十多名毛毛蟲國的男孩兒,突然向銀河共和國的儀仗隊射擊,毛毛蟲國的儀仗隊也端槍掃射,銀河共和國的那二十名男孩子在一片電火花中相繼倒地。十分鍾後,當他們渾身麻木地醒來時,發現已成了毛毛蟲國的戰俘,自己的國土也全部落入敵手。在這段時間裏,毛毛蟲國的軍隊衝過河進攻銀河共和國,對方隻剩下六名男孩兒和二十多個女孩兒,槍支全隨儀仗隊落入敵手,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
  毛毛蟲國吞並銀河共和國後,果然立即對下遊的三國聯盟提出了領土要求。他們一時還不敢對三國發動軍事進攻,隻是打飲用水這張牌,因為下遊三國的飲用水即將耗盡。
  這時眼鏡廣博的知識再次發揮了作用。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把五個洗臉盆在底部鑽許多小孔,分別裝上石塊摞起來,石塊的直徑由上往下漸次減小,這就做成了一個水過濾器。呂剛也提出一個淨水方法:把野草和樹葉搗成糊狀,放入水中攪拌,待其沉澱後水就被淨化。他說,這是在隨父親看部隊的野外生存訓練時學到的。他們把用這兩種方法處理後的水送到指揮組去鑒定,結果達到了飲用標準。這之後三國聯盟反而可以向毛毛蟲國出口飲用水了。
  毛毛蟲國開始準備進攻三國聯盟,孩子們已無心去開荒,擴張領土已成了他們惟一的興趣,也是未來食品的惟一來源。但他們很快發現這已經沒有必要了。
  從小河上遊傳來消息,山穀最西邊的星雲帝國已連續吞並了十三個國家,形成了一個超級大國,他們那人數達四百多的大軍正沿山穀而下,聲稱要統一山穀世界。麵對如此強大的敵人,毛毛蟲國的領導人完全沒有了吞並銀河共和國時的魄力,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其結果是毛毛蟲國亂做一團,最後作鳥獸散了。那些孩子們有的到上遊去投了星雲帝國,大部分則找指揮組退出遊戲回家了。三國聯盟中的巨人國和藍花國也隨之解體,除了少數孩子投奔太陽國外,大部分也都退出了遊戲。這樣,隻剩下太陽國在山穀的一端麵對強敵。
  太陽國的全體公民,決心戰鬥到底保衛國家。孩子們對這十多天來他們撒下汗水的小小國土產生了感情,由此產生了讓指揮組的大人們都驚歎的精神力量。
  呂剛製定了一個作戰方案:太陽國的孩子們把那片寬闊河灘上的帳篷全部推倒,用各種雜物築成了兩道防線,分別位於河灘的東西兩側。河灘西側首先迎敵的第一道防線上,隻布置了十個男孩兒,呂剛吩咐他們:“你們打完一梭子後,就喊‘沒有子彈了!’,然後向回跑。”
  防線剛布置完畢,星雲帝國的軍隊就沿山穀密密麻麻地擁了過來,很快布滿了原來銀河共和國和毛毛蟲國的國土。有個男孩子在用擴音器喊:
  “喂,太陽國的孩子們,山穀世界已經被星雲帝國統一,你們這些小可憐還玩個什麽勁啊,快投降吧!別給臉不要臉!”
  回答他們的隻有沉默。於是,星雲帝國開始進攻。太陽國第一道防線的孩子開始射擊,進攻的帝國軍隊立刻臥倒,雙方對射起來。太陽國防線的槍聲漸漸稀下來,有一個孩子大喊:“沒子彈了!快跑啊!”於是防線上的所有孩子起身向後跑去。“他們沒子彈了!衝啊!”帝國軍隊見狀,起身高呼著成群衝來,當他們衝到那片河灘開闊地的一半時,太陽國第二道防線的衝鋒槍突然開火,帝國軍隊猝不及防,被打倒了一大片,後麵的孩子見狀向回跑,第一次進攻被打退了。
  待到那些被帶電子彈擊中的孩子們都爬起來後,星雲帝國馬上組織了第二次進攻。太陽國這時子彈真的不多了,他們看著那十倍於己的、沿河邊謹慎行進的大群帝國士兵,準備做最後的抵抗。這時有孩子驚呼:“天啊,他們還有直升機!”
  真有一架直升機從山後飛來,在戰場上空懸停,飛機上的擴音器中響起一個大人的聲音:
  “孩子們,停止射擊!遊戲結束了!”

國家
  天剛黑下來時,三架載著五十四個孩子的直升機向市內飛去。這些孩子中,鄭晨班級的有八個,其中包括華華、眼鏡、曉夢和呂剛,同他們在一起還有包括鄭晨在內的五名教師。
  直升機依次降落在一幢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前,這個建築物外表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築的樸素風格。山穀遊戲指揮組的負責人和張林帶領著這五十四個孩子進了大門,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向前走。走廊盡頭,有一扇有著閃光黃銅把手、包著皮革的大門,孩子們走近時,門前兩位哨兵輕輕把門打開,他們走進了一個寬闊的大廳。這是一個發生過很多大事的大廳,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間,仿佛遊動著曆史的幻影。
  大廳中有三個人,他們是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和軍隊的總參謀長。他們在這裏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低聲地談著什麽,當大廳的門打開時,他們都轉身看著孩子們。
  帶孩子們來的兩位老師走到主席和總理麵前,低聲簡短地匯報了幾句。
  “孩子們好!”主席說,“我這是最後一次把你們當孩子了,曆史要求你們在這十分鍾時間裏,從十三歲長到三十歲。首先請總理為大家介紹情況吧。”
  總理說:“大家都知道,一個月前發生了一次近距離的超新星爆發,你們肯定已對其過程了解得很詳細,就不多說了。下麵隻說一件你們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發後,世界各國的醫學機構都在研究它對人類的影響。現在,我們已收到了來自各大洲的權威醫學機構的信息,他們同國內醫學機構得出的結論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線完全破壞了人體細胞中的染色體,這種未知的射線穿透力極強,在室內甚至礦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對一部分人來說,染色體受到的損傷是可以自行修複的:年齡為十三歲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複,十二歲和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複;其餘的人的機體受到的損傷是不可逆轉的,他們的生存時間,從現在算起,大約還有十個月至一年。超新星在可見光波段隻亮了一個多小時,但其不可見的高能射線持續了一個星期,也就是天空中出現極光的那段時間,這期間地球自轉了七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樣的。”
  總理的聲音沉穩而冷峻,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們的頭腦一時還處於麻木之中,他們費力地思考著總理的話,好長時間都不明白。突然,幾乎在同時,他們都明白了。
  幾十年後,當超新星紀元的第二代人成長起來,他們對父輩聽到那個消息時的感受很好奇,因為那是有史以來最讓人震驚的消息。新一代的曆史學家和文學家們也做了無數種生動的描述,但他們全錯了。以下是四十五年之後一位年輕的記者對一位長者的采訪記錄:
  記者:能形容一下您聽到那個消息時的感覺嗎?
  長者:當時還沒有什麽感覺,因為一時還弄不明白。
  記者:花了多長時間才弄明白呢?
  長者:因人而異。立刻明白的幾乎沒有,有人要半分鍾,有人要幾分鍾,有人要幾天。當時還有些孩子一直處於恍惚狀態中,直到超新星紀元真正到來時才明白是怎麽回事。現在想想真是奇怪,那麽簡單的一個信息怎麽就那麽難理解?
  記者:那您呢?
  長者:很幸運,我三分鍾後就明白了。
  記者:描述一下當時的震驚好嗎?
  長者:沒有震驚。
  記者:什麽……那恐懼呢?
  長者:沒有恐懼。
  記者:(笑笑)都這麽說,當然,我理解,這種震驚和恐懼的程度是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的。
  長者:請相信,震驚和恐懼這類感覺,當時真的沒有。現在想想,我們自己也難以理解。
  記者:那是什麽感覺?
  長者:陌生。
  記者:……
  長者:在我們那個時代,有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先天性的盲人,有一天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這震動不知把他腦袋裏的哪根神經打通了,他的眼睛能看見了!於是他好奇地到處看……這就是我們當時的感覺,這世界對我們來說突然變得完全陌生了,好像我們以前從未見過它似的。
  (選自《生於公元世紀》,亞柯著,北京,超新星紀元46年版)

  在國家心髒的這個大廳裏,這五十四個孩子現在就體味著這種強烈的陌生感。仿佛一把無形的利刃淩空劈下,把過去和未來從這一點齊齊斬斷,他們麵對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這時,從那寬大的窗戶可以看到剛剛升起的玫瑰星雲,它把藍色的光芒投到大廳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一隻巨眼,凝視著這個怪異的不可理解的世界。
  那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太陽係處在高能射線的颶風之中。高能粒子如暴雨般衝擊著地球,使得大地和海洋籠罩在密密的射線暴雨中!高能粒子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穿過人們的軀體,穿過組成軀體的每個細胞。細胞中那微小的染色體,如一根根晶瑩而脆弱的遊絲,在高能粒子的彈雨中顫抖掙紮,DNA雙螺旋被撕開,堿基四下飛散。受傷的基因仍在繼續工作,但經過幾千萬年進化的精確的生命之鏈已被扭曲擊斷,已變異的基因現在不是複製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轉,全人類在經曆一場死亡淋浴,在幾十億人的體內,死神的鍾表上滿了弦,滴答滴答地走了起來……
  世界上十三歲以上的人將全部死去,地球,將成為一個隻有孩子的世界。

  這五十四個孩子與外麵其他的孩子不同,對於他們緊接著還有一個消息,將使這在他們眼中剛剛變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將使他們懸浮於茫然的虛空之中。
  鄭晨首先醒悟過來:“總理,這些孩子們,如果我沒有猜錯,是……”
  總理點點頭,平靜地說:“你沒有猜錯。”
  “這不可能!”年輕的小學教師驚叫起來。
  國家領導人無言地看著她。
  “他們是孩子,怎麽可能……”
  “那麽,年輕人,你認為該怎麽辦呢?”總理問。
  “……至少,應在全國範圍內選拔。”
  “你認為這可能嗎?怎麽選?與成人不一樣,孩子們並沒有一個全國範圍的由上至下的社會結構,所以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在四億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適合承擔這種責任的人。十個月的時間隻不過是一個預測,我們擁有的實際時間可能比這少得多。成人世界隨時都可能喪失工作能力,在這人類最危難的時刻,我們絕不能讓整個國家處於沒有大腦的狀態,我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所以,我們與世界各國一樣采取了這種非常特殊的選拔方式。”
  “天啊……”年輕的教師幾乎要昏倒了。
  主席走到她麵前說:“你的學生們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隻了解平時的他們,並不了解極限狀態時的他們,在極端危難的時候,人,包括孩子,有可能成為超人!”
  主席轉向這群對眼前的一切仍然不太明白的孩子,說:
  “是的,孩子們,你們將領導這個國家。”


世界課堂
  大學習開始的這天,鄭晨走出校門,去看望她的學生們。她班裏的四十三個孩子,其中有八個,經過山穀世界的考察被選送到中央,其餘的孩子現在已分散到這個城市中,以他們的父母為師,開始了人類曆史上最艱難的學業。
  鄭晨首先想到的學生是姚瑞,在剩下的三十五個孩子中,他要學習的課程屬於較難的一類。鄭晨乘地鐵很快來到了近郊的一個火力發電廠。在超新星爆發前,由於首都的環保要求,這座電廠已停止運轉,等著被拆除,但現在它又開始發電了,僅僅是作為一個課堂。
  鄭晨在廠門口見到了自己的學生,還有他的父親,這個發電廠的總工程師。當姚總向她問好時,鄭晨百感交集地說:
  “您就像我六年前一樣,要第一次走上講台了。”
  姚總笑著點點頭:“鄭老師,我肯定比你當年更沒信心。”
  “在以前的家長會上,您總是對我的教學方式不滿意,今天我倒要看看您是怎麽教的。”
  “我們是曆史上最難當的教師了。”總工程師長歎一口氣說,“好了,我們該進教室了。”
  他們三人走進廠門。同他們一起走進廠的,還有許多對父子母子。
  “好粗好大的煙囪!”姚瑞指著前方興奮地喊道。
  “傻小子,以前我就告訴過你,那不是煙囪,是冷卻塔!看那邊,廠房後麵,那才是煙囪。”
  姚總領著兒子和鄭晨來到冷卻塔下麵。冷卻塔裏的水,像暴雨一樣灑進一個圓池子中。姚總指著那個圓池子對姚瑞說:“那就是經過冷卻的發電機循環水,那水是溫的,十五年前剛進廠時,我還在那裏麵遊過泳呢。”提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他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接著來到幾座黑色的小煤山前,“這是貯煤場,火力發電廠是靠煤的燃燒產生的熱能發電的。我們這個廠,如果滿發,一天要消耗一萬二千噸煤,你想不出這是多少吧,看那列有四十個車皮的運煤火車,這麽多煤大約要裝滿六列這樣的火車。”
  姚瑞吐了吐舌頭,對鄭晨說:“鄭老師,真夠嚇人的!我以前還真不知道老爸的工作這麽有氣魄!”
  姚總長出一口氣說:“傻小子傻小子,爸爸真像在做夢啊!”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輸煤皮帶走了好長時間,來到一台很大的機器旁。那機器的主體是一個不停轉動的大圓筒,它發出的聲音像不間斷的驚雷,讓姚瑞和鄭晨頭皮發?。姚總緊貼著兒子耳朵大聲說:“這是磨煤機,剛才那條長皮帶運過來的煤在這裏被磨成細粉,很細的,就像麵粉那樣……”
  然後他們又來到一座鋼鐵高樓下,這樣的高樓有四座,同冷卻塔和煙囪一樣,遠遠就能看到。姚總介紹說:“這就是發電鍋爐,剛才磨煤機中磨出的煤粉,在這個大鍋爐的肚子裏用四根噴槍噴出去燃燒,在爐膛正中形成一個火球。煤這樣能燃燒得很充分,燒完後隻剩下很少的東西,你看,這就是煤燒完剩下來的東西。”他張開手,讓兒子看手掌上的一小撮東西,好像是許多半透明的小玻璃球,這是在他們路過一個方形水池時他從池邊上抓的。他們來到一個小窗前,透過它可以看到鍋爐內刺目的火光。“這巨型鍋爐的牆壁,是由無數的長管子排列成的,管子中流動著水,吸收了燃燒的熱量後這些水就變成了高壓蒸汽。”
  他們又進入了一個寬敞高大的廠房,裏麵有四個大機器,是躺著的半圓柱體,“這就是汽輪發電機組,鍋爐的高壓蒸汽被引到這裏,推動汽輪機,帶動發電機發電。”
  最後,三人來到了主控室。這是一個明淨的地方,高大的儀表盤上信號燈如繁星閃爍,一排計算機屏幕上顯示著複雜的圖形。除了值班的運行人員外,還有好多隨父母來的孩子也在這裏。姚總對兒子說:“我們剛才隻是走馬觀花,整個火力發電廠是一個極其複雜的係統,涉及到眾多的專業,要有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使它運行起來。爸爸的專業是電氣,電氣專業又分高壓和低壓,爸爸是搞高壓的。”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兒子幾秒鍾,“這個專業是危險的,它涉及的電流可以在0.1秒內把人燒成灰,要想避免這樣的事發生,你必須對整個係統的結構和原理了解得很清楚。我們現在正式開始吧!”
  姚總拿出了一卷圖紙,抽出了其中的一張,“先從係統的主接線圖開始吧,它比較簡單。”
  “我覺得一點也不簡單。”姚瑞瞪著那張圖說。他顯然對有人能把那麽多的線條和符號、以那樣錯綜複雜的方式畫到一張紙上感到吃驚。
  “這是發電機,”爸爸指著由四個圓圈組成的圖形說,“發電機的原理你知道嗎?”兒子搖搖頭,“那好,這是母線排,發出的電是從這裏送出的,你看到它是三相的,知道什麽是三相嗎?”兒子搖頭,爸爸又指著四對相互套著的圓圈說:“那好,這是四台主變……”兒子問:“主變?”“嗬,就是主變壓器。這是兩台廠變……”“廠變?”“嗬,就是廠用電變壓器……你知道變壓器的原理嗎?”兒子搖頭,“那最基本的,電磁感應原理你知道吧?”兒子搖頭,“歐姆定律總知道吧?”兒子還是搖頭。爸爸把圖紙一摔:“那你他媽知道什麽?你上的學都就飯吃了嗎?”兒子帶著哭腔說:“我們沒學過這些呀!”
  姚總轉向鄭晨:“那你們這六年都教了些什麽?”
  “別忘了您兒子隻是個小學生!像您這樣的教法,孩子是什麽都學不會的!”
  “我必須在這十個月內使這孩子接受電力學院的全部教育,再把自己二十年的工作經驗傳授給他。”他歎息著扔下圖紙,“鄭老師,我覺得我在幹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姚總,這是必須幹的事情。”
  姚總和鄭晨對視良久,又歎了口氣,然後拿起圖紙轉向兒子:“好好好,那電流電壓你總知道吧?”兒子點點頭,“那電流的單位是什麽?”“多少多少伏……”“狗屁!”“啊,對,那是電壓的單位,電流的單位是……是……”“安!好,兒子,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
  …………
  正在這時,鄭晨的手機響了,是她的另一名學生林莎的母親打來的。林莎家與鄭晨是鄰居,鄭晨與林莎的媽媽林醫生很熟,這位醫生在電話中說她無法給女兒上課,讓鄭晨過來配合一下。於是鄭晨與姚總工程師和他的兒子匆匆告別,趕回市裏。
  鄭晨在林莎母親工作的一家大醫院裏,見到了母女倆,她們站在醫院後院的一間房子外麵,正激動地說著什麽。鄭晨看到她們後麵的房門上標著“解剖室”三個大紅字。
  “這裏的味兒真難聞!”林莎皺著眉說。
  “這是福爾馬林,一種防腐劑,解剖用的屍體就浸泡在這種液體中。”
  “媽媽,我不看屍體解剖嘛,我剛才已經看了那麽多肝啊肺的。”
  “可你必須搞清這些器官在人體內的相對位置。”
  “以後我當醫生,病人得什麽病,我給他吃什麽藥不就行了嗎?”
  “可是莎莎,你是外科醫生,你要動手術的。”
  “讓男孩子去當外科醫生吧!”
  “別這麽說,媽媽就是外科醫生,有很多出色的女外科醫生。”
  問明情況後,鄭晨答應陪林莎一起進解剖室,這才使林莎勉強答應去上解剖課。走進解剖室的門時,鄭晨明顯地感到林莎死抓著自己的手在顫抖,其實她自己的狀態也比這個小女孩兒好不到哪裏去,隻是努力克製著不讓恐懼外露而已。一進門,鄭晨隱隱感到一股寒氣掠過麵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解剖台前圍著一圈小孩和兩個大人,他們都穿著白大褂,這裏的地板和牆壁也是白色的,在這陰森森的白色世界中,隻有解剖台上的那個東西是暗紅色的。
  林莎的媽媽拉著女兒來到解剖台前,指著那暗紅色的東西讓她看:“為了解剖方便,屍體要進行一些預處理,要剝掉一部分皮膚。”
  林莎猛地掉頭衝出解剖室,在外麵嘔吐起來。鄭晨緊跟出來給她拍著背,她這麽做隻是為了找個理由走出這間屋子,她努力克製著與小女孩兒一起嘔吐的欲望,同時感覺到在陽光下真好。
  林莎的媽媽也跟了出來,彎下腰對女兒說:“別這樣莎莎,看屍體解剖是一個實習醫生很珍貴的機會,慢慢會習慣的。你就把屍體想成一部停轉的機器,你在看這機器的部件,就會好受些了。”
  “媽媽,你也是機器!我討厭你這部機器!”林莎衝媽媽大叫,轉身要跑,但鄭晨拉住了她。
  “林莎,聽著:即使不當醫生,別的工作也同樣需要勇氣,說不定比這還難呢!你得趕快長大!”
  費了很大的勁兒,她們終於再次使林莎回到了解剖室。鄭晨和她的學生站在解剖台前,看著鋒利的柳葉刀帶著輕輕的噝噝聲切開柔軟的肌肉,看著白色的肋骨被撐開,看著紫紅色的髒器露出來……事後,鄭晨驚奇當時是什麽支撐著自己,更不知道是什麽支撐著這個以前連小蟲子都害怕的女孩兒。
  …………

  第二天,鄭晨用了一整天時間同李智平在一起。李智平的父親是一名郵遞員,前一天,他帶著兒子一遍遍地走過自己走了十多年的郵路。黃昏時,兒子第一次一個人走完父親的郵路。出發前,李智平曾試圖把那個大郵袋裝到他那輛心愛的山地車上,但是裝不上,隻好把郵袋放回爸爸騎了十多年的那輛舊飛鴿上,把車座放到最低,騎著它穿行在城市的小巷中。盡管孩子已經把郵路和所有的投遞點都記住了,但爸爸總不放心,他和鄭晨騎著自行車遠遠地跟著這個男孩兒。當李智平騎到郵路的終點、一座機關大樓的門口時,父親趕上來,拍拍兒子的肩說:
  “好了孩子,你看這活沒什麽難的,我幹了十幾年,本來可能幹一輩子的,但以後隻能由你來幹了,爸爸能對你說的隻是:我這十幾年沒有送錯過一次郵件,這在別人看來沒什麽了不起的,但我自己想想心裏很自豪。孩子,記住,不管工作多平常,隻要你盡心盡責去幹,就是好樣的。”
  …………

  第三天,鄭晨去看望了她的三個學生:常匯東、張小樂和王然。前兩個孩子同李智平一樣,生長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中,王然的父親則是著名的圍棋選手。
  常匯東的父母是開理發店的個體戶。鄭晨走進那個小小的理發店時,常匯東正在給今天的第三個顧客理發,理得比前兩個還糟,可那人看著鏡子裏自己那坑坑窪窪的頭,笑嘻嘻地連聲說好。常匯東的父親很過意不去,不收他的錢,可那人堅持給了。第四位顧客仍堅持讓常匯東理發。當常匯東給他披上單子的時候,他說:
  “小鬼,在我腦袋上好好練習練習,反正我也理不了幾次發了,可將來小朋友們還是少不了理發師,可不能一個個頭發長得跟小野人似的。”
  鄭晨也讓常匯東給剪發,結果讓這孩子把頭發弄得一團糟。最後,還是常匯東的媽媽給她修剪了一頭很不錯的短發。走出理發店後,鄭晨感到自己年輕了不少,其實自超新星爆發之後她就有這種感覺。麵對著一個突然變得陌生的世界,人們的感覺分為相反的兩種:年輕了許多或老了許多,鄭晨很慶幸自己是前者。
  …………
  張小樂的父親是一個單位集體食堂的炊事員。當鄭晨見到張小樂時,他和幾個小夥伴剛剛在大人們的指導下做完了主食和大鍋菜。幾個孩子戰戰兢兢地來到售飯窗口前,看著他們做的飯一點點賣完。
  外麵集體食堂的大飯廳裏坐滿了吃飯的人,他們緊張地等了幾分鍾,好像沒什麽異常。這時,張小樂的爸爸用勺子敲了敲窗子,高聲宣布:
  “各位,今天的飯是我們的孩子做的!”
  飯廳中安靜了幾秒鍾,接著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

  鄭晨印象最深的還是王然父子。鄭晨到他們家時,王然就要離開家去駕駛員培訓班了,父親送了他好遠,長歎一口氣,對鄭晨說:“唉,我真是沒用,活這麽大,都不能教會孩子一門實實在在的本事。”
  兒子讓他放心,說自己會學會開車,會成為一名好司機的。
  父親拿出了一個小包遞給兒子:“把這個帶著吧,沒事時多看看多練練,千萬不要把它扔下,以後總還是會有用的。”
  同鄭晨走了好遠,王然才打開那個包,裏麵是一罐圍棋子和幾本棋譜。他們回頭看看,王然的父親,國家九段棋手,還在目送著兒子。
  同許多孩子一樣,王然的命運後來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一個月後鄭晨又去看過他一次,他本來是打算學習汽車駕駛的,卻陰差陽錯地開上了推土機。這孩子學得很快,鄭晨再次見到他,是在近郊的一個大工地上,他已經能獨自開著大型推土機幹活了。看到老師來,王然很高興,他讓鄭晨坐到駕駛室裏看他工作,他駕駛著推土機來來回回地平整著土地。鄭晨注意到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專注地看著他們,讓她有些奇怪的是那是兩個軍人。幹活的推土機共有三台,都是由孩子駕駛的,那兩個軍人特別注意王然開的這一台,不時衝著這裏指指點點。終於,他們揮手讓推土機停下,其中一名中校仰頭看著駕駛室中的王然大聲說:
  “孩子,你開得不錯,願不願意跟我們去開更帶勁兒的東西呢?”
  “更大的推土機嗎?”王然從駕駛室探出身問道。
  “不,開坦克!”
  王然愣了幾秒鍾,興奮地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是這樣,”中校解釋說,“由於種種原因,我們這支部隊這麽晚才考慮培養孩子接班人,現在時間很緊了,想找些有駕駛基礎的來,上手快些。”
  “開坦克和開推土機一樣嗎?”
  “有相似之處,都是履帶車輛嘛。”
  “那坦克一定比推土機難開吧?”
  “也不一定,至少坦克前麵沒這個大鏟子,駕駛它不用考慮前方的受力問題。”
  就這樣,王然,這個九段棋手的兒子,成了一名裝甲部隊的坦克駕駛員。
  …………

  第四天,鄭晨去看望了兩個女生:馮靜和姚萍萍,她們都被分配在保育院工作。在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家庭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消失,保育部門將成為規模很大的機構,有很多女孩兒將在這個行業中度過她們剩餘的童年時光,撫養那些比她們更小的嬰幼兒。
  當鄭晨在保育院找到她的兩個學生時,看到她們的媽媽正在教她們怎樣帶孩子,與這裏其他的女孩兒一樣,她們對哭鬧的小寶寶束手無策。
  “真煩人!”姚萍萍看著小床裏大哭不止的小寶寶說。
  她媽媽在旁邊說:“這是很需要耐心的,寶寶不會說話,他哭就是說話,你要搞明白他的意思。”
  “那他現在是什麽意思呢?給他奶他又不吃。”
  “他現在是想睡覺了。”
  “想睡覺就睡嘛,哭什麽?煩人!”
  “大部分孩子都是這樣的,你把他抱起來走走,他就不哭了。”
  果然如此。萍萍問媽媽:“我小時候也這樣嗎?”
  媽媽笑了:“你哪有這麽乖,常常嚎一個小時都不睡的。”
  “媽媽,我現在才知道你帶大我多麽不容易。”
  “你們以後更不容易,”媽媽黯然神傷,“以前托兒所的寶寶們都有父母,而以後,隻有你們把他們帶大了。”
  在保育院裏,鄭晨一直呆呆地很少說話,以至於馮靜和姚萍萍都關切地問她哪裏不舒服。
  鄭晨想到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現在世界各國都已經禁止生育了,很多國家還為此立法,這成為公元世紀最後產生的法律。但在這個時候,法津和政令都已失去作用,有一半懷孕的女性選擇把孩子生下來,鄭晨就是其中之一。

  第五天,鄭晨回到了學校。學校裏,低年級的孩子仍在上課,而給他們講課的是高年級的孩子,這些孩子將被培養成教師。鄭晨走進辦公室時,看到了自己的學生蘇琳和她的媽媽。蘇琳的媽媽也是這個學校的教師,她這時正在教女兒如何成為教師。
  “這些孩子真笨,講了多少遍了,兩位數的加減法還是不會!”蘇琳氣惱地把麵前那一堆作業本推開。
  媽媽看著女兒說:“每個學生的理解能力是不同的,”她挨著拿起作業本翻看,“你看,這個是不理解進位的概念,這個呢,是搞不懂借位的概念,你必須區別對待。你看看這個……”她遞給蘇琳一個作業本。
  “笨,就是笨!這麽簡單的算術都學不會。”蘇琳看了一眼,就把那個作業本放到一邊。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道兩位數加減法的算術題,都犯了她這兩天閱作業時已經看煩了的那些愚蠢的錯誤。
  “可這是你五年前的作業本啊,我一直為你留著。”
  蘇琳吃驚地拿起那個本子,看著那些稚拙的字碼,真的一點都沒認出來那是自己寫的。
  媽媽說:“教師是一項需要耐心的艱苦工作。”她歎了一口氣,“不過你的學生們還是幸運的,你們呢?孩子啊,以後誰教你們呢?”
  蘇琳說:“自學唄,媽媽,您不是說過,第一個教大學的人肯定沒上過大學嗎?”
  “可你們連中學也沒上過啊……”媽媽又歎了一口氣。
  …………

  第六天,鄭晨在西站送走了自己的三個學生。衛明和金雲輝是去參軍的,衛明的父親是一名中校陸軍軍官,金雲輝的父親是空軍飛行員。趙玉忠的父母是外地來京打工的,現在要同兒子一起回河北的農村老家去。鄭晨向金雲輝和趙玉忠許諾以後一定去看他們,但對衛明,她卻不敢許下這樣的諾言,這孩子服役的部隊在西藏的中印邊境,她知道自己在有生的不到十個月時間裏肯定去不了那裏了。
  “鄭老師,你的娃娃生下後,一定寫信告訴我他的去向,我和同學們會好好照顧他的。”衛明說完,有力地握了一下老師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車廂,堅定地完成了這次永別。
  看著遠去的火車,鄭晨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而她的學生們都在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
  …………

  大學習中的世界,是人類曆史上最理智和最有秩序的世界,一切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著。但就在不久前,這個世界險些毀於絕望和瘋狂。
  在短暫的平靜期後,各種不祥的跡象開始顯現出來:首先是植物的異常和變異,接著是各種動物的大量死亡,地麵上到處是鳥和昆蟲的屍體,海麵上浮著大片死魚,地球上的許多物種在幾天內消亡了。射線給人類造成的傷害也開始顯現出來,所有的人都出現了同樣的症狀:低燒,渾身乏力,原因不明的出血。最初,雖然發現了孩子的修複功能,但並沒有被最後證實,雖然各國政府都在為孩子世界做準備(這就是山穀世界的時期,當時山穀中的孩子們並不知道外部世界的混亂),但一部分醫學機構認定所有的人都將死於致命的輻射病。盡管各國政府都極力封鎖消息,這可怕的信息還是很快傳遍了世界。人類社會的第一個反應是心存僥幸,醫學家成了人類寄托希望的上帝,不時傳出消息,說某某機構或某某科學家研製出了救命的藥物。同時,像環磷酰胺、氨甲喋呤、阿黴素和強的鬆這類治療白血病的藥物,變得比黃金還珍貴,盡管醫生反複說明現在人們患的不是白血病。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人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存在的真正的上帝上,一時間,形形色色的教派如野火般到處出現,各種或規模宏大或稀奇古怪的祈禱場麵,使一些國家和地區仿佛回到了中世紀……
  但希望的泡影漸漸破滅,絕望像鏈式反應一樣擴散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失去理智,最後演化成為集體的瘋狂,即使神經最堅強的人也不能幸免。政府漸漸無力控製局勢,賴以維持秩序的警方和軍隊本身也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中,甚至政府本身都處於半麻木狀態,全人類在經受著有史以來最大的精神壓力。城市裏成千上萬輛小汽車撞成一堆,爆炸聲和槍聲此起彼伏,失火的高層建築向空中騰起高高的煙柱,到處都是瘋狂的人群;機場因混亂而關閉,美洲和歐洲大陸的空中和地麵交通全部癱瘓……新聞媒體也處於癱瘓和混亂中,比如那天的《紐約時報》上隻有一行大得嚇人的黑字,很能說明當時所有人的心態:
  Heavensealsoffallexits!!!(天有絕人之路!!!)
  各種教派的信徒們或者變得更虔誠,以使自己有足夠的精神力量迎接死亡,或者拋棄了一切信仰破口大罵。當時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詞:GODOG,在城市的建築上到處塗寫,它是GOD,DOG(上帝是條狗)的縮寫。
  但當發現孩子們的修複功能後,瘋狂的世界立刻平靜下來,其速度之快,用一位記者的話說:“像關上了開關。”從那天一個普通婦女留下來的一篇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人們的心態:
  我和丈夫緊緊靠在一起,坐在家裏的沙發上,我們的神經實在受不了了,這樣下去即使病不死也要被恐懼折磨死的。電視上終於又有了圖像,屏幕上可以看到滾動的文字,那是政府關於最後證實孩子們修複功能的公告,不斷地重複播放。後來電視台好像恢複正常,播音員出現了,也在念那則公告。我看完後,像長途跋涉到最後的人一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的身體和神經鬆弛下來。這幾天,我固然為自己擔心,但心的大部分懸在我的小晶晶身上,我千萬遍祝願祈禱,讓晶晶別得我們這嚇人的病!現在知道孩子能活下去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的死突然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我現在極其平靜,能如此從容地麵對死亡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但我丈夫還是那個樣子,他渾身打顫,倒在我身上幾乎昏了過去,而以前他在我麵前一直以真正的男子漢自居。我這麽平靜也許隻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命的力量,當女人成為母親時,她就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在延續,懂得了死神沒有什麽可怕的,懂得了她可以和死神對抗!隻要男孩兒和女孩兒們活下去,這種對抗就可以繼續下去,很快又會有母親,又會有新的孩子,死不可怕!但男人們就體會不到這些。“咱們為晶晶準備些什麽呢?”我伏在他耳邊低聲問,就像我們要因公出差幾天一樣。這話剛出口,我的心又痛苦地懸了起來,天啊,這不是說往後整個世界就沒有大人了嗎?那孩子們怎麽辦?!誰給晶晶做飯?誰拍著他睡覺?誰帶他過馬路?夏天怎麽辦?冬天怎麽辦……天啊,托人照顧他都不可能,以後隻剩孩子,隻剩孩子了!不,這怎麽行,這怎麽行!可不行又怎麽樣呢?馬上就要到冬天了,天啊,冬天!晶晶的毛衣剛織了一半兒,不寫了,我要給晶晶打毛衣……
  (選自《末日遺筆集》,三聯出版社,超新星紀元8年版)

  緊接著,大學習開始了。
  這是人類曆史上一個最奇特的時期,人類社會處於一種前所未有、以後也不太可能重現的狀態中,整個世界變成了一所大學校,孩子們緊張地學習著人類生存所必須的所有技能,他們要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掌握運行世界的基本能力。
  對於一般的職業,各國都是由子女繼承父母,並由父母向他們傳授必需的技能。這樣雖帶來許多社會問題,但也是能想出來的最可行、效率最高的辦法了。
  對於較高級的領導職務,一般是在一定的範圍內選拔,然後在崗位上進行培訓。選拔的標準每個國家各不相同,但由於孩子社會的特殊性,這種選拔很艱難,從以後的情況看,這種選拔大部分是不成功的,但它畢竟使人類社會維持了基本的社會結構。
  最艱難的是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選擇,在短時間內,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國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極不尋常的方法:模擬國家。模擬的規模各不相同,但都以一種接近真實國家的近乎殘酷的方式運行,想從那充滿艱險和血與火的極端環境中,發現具有領袖素質的孩子。以後的曆史學家們都覺得這是公元末最不可思議的事,各個模擬國家那短暫的曆史成為超新星紀元傳奇文學津津樂道的題材,發展出專門的小說和電影類別,這些微型曆史越傳越玄,漸漸具有了神話色彩。對這段曆史雖然有不同的看法,但超新星紀元的曆史學家們大都承認,在那樣極端的曆史條件下,這也是最合理的選擇。
  農業無疑是最重要的技能,幸運的是這也是孩子們比較容易掌握的一項技能。與城市裏的孩子不同,農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見過或參與過父母的勞動,倒是在工業化國家的大型農場中,孩子們學會種地更難一些。在世界範圍內,借助已有的農業機械和灌溉係統,孩子們完全可以生產出維持生存所需要的糧食,對人類來說,這奠定了文明延續的基礎。
  另外,維持社會運轉的其他一些基本技能,如服務性行業和商業等,孩子們也能較快地掌握;金融係統的運轉複雜一些,但孩子們經過努力也能使它部分運轉起來,況且,孩子世界的金融運作肯定簡單得多。
  純粹的高度技巧性工作孩子們也能較快地掌握,這倒是大大出乎成人們的預料。孩子們很快成為雖不熟練但基本合格的汽車司機、車工和電焊工,最讓人們驚奇的是,成為高速殲擊機的飛行員。人們現在才發現,孩子們對於掌握技巧有一種天生的靈性,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靈性反而消失了。
  但需要知識背景的技術性工作則難得多。孩子們可以很快學會開汽車,但很難成為一名合格的汽車修理工;小飛行員可以駕駛飛機,但要讓孩子地勤人員正確判斷和處理飛機故障卻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工程師級別的技術人才更難從孩子中培養。所以,使一些技術複雜而又是社會運轉所必需的工業係統,如電力係統等運轉起來,是大學習中的一項艱巨的任務,這項任務隻能部分完成。幾乎可以肯定,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在技術上將要後退許多,最樂觀的預測也要後退半個世紀,還有許多人認為孩子世界將重新回到農業時代。
  但在所有的領域中,孩子們最難掌握的是科學研究和高層次的領導能力。
  很難想象孩子世界的科學是什麽樣子,要想了解和掌握人類抽象的前沿科學理論,這些隻有小學文化的孩子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雖然在目前的情況下,基礎科學的研究還不是人類生存的當務之急,但存在這樣一個危險:孩子們是不善於進行理論思維的,這就使得孩子世界中的科學理論思維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完全停滯,在這停滯之後科學的思維能否恢複?如果不能,人類會不會丟掉科學,再次進入黑暗的中世紀呢?
  高層次的領導才能則是一個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最難學的東西是成熟,高層次領導者所需要的政治經濟曆史等各方麵的知識、對社會的深刻了解、大規模管理的經驗、處理各種人際關係的技巧、對形勢的正確判斷、在巨大壓力下做出重大決策時所需的穩定的心理素質等等,正是孩子們最缺乏的。而這些經驗和素質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內教會他們,事實上這些東西是教不會的,隻能從長期的經曆中得到。所以孩子高級領導者,完全可能在幼稚和衝動中做出大量的錯誤決策,這些決策將帶來巨大的甚至毀滅性的災難,這可能是孩子世界所麵臨的最大危險。後來,超新星紀元的曆史證明了這一點。

  在以後的幾個月時間裏,鄭晨穿行於城市之中,幫助她的學生們學習成人的生存技能。這些學生分散於城市的各處,但在她的感覺中,孩子們仍會聚在一個班集體中,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大教室。
  她腹中的胎兒在一天天長大,身體也漸漸沉重起來,這並不僅僅是因為懷孕,同其他所有大於十三歲的人一樣,超新星病的症狀在她的身上越來越明顯,她已處於持續不斷的低燒中,太陽穴上能感到血脈的跳動,渾身軟得像泥一樣,行動越來越困難。雖然經診斷胎兒的發育情況良好,是一個沒有患上超新星病的健康的小生命,但她懷疑自己一天天惡化的身體狀況是否能支持到把他生下來。
  在住進醫院之前,鄭晨最後看望的兩個學生是金雲輝和趙玉忠。
  金雲輝現在一百多公裏外的一個空軍基地接受殲擊機飛行員的訓練。在機場跑道的起點,鄭晨從一群穿著飛行服的孩子中找到了金雲輝,他們旁邊還有幾名空軍軍官。這時,所有的人都籠罩在緊張恐懼的氣氛中,他們都仰頭盯著空中的一個方向。鄭晨費了很大的勁,才在那個方向看到一個銀色的白點,雲輝告訴她,那是一架在五千米高度失速的殲擊機。那架進入尾旋狀態的殲8像一塊石頭那樣下墜。鄭晨同在場的所有人一起看著它墜過了二千米,這是跳傘的最佳高度,但大家期盼的傘花並沒有出現。是彈射器出了故障,還是駕駛員找不到按鈕,或者,他還想救這架飛機?這些人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軍官們放下望遠鏡,看著下墜的飛機在正午的陽光中銀光一閃,消失在遠方的山脊後麵,先是看到一大團裹著火焰的黑煙從山後騰起,然後聽到沉悶的爆炸聲。
  大校師長遠離人群站著,木然地望著遠方的煙柱,如一尊石雕一動不動,仿佛連他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雲輝悄悄告訴鄭晨,那架殲擊機的駕駛員,就是他十三歲的兒子。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政委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努力使自己眼眶中的淚水不流下來:“我早就說過,孩子開不了高性能殲擊機!反應速度、體力、心理素質,無論從哪方麵說都不行!再說,在教練機上隻飛了不到二十個小時就放單飛,再飛三十個小時就上殲8,這不是拿孩子的命鬧著玩兒嗎?!”
  “不飛才是拿孩子的命鬧著玩。”師長走過來說,他的聲音仍是那麽沉穩,“你們都知道,人家的孩子已經開著F15和幻影2000滿天飛了,我們再在訓練上縮手縮腳,那要死的可能就不隻是我兒子了。”
  “8311準備起飛!”一位上校飛行員喊,他是金雲輝的父親,喊出的是兒子的飛機號碼。
  雲輝拿起頭盔和航圖袋,加壓飛行服是為孩子飛行員們緊急趕製的,很合身,但頭盔還是大人們的,很大,屁股後麵的手槍也顯得很大很沉。當雲輝走過父親身邊時,上校拉住了他。
  “今天的氣象條件不太好,注意橫切氣流,萬一失速,首先要冷靜,判斷尾旋方向,然後再按我們多次練過的動作脫出。記住,千萬要冷靜!”
  雲輝點點頭。鄭晨看到父親抓他的手鬆了些,但還是鬆鬆地抓著,好像兒子身上有什麽力量把他吸住似的。孩子輕輕動了一下肩膀,掙脫了父親的手,向跑道起點的那架殲10走去。進入座艙前他沒看父親,隻對遠處的鄭晨笑了笑。
  鄭晨在機場上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雲輝駕駛的殲擊機安全降落才離去。這之前,她長時間仰望著藍天上一條雪白的尾跡前的那個銀點,聽著殲擊機引擎悶雷般的轟鳴聲,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飛在天上的是她班上的一個小學生。

  鄭晨最後看望的是趙玉忠。在河北平原上的那片平坦的麥田上,冬小麥已全部播下了,鄭晨和玉忠坐在地頭,太陽在天空中暖洋洋地照著,身下的土地也是暖暖的軟軟的,像母親的懷抱。後來太陽被擋住了,他們抬頭看到了玉忠爺爺那張莊稼人的臉。
  爺爺說:“娃,這田地可是有良心的啊,你真出了力氣,它就給你收成,我活了這麽一把年紀,覺得最實誠的也就是這田地,為它流汗值。”
  看著這片已播種的田野,鄭晨長出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可以放心去了。她想讓自己享受一下這最後的輕鬆,但一個沉甸甸的牽掛仍壓在心頭揮之不去。開始,鄭晨以為這牽掛來自肚子中的孩子,但很快發現不是,她的掛念遠在三百公裏外的北京,在那八個孩子身上。他們正在國家的心髒中上著人類曆史上最難的課,學習著他們幾乎不可能學會的東西。


總參謀長
  “這就是你們將要保衛的國土。”總參謀長指著一幅全國地圖對呂剛說。呂剛第一次看到這麽寬大的地圖,占滿了大廳一整麵牆。
  “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總參謀長又指著一幅同樣寬大的世界地圖說。
  “首長,給我一支槍吧!”呂剛說。
  總參謀長搖搖頭:“孩子,當你親自向敵人射擊之日,也就是國家滅亡之時。下麵我們要去上課了。”他說著,又轉向地圖,用手掌從北京向上量出短短的一段,“我們馬上要飛過的距離是這麽長。眼睛看著地圖,你的腦子中就要出現廣闊的大地,要想象出大地上的每一個細節,這是一個軍事指揮員的基本功。你作為一名指揮全軍的高級指揮員,看著這張地圖,要對我們廣闊的國土在感覺上有一個總體的把握。”
  總參謀長帶著呂剛走出大廳,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兩名上校參謀,他們鑽進了停在院子裏的一架軍用直升機。直升機在轟鳴中起飛,轉眼間,他們已飛行在城市上空了。
  總參謀長指著下麵密密麻麻的建築群說:“像這樣的大城市,在我們的國土上有三十多個,在一場全麵戰爭中,它們最有可能成為戰場焦點或戰役發起點。”
  “將軍,我們要學習怎樣防守大城市嗎?”呂剛問。
  總參謀長又搖搖頭:“具體的城市防禦方案,是方麵軍或集團軍司令的事,你需要做的,是決定一個城市是防守還是放棄。”
  “首都也能放棄嗎?”
  總參謀長點點頭:“為了戰爭的最後勝利,首都也是可以放棄的,這要依當時的戰局而定。當然,對於首都,還要考慮很多其他的因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做出那個決定是極其艱難的。在戰爭中,用自己的有生力量不顧一切地去拚命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優秀的指揮員不會去拚命,他設法讓敵人拚命。孩子,記住:戰爭需要的是勝利而不是英雄。”
  直升機很快飛出了城市,下麵出現了連綿的山脈。
  總參謀長說:“孩子,世界一旦爆發戰爭,將不太可能是現在意義上的高技術戰爭,戰爭的樣式可能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相似。但這隻是猜測,你們的思維方式與大人們有很大的不同,孩子戰爭也可能是以一種我們所無法想象的全新麵貌出現。但現在,我們隻能教你們大人的戰爭。”
  直升機飛行了大約四十分鍾,下麵出現了廣闊的布滿丘陵的大地,大片的沙化地帶和殘缺不全的植被上,有幾道長長的沙塵揚起。

  “孩子,課堂到了!”總參謀長說,“就是在下麵這個地區,八十年代初曾舉行過世界軍事史上最大規模的陸戰演習,現在,我們又把這裏變成了模擬戰場,集結了五個集團軍,我們將在這裏學習戰爭。”
  呂剛向下看看:“五個集團軍?在哪兒?”
  直升機迅速降低高度,呂剛看清了那一道道長長的沙塵原來是從一條條公路上揚起的,他看清了公路上的坦克和其他軍用車輛,它們像小甲蟲似地爬行著,在每條公路上,這隊列都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天邊。呂剛還看到了有幾個“小甲蟲”沒有沿公路走,也沒有揚起沙塵,速度快得多,那是低空飛行的一個直升機編隊。
  總參謀長說:“在我們下麵,藍軍正在集結,它們將很快向紅軍發起進攻。”他用手指著南方,在丘陵起伏的大地上畫了一條看不見的長線,“看,這就是紅軍的防線。”
  直升機向防線方向飛去,降落在一座小山腳下。這裏的地麵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車轍印,現出大片被覆帶翻起的紅土。他們一行人走出直升機,走過幾輛綠色的通訊車,進入了山腳的一個洞口。呂剛注意到,在通訊車邊忙碌的軍士,還有洞口向他們敬禮的哨兵,有大人也有小孩兒。
  一扇厚重的鐵門打開後,他們進入了一個寬敞的洞廳。迎麵是三個大屏幕,上麵都顯示著戰場態勢圖,圖上布滿錯綜複雜的紅藍色箭頭,像一群奇怪的爬行動物。洞廳中央有一個麵積很大的沙盤,周圍還有一圈亮著屏幕的電腦。沙盤周圍和電腦前有許多穿著迷彩服的軍官,呂剛看到他們中大半是孩子。看到總參謀長進來,所有人都立正敬禮。
  “是紅山戰役顯示係統嗎?”總參謀長指著那些大屏幕問。
  “是的,首長。”一名上校回答。
  “孩子們會用嗎?”
  上校搖搖頭:“正在學,還離不開大人。”
  “把作戰地圖也掛上吧,那畢竟是最可靠的。”
  當幾名軍官搬出大卷的作戰地圖時,總參謀長對呂剛說:“這就是紅軍的指揮中心。在這個模擬戰場上,現在有幾十萬名孩子在學習戰爭,他們學習的內容從如何做列兵到如何成為集團軍軍長,而你,孩子,你的課程是所有人中最難的。我們無法奢望你能在短時間裏學會太多的東西,但必須使你在這個高度上對戰爭有一個正確清晰的概念和感覺,就是做到這點也不容易。在以前,從一名軍校見習官到你現在的位置,至少需要三十多年的時間,而沒有這三十多年從下至上的經曆,我後麵要講的一些東西你是很難理解的,我們隻能盡力而為,好在你未來的對手也比你高明不了多少。從現在起,要努力把你看過的那些戰爭電影忘掉,忘得越徹底越好,你很快就會看到,電影上的戰爭與真正的戰爭不是一回事,甚至與你在山穀世界中指揮的那場戰鬥也不是一回事,你將來要指揮的戰役,規模可能是那次的上萬倍。”
  總參謀長轉身對旁邊的一位大校說:“開始吧。”
  大校敬禮後轉身離去,時間不長就回來了,“報告首長,藍軍已對紅軍防線發動全線進攻。”

  呂剛向四周看看,沒發現什麽明顯的變化,看看大屏幕上的態勢圖,那密密麻麻的紅藍箭頭也沒有動起來。惟一與剛才不同的是,沙盤和作戰地圖前的大人們停止了緊張的講解,孩子們則都戴上了耳機和對講話筒,站在那裏等待著。
  總參謀長對呂剛說:“我們也開始吧。孩子,現在你已經得到敵人進攻的報告,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命令防線上的部隊阻擊敵人!”
  “這等於沒說。”
  呂剛茫然地看著總參謀長,這時,從演習導演組那裏又有三位將軍走過來。接著,有微微的振動從外麵傳來。
  總參謀長提示:“你的命令內容是什麽?根據什麽發布這樣的命令呢?”
  呂剛想了一會兒,“啊,對了,判明敵人的主攻方向!”
  總參謀長點點頭:“正確,但如何判明呢?”
  “敵人投入兵力最多、攻擊最猛烈的地方就是主攻方向。”
  “基本正確,但你如何知道敵人在什麽位置投入兵力最多和攻擊最猛烈呢?”
  “我到前沿的一個最高的山頂觀察!”
  總參謀長不動聲色,但另外三位將軍都輕輕歎了口氣,其中一位中將要對呂剛說什麽,被總參謀長製止了,他說:“那好,我們去觀察吧。”
  一名上尉遞給總參謀長和呂剛每人一頂鋼盔,並遞給呂剛一架望遠鏡,然後為他們打開了那道大鐵門。門一開,一陣爆炸聲迎麵傳進來,吹進來的風中有一股淡淡的硝煙味。當他們穿過那條長長的洞道來到外麵時,爆炸聲變得震耳欲聾,腳下的地麵在微微顫動,空氣中的硝煙味變得濃烈起來。強烈的陽光使呂剛眯起了眼,他四下看看,眼前的景象與剛來時沒什麽差別:還是那幾輛綠色的電台車,布滿車轍印的地麵,以及附近幾座在陽光下顯得很平靜的小山。呂剛找不到炮彈的炸點,那爆炸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但在感覺上又近在耳邊。有幾架武裝直升機緊貼著對麵的山頂掠過。
  有一輛吉普車在等著他們,車沿著一條盤山公路疾駛,隻用了幾分鍾時間就上到了指揮部所在的這座山的山頂。山頂有一座雷達站,巨大的天線在無聲地轉動著。從一輛雷達控製車半開的車門中,一個孩子士兵伸出腦袋來朝他們這邊看,大鋼盔在他的腦袋上一晃一晃的,他很快縮了回去,把車門關上了。
  下車後,總參謀長向四周揮了一下手,對呂剛說:“這就是一個視野很好的製高點,你觀察吧。”

  呂剛四下看看,這裏的視野確實很好,布滿丘陵和小山的大地在他麵前延伸開去。他首先看到了遠方炮彈的炸點,那些炸點的距離都很遠,有些新炸點可以看到騰起的煙團和濺起的塵柱,有幾個山頭可能已被轟擊了一段時間,罩在迷漫的大片煙塵中,隻能看到煙塵中爆炸的閃光。這些炸點在各個方向都能看到,在可視的廣闊區域內分布得稀疏而均勻,並不是呂剛所想象的成一條線。他舉起望遠鏡,漫無目標地掃視著,稀疏的植被、裸露的岩石和沙地,從望遠鏡的視野裏飛快地掠過,除此之外什麽都看不到。他把鏡頭對準遠處一座正在被轟擊的山頭,視野中隻有一片迷漫的煙霧,煙霧後麵的景物很模糊,仍舊隻是植被、岩石和沙地。他屏住呼吸細看,終於從山腳下的幹河穀中發現了兩輛裝甲車,但它們轉眼間拐進山穀不見了;他又在一條位於兩座小山間的公路上看到一輛坦克,但它駛出不遠又折了回去……呂剛放下望遠鏡,迷茫地看著這廣闊的戰場。
  防線在哪裏?藍軍從哪個方向進攻?紅軍的陣地在哪兒?甚至連這兩支大軍是否存在都無法肯定,視野裏隻有遠方稀疏的炸點和幾個冒煙的山頭,那些山頭不像是激戰的地方,倒像是點綴在大地上的幾處孤獨的狼煙。這就是五個集團軍激戰的戰場?
  總參謀長在旁邊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心中的戰場是什麽樣的:一塊平坦的大平原,敵人的進攻部隊排著整齊的方陣,像接受檢閱似地衝過來,而你的防線像一道長城似地橫貫整個戰場,作為最高指揮官的你,站在防線這邊的一個小山頭上,像看一個沙盤似地把整個戰場一覽無遺,像移動棋子似地調動部隊……這種戰場也許在冷兵器時代存在過,但即使在那時,那也隻是一場小戰鬥,成吉思汗或拿破侖也隻能親眼看到他們的戰場的一小部分。在現代戰爭中,戰場的地形複雜,由於高機動性和遠程重火力的威力,雙方軍事力量的分布更加稀疏,行動更加隱蔽和詭秘,所以現代戰場在一個遠方的觀察者眼中幾乎是隱形的。你這樣的指揮方式,可能隻適合於指揮一個連的一名上尉,我說過,忘掉戰爭電影。我們回去吧,回到最高指揮員的位置上去。”
  當他們再次進入指揮部時,這裏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剛才的寧靜消失了,許多大人和孩子軍官在對著電話和無線電話筒高喊。在沙盤和地圖旁,孩子們在大人軍官的指導下根據耳機中傳來的信息緊張地標注著,大屏幕上顯示的態勢圖也在不停地變幻。
  總參謀長指著這一切對呂剛說:“看到了嗎,這兒才是你的戰場,作為一名最高指揮官,你的活動範圍還不及一個列兵大,但你的眼睛和耳朵卻可以從這裏延伸到整個戰場。你要學會適應和使用這種感官,對於一個好的指揮員,他的腦子中應能很快形成一幅活生生的戰場圖像,每一個細節都真實生動,這並不容易。”
  呂剛抓抓腦袋說:“在這麽個山洞裏,全憑這些電台和電腦傳來的情報進行指揮,總覺得有些別扭。”
  “如果你了解了這些情報的性質,就會覺得更別扭了。”總參謀長說著,帶呂剛來到一個大屏幕前,拿起一個激光教鞭在上麵畫了一個小圈,對旁邊操作電腦的一名孩子上尉說:“小鬼,把這個區域放大。”
  那名小上尉用鼠標拉出一個方框把那個區域圈住,並把它放大至整個屏幕。總參謀長指著那幅圖說:“這是305、322和374這三個高地區域的態勢圖。”他又指指兩旁的大屏幕對小上尉說:“再顯示兩幅同一區域不同情報來源的圖。”那孩子鼓搗了半天沒弄出來,一名少校走過來拿過鼠標,很快把那兩幅態勢圖檢索出來並分別顯示在兩邊的大屏幕上。呂剛注意到,三幅態勢圖上的地形完全一樣,等高線標出的三個高地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但標示雙方動態的紅藍箭頭在數量、方向和粗細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少校向總參謀長介紹說:“第1號態勢圖的情報來源是D集團軍114師3團,他們守衛305高地,情報認為對這個地區進攻的藍軍有兩個團的兵力,攻擊重點是322高地;第2號態勢圖的情報來自D集團軍的陸航團的空中偵察,情報認為藍軍在該地區投入了一個團,攻擊重點是374高地;第3號圖的情報來自F集團軍21師2團,負責守衛322高地,他們認為藍軍攻擊三個高地的總兵力達一個師,攻擊重點是305高地,並企圖從322和374高地兩側迂回。”
  呂剛問:“這三個情報說的都是同一個時間的事嗎?”
  少校點點頭:“是的,是半小時前,同一時間同一地區。”
  呂剛看著這三個大屏幕陷入迷茫:“怎麽三個情報的差別這麽大?!”
  總參謀長說:“在複雜的戰爭環境下,戰場偵察的變數很大,不同的偵察者對同一目標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
  “那怎樣判斷哪個是真實的呢?”
  總參謀長對少校說:“把這三個高地同一時間的所有情報都拿來。”少校拿來了厚厚的一打紙,足有《三國演義》那麽厚。
  “哇,這麽多?!”呂剛驚歎道。
  “在現代戰爭中,從戰場傳來的情報信息是極其豐富的,你要對這些信息進行綜合分析,從中看出某種趨勢,才有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你在電影上看到的,派一名英勇的偵察兵深入敵後,而指揮員憑他的一個情報做出整個戰役的決策,是十分可笑的。當然,並不是要你去一張張讀這些情報,那是參謀們的事,整個戰役中的信息處理量是極其龐大的,必須借助C3I係統,但最後的判斷要由你做出。”
  “真複雜……”
  “更複雜的是,你從這海量的情報信息中看到的趨勢不一定是真實的,它可能恰恰是敵人所進行的戰略欺騙。”
  “像在諾曼底讓巴頓幹的那事?”
  “很對!下麵,就由你從這些情報中分析出藍軍的主攻方向。”


味精和鹽
  一支小小的車隊向北京近郊駛去,來到一處僻靜的周圍有小山環繞的地方。車停了,主席和總理,還有三個孩子:華華、眼鏡和曉夢下了車。
  “孩子們,看。”主席指指前方,他們看到了一條鐵路,隻有單軌,上麵停著許多列載貨列車,首尾相接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從遠方的小山腳下拐過去,看不到盡頭。
  “哇,這麽長的火車!”華華喊道。
  總理說:“這裏共有十一列貨車,每列車有二十節車皮。”
  主席說:“這是一條環形試驗鐵路,是一個大圓圈,剛出廠的機車就在這條鐵路上進行性能試驗。”他轉身問一名工作人員,“好像已經停止使用了,是嗎?”
  工作人員點點頭:“是的,停用很久了,這條試驗鐵路是七十年代建成的,不適合做現在的高速列車試驗。”
  “那你們以後隻好另建一條了。”總理對孩子們說。
  “我們可能不需要試驗高速列車了。”華華說,主席問他為什麽,他指著天空說:“我設想了一種空中列車,它由一架動力強大的核動力飛機做火車頭,牽引著一長串無動力滑翔機,比火車可快多了。”
  總理說:“很有意思,可這空中列車怎麽起飛和降落呢?”
  “應該能的!”眼鏡說,“具體怎麽辦我不知道,但這東西在曆史上有先例,在二戰中,盟軍曾用一架運輸機牽引一串滑翔機運載空降兵。”
  主席說:“我想起來了,那是為了爭奪敵後的萊茵河大橋,是曆史上最大規模的空降作戰。”
  總理看著主席說:“如果常規動力的運輸機都能牽引,這東西還真有現實意義,它有可能使空中運輸的成本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
  主席問:“國內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設想嗎?”
  總理搖搖頭:“從來沒有!看來,孩子們與成人相比並不是什麽都處於劣勢。”
  主席仰望著長空,深情地感歎道:“是啊,空中列車,還可能有空中花園,美好的未來啊!不過,我們還是先幫孩子們克服劣勢吧,我們可不是帶他們來討論列車的。孩子們,”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車,“去看看那上麵裝著什麽!”

  三個孩子向列車跑去。華華順著梯子爬上了一節車皮,然後眼鏡和曉夢也爬了上去。他們站在滿滿一車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這一列車全滿裝著這種白色的袋子,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他們蹲下來,眼鏡用手指在一個袋子上捅了個小洞,看到裏麵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針狀顆粒,華華夾起一粒來用舌頭舔了一下。
  “當心有毒!”眼鏡說。
  “我覺得好像是味精。”曉夢說,也夾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嚐出味精的味道?”華華懷疑地看著曉夢。
  “確實是味精,你們看!”眼鏡指著前麵正麵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麵有醒目的大字,這種商標他們在電視廣告上常見。但孩子們很難把電視上那個戴著高高白帽子的大師傅放進鍋裏的一點白粉末,同眼前這白色的巨龍聯係起來。他們在這白袋子上走到車皮的另一頭,小心地跨過連接處,來到另一節車皮上,看看那滿裝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們又連著走過了三節車皮,上麵都滿載著大袋的味精,無疑,剩下的車皮裝的也都是味精。對於看慣了汽車的孩子們來說,這一節火車車皮已經是十分巨大了,他們數了數,如剛才總理所說,整列貨車共有二十節車皮,都滿滿地裝著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國的味精肯定都在這兒了!”
  孩子們從梯子下到地麵,看到主席和總理一行人正沿著鐵道邊的小路向他們走來。他們剛想跑過去問個究竟,卻見到總理衝他們揮揮手,喊道:“再看看前麵那些火車上裝的是什麽!”
  於是三個孩子在小路上跑過了十多節車皮,跑過機車,來到與這輛火車間隔十幾米的另一輛火車的車尾,爬到最後一節車皮的頂上。他們又看到了裝滿車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剛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編織袋,袋子上標明是食鹽。這袋子很難弄破,但有少量粉末漏了出來,他們用手指沾些嚐嚐,確實是鹽。前麵又是一條白色的長龍,這列火車的二十節車皮上裝的都是食鹽。
  孩子們下到鐵路旁的小路上,又跑過了這列長長的火車,爬到第三列的車皮頂上看。同第二列相同,這列火車上裝的也全是食鹽。他們又下來,跑去看第四列火車,還是滿載著食鹽。去看第五列火車時,曉夢說跑不動了,於是他們走著去。走過這二十節車皮花了不少時間,第五列火車上也全是食鹽。
  站在第五列火車車皮的頂上向前望,他們有些泄氣了:列車的長龍還是望不到頭,彎成一個大弧形消失在遠處的一座小山後麵。孩子們又走過了兩列載滿食鹽的列車,第七列列車的頭部已繞過了小山,站在車皮頂上終於可以看到這條列車長龍的盡頭。他們數了數,前麵還有四列火車!
  三個孩子坐在車皮頂的鹽袋上喘著氣,眼鏡說:“累死了,向回走吧,前麵那幾列肯定也都是鹽!”
  華華又站起來看了看:“哼,環球旅行,我們已經走過了這個環形鐵路大圓圈的一半,從哪麵回去距離都一樣!”
  於是孩子們繼續向前走,走過了一節又一節車皮,路途遙遙,真像環球旅行了。每個車皮他們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裏麵裝的是食鹽,他們現在知道鹽也有味,眼鏡說那是海的味道。三個孩子終於走完了最後一列火車,走出了那長長的陰影,眼前豁然開朗。他們麵前出現了一段空鐵軌,鐵軌的盡頭就是那列停在環形鐵路起點的滿載味精的火車了,孩子們沿著空鐵軌走去。
  “呀,那裏還有一個小湖呢!”曉夢高興地說。那個大池塘位於環形鐵路的圓心,水麵反射著已經西斜的太陽的光芒,金燦燦一片。
  “我早看見了,你們隻顧看味精和鹽了!”華華說。他正平伸著兩臂在鐵軌上走,“你們上那根,咱們比賽一下誰走得快。”
  眼鏡說:“我出汗,眼鏡總往下滑,其實我肯定走得比你穩,走鋼絲穩比快強,你一掉下來就全完了。”
  華華又快走幾步:“你們看,我又快又穩,一直走到頭都不會掉下來的!”
  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現在看來確實如此,但要讓你像真正走鋼絲的那樣,把鐵軌懸空,下麵是萬丈深淵,你還能走到頭嗎?”
  曉夢眼睛看著遠方的金光閃閃的水麵,輕輕地說:“是啊,我們的鐵軌就要懸空了……”
  三個十三歲的孩子,九個月後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華華從鐵軌上跳下來,看了眼鏡和曉夢一會兒,搖搖頭,大聲說:“我就看不慣你們這種沒信心的樣子!不過,以後玩的時間可真不多了。”說完又跳上鐵軌搖搖晃晃地走起來。
  曉夢看著華華笑了笑,那笑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來說成熟了些,但華華覺得很動人:“我以前也沒有多少玩的時間,至於眼鏡,這個書呆子,也不怎麽玩,受損失最大的就是你了。”
  “其實領導國家本身就很好玩兒,今天就好玩兒,這麽多的味精和鹽,這麽長的列車,多壯觀。”
  “今天是領導國家嗎?”眼鏡哼了一聲說。
  曉夢也滿臉疑惑:“是啊,為什麽讓我們看這些呢?”
  “也許是讓我們了解全國味精和鹽的庫存量吧。”華華說。
  “那也應該讓張衛東來看,他是主管輕工業的。”
  “那個笨蛋,他連自己的課桌都收拾不整齊呢。”
  …………

  在環形鐵路的起點上,主席和總理站在火車旁談著什麽,總理在說著,主席緩緩地點頭。兩人的臉色凝重嚴峻,顯然已談了很長時間。他們的身影與黑色的高大車體形成了一個凝重有力的構圖,仿佛是一幅年代久遠的油畫。當他們看到遠遠走來的孩子們時,神情立刻開朗起來,主席衝孩子們揮揮手。
  華華低聲說:“你們發現沒有,他們在我們麵前時和他們自己在一起時很不一樣,在我們麵前,好像天塌下來時也是樂觀的;他們自己在一起時,那個嚴肅,讓我覺得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曉夢說:“大人們都是這樣,他們能夠控製自己的情緒,華華,你就不行。”
  “我怎麽了?我讓小朋友們看到真實的自己有什麽不好?”
  “控製自己並不是虛假!知道嗎,你的情緒會影響周圍的人,特別是孩子們,最易受影響,所以你以後要學著控製自己,這點你應該向眼鏡學習。”
  “他?哼,他臉上就比別人少一半神經,什麽時候都那個表情。行了曉夢,你比大人們教我的都多。”
  “真的,你沒有發現大人們教的很少嗎?”
  走在前麵的眼鏡轉過身來,那“少一半神經”的臉上還是那副漠然的表情:“這是人類曆史上最難上的課,他們怕教錯了。不過我有預感,他們就要滔滔不絕地教了!”
  “孩子們辛苦了!今天下午你們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對看到的東西一定印象深刻吧?”主席對走到麵前的孩子們說。
  眼鏡點點頭說:“再普通的東西,數量大了就成了不普通的奇跡。”
  華華附和道:“是的,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麽多的味精和鹽!”
  主席和總理對視了一下,微微一笑。總理說:“我們的問題是:這麽多的味精和鹽夠我們國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長時間?”
  “起碼一年吧。”眼鏡不假思索地說。
  總理搖搖頭。
  華華也搖頭:“一年可吃不了,五年!”
  總理又搖頭。
  “那是十年?”
  總理說:“孩子們,這麽多的味精和鹽,隻夠全國公民吃一天。”
  “一天?!”三個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會兒,華華對總理不自然地笑笑,“這……開玩笑吧?”
  主席說:“按每人一天吃一克味精和十克鹽,這每節車皮的載重量是六十噸,這個國家有十二億公民。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你們自己算吧。”
  三個孩子在腦子裏吃力地數著那一長串0,終於知道這是真的。
  曉夢說:“這僅僅是鹽和味精,要是油呢?要是糧食呢?!”
  “那些油可以積成前麵的那個大池塘,糧食可以堆成周圍這幾座小山。”
  孩子們呆呆地看著那池塘和小山,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天啊!”華華說。
  “天啊!”眼鏡說。
  “天啊!”曉夢說。
  總理說:“這兩天,我們總是在試圖找到一個辦法,使你們對自己國家的規模有一個正確的感覺,這很不容易。但要領導這樣一個國家,沒有這種感覺是不行的。”
  主席說:“帶你們到這裏來,還有一個重要目的:讓你們明白運行一個國家最基本的規律。在這之前,你們肯定把國家的運行想得極其複雜,它確實是複雜的,比你們想象的更複雜,但它最基本的規律卻是十分簡單的,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
  曉夢說:“必須首先保證這個國家有飯吃!我們每天都要為國家的公民提供一列車的味精、十列車的鹽、一個大池塘的油、幾座小山的米麵,如果有一天供不上,國家就會陷入混亂,十天供不上,國家就完了!”
  眼鏡點點頭:“這叫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華華也點頭:“看到這長長的列車,傻瓜也明白這道理了。”
  主席兩眼看著遠方說:“可是孩子,有許多十分聰明的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總理說:“孩子們,我們明天將帶你們去繼續認識這個國家。我們要去最繁華的城市,要去最偏僻的山村,要讓你們了解我們已經建立起來的工業和農業體係,讓你們了解人民的生存狀態。我們還要給你們講曆史,這是認識現實最好的辦法;還要給你們講更多更複雜的國家運行的知識。但記住,沒有什麽比今天你們學到的更基本更深刻的了,你們將來的路將難上加難,但隻要牢記這個規律,就不會迷失方向。”
  主席一揮手說:“不要等到明天了,今天夜裏就出發吧,孩子們,時間不多了。”
大量子
  國家信息大廈遠看呈一個巨大的A形,它在超新星爆發之前就已基本建成,是數字國土的中心。數字國土是一個覆蓋全國的寬帶網,是互聯網的升級產物,也已在超新星爆發之前基本建成,這成了大人們留給孩子國家的最好禮物。設想中的孩子國家的國家結構和社會結構都比大人時代要簡單得多,這就使以數字國土為基礎管理國家成為可能。這樣,國家信息大廈將成為孩子中央政府辦公的地點。
  總理帶著一群孩子國家領導人第一次來到信息大廈。當他們走上大門前寬長的台階時,守衛大廈的哨兵向他們敬禮,他們臉色蒼白,嘴唇因高燒而開裂。總理走到一名哨兵前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哨兵可以看出總理的身體也一樣在虛弱下去。
  大人們的病情發展得很快,大學習開始後六個月,全世界便開始了交接準備。
  進門前,總理停下腳步,轉身看了一眼大廈前陽光下的廣場,孩子們也隨著總理停下來看著廣場。那裏,蒸騰的熱浪使空氣像水一樣顫動著。
  “已經是夏天了。”一個孩子低聲說,而在以前的這個時候,北京的春天才剛剛開始。

  超新星爆發對地球的另一個影響現在顯示出來:冬天消失了。剛剛過去的冬季氣溫一直保持在十八度以上,大地的綠色一直沒退,實際上是過了一個長長的春天。
  對於地球氣溫升高的原因,科學界有兩種理論。一種被稱為爆發學說,認為是超新星爆發的熱量導致全球氣溫上升;另一種是脈衝星學說,認為氣溫上升是由於超新星的殘骸脈衝星的能量。比起爆發學說,脈衝星學說提出的機理更為複雜。目前已觀察到,脈衝星產生了一個強大的磁場,天體物理學家們猜測,宇宙中其他的脈衝星周圍也存在著這樣的磁場,隻是因距離太遠而從未被觀察到。現在,脈衝星隻有八光年遠,整個太陽係都處於其磁場之中。地球上的海洋是一個巨大的導體,在地球的運行中這個導體切割脈衝星磁場的磁力線,在海洋中產生電流,這時,地球成了一個宇宙發電機的轉子。這種電流從局部看很微弱,遠不能被航行於海麵的船隻感覺出來,但它分布於地球上的整個海洋,總體效應相當可觀,正是這種海洋電流產生的熱量,使全球升溫。
  在以後的兩年內,全球氣溫的急劇升高將導致極地冰川和格棱蘭冰川融化,升高的海平麵將淹沒所有的沿海城市。
  如果爆發學說正確,氣溫上升是由於超新星爆發產生的熱量引起的,那麽全球氣溫將很快恢複正常,地球各大冰川將逐漸恢複,海麵會緩慢地下降到正常位置,世界將隻是經曆一場短暫的大洪水。
  如果脈衝星學說正確,事情則複雜得多:升高的氣溫將被固定下來,各大陸許多現在人口密集的地區將變得炎熱而不適於居住,同時,南極卻變成氣候宜人的大陸。在這種情況下,世界格局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現在,科學界傾向於脈衝星學說,這使得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更加撲朔迷離。

  走進寬闊的大廳後,總理對孩子們說:“你們自己去看看中華量子吧,我在這裏休息會兒。”他在長沙發上坐下後,疲倦地出了一口氣,“它會向你們介紹自己的。”
  孩子們進入了電梯,電梯開動後他們感到一陣失重,看到指示牌上的數字成了負的,這才知道中華量子的主機房在地下。電梯停止後他們走出去,來到一個窄而高的門廳裏。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藍色的大鋼門慢慢地滑向一側,孩子們走進了高大寬敞的地下大廳,大廳的四壁發出柔和的藍光。大廳正中,有一個半球形透明玻璃罩,它的半徑有十多米,孩子們站在這個大玻璃半球前,就像看著一個巨大的肥皂泡。鋼門在孩子們身後又隆隆地關上,大廳四壁的藍光在漸漸暗下去,最後完全熄滅了。但黑暗並沒有出現,一束強光從地下大廳高高的頂部射下,透過玻璃罩,把圓形的光斑投到玻璃罩中的兩個幾何體上,一個是豎立著的圓柱體,另一個是平放著的長方體,表麵都是銀灰色。它們相互間的位置似乎是隨意擺放的,仿佛散落在原野上的古代宮殿的殘留物。這時地下大廳其他的部分都隱沒於黑影裏,隻有這兩個幾何體醒目地凸現在光束之中,給人一種強烈的神秘感和力量感,使人想起歐洲原野上的巨石陣。這時一個男音響起,嗓音十分渾厚悅耳,還帶著動聽的餘音:
  “你們好!你們看到的是中華量子220的主機。”
  孩子們四下張望,不知這聲音來自何方。
  “你們可能沒有聽說過我,我在一個月前剛剛誕生,是中華量子120的升級產品。在那個黃昏,當溫暖的電流流遍我的全身時,我成了我,隨著幾億行的係統軟件從存貯器中讀出,變成每秒鍾閃動上億次的電脈衝進入我的內存,我在飛快地成熟,在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內,我從嬰兒長成了巨人。我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世界,但最令我震驚的還是我自己,自身結構的複雜和龐大令我難以置信,在你們看到的這個圓柱體和長方體中,包含著一個複雜的宇宙。”
  “這台大計算機不怎麽樣,它說了半天什麽都沒介紹清楚!”華華說。
  眼鏡說:“這正是它高智能的表現,這不是家用電腦裏已存貯好的呆乎乎的自我介紹,它這一番話是看到我們之後才想出來的!”
  中華量子顯然聽到了眼鏡的話,它接著說:“是的,中華量子的基本設計思想是采用模仿人類大腦的神經元並行結構,這同傳統計算機的馮·諾依曼結構是完全不同的。我的核心是由三億個量子CPU組成的,這些微處理器相互以數目驚人的接口聯結,構成了一個龐大複雜的CUP網絡,這個網絡是人類大腦結構的再現。”
  “你能看到我們嗎?”有孩子問。
  “我能看到一切,通過數字國土,我眼睛遍布全國和全世界。”
  “你都看到了什麽?”
  “大人和孩子的世界交接正在進行。”
  以後,孩子們都把這台超級量子計算機叫大量子。

新世界試運行
  國家試運行已達十二小時,運行報告第24號:
  各級政府和行政機構運轉情況正常。
  電力係統運轉正常,正在運行中的總機組容量為2.8億千瓦,全國電網運行基本正常,隻有一座中等城市和五座小城市發生斷電事故,正在全力修複。
  城市供水係統運轉正常,73%的大型城市和40%的中型城市能保證不間斷供水,其餘大部分保證定時供水,隻有兩座中型城市和七座小型城市發生斷水事故。
  城市供應係統運轉正常,服務係統和生活保障係統運轉正常。
  電信係統運轉正常。
  鐵路和公路係統正常,事故率隻略高於成人時代。民航係統已按計劃停運,將於十二小時後開始局部試航。
  公安係統運轉正常,全國社會秩序穩定。
  國防係統運轉正常,陸、海、空軍和武警部隊換防已順利完成。
  現在國土上出現了五百三十七處構成威脅的火災,大部分為輸電係統事故引起;構成威脅的水災較少,各大河流處於安全狀態,防汛係統運轉正常,隻有四處小規模水災,其中三處是小型水庫閘門沒有及時開啟引起,一處是貯水罐破裂引起。
  目前隻有3.31%的國土麵積處於危險氣候條件下,沒有發現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規模自然災害的跡象。
  目前全國孩子人口中有3.379%處於疾病之中,1.158%的人口缺少食物,1.090%的人口缺少衛生的飲用水,0.6%的人口缺少衣物。
  …………

  到此為止,國家試運行基本正常。
  以上報告由數字國土主機匯總並整理,下一次報告將在三十分鍾後輸出。
  “我們這樣管理國家,倒像是在一座大工廠的中心控製室裏工作。”華華興奮地說。
  真是如此。現在,由幾十名孩子組成的新國家領導集體都集中在國家信息大廈巨大的A字形頂端。
  這是一個寬敞的圓形大廳。大廳包括天花板在內的所有牆壁都是由極化納米晶體材料製成,在不同的電流條件下,可以呈發光的乳白色、半透明、全透明。當納米材料變成全透明時,其折射率可調到與空氣相近,這時大廳中的人們仿佛處於露天的平台上,居高臨下鳥瞰北京全景。但現在,牆壁和天花板都變成了乳白色,發出柔和的白光。而環形牆壁的一部分變成了一麵寬大的巨形屏幕,試運行報告的文字就顯示在大屏幕上。如果需要,納米材料的環形牆壁全部可變成大屏幕。孩子們麵前有一圈電腦和各種通訊設備。
  大人國家領導集體的幾十位領導人坐在孩子們後麵,看著他們工作。
  孩子世界試運行是從早上八點開始的。這時,在從國家元首到城市清潔工的所有崗位上,孩子都接替了成人,開始獨立工作。孩子世界誕生了。
  孩子世界試運行的順利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之前,世界被一種悲觀論調所籠罩,認為孩子們一旦接手世界,人類社會將陷入一片混亂:城市中的電力和供水將中斷,火災四起;地麵交通將陷入全麵癱瘓,通訊中斷,核導彈因計算機故障飛出發射井……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世界的過渡令人難以置信地平滑,以至人們都沒有覺察到。

  當鄭晨在劇痛過後聽到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在超新星病已經惡化的情況下進行生產,其危險是可想而知的。據醫生說,她產後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但對此無論是鄭晨還是醫生都不太在意,她不過是比別人早走幾十天而已。但現在孩子出生了,預料中的產後大出血並沒有發生,鄭晨活下來了,又多了幾十天的生命。在場的醫生和護士(有三個是孩子)都認為這是奇跡。
  鄭晨抱過自己的孩子,看著那個粉嘟嘟的小生命大哭的樣子,自己鼻子一酸也哭起來。
  “鄭老師呀,你應該高興才對!”接生的醫生在床邊笑著說。
  鄭晨抽泣著說:“你們看他哭得多傷心,他肯定知道未來的路有多難呢!”
  醫生和護士們相互對視了一下,都露出有些神秘的微笑,然後他們把鄭晨的床推到窗邊,撩開窗簾讓她看外麵。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鄭晨看到,藍天下高層建築靜靜地立著,路上不斷有汽車駛過,醫院大樓前的廣場上稀稀拉拉有幾個行人……城市還是昨天的城市,覺察不到任何變化,她疑惑地看了醫生一眼。
  “世界試運行已經開始了。”醫生說。
  “什麽?這已經是孩子世界了嗎?!”
  “是的,試運行已經開始四個多小時了。”
  鄭晨的第一個反應是抬頭看看電燈,後來知道這是試運行開始時人們的普遍動作,好像電燈就是世界是否正常的惟一標誌。燈都在穩穩地亮著。
  昨天晚上,新世界試運行的前夜,鄭晨是在噩夢中度過的,她在夢中看到自己的城市在燃燒,她站在中心廣場大聲喊叫,但沒見到一個人,似乎這城市裏隻剩下了她自己……但現在她看到的,是一個如此寧靜的孩子世界。
  “鄭老師,您看看我們的城市,運轉得像一首輕音樂那樣和諧呢。”一名孩子護士在旁邊說。
  醫生說:“你的選擇是絕對正確的,對於孩子世界,咱們以前都太悲觀了,現在看來孩子們會把世界運行得很好的,說不定比我們還好。你的小寶寶絕不會經曆你想象中的那麽多苦難,他會很幸福地長大的,你放心好了。看看外麵的城市,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鄭晨久久地看著窗外寧靜的城市,聽著外麵傳進來的大都市的細微聲音,這真是一首音樂,但不是小護士說的輕音樂,而是一首最美的安魂曲,鄭晨聽著聽著又流下淚來。這時,她懷中的寶寶停止了啼哭,第一次睜開美麗的小眼睛,驚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鄭晨覺得自己整個溶化了,化作一團輕雲,一個幻影,她生命的一切重量,都轉移到懷中的這個小生命上。

  已到深夜,在信息大廈中的這一群小國家領導人並沒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各個行業領域的工作都由中央各個專業部委處理了,他們大部分時間隻是看著孩子國家的第一次運行。
  “我說過,我們可以做得很好的!”華華看著大屏幕上一次次出現的試運行正常的報告,興奮地說。
  眼鏡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們什麽也沒做啊,你總是盲目樂觀,要知道,大人們還在,鐵軌還沒懸空呢!”
  華華好一陣兒才想起來眼鏡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把頭轉向坐在旁邊的曉夢。
  “當一個小小的家庭隻剩下孩子的時候,生活都是很難的,別說一個國家了。”曉夢兩眼看著外麵說。這時,環形牆壁已被調成全透明,四周出現了北京燦爛的燈海。
  這時,人們都抬頭仰望,透過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夜空中出現了一簇簇白色的閃光,那閃光很強,每出現一次,都給夜空中的幾片殘雲鑲上了銀邊,在大廳的地板上映出了人影。這種閃光在這幾天夜裏常常出現,大家都知道,那是在上千公裏的太空軌道上爆炸的核彈。在世界交接前,各個有核國家紛紛宣布全部銷毀核武器,把一個幹淨的世界留給孩子們。那些核彈大部分在太空中引爆,也有一些被發射到繞太陽運行的軌道上去,在超新星紀元陸續被行星際飛船發現並作為燃料。
  看著那些來自太空的閃光,總理說:“超新星教會了人類珍惜生命。”
  有人接著說:“孩子們的天性是愛好和平的,戰爭肯定會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說:“其實把超新星稱為死星是完全錯誤的,冷靜地想想,構成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來自於爆發的恒星,構成地球的鐵和矽,構成生命的碳,都是在遠得無法想象的過去,從某個超新星噴發到宇宙中的。這顆超新星雖然在地球上帶來了巨大的死亡,卻很可能在宇宙的別處創造出更為燦爛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類也是幸運的,如果它的射線再稍強一點兒,地球上就不會剩下一個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兩歲的娃娃們!這顆超新星對人類甚至可能是一顆福星,不久,世界將隻剩下十五億人,這之前威脅人類生存的許多問題可能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被破壞的自然生態將慢慢恢複。我們留下的工業和農業體係,即使隻運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難地滿足孩子們的一切需要,使他們生活在一個現在無法想象的富足社會中。他們不必為生活物質而奔波,從而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科學和藝術,建立一個更完美的社會。當超新星第二次襲擊地球時,你們肯定已經學會了怎樣擋住它的射線……”
  華華搶著說:“那時我們會引爆一顆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飛出銀河係!”
  華華的話引起一陣掌聲。主席高興地說:“孩子們對未來的設想總比我們前進一步,在同你們相處的這段時間裏,這是最使我們陶醉的。同誌們,未來是美好的,讓我們用這種精神狀態迎接那最後的時刻吧!”


公元鍾
  最後告別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十三歲以上的人們開始匯集到他們最後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離開的,沒有讓他們正在專心工作的孩子們知道。後來的曆史學家認為,這個決定是十分正確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樣的精神力量,去承受這人類曆史上最大的生離死別。如果公元人在這最後的時刻都去見他們的孩子一麵,整個人類社會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潰之中。
  最先離開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較為次要的工作崗位上的人,他們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離開,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則一去不回。
  被稱為終聚地的最後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設在無人煙的沙漠、極地甚至海底。由於世界人口猛減至原來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區重新變成人跡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後,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發現。

  “我如今把一件奧秘的事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覺,乃是都要改變,就在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候。號筒一響,死人就要複活成為不朽的,我們也要改變,必朽的總要變成不朽的,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阿門——”
  電視上,身著紅色長袍的梵蒂岡教皇正在誦讀《新約全書·哥多林前書》的第十五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紀的最後祈禱。
  “該走了。”鄭晨的丈夫輕輕地說,同時彎腰從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嬰兒。鄭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個大提包,裏麵裝著給孩子用的東西,然後去關電視。這時,她看到聯合國秘書長正在進行公元人的告別演講。
  “……人類文明被攔腰切斷,孩子們,我們相信,你們會使這新鮮的創口上開出絢麗的花朵。
  “至於我們,來了,做了,走了。
  “……”
  鄭晨關上了電視,然後與丈夫一起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家。他們看了很長時間,想把這裏的一切都刻在記憶中,鄭晨特別看了看書架上下垂的吊蘭和魚缸裏靜靜遊動的金魚,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她會把這記憶帶過去的。
  走出家門,他們看到林莎的父親站在樓道裏,他們知道,林莎現在在醫院裏上班,並不知道大人們要離開了。
  “林醫生呢?”鄭晨問。林莎的父親向開著的房門指了一下,鄭晨走了進去,看到林莎的媽媽正拿著一個記號筆在牆壁上寫著什麽。她已經寫了很多,字跡蓋滿了她能夠得著的牆壁。
  好孩子,飯在電視機邊上,吃的時候一定要把雞蛋湯熱熱,記住,千萬不能喝涼的!熱的時候要用煤油爐,不要用液化汽爐,記住,千萬不要用液化汽爐!熱的時候要把煤油爐放在樓道裏,熱完記住把爐子滅掉,記住,滅掉!暖瓶裏是開水,塑料桶裏是涼開水,喝的時候把塑料桶裏的水對點兒暖瓶裏的熱水,記住,千萬不能喝水龍頭裏的涼水!夜裏可能會停電的,不要點蠟,你睡著時忘了吹會失火的,不要點蠟!你書包裏有一個手電筒和五十節電池,可能會很長時間沒電的,電池要省著用;枕頭(左邊的上麵繡著荷花的那個)下麵有一個皮箱,裏麵放著藥,治什麽病怎麽用都寫好了;感冒藥可能常用,給你放到外麵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麽病,不要亂吃藥,感冒的感覺是……
  “好了,真的該走了。”林莎的父親跟著鄭晨走進來,從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筆。
  林醫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後,她又習慣性地拿起了那個小手提袋。
  “我們沒必要拿什麽了。”丈夫輕聲說,把那個小手提袋從林醫生手中輕輕地拿走,放到沙發上。手提袋裏麵隻有一個小鏡子、一遝紙巾和一個小電話簿,但林醫生平時出門總要拿著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體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學心理學的丈夫說,這反映了她對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們還是拿兩件衣服吧,那邊冷。”林醫生喃喃地說。
  “不用,我們感覺不到的,現在想想,我們以前走路時帶的東西太多了。”
  兩家人下了樓,迎麵看到一輛已經坐滿人的大客車,有兩個小女孩兒跑過來,那是鄭晨的學生,現在已成為保育員的馮靜和姚萍萍。在鄭晨眼中她們也是那麽弱小,沒有別人的照顧自己也難以生活。她們來接孩子,但鄭晨抱緊了自己四個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們搶走似的。
  “這個小弟弟愛哭,你們多費費心;他兩個小時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後二十分鍾就想睡覺,睡覺時要是哭,就是餓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鈣,我把補鈣的口服液放到這個包裏了,一定給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則會得病的……”
  “車在等著我們呢。”丈夫扶著鄭晨的雙肩輕輕地說。她本來可能沒完沒了地叮嚀下去的,就像林醫生會沒完沒了地寫滿所有的牆壁,但終於還是顫抖著把寶寶放到小保育員那細弱的雙臂上。
  鄭晨由林醫生扶著向汽車走去,車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他們。突然,寶寶在後麵大哭起來,鄭晨觸電似的回頭,看到在小保育員的懷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從繈褓中露出來亂抓亂蹬,仿佛知道爸爸媽媽正在踏上不歸路。鄭晨仰麵倒下,看到天是紅色的,太陽是藍色的,然後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汽車開了以後,林醫生無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渾身頓時僵住了:她看到孩子們在遠遠地向這裏跑來,盡管走得很安靜很秘密,他們還是發現了。孩子們沿著大街跑,拚命地追著汽車,同時都揮著手在哭喊著什麽,但汽車加速很快,把他們越拉越遠。這時林醫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摔倒了,又爬起來,向汽車的方向揮著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動了,蹲在路邊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這麽遠,林醫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兒膝蓋上的血,她把大半個身體探出車窗外,一直看著女兒變成一個小點兒消失在遠方。
  當鄭晨醒來時,正躺在開往終聚地的汽車上,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車座上暗紅色的座墊,她覺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裏的血已流幹,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話使她又暫時活了過來。
  “親愛的,我們的孩子會艱難地長大,會生活在一個比我們更好的世界裏,我們該為他高興才是。”

  “張師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輩子的車了。”姚瑞的父親被人扶上車後,對老司機說。
  張師傅點點頭:“姚總,這次路可遠啊。”
  “是啊,這次路遠。”
  車開了,姚總工程師離開了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發電廠,現在,他十三歲的兒子是廠裏的總工程師。他試圖從大客車的後窗看看廠子,但後麵擠了很多人,看不見。車走了一段後,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崗,這條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從這裏是可以看到發電廠全景的。他再次試圖從後窗向外看,還是看不見,但那裏有人說:
  “姚總,放心,燈都亮著。”
  又走了一段,這是最後能看到廠子的地方,又有人說:“姚總,燈還亮著。”
  燈亮著就好,發電廠最怕的是廠用電中斷,隻要廠用電沒斷,再大的故障也能處理。沒多久,他們的車貼著城市的邊緣開過,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開去的車流中,有人又說:“城裏的燈也都亮著。”
  姚總工程師自己也看到了。

  “115師4團衛明前來換崗!”衛明向父親立正敬禮。
  “115師4團衛建林交崗,執勤期間本團防區一切正常!”父親也向兒子敬禮。
  現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這個邊境哨所四周靜悄悄的,那些頂部積雪的山峰還在沉睡中,對麵的印軍哨所一夜沒有燈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沒有更多的話,也不需要更多的話了,衛建林中校轉身艱難地跨上了兒子騎來的馬,向營地走去,去趕開往終聚地的最後一班車。走下了長長的山坡後,他回頭看,見兒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他,與他一起立在藍白色晨光中的,還有那個界碑。

  當大人們全部離開後,公元鍾啟動了。公元鍾到處出現,它出現在全世界的電視屏幕上,出現在幾乎所有的網頁上,出現在城市中的每個電子廣告牌上,豎立在每個城市的中心廣場上……公元鍾沒有一點鍾的形狀,它隻是一個綠色的長方形,這個長方形由61420個像素組成,每個像素代表一個終聚地,通過衛星信號,全世界所有終聚地的狀態都顯示在公元鍾上。當某個像素由綠色變成黑色時,表示這個終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當公元鍾全部變成黑色時,地球上已沒有十三歲以上的人了,孩子們將正式接過世界政權。
  至於如何最後關掉綠色,各個終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終聚地所有的人手腕上都帶有一個很小的傳感器,監視生命狀態並最後發出死亡信號,這東西後來被稱為“橡樹葉”。但第三世界國家則采用更簡單的方法:在醫生估計的時間裏自動關閉綠色。應該不會由人來關閉綠色,因為這時終聚地中的所有人早已失去知覺,但後來確實發現,有些終聚地的綠色顯然是由人來關閉的,這已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終聚地的設計因國家和民族而各不相同,但大體上都是在地下開挖的巨大洞窟,人們聚集在這些地下廣場上度過最後的時刻。每個終聚地聚集的人數平均在十萬人左右,但也有人數多達百萬的終聚地。
  公元人在終聚地中留下的遺筆大部分是記錄與地麵世界告別的情景和感受,對於最後時刻終聚地的情景,隻留下極少的記錄。有一點可以肯定,所有的終聚地都是平靜地度過最後的時刻的,許多終聚地在人們尚有殘存體力的時候,還舉行了音樂會和聯歡。
  在超新星紀元有一個節日,叫終聚節。在這一天,人們都會聚到那些終聚地的地下廣場中,體驗公元人的最後時刻,公元鍾再次在各種媒體上出現,重新由綠色變成黑色。那些潮濕幽冷的地下廣場重新躺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隻有一盞昏暗的泛光燈在高高的洞頂亮著,無數人的呼吸聲隻能使這裏的寂靜更加深沉……這時,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哲學家,都會重新思考人生和世界。

  每個國家的領導人都是最後離開的。在信息大廈裏,兩代國家領導人在做最後的告別。每位大人領導人都把他們的學生拉到身邊,做最後的叮囑。
  總參謀長對呂剛說:“記住:不要進行跨洲或跨洋的遠距離大規模作戰,海軍也不可與西方的主力艦隊進行正麵決戰。”
  這話總參謀長和其他領導人已對他說過多次,像每次一樣,他點點頭說記住了。
  “再給你介紹他們,”總參謀長指著他帶來的五位孩子大校說:“他們是特別觀察小組,隻在戰時行使職責,他們無權幹涉你們的指揮,但有權了解戰時的一切機密。”
  五位小大校對呂剛敬禮,呂剛還禮後問總參謀長:“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呢?”
  “關於他們的最終職責,在需要的時候你們會知道的。”總參謀長說。
  麵對華華、眼鏡和曉夢,主席和總理長時間默默無語,據曆史記載,這是大多數國家的大人和孩子領導人最後告別時的情形。要說的話太多了,多到無話可說;要表達的東西太重了,重到非語言能承載。
  主席最後說:“孩子們,在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教導你們:有誌者事竟成。現在我要告訴你們,這句話完全錯誤,隻有符合科學規律和社會發展規律的事,才能成,人們想幹的大部分事,不管多麽努力,是成不了的。作為國家領導人,你們的曆史責任就是要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來,這很難,但你們必須做到!”
  總理說:“記住那些味精和鹽。”
  最後的分別是平靜的,在同孩子們默默地握手後,大人們相互攙扶著走出大廳。主席走在最後,他出門前轉身對新的國家領導集體說:
  “孩子們,世界是你們的了!”


超新星紀元
  大人們離開後的幾天,小領導者們都是在公元鍾前度過的。這個公元鍾顯示在信息大廈頂端大廳裏的大屏幕上,那個巨大的綠色長方形使大廳裏的一切都映照在綠光中。
  第一天國家的情況很正常,各專業部委卓有成效地處理著各行業的事務,國土上沒有大的變故發生,孩子國家似乎正在由試運行平滑地過渡。同試運行時一樣,在信息大廈頂部的孩子國家領導集體也沒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在第一天夜裏,公元鍾上沒有任何變化,還是一片無瑕的純綠色。孩子領導者們在這一片綠光中一直呆到深夜才去睡覺。但當他們起身要走時,有個孩子喊了一聲:
  “你們看,上麵是不是出來一個小黑點呀?”
  孩子們走到大屏幕跟前仔細看,上麵果然有一個正方形的小黑塊,隻有硬幣大小,好像是這發出綠光的光滑牆麵上脫落的一小片馬賽克。
  “是屏幕的這一小片壞了吧?”一個孩子說。
  “肯定是,我以前那個電腦的液晶屏也有這情況。”另一個孩子附和著。其實檢驗這說法是否正確很簡單,隻要看看別的屏幕就行了,但沒人提出來,大家都回去睡覺了。
  比起大人來,孩子們更善於自我欺騙。
  第二天早晨,當孩子們再次來到公元鍾前時,自我欺騙已不可能了:那綠色長方形上已出現了許多黑點,零星分布在各處。
  從這裏看去,下麵的城市很安靜,街道上空蕩蕩,見不到行人,隻是偶爾有一輛汽車駛過。這座大都市在喧鬧了一個世紀後似乎睡著了。
  天黑後,公元鍾上的黑點數量又增加了一倍,一些黑點已連成了片,像是在綠色叢林中出現的一片片黑色的林間空地。
  在第三天早晨,公元鍾上黑色與綠色的麵積已幾乎相等,呈現出一幅由這兩種色彩構成的斑駁複雜的圖案。這以後,黑色麵積增加的速度急劇加快,那黑色的死亡熔岩在公元鍾上漫延,無情地吞沒著生命的綠草。到了晚上,黑色已占據了公元鍾三分之二的麵積。已是深夜了,公元鍾像一個魔符,把孩子們緊緊吸引在它麵前。
  曉夢拿起遙控器,把大屏幕關上了,她說:“大家快去睡覺吧,我們這幾天每天都在這裏呆到很晚,這不行的,要抓緊時間休息,誰知道下麵會有什麽工作在等著我們呢?”
  大家都回到大廈中自己的房間裏去睡覺。華華關上燈在床上躺下,拿起掌上電腦,接入網絡,又調出了公元鍾。這很容易,現在幾乎所有的網頁上都是公元鍾了。他著魔似地看著那個長方形,沒有覺察到曉夢推門進來了,她拿走了華華的電腦,華華看到,她的手裏已拿了好幾個掌上電腦。
  “快些睡覺!你們什麽時候才能學會控製自己?我得挨房間把所有的電腦都收了。”
  “你怎麽總像個大姐姐似的?”當曉夢拉開門走出去時,華華衝她喊。

  孩子們在公元鍾麵前感到了巨大的恐懼,使他們欣慰的是,國家仍在平衡地運行著,像一部和諧的大機器。這一切通過數字國土顯示出來,使孩子們堅信他們實際已接過了世界,一切將永遠這樣平衡地運行下去。這天夜裏,他們還是離開了那已經暗下去的公元鍾,去睡覺了。
  第四天早晨,當孩子們走進大廳時,有一種走進墳墓的恐懼。這時天還沒大亮,大廳中一片黑暗,前三天的綠光已完全消失了。他們走進這黑暗,看到在公元鍾上隻剩下一片綠色的光點,像冬夜中稀疏的寒星,直到把燈全打開,他們的呼吸才順暢了。這一天,孩子們一步也沒有離開公元鍾,他們一次次數著鍾上的綠點,隨著綠點一個個減少,悲哀和恐懼在一點點攫住他們的心。
  “他們就這麽丟下我們走了。”一個孩子說。
  “是啊,他們怎麽能這樣?”另一個孩子說。
  曉夢說:“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當時我也是這麽想:她怎麽能就這麽丟下我走了呢?我甚至恨她,可到了後來,我總覺得她好像還在什麽地方活著……”
  有孩子喊:“看,又滅了一個!”
  華華指著公元鍾上的一個綠點說:“我打賭,下次是這個滅。”
  “賭什麽?”
  “我要是猜不對,今天晚上就不睡覺了!”
  “今天晚上可能誰也睡不成覺了。”眼鏡說。
  “為什麽?”
  “照這個速度,公元世紀肯定要在今天夜裏終結。”
  綠星星以越來越快的速度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看著已是一片黑暗的公元鍾,孩子們仿佛懸在一個無底深淵之上。
  “鐵軌真的要懸空了。”眼鏡自語。
  接近午夜零點時,公元鍾上隻剩下最後一顆綠星星了,這黑暗荒漠中的惟一一點星光,在公元鍾的左上方孤獨地亮著。大廳中一片死寂,這群孩子們如石雕般一動不動地盯著它,等待著公元紀元的最後終結。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那最後一顆綠星星一直頑強地亮著。孩子們開始互相交換眼色,後來又竊竊私語起來。
  太陽從東方升起,越過這個寧靜的城市上空,又在西邊落下。在整個白天裏,公元鍾上的那惟一的一顆綠星星一直亮著。
  到中午的時候,信息大廈中出現了一個傳言,說治愈超新星輻射的特效藥早就研製出來了,但生產的速度緩慢,隻能滿足少數人的需要,為了避免社會混亂沒有公布這個消息。世界各國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來,用這種藥治好了他們的病,現在亮著的那個綠點就是他們的聚集地。仔細想想,這種事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他們又調出了聯合國秘書長發布的世界交換宣言重看一遍,注意到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隻有當公元鍾完全變成黑色時,孩子才在憲法和法律意義上真正接過世界政權,在這之前,成人仍擁有對世界的領導權……”
  這是一段很奇怪的話,當大人們前往終聚地時就可以交出政權了,為什麽非要等到公元鍾完全熄滅呢?隻有一種可能:某些終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來的希望!
  到了下午,孩子們已經把這個想法信以為真了,他們驚喜地看著那顆綠星星,仿佛在險惡的夜海上見到了遠方的燈塔。他們開始查詢那個終聚地的位置,並設法與它取得聯係,但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終聚地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它們仿佛處於另一個世界。孩子們於是隻有等待,不知不覺天又黑了。
  夜深了,在大廳裏的公元鍾前,在那顆不滅的綠星星的撫慰下,一天一夜沒睡的孩子們相繼在椅子和沙發上睡著了,夢中他們都回到了爸爸媽媽的懷抱。
  外麵下起了雨,雨點打在已調成透明的落地窗上,發出輕輕的聲音。下麵的城市全籠罩在雨中的夜色裏,不多的燈光變得朦朦朧朧,雨水在透明牆壁的外側匯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
  時間也在流動著,像透明的霧氣無聲無息地穿越宇宙。
  後來,雨大了起來。後來,好像又刮起了風。再後來,天空中出現了閃電,並響起雷聲,這雷聲把孩子們驚醒了,大廳中響起了一聲驚叫。
  那顆綠星星消失了,公元世紀的最後一片橡樹葉已經落下,公元鍾上一片漆黑。
  現在地球上已沒有一個大人了。
  這時,雨停了,大風很快掃光了半個夜空的殘雲,巨大的玫瑰星雲出現了。玫瑰星雲在蒼穹中發出莊嚴而神秘的藍光,這光芒照到大地上後就變成月光那樣的銀色,照亮了雨後大地上的每一個細節,使下麵城市的燈光暗淡了許多。
  孩子們站在這座A形建築高高的頂端,凝視著宇宙中發著藍光的大星雲,這是古老恒星莊嚴的墳墓和孕育著新恒星的壯麗的胚胎,這群小身軀被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銀色光輝。
  超新星紀元開始了。

紀元初一小時
  超新星紀元第1分鍾
  孩子們站在透明牆壁前,麵對著太空中壯麗的玫瑰星雲和星雲照耀下的首都,茫然地打量著大人們給他們留下的這個世界。
  超新星紀元第2分鍾
  “啊……”華華說。
  “啊……”眼鏡說。
  “啊……”曉夢說。
  “啊……”孩子們說。
  超新星紀元第3分鍾
  “現在隻剩咱們了?”華華問。
  “隻剩咱們了?”曉夢問。
  “真的隻剩咱們了?”孩子們都問。
  超新星紀元第4分鍾
  孩子們都沉默著。
  超新星紀元第5分鍾
  “我怕。”一個女孩兒說。
  “把燈都開開吧!”另一個女孩兒說。
  於是大廳中的燈都亮了,但玫瑰星雲映在地板上的孩子們的身影仍很清晰。
  超新星紀元第6分鍾
  “把牆都關上吧,我不敢呆在露天裏!”那個女孩兒又說。
  於是大廳的環型牆壁和天花板都被調成不透明,剛剛誕生的超新星紀元被隔在外麵。
  “還有那個大黑塊兒,好嚇人!”
  於是大屏幕上的公元鍾也被消去了。
  超新星紀元第7分鍾
  在消去了公元鍾的大屏幕上,由上至下顯示出一幅巨大的全國地圖,這幅地圖十分詳細精確。雖然地圖的高度有四米多,寬度有十米左右,上麵最小的圖符和地名文字隻有普通印刷體那樣大,即使貼著屏幕也隻能看清下麵一部分,要想看地圖的細部,就需要用鼠標把這一部分圈住後放大。錯綜複雜的發光細線和色塊布滿了大廳的這一麵牆,形成一個色彩和圖形的奇觀。
  孩子們靜靜地等待著,沒有任何動靜,大地圖上,標誌著北京的小星星在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

  超新星紀元第8分鍾
  這時,什麽地方一聲蜂鳴短暫地響了一下,大地圖的下方出現了一行字:
  接口79633呼叫,處於呼叫狀態接口數:1。
  大地圖上,有一根長長的發著紅光的細線把北京和上海連了起來,細線的中點標著這條通訊通道的號碼:79633。與此同時,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喂,北京!北京!喂,北京嗎?!有人嗎……”
  華華回答:“有人!這兒是北京!”
  “你是小孩兒,大人,有大人嗎?”
  “這裏沒有大人了,哪裏都沒大人了!沒見公元鍾已經滅了嗎?”
  “哪兒都不會有了是嗎?”
  “是的,你在哪兒?”
  “我這兒是上海,這樓上就我一個人!”
  “你那兒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你是說外麵吧?我不知道,從窗戶裏看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這兒滿天都是雲,下雨呢!雲上麵透下藍光來,真嚇人呢!”
  “喂,現在就剩下我們了……”
  “我現在該幹什麽呢?”
  “我怎麽知道!”
  “你為什麽不知道?!”
  “我為什麽知道?”
  “因為你是北京啊!”
  “……”

  蜂鳴又響了一下,屏幕顯示:接口5391呼叫,呼叫接口數:2。大地圖上,又一條紅色亮線從北京伸出去,終點在黃河邊的一個城市,那是濟南。華華第二次按下R鍵,千裏之外的另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北京!北京!我們要北京……”
  曉夢說:“這兒是北京!”
  “哈,通了!”這一句顯然是對他周圍的其他孩子說的,華華和曉夢聽到一陣嗡嗡聲,一定有不少孩子擠在電話旁。
  “喂,北京,我們現在怎麽辦呀?!”
  “你們怎麽了?”
  “我們……大人們走以前把我們集中到這裏,可現在沒有人管我們了。”
  “你們在什麽地方,有多少人?”
  “在學校裏,我在辦公室打電話,外麵有五百多個同學呢!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然後那孩子顯然又轉向身邊的人說:“北京說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立刻又有幾個比較小的聲音傳了過來:“連北京也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那裏也和咱們這兒一樣,隻剩孩子了。”“真的沒有人管我們了!”“是啊,現在還能有誰呢……”
  “大人們沒跟你們交待什麽嗎?”這個聲音和剛才那個不一樣,顯然是又一個孩子搶過了話筒。
  “你們的上級領導呢?”
  “誰知道,他們那裏接不通!”

  鈴聲又響了,大地圖上立刻同時增加了三根紅線,分別把西安、太原和沈陽同北京連接起來,這時地圖上紅色亮線已有五根,每根亮線的中部都標明相應的接口序號,屏幕上顯示:處於呼叫狀態的接口數:5。華華用鼠標點了一下其中連接沈陽的那條紅線,大廳中響起了一個小女孩兒的哭聲,聽聲音她隻有三四歲。
  “嗚嗚,喂,嗚嗚嗚嗚,喂……”
  “我是北京,你怎麽了?!”
  “我餓,餓,嗚嗚……”
  “你在哪兒?”
  “在家……家,嗚嗚嗚……”
  “爸爸媽媽沒給你留下吃的?”
  “嗚嗚,沒有。”
  曉夢像個小阿姨似地對那個看不見的小女孩兒說:“好孩子,別哭,你好好找找,啊?”
  “找……找不到。”
  “胡說!家裏怎麽能沒吃的?!”華華大聲說。
  “天啊,你會嚇著她的!”曉夢瞪了華華一眼,接著對那個小女孩兒說:“好孩子,你到廚房找找,肯定會有吃的。”
  話筒中沒有聲音了,華華又急著想接通其他序號的通訊口,但曉夢堅持要等著。不一會兒,那小女孩兒又哭著回來了。
  “嗚嗚,鎖著,嗚嗚,門鎖著……”
  “那……你想想,每天早晨去幼兒園以前,媽媽從什麽地方給你拿吃的?”
  “幼兒園早上吃油餅。”
  “嗯……星期天呢?”
  “媽媽從廚房中拿吃的,嗚嗚……”
  “真要命!每天都是從廚房中拿嗎?”
  “有時吃方便麵。”
  “對了,知道方便麵在哪兒嗎?”
  “知道。”
  “好極了,快拿來!”
  話筒中又沒聲了,很快有嘶嘶啦啦的聲音,“我拿來了,餓,嗚嗚……”小女孩兒說。
  “吃啊!”華華不耐煩地說。
  “袋兒……袋兒開不開。”
  “嗨,真笨,咬住一個角兒,用手使勁往下拉!”
  “天啊,她咬得動嗎?她現在可能正換牙呢!”就在曉夢正要告訴她怎麽開方便麵袋時,話筒裏嘶啦響了一聲,接著是哢嘣哢嘣啃方便麵的聲音。
  “不,別那樣吃,你看看暖瓶在哪兒……”
  那小女孩兒對曉夢的聲音全不理會,隻顧自己哢嘣哢嘣地吃著。華華又要接別的地方了,當他抬頭看大地圖時,吃了一驚:紅線已增加到十幾條,還在飛快地增加,它們大多是從大城市發出,有的城市中伸出兩條,所有的紅線全部匯聚到北京。終端屏幕上顯示的正在呼叫的通訊接口已達五十多個(地圖上並未完全顯示出來),而且那個數字在跳動著向上升。孩子們呆呆地看著,當他們想起再接通一個城市時,地圖上的紅色亮線已無法計數,顯示的呼叫接口已達一千三百多個。這裏的網址隻是信息大廈上萬個網址中的十個,已接到的呼叫隻是冰山之一角。
  全國的孩子們都在呼叫北京。

  超新星紀元第15分鍾
  “喂,北京!爸爸媽媽怎麽還不回來呀?”
  “什麽,你現在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他們讓我不要亂跑,在家裏等著……”
  “他們肯定沒對你說自己還會回來。”
  “嗯,沒。”
  “那麽聽著,他們回不來了!”
  “啊?!”
  “出去看看,找別的小朋友去,去吧。”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
  “別哭,你多大了?”
  “媽媽告訴我,三……三歲,嗚嗚……”
  “聽著,別要媽媽了,媽媽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回來呢,到旁邊的房子裏去找哥哥姐姐們……”

  “喂,北京!作業什麽時候交?”
  “什麽?!”
  “我們集中到這兒以後,老師給留了好多好多作業,讓我們困了就睡覺,醒著就做作業,不要到外麵去,哪兒都不要去。然後他們就走了。”
  “你們那兒有吃的和水嗎?”
  “有,我們是說作業……”
  “見鬼,現在隨你們便了!”
  “喂,北京,聽說沒大人了是嗎?”
  “是的,沒了……”
  “喂,北京,誰管我們呀?”
  “去找你們的上級領導!”
  “喂,喂!喂!”
  …………
  十幾分鍾內,信息大廈中的孩子們接了許多這樣的電話,但還不占已顯示的呼叫總數的百分之一——現在已有一萬八千多個通訊接口在呼叫北京,地圖上的紅線密密麻麻。孩子們開始有選擇地通話,聽頭幾個字不重要,就立即轉向別的。

  超新星紀元第30分鍾
  “喂,北京!這裏不好了,油庫著火了,那些大油罐都炸了!著了火的油跟一條火河似的,向這裏流呢!馬上就流到我們鎮子了!”
  “消防隊呢?”
  “不知道啊!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麽消防隊呀?!”
  “聽著,讓鎮子裏所有的小朋友都撤出去!”
  “那……鎮子不要了嗎?”
  “不要了,快!”
  “這……我們的家……”
  “這是命令!中央的命令!”
  “……是!”
  …………
  “喂!北京?!我是××市,著火啦!有好幾處,最大的一處是在市百貨大樓!”
  “你們的消防隊呢?”
  “在這兒!”
  “讓他們去救火!”
  “這就是火場了!可消防栓裏沒有水啊!”
  “去找有關部門修,再用車從附近的水源拉水……對了,首先把火場周圍的小朋友們都撤出來!”
  …………
  這時,大廳裏收到的呼叫數已猛增到十多萬個,地圖上隻能顯示那些計算機認為級別較高的信道,即使這樣,整個地圖幾乎全被紅線蓋住,不斷有新的紅線代替了舊的,全國地圖上幾乎每個區域都有大量紅線伸向北京。

  “喂,喂!北京!總算要通了,你們他媽都死了?!為什麽丟下這兒不管?!”
  “你才死了呢?我們哪管得了那麽多?!”
  “你們聽聽!”
  話筒中傳來一陣喧響……
  “這是什麽聲音?”
  “這是小寶寶們在哭!”
  “有多少?!”
  “數不清,至少有近千個,你們把他們丟在這兒不管了?!”
  “天啊,你是說那裏集中了近千個小娃娃?!”
  “他們最大的也不到一歲!”
  “有多少人照顧他們?”
  “我們隻有五十多人!”
  “大人們走時難道沒有留下保育員照看他們?”
  “留下了幾百個女孩子,但剛來了幾輛汽車,都把她們拉走了,說有更緊急的事兒,在這裏就我們幾個!”
  “天啊!聽著,首先派出一半人去找別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都行,讓他們來照顧這些小娃娃!快,最好到廣播站去廣播!”
  “是!”
  “娃娃們哭什麽?”
  “餓的?渴的?我們不知道。我從附近找到花生米,他們不吃。”
  “真混蛋,你給小娃娃吃花生米?!他們要吃奶!”
  “我哪來的奶?!”
  “周圍有商店嗎?”
  “有!”
  “進去找,會有奶粉的!”
  “那……我們就得砸開商店門了,這行嗎?”
  “行,不要去櫃台,那不夠,去倉庫裏找,要快!”
  …………

  “喂,喂!北京!這裏發大水了!”
  “現在是春天,哪兒來的水?!”
  “聽說是上遊水庫閘門忘了提起來,水漫壩,接著把壩衝垮了!現在水已淹了半個城市,小朋友都跑到市區的這一半來了!那水來得好快,我們跑不過它的!”
  “讓小朋友們上樓頂!”
  “有人說樓泡了水會塌的!”
  “不會,快去通知,用喇叭廣播!”
  …………
  “喂,北京!喂!你們聽,這麽多娃娃在哭呢!”
  “也是沒有人照顧嗎?”
  “沒有醫生啊!”
  “醫生?怎麽回事?!”
  “他們都病了!”
  “怎麽會都病了?!可能是餓哭了吧。”
  “不是,我們自己也病了!全城的孩子都病了!自來水有毒!喝了後頭暈、拉肚子!”
  “去醫院找醫生啊!”
  “醫院裏沒人!”
  “去找你們市長!”
  “我就是市長!”
  “一定要找到醫生!同時去自來水公司查清汙染來源,還要趕快收集礦泉水之類的幹淨水,要不以後的情況會更嚴重的!”
  …………

  “喂!北京!我們市政府被上萬名孩子圍住了!他們好像在集體發瘋,又哭又鬧,向我們要爸爸媽媽!”
  …………
  “喂,喂!北京!(咳嗽)市郊化工廠著火爆炸了,毒氣漏出來(咳嗽),隨風吹到市裏,讓人喘不過氣來啊!(咳嗽)”
  …………
  “喂!北京!有一列火車出軌了,上麵拉著一千多個孩子,不知死了傷了多少,我們怎麽辦啊?!”
  …………
  “北京!那方塊兒都黑了,我們怕!嗚嗚……怕……”
  …………
  大群孩子的哭聲、驚叫聲……
  “喂!這裏是北京!你們是哪兒?你們怎麽了?!”
  哭聲、驚叫聲……
  “喂!喂!”
  哭聲、驚叫聲……
  …………

  超新星紀元第1小時
  大屏幕上顯示,這時呼叫北京的接口已以驚人的速度急增至三百萬!慌亂中,不知誰用鼠標點中了聲音播放放大功能,所有通道的話音都被同時放大並放出,一陣巨大的音浪在大廳中回響激蕩,如同大海的狂潮一樣,一陣高似一陣,使孩子們都捂住了耳朵。幾百萬個聲音都在重複著相同的兩個字。
  “北京!”
  “北京!”
  “北京!”
  …………
  就在孩子們一愣神的時間裏,呼叫的接口數又猛增了一百萬,達到四百萬個!那來自整個國土的聲浪仿佛要把這個大廳吞沒。女孩子們失聲驚叫著,華華在終端屏幕上搗鼓了半天,才把聲音關掉。大廳中立刻安靜下來,這時孩子們的神經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們重新開始一個挨著一個地和幾百萬個呼叫者通話。
  全國的孩子們都在呼叫北京,就像呼喚現在仍在地平線下的太陽一樣,北京就是希望,就是力量,是孩子們在空前絕後的孤獨中惟一的寄托。但這場超級災難來得太快了,大人們不可能把一切都安排好,這時在無數聲呼喚的匯聚點上,隻有一群十三歲的孩子,他們和其他孩子一樣無依無靠,一樣帶著深深的恐懼和無邊的茫然麵對這個剛剛誕生的孩子世界。
  孩子領導者們不停地接聽著無窮無盡的電話,他們知道自己不比遠方的那些孩子強多少,但仍盡力回答每一個電話。他們明白,首都傳過去的每一個字對那些在恐懼和孤獨中掙紮的孩子們都是一束夜海中的陽光,都將帶給他們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孩子們被這緊張的工作累得頭暈眼花,他們的嗓子嘶啞了,有的已發不出聲,隻好輪流著和那些遠方的孩子們通話。他們恨自己力量的弱小,恨不得生出十萬張嘴來。麵對著那幾百萬聲呼喚,他們像是在用杯子舀幹大海。
  曉夢歎了口氣說:“外麵的世界,還不知道亂成什麽樣兒了呢。”
  華華說:“我們親眼看看吧。”
  華華拿起遙控器把牆壁調成了全透明。外麵的景象讓孩子們愣住了:下麵的城市有好幾處火光,幾根煙柱從城市中升起,像插在城市上的黑色的大羽毛,這些黑“羽毛”時而被城市中跳動的火光染成紅色,時而被電力設備短路的弧光映成青色……空曠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幾個匆匆跑過的孩子,他們的身影從這裏看去隻是幾個小黑點。突然,那些黑點和街道、連同整座城市,都隱沒於黑暗之中,高層建築群在火光的映照中時隱時現,全城斷電了。
  大廳中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外部電源已經中斷,信息大廈應急後備電源啟動。”
  這時,大量子在屏幕上顯示了最近一期的國情報告:
  超新星紀元已開始1小時11分鍾,國家運行報告第1139號:
  各級政府和行政機構運轉出現異常,有62%的政府機構完全停止運轉,其餘絕大部分機構不能正常發揮其功能。
  電力係統異常,有63%的火力發電廠和56%的水力發電廠停止運轉,全國電網運行處於嚴重的不穩定之中,有8%的大城市和14%的中小城市完全斷電。
  城市供水係統異常,81%的大型城市和88%的中小型城市已經斷水,其餘大部分隻能勉強保證間斷供水。
  91%的城市供應係統、服務係統和生活保障係統已完全癱瘓。
  85%的鐵路和公路係統已經中斷,交通事故急劇增加。民航係統已完全癱瘓。
  全國社會秩序混亂,在城市中由驚恐引起的集體騷亂在急劇增加。
  現在國土上能檢測到的火災有31136537處,其中55%為輸電係統事故引起,其餘為燃油和化工原料失火。
  目前國土上水災較少,但構成威脅的水災隱患急劇增加,89%的大河流堤壩已處於無人守護狀態,94%的大型水利樞紐隨時都可能發生如垮壩之類的惡性事故。
  目前隻有3.31%的國土麵積處於危險氣候條件下,沒有發現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規模自然災害的跡象。但國土的災害防禦能力已降至很低,一旦發生大規模自然災害,將造成重大損失。
  目前全國孩子人口中有8.379%處於疾病之中,23.158%的人口缺少食物,72.090%的人口缺少衛生的飲用水,11.6%的人口缺少衣物,這些百分比都在急劇增加之中。
  …………
  警報!特級警報!國家處於危險之中!
  這時,大幅的全國地圖又出現了,國土上布滿了大塊的紅色,表示已處於高度危險的區域。地圖在一張張地切換著,每張上麵紅色斑塊的分布都不相同,表示出電力、供水、交通、火災等不同種類的危險區域。最後定格的是一張綜合分析圖,顯示出國土上布滿了急劇閃動的紅色,像是一片燃燒的火海。
  巨大的精神壓力已使孩子們支撐不住了,最先出現崩潰征兆的,是那個負責全國醫療衛生工作的女孩兒,這個身材柔弱的小女孩兒扔下了話筒,坐在地板上大哭起來,還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
  負責輕工業的張衛東也扔下了話筒,大聲說:“這根本不是我們孩子幹的事,我幹不了了,我辭職!”說著向門口走去。
  呂剛搶先一步堵在門口,把張衛東有力地推了回去。
  但局勢已失去控製,女孩子們哭成一團;男孩子們情緒狂躁,紛紛摔下話筒向門口擁來。
  “我也幹不了了,我要出去!”
  “我早就知道我幹不了,非要讓我幹,我也要出去!”
  “是啊,我們是孩子,怎麽能擔這麽大責任?!”
  …………
  呂剛拔出手槍朝上放了兩槍,子彈穿透了天花板,在納米材料上打出了兩個雪花狀的裂紋。
  “我警告你們:這是臨陣脫逃!”呂剛厲聲說。
  但槍聲隻使這群男孩子停了幾秒鍾,張衛東說:“你以為我怕死嗎?不是的,現在我們幹的事,比死要難多了!”後麵的孩子們又向門口走來,有人說:“你衝我開槍吧!”又有人附和道:“那對我可是件好事兒。”
  呂剛歎了口氣,拿槍的手垂了下來。張衛東走過他身邊,拉開了門,孩子們依次走出門去。
  “你們等等,我有話要說!”華華在後麵衝他們喊。孩子們仍在向外走,但華華的下一句話像魔符似地把他們都定住了:
  “大人們來了!”
  男孩子們都轉過身來看著華華,已走出門的又全部都回來了。華華接著說:“他們已走進信息大廈,再等等,好,已走進電梯,他們就要到我們這兒來了。”
  “你在做夢吧?”有孩子問。
  “我是不是做夢沒有關係,現在的關鍵是,我們該怎麽辦?當他們進入這個大廳時我們該怎麽辦?”
  孩子們一時陷入沉默。
  “我們要對他們說:歡迎來到孩子世界,請指導我們的工作!但你們要明白,這已是孩子世界,孩子們已按照憲法和法律,莊嚴地接過了世界,這是我們的世界了!我們會經曆艱難、會有不斷的災難和不斷的犧牲,但我們將對這一切負責,我們將承擔一切!我們到了這個位置上,並不是由於我們的才能,而是由於這場意外的災難,但我們的責任和以前這個位置上的大人們是一樣的,我們不可能逃避!”
  這時,曉夢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通訊信道的音響,大廳中頓時響起了一片孩子的哭聲,這哭聲顯然是發自一大群嬰兒的,她說:“你們聽聽,你們現在離開崗位,就是曆史上最大的罪犯了!”
  “我們不離開又能怎麽樣,我們沒有能力領導國家的!”一個孩子說。
  華華的雙眸映著外麵城市的火光,顯得很明亮,他說:“我們還是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問題吧。我們中有幾個是一個班的,一起學習和玩了六年,我們都了解彼此的理想。還記得超新星爆發前的畢業晚會嗎?呂剛想當將軍,現在他成了總參謀長;林莎想當醫生,現在她領導著全國的醫療衛生工作;丁風想當外交官,現在他成了外交部長;常雲雲想當教師,現在她成了教委主任……有人說,人生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實現了童年的理想,那我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都記不清我們有過多少次在一起暢想未來世界,我們都為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世界所激動,最後總是要感歎:我為什麽還不長大?現在我們要親自建設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你們卻要逃跑!當那最後一顆綠星星一直亮著時,我也和你們一樣,覺得真有大人活下來了,但當時我的感覺與你們完全不同:我隻覺得很遺憾。”
  華華最後一句話讓孩子們很吃驚,一個孩子說:“你撒謊,你和我們一樣,是盼著大人們回來的!”
  華華堅定地說:“我沒撒謊!”
  “……那也就你一個人有這種怪感覺!”
  “不,我也有。”
  這不高的聲音來自大廳的一個角落,大家找了半天才發現聲音的來源:在那個遠遠的角落裏,眼鏡盤腿坐在地板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家已忘記了他的存在,剛才他也根本沒有去同大家一起接電話。最讓孩子們驚奇的是,他旁邊的地板上扔著三個方便麵的空紙碗。這是曆史上人類情緒波動最劇烈的時候,被曆史學家們稱為人類的精神奇點,作為國家領導者的這群孩子更是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哪裏還能想到吃飯?孩子們已有兩三頓忘了吃飯,但眼鏡顯然都不慌不忙地吃了。現在,他坐在地板上,為了舒服還從沙發上找了個靠墊靠在一個電腦工作台的台角。他悠閑地靠在那裏,手裏還端著一大杯速溶咖啡(他是少有的嗜好咖啡的孩子)。
  華華衝他喊:“你這家夥!你現在在那兒幹什麽?!”
  “幹現在最需要幹的事:思考。”
  “你怎麽不來接電話?!”
  “你們這麽多人在接,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如果你們熱衷於此,建議再從外麵大街上找幾百個孩子來幫你們,他們幹這個不會比你們差。”
  眼鏡還是以前那個麵無表情的樣子,似乎眼前這非常時刻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這種風度現在對其他孩子有一種巨大的鎮靜作用。他站起身,慢慢地走過來,說:
  “大人們可能搞錯了。”
  孩子們茫然地望著他。
  “孩子世界完全不是他們想象的樣子,甚至也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
  華華說:“可現在情況緊急,你卻在夢遊!”
  眼鏡不動聲色地說:“夢遊的是你們,你們現在是幹什麽的?一個大國的最高領導者,在這種時候,卻去指揮消防隊滅火,去催保育員給娃娃喂奶,甚至去教小女孩兒吃飯,你們不覺得丟人嗎?”說完他雙手一撐坐到身後的電腦工作台上,不說話了。
  華華和曉夢對視了一眼,好幾秒鍾沒說話。然後曉夢說:“眼鏡是對的。”
  “是啊,我們一時都暈了。”華華歎口氣說。
  曉夢說:“把牆關上吧。”牆很快被調成了不透明的乳白色,使這裏立刻與混亂的外部世界隔開了。曉夢指指周圍又說:“把電腦和大屏幕也關上吧。我們安靜三分鍾,在這三分鍾裏,誰也不許說話,什麽都不要想。”
  大屏幕消失了,所有的牆麵都變成了乳白色,孩子們仿佛置身於一個在大冰塊中挖出的空間裏。在這個寧靜的小世界裏,孩子領導集體開始慢慢地恢複理智了。


懸空時代
  超新星紀元第2小時
  三分鍾後,有孩子要打開電腦和大屏幕,被華華製止了。他說:“我們真夠丟人的,其實現在的局麵根本不值得我們這麽驚慌。我首先請大家明白一點:國家現在的狀態我們早就該預料到。”
  曉夢點點頭表示同意:“是的,試運行時的平穩才真是不正常呢,孩子們不可能有那樣的能力!”
  華華說:“對於處理現在緊急局麵的各種細節,我們不會比外麵的各個專業部委做得好,我們現在該回到自己的任務上:真正想清楚發生這一切的原因,深層的原因。”
  孩子們開始討論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問起同一個問題:“真是奇怪,孩子世界已平穩運行了這麽多天,為什麽突然陷入混亂呢。”
  “懸空。”眼鏡說,他剛從那個角落衝了一杯咖啡回來。
  孩子們都沒聽明白他說的那個詞。
  眼鏡解釋說:“這是八個月前看華華走鐵軌時我們想到的,那時我們正在看味精和鹽,我們當時想如果那根鐵軌懸空後走在上麵的華華會怎樣?公元鍾熄滅之前,孩子世界的鐵軌是放在大人世界堅實的大地上,孩子們可以平穩地走在上麵;公元鍾熄滅之後,這根鐵軌懸空了,下麵的大地消失了,隻有無底深淵。”
  孩子們紛紛讚同眼鏡的分析。
  華華說:“顯然,公元鍾上最後一顆綠星星的熄滅是孩子世界失衡的導火索,當孩子們得知世界已沒有大人時,他們在心理上突然失去了支撐。”
  眼鏡點點頭:“還應該注意到,這種心理失衡的大眾效應是很可怕的,一百個這種心理合在一塊兒,其值可能超過一萬。”
  曉夢說:“爸爸媽媽走了,把我們丟在這兒,這感覺大家都能體會得到。我分析一下現在國家的情況,你們看對不對:全國所有的孩子現在都在尋找一種精神上的依靠,以代替以前對大人們的依靠。那些省和市一級的領導機構中的孩子也一樣,這就使得這些中間的領導機構癱瘓了,使整個國家的驚慌浪潮沒有緩衝,直接都衝到我們這兒來!”
  “那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恢複這些中間領導機構的功能!”一個孩子說。
  曉夢搖搖頭:“這在短時間是根本不可能的,現在形勢已經很危急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孩子們找到一種精神上的依靠,這樣,各級領導機構的功能自然就會恢複。”
  “怎麽才能做到呢?”
  “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剛才我們處理那些緊急事件,比如說救火,並不比現場的那些孩子有更多的辦法,甚至還不如他們。但他們接到我們的回答後,都能鎮靜下來,把局勢控製住。”
  “你怎麽知道?”
  呂剛告訴大家:“剛才,我們接過一個電話後就再也不去管它,隻有曉夢不時回頭詢問事情的進展,她比我們都細心。”
  “所以,”曉夢接著說,“孩子們能從我們這裏找到新的精神依靠。”
  “那我們在電視中發表講話吧!”
  曉夢搖搖頭:“那種講話的錄音和錄像現在就在不停地播放,沒有用的。孩子們的精神依靠與大人們不同,他們現在最渴望的是來自剛剛失去的爸爸媽媽的擁抱,這種父愛和母愛是針對他個人的,而不是泛泛地針對全國孩子的。”
  “這個分析很深刻,”眼鏡點點頭說,“處於孤獨和危險中的每個孩子,隻有親自和中央通話,知道我們在關心著他這個人,才能找到這種精神依靠。”
  “這就是說,我們還得像剛才一樣去接電話。”
  “我們能接多少呢?應該從外麵再找很多孩子來,讓他們代表中央同全國的孩子聯係。”
  “找多少?全國有三億孩子呢!電話我們永遠接不完!”
  孩子們又感到了剛才那種想用杯子舀幹大海時的絕望,麵對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隻有歎息。
  有孩子問眼鏡:“博士,你既然知道那麽多,說說現在該怎麽辦?”
  眼鏡呷著他的咖啡說:“我分析問題還成,解決問題就不行了。”
  華華突然問:“你們想過大量子嗎?”
  所有的孩子都眼睛一亮。自進入信息大廈工作以來,量子計算機的能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像一個大水庫,吞下了從數據國土上湧來的渾濁的數據洪流,從溢流孔中流出的卻是清晰的統計和分析數據,通過數據國土,它把整個國家置於自己的監控之下,可以細到每個工廠每個班組甚至每個人!沒有它,孩子國家根本無法運行。
  “對了,讓大量子替我們接電話!”想到這一點後,孩子們立刻打開了大屏幕。那幅著火的全國地圖又顯示出來,紅色的麵積更大了,大廳裏到處映著紅光。
  華華問:“大量子,你能聽到我們嗎?”
  “能,我在等候指令。”大量子的聲音在大廳中的什麽地方響起,這是一種渾厚的成人男音,孩子們聽到這聲音總產生一種還有大人在的幻覺,對這台超級計算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賴感。
  “現在的情況你都看到了,你能為我們回答那些來自全國的呼叫嗎?”
  “可以,由於我有各類知識庫,在處理如斷電和火災這類緊急情況時,可能比你們更專業一些。我還可以一直與通話對象保持聯係,直到他們不再需要我。”
  “那你怎麽不早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張衛東喊道。
  “你們沒有問過我。”大量子不動聲色地說。
  華華說:“那你就開始工作吧,除了幫助孩子們處理緊急情況外,最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國家的存在,讓他們知道我們一直同他們在一起,一直在關心著他們每一個人。”
  “好的。”
  “等等,我有個想法:”曉夢說:“我們為什麽要等著孩子們來電話呢?我們可以讓計算機給全國所有的孩子們去電話,同他們建立聯係,根據他們每個人的情況給予幫助!大量子,這能做到嗎?”
  大量子略略停頓了一下,說:“這將同時運行兩億個語音進程,可能要損失部分鏡像冗餘功能。”
  “能說明白些嗎?”
  “就是說我需要調用以前留著應付緊急故障的部分容量,運行的可靠性要稍差一些。”
  華華說:“沒有關係的!這樣一來,全國的孩子真的會感覺到我們就在他們身邊了。”
  眼鏡說:“我不同意這樣做!把國家全部交給計算機,誰能預測會有什麽後果呢?”
  華華說:“如果不這麽做,後果倒是很容易預測的。”
  眼鏡不吱聲了。
  林莎提了個問題:“讓大量子用什麽樣的聲音說話呢?”
  “當然是現在這個大人的聲音了!”
  “我不同意。”華華說:“我們應該讓孩子們對孩子產生信任感,而不應該讓他們隻想著依靠再也不會回來的大人!”
  於是他們讓大量子用各種孩子的聲音說話,最後選中了一種很沉穩的男孩兒的聲音。
  然後,量子計算機喚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超新星紀元第3個小時
  大廳另一麵乳白色的牆壁上又出現了一個大屏幕,屏幕上也顯示出一幅全國地圖,但隻是在黑色的背景上用亮線簡單地畫出各個行政區。大量子告訴孩子們,這幅地圖是由約兩億個像素組成,每個像素代表國土上的一台終端或一部電話。當大量子接通一部終端或電話時,相應的像素就由黑變亮。
  大量子呼叫全國的過程,如果用一個可視圖像顯示的話,將呈現一場極其壯觀的大爆炸。數字國土可以看做一個由無數信息炸彈組成的巨大網絡,這些信息炸彈就是網絡中的各級服務器,錯綜複雜的光纖和微波信道就是導火索。大量子是雄踞網絡中心的一顆超級炸彈(它在全國各直轄市還有八台,其中四台處於熱備份中。)呼叫開始時,這顆超級炸彈爆炸了,信息的洪流以它為中心放射狀地擴散開去,很快撞到了第二級服務器上,引爆了這一圈炸彈,信息洪流又從上萬個炸點放射狀在擴散,又引爆了數量更多的第三級服務器……信息爆炸就這樣一級一級地擴散下去。在最後一級炸彈被引爆後,爆炸的衝擊波從各個炸點細化成兩億多條纖細的信道,終止於兩億多台電腦和電話。這時,整個國土被一張細密的數字的巨網罩住了。
  在大屏幕上的那張地圖上,黑色的國土上亮點如繁星般湧現,這星星的密度急劇增加。幾分鍾後,整片國土已變成了發出耀眼白光的一個整體。
  這時,全國所有的電話都響了起來。

  在北京市內的一家不大的保育院中,馮靜和姚萍萍與他們負責看護的四個嬰兒同在一個大房間裏,這些嬰兒中,有她們的老師鄭晨的孩子。老師和爸爸媽媽一起,已永遠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隻留下她們這些孤兒看護著更小的孤兒。許多年後有人問她們:那時在一夜間失去了雙親,真沒法想象你們會悲傷成什麽樣子。其實,當時壓倒這些孩子的根本不是悲傷,而是孤獨和恐懼,哦,還有惱怒,對已離去的大人們的惱怒:爸爸媽媽真的就這麽丟下我們走了?!人類對死亡的適應能力遠大於對獨孤的適應能力。馮靜和姚萍萍所在的這個育兒室,原是一間教室,現在顯得空蕩而寂靜,那些天黑前還哭鬧不已的嬰兒們,現在都一聲不響,仿佛被這死寂窒息了。在兩個女孩兒的感覺中,她們周圍的世界仿佛已經死了,這個星球上仿佛隻剩下這間大房子中的這幾個孩子。從窗戶看出去,那個死靜啊,沒有人,沒有一絲的生氣,好像連地下的蚯蚓和螞蟻都死光了……馮靜和姚萍萍守著電視機,把頻道挨個兒調來調去。公元鍾滅了以後,她們這裏的電視上就沒有任何圖像了,後來知道是有線台壞了。她們多希望看到什麽啊,就是看到以前最讓人厭煩的廣告,她們都會感動得掉下淚來。但屏幕上隻是一片白雪點,看上去是那樣的荒涼和寒冷,仿佛是現在這個世界的縮影。看久眼花,似乎房子中和窗外麵到處都是白雪點……後來看到外麵亮了些,馮靜想出去看看,猶豫了好幾次,終於壯著膽兒去開門。當時,她和抱著鄭晨的孩子的姚萍萍互相緊緊靠在一起,當她站起來和他們溫暖的身體脫離接觸的那一瞬間,就像在無際的冰海上從惟一的一隻小救生艇上跳下去一樣。馮靜走到門邊,手剛觸到門鎖,渾身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她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不怕人來,但那細碎的腳步絕不是人的!馮靜立刻縮回去,緊緊抱住抱著嬰兒的姚萍萍。那腳步聲越來越大,顯然是衝她們這兒來的!那東西走到門前,停了幾秒鍾。天啊,她們接著聽到了什麽?爪子的抓門聲!兩個女孩兒同時驚叫了一聲,沒命地發抖,好在抓門的聲音停了,那腳步聲遠去了。後來知道,那是一隻饑餓的狗……
  這時電話鈴響了!馮靜撲過去抓起電話,聽到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根據你們所在保育院電腦的記錄,你們這個小組有兩個保育員,馮靜和姚萍萍,負責看護四個嬰兒。”
  這是來自天國的聲音,馮靜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回答:“是的。”
  “你們那個區域目前沒有什麽危險,據最後記錄,你們的食品和飲水是充足的,請你們照顧好四個小弟弟小妹妹,下一步該怎麽辦,我會通知你們的。如果有問題或緊急情況,請打電話010-8864502517,不用記,你們的電腦開著,我把號碼顯示到屏幕上了。如果想找人說話也可以給我打電話,不要害怕,中央政府隨時和你們在一起。”

  信息很快從廣闊的疆域匯集到大量子上來,在數字國土上,這個過程是剛才大爆炸的反演。兩億多段話以光速湧入大量子的內存中,被抽象成長長的波形圖,如一條條望不到頭的山峰的剪影。這些波形像一片烏雲飄過模式數據庫的上空,在更高的地方,模式識別程序的眼睛盯著這浩蕩的遊行,在數據庫大地上為每一小段波形尋找它的相似物,抽象出一個個的字和詞。這些字詞的暴雨滂沱地瀉入緩衝區的峽穀,在那裏組合成一段段的語言代碼,這些代碼再次被語義分析程序的利齒剁碎,攪拌糅合,從中抽取出真正的含義。當大量子理解了它所收到的信息後,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複雜過程又開始了,推理程序的颶風掃過知識數據庫的大洋,使結果從深處浮上來,使洋麵布滿了細碎的浪花。這浪花再經過一個與前麵相反的過程,被調製成無數的波形,如洶湧的洪水湧出量子計算機的內存,流進數字國土,變成在無數的話筒或電腦音箱中響起的那個男孩子的聲音。
  在二百米深處的地下機房中,圓柱體主機上的指示燈瘋狂地閃成一片。與主機房隔離的冷卻機房中,冷卻機組以最大功率工作,把大流量的液氦泵入巨型電腦的機體內,使超導量子電路保持在接近絕對零度的超低溫狀態下運行。在電腦內,高頻電脈衝的台風在超導集成電路中盤旋呼嘯,0和1組成的浪潮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如果有一個人縮小幾億倍後進入這個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驚人繁亂的景象:在芯片的大地上,上億條數據急流在寬度僅幾個原子的河道中以光速湍急地流著,它們在無數個點上會聚,分支,交錯,生成更多的急流,在芯片大地上形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複雜蛛網。到處都是紛飛的數據碎片,到處是如箭矢般穿行的地址碼;一個主控程序在漂行著,揮舞著無數支纖細的透明觸手,把幾千萬個飛快旋轉著的循環程序段扔到咆哮的數據大洋中;在一個存貯器的一片死寂的電路沙漠中,一個微小的奇數突然爆炸,升起一團巨大的電脈衝的蘑菇雲;一行孤獨的程序代碼閃電般地穿過一陣數據暴雨中,去尋找一滴顏色稍微深一些的雨點……這又是一個驚人有序的世界,渾濁的數據洪流衝過一排細細的索引柵欄後,頃刻變成一片清澈見底的平靜的大湖;當排序模塊像幽靈似地飄進一場數據大雪時,所有的雪花在千分之一秒內突然按形狀排成了無限長的一串……在這0和1組成的台風暴雨和巨浪中,隻要有一個水分子的狀態錯了,隻要有一個0被錯為1或1被錯為0,整個世界就有可能崩潰!這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在我們眨一下眼的時候,這個帝國已經曆了上百個朝代!但從外麵看去,它隻是一個透明護罩中的圓形的柱體。
  以下是兩則當時普通孩子與大量子交流的記錄:
  當時我在家裏,我家在高層住宅最頂上:第二十層。記得電話鈴響時我坐在沙發上,盯著白花花什麽也沒有的電視屏幕。我撲過去抓起電話,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幫助你。聽著,你所在的大樓已經失火,現在火已蔓延到第五層。”
  我放下電話,從窗子探出身向下看。這時東方已亮,玫瑰星雲在西邊落下去一半,它的藍光同晨光混合起來,把城市照得十分怪異。我看看下麵,街道上空無一人,至於這座大樓的底部,哪有火的影子?我回身抓起電話,說這裏沒有失火。
  “不,確實失火了,請照我說的做。”
  “你怎麽知道的,你在哪裏?”
  “我在北京。你所在大樓中的火警紅外傳感器檢測到火情,並把信號發送到市公安局的中心計算機,我已同那台計算機對話。”
  “我不信!”
  “你可以出去摸摸電梯的門,但不要打開電梯,那樣危險。”
  我照他的話做了,門外沒有什麽失火的跡象,但一摸電梯門我大吃一驚,門很燙手!記得以前發給每個住戶的防火小冊子上說:高層建築底層失火時,電梯井就像一個火爐上的煙囪,迅速把火抽向上層。我跑回房間裏,再從窗子向下看,發現底層剛剛冒出了一大股黃煙,緊接著,二三層的窗子中也有煙冒出來。我急忙抓起電話:
  “告訴我,怎麽下去?!”
  “電梯和樓梯都已無法通行,你隻有從消防滑筒下去。”
  “消防滑筒?”
  “消防滑筒是一條帶鬆緊的長長的布筒,通過一條特製的防火豎管從樓頂垂到樓底,大樓失火時樓上人員可通過這條布筒滑到樓下,在進入布筒向下滑時,如果速度太快,可用手臂撐住布筒的內壁減速。”
  “可我們的樓中安裝了這東西嗎?”
  “安裝了。在每層的樓梯口,有一個紅色的小鐵門,看上去像垃圾道,那就是滑筒的入口。”
  “可……你肯定那是滑道嗎?要真是個垃圾道,我爬進去不是燒死就是摔死!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也是從公安局的計算機中嗎?”
  “不。公安消防部門的計算機應該存有這方麵的資料,但我查遍了那裏所有的數據庫也沒有找到,我又接通了設計這幢住宅樓的市建築設計院的計算機,查閱了它存貯的圖紙,看到確實安裝了滑道。”
  “那麽樓下呢?別的小朋友呢?!”
  “我正在給他們打電話。”
  “等你一個個打完電話我們的樓早燒成灰了!我下樓梯去叫他們!”
  “不能去,危險!其他的孩子我已全部通知到了,你呆在家裏不要動,拿著電話,等我通知你時再進滑道。這時下層的小朋友們正在從滑道下去,為了安全,滑道中的人不能太擁擠。不要害怕,十分鍾後毒煙氣才會到達你那一層。”
  三分鍾後,我聽到了他的通知,從那個紅鐵門鑽進了滑道,順利地滑到底層並安全地從消防門中出去了。在外麵,我遇到了一起出來的二十多個孩子,他們都是在來自北京的那個聲音的指引下脫險的。底層住的孩子們告訴我,火是十分鍾前才燒起來的。
  當時我被嚇壞了,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個北京孩子檢索了兩台計算機的資料(有一台還查閱了所有的數據庫),並同二十多個孩子通了電話,僅用了不到十分鍾!

  ……長這麽大我從未這麽痛苦過:肚子痛、頭痛,眼前綠乎乎一片,不停的嘔吐幾乎使我窒息。我已沒有力氣站起來,就是能站起來走出去,現在外麵也不會有醫生。我掙紮著向寫字台爬過去,去拿上麵的電話,沒等我的手碰到話筒,鈴先響了,話筒中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幫助你。”
  我想告訴他我的處境,但什麽也沒說出來就哇地一聲又吐了,這次能吐出來的也隻有一些水了。
  “你胃難受,是嗎?”
  “是……是……我難受……你怎麽知道的?”我喘著氣艱難地說。
  “我在五分鍾前剛剛接通市自來水廠的中心計算機,發現水淨化控製係統的一個監控程序由於無人值守而出現錯誤操作,水量減小後仍按十小時前的水量通入淨化用氯氣,致使現在市區東半部自來水中的氯含量比安全標準高出9.7倍,現在已造成很多孩子中毒,你就是其中一個。”
  他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因暖瓶中沒水,喝自來水後開始難受的。
  “等一小會兒將有一個孩子來看你,這之前不要喝你房間中的水。”
  他的話剛說完,門開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她一隻手拿著一個藥瓶,另一隻手提著裝滿開水的保溫瓶。她帶來的藥和水使我很快好了起來。我問她怎麽知道我病了,甚至知道該拿什麽藥,爸爸是醫生嗎?她說是中央打電話讓她來的,至於藥,是另外幾個男孩子給她的,那幾個孩子的爸爸也不是醫生,是中央讓他們到醫院藥房去拿的。中央打電話從家中找到他們,他們都在醫院旁邊住。當他們走進藥房時,中央也正好把電話打到那兒,藥房中的電腦終端還顯示出了藥名。他們仍找不到,接著電腦終端竟顯示出了藥瓶的彩色外形!中央讓他們把所能找到的藥都放到三輪車上,用電腦給他們打印出一長串地址,讓他們去分發。那幾個孩子在路上又遇到了兩組從其他醫院出來的孩子,他們也帶著大量同樣的藥。孩子們有時找不到地址,街道兩旁所有的電話機都響著鈴,他們隨便拿起一個,就聽到中央在給他們指路……
  (選自《孩子和人工智能——全信息化社會的無意識嚐試》,呂文著,科學出版社,超新星紀元16年版)

  超新星紀元第4個小時
  信息大廈頂端大廳中的孩子們驚喜地發現,大屏幕上全國地圖上的紅色開始減退,其減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好像是一場遇上了大雨的森林大火。
  超新星紀元第5個小時
  全國地圖上的紅色已由塊狀變成了點狀,這國土上的紅點也在很快減少。
  超新星紀元第6個小時
  全國地圖上仍有很多紅點,但來自數字國土的國情報告宣布,整個國家已不再處於危險狀態。
  超新星紀元初,人類社會經曆著有史以來最劇烈的變化和震蕩,劃分時代的標準已由公元世紀的幾十年或上百年變成幾天甚至幾個小時。超新星紀元初的六個小時就被以後的曆史學家們看成一個時代,被稱做懸空時代。

  筋疲力盡的孩子領導者們走出大廳來到陽台上,一陣清新的涼空氣使他們打了個寒戰,這清涼的空氣進入肺部流遍全身,他們的血液仿佛在幾秒鍾全被換成了新鮮的,呼吸和心跳都變得歡暢起來。太陽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升起來,但外麵天色已亮,能看清城市的細部。火光和煙霧已消失了,路燈都亮著,表明城市供電已恢複。但建築物中的燈光並不多,大街上空無一人,城市很寧靜,似乎剛剛進入安睡;地麵上濕漉漉的,反射著清晨的天光和路燈桔黃色的光芒,那雨還是在公元世紀下的;一隻什麽鳥兒在清涼的空氣中飛快地掠過,留下一聲短短的啼鳴……
  東方曙光漸明,新世界將迎來她的第一次日出。


  
  
視察
  懸空時代徹底打破了世界試運行時一切順利的幻影,也摧毀了孩子們在那時建立起來的信心,他們終於明白生活遠比他們想象的艱難。但不管怎樣,孩子國家還是蹣跚起步了。
  在新紀元的頭兩個月裏,孩子國家致力於恢複懸空時代的創傷,並努力使一切進入正軌。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困難重重。為了了解國情,三位孩子領導人到全國各地進行了兩周的視察。
  孩子們是坦率的,每到一地,各個行業的孩子都向他們吐露心聲,由此了解到的社會狀況讓他們暗暗吃驚。現在,大眾的心態就是三點:累、無聊、失望。
  在視察的第一天,天津的一個孩子給華華看了一張他們的日程表:早上六點起床,匆匆吃完飯。六點半開始上文化課,是小學五年級的課程,主要靠自學。八點半上班工作,直到下午五點下班。吃完晚飯後,十九點開始上專業課,學習與自己工作有關的知識和技能,直到二十二點才能結束。然後又要上一個小時的文化課,到夜裏二十三點,這一天才算結束。
  那孩子說:“累,真累!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一覺睡到世界末日!”
  在上海,小領導人視察了一個保育院。在孩子世界,養育嬰幼兒成了社會工作,保育機構的規模都很大。一進保育院的門,三個小領導人就被一大群女孩兒保育員拉住了,非要讓他們照看一個小時的娃娃體驗一下。盡管隨行人員和警衛極力製止,但女孩子們人數越來越多,最後有上千人。小領導人成了她們的人質,隻好從命。他們在一個大房間裏,每人負責看兩個小寶寶。曉夢幹得很好,那兩個寶寶在她的照顧下似乎很舒服很開心,但一小時下來她也累得腰酸腿疼。華華和眼鏡就慘了,他們負責的那四個寶寶不一會兒就大哭起來,喂奶也不吃,哄也不睡,就是大哭,聲調之高像四個小火車汽笛。他們的哭聲又引得周圍小床上的寶寶們跟著哭了起來,然後整個房間裏二十多個寶寶都大鬧起來,到最後華華和眼鏡覺得他們的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唉,現在才知道,媽媽把我帶大可真不容易。”華華在對在場記者談感想時說。
  一個小保育員說:“哼,你媽媽就帶你一個,我們一個人要看兩到三個寶寶呢!晚上還要上課,真要把人累死了!”
  “對,我們幹不了這活兒,讓男孩子們來幹吧!”其他的女孩兒紛紛附和。

  給小領導人印象最深的是視察山西一座大煤礦時看到的,他們目睹了小礦工們一個采煤班的工作過程。剛一交班,割煤機就出故障趴窩了。在地下幾百米深的黑暗狹窄潮濕的礦井中,修理那台卡在矸石縫中的大機器,是一件噩夢般的工作,需要極大的技巧、體力和耐心。好不容易把機器修好,輸煤皮帶又被從正中劃開了一大段。把皮帶上殘留的煤都鏟下去後,小礦工們已經一個個都變成了黑人,麵孔上隻有張嘴時的白牙能看清。換皮帶是一項更累人的工作,換完後,孩子們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快下班時,他們隻采出了一車煤,但拉煤的電軌車隻開出不遠就出軌了。孩子們用撬杠和千斤頂之類的工具折騰了半天,出軌的煤車紋絲不動,隻好把車上的煤全卸下來再複位,這又是一項要命的活兒,揚起的煤塵讓人窒息。電軌車複位後,又要把煤重新裝回去,這消耗的體力比卸煤時大多了。當孩子們終於下班時,都渾身煤塵,橫七豎八地躺在更衣室的地上,連去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還算好的呢!”一名小礦工對小領導人說,“至少今天沒人受傷,你知道,井下有這六樣東西:煤、石頭、鐵、木頭、骨頭、肉,數骨頭和肉最軟了,孩子的更軟!”
  在孩子國家,為了維持正常的社會生活,孩子們必須以成人的體力和精力來工作,這對大多數孩子來說是難以承受的。還不僅如此:能從事一般工作的孩子年齡要在八歲以上,而從事複雜工作的年齡要在十歲以上,所以勞動人口的比例比大人時代低,這就使得孩子們的工作強度比成人還大,加上他們還要上課學習,其勞累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新紀元開始以來,幾乎每個孩子都出現了頭疼和精神衰弱這類症狀,孩子國民的整體健康狀況急劇惡化。
  但最讓小領導者們擔心的還是孩子們的精神狀態:孩子們對工作的新鮮感已經消失,他們發現大多數的工作都是枯燥無味的。孩子們的思想都不成熟,很難係統地思考和規劃自己的人生。同時他們並沒有要為之盡責的家庭,這就使得他們很難理解自己工作的意義。在沒有精神支點的情況下,繁重而乏味的工作對他們來說自然成了一種折磨。當小領導人視察一座發電廠時,一個孩子的話很生動地說明了這樣一種心態:“你們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這個控製台前,盯著這些儀表和屏幕,不時把走偏的參數調整過來,我對這工作已經什麽感覺都沒有了,覺得自己就成了這部大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唉,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

  在回北京的飛機上,三位小領導人看著下麵山巒起伏的大地陷入沉思。
  “我真不知道這樣能維持多久。”華華說。
  曉夢說:“生活總是不容易的,孩子們現在還沒有擺脫小學生的思考方式,不過他們慢慢會適應的。”
  華華搖搖頭:“我懷疑。我覺得大人們為我們製定的生活方式未必能行得通,他們是從大人的角度來想孩子的,他們並不了解孩子的特點。”
  曉夢說:“沒有別的路可走,要想得到味精和鹽,就得付出艱苦的勞動。”
  經過公元末那生動的一課,味精和鹽在孩子們口中已成了經濟基礎的代名詞。華華說:“艱苦的勞動不等於痛苦的勞動,不等於沒有樂趣和希望的勞動,孩子應該有孩子的勞動方式。眼鏡說的對,我們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孩子世界的內在規律。”
  他們於是把目光投向坐在後麵的眼鏡。在整個視察過程中,眼鏡的話很少,總是默默地看,從不當眾發表講話。有一次在視察一家大企業時,人家非要讓他這位小首長講話,他隻是麵無表情淡淡地說:“我隻負責想,不負責說。”這話後來成了一句名言。現在,他還是那個樣子,拿著咖啡杯,麵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的白雲和大地,不知是在欣賞呢還是在思考。
  華華衝他喊:“喂,博士,你總得發表一些看法啊。”
  “這不是真正的孩子世界。”眼鏡冒出一句。
  華華和曉夢都茫然地看著他。
  眼鏡說:“你們想想,超新星給人類帶來的變化有多大?世界突然隻剩孩子了,還有隨之而來的其他巨大變化,隨便舉一例吧:現在的社會已成了一個沒有家庭的社會。要是在過去,僅此一項,就足以使整個社會形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剛剛過去的懸空時代也證明,孩子世界有許多以前我們想象不到的東西。可現在呢?現在的一切與大人時代好像沒有什麽本質的變化,社會還是在按照原來的軌跡運行,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曉夢問:“那你說應該是什麽樣兒的呢?”
  眼鏡緩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應該是這樣兒。我們現在看到的可能隻是大人時代的慣性在起作用,有什麽東西肯定在很深的地方積累著,隻是還沒有表現出來罷了。真正的孩子世界可能還沒有開始。”
  華華問:“你是說我們麵臨著第二個懸空時代?”
  眼鏡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華華站起身:“我們這幾天想得夠多了,我看還是先轉移一下,咱們去駕駛艙看看他們開飛機好嗎?”
  “你不要總去幹擾人家!”曉夢說。
  但華華還是去了。在視察的途中,他常到這裏來,與小飛行員們已混得很熟了。開始幾次他隻是好奇地問這問那,後來發展到要求試著開開飛機,小機長堅決不同意,說他沒有執照。這次華華又鬧著要開飛機,機長隻好讓他試試。華華剛接過駕駛杆,這架國產運20就像過山車似的大跌大升,他隻好把駕駛杆又還給機長。
  華華對機長說:“我們換換得了。”
  機長笑著搖搖頭:“我可不換,駕駛國家比駕駛飛機難得多,你們現在可麻煩大了!”
  其實,就在這時,在兩萬米下的那塊廣闊的國土上,眼鏡所說的那種東西已完成了積累,就要顯示出它的力量了。


全國大會
  曆史學家認為,在超元初的六個小時裏,小領導者們利用數字國土和量子計算機結束懸空時代是一個偉大的壯舉。以後的大量研究、包括用數學模型進行的模擬表明,如果當時不能及時控製局勢,國家可能陷入不可逆轉的徹底崩潰之中。
  但隨著曆史的延續,這個行動顯示出其更深刻的意義。這是人類第一次用網絡和計算機把整個社會聯為一體,有一句形象的描述:在那一時刻,全國所有的孩子都坐到一間教室中了。能做到這點,除了量子計算機和數字國土為其提供了技術基礎外,孩子國家相對簡單的社會結構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在社會結構複雜的大人時代,這種全社會在網絡上的集中是很難做到的。
  正是由於懸空時代的經曆,所有孩子對把他們從孤獨和恐懼中解救出來的數字國土和量子計算機產生了深刻的印象,而從那時起對網絡的依賴感一直沿續下來。在艱苦勞累的慣性時代,網絡成了孩子們得以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孩子們那不多的業餘時間都在網上度過。同時,由於國家是以數字國土為基礎運行的,大部分孩子在工作和學習時間也離不開網絡。這樣,網絡漸漸成為孩子們的第二現實,而他們在這個虛擬現實中要比在真實世界裏愉快得多。
  在數字國土上,形成了許多虛擬社區,幾乎所有大到能上網的孩子,都是某個或多個社區的成員。公元鍾熄滅和懸空時代留下的創傷是很深的,孩子們對孤獨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恐懼。他們隻有依靠集體來擺脫大人們突然離開所帶來的孤獨感,在網上世界也是這樣。網上社區越大越容易吸引更多的孩子,這樣,某些社區急劇膨脹,合並或吞並了其他規模較小的社區。其中一個名叫新世界的社區發展最快,其他的社區紛紛與之合並。當三位小領導人起程到全國視察時,新世界社區的成員數已達五千萬。
  孩子領導人並沒有對網上社會的發展給予太多的注意,華華倒是在不多的閑暇時間上網玩遊戲,新世界社區中的那些規模宏大的網絡遊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個流行的以三國為背景的古代戰爭遊戲中,雙方軍隊的人數都超過了千萬,在那廣闊的戰場上,騎兵如褐色的洪水覆蓋了整個大地;還有大海戰遊戲,出現了由幾十萬艘戰船組成的艦隊;還有一個空戰遊戲,每次空戰都有幾百萬架戰機,仿佛是彌漫著整個空間的塵埃……
  當三位孩子領導人視察歸來時,數字國土上的形勢已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現在隻剩下一個社區:新世界社區。這個社區的規模是驚人的,其成員數量已近兩億,也就是說,全國能上網年齡的孩子幾乎都是它的成員。
  眼鏡很看重這件事,他說:“這就是說,在我們的現實國家之上,現在又疊加了一個虛擬國家。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我們應該成立一個委員會專門關注網上國家的形勢,並開始參與進去。”
  但事情的發展比他們預想的要快得多。在小領導人視察回來後的第三天,大量子對他們說:“新世界社區的成員想與三位國家最高領導人對話。”
  華華問:“哪些成員?”
  “所有成員。”
  “所有成員不是有近兩億嗎?怎麽對話?聊天室?BBS?或E-mail?”
  “同如此數量的人對話,這些原始方式都是不可能的,在現在的數字國土上,已經進化出一種全新的對話方式,大會方式。”
  “大會?我當然能對兩億人講話,但他們怎樣對我說話呢?派代表嗎?”
  “不,大會方式能讓兩億人同時對你說話。”
  華華聽到這兒笑了起來:“那一定夠吵的。”
  眼鏡說:“事情可能不是那麽簡單。”他又問大量子:“這種大會方式的對話每天都有嗎?”
  “是的,今天有一次大會,社區的成員們將討論與你們對話的事。大會將在二十三點三十分舉行。”
  “為什麽那麽晚?”
  “大多數孩子隻有到那時才下班和下晚課,才有時間上網。”
  眼鏡對華華和曉夢說:“我們以普通遊客的身份先進去看看吧。”兩人都同意,於是他們叫來了負責數字國土運行的總工程師,這個叫潘宇的男孩子在大人時代曾得過信息奧運會的金牌,現在是國內的計算機權威。他們向潘宇說明意圖後,後者讓人拿來了四個虛擬現實頭盔。
  曉夢皺皺眉頭說:“我一戴這東西就頭暈。”
  潘宇說:“新世界社區有兩種模式:圖像模式和虛擬現實模式,用後一種模式進入才能看得更真實。”
  這段時間,小領導者們都工作到很晚。今天在大廈頂層的辦公大廳中,他們有的在電腦前批閱文件,有的打電話,有的與前來匯報工作的幾位小部長談話,直到二十三點才全部下班。到二十三點二十分時,辦公大廳中隻剩下三位小領導人和潘宇了,他們戴上了已與終端接駁的虛擬現實頭盔。
  四個孩子立刻覺得自己懸浮於一個藍色的大廣場之上,那廣場就是WINDOWS的圖形界麵,但其圖標都變成了立體的,如廣場上的一座座雕塑。鼠標箭頭像一個迅疾的飛行物掠過廣場上空,在什麽地方點了一下後,一個窗口從廣場上升起來,窗口中有許多形象生動的卡通小人兒,排列成整齊的方陣。
  潘宇的聲音響了起來:“本來可以定製自己在社區中的形象的,但那太麻煩,我們還是用現成的吧。”
  於是他們每個人都用鼠標選取了一個卡通人兒作為自己在虛擬世界中的替身。他們現在每個人都能看到其他三人的卡通替身在周圍飄浮著,覺得很好玩兒。
  潘宇說:“大會快開始了,我們不要到社區的其他地方去了,直接去會場吧。”
  轉眼間,他們已進入了新世界社區的大會會場。這裏給人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廣闊和空曠,上麵是純淨的深不可測的藍天,下麵是平坦的一望無際的沙漠。藍天上有一行大字:“新世界大會”,每個字都發著光,如萬裏晴空中的五個太陽,照耀著下麵廣闊的沙漠。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了。
  “人呢?怎麽沒有人啊?”華華問,他四下看看,除了懸浮在周圍的三個夥伴,就隻有沙漠和藍天了。
  潘宇的卡通替身驚奇地瞪圓了那本來就大得出奇的眼睛:“怎麽,你看不到人!?”
  三位小領導者又四下看了看,確實沒有人。
  潘宇好像明白了什麽,說:“我們下去吧。”他動了動鼠標,他們四個便開始向沙漠下降。很快,下麵的沙地清晰起來,顯示出它精細的結構。華華、眼鏡和曉夢震驚地發現,那沙漠的每一個沙粒,原來都是一個卡通小人兒!這時,他們才知道兩億是個什麽概念,這個“沙漠”,原來是由兩億個卡通小人兒組成的!
  全國的孩子大部分都在這兒了。
  他們繼續向著這浩瀚的人海落下去,很快落到人群中,四周站滿了卡通小人兒。他們覺得空中好像有什麽東西,那是藍天上剛剛出現的一些小黑點兒,零星地降下來。其中有兩個落到距他們較近的地方,他們看到那也是兩個卡通小人兒,看來還不斷有孩子在進入會場。
  “你們怎麽還是遊客啊?”旁邊的一個卡通小人問,他沒有腿,下麵著地的是一個閃閃發光的輪子。他那兩隻細長的手臂向前一伸,每個手掌上各出現了一個腦袋,與他長在脖子上的那個一模一樣。他把那三個腦袋玩雜耍似地在空中轉圈扔著,每時每刻都有一個腦袋代替他脖子上原來的那個,“你們趕快登錄為社區的正式成員吧,國家領導人就要來和我們對話了,作為遊客你的話是不被統計的。”三位小領導人不知道他是怎樣識別出遊客和正式成員之間的區別的。
  “真是,現在還有不是正式成員的遊客,哼。”另一個卡通小人附和著。
  “還懶得自己造替身,從菜單裏選現成的,真不體麵。”又一個卡通人兒說。
  但說話的這兩位也體麵不到哪裏去:他們其中的一人可能懶得做身體,把兩個長長的腿直接長到腦袋下麵,沒有手,倒是從耳朵的地方長出兩個翅膀;另一位除了腦袋什麽都沒有,那個腦袋像一個大雞蛋飄浮在地麵以上半米處,腦門上長出一個小小的螺旋槳,飛快地轉動著。
  這時,空中又出現一行發著紅光的字:“現在會場人數已達194783453人,大會開始。”
  那一億九千多萬的數字最後的位數還在飛快地增長著。
  這時天空中響起一個聲音,是現在所有人都熟悉的大量子的聲音:“我已把你的要求轉達給了國家領導人。”
  潘宇對三位小領導人說:“注意,大量子說‘你’而不是‘你們’。”
  “那他們什麽時候來啊?”空中又響起一個童音,雖分不清是男孩女孩,但十分響亮,並有長長的回聲。與此同時,天空上出現幾個發著紅光的字:虛擬公民1(98.276%)。
  “這是誰在說話?”華華問潘宇。
  “就是那個虛擬公民1啊!”
  “他是誰?”
  “他不是‘誰’,他是由這裏近兩億孩子組成的一個人。”
  “我看到剛才周圍這些人的嘴都在動,像在說什麽,可是聽不到聲音。”
  “是的,他們都在發言,這兩億條發言都隻有大量子能聽到,它對這批信息進行總結歸納,把兩億孩子的發言歸納為一條發言。”
  “這就是所謂的大會方式嗎?”
  “是的,這種方式能使一個對象與上億個對象同時對話。比如這時,兩億個孩子就變成了一個人,所以大量子說‘你’而不是‘你們’。這種過程極為複雜,需要很高的智能和極強的處理速度。要知道,這次的發言算短的,可要全部打印出來,那條打印紙大概能繞地球一周。這種歸納隻有量子計算機才能做到。”
  這時大量子回答虛擬公民1:“他們說要考慮考慮再做決定。”
  眼鏡插進來說:“但這裏麵有個問題:假如兩億孩子的意見分歧很大,不可能歸納為一條發言呢?”
  潘宇把一個手指放到嘴上:“噓——馬上就要出現這種情況了。”
  空中又一個聲音響起,但音調與剛才明顯不同,讓人感覺到是另一個人在說話:“他們一定會來的!”這時天空中顯示:虛擬公民2(68.115%)。
  潘宇小聲解釋說:“那個百分數表示持這種意見的人數比例。”
  另一個不同聲調的話音響起:“那不一定,他們不一定來。”天空顯示:虛擬公民3(24.437%)。
  “他們不來怎麽行?他們必須來!他們領導國家,就得和全國的小朋友對話。”虛擬公民4(11.536%)。
  “如果他們就不來怎麽辦?”虛擬公民3(23.771%)。
  “那我們就自己幹!”虛擬公民5(83.579%)。
  “我說過,他們一定會來的!”虛擬公民2(70.014%)。
  潘宇說:“你們看到了,如果出現不同意見,虛擬公民就會分裂為兩個或多個。至於分裂的數目是多少,那就看設定的精度等級了,最高的精度就是把所有的發言原文列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每分裂出的一位虛擬公民一般是一個基本確定的群體,往往都具備了特有的性格特征,他會在後麵多次出現,很像一個人。比如說剛才的虛擬公民2和虛擬公民3。”
  …………
  看了一會兒後,華華對潘宇說:“咱們出去吧。”
  “按動你們衣服上的退出按鈕。”他們都很快找到了在自己卡通身體胸前的那個按鈕,按了一下後瞬間便回到了WINDOWS廣場。
  “真是奇跡!”摘下頭盔後,華華驚歎道。
  曉夢說:“在那個網絡裏的國家,根本不需要領導人,所有的事情可以由兩億孩子商量著做。”
  眼鏡沉思著說:“這對現實世界也將產生深刻的影響,我們對這事注意得太晚了!”
  曉夢問:“那我們還去與他們對話嗎?”
  眼鏡說:“這可得慎重,這是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事,誰也不知道可能發生什麽,我們應該對它進行更多更深的思考後再行動。”
  “沒有時間了,我還是那句話:假如我們不去,倒是可以肯定會發生什麽。”華華說。
  眼鏡和曉夢都同意他的話。他們連夜召開會議研究這件事,發現領導集體中有相當一部分孩子都去過新世界大會,知道那裏的情況,他們大多認為那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一個孩子說:
  “我們這些人本來就在幹著我們力不從心的事,如果國家真的能那樣運行,可就把我們解脫出來了。”
  大家一致同意由三位最高領導人代表中央去新世界大會與兩億孩子對話。

  三位小領導人第二次進入新世界大會會場時,其虛擬影像用的就是他們在現實世界中的形象。大量子為他們在會場的正中搭了一個高高的講台。為了充分準備和適應環境,他們早早就來了。
  當全國的兩億孩子紛紛登錄進來時,密集的卡通人群像雲層一樣遮住了整個天空。他們目睹了一場自天而降的卡通小人兒的暴雨。當那無邊的人海平靜下來時,兩億雙眼睛都聚焦在講台上。
  “我覺得快要熔化了。”曉夢低聲說。
  華華則顯得很興奮:“我和你不一樣,我第一次找到了領導國家的感覺!你呢博士?”
  眼鏡不動聲色地說:“不要打擾我,我在想問題。”
  大會開始後,虛擬公民1首先講話,從天空中顯示的數字看,他的組成比例高達97.458%。
  “我們對這個新世界很失望,大人們走了以後,隻剩下我們孩子們了,本來應該有一個好玩兒的世界,但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玩兒,還不如過去有大人的那個世界好玩兒呢。”
  曉夢說:“過去大人們給我們吃的和穿的,我們當然可以放心玩了,可現在不行,我們要勞動,否則就會餓死,我們不要忘記那些味精和鹽!”
  虛擬公民2(63.442%):“曉夢,我說你不要被那一車皮味精和十車皮鹽給嚇住了,那是給大人時代的十三億人吃的,我們可吃不了那麽多。”
  虛擬公民3(43.117%):“曉夢說話怎麽也跟大人似的?沒勁沒勁!”
  虛擬公民1(92.571%):“反正我們不喜歡現在這個世界。”
  華華問:“那你們想要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呢?”
  以後的曆史學家們在研究虛擬公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時,查看了量子計算機對單個成員發言的原始記錄,雖然隻留下了一小部分,也有40GB字節,大約相當於兩百億個漢字。如果用普通印刷體將這次發言全部印成32開的書,這本書將厚達800米。以下是幾段較有代表性的發言:
  要一個這樣的國家,在這個國家裏,小朋友們想上學就上學,不想上就不上;想玩兒什麽就玩兒什麽,不想玩兒什麽就不玩兒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不想吃什麽就不吃什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想去哪兒就不去哪兒……
  以前大人們管得我們真難受,現在他們不在了,國家是小朋友們自己的了,可該好好玩兒玩兒了……
  在我們的國家裏,馬路中間可以踢足球……
  我想吃多少巧克力國家就給我多少,花花(可能是發言者的小貓——編者注)想吃多少魚罐頭國家就給它多少……
  國家天天過年,每天每人發十包小炮、二十個二踢腳和三十根閃光雷,每天還發一百塊壓歲錢,要一塊一塊的新票兒……
  在這個國家吃包子可以隻吃餡兒……
  以前隻有小孩兒玩,長大了就不能玩兒,因為要上班去。我們也會長大的,我們不想上班去,我們要一直玩兒……
  爸爸說我要是不努力學習,長大後就要去掃大街,以後如果我不努力,國家不許讓我去掃大街……
  國家能讓我們全到大城市裏去住嗎……
  學校裏隻上音樂、圖畫和體育三門課……
  學校考試時不要監考老師,小朋友們可以自己給自己打分……
  國家給每個學校的每個班配五十台電子遊戲機,每人一台,一上課就玩兒,誰銀河大戰積分到不了十二萬就讓他退班!嘀嘀嘀,咚咚咚,那多帶勁兒……
  在我家那裏建一個大大的遊樂場,裏麵就同北京密雲的那個一樣,但要比那個大十倍……
  國家要定期給我們發洋娃娃,每次都要不一樣的……
  拍一部好看的動畫片,有一萬集,永遠映不完……
  我最喜歡小狗,國家為什麽不給每一隻小狗建一幢漂亮的別墅呢……
  …………
  大量子從這兩億條發言中歸納出了簡明的一句,說這句話的是由96.314%的與會者構成的虛擬公民1。
  “我們想要一個好玩兒的世界!”
  曉夢說:“大人們已為國家製定了詳細的五年計劃,這是我們必須遵循的!”
  虛擬公民1:“我們覺得大人製定的五年計劃沒意思,我們自己製定了一個五年計劃。”
  華華問:“能讓我們看看嗎?”
  虛擬公民1:“這就是我們這次大會的目的呀!我們按照自己的五年計劃,在社區內建立了一個虛擬國家,讓大量子帶你們去看看吧,你們肯定會喜歡的!”
  華華對著天空說:“好吧,大量子,帶我們去看看吧!”

好玩兒的國家
  話音剛落,眼前的藍天和人海消失了,三個孩子懸浮於無際的黑色虛空之中,當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這一切時,看到有星星在深邃的遠方出現。接著,一個藍色的星球在太空中出現了,像一個發著藍光的水晶球懸浮在宇宙無邊的夜海之中,表麵上分布著旋渦狀的雪白雲帶。她看上去是那麽脆弱,仿佛輕輕一觸就會破碎,她那天藍色的血液就會漏到冷寂的太空中。藍色的水晶球慢慢移近,漸漸顯示出她的巨大,最後,這巨大的藍色星球占滿了整個空間,孩子們已能夠看清海洋和陸地的分界線。完整的亞洲大陸出現在上萬公裏的遠方,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紅線開始在褐色的大陸上出現,紅線閉合了,畫出了這個東方古國的邊境線和海岸線。國土在繼續移近,人們已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國土上皺紋似的山脈和血脈似的大河,大量子的聲音響起:
  “我們現在是在兩萬多公裏高度的地球軌道上。”
  地球在腳下緩緩移動,他們似乎在向什麽方向飛去。曉夢突然喊:“你們看,前麵好像有一條長絲線呢!”
  那條長絲線從太空中向國土上垂下去,它的上一半以黑色的太空為背景,能看得很清楚,好像一根從太空垂向地球的纖細的蛛絲,它的一端就懸在太空中;而下半部分同大陸的色彩混在一起,看不太清,但也能勉強看到這根“蛛絲”一直垂下去,其另一端遠遠地落在大約是北京的位置。三個孩子就是在向這根“蛛絲”飛去,隨著距離的接近,他們看到那“蛛絲”像絲線一樣光滑,不時有一段反射著耀眼的陽光。還能看到“蛛絲”在太空中的頂端也閃閃發光,好像有一盞燈。隨著距離的接近,那根“蛛絲”從一條極細的長線變得有了一定的寬度,接著,便能隱約看到“蛛絲”上的細微結構。到這時,孩子們才知道那根超長的“蛛絲”是什麽,它不是從太空中垂到地球上,而是從地球上升起來的,孩子們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那是座大樓耶!”華華驚叫道。
  那確實是座摩天大樓,樓麵是晶瑩的全反射鏡麵,從地麵聳立到太空中。
  虛擬公民1的聲音在三個孩子耳邊響起:“這是我們全國孩子的家。這座大樓高度有二萬五千公裏,共有三百萬層,平均每層住一百個孩子。”
  “你是說全國的孩子都住在一幢樓裏?”華華吃驚地問。但當他們降落到樓頂上時,發現這完全可能:“蛛絲”的纖細隻是距離和比例上的錯覺,樓頂的麵積可能有兩個工人體育場那麽大!這廣場中央的那盞巨型信號燈,就有地球上的一座普通二十層樓那麽高,它旋轉著,發出讓人不敢直視的強光,可能是警告太空飛行器不要撞上來。
  他們走過廣場,從另一端的一個入口下到這座超級大樓的最上一層:第三百萬層。
  他們首先看到這一層是一片綠草坪,草坪中央有一個噴泉,噴泉的水柱反射著柔和的人造陽光。草坪上散落幾十間隻有童話中才能見到的精致小屋,這就是這一層一百個孩子的住處。走進一間小屋,看到的是一個典型的兒童房間,各種玩具隨意堆放在小床和小桌上。他們又走進另一間小房子,也是一個孩子的房間,但陳設完全不同。他們隨後進入的每個房間都各不相同,顯示出強烈的個性。
  再下一層樓,這一層也是一片小草原,但沒有噴泉,卻有一條清澈的小河,孩子們的小屋散建於河邊。他們也走進了幾間小屋,裏麵仍各不相同。
  下一層的景色發生了很大變化,是一片幽靜的雪原。雪在這永恒的暮色中發出一種淡淡的藍色,大片的雪花仍不停地從空中飄落,給孩子們的小屋都蓋上了厚厚的白頂。有幾幢小屋的門前立著雪人兒,看來這一層的孩子都喜歡冬天。
  下一層是森林,孩子們的小屋建在林間空地上,有薄薄的晨霧,初升太陽的光透過樹林,在晨霧中投出道道光柱,林中不時響起小鳥的鳴叫聲。
  他們一直向下走過了二十多層,每層都是一個各不相同的小世界,有的永遠下著小雨,有的是金黃的沙漠。他們甚至還見到一層小小的海洋,海上漂浮的帆船就是孩子們的家。
  “這些都是怎麽做出來的?”眼鏡問。
  大量子回答說:“這是用一個虛擬國家的遊戲軟件生成的,這個軟件來源於以前的虛擬城市遊戲軟件,可以讓一個人建起一座城市。虛擬國家軟件可以用部件庫提供的部件來構造虛擬世界,也可以自己生成虛擬圖形。”
  他們仔細看了看周圍的一切,每一棵小草、每一塊石子都栩栩如生。“造這座樓的工作量可真夠大的!”華華感歎道。
  虛擬公民1回答:“當然,先後有八千多萬孩子參加了這座樓的建設,有一億多孩子布置了他們自己的小屋。”
  孩子們在大量子的指引下進入了電梯。這電梯凸出在樓外,呈全透明的流線型,從中可以看到燦爛的群星和下方的地球。
  曉夢問:“你們不會真計劃在現實世界中也建這麽一座樓吧?”
  虛擬公民1大聲說:“當然打算建!不然畫這張圖紙幹什麽?下麵你們要看到的一切都是圖紙,都是打算真建的!”
  華華說:“誰要住到這樓的頂層可就倒黴了,他上來一趟要坐二萬五千公裏的電梯?”
  “不要緊的,這座大樓上的每一個電梯都是一枚小火箭,速度比大人時代發射衛星的火箭還快,你們看!”
  這時,一個尾部噴火的電梯以驚人的速度,從大樓下方的無底深淵中升上來。快到頂時,那流線型的電梯尾部的火焰消失了,頂部卻開始噴火,使它減速停下。虛擬公民1介紹說:“這種電梯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六萬公裏,從地麵到這兒隻需二十多分鍾。”
  眼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照我剛才看到的刹車速度,那電梯裏的人怕被壓成肉醬罐頭了。”
  虛擬公民1沒有回答眼鏡的話,他對這些枝節小問題顯然並不在意。這時,他們的電梯尾部也開始噴火,並以嚇人的速度降下去。這速度開始幾秒還能感覺出來,後來大樓的表麵在超高速中看上去變成了一條平滑的連續大道,他們反而覺得靜止了,隻有電梯內的顯示屏上的層數在以千層為單位飛快地減少。他們沒有感到向下的加速,還是穩穩地站在電梯的底麵,虛擬軟件顯然把這一層忽略了。但它有一點搞對了:這裏雖處於太空,但並沒有失重。一般軌道飛行器的失重是因其運行造成的,而不是因為其高度,在這個高度上,地球引力仍有相當的值。
  華華說:“先不談這大樓的可行性,這有什麽必要呢?為什麽全國孩子們都要住到一幢樓上?”
  虛擬公民1回答:“把其他的地方騰出來玩呀!”
  許多年後的超元曆史學家們認為,超級大樓的設想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可能源自公元鍾熄滅後孩子們心中共有的孤獨感。
  “我們的國土有那麽大,還不夠你們玩的?”曉夢問。
  “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不夠的!”
  “不過這大樓確實很棒!”華華由衷地讚歎。
  “下麵看到的會更棒!”
  火箭電梯繼續飛快地下降,漸漸地,地球邊緣的弧形不再是那麽明顯了,下麵大陸的細節也越來越清楚了。
  曉夢上下望望這在兩個方向都望不到頭的高樓,驚歎道:“這樓的高度是地球直徑的兩倍呢!”
  眼鏡點點頭:“像地球的一根長頭發。”
  華華說:“想想當它從地球的背陽處轉到向陽處,太陽從上向下依次照亮它那長長的樓體,那是多麽的壯觀啊。”
  這時,電梯上方的火焰移到了下方,開始減速。很快,樓麵能夠看到層格,隻幾秒鍾後,電梯就停下了,軟件又忽略了這減速所產生的能在一瞬間把電梯乘客壓成肉餅的超重。孩子們看到,電梯仍處於太空中,但虛擬公民1說:“現在我們位於大樓第二十四萬層,也就是距地麵兩千公裏的高度,再往下不坐電梯了,我們將用另一種方法下去。你們看外麵有什麽?”
  他們從電梯看出去,看到有一條長線,那線從下麵地球方向升上來,因為很細,到下麵深處就看不清了。在上升的過程中這條長線轉了兩個大環,中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彎曲,好像是一個頑童用筆在地球和太空這幅畫上隨意亂畫了一道子。這條長線向高樓延伸過來,就在電梯下麵與樓麵相連接,在近處可以看到,這原來是一條窄軌道,由兩條鐵軌組成。
  虛擬公民1問:“你們猜這是什麽?”
  華華說:“好像是北京到上海的鐵道被一個巨人拎起一頭接到這裏。”
  虛擬公民1笑出聲兒來:“你形容的很好,作文一定不錯。不過這條軌道可比那條鐵路長,它的長度是四千多公裏,這是我們計劃建造的一個過山車軌道。”
  過山車?!孩子們吃驚地看著這條超長軌道,它在陽光中很醒目,在遠處繞的那兩個大環閃閃發光。
  “這麽說它一直通到地麵?!”
  “是的,我們就要坐過山車從這裏下去了。”
  說著,有一輛舟形小車從樓裏沿軌道移出來,停在電梯下麵。這是遊樂場裏那常見的過山車,有五排雙人座位。電梯的底部開了一個小門,從這裏正好能下到過山車上。這時,軟件又把太空中的真空忽略了。
  三個孩子上車後,過山車立刻平穩地沿軌道向前滑去。開始很慢,滑出了大樓的陰影,滑進了太陽明亮的光芒之中,滑到第一道大坡時速度驟然增加。孩子們戴的虛擬現實頭盔隻有視覺功能,感覺不到向下的加速度產生的影響,否則他們在進入太空後就能感受到失重了。但這失重很快就會變成超重,過山車已進入了第一個大環,孩子們看到星空和地球圍著他們轉了一圈。當過山車再次平穩後,坐在最後的曉夢回頭看看,發現他們剛剛經過的那個大環正在飛快遠去,而超級大樓已再次變成了一根細細的蛛絲,這“蛛絲”向上消失在星空中,仿佛是從那燦爛的星海中垂下來似的。過山車很快通過了第二個大環,這個環比上一個大得多,但通過所用的時間卻更短,過山車顯然在飛快地加速。接下來,是一長段向下的滑行,但向下隻是一個大趨勢,過山車時而跌下深穀,時而躍上高峰。在這段路的盡頭,軌道被彎成了一段螺旋狀的線圈,當過山車進入這個螺旋管時,孩子們仿佛處於宇宙的中心,地球和星空圍著他們不停地飛轉著;螺旋管由水平漸漸轉成與地球垂直,這時孩子們眼中的地球又變成了一個大唱片,在他們前麵飛快地轉動著。出了螺旋管後,軌道仍保持與地球垂直的方向,過山車實際上是在筆直地下墜。在前方,軌道被繞成了一團亂麻,這團亂麻的直徑可能有上百公裏,過山車衝進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似乎無休止地在裏麵繞了起來,好幾次到達了出口附近,但又沿著某條線路繞回到進口處。這時孩子們已不再處於宇宙中心,整個宇宙成了某個頑童手中把玩的盒子,向著各個方向胡亂地顛倒著。過山車終於繞出了迷宮,沿一條平直的陡坡下滑,再次急劇加速。這段路走了很長時間,前麵的軌道看上去早已變成了一條光滑的帶子,由此已看不出速度感。孩子們注意到,頭頂的太空由漆黑色變成了淡紫色,這淡紫色又漸漸轉成深藍,星星變得模糊了,地平線已很難看出曲率。坐在最前麵的華華,看到過山車的流線型車頭上出現了一道火焰,這火焰急劇擴展,最後把整個過山車都籠罩於其中,軟件到底還是沒有忽略大氣摩擦力。火焰消失後,孩子們看到他們已位於大片的雲海之上,頭頂是碧藍的晴空。與太空中那黑白分明的光照景象相比,這大氣中的陽光似乎能滲透到衣服的每一道褶紋中。前麵的軌道又是一連串的大環和起伏的低穀高峰,由於現在有了更明確的參照物,過山車的運行比在太空中顯得更加瘋狂和驚心動魄。在過山車平穩滑行的間隙,孩子們看到在遠處的大地上豎立著許多巨大的架子。那些架子都有上萬米高,遠高於雲層之上,它們有的與地麵成一個直角三角形,有的則呈巨門狀,仿佛是豎立在大地上的一些巨大的三角尺和圓規。華華問那是什麽,虛擬公民1回答:
  “那是滑梯和秋千,是給小娃娃們玩的。”
  華華想象不出什麽樣兒的小娃娃能從那萬米高的滑梯滑下來,更想不出那些超級秋千怎樣蕩起來。
  過山車沿著一條平緩的斜坡滑完它最後一段路程,孩子們覺得他們正在向一片草原降落,草原上好像開滿了各種色彩的花朵。但當最後降落時,他們才發現,這草原原來是由無數彩色橡膠球組成的,這是幼兒遊樂園中那種膠球遊泳池的放大物,一眼望不到邊,隻能稱之為膠球海了。過山車在膠球海上滑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停下來,它激起的膠球在周圍劈劈啪啪地下起了彩色的大雨。他們不知道誰會跳進這怪異的海裏玩,進來後又怎麽出去。他們小時候都有過在膠球遊泳池中“遊泳”的經驗,知道在裏麵移動是一件很難的事。這時,過山車的兩旁彈出了兩個大輪子,它們在膠球中轉動起來,推動著過山車前進。過山車這時成了在膠球海中行駛的一艘小艇,艇首激起膠球的彩浪,發出奇怪的咕咕聲。虛擬公民告訴他們,這個膠球海有近千平方公裏。
  “這會耗盡全國的橡膠,那我們以後用什麽做汽車輪胎呢?”曉夢問。虛擬公民沒有回答,這顯然不是他關心的事。
  過山車駛出膠球海後,三個孩子就近參觀了一個巨型滑梯。這是一個水滑梯,水順著那條望不到頂的寬寬的梯麵嘩嘩流下,真像一條飛瀉而下的天河。想象著自己從上萬米高空順著這條天河滑下,華華感到全身又充滿了戰栗和快感,他要求滑一次這個水滑梯。
  “華華,你又貪玩了,我們在幹正事兒呢!”曉夢製止他。
  虛擬公民也說:“是的,從這裏到大升降塔有四十多公裏呢,我們還是節省時間吧。再說,玩電腦中的虛擬模型有什麽意思?等我們建好真的後再玩才帶勁呢!”
  孩子們離開超級水滑梯後,又看到一個寬闊的大平台,由幾根通向雲端的粗鋼索淩空吊起,上麵可以站幾百人。他們最初以為那是一個懸空的大操場,但虛擬公民告訴他們這是巨型秋千的踏板。他們向兩邊看看,才看到了在千米外秋千的直插雲霄的支柱。他們現在明白了這秋千怎樣蕩起來:大平台的底麵有一排火箭發動機。
  他們接著又參觀了碰碰車場。那碰碰車每輛都有大人時代的巨型自卸卡車那麽大,輪子就有兩米多高,加上它們周圍的防撞充氣護墊,看上去是一個龐大的怪物。成千上萬個這種怪物在一片寬闊的大平原上追逐撞擊,激起了遮天的塵埃。玩這種遊戲可需要一定的膽量和犧牲精神。
  虛擬公民介紹說:“這是新五年計劃的第一開發區,主要是建造巨型的遊樂設施。你們沒有看到的還有巨型的勇敢者轉盤和觀覽轉輪等,如果天氣好,你們可以在上百公裏外看到這些設施。讓我們去看第二開發區吧,那是遊戲機區。”
  話音剛落,周圍的場景迅速切換,三個孩子好像置身於一個大城市中,周圍都是高大的建築物。那些建築物形狀奇特,有的像巨大的古代城堡、有的外麵環繞著錯綜複雜的管路、有的表麵布滿圓孔,像一塊巨大的奶酪。
  “這些大樓都是遊戲廳嗎?”華華問。
  “不,它們都是單個的遊戲機。”
  “這麽大的遊戲機?!那……它們的屏幕在哪兒呢?”
  “這種遊戲機的概念與以前不同,你得走到它內部去玩,裏麵都是用全息影像或真實設備構造的場景,每個遊戲從機器的最底層開始,一層層玩上去,到最頂層結束。你玩的時候不是像以前那樣用鼠標或遊戲杆,你自己就是場景中的一分子,你得不停地奔跑搏鬥……比如那個像城堡的遊戲機,內部是一個王國的宮殿,你在內部要與無數的敵人決鬥,最後成為國王。這個有許多洞的機器內部是一個魔窟,你在裏麵要用激光劍殺死毒龍之類的怪物,最後救出公主……當然,這些遊戲機都是為小娃娃們準備的,它們體積有限,隻能運行一些小型遊戲。”
  “什麽?這還是小型的!?那大型的有多大?!”
  “大型的遊戲機是沒有形狀的,它們一般占據一個地區。”
  場景切換,三個孩子來到一片廣闊的平原。遠處,由古代士兵組成的許多方陣正在挺進,他們的盔甲在陽光下閃著光,豎起的長矛如一片密集的麥田。“看到了嗎,這是一個古代戰爭遊戲,玩的人將率領一支上萬人的機器人軍隊,同另一支軍隊作戰。還有西部遊戲,你將騎著馬帶著左輪槍進入一片廣闊的蠻荒之地,經曆各種奇遇……”
  “這第二開發區占地麵積有多大?”
  “約一百萬平方公裏,這樣才能建造足夠多的遊戲機。下麵我們去看第三開發區:動物園區。”
  場景切換到一個森林和草原的交接處,眾多的各種動物在草原上遊蕩,從森林中出出進進。“這些超級動物園是真正的動物王國。這些動物園中沒有籠子,所有的動物都在大自然中自由行動,走進這些動物園,你就是走進了各種動物出沒的大山和曠野。你將穿上帶電的安全服,任何猛獸都不能傷害你。你可以在林中騎著大象旅行,和孟加拉虎合影……最大的一個動物園麵積近三十萬平方公裏,比英國還大。這個動物園沒有任何道路,直升飛機是惟一的交通工具,走進它,你就像走進了人類誕生初期的原始世界。此外,還要建立三座動物城市。這些城市有同人類城市一樣的街道和高樓,但樓裏住的全是可愛的小貓小狗以及其他可以同小朋友們做朋友的小動物,你們可以走進去同它們玩兒,還可以把你最喜歡的帶走……這個開發區占地也有將近一百萬平方公裏。”
  “用得了這麽大嗎?”
  “看你說的!動物要自由遷棲,鳥兒要自由飛翔,不大些行嗎?下麵我們參觀第四開發區:探險區。”
  場景不停地切換,孩子們先後來到了險峻的雪山下、無邊的大草原上、幽深的峽穀中、湍急的大河邊……
  他們最後停在一個大瀑布下,華華好奇地問:“這些地方好像什麽也沒建呀?”
  “不但如此,以前的所有城市也都要拆掉,使這一地區完全恢複原始狀態。”
  “幹什麽呢?”
  “探險呀!”
  “我記得第二開發區中有的遊戲不就可以探險嗎?”
  “那完全不同!遊戲是用軟件預設好的,出現的事情都可以預料。但這裏卻是完全天然的,你不知道進去後會遇到什麽,這樣才刺激好玩兒!再說,這裏的麵積比第二開發區的一個遊戲機可要大多了。”
  “第四開發區的麵積有多大?”
  “整個大西北!”
  “怎麽這麽大?!”
  “廢話!探險嘛當然要大,幾步就走到頭了那還有什麽險可探?!”
  “要這麽幹,國土的地方確實不夠大。”
  “所以,第五開發區隻好規劃一個占地麵積較小的項目。”
  “還有第五開發區?”
  “對,糖城開發區。”
  三個孩子又置身於一座城市中。與前麵幾個開發區的龐大宏偉相比,這座城市可以說是小巧玲瓏,建築物都不高,它們最大的特點是色彩鮮豔而單一,好像是用一塊塊大積木搭成的。“這就是糖城,所有的建築物都是用糖建成的。你們看這座棕色的體育場,是用巧克力建成的;那座半透明的大樓是用冰糖建成的……”
  “可以吃嗎?”
  “當然!”
  華華走近那座棕色的體育館,用鼠標點了一下大門邊的一個棕色的圓柱,立刻摳下一塊來;曉夢也走到旁邊一所精致的小樓房邊,輕觸它的一塊兒窗玻璃,玻璃立刻碎了,曉夢拾起晶瑩的一塊兒,想象著那塊兒薄薄的冰糖放入口中時甘甜的感覺。
  好長時間沒說話的眼鏡又哼了一聲:“既違反經濟規律又違反科學規律,這糖做建築材料強度夠嗎?”
  虛擬公民回答:“正是基於這個考慮,糖城的建築物都不高,為提高強度,還可以在內部加上鋼筋骨架。”
  “天熱不怕化嗎?”
  “真讓你說著了。”場景又切換了,但這次沒走遠,隻到了糖城的近郊。這裏是圍繞著糖城的一座座小山,那些小山色彩豔麗,曲線柔和,仿佛是從水彩畫上搬下來的。
  虛擬公民說:“可惜你們聞不到,這裏才叫香呢,這些山是冰淇淋山!”
  孩子們仔細看後發現,那些小山上都有無數條奶油的小河在流淌,有的還形成了奶油的小瀑布。在山穀中,這些小河匯成了一條大河,那乳黃色的奶油河麵湧著線條柔和的波浪,緩緩地流淌著,沒有一點聲音。“由於對氣候條件考慮不足,冰淇淋都化了,看來糖城還要建在更寒冷的地方。”
  以後,超元的曆史學家們對糖城的概念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他們首先感到迷惑的是:公元末的孩子早就不喜歡吃糖了,他們在自己想象中的新世界裏,為什麽對糖這麽癡迷呢?也許,糖對於孩子,永遠是一種成人所無法理解的象征,一種美麗的符號。
  曆史學家們在分析了大量子的原始記錄後得知,新的五年計劃和虛擬國家的創造者主要是五到十一歲的孩子,更小的孩子則跟著他們起哄。由於在人數上的優勢,他們在以統計和歸納為基本原則的新世界大會上,形成了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由於對現實的失望,十一歲以上的孩子中有相當一部分也卷入進來,漸漸變得一樣狂熱,最後真正保持理智的孩子隻剩下少數。


  
  
爭論
  場景最後一次切換,三個小領導人又回到了新世界大會的會場,回到了無際人海之中的那個講壇上。他們看到下麵除了是眼睛的海洋外,還是嘴的海洋,那兩億張嘴都在不停地說著隻有大量子才能聽清和記住的話。
  虛擬公民1(91.417%)問:“你們覺得這個新五年計劃怎麽樣?你們領導我們一起去實現它如何?”
  華華問:“這兒就你一個人嗎?沒有第二個虛擬公民了?”
  虛擬公民1說:“有的,公民2來過幾次,但那人太討厭,讓我給罵回去了。喂,公民2,你有膽量就站出來說話吧!”
  於是,這個國家爆發了一場人類曆史上規模最大的爭論,直接參加這場超級爭論的人數達兩億之多!這時,在廣闊的國土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電話機或電腦旁大喊大叫或飛速擊鍵的孩子。為了一個夢想中的世界,每個孩子都在努力發揮自己那兩億分之一的作用。這兩群意見對立的孩子中,小群的平均年齡遠大於大群。但具有悲劇意味的是,大量子在歸納發言時不考慮年齡因素(也很難考慮),因此大群的影響占絕對優勢。所以,有大量的低齡兒童參加了決定國家命運的會議,這些小娃娃最無理智,也最任性,形成了一股極其危險的社會力量。
  虛擬公民2(8.972%)怯生生的聲音響起:“華華、眼鏡、曉夢,別聽他們的,那都是一幫不懂事的隻知道玩兒的小不點兒在起哄。我建議:大會的統計和歸納規則應該改改,應該按發言者的歲數加權!”
  下麵的人海騷動起來,卡通小人兒們不但在大喊大叫,還在手舞足蹈。整體上看去,仿佛一陣狂風刮過了人海,海麵上巨浪滔天。
  虛擬公民1:“我們是小不點兒,你們有多大?!頂頭了也就是十三,前幾天還讓爸爸打屁股呢,現在竟想冒充大人,沒羞沒羞沒羞沒羞沒羞!告訴你們,現在大人們都不在了,現在隻剩小朋友們了,誰也管不著誰,誰也別教訓誰!”
  虛擬公民2:“問題是你們的五年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
  虛擬公民1:“你不幹怎麽知道不能實現?如果在一百年前,你能想到全國兩億孩子站到同一個廣場上開會嗎?你個膽小鬼!”
  虛擬公民2:“如果能實現,那大人們為什麽沒有那麽幹呢?”
  虛擬公民1:“大人們?哼,他們根本不會玩兒,當然就建不成好玩的世界!大人們建的那個世界根本不好,那裏的一切都乏味透頂!他們自己不好好玩兒,成天板著臉吭吭哧哧上班幹活,頂沒意思了!還死死管著我們,這不好那不好,這不能玩兒那不能玩兒,成天上學上學上學,考試考試考試,做乖孩子做乖孩子做乖孩子,沒勁,沒勁沒勁沒勁!現在,就剩下我們了,我們要建設一個好玩的世界!”
  曉夢說:“你們的那個好玩的世界怎樣生產糧食呢?沒有糧食我們會餓死的!”
  虛擬公民1:“大人們留下來的東西可多可多了,吃不完的!”
  虛擬公民2:“不對,總會吃完的!”
  虛擬公民1:“就吃不完就吃不完!大人們那時就沒見吃完嘛?”
  虛擬公民2:“那是因為他們在不停地生產出新的吃的。”
  虛擬公民1:“生產生產,煩死了,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虛擬公民2:“可要是東西都吃完了呢?”
  虛擬公民1:“吃完了再說唄!我們要先建設好玩的世界,再考慮糧食。大人時代那麽多人,不是沒費多大勁兒就吃飽了嗎?”
  曉夢喊道:“小朋友們啊,大人們為了吃飽可是費了很大很大勁兒的!”
  虛擬公民1:“我們沒看到,誰看到了?!曉夢你看到了?嘻嘻!”
  虛擬公民2:“你們沒看到不等於他們沒費勁兒,你們這些小傻瓜!”
  虛擬公民1:“你才是傻瓜!假大人,沒勁沒勁沒勁!”
  華華問:“退一萬步說,就算實施你們的五年計劃,你們能承受得了那麽重的工作嗎?”
  虛擬公民1:“我們當然能承受!”
  華華:“你們可能每天要工作二十個小時呢?”
  虛擬公民1:“我們可以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
  華華:“你們中要有一半人是博士才行!”
  虛擬公民1:“我們會努力學習,我們每人看十萬本書,我們會都成為博士的!”
  華華:“算了吧,現在你們已經累得受不了了!”
  虛擬公民1:“那是因為現在的工作沒勁!現在不好玩兒!好玩兒就不累了!我們能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我們都能成為博士!我們要建成那個好玩的世界!就要就要就要就要!”
  人類的群體效應是強大的,這在一場有幾萬觀眾的足球賽中就能表現得很清楚。當兩億人(而且是孩子)站在同一個廣場上時,這種效應之強大,是以前的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難以想象的。在這裏,個體在精神上已不存在,隻能融入到群體的洪流中。很多年後,據很多這次新世界大會的參加者回憶,他們當時已完全失去控製,什麽理智什麽邏輯,對這億萬娃娃已完全失去了意義。他們現在什麽也不想聽,什麽也不想做,他們隻是要要要,要那個他們夢想中的世界,要那個好玩兒的國家。
  虛擬公民1:“請國家領導人回答我們,你們到底接受不接受我們的五年計劃?”
  三位小領導人互相對視了一下,曉夢說:“小朋友們,你們已經失去理智,你們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虛擬公民1:“我們失去理智?笑話!我們兩億人不比你們三個人有理智?笑話笑話笑話笑話笑話!”
  這時,新的虛擬公民開始分裂出來。
  虛擬公民3(41.328%):“看來國家是不接受我們的五年計劃了,我們自己幹吧!”
  虛擬公民4(67.933%):“自己幹?說得容易!你以為這是在計算機裏造虛擬世界啊?在現實世界裏真的去幹,要有國家的領導和組織的!否則寸步難行!”
  虛擬公民3:“唉……”
  下麵人海中的浪潮平息下去,一時間又變成了靜滯的沙漠。
  曉夢:“小朋友們,已經很晚了,大家回去睡覺吧,明天還要工作呢!”
  虛擬公民1:“唉,工作工作工作,學習學習學習,真沒勁啊,真累啊,沒勁沒勁沒勁,累累累累累……”
  這有氣無力的聲音漸漸消失,人海中的孩子們開始向上飛入天空,退出大會會場。這是開會時那場卡通人大雨的反演,會場上的人海像陽光下的水漬一樣蒸發著,很快完全消失了。大地上顯示了一行字:“第二百一十四次新世界大會結束。”

  摘下頭盔後,三位小領導者好久沒有說話。
  至此,超新星紀元走完了它的第二個時代,這個時代比懸空時代長得多,曆時三個月。它仍然是由眼鏡在無意中命名的,曆史學家把它稱為“慣性時代”。
  曆史沿著大人時代的慣性滑行了三個月後,孩子世界露出了它的真麵目。


美夢時期
  新世界大會後,一切似乎都還是按照原來的軌道運行著。但出現了一些新的跡象,最明顯的是曠課現象,有些孩子在工作後,隻是睡覺或上網,不再上早課和晚課。這種現象並沒有引起小領導者們的重視,他們認為這是因工作疲勞所產生的正常現象,而沒有想到它是某種預兆。直到後來,這種現象迅速蔓延,不但有工作的大年齡孩子們普遍曠課,並開始出現曠工,沒有工作的小齡孩子們也紛紛拋棄了學習。這時小領導者們才想到這現象後麵可能隱蔽著的東西,但為時已晚,形勢發展的速度驟然加快,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孩子世界的第二次社會懸空發生了。
  與第一次不同,這次懸空並沒有以大災難的形式出現,相反,卻像一個歡樂的節日。這天是星期天,在以往,這天上午是城市最安靜的時候。孩子國家的工作製改成了每周六天,經過了六天勞累的孩子們都還在沉睡中。但今天不同,信息大廈中的孩子們發現,自大人們離開後就陷入沉睡狀態的城市突然複活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孩子們,似乎所有的孩子都出門上了街,令人想起久違的大人時代的繁華景象。孩子們三五成群地手拉手走過,他們歡笑著、唱著歌,整個城市沉浸在歡樂之中。整個上午,孩子們都在城市裏漫步,看看這兒摸摸那兒,好像他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城市,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他們的每一個細胞都充盈著一種感覺:
  這世界是我們的了!
  糖城時代分為兩個時期:美夢時期和沉睡時期,現在,它的第一個階段開始了。
  下午,孩子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學校。在學校裏,他們想起了大人時代孩子們無憂無慮的時光,又找回了童年的感覺。他們驚喜地見到公元世紀的同學和朋友,大家擁抱著互相祝賀對方能經過這場大災難活到今天。至於明天會怎麽樣,他們已不去想了,在這之前他們已想過,再想就太累了。規劃明天本來就不是孩子們的事。
  入夜,狂歡達到了高潮,城市開亮了全部的燈,夜空中煙花怒放,使玫瑰星雲黯然失色。
  在信息大廈中,小領導者們默默地看著外麵燦爛的燈海和絢麗的焰火,看著大街上一群群歡呼雀躍的孩子們,眼鏡說:
  “孩子世界這才真正開始。”
  曉夢輕輕歎息:“以後會怎麽樣呢?”
  眼鏡顯得十分平靜:“放寬心,曆史像一條大河,會沿著它該流的路流,誰都擋不住。”
  “那要我們幹什麽?”華華問。
  “我們是曆史的一部分,是大河中的幾滴水,順著流唄。”
  華華也歎息了一聲:“我也是剛剛明白這點,想想以前的感覺,以為我們這兒是國家這艘大船的駕駛艙,真可笑。”

  第二天,雖然像電力、交通、電信這類關鍵係統的孩子們仍在堅守崗位,但大部分孩子已不去工作了。繼懸空時代之後,孩子國家再次陷入癱瘓。
  同懸空時代不同,這次國土上並沒有多少報警信息。在信息大廈頂層的辦公大廳中,孩子領導集體召開了緊急會議,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幹什麽。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華華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墨鏡戴上,說:“我出去看看。”然後走了出去。
  華華走出信息大廈後,找了一輛自行車,沿大街騎去。今天街上的孩子與昨天一樣多,他們看上去比昨天還興奮。華華把自行車停在一家大商場門前,商場的門大敞開著,孩子們進進出出,華華走了進去。商店裏有很多孩子,而且大多在櫃台裏麵,所有的孩子都在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華華看到一輛電動玩具車吱吱地叫著,鑽到一個櫃台下麵。順著小車來的方向,他看到那是玩具櫃台。那裏聚集的孩子最多,各種玩具攤了一地:小小的汽車坦克和機器人在那個小天地中四處亂竄,撞開一群群東倒西歪的洋娃娃,不時引起孩子們一陣陣歡笑聲。他們到這裏來本是想找一件自己喜歡的玩具,來了後才發現好東西太多了,根本拿不了,就索性在這裏玩起來了。這些孩子全比華華小,他走進他們中間,看著他們擺弄著那些高級玩具,不由想起了昨天孩子們在新五年計劃中描述的那個世界。華華剛剛過去迷戀玩具的年齡,但能感受到這些孩子們的興奮。
  男孩兒和女孩兒漸漸分成了兩群,各自幹著自己的事。男孩群又分成了兩撥兒,這兩方各自用電動玩具組建了兩隻相當龐大的軍隊,成百輛坦克和其他戰車,上百架作戰飛機,一大群電動機器人,還有許多奇形怪狀、叫不上名的武器,在他麵前的水磨石地麵上鋪成了閃閃發光嗚嗚作響的一大片。他周圍的二十多個男孩兒全副武裝:他們的腰上係了一串手槍,背著閃亮的衝鋒槍,每人手中都拿著幾個高級電動玩具的遙控器。敵人進攻了,在光滑如鏡的戰場上,一大片小小的鋼鐵怪物哇哇叫著黑壓壓地撲過來。華華麵前的微型軍隊也氣勢磅礴地衝了出去。在距他們四五米處兩軍相遇了,叮叮咣咣,響起了一片令孩子們興奮的撞擊聲。隨後,撞成一堆的戰車有一半躺在那兒呻吟,另一半四下亂竄起來,像捅了一個“鐵蜂窩”。對方的機器人軍隊進攻了,三排十幾厘米高的鋼鐵小人莊嚴地挺進,但遇到那堆戰車時隊形就亂了。這時華華這邊的預備隊出動了,這是三十輛遙控小汽車。這群汽車以最高的速度衝入機器人群中,把那些鋼鐵士兵撞得四下橫飛。這些戰車在孩子們的控製下靈活轉向,追殲著沒被擊中的機器人……水磨石地麵的戰場上到處是底朝天的電動小車和細小的機器人殘肢。第一次戰鬥結束後,孩子們興頭正高,但櫃台上的東西已不夠再發動一次戰役了。這時,一個男孩子興奮地跑來,說他們找到了百貨大樓的倉庫。孩子們都隨著他跑去,一陣緊張的搬運後,十幾大箱的戰車和機器人運到了。孩子們把櫃台推開來,空出更大的戰場。幾分鍾後,一場規模更大的戰爭爆發了。這場戰爭一直持續下去,雙方不斷有新的兵力投入……
  女孩兒們則被洋娃娃和各種毛茸茸的玩具動物包圍了,她們給那些洋娃娃們組成了數不清的家庭,並把它們安置在積木搭成的漂亮的小房子旁。那小房子的建設速度極快,以致她們不得不請男孩兒們把櫃台挪開。最後她們在水磨石地麵上建起了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市裏住滿了金發碧眼的洋娃娃。正當小姑娘們得意地欣賞她們創造的世界時,男孩兒們的上百輛遙控小坦克成密集隊形衝了過來,沒遇任何抵抗就侵入了這美麗的王國,並把它攪得一塌糊塗……
  華華又轉到食品櫃台去。那裏,一群小美食家們正在盡情地享受。他們忙著挑選自己最喜愛的好吃的,但每樣隻咬一口,以留著肚子容納別的。櫃台和地上撒滿了被咬了一個缺口的精美的巧克力;飲料大都被打開蓋,但每瓶隻喝過一口就扔了;一大堆啟封的罐頭,每聽也都隻被嚐過一勺……華華看到一群小女孩兒站在一大堆色彩動人的糖果前,她們的吃法真特別:把每種糖剝開後飛快地舔一下就扔掉,再在糖果堆裏翻找另一種沒嚐過的。很多孩子已經吃得很飽了,但仍不肯放棄,看上去像在幹一件很不輕鬆的工作。
  華華向商場外走去,一出門,迎麵撞在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身上。那女孩兒抱著的一大堆洋娃娃全掉到地上,有十幾個。她把背在身上的一個嶄新的大旅行包扔到地上,坐在那兒蹬著兩隻小腿兒大哭起來。華華看到那旅行包中也裝滿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真不知這小丫頭要那麽多洋娃娃幹什麽。外麵的孩子比華華來時多了許多,所有的孩子都興高采烈,他們中有一大半的人抱著從商店中拿出來的自己喜歡的東西,男孩子大多抱著肉罐頭和電動玩具,女孩子則拿著精美的高級糖果、漂亮衣服和洋娃娃……
  回去的路上,華華不得不騎得很慢,因為孩子們都在馬路中間玩耍。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圍成一圈打撲克,好像城市大街變成了學校的操場。華華遇到孩子開起來的汽車,全都是喝醉酒似的走著S形路。其中有一輛高級奔馳轎車,車頂上坐著三個男孩兒,路中間的孩子們都小心地躲著它,轎車沒開多遠就撞到了路邊的一輛麵包車上,車頂上的孩子們都掉了下來。從車裏鑽出來幾個男孩兒,看著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的那三個同伴,哈哈大笑……

  華華回到了信息大廈。眼鏡和曉夢問他看到了什麽,他講了在外麵的見聞後,得知這種事現在在其他地區也發生了。
  曉夢說:“據目前了解到的情況,外麵的孩子想拿什麽就拿什麽,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像空氣和水一樣可以隨意取用。由於曠工,國有財產無人保護,但最奇怪的是,非國有財產被隨意取用時也無人聲明擁有權。所以孩子們在隨便拿東西時,並沒有發生什麽衝突。”
  眼鏡說:“這也不難理解:如果失去的私人財產能很快從別處得到,那也就不存在私人財產了。”
  華華感到震驚:“這就是說,大人時代的經濟規則和所有製形式在一夜間崩潰了?”
  眼鏡說:“現在的情況十分特殊:我們正處在人類曆史上物質財富最豐富的時期。這一方麵是由於人口的銳減,另一方麵,在超新星爆發後的這一年中,大人社會一直在超量生產,以便給孩子們留下盡可能多的東西。如果按人均算,現在社會上的物質財富等於在一夜之間猛增了五到十倍!在如此豐富的物質財富麵前,社會的經濟結構和人們的所有製觀念都會發生驚人的變化,我們突然處於一種很原始的共產主義狀態。”
  曉夢問:“你是說我們提前進入了未來?”
  眼鏡搖搖頭:“這隻是個暫時的假象,並沒有相應的生產力基礎。大人們留下的東西再多也會消耗完,那時,社會的經濟規則和所有製形式又會恢複原樣甚至倒退,而這個過程社會可能要付出血的代價!”
  華華拍案而起:“應該讓軍隊立刻采取行動,保衛國有財產!”
  曉夢點點頭:“我們已經和總參謀部研究了這事,大家一致認為,應該首先讓大城市中的部隊先撤出來。”
  “為什麽?!”
  “現在情況緊急,但軍隊也是由孩子組成的,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也處於鬆懈的狀態。要保證行動的成功,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使部隊進入最佳狀態,這要花時間,但沒辦法。”
  “那好吧,但要快!這一次比公元鍾熄滅時還要危險,國家會被吃光的!”

  以後的三天時間裏,孩子們一直很吃驚:大人們居然留下來那麽多東西,那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然後感到不解:理想世界是這麽近,為什麽過去我們沒有走進它呢?現在,孩子們忘記了一切,即使在新世界大會上那些多少有一些理智的大孩子們,對未來的憂慮也被狂歡衝得煙消雲散。這是人類曆史上最無憂無慮的時候,整個國家成了一個孩子肆意揮霍的樂園。
  在糖城時代,鄭晨班上的三個學生,現在的郵遞員李智平、理發師常匯東和廚師張小樂一直在一起。他們幾天前就不工作了:郵政係統幾乎停止運行,李智平沒什麽郵件可送;沒什麽人到常匯東的理發店去理發,孩子們不像大人們希望的那樣注意儀表;至於食堂的大師傅張小樂就更不用下廚做飯了,孩子們會到更好的地方去找吃的。在美夢時期的那三天,他們睡得很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處於高度興奮之中。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就醒來了,這時總覺得有個聲音在叫醒他們:“哈哈,快看,美妙的一天又來了!”
  每天第一次走出家門,來到清涼的晨風中時,三個男孩兒都有一種鳥兒飛出籠的美妙感覺。這時他們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任何紀律限製,沒有任何作業要完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玩什麽就玩什麽。那幾天的上午,他們這些男孩子玩的都是一些運動很劇烈的遊戲,小些的孩子玩打仗遊戲和捉迷藏。那些小家夥們一旦藏起來你就別想找到他們,因為城市裏的任何地方他們都可以進去。而他們這些大孩子則玩開汽車(那都是真的汽車!)、踢足球、在大街正中滑旱冰等。孩子們都玩兒得很賣力,因為他們除了玩之外還有一個目的:為午宴做準備。那幾天吃的太好了,但好吃的還遠遠沒有享受完。每天上午,孩子們盡最大努力把能量消耗在遊戲中,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吃飯時間興高采烈地對自己說一聲:“我餓了!”
  十一點半,城市裏的遊戲停止了。十二點,孩子們的午宴開始了。城市裏有數不清的宴會點,三個孩子很快發現總在同一個宴會點吃是不明智的,因為每個點吃的食品大多是從同一個倉庫中運來的,不免有些單調。但體育場宴會點是個例外,那是這個城市裏最大的一個宴會點,每天有一萬多人參加!食物種類最多。走進體育場,就像走進一個迷宮,那迷宮的牆是用罐頭和糕點築起來的!如果不留神,你會被腳下一堆堆的精美糖果絆倒。有一天,李智平從高處的觀眾席上向下看,隻見黑壓壓的孩子擁進堆在寬闊草坪上的食物山,就像一大群螞蟻擁上一大塊奶油蛋糕一樣。每天的宴會後,食物山總要低一些,但下午又被運送食品的孩子們堆高了……那個宴會場他們去過幾次,漸漸積累了一些經驗:當發現某種好吃的東西時,每次隻能吃一點點,否則它很快就會不好吃的。張小樂在午餐肉上的教訓就很能說明問題:第一次他一頓吃了十八種,共二十四聽!當然不是每罐都吃光,隻是每聽吃幾小塊兒。從此以後,那東西到口裏簡直像鋸末。另外他們發現:啤酒和山楂糕是兩種極其有用的東西,以後幾天全憑這兩種東西開胃了。
  體育場的宴會固然壯觀,但給三個孩子印象最深的還是在亞太大廈中見到的宴會,這個大廈原是市裏最豪華的酒店。那裏的餐桌上擺滿了以前隻在外國電影上見過的高級食品,但就餐的全是小貓和小狗!小動物喝多了法國葡萄酒和英國威士忌,一個個搖搖晃晃地邁著舞步,逗得圍著它們的小主人們哈哈大笑。
  下午,由於中午的宴會,孩子隻能玩兒一些運動量較小的遊戲了,比如打撲克、玩電子遊戲和打台球等,或者幹脆看電視。在下午,有一件事是必須做的——喝啤酒。每人平均喝兩到三瓶,以加速消化。天黑之後,三個孩子加入到全城規模的狂歡中,盡情地唱歌跳舞,一直持續到深夜十二點,這時,他們都有胃口來應付晚宴了……

  孩子們很快玩累了,他們發現世界上原來沒有永恒好玩兒的,也沒有永恒好吃的,當一切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時,一切就很快變得乏味了。孩子們累了,漸漸地,遊戲和宴會成了一種工作,而他們是不想工作的。
  三天以後,孩子軍隊進入城市,擔負起保衛國家財產的職責。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實行定量分配,無度的揮霍被很快製止了。對局勢的控製比預想的要順利,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但接下來的局麵並沒有像小領導者們希望的那樣好起來,孩子世界的每一個進程,都呈現出一種公元世紀的大人們完全沒有想象到的怪異的麵貌。
  糖城時代進入第二個階段:沉睡時期。

沉睡時期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裏,李智平他們三個的生活除了到配給點去領吃的,主要就是睡覺。他們每天睡十八小時左右,多的時候甚至二十小時!除了吃飯外,沒有人催他們起來。後來,越睡越能睡,腦袋裏成天昏沉沉的,動不動就發困,幹什麽都沒意思,都累,甚至吃飯都累人。現在他們發現,無所事事居然也累人,而且這種累更可怕。以前學習和工作累了可以休息,可現在休息本身也累人了,隻有睡覺,越睡越懶,越懶越睡。他們睡不著的時候也不想起來,渾身的骨頭好像都成橡皮的了,軟軟的。躺在那兒望著天花板,頭腦中也空白一片,什麽都想不起來。令人難以相信,這樣頭腦空空地躺著居然也累人!所以躺一會也就又睡著了。漸漸地,三個孩子已失去了日夜的概念,覺得人類就是睡覺的動物,醒著反而成了一種不正常的狀態。那些日子,他們成了夢境的居民,一天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夢中。夢中的世界比醒著的時候好,在夢中,他們一次又一次走進新五年計劃描述過的那個國家,走進超級大樓,坐上大過山車,走進糖城輕輕敲下一塊窗玻璃含在口中,享受著那夢中才有的甜蜜……夢中的他們遠比醒著時有精力,所以他們就開始依戀起夢中的世界。每當醒來時,三個孩子都互相講述自己的夢,這是他們在這些日子裏惟一的交流。講完後又蒙上被子,再次一頭紮進夢之海去尋找上次夢中去過的那個世界,但往往找不到,隻能進入另外一個。漸漸地,夢中的世界也在退色,同現實越來越接近,最後他們真難以分清這兩個世界的界線了……
  後來,張小樂在一次外出領食物時,不知從哪裏搞來一箱白酒,於是三個孩子開始喝酒。在美夢時期就有孩子開始喝酒,現在,酗酒更是成了一種普遍現象。孩子們發現,那些火辣辣的液體,可以給他們已經麻木的神經和身體帶來巨大的快感,怪不得大人們這麽喜歡它!那天喝完酒時是中午,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而在他們的感覺中,仿佛隻過了四五分鍾。酒使他們睡得太死了,不再做夢。醒來時他們每人都感覺到周圍的世界有些不正常,但顧不得更多地考慮這些,因為渴得厲害。喝了一些涼水後,才開始考慮世界究竟是哪兒不正常。很快看出來了:怎麽房子四壁是固定不動的?他們必須使眼中的世界恢複正常,於是尋找酒瓶。李智平最先找到一瓶,他們輪著喝起來,一股熱辣辣的火焰從他們每個人的嗓子眼流了下去,很快燃遍全身。三個孩子看了看周圍,房子的四壁開始緩緩地移動了,他們覺得身體變成了一團雲,四壁和一切都在動,不但水平地轉,還左右搖晃,仿佛地球已變了一葉漂泊在宇宙之海上的小舟,隨時都會沉沒。郵遞員李智平、理發師常匯東和廚師張小樂躺在那兒,享受著大地搖籃般的搖動和旋轉,想象著自己被一陣風吹起,吹向那無邊的宇宙之海……

  孩子國家政府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沉睡時期保證了國家各關鍵係統基本正常運行。在這個時期,城市一般都保持了基本的水電供應,交通暢通,電信係統和數據國土也運行正常。正是由於這種努力,在糖城時代沒有發生懸空時代那種席卷全國的事故和災難。有的曆史學家把曆時四十多天的沉睡時期稱做“一個被延長了上百倍的正常夜晚”,這是一個很貼切的比喻:雖然夜間大部分人都在沉睡中,但社會仍在正常運轉。也有人覺得這時的國家像一個植物人,雖在昏睡,但機體內的生命活動仍在維持著。
  這一時期,孩子領導者們使用了各種方式,企圖把孩子國家從沉睡中喚醒,但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他們多次采取在懸空時代拯救國家的行動:讓大量子撥通全國所有的電話,但沒有什麽回應。大量子采用新世界大會的方式把所有的回話歸納出來,往往隻有一句:
  “討厭,人家睡覺呢……”
  小領導者們又來到了網上的新世界社區,整個社區已經人煙稀少,一片荒涼。在新世界大會的會場,廣闊的平原上人影稀稀拉拉。自沉睡時期開始以後,華華和曉夢幾乎每天都在數字國土上出現,每天向全國的孩子們問候一句:
  “喂,小朋友,你們怎麽樣了?”
  回答都一樣:
  “活著呢,真煩人!”
  話是這麽說,但孩子們並不討厭華華和曉夢,如果他們哪天沒出現,大家都覺得心神不定,互相問:今兒個網上怎麽沒見那倆好孩子?“好孩子”這個稱呼帶著諷刺也帶著善意,反正以後大家就這麽稱呼他們了。而小領導者們每天聽到一聲“活著”,似乎心也多少放下了些,隻要這聲“活著”在,最可怕的事情就還沒有在國土上發生。
  這天夜裏,當華華和曉夢進入新世界會場時,發現這裏的孩子比昨天多了些,有一千多萬人,但這些上網的孩子都是些喝得迷迷糊糊的小酒鬼。會場上的這些卡通小人兒手裏大多拎著一個大酒瓶,有的酒瓶比他們的身體還高,一步不離地自動跟著它的主人。這些卡通人兒在會場上搖搖晃晃地閑逛,或幾個人湊成一小堆,醉態百出地聊著。他們每人都與外界電腦旁的真身一樣,不時掄起大瓶子來灌一口數字酒。那些瓶子中流出的酒,可能都是圖形庫中的同一個元素,閃閃發光,像熾熱的鋼水,卡通人兒把它喝進去之後,渾身也閃亮幾下。
  “小朋友們,你們怎麽樣了?”曉夢在會場中央的講台上像每天一樣問,好像在探望一個可憐的小病人。
  一千多萬個孩子回答了她,大量子歸納出他們的話,結結巴巴的:“我們……挺好,活著呢……”
  “可你們這麽活著像什麽呢?”
  “像……像什麽?那你說怎麽活好?”
  “你們怎麽能完全放棄了工作和學習呢?!”
  “工作有什麽……意……意思?你們是好孩子,你們工……工作吧。”
  “喂!喂!”華華喊。
  “窮叫喚……什麽?看不見大家都喝了不少,都在睡覺?”孩子們回答。
  華華惱怒起來:“喝了睡睡了喝,你們是什麽?是小豬?!”
  “你嘴……嘴幹淨點兒,你在那兒成天罵我們,算什麽班……班長(班長是全國的孩子對華華的稱呼,他們稱眼鏡為學習委員,曉夢為生活委員)?要想讓我們聽你的也可……可以,你現在,幹了這……這瓶!”
  一個粗大的酒瓶從藍天上降下,懸浮在華華麵前,挑逗似地跳動著。華華一揮手打碎了它,那鋼水似的酒液灑了一地,在講台周圍的會場到處閃閃發光地流淌著。
  “呸,小豬!”華華說。
  “你再說?!”會場上四麵八方有無數酒瓶向講台飛來,被講台周圍某種軟件屏障吸收,消失在空中。那些扔出酒瓶的孩子像變戲法似的手中立刻又出現一個酒瓶。
  華華說:“等著吧,不工作會餓死你們的!”
  “那你也跑不了!”
  “真該打你們這些小豬的屁股!”
  “哈哈哈哈,你打得……過來?你可是在跟三億小朋友說話,你等著看誰打……誰的屁股!”
  …………

  華華和曉夢摘下虛擬頭盔,透過大廈的透明牆壁看著外麵的城市。糖城時代的沉睡時期已進入睡得最深的階段,城市裏燈光稀少,玫瑰星雲把城市罩在一片神秘的藍光之中。那林立的高層建築表麵的玻璃反射著冰冷的藍光,像一片沉睡的冰峰。
  曉夢說:“昨天晚上我又夢見媽媽了。”
  華華問:“她對你說什麽了?”
  曉夢說:“我告訴你我小時候的一件事吧:也記不清那時我是多大了,反正很小呢。從第一次看見彩虹起,我就把它當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橋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橋,裏麵閃著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後,我就沒命地朝彩虹那兒跑,我真想跑到它的腳下,攀到它那高得嚇人的頂上,看看天邊那排大山後麵是什麽,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它好像也向前移,最後太陽一落山,它就從下向上化了!這時,我就一個人站在野地裏,滿身泥水地哭啊哭。媽媽答應我,再下雨時她就和我一起去追彩虹。我於是總是盼著再下大雨。終於,等來了一場有彩虹的大雨,那時媽媽正好去幼兒園接我,她就把我放到自行車後麵那個小座兒上,騎著車向彩虹那邊去,騎得很快。可太陽又落了,五彩大橋又化了。媽媽說再等下一次大雨吧,可我等啊等,等了好幾場雨都沒有彩虹,最後等來一片雪花……”
  華華看著曉夢說:“你小時候很愛幻想的,可現在不是。”
  曉夢輕輕地說:“有時候,你不得不快些長大……不過,昨天夜裏我又夢見媽媽帶我去追彩虹了!我們追上了它,然後就順著它爬上去了!我爬到了那座五彩大橋的最頂兒上,看到星星就在身邊飄來飄去,我抓住一個,星星冰涼冰涼的,還叮叮咚咚地響著音樂呢!”
  華華感慨地說:“現在看來,超新星爆發之前的那些日子倒真像夢。”
  “是啊,”曉夢說:“真想在夢裏再回到大人們在的那時候,再去做孩子。現在,那種夢真的越來越多了。”
  “隻做過去的夢不做未來的夢,這就是你們的誤區。”眼鏡端著一大杯咖啡走過來。這幾天他很少說話,也從不參與在數字國土上與全國孩子們的對話,大部分時間都在無表情的思考中度過。
  曉夢歎了口氣說:“未來還有夢嗎?”
  眼鏡說:“這就是我和你們之間的最大分歧:你們把超新星爆發看做一場災難,現在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度過這場災難,隻盼著孩子們快快長大;但我認為這是人類的一個重大機遇,我們的文明可能由此而得到大大的發展和升華。”
  華華指著外麵在玫瑰星雲的藍光中沉睡的城市說:“看看現在的孩子世界,有你說的這種希望嗎?”
  眼鏡呷了一口咖啡說:“我們剛剛錯過了一個機會。”
  曉夢和華華對視了一下,曉夢看著他說:“你肯定又想出了什麽,說吧!”
  “我在新世界大會上就想出來了。你們還記得我說過的推動孩子世界的基本動力嗎?在看過孩子們的虛擬國家又回到大會講台上時,麵對那兩億人的人海,我突然悟出那動力是什麽。”
  “什麽?”
  “玩兒。”
  曉夢和華華默默地思考著,沒有說話。
  “首先我們要搞清玩兒的確切定義:這是一種隻屬於孩子們的活動,與大人們的娛樂有區別:娛樂在大人們的社會中隻是主體生活的一種補充,而玩兒可以成為孩子生活的全部,孩子世界很可能成為一個玩兒本位的世界。”
  曉夢說:“但這與你說的文明發展與升華有什麽關係呢?難道這些能玩出來嗎?”
  眼鏡反問:“那你認為人類文明是怎麽發展起來的?是由於勤勞?”
  “難道不是嗎?”
  “螞蟻和蜜蜂更勤勞,它們發展了出多高的文明呢?人類那些愚鈍的先祖用簡陋的石鍁刨地開荒,後來他們嫌累了,才學會冶煉青銅和鐵;後來還是覺得累,心想能不能讓什麽東西替我們幹活,於是發明了蒸汽機、電和核能;再後來思考都覺得累了,想找個東西替他們幹,於是發明了電腦……文明的發展不是由於人類的勤勞,而是因為他們懶!你在大自然中觀察一下就會知道,人類是最會偷懶的動物。”
  華華點點頭說:“這說法有些偏激,但很有道理。曆史的發展是一件十分複雜的事,我們不能把它簡單化了。”
  曉夢說:“我還是不能同意不勞動能使文明發展,你們難道認為孩子們現在這樣睡大覺是對的?”
  “他們不勞動嗎?”眼鏡說,“你們可能還記得,在超新星爆發前,美國人剛推出了一部虛擬現實電影,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大片,時代華納為此投入了上百億美元,它被認為是有史以來人類在電腦中製作的規模最大的虛擬現實模型。但是,你們都看到過我們的孩子們製作的虛擬國家,我讓大量子估算了一下,它的規模是那部大片的三千倍!”
  華華又點點頭:“是的是的!那個虛擬世界真是太大了,而且其中每一個沙粒和每一棵小草都做得那麽精細完美。在過去上電腦課時,我做一個雞蛋的模型還要幹一天呢,做出那個虛擬國家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啊!”
  眼鏡說:“你們總覺得孩子們懶,不努力工作,但你們想過沒有,他們在一天勞累後,夜裏快十二點了還不睡覺,在電腦前繼續幹一件同樣很累的工作:做他們的虛擬國家。據報道,有很多孩子們因此累死在電腦前。”
  曉夢問:“是不是能由此找到我們現在陷入困境的原因呢?”
  “其實很簡單:大人社會是一個經濟社會,人們勞動是為了獲得經濟報酬;孩子社會是一個玩社會,人們勞動是為了獲得玩兒的報酬,而這種報酬,在現在幾乎為零。”
  華華和曉夢頻頻點頭。曉夢說:“我並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理論,比如在孩子社會中經濟報酬也是不可少的,但我這麽多天來霧蒙蒙的腦子裏終於有了些亮光!”
  眼鏡接著說:“從社會整體來說,當玩原則取代經濟原則來決定社會運行時,有可能產生巨大的創造力,使得以前被經濟原則束縛的人類潛力釋放出來。舉個例子:在大人時代,讓一個人付出他全部積蓄的三分之二到太空旅遊一次,大部分人是舍不得的;但在孩子世界,在玩原則製約的世界,大部分人就會這麽做!這就使得新世界的宇宙航行會像大人時代的信息產業一樣飛速發展起來。玩原則比經濟原則更具有開拓性和創造力,玩兒需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玩兒需要不斷看到新奇的世界奧秘,玩兒將由低級向高級發展,最終像大人時代的經濟一樣推動科學的發展。而這種推動力會比經濟大得多,最終使得人類文明產生一次爆炸性的飛躍,達到或超過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生存下去的臨界速度。”
  華華若有所思地說:“這就需要在孩子世界變為大人世界之後,玩原則也一直延續下去。”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孩子世界將創造一種全新的文化,由孩子世界成長起來的大人世界肯定不會是公元世紀的簡單重複。”
  “妙極了,真是妙極了!你剛才說,在新世界大會的會場你就想到了這些?”
  “是的。”
  “當時為什麽沒說呢?”
  “現在說了又有什麽用?”
  華華指著眼鏡氣惱萬分地說:“你可真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你一貫是這樣!有了思想,不行動有什麽用?!”
  眼鏡無表情地搖搖頭:“怎麽行動呢?我們總不至於真的接受那個瘋狂的五年計劃吧?”
  “為什麽不?”
  眼鏡和曉夢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華華。
  “這個五年計劃在你們眼中,難道隻是一個虛幻的夢?”
  “比夢更虛幻,人類要是有過一個離現實最遠的計劃,那就是這一個了。”眼鏡說。
  “可它正是你的思想的最好體現:一個被玩兒驅動的世界。”
  曉夢說:“要說這個計劃所表現出來的思想,那你說得對,但它沒有任何現實意義啊!”
  “真的沒有嗎?”
  眼鏡和曉夢麵麵相覷。
  “真的沒有嗎?”華華又問一句。
  “你不是在夢遊吧?”眼鏡問華華。他說完才想起來,在幾個月前懸空時代的關鍵時刻,華華也這麽問過他。
  華華說:“還記得那個包括了整個大西北的探險區嗎?為什麽不可以呢?國家現在的人口隻有大人時代的五分之一,我們可以把一半的國土完全空出來(不一定是大西北),把那個廣大地區內的城市和工業全部關閉,人口全部遷出,使其成為無人區,讓自然的生態慢慢恢複,變成一個國家公園。即使這樣,另一半國土與大人時代相比也並不擁擠。”
  眼鏡和曉夢對華華的這個想法感到震驚,但緊接著,他們的思想也被激活了。
  曉夢說:“對呀!這樣做的結果是,有人居住的一半國土上的人口數增加了一倍,每個孩子的平均工作量也就相應減少了一倍,這就解決了現在工作負擔過重的問題,使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學習或玩兒。”
  “更重要的是,”眼鏡也興奮起來,“玩兒就有可能成為我剛才所說的勞動報酬了,在孩子們工作一段時間後,就可以掙到到那廣闊的國家公園去玩兒的資格和時間。那個公園的麵積占一半的國土,有近五百萬平方公裏,應該是很好玩的。”
  華華點點頭:“從長遠看,在這個廣闊的公園中,虛擬國家中的那些超大型的遊樂設施也有實現的可能。”
  曉夢說:“我覺得這個計劃是可行的,能使國家走出困境。這中間關鍵是人口的大遷移,這在大人時代真是不可想象,但我們孩子國家的社會結構已經變得十分簡單,基本上就是一個大學校的結構。這種情況下,這種大規模人口遷移並不是太難的,眼鏡,你覺得怎麽樣?”
  眼鏡想了想說:“想法很有創造性,隻是,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行動,可能帶來……”
  “我們預料不到的後果!”華華同他一起說道,“你又來了,行動的矮子!不過我們當然要仔細研究的,我提議馬上開會!我相信,隻要這個計劃一實施,立刻就能把國家從沉睡中喚醒!”
  以上談話,後來被曆史學家稱為超元初的“午夜談話”,它的意義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在“午夜談話”中,眼鏡提出了兩個重要思想。其一,玩兒將成為孩子世界的主要驅動力,這個思想後來成為超元初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基礎;其二,認為孩子世界的玩兒原則將以某種方式影響到以後的成人世界,使人類社會發生質的變化。這個思想更為大膽深刻,影響也更為深遠。
  “午夜談話”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是:華華提出了第一個基於玩兒原則的未來規劃,後來世界的運行都是基於這個基本模式的。隻是,後來玩兒原則產生的真實的超元曆史,其震撼和怪異遠超出了小領導者們的想象。
  就在孩子領導集體連夜在信息大廈中開會,研究建設超大型國家公園的方案時,曆史的進程被無情地打斷了。他們收到了一份通知,通知是用電子郵件從地球的另一端發過來的,全文如下:
  中國孩子,請你們的國家元首趕快到聯合國來開會,這是超新星紀元第一屆聯合國大會,全世界的孩子國家的元首都會來。孩子世界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商量,快點兒快點兒,大家等著你們呢!
  聯合國秘書長:威爾·喬加納


冰淇淋盛宴
  玫瑰星雲還沒升起,華盛頓城籠罩在暮色之中。這時,寬而長的摩爾街上看不到人影,東頭詹金斯山國會大廈高聳的圓頂反射著最後一抹天光,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最西端的華盛頓紀念碑白色的尖頂指著剛剛出現的兩顆星星,顯得孤獨而怪異。摩爾街旁的那些白色的建築物:圓形的傑佛遜紀念堂、巨大的林肯紀念堂、國立美術館和史密斯學會的一些博物館,都沒有多少燈光。倒影池中的噴泉已經停了,一潭沒有一絲波紋的水反射著暗淡的天光。這座由白色的歐洲古典建築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廢了的古希臘遺址。
  好像要驅散這種籠罩著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靜,白宮燈火輝煌,樂聲喧響,東門和北門外停滿了插著各國國旗的小汽車。這是總統為各國孩子首腦舉行的宴會,這些小首腦是為參加超新星紀元首屆聯合國大會而到美國來的。宴會原打算在西邊的國宴廳舉行,但那裏地方太小,隻能容納一百多人,而這次赴宴的多達二百三十人左右,隻好改在白宮最大的房間東廳了。三盞1902年安裝的巨型波西米亞式水晶枝形吊燈,懸在裝飾輝煌的灰泥天花板上,照著這曾舉行過亞伯拉罕·林肯葬禮的地方。在這以白色和金色為基調的大廳中,二百多個身著高級晚禮服的孩子都已到齊,他們有的聚成一堆談笑,有的站在塗以白色瓷釉的木鑲板牆壁前,欣賞著上麵十二個精美浮雕。這些浮雕是1902年白宮裝修時皮奇裏利兄弟雕琢的,在那裏已鑲了一百來年,現在看來好像就是等著給這些孩子們看的,因為上麵表現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擠在落地長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鋼琴前(那鋼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條粗大的美洲鷹柱腿),聽白宮辦公室主任——一個叫貝納的漂亮的金發女孩兒彈《啤酒桶波爾卡》。所有的孩子都裝著不去注意大廳中的宴會長桌,桌上擺滿了令人垂涎的食品:既有豪華的法國大菜,如薑汁牛排、葡萄酒蒸蝸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烤蠶豆、濃汁豬排和核桃餡餅等。
  軍樂隊突然奏起了《美麗的亞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都停止了談話,向門口轉過身來。
  超新星紀元第一任美國總統赫爾曼·戴維、國務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國政府高級官員走了進來。
  所有的目光都焦聚在小總統身上。每個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處有魅力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額頭,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萬個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離出來,用這些部位組成一個孩子,那就是赫爾曼·戴維了。這個男孩子外形實在是太完美了,以至於使孩子們覺得他的來曆很神秘,懷疑他是不是某架閃光的外星飛船帶來的小超人。
  其實,戴維不但是人類的娘胎所生,而且也並無什麽悠久而高貴的血統。他的父係雖算蘇格蘭血統,但別說像富蘭克林·羅斯福那樣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獨立戰爭以前都搞不清了;至於母親,隻是二次大戰結束時一個非法入境的波蘭移民。最使孩子們失望的是,戴維九歲以前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傳奇經曆。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親是一個洗滌品推銷員,從來沒有過約翰·肯尼迪的爸爸對兒子的那種期望;母親是一個廣告畫師,從來沒有過林肯的母親對兒子的那種教誨。他的家人對社會政治活動漠不關心,據查戴維的父親隻參加過一次總統選舉投票,還是以扔硬幣的方式決定投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候選人的票。至於戴維的童年經曆,實在找不出什麽可提的來。他學校各科的成績大部分是B,喜歡玩橄欖球和棒球,但沒一樣玩到校替補隊員的水平。小記者們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查出他在三年級時曾擔任過一個學期的教導生(注:西方學校中在高年級裏選出的學生,負責在課外活動中輔導低年級),可校方沒有給他記下任何評語。但戴維像所有美國孩子一樣,平時自由自在漫無邊際地揮霍童年時光,卻時時睜大第三隻眼,瞄著那很少見但仍可能會出現的機遇。一旦瞄到了,就會緊緊咬住不放。當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現時,戴維十二歲,他的機遇終於來了。
  聽到了總統發布的災情報告後,戴維立刻意識到曆史已向他伸出手來。模擬國家中的競爭是殘酷的,他險些把命丟了,但憑著自己突然爆發出來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和魄力,他擊敗了所有的對手。
  就在爬上權力頂峰之際,戴維的心中蒙上了一個陰影,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會倒吸一口冷氣,然後趕快把眼睛移開。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維的對立麵,他首先是驚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細棍,細得很難讓人相信能支撐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頭,他的雙手簡直就是包著皮的骨頭枝。但他看上去並不像非洲旱區饑餓中的孩子,同那些孩子的區別就是他皮膚很白,白得嚇人,以至於有孩子把他稱為“小僵屍”。那白色的皮膚看起來像是透明的,細細的網狀血管在皮膚下麵顯露出來,在那大大的前額上露得最清楚,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異類的感覺。沃恩的另一特點就是麵孔很蒼老,有許多皺紋,如果在大人時代真無法判斷他的真實年齡,他多半要被當成上了年紀的侏儒。當戴維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站在處於彌留之際的總統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麵前,把一隻手放在辦公室桌上的聖經上,宣誓並接受任命時,他第一次見到了沃恩。那時沃恩遠遠地站在國旗下,背對著他們沉默不語,對這麵正在發生的曆史性的一幕毫無興趣。宣誓完畢後,總統給他們倆做了介紹。
  “這是切斯特·沃恩,國務卿;這是赫爾曼·戴維,合眾國總統。”
  戴維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來,因為沃恩沒有動,仍背他而立。最讓他奇怪的事是,當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時,總統竟抬起一隻手輕輕地製止了他,就像一個仆人怕打擾一個他深深尊敬的主人專心思考而製止一名冒失來訪者那樣。過了好幾秒鍾,沃恩才慢慢轉過頭來。
  “這是赫爾曼·戴維,我想你以前認識他的。”總統又重複了一遍,聽那口氣,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古怪孩子。
  沃恩轉過身來時,眼睛仍看著別的地方,隻是總統話音落後,才正眼看了戴維一下,然後,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連頭都沒微微點一下,就又轉過身去背他而立了。就是在剛才,戴維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雙眼睛有很深的眼窩,也有很重的眉毛,這使眼睛完全隱沒於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兩個陰冷的水潭,誰也不知裏麵藏著什麽可怕的活物。即使是這樣,戴維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兩個深水潭中伸出的一雙濕乎乎涼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過氣來。當沃恩轉過身去後,他那雙深藏的眼睛反射了一下日光燈的光芒,那一瞬間戴維看到了兩團冷光的爆炸……
  戴維有一種對於權力的第六感。作為國務卿的沃恩比作為總統的他先到了橢圓辦公室,以及辦公室中所發生的雖然細微但仍沒有逃過戴維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於懷的是,沃恩擁有組織內閣的絕對權力。盡管憲法中規定了國務卿的這種權力,但過去的國務卿卻是由現任總統而不是前總統指定的。另外,前總統反複強調國務卿的這項權力,戴維總覺得有些不正常。
  在進入白宮後,戴維盡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接觸,好在後者大部分時間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國會大廈中,他們的聯係大部分通過電話進行。亞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個人時曾這樣說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歡他的樣子。”當別人反駁說一個人是不能為自己的樣子負責時,林肯說:“不,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後就應該為他的樣子負責。”雖然沃恩年僅十三歲,但戴維仍覺得他應該為自己的樣子負責。對沃恩的經曆他知道得不多,其實誰都知道得不多,這在美國是不正常的:大人們在的時候,每一個高層領導者的經曆都被選民背得滾瓜爛熟。白宮和國會中以前認識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維隻是聽聯邦儲蓄委員會主席談起過他,那個女孩兒告訴戴維,她父親曾帶那個怪孩子去過她家。她父親是哈佛大學的教授,父親告訴她沃恩是一個在社會學和史學方麵智力超常的孩子。這很使戴維費解,神童他見過不少,聽說過的更多,他有好幾個獲得威斯汀豪斯獎學金的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學和藝術領域,他從未聽說過社會學和史學方麵的神童。社會學同自然科學不一樣,僅憑智力在這個領域中並不能有所建樹,社會學需要研究它的人有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對現實社會全角度的深刻觀察;史學也一樣,沒有現實社會生活經驗的孩子,很難對曆史有一個立體感,而這種立體感正是一個史學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這些需要時間和經曆才能得到的東西,沃恩怎麽會有呢?
  但戴維畢竟是一個務實的孩子,他知道,同國務卿的關係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決定克製住自己的厭惡和恐懼(後一種感覺是他不願承認的),到沃恩的住處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書籍中,除了萬不得已很少開口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夜裏也在自己的辦公室中看書,回去很晚,所以戴維十點以後才去。
  沃恩的住處在第16街北段,這裏是華盛頓特區的最北端,這個地區叫黃金海岸和謝潑德公園。這裏過去一度是猶太人的居住區,後來居住的多是在政府和律師事務所做事的黑人中產階級。在快到華盛頓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未經裝修的公寓大樓,這裏是華盛頓被遺忘的角落之一,雖不像東南麵的安納柯斯蒂亞那麽貧窮破舊,但大人時代的犯罪率和毒品買賣也不少。沃恩就在這裏的一幢公寓大樓裏。
  戴維的敲門聲換來了沃恩一句冰冷的話:“門開著。”他小心地推開門,好像看到了一個舊書貯藏室。在一個暗淡的白熾燈的光亮下,到處是書,但沒有任何書架,其他的東西,像桌子椅子之類都沒有,書都亂堆在地上,把地板全蓋住了。這裏甚至連床都沒有,隻有一條毛毯鋪在一堆稍加平整的書上。戴維走不進去,地上的書使他沒法下腳。他遠遠地看了看那些書,除英文書籍外,勉強看出還有許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有破舊的拉丁文著作。他正好踏住的一本書是西塞羅的《羅馬史》,往前點是《君主論》,作者名被另一本書蓋住了,那本書是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還有讓·雅克·塞爾旺的《世界麵臨挑戰》、T·N·杜伊的《武器和戰爭的演變》、小阿瑟·施萊辛的《民主黨史》、康德的《判斷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軍事地理學》、亨利·基辛格的《選擇的必要》……
  沃恩剛才是坐在一堆書上,戴維推門時他站了起來並向門口走來。戴維看到他把一個透明的東西從左臂上拔下來,那是一支細小的注射器,沃恩似乎並不在乎被總統看見,他站在戴維麵前時右手仍拿著那支注射器。
  “你吸毒?”戴維問。
  沃恩不說話,隻是看著他,那雙眼睛中伸出的無形怪手又向戴維伸過來。戴維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有個人,但這幢樓中空蕩蕩的,大人們不在後這樣的空樓有很多。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必須容忍我。”沃恩說。
  “容忍一個吸毒的國務卿?”
  “是的。”
  “為什麽?”
  “為美國。”
  在沃恩那達斯·瓦德式的眼睛逼視下,戴維屈服了。他歎了口氣,把目光移向別處,結束了同沃恩的對視。
  “我請你吃飯。”戴維說。
  “去白宮?”
  “是的。”
  沃恩點了點頭,向外做了個手式,兩個人向樓下走去。在沃恩關上房門之前,戴維最後向裏麵看了一眼,發現裏麵除了書和那條毛毯外,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地球儀,那東西放在門這邊的牆角,所以戴維剛才沒有看見。它比沃恩還高,地球儀的支架是兩個雕刻精美的希臘女神,一個是戰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個是能預言未來的卡桑德拉,她們共同舉著那個大大的地球。

  總統和國務卿在白宮紅廳中共進晚餐,這裏是白宮的四大會客廳之一,原來是第一夫人用於接待來賓和舉行小型宴會的地方。幽暗的燈光照著四壁繡有金黃色旋渦狀圖案的榴紅色斜紋織錦緞,加上那個哥特式紅木書櫥和壁爐架上的兩個十八世紀的燭台,使這裏顯得古老而神秘。
  兩個孩子坐在壁爐對麵的那張大理石台麵小圓桌旁吃飯。這是白宮收藏物中最精美的家具,用紅木和各種果樹製成,桌麵鑲著一塊潔白的大理石,鍍金的青銅女人頭像俯視著桌上那瓶蘇格蘭威士忌。沃恩很少吃飯,隻是喝酒,他很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鍾,那瓶酒幾乎空了。戴維隻好又拿出兩瓶,沃恩仍以同樣的速度喝著,酒精對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說說你的爸爸媽媽嗎?”戴維小心地問。
  “我沒見過他們。”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從哪兒來?”
  “赫文島。”
  兩人再也沒說話,沉默地喝著吃著。戴維猛然回味起沃恩後一句回答,打了一個寒戰。赫文島是紐約附近的一個小島,那裏有一個可怕的嬰兒墳場,那些被吸毒的母親拋棄了的私生子的屍體都集中在那裏。
  “你難道是說……”他問沃恩。
  “是的。”
  “你是說,你被裝在果品箱裏扔在那兒?”
  “我當時沒那麽大個兒,裝我的是一隻鞋盒,據說那天一下扔了八個,我是惟一活著的。”
  沃恩說這些的時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個人是誰?”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幾個,但沒有一個是真名,他用各種很獨特的方法把海洛因運進來。”
  “我……我以為你是在書房中長大的呢。”
  “也對,那就是一個很大的書房,金錢和血就是書頁。”
  “貝納!”戴維叫道。
  叫貝納的金發小女孩兒走了進來,她是白宮辦公室主任,漂亮得像個玩具娃娃。
  “多開些燈。”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時就是這麽黑的,要是客人再高貴些,她幹脆點蠟燭!”小主任不服氣地說。
  “我是總統,不是第一夫人,你當然更不是,我討厭這昏暗的燈光!”戴維沒好氣地說。
  貝納一氣之下把所有的燈全打開了,包括一個拍照時才用的強光燈,紅廳中的牆壁和地毯反射著耀眼的紅光。戴維覺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現在,戴維隻希望這頓晚餐趕快結束。
  壁爐上那個法國總統樊尚·奧裏奧爾在1952年贈送的鍍金青銅時鍾,奏出了美妙動聽的田園曲,告訴兩個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辭,戴維說要送他回家,他不想讓這個小怪物在白宮過夜。

  總統的林肯轎車沿著靜靜的16大街行駛,戴維親自開車,他沒有讓那個司機兼保衛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來。一路上,兩人一直沉默著,車駛到高大的林肯紀念堂前時,沃恩做了個手勢,戴維把車停下了。停車後他後悔起來,我是總統,為什麽要聽他一個手勢?戴維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他所沒有的力量。
  林肯白色的坐像在夜色中朦朧地出現在他們上方,小總統看著雕像的頭部,他希望林肯也看著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偉人一動不動地平視前方,注視著倒影池對麵刺破夜空的華盛頓紀念碑,還有大草坪盡頭的國會大廈。
  戴維很不自然地說:“他死的時候,陸軍部長斯坦頓說:現在,你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我相信我們死的時候也會有人說這句話的!”
  沃恩對總統的話沒做回答,隻是喚了一聲:“戴維。”
  “嗯?”戴維很驚奇,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這之前總是稱他總統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這之前戴維以為他不會笑的。接著,他說出了一個使總統措手不及的問題:“美國是什麽?”
  要是別人提這個問題無疑會使戴維惱火,但沃恩的發問卻使他不得不轉動腦子。是啊,美國是什麽呢?美國就是迪斯尼樂園,美國就是超級商場和麥克唐納快餐店,美國是成百上千種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熱狗漢堡包,是西部牛仔的皮夾克和左輪槍,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飛機,是橄欖球和霹靂舞,是曼哈頓的摩天樓森林和得克薩斯到處是怪山的沙漠,是驢象圖案下兩黨總統候選人的電視辯論……但最後,戴維發現自己頭腦中的美國像一大塊打碎的彩畫玻璃,斑斕而散亂,他茫然地看著沃恩。
  “還有你幼年時的印象嗎?”沃恩又飛快地轉了個話題,一般的孩子很難跟上他的思維速度,“在你四歲以前,家裏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麽?冰箱是冰箱嗎?電視機是電視機嗎?汽車是汽車嗎?草坪是草坪嗎?還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機,看起來像什麽?”
  戴維的小腦瓜飛快地轉動著,仍是一片迷茫:“你是說……”
  “我什麽也不想說了,跟我來。”沃恩顧自走去,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他承認總統有一個十分聰明的腦袋,但這隻是從一般標準來講,從他的標準,這孩子的遲鈍令人難以忍受。
  “那你告訴我美國是什麽?!”戴維追上去大聲問。
  “美國是一件大玩具。”
  沃恩的聲音不高,但比起戴維的聲音來,它似乎在大廳中產生了更多的回蕩。小總統呆立在林肯像的背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畢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雖一時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話,但敏銳地感覺到了它的深度,他說:
  “可是直到現在,孩子們還是把美國看做一個國家的,現在,國家正在像大人時代一樣平穩地運行著,這就是一個證明。”
  “但慣性正在消失,孩子們正在從大人們的催眠中醒來,他們很快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並驚喜地發現這個大玩具。”
  “然後怎麽樣?他們玩嗎?玩美國嗎?”戴維問,同時對自己的想法很吃驚。
  “他們還能做什麽。”沃恩微微地聳聳肩說。
  “怎麽玩呢?滿街扔橄欖球,通宵玩電子遊戲嗎?”
  這時,他們已走到紀念館下層大廳的入口處。沃恩對著麵前的大門搖了搖頭,“總統先生,您的想象力令人沮喪。”然後推開門,示意戴維進去。
  裏麵一片漆黑,戴維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沃恩在他後麵打開了燈。適應了突然出現的亮光後,戴維驚奇地發現這裏是一個玩具世界。他記得,這個大廳的牆上有由朱爾士、古耳林製作的壁飾,以諷喻的手法,巧妙地表達出解放黑奴和國家再統一的主題。但現在,玩具沿牆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麵牆全堵住了。這裏有數不清的各種娃娃、積木、玩具汽車、汽球、滑板等等等等,戴維仿佛置身於一個色彩斑斕的玩具山穀中。沃恩的聲音在後麵響起:
  “美國,這就是玩具美國,四下看看,也許您會獲得一些啟示。”
  戴維的目光掃過這堆積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半埋在一堆鮮豔的布娃娃中,遠看像一根黑色的樹幹。戴維走過去,把那東西從布娃娃堆中拽出來,麵露欣喜。這是一挺輕機槍,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過來介紹說:“這是米尼米型,比利時製造,我們叫它M249,是美軍的製式班用輕機槍之一。它口徑小,隻有5.56毫米,輕巧緊湊,可火力並不差,最高射速每分鍾一千發。”
  戴維掂著米尼米那黑亮的槍身,與周圍那些輕飄飄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屬質感給他一種難以言表的舒適感。
  “喜歡嗎?”沃恩問。
  戴維點點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冰冷光滑的槍身。
  “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算我送給您的。”說完,沃恩徑直向大廳門口走去。
  “謝謝,這是我得到的所有禮物中最讓我高興的一件。”戴維說,他抱著那挺輕機槍跟著沃恩走出大廳。
  “總統先生,如果您能從中得出應得的啟示,我也很高興。”沃恩淡淡地說。正在後麵撫弄機槍的戴維聽到這話後,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他走路時腳步沒有一點聲響,在昏暗的紀念堂中,像一個飄行的幽靈。
  “你是說……在那堆積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點點頭:“在那個小小的玩具美國中,您首先注意到了這挺機槍,而不是別的什麽東西。”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紀念堂外麵的台階頂端,清涼的夜風使戴維頭腦頓時清醒了,他明白了沃恩話中的話,不由打了個寒戰。沃恩伸手從他手中拿過了機槍,戴維驚奇地看到,在沃恩看上去枯枝般細弱的手臂掌握下,沉重的機槍倒顯得如一根輕輕的樹枝。沃恩把槍舉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著它。
  “它們是人類創造出的最卓越的藝術品,凝聚了這種動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們的美是無可替代的,這冰冷的美、鋒利的美,能攫住每一個男人的心靈,它們是人類永恒的玩具。”
  沃恩熟練地拉開槍栓,向夜空中打了三個六發連射,槍聲劃破首都的寂靜,在戴維聽來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讓他頭皮發緊。槍口出現三個對稱的小火苗,周圍黑暗中的建築在火光中顫抖地凸現出來,子彈在夜空中尖嘯,像掠過城市上空的狂風,十八個彈殼掉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悅耳的聲音,仿佛是這首勁樂結束時的琴聲。
  “聽,總統先生,人類的靈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閉著雙眼說。
  “哇——”戴維興奮地叫出聲來,從沃恩手中搶過機槍,驚喜地撫摸著它那溫熱的槍管。
  一輛警車從紀念堂背麵急衝過來,在台階前尖叫著刹住。車上下來三名小警察,打著手電向上照,看到開槍的是總統和國務卿後,他們咕噥了幾句,鑽進車裏走了。
  戴維這時想起了沃恩剛才的話:“但你說的啟示……也太可怕了。”
  沃恩說:“曆史無所謂可怕與不可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曆史對於政治家,就像油彩對於畫家,無所謂好壞,關鍵看你如何駕馭它,沒有糟糕的曆史,隻有糟糕的政治家。說到這裏,總統先生,您明白自己的目標嗎?”
  “沃恩先生,我不習慣你這種教師對學生的口氣,不過很欣賞你講出的道理。說到目標,難道與大人們的目標有什麽不同嗎?”
  “總統先生,我懷疑您是否明白大人們是如何使美國強大的。”
  “他們建立了航母艦隊!”
  “不是。”
  “他們發射了登月飛船!”
  “不是。”
  “他們建立了美國的大科學、大技術、大工業、大財富……”
  “這些都很重要,但也不是。”
  “那是什麽?是什麽使美國強大?”
  “是米老鼠和唐老鴨。”
  戴維陷入沉思。
  “在自以為是的歐洲、在封閉保守的亞洲、在貧窮的非洲,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航母艦隊到不了的任何地方,米老鼠和唐老鴨無所不在。”
  “你是說,滲透到全世界的美國文化?”
  沃恩點點頭:“玩兒的世界即將到來,不同國家和民族的孩子有不同的玩法,總統先生,您要做的,是讓全世界的孩子都按美國的玩法玩兒!”
  戴維又長長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看著沃恩說:“你真的有當教師的資格。”
  “現在才教您這樣淺顯的課程,我感到羞恥,您,總統先生,也應該有這種感覺。”沃恩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台階,無聲地消失在夜色中。

  戴維晚上在白宮最舒服的房間“皇後”寢室中睡覺,以前,英國女王伊莉莎白,荷蘭皇後威廉明娜和朱莉安娜,英國首相丘吉爾,蘇聯首腦勃列日涅夫和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訪美時都在這裏住過。以往,戴維在那張傑克遜總統送給白宮的華蓋大床上睡得很舒服,這一夜卻失眠了。他在室內來回踱著步,時而走到窗前,看著北麵被玫瑰星雲塗成藍色的拉斐埃德公園,時而走到壁爐架上那麵同花卉水彩畫一起裝在鍍金木框中的華麗鏡子前(這是1951年伊莉莎白公主訪美時代表她父親英王喬治六世贈給白宮的禮物),看著一臉困惑的自己。
  戴維疲倦地在書桌前坐下,開始了他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次沉思。他坐的那把紅木椅子是喬治·華盛頓總統當年在臨時首都費城用過的。
  天快亮時,小總統站起來,走到“皇後”寢室的一角。那裏擺著一台很大的電子遊戲機,那東西在這具有古典色彩的房間中太不協調了。他在那裏叮叮咚咚地玩起了星際大戰遊戲,越玩越起勁,一直玩到天大亮……他又變得像以前那樣自信了。

  《美麗的阿美利加》奏完了,軍樂隊又接著奏起了《首領萬歲》,戴維總統開始同小客人們一一握手。
  最先同總統握手的是法國總統讓·皮埃爾和英國首相納爾遜·格林。前者是一個麵色紅潤、感情豐富的小胖子;後者則是個細高個兒,身著筆挺的高級黑色晚禮服,雪白的襯領上係著漂亮的蝴蝶結,表情莊重,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似乎要把歐洲大人們的傳統風度拿到這兒來示威似的。
  這時,戴維總統已經走到長桌的一端,準備致詞了。他的身後是喬治·華盛頓的全身畫像,這幅畫像在1812年美英戰爭中險些被毀,幸虧在英軍占領白宮前由麥迪遜總統夫人拆開畫框將畫布帶走。現在,戴維身著瀟灑的斜紋西服,在那幅年代久遠的畫像襯托下光彩照人。他的形象使得皮埃爾總統大動感情,他湊近格林首相低聲說:
  “天啊,你看他,簡直太帥了!他要是戴上銀色的假發,就是華盛頓;留上大胡子,就是林肯;穿上軍裝就是艾森豪威爾;如果坐在輪椅上,再披件黑鬥篷,就是羅斯福了!他就是美國,美國就是他!”
  首相對皮埃爾的淺薄很看不上眼,頭也不轉地對他說:“從曆史上看,偉大的人物外表都很平常,比如你們的拿破侖,一米六五的個子,五短身材。他們是靠內在的力量吸引人們的,外表漂亮的人大多是繡花枕頭。”
  孩子們都在等著總統的演說,但他好長時間沒有開口,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然後轉身問旁邊的白宮辦公室主任:“中國孩子呢?”
  “剛接到電話,他們正在路上,馬上就到了。由於疏忽,C字打頭的國家都通知晚了。”
  “你是個白癡嗎?你不知道C字打頭的國家中,有一個人口占世界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嗎?你不知道其中有兩個的國土麵積比我們都大嗎?”
  貝納不服氣地說:“電子郵件係統出了故障,怎麽能怪到我頭上?”
  戴維說:“沒有中國孩子,我們什麽事也商量不成,我們再等等,大家先吃些喝些什麽吧!”
  就在孩子們都擁向餐桌時,戴維大喊一聲:“等等!”他看著豐盛的餐桌,對著旁邊的貝納說:“這堆豬食是你安排的?”
  貝納瞪著眼問:“有什麽不對嗎?大人那會兒都是這樣的!”
  戴維大聲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成天大人大人的,別再顯示你對他們那些臭規矩是多麽內行,這是孩子世界!上冰淇淋!”
  “哪有在國宴上吃冰淇淋的?”貝納嘟囔著,但還是讓人端上了冰淇淋。
  “太少太少!”戴維看著桌子上擺的一客客冰淇淋說:“不要這種小包裝的,要用大大的盤子裝大大的一堆!”
  “哼,像什麽樣子。”貝納小聲嘀咕著,但還是不得不照辦,讓人端上了十大盤冰淇淋。那盤子可真大,要兩個孩子抬著才能端進來,這十大堆冰淇淋在餐桌上擺好後,遠遠就能感覺到它們的寒氣。戴維走過去,拿起一個大高腳杯,噗一聲插入那乳黃色的小山中,然後把杯柄一撬拿了出來,高腳杯中已裝滿冰淇淋。然後他舉起杯子,幾大口就把那一大杯冰淇淋吞光了,令旁邊的孩子們嗓子眼兒和胃都感到痙攣。但戴維滿意地咂了咂嘴,好像隻是呷了一口溫咖啡。
  “好,各位,我們開始比賽吃冰淇淋,誰吃得最多,他的國家就是一個最有趣的國家;誰吃得最少,他的國家就最乏味。”說完他又舀了一滿杯冰淇淋大吃起來。
  雖然這個標準令人質疑,但事關國家榮譽,小元首們還是一人一個高腳杯,模仿戴維那樣吃了起來。戴維連吞了十大杯麵不改色,其他的孩子為了使自己的國家不乏味,也跟著大吃。旁邊的一群小記者們興奮地拍攝著這場比賽。最後,戴維以十五杯獲冠軍,其他的孩子元首也都把自己的小肚子吃成了冰櫃。後來,不止一人上吐下瀉,急著在白宮裏找廁所。

  吃完冰淇淋後,小元首們都去找烈性酒暖暖肚子。孩子們站成一堆堆,端著威士忌或白蘭地喝著談著,活潑生動的各國語言和電子翻譯器呆板的英語交織在一起,有幾群孩子不時爆發出笑聲。戴維端著酒杯到處走,脖子上吊著一個大大的電子翻譯器,不時插進一堆去高談闊論。宴會熱鬧愉快地進行下去,上菜的孩子服務員穿梭進出,但吃的一擺上來很快就光了,好在白宮的供應很充足。空酒瓶在鋼琴旁堆了一堆,孩子們漸漸喝多了,接著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英國首相格林和法國總統皮埃爾,還有幾個北歐國家的小首腦,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一個他們覺得很有趣的話題。當戴維端著一大杯威士忌擠進來時,皮埃爾正眉飛色舞地發表著什麽高見。戴維把電子翻譯器調到法語擋,耳機中響起了這樣的話:
  “……反正,據我所知,大英帝國已沒有合法的王位繼承人了。”
  “是的,我們正為這個苦惱。”格林點點頭。
  “完全不必,為什麽不效仿法蘭西,建立起一個共和國呢?是的,英格蘭、大不列顛北愛爾蘭聯邦共和國!這完全說得過去:國王是自己死的,又不是像我們那樣被送上斷頭台。”
  格林緩緩地搖了搖頭,很有大人風度地說:“不,親愛的皮埃爾,那無論從曆史還是從現實來講都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對皇室的感情同你們不一樣,它是英國人的一種精神寄托。”
  “你們太守舊,這就是日不落帝國的太陽一點點缺下去的原因。”
  “你們喜歡變革,但法蘭西的太陽也缺下去了,歐洲的太陽都缺下去了,拿破侖和惠靈頓難道能想象,這樣的世界會議不是在倫敦巴黎或維也納,而是在這個粗俗的不懂禮貌的牛仔國家開……算了,我們不談曆史了,皮埃爾。”格林看到戴維在旁邊,收住了話頭,悲哀地搖搖頭。
  “可現實也同樣難辦,你們現在到哪兒去找一個女王呢?”
  “我們準備競選一個女王。”
  “什麽?!”皮埃爾失盡風度地叫了一聲,又引來了好多人,使這裏成了宴會上最大的一圈。
  “我們要讓一個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兒當女王。”
  “這個女孩的家族和血統呢?”
  “這些沒有關係,隻要她是英國人就行,關鍵在於她必須是最美麗最可愛的。”
  “這太有意思了。”
  “你們法國人不是喜歡變革嗎?這也算是一項變革吧。”
  “那你需要有候選人。”
  格林從晚禮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打精致的全息照片遞給皮埃爾,那是十個小女王的候選人。法國總統一張張翻看那些全息照片,每看一張就發出一聲長長的驚歎。大廳中的孩子們幾乎都圍了過來,傳看那些照片,大家也同皮埃爾一樣驚歎著。照片上的小女孩兒們太美麗太可愛了,簡直是十個小太陽!
  “先生們,”軍樂隊的指揮說:“下麵這支曲子是獻給十個小女王的!”
  樂隊奏起了《致愛麗絲》,這支輕柔如水的鋼琴曲由軍樂隊演奏出來,竟然仍那麽輕柔動人,比鋼琴更加使人陶醉。在這樂聲中,孩子們覺得世界、生活和未來都會像十個小太陽那麽美,那麽可愛。
  一曲奏完後,戴維禮貌地問格林:“那麽,女王的丈夫呢。”
  “也是競選產生,當然是選一個最漂亮最可愛的男孩兒了。”
  “有候選人嗎?”
  “還沒有,女王選出來以後才會有。”
  “是的是的,這還要聽女王的意見。”戴維理解地點點頭,隨後就以美國人特有的務實精神說:“還有一個問題,女王這麽小怎麽生王子呢?”
  格林沒有回答,隻是哼了一聲,表示對戴維沒有教養的輕蔑。在場的孩子們對這個問題內行的不多,所以大家都在仔細地思考,好一陣沒人說話,後來還是皮埃爾打破了僵局:
  “我想,是不是這樣,他們倆的婚姻隻是,嗯,怎麽說呢,象征性的,他們倆並不是像大人們那樣住在一塊兒,他們長大了才會生孩子,是這樣嗎?”
  格林點點頭表示同意。戴維也點點頭表示懂了,隨後,他好像突然變得謙遜起來。
  “嗯,嗯,我想同您談談那個漂亮男孩兒的問題。”他用戴著雪白手套的兩隻手很有風度地比畫著說。
  “您為什麽對這個感興趣?”
  戴維更謙遜了:“我是說,是說,他還沒有候選人。”
  “是的,還沒有。”
  戴維這時看上去謙遜到了極點,他的食指向回勾著:“您看,我,我符合條件嗎?”
  周圍響起了一陣輕輕的笑聲,這使總統很惱火,他大喝一聲“安靜!”,然後又轉向格林,耐心地等著他回答。格林慢慢地轉過身,從宴會桌上拿起一隻空酒杯,向旁邊的一個小服務員微微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給自己倒滿了,然後把那杯酒端到戴維麵前,等酒麵平靜下來後說:
  “您照一照。”
  周圍爆發了一陣大笑。這笑聲持續不停,連小服務員和軍樂隊的小演奏員們都看著他們的總統大笑不止,笑得最開心的要數貝納主任了。
  被圍在中間的總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其實戴維就是照照也絕對不次,說句實話:如果他是英國公民而不是美國總統的話,他是夠那個候選人資格的。各國孩子的嘲笑固然令他不快,但他最惱火的還是格林。這幾天來,在同北約各國首腦的一連串接觸中,最令他不快的就是這個首相。他一到美國就向戴維要這要那,要鋼鐵,要石油,要的最多的還是武器,造價五十億美元的尼米茲級核動力航空母艦要三艘,造價二十億美元的戰略核潛艇一下就要八艘,幹脆就是想重建納爾遜時代的帝國艦隊。更可氣的是,他還要地盤,開始隻是要二次大戰前的太平洋和中東地區的一些殖民地,後來竟搬出一卷十七世紀留下來的臭哄哄的牛皮地圖,那地圖上沒有經緯線,南北極都是空的,美洲和非洲也是錯誤百出。格林指著那張地圖告訴戴維,那時這兒是英國的那兒也是英國的,就差提獨立戰爭前的北美洲了!他認為憑著與美國特殊的同盟關係,即使不能幫他們把這些全奪回來,至少也要讓他們拿回相當一部分,像現在他們剩下的那一點點地方,同他們昔日對西方文明做出的貢獻相比是極不相稱的!大英聯合王國在過去的兩次大戰中都是美國的神聖盟友,在上次大戰中他們耗盡國力守住了英倫三島,才沒使納粹渡過大西洋打到美國來,而他們卻因此衰落到這種地步。現在,地球表麵這塊大餅要重新分了,山姆大叔的孫子們不至於像他們的爺爺爸爸們那麽沒心沒肺吧!但是,當戴維提出要求,待到條件成熟,北約將在英倫三島上布置密集的中程戰略導彈,以便為向東挺進做準備時,他立刻變得同大人們那會兒的鐵女人首相一樣硬,聲稱他的國家和整個西歐都不想變成核戰場,新的導彈不但不能布置,原來有的也還要拆一些走……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居然笑話起美國總統來了,就像一個以前挺闊現在破了產的紳士,還免不了要擺擺臭架子。想到這裏戴維氣不打一處來,揮起一拳打在格林的下巴上。
  身材細長的小首相正得意地端著那杯給戴維當鏡子的酒,在突如其來的這一記猛擊之下,從宴會桌上翻了過去。東廳大亂,孩子們圍著戴維憤怒地大喊大叫起來。格林首相在別人的幫助下站了起來,他顧不得身上的魚子醬和色拉,第一件事就是把弄歪了的領結扶正。把他拉起來的英國外務大臣是一個又粗又壯的男孩子,他猛地向戴維撲過去,但被首相一把拉住了。格林的頭腦在他身體站起來之前就經曆了由熱到冷的飛快轉變,當他站直時,已經明白了這不是因小失大的時候。在這混亂的時刻,隻有他一個人處於令人敬佩的冷靜狀態,他極有紳士風度地伸出右手豎起一根指頭,用毫不變調的聲音對旁邊的外務大臣說:
  “請,草擬一份抗議照會。”
  小記者們的閃光燈亮成了一片。第二天,所有的大報上都將出現格林身著裝飾著各種冰淇淋的晚禮服、優雅地豎起一根指頭的大幅照片。首相的政治家和紳士風度將傳遍美國和歐洲,他在充分利用這個顯示自己風度的天賜良機上得了滿分。而戴維,隻能怪自己酒喝得太多了。現在,麵對著一大群憤怒的各國小首腦和幸災樂禍的小記者,戴維開始為自己辯解:
  “你們說什麽?我霸道,美國霸道,那英國人呢?他們霸道的時候你們還沒有看見呢!”
  格林又對他的外務大臣豎了一下指頭:“請,再草擬一份抗議照會,針對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對聯合王國的無恥攻擊。我們聲明:我們,和我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是世界上最懂禮貌的人,他們從來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沒有教養的野蠻行徑。”
  “大家別信他!”戴維把兩隻手起勁地衝人群揮著,“我告訴大家,早在公元十世紀,英國人就自稱為海洋之王,他們把自己能航行到的海洋全叫做不列顛海。在大海上,別國的船遇到英國船時都要向它行降旗禮,不然的話英國軍艦就要向這些船開炮!在1554年,西班牙王子菲利浦第二乘船到英國去娶他們的瑪莉公主,就因為忘了向英國軍艦敬禮,他的船挨了英國人好幾炮;後來到了1570年,又是為了海上敬禮的事,英國軍艦差點炮擊西班牙女王的船隊!你們問問他,有沒有這事兒?”
  戴維畢竟是戴維,他強有力的反擊一下把格林噎住了。戴維接著說:
  “什麽霸道不霸道,這都是大人們想出來的名詞兒,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兒!英國幾百年前有世界上最大的艦隊,他們那時幹的事兒不算霸道,算是輝煌曆史;美國現在也有世界上最大最大的艦隊,我們有尼米茲航空母艦,有核潛艇,有像蚊子那麽多的飛機和螞蟻那麽多的坦克,可我們還沒有讓別人見了美國船就降旗呢!憑什麽說我們霸道?!哼,總有一天……”
  戴維的話沒說完,下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像格林一樣從桌子上翻了過去。他沒有讓人拉,一個鯉魚打挺兒站了起來,順手抓起一隻同他胳膊一樣長的大香檳酒瓶向著襲擊者掄了起來,但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了,瓶中剩下的法國香檳嘩嘩地流了出來,在橡木地板上濺起一片白沫。
  對麵站著日本首相大西文雄。這個身材細長的東方男孩兒表情平靜,若不是親眼看見,真難以相信剛才那一拳是他打的。戴維手臂一軟,舉在空中的瓶子垂了下來。現在要說有誰的氣不得不暫時受受,那就是這個島國上的小矮子了(這隻是二戰以來的習慣叫法,實際上不但大西文雄個子不比戴維低,日本孩子的平均身高現在也超過了美國孩子)。前兩天戴維在電視上看到CNN記者拍攝的一則新聞:畫麵上是廣島那座著名塑像:一個死於原子彈的小女孩高舉著一隻大紙鳶。現在有一大堆白色的東西,像一堆白雪一樣把塑像埋住了一半,戴維以為與以前一樣,那是孩子們獻上的紙鳶。但是鏡頭拉近後仔細一看,那哪是什麽紙鳶,是無數架紙疊的戰鬥機!不斷有一群群頭上紮著太陽旗白帶,高唱著《拔刀曲》的孩子把疊好的戰鬥機向塑像擲去,那些紙飛機像白色的幽靈一樣在小女孩兒的周圍上下翻飛,並在她腳下越堆越高,遲早會把她埋住……
  正在這時,中國孩子趕到了。華華和中國駐美大使杜彬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陪同他們來的還有美國副總統米切爾。
  戴維找到了台階下,他高興地走過去同中國孩子熱情擁抱,然後對所有孩子說:“好了,現在各國孩子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商量孩子世界的大事吧!”


  
  

美國糖城時代
  當中國孩子的飛機曆盡艱辛,終於飛抵紐約肯尼迪機場上空時,在下麵隻看到一片汪洋。地麵塔台告訴飛行員,機場上的水淺,隻沒小腿,讓他放心降落,並指給他看一條由兩排稀疏的小黑點標示出的跑道。用望遠鏡可以看到那些小黑點都是停在水中的汽車。飛機降落時激起了衝天的水霧,當水霧散去,華華看到機場上戒備森嚴,水中到處站著持槍的士兵。飛機停下後,很快被尾隨而來的十幾輛裝甲車包圍了,那些裝甲車在淺水中疾馳,像小汽艇一樣。從裝甲車上跳下了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這些穿著野戰迷彩服的孩子在飛機的水地上快速跑動著,像一群奇怪的小昆蟲。士兵和裝甲車很快在飛機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士兵們都背向飛機站著,手裏平端著槍警惕地看著四周,裝甲車上的機槍也都對著包圍圈外。
  當機艙門打開時,幾個美國孩子沿著剛靠上的舷梯衝上來,他們中大部分拿著步槍,還有一位提著一個大提包。華華的兩名小警衛員端著手槍堵住艙門,想阻止這些人上來,但華華讓他們讓開,他看到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中國孩子,那是中國駐美大使杜彬。
  那幾個孩子進入機艙後,喘息著定了定神。杜彬指著一個金發男孩兒向華華介紹說:“這位是美國副總統威廉·米切爾,專程來迎接你們的。”華華打量了一下這孩子,看到他穿著考究的西裝,腰裏卻別著一支很大的手槍,顯得極不協調。杜彬接著介紹另一個穿迷彩服的孩子:“這位是負責聯大來賓安全的陶威爾少將。”
  “你們就這麽迎接我們?”華華質問米切爾。杜彬把他的話翻譯過去。
  “您要想要儀仗隊和紅地毯也可以,前天芬蘭總統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平台上享受那種禮遇,被一顆流彈打斷了腿。”米切爾說。杜彬又把他的話翻譯給華華聽。
  華華說:“我們又不是來訪問美國,用不著那樣的規格,但現在這樣也太不正常了。”
  米切爾歎息著搖搖頭:“請體諒我們的難處,路上再詳細說吧。”
  這時,陶威爾從那個大包中拿出一件件外套讓中國孩子們穿上,他說這是防彈衣。然後他又從另一個包中拿出幾支黑色的短管左輪手槍遞給華華和他的隨行人員,說:“小心,上滿子彈的。”
  華華吃驚地問:“我們帶這東西幹什麽?”
  米切爾說:“現在在美國外出不帶槍,就像不穿褲子一樣!”
  飛機上的所有人走下了舷梯,米切爾帶著華華和杜彬?水上了一輛裝甲車,一圈小士兵一直緊貼在他們周圍,為他們阻攔可能射來的子彈,其他人上了另幾輛車。裝甲車內又黑又窄,充滿了汽油味。孩子們隻能坐在兩條固定在兩側的硬硬的長凳上,這個全副武裝的車隊很快開動了。
  “海平麵上升得真快,上海也是這樣了吧?”米切爾問華華。
  “是啊,虹橋機場也淹了,但有大人們在時緊急築起的堤壩,市區還沒進水,不過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紐約市區也沒進水,但真的不適合開聯合國大會了。”
  車隊向紐約市區駛去,漸漸開上了沒水的公路。透過裝甲車的小窗看出去,在公路兩旁不時可以看到翻倒的汽車,車身上彈痕累累,有的還在燃燒。路上還有許多武裝的孩子,他們顯然不是軍人,有成群沿著公路走的,也有神色緊張地橫穿公路的。他們手持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槍支,身上橫一條豎一條地背著黃燦燦的彈鏈。有一次華華乘坐的裝甲車正在超過一群這樣的孩子,他們突然全部臥倒在路邊,幾乎同時,從公路另一側射來的子彈打在裝甲車的外壁上,發出當當的巨響。
  “你們這兒看上去真不正常。”華華透過小窗向外看了一眼說。
  “這個時代嘛,不正常就是正常。”米切爾不以為然地說,“本該用防彈轎車來接你們的,但昨天一輛林肯防彈車在市區被一種特殊的穿甲彈打穿,把比利時大使打傷了,所以還是坐裝甲車保險些。當然,用坦克更好,但市區的高架公路經不起它的重量。”

  車隊駛進市區時天已黑了,紐約的高樓群燈光燦爛,如同濃縮的銀河。像每一個孩子一樣,華華以前對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充滿了向往,他透過小窗,興奮地看著那些光輝燦爛的摩天大樓。但很快,他發現了另一種光在大樓間閃動,那是暗紅色的火光;他還發現了城市上空有幾道煙柱升起。有時空中升起一顆照明彈,摩天大樓的影子在它那青色的鎂光中緩緩移動。再近些,可以聽到周圍城市裏的槍聲此起彼伏,流彈在空中發出勾勾的怪聲,不時還有爆炸聲。
  車隊停了下來,前麵傳過話來,說是遇到了一道街壘。華華不顧勸阻下車觀看,那是用沙袋築成的一道工事,把公路截斷了。工事後麵的孩子們正在往三挺重機槍上裝彈鏈,陶威爾將軍在同他們交涉。
  沙袋後麵的一個孩子揮著手槍說:“遊戲要到半夜才能結束,你們繞道走吧。”
  小將軍大怒:“不要給臉不要臉,真想讓我召一支阿帕奇中隊來收拾你們嗎?”
  工事後麵的另一個孩子說:“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我們現在不能跟你們玩兒,我們上午就和藍魔隊講好了,現在不玩兒不是不講信用嗎?你們要實在沒有伴兒,就到後麵等等,我們也許很快就完。”
  這時,米切爾從後麵走上前來,工事後麵有孩子認出了他:“喂,那不是副總統嗎?看來這真是政府的車隊!”
  有一個剃著光頭的孩子從工事後麵跳出來,在近處仔細看了看米切爾和其他人,然後衝工事後麵的那些孩子一揮手:“咱們還是別妨礙公務吧,讓他們過去!”
  那些孩子們都跳出來搬沙袋。正搬著,公路的一側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周圍充滿了子彈飛過的怪嘯聲和裝甲車被擊中時的當當聲。外麵所有的人都鑽進裝甲車或縮到沙袋後麵,杜彬把華華拉進車裏,聽到工事後麵有孩子用擴音器喊:“喂,藍魔隊的頭兒!停一下停一下!”
  槍聲停了,那方向也有孩子用擴音器喊:“紅魔隊,怎麽回事兒?你看看表,不是商量好東部時間十八點三十分遊戲開始嗎?”
  “政府的車隊正從這裏過,是送參加聯合國大會的外國首腦的,等他們過去再說吧。”
  “好吧,你們快點兒!”
  “那你們最好過來幾個人幫一下忙!”
  “好的,這就過去!別開槍!”
  從公路那一側的草坪上站起了幾個孩子,向這裏跑來,把他們的槍支成一堆,幫著這邊的孩子們搬沙袋,很快把路騰出來一個口子。幹完後,藍魔隊的那幾個孩子又拿起他們的槍向回走,光頭男孩兒叫住了他們:“喂,別走呀,等會兒幫著把工事恢複了!還有,剛才我們有兩個人受傷了。”
  “那怎麽著?我們也沒犯規。”
  “是的是的,但遊戲再開始時我們雙方的人數又不等了,最後怎麽算輸贏?”
  “那好吧,麥克,你留在他們這邊吧,這次遊戲中你就是紅魔的人了,當然要像在藍魔那邊一樣盡心盡力,但不能說出我們的作戰計劃。”
  麥克說:“這你放心,我也想玩得有意思些!”
  “好!紅魔的孩子們,我給你們留下的可是藍魔最出色的射手了,昨天在華爾街和巨熊隊玩兒,他一個人就幹掉了他們三個!哈,這下公平了吧?!”
  米切爾正要上車,有孩子喊:“副總統先生等等,我們有話跟你說!”接著有一大群孩子把米切爾圍在中間,他們臉上都塗著黑色的偽裝色,隻有眼睛和牙齒在火光中閃亮。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你們是怎麽搞的?大人們在過去的時代花費了萬億美元,給我們造出了那麽多好玩兒的東西,孩子們現在卻隻能玩玩這些小玩藝兒!”他說著拍拍手中的M16步槍。
  “對呀,為什麽不把那些航空母艦讓大家玩兒起來?!”
  “還有那些戰鬥機和轟炸機,那些巡航導彈,都可以玩兒嘛!”
  “還有洲際導彈也可以玩兒呀!”
  “對,那些大家夥玩起來才有意思啊!像現在這樣使這些好玩具閑置,是浪費美利堅合眾國的財富,政府不覺得羞恥嗎?!”
  “美國孩子玩兒不好,你們要負責任的!”
  米切爾攤著雙手說:“對不起各位,我無權代表政府在這裏發表看法,對這些問題,總統昨天在電視上又一次……”
  “怕什麽,這兒也沒有記者!”
  “聽說國會正準備彈劾總統,要再這樣下去,你們民主黨政府就要被推翻了!”
  “昨天在電視上,共和黨領袖已經許諾,要是他們上台執政,所有的海陸空大家夥都能讓孩子們玩兒起來。”
  “哇,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我會投共和黨票的!”
  “我還聽說,軍方準備自己玩兒了。”
  “對,別聽政府的,自己玩兒,成天演習有個屁意思,把那些大家夥真的玩起來啊!”
  陶威爾將軍衝進人群,揪住說軍方要自己玩兒的孩子的衣領咆哮道:“你個小王八蛋,再造美國軍隊的謠就逮捕
  你!”
  那孩子掙紮著說:“那你去逮捕大西洋艦隊司令和參聯會主席吧,他們都說過要自己玩兒的!”
  另一個孩子指指海的方向,那裏有頻頻的閃光,好像是天邊的雷雨,“看看吧,大西洋艦隊這兩天每天都在近海打炮,說不定他們已經玩兒起來了!”
  米切爾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說:“沒說不讓玩兒,總統和政府從來沒說過不讓玩兒,但要玩兒全世界一起玩兒,隻有我們自己玩兒,不是自取滅亡嗎?”
  孩子們紛紛點頭。
  一個孩子拉住他問:“這些小首腦們是來聯合國商量玩兒的事吧?”
  米切爾點點頭:“是的。”
  另一個舉著反坦克火箭筒的孩子笑著說:“太棒了!好好談,你們有責任讓全世界變得好玩兒!”
  車隊繼續向前行,華華問米切米:“路這樣危險,為什麽不用直升機呢?”
  米切爾搖搖頭:“能用當然省事了,可是在上個星期,從港口的一艘驅逐艦上丟失了十枚毒刺導彈,前天那些導彈中的一枚擊落了一架紐約市警察局的直升機,FBI的人認為剩下的九枚肯定還在附近,所以我們在地麵走比較安全。”
  華華從小車窗外看到了一片廣闊的水麵,水麵的中央有一個巨大的被聚光燈照亮的人體。
  “那是自由女神像吧?”華華問米切爾,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仔細望著那美國的象征,很快發現有些不對:“她舉著的那個火炬呢?”
  米切爾說:“上星期被一個小*****用無後座力炮打掉了,她的左肩也中了一顆火箭彈,被炸出一個窟窿。”
  華華問:“美國孩子們這是在幹什麽?”
  在車頂那盞昏暗的小紅燈下,米切爾看上去很惱火:“幹什麽幹什麽,我已經迎接了幾十個國家元首,你們都這麽問,孩子嘛,能幹什麽,玩唄!”
  華華說:“我們的孩子就沒有這麽玩兒。”
  “他們想玩兒也沒有槍。”
  杜彬伏在華華耳邊說:“這是美國的糖城時代,全國都陷入暴力遊戲之中。”

  車隊終於到達了聯合國總部。
  當華華下車看到那至少在名義上是地球辦公樓的大廈時,對眼前的情景吃了一驚:大廈一片漆黑,與周圍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形成鮮明對比。這個外形如高大紀念碑的大廈左上角缺了一大塊,大廈表麵的玻璃一大半都沒有了,還有幾個大窟窿,其中一個在冒著黑煙。
  一行人向大廈走去,地上滿是碎玻璃和水泥塊。這時,不遠處有一個小男孩兒引起了華華的注意。這個娃娃看上去隻有三四歲,懷裏抱著一支很大的滑膛槍,他吃力地把槍端平,對準幾米外的一輛小汽車,咣地開了一槍。槍的後坐力使他一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他坐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那輛汽車,看到什麽也沒發生,就拄著槍站起來。他那從開襠褲中露出的小屁股上沾了圓圓的兩圈土,他把槍頂到地上嘩啦一下又推上一顆子彈,再晃晃悠悠地把槍端平,對著汽車又是一槍,他也再次跌坐在地上。汽車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這娃娃又站起來衝汽車開槍,他每開一槍就跌倒一次,開到第五槍時,汽車轟地一聲騰起一團裹著火焰的黑煙燃燒起來。那個娃娃興奮地高呼:“嗚呼嚕——”扛著那支與他差不多長的槍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有一個人在大廈門口等著他們,他就是超新星紀元的第一任聯合國秘書長喬加納,一個阿根廷孩子。幾個月前,華華在電視上看到過他和公元世紀最後一任大人秘書長交接職務的情景,現在,這孩子早已沒有了當時的高貴氣質,外套上落滿了灰,領帶被他扯下來捂著流血的頭,一副狼狽相。當米切爾問他怎麽回事時,秘書長顯得脾氣暴躁。
  “就在五分鍾前,大廈又中了一彈!看那裏,就在那裏!”他指指大廈中部那個正在冒煙的黑窟窿,“我當時剛出門,碎玻璃就像暴雨似的落下來……我再次要求你們為聯合國總部提供有效的保護!”
  米切爾說:“我們已經盡力了。”
  “這叫盡力了?”喬加納指著已破爛不堪的大廈高聲質問,“我早就要求你們清除周圍地區的重武器!”
  陶威爾說:“請聽我解釋,那一顆,”他指著大廈缺了的一角說,“起碼是105口徑的,它的最大射程有二十公裏。”
  “那就清除半徑為二十公裏範圍內的所有重武器!”
  米切爾聳聳肩說:“這不現實,對這麽大範圍進行搜查和軍事管製會引起麻煩,也會讓那幫共和黨的小*****們抓住把柄。先生,我們是一個民主國家。”
  “民主國家?我感覺自己處於一個變態的海盜窩裏!”
  “先生,您的國家也好不到哪裏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爆發了十幾萬人同時踢的足球賽。整個城市成了賽場,城市的兩端各設一個比凱旋門還宏偉的球門,十幾萬人踢一個球啊,那球到哪兒,人群就湧到哪兒,被踩死的人就有幾千。這場超級球賽從開始到現在已持續了半個月,還沒有停止的跡象,你們的首都已被折騰得亂七八糟。玩兒是我們孩子的天性,有時比吃飯睡覺更重要,怎麽能阻止他們呢?”米切爾說著,指指大廈,“這裏也確實不適合開聯大了,據我所知,會議大廳的頂板上周被一顆迫擊炮彈炸塌了,所以我們才建議聯大在華盛頓開。”
  “胡說!這次到華盛頓,下次就要上航空母艦上開了!這是聯合國大會,不是美利堅大會,我們就要在聯合國的領土上開!”
  “可是各國首腦都已經集中到華盛頓了,全國隻有那裏禁止遊戲,所以也隻有那裏能保證安全。”
  “那就讓他們回來!為了孩子世界的利益,他們必須冒險!”
  “在這種地方開會,他們和他們的國家都不會同意的。再說,就是他們回來也不行,您的工作人員呢?大廈中大概沒剩下幾個孩子了吧?”
  “那些膽小鬼,他們都跑光了!他們不配做聯合國的工作人員!”
  “誰願意在這個鬼地方呆呢?我們這次來,一是讓中國孩子實地看看,請他們理解不能在這裏開會的原因,畢竟去不去華盛頓還是要由他們自己決定的;二是請您和我們一起走,我們已經在國會山上為聯合國機構安排了專門的工作地點,並為您配備了由新的人員組成的班子……”
  “閉嘴!”喬加納大怒,“我早就知道你們想取代聯合國!”他指著遠處各個方向對華華說:“你看看,周圍的建築物都完好無損,惟獨聯合國大廈遭到這麽多炮擊,鬼才知道這炮是誰打的!”
  米切爾豎起一根指頭說:“喬加納先生,你這是對美國政府惡毒的誹謗,如果不是因為外交豁免權,我們會立刻起訴你!”
  喬加納沒有理米切爾,拉住華華說:“作為常任理事國,你們應該對聯合國負起責任,讓我們一起留在這裏吧!”
  華華想了想說:“秘書長先生,我這次的使命是與世界各國的首腦接觸,了解他們對新世界的看法,並同他們交換意見,如果各國首腦都在華盛頓,那我們也必須去那裏,留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
  喬加納一揮手說:“那好,你們都走吧!現在我看到了,這個孩子時代是人類曆史上最讓人惡心的時代!”
  華華對他說:“秘書長先生,世界確實完全變了,用大人時代的思維方式已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應該努力適應這個新世界。”
  米切爾笑著對華華說:“您並不理解秘書長先生的雄心壯誌,他曾表明這樣一個思想:孩子世界應該取消各國政府,全世界統一由聯合國直接領導,而秘書長先生自然成為地球領袖……”
  喬加納指著米切爾說:“閉嘴!無恥的誹謗!”不過華華記得他在超新星紀元開始後不久確實表述過這個想法。
  “你們去適應新世界吧,我將一直守在這裏,為聯合國送終!”喬加納說完,捂著腦袋轉身走進了黑燈瞎火的大廈。

  車隊繼續前行,在遠離市區的地方,有幾架直升機在等著他們。在直升機向華盛頓方向飛去時,從夜空中又可以看到紐約的燈海了。
  華華問杜彬:“你了解國內的情況嗎?”看到杜彬點頭後他又問:“你看他們的糖城時代與我們有什麽共同之處?”
  杜彬搖搖頭:“我隻看到了不同之處。”
  “你看,槍林彈雨中的紐約城仍然燈火輝煌,你看下邊的公路上,那麽多小汽車和公共汽車還在像平時一樣行駛著……”
  “是的是的,這點確實與我們有相似之處:社會成了這樣,可他們的國家係統仍然在正常運轉。”
  華華點點頭:“這是孩子世界所特有的現象,在大人時代是不可想象的。在他們的時代,社會狀況惡化到現在的一半,國家就會崩潰。”
  “不過我懷疑這種正常還能維持多久,美國的軍事機器現在處於一種很危險的狀態:美國孩子們手裏握著世界上最龐大的武器係統,卻不能玩兒起來,他們心急如焚。另一方麵,超新星紀元開始後,美國政治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軍隊登上了政治舞台,並對國家產生越來越大的控製力,為了安撫軍方,美國政府舉行了一次又一次毫無必要的軍事演習,但演習終歸是演習,遠遠滿足不了美國孩子。”
  “現在的關鍵是:美國孩子打算怎麽玩兒呢?”
  “大概不能自己和自己玩,這和玩輕武器不同,他們龐大的武裝係統要是自己玩起來可了不得……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這時,下麵的北美洲大地完全隱沒於夜色中,外麵能看到的惟一亮光是編隊飛行的其他直升機的夜航燈,它們仿佛是懸在這濃重的夜色中一動不動。
  “形勢嚴峻啊——”華華沉吟著,顯然已知道杜彬想說什麽。
  “真的,是該做最壞的打算了。”杜彬的聲音有些顫抖。

世 界 遊 戲(一) 劉慈欣
  在白宮東廳,世界小首腦們的聚會繼續下去,美國總統開始致詞:
  “領導各個國家的男孩兒和女孩兒們,歡迎你們到美國來!
  “首先表達一點歉意,這就是不得不在華盛頓招待你們,我更願意在紐約新世界貿易大廈的最高層開這個宴會。我不喜歡華盛頓,這座城市根本無法代表美國。在這塊高樓林立的新大陸上,我們所在的這座城市卻好像回到了中世紀歐洲那陣兒。這座白宮,嗨,怎麽說呢,簡直就是一座鄉村住宅,如果你們中有人想到後麵去找找馬廄,我是不會責怪他的(笑聲)。大人們把美國的心髒安放在這裏,是因為這裏同過去相連,不僅是同夏爾·朗方的過去(注:華盛頓特區的設計者),而且是更久遠的,同他們(總統指著歐洲國家首腦所站的那片)的家鄉相連的過去。
  “這也很準確地說明了我們目前所處的尷尬境地:我們是孩子世界,卻仍在過著大人的生活。想想在公元世紀的最後日子裏,我們對即將到來的新世界是懷著怎樣的憧憬啊!這種憧憬多少衝淡了我們對不幸的大人們的悲哀,我們滿以為,以他們的離去為代價,我們會得到一個美妙的世界。但是看看現在,這個世界仍是這麽的沉悶和乏味,難道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新世界?不是,絕對不是!我們看到,對新世界的失望已籠罩了全球,這種現象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們是孩子,我們要遊戲!要玩兒!我們要把地球變成一個真正的孩子世界,一個好玩兒的世界!”
  會場響起一陣掌聲,戴維繼續說:“今天大家聚集到這裏,是為了建立孩子世界的新秩序,那麽這種新秩序的基石是什麽呢?不是雅爾塔體係的意識形態,也不是冷戰後的經濟發展,我們是孩子世界,這個世界的基石隻能是——遊戲!遊戲對於孩子世界,就像宗教對於中世紀、探險對於大航海時代、意識形態對於冷戰時期和經濟對於公元末,在不同的時代,這類東西對於世界,是存在的依據,是起點和終點!在大人世界中,孩子們過著一種不完美的生活,這主要表現在他們遊戲的規模,他們隻能做一些可憐的微型遊戲,這種遊戲隻能在個人之間和小集體之間玩兒,其魅力是極其有限的。我們都幻想過大遊戲、超級遊戲,但在公元世紀,這隻能是個無法實現的夢想。但在孩子世界,這個夢想應該變為現實!我們要開始國家之間玩的世界級規模的遊戲!
  “好在各國的孩子們也多少看到了這一點,他們已經開始玩起來了!我們這次聚會的目的,就是開始全球規模的遊戲,使我們的世界真正變成一個好玩兒的世界!
  “玩法自然是無窮無盡的,但我們在這裏所要開始的遊戲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國家之間玩的、最好玩最刺激的。能夠滿足這兩個條件的遊戲現在隻有一個:打仗遊戲!”
  戴維兩手向下壓,在平息掌聲,他長時間地保持著那個姿勢,好像全世界此時都在為他歡呼似的。事實上這次沒有任何掌聲,下麵一片寂靜,孩子元首都呆呆地看著戴維。
  “是美國孩子正在玩的這種打仗遊戲嗎?”有孩子問。
  “正是,但我們要以國家規模讓全世界都玩起來!”
  “我反對!”華華大喊一聲,跳上了講壇,對下麵的孩子們大聲說:“這種遊戲是變相的世界大戰!”
  孩子們紛紛把自己的翻譯器調到漢語擋,聽完華華的話後,俄羅斯總統伊柳欣也跳上講壇說:“說得好!他們這是要把孩子世界變成地獄!”下麵的孩子們紛紛響應:
  “對,我們不要世界大戰!”
  “我們不打仗!我們不玩這個遊戲!”
  “對!讓美國孩子自己去玩兒吧!”
  ……
  世 界 遊 戲(二)
  戴維沉著地笑笑,好像早就預料到這一切。他站到華華和伊柳欣的中間,親熱地用雙臂摟住他們的肩膀,首先把頭偏到華華那邊說:“您想哪裏去了,隻是一個大遊戲嘛,我們將以奧運會的形式玩,在這超新星紀元第一屆奧運會上,打仗遊戲完全按體育比賽的規則玩兒。各國在預定的地區公平競賽,有預賽和決賽,有金牌銀牌和銅牌,這怎麽會是戰爭?”他又轉向伊柳欣:“好玩的世界怎麽會是地獄?”
  “血流成河的奧運會?!”華華憤怒地質問。
  “玩嘛,總要有些代價的,要不還有什麽刺激可言?再說,各國自願參加,不想玩就算了。”
  “除了你們,沒有一個國家想玩兒的。”伊柳欣哼了一聲說。
  戴維豎起一根手指在伊柳欣麵前晃晃:“不,親愛的朋友,當事情都說清楚之後,我敢保證,所有的國家,包括您的國家,都願意參加這屆迷人的奧運會。”
  “你開玩笑!”
  “那就讓我們看看……好了,我們下麵討論由哪個國家舉辦這屆奧運會,這應該是我們這次聚會的主要議題之一。如果我沒記錯,大人時代定下來的下一個舉辦奧運會的城市是曼徹斯特。”
  “絕對不可能!”格林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大叫,“您認為英國允許全世界的武裝力量開進她的國土,並把那裏變為戰場嗎?!”
  戴維對英國首相微微一笑:“這麽說,大英帝國要放棄自己在公元世紀好不容易爭來的光榮了?”接著他轉向土耳其元首,“你們真幸運,如果我沒記錯,伊斯坦布爾得的票數僅次於曼徹斯特……”
  “不!我們不幹!”土耳其孩子也大叫起來。
  戴維四下看看,拍了拍旁邊伊柳欣的肩,又指了指台下站著的加拿大元首說:“現在,俄羅斯和加拿大無人居住的地域最為廣闊,完全可以找出一塊地方來開奧運會。”
  “閉嘴!”加拿大元首厲聲說。
  “既然是你們提出玩打仗遊戲,奧運會理應在美國開。”伊柳欣對戴維說,贏得了一片讚同聲。
  “哈哈哈哈……”戴維大笑起來,“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誰都不想讓這屆最最偉大的奧運會在自己的國家開。其實,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大家忘記了地球上還有一個地方,不屬於任何國家,也無人居住,像月球般遙遠而荒涼。”
  “你指的是南極洲?”
  “是的,不要忘了,那兒現在已經不是很冷了。”
  華華說:“這是對南極條約的粗暴踐踏!”
  戴維笑著搖搖頭說:“南極條約?那是大人們的條約,不影響我們玩兒的!公元世紀的南極是個凍死人的大冰箱,這是南極條約存在的前提條件,如果那時南極的氣候像現在這樣,哼,那塊大陸早就被分光了。”
  小元首們沉默了,腦子都在飛快地轉動著。他們都意識到問題的實質所在了,南極,超新星爆發後已變得適於居住的新大陸,早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對於許多將被洪水淹沒大部分國土的國家,那個大陸是未來惟一的希望。
  戴維意味深長地看著下麵的小元首們:“我重申,這個世界遊戲是自願參加的,也許,正如伊柳欣總統所說,除我們之外沒有人願意去,那好,我們去,美國孩子肯定要去南極的!現在讓我們看看,有哪個國家不願玩這個遊戲呢?”
  沒人說話。
  “我說過,大家都願意玩的嘛。”戴維得意地對伊柳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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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樓 
南 極 洲(一) 劉慈欣
  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海上傳來,像天邊的春雷。
  “這兩天冰崩越來越頻繁了。”華華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
  又響起了一陣更為清晰的轟隆聲,這次冰崩是在距岸很近的一座冰山上發生的,從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高大的銀色冰山的一角滑入海中,騰起高高的水霧。冰崩激起的大 浪很快到達岸邊,吞沒了海灘上的一群企鵝。浪退後,那群被衝得七零八落的企鵝搖搖晃晃地向岸上跑著。
  呂剛說:“上星期,我和眼鏡乘黃山號驅逐艦經過羅斯冰障,那冰崩才叫壯觀!”
  “是啊,”眼鏡說,“那冰懸崖可真長,在天邊兩頭都望不到盡頭,不時地這裏塌一塊那裏塌一塊,轟隆轟隆的,好像整個大陸都在融化呢!”
  “羅斯海的陸緣冰已經融化了一半,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下去,上海和紐約在兩個月後都要變成威尼斯了。”華華憂慮地說。
  華華、眼鏡和呂剛三人現在正站在南極大陸的阿蒙森海岸,他們來到南極大陸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那天,當他們的飛機在火地島加油後第一次飛越南極海岸時,小飛行員驚叫:“呀,這陸地怎麽跟熊貓似的?”他們在高空中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大陸,這與以前孩子們腦海中銀白一片的南極大陸顯然不同。事實上這塊大陸也是剛剛變成這樣,萬年的積雪融化,露出了大片黑色的岩石和土壤。現在,三個孩子就站在海邊一片積雪已經融化的開闊地上,極地的太陽低低地掛在地平線上,給三人投下長長的影子。風仍然寒冷,但已不刺骨,還帶著一絲早春的潮濕氣息,這氣息是以前的南極大陸從未有過的。
  “看這個……”呂剛彎腰從地上拔起一束小草,那草呈深綠色,葉子厚實,樣子很怪。
  華華看看說:“現在這種草到處都能見到,聽說這是一種遠古的植物,在其他大陸上都滅絕了,它們的種子在南極的土地中保存下來,現在氣候轉暖後竟然複活了。”
  “南極洲在遙遠的過去也曾有過溫暖的時代,世界,就是這麽往複不止。”眼鏡感歎道。
  南 極 洲(二)
  現在,參加世界戰爭遊戲的各國軍隊正在向南極大陸集結,目前已到達南極的各國陸軍兵力達一百零二個師,約一百五十萬人。其中包括美國二十五個師、中國二十個師,俄羅斯十八個師、日本十二個師、歐洲八個師、還有來自其他國家的十九個師。幾乎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參加了遊戲,哪怕是隻派一個連來。目前,各國的兵力仍在通過海運和空運不斷增加,同時許多國家在作為中轉站的阿根廷和新西蘭還滯留著大量兵力和物資。
  由於各國軍隊多以阿根廷為中轉基地,利用這個國家南方的港口和機場向南極進發,故他們都是從與阿根廷南端僅隔德雷克海峽的南極半島登陸的。但後來發現,對於大規模戰爭遊戲,南極半島太狹窄,就把遊戲地區定在寬闊的瑪麗伯德地。現在,在這個地區廣闊的原野上,每個國家都在修築自己的陸上基地,為了直接從海上取得補給,各國基地都緊靠阿蒙森海岸,分布在從羅德島到達特角之間的狹長地帶上,相互之間相距五十到一百公裏不等。
  南 極 洲(三) 劉慈欣
  三個孩子站在海邊看了一會兒冰崩,返身登上了等候在那裏的三輛履帶越野車中的一輛。這支小小的車隊向西駛去,他們將去美國基地參加戰爭遊戲成員國的第一次會議。本來可以乘直升機去的,但三位小領導人想親自看看這一帶的地形,就決定從陸上走。現在,各國基地之間的簡易道路尚未修通,隻能乘這種大人時代的極地科學考察專用車前往。
  一路上看到的景色是單調的,左邊黑色的地麵和銀白的雪地交替出現,地形主要是平原和不高的丘陵;右邊是漂浮著座座冰山的阿蒙森海,從冰山上崩塌的大小不一的冰塊布滿海麵。再向遠看,可以看到停泊在海麵上的各國船隻。在羅斯海和阿蒙森海,集結了一萬五千多艘船,構成了人類曆史上最大的一支船隊。這些船中大的有如海上鋼鐵城市般的航空母艦和超級油輪,小的有幾百噸的漁船,正是這支龐大的船隊,把一百多萬人和巨量的物資運送到這個荒涼的大陸上。這些船使昔日冷寂的南極海域變得喧鬧而擁擠,海麵上仿佛出現了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城市。
  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大地上出現了大片的野戰帳篷和簡易房,他們正在路過日本基地。海灘上,一隊隊日本孩子正在操練隊列,他們齊唱著軍歌,步伐整齊,情緒激昂。但真正吸引中國孩子注意力的,是躺在海灘上的一頭巨大的座頭鯨,那頭鯨的腹部被剖開,露出粉紅色厚厚的肉層和深色的內髒。一群日本孩子在這巨大的軀體上爬上爬下,像在一條大魚上奔忙的一群螞蟻。他們用電鋸大塊大塊地切下鯨肉,再由一個吊車放到卡車上運往營地。中國孩子下了車,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們發現那頭鯨居然還活著,嘴巴一動一動的,朝上的一隻眼睛足有一輛卡車的輪子那麽大,眼瞼已蒙上白色的霧靄,在失神地看著他們。幾個日本孩子從這個巨大動物的腹內鑽出來,渾身血汙,吃力地抬著一大塊暗紅色的髒器,那是鯨肝,吊車把它放到一輛卡車上。那巨大的肝占滿了車廂,顫悠悠地冒著熱氣。一個孩子爬上車,他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傘兵刀,從鯨肝上割下幾塊,扔給車下的一群凶悍的軍犬。在被鯨血染紅的一大圈雪地上,這被剖腹的巨鯨、鯨身上割肉的孩子、塗滿血汙的吊車和卡車、在紅色雪地上搶食的狗群、還有那被兩條流向海中的鯨血的小溪染紅的海水,構成了一幅超現實的恐怖畫麵。
  呂剛說:“日本艦隊一直在羅斯海和阿蒙森海用反潛深水炸彈炸鯨,把它們震昏後拖上岸來,有時一次爆炸就能震昏一群鯨。”
  “人類過去一個世紀保護鯨類的成果,可能要毀於一旦了。”眼鏡歎息著說。
  有幾名日本孩子認出了中國孩子,從鯨身上跳下來,舉起戴著沾血手套的手向他們敬禮,然後又爬上去幹活了。
  眼鏡對華華和呂剛說:“有一個問題,請你們誠實地回答:你們小時候真的從內心深處珍惜過生命嗎?”
  “沒有。”華華說。
  “沒有。”呂剛說,“同爸爸一起在部隊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放學都與周圍的農村孩子一起打鳥抓青蛙,看著那些小動物死在我們手上,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別的孩子也一樣。”
  眼鏡點點頭:“是的,真正認識生命的價值需要漫長的人生體驗,生命在孩子心中的地位遠沒有在大人心中那麽高,奇怪的是,大人們總是把孩子同善良啊和平啊這些最美好的東西連在一起。”
  “這有什麽奇怪的?”華華看了眼鏡一眼,“在大人時代,孩子們都在他們的管束之中,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集體參與世界上冷酷的生存競爭的機會,所以自然不會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哦,我這兩天在讀你帶的那本《蠅王》。”
  “那是本好書,戈爾丁是少數真正認識孩子的大人,可惜啊,其他的大人都是以君子之心度孩子之腹,而沒有認識到我們的本性,這是大人們最後的也是最重大的失誤,這個失誤使超新星紀元的曆史走向充滿變數。”眼鏡口氣沉重地說。
  三個孩子又默默地看了好長時間,才轉身上車繼續趕路。
  南 極 洲(四)
  如果公元世紀有一個大人幸存到現在,他一定認為眼前的世界是一場噩夢。在公元世紀的最後日子裏,當世界上所有的核彈變成太空中的閃光時,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在人們的想象中是一個天堂般的大同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童真和友愛,孩子們以他們天生的純潔和善良,像在幼兒園的花園中一樣手拉著手建立美麗的新地球。甚至有人建議銷毀人類全部的曆史資料:“我們最後的願望就是在孩子們心中留下一個稍微過得去的形象,在那和平美麗的新世界裏,當那些善良的孩子們看到我們的曆史,看到這些戰爭、強權和掠奪,他們會 感到我們是一群多麽不可理喻、多麽變態的動物啊。”
  但大人們萬萬沒有想到,超新星紀元開始後僅一年多,孩子世界就爆發了世界大戰。這個世界的競爭規則之冷酷、行為方式之血腥之野蠻,不但在公元世紀,就是在整個人類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公元人不必擔心他們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他們在孩子們的眼中確實是不可理喻的,但這是由於他們的溫和和克製,由於他們的神經如此脆弱,他們的道德準則又是多麽的可笑。公元世紀的國際法和行為準則在一夜之間被拋棄,一切都變得赤裸裸,誰都絲毫不必掩飾什麽。
  對於是否出兵南極參加戰爭遊戲,中國統帥部在開始時意見並不統一。對南極遊戲的重要性大家都無異議,但曉夢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的周邊很不穩定,比如印度,隻打算派一個師參加遊戲,把百萬大軍留在國內,誰知他們想幹什麽?如果全力參加遊戲,我們不得不抽調相當比例的陸軍力量,海軍更是要抽調三分之二的力量,三大艦隊中的兩個都要全部遠航,這樣會造成本土防衛空虛。再看目前國內的情況,隨著海平麵的上升,沿海地區會出現大洪水,還可能出現其他大規模自然災害,這需要大量軍隊的支援。”
  華華說:“這兩個問題可以解決。首先,印度受巴基斯坦牽製,後者也同樣留下了大量兵力,同時我們可采取外交攻勢,迫使印度在各大國的壓力下以與我們同樣的比例出兵南極參加遊戲。至於自然災害這類問題,沒有軍隊當然不利,但也不是不能應付的。”
  呂剛提出的問題更令大家心神不定:“我們的武裝力量從本質上說是一支本土防衛型力量,對於跨洲的遠距離作戰既無經驗也無能力。比如我們的海軍,是基於一種由陸戰理論衍生的思想建立起來的,隻是一支近海防禦力量,沒有遠洋作戰能力,我們艦隊的大部分艦隻最遠隻到過曾母暗沙,這對於人家的現代海軍來說連家門口散步都算不上,現在要遠征南極……大人們在離開時反複強調不能跨洲越洋作戰,這你們都是知道的。”
  “可現在的世界已遠遠不是大人們想象中的世界了,我們不能墨守成規。”華華說。
  眼鏡這樣表述自己的看法:“如果地球氣候像這樣發展下去,我們將有一半的國土變得炎熱而不適合居住或被淹沒,南極洲與我們的未來息息相關。從世界範圍看,對南極的爭奪將不可避免。在公元世紀八十年代,當我國決定開始南極考察時,一位國家領導人說:這是在百忙之中走一步閑棋,有遠見!但對我們來說進軍南極已不是閑棋,是迫在眉睫的事,這一步誤了可能全盤皆輸。”
  華華補充道:“不說南極的戰略意義,純粹從戰爭遊戲本身來說,在遊戲中的表現可能是各國在孩子世界中排座次的依據。”
  孩子們一致認為,華華所說的這點在未來可能具有更深遠的意義,於是,參加南極遊戲的決定就這樣做出了。
  南 極 洲(五) 劉慈欣
  南極戰爭遊戲的消息已傳遍了全國,這個消息迅速結束了糖城時代,沉睡了兩個月的國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驚醒了。用後來曆史學家的話說:“像在熱被窩裏倒了一盒冰塊。”仔細想想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對一個社會的刺激,沒有什麽比戰爭更強烈的了。
  除了戰爭帶來的興奮和緊張外,南極帶給孩子們的新向往也是把社會從糖城時代喚醒的重要因素。在孩子們心中,遙遠的南極是一個神奇美妙的世界,是擺脫目前枯燥乏味的 生活的惟一希望。他們相信,自己的軍隊一定會在那個大陸上為中國孩子搞到一塊廣闊的土地,到那兒去的孩子將有一個全新的生活。在電視上發表的進軍南極的動員令中,華華有這樣一段話:
  “我們現在的國土,是一張已被大人們畫滿了畫兒的紙,而南極大陸呢,是一大張空空的白紙,我們可以在上麵盡情地描繪自己的夢想,建起我們夢中的樂園!”
  這話產生了嚴重的誤導作用,社會上出現了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國家將同時進行兩個五年計劃,在本土上進行由大人們製定的乏味的五年計劃,在南極大陸上進行孩子們在網上的虛擬國家中描述的美妙的五年計劃,在那裏建立公園國家。這說法使所有的孩子興奮不已。一時間,“南極樂園”成了媒體和網上的熱門話題,也使全社會更加關注那個遙遠大陸上的戰爭遊戲。戰爭動員令發出之後,國家又恢複了慣性時代的井然有序,孩子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開始工作,國家重新高效率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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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樓 
南 極 洲(六)
  超新星戰爭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場孩子戰爭,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公元世紀的大人們無法想象的奇異特性。這是一場以遊戲形式進行的戰爭,遵循著體育比賽的規則。
  雖然各國已在南極陳兵百萬,且各國的基地以相距幾十公裏的距離排在一起,但到目前為止一直相安無事,基地之間還有各種聯係和交往。要在大人時代,戰事可能早就開始了。例如:各國本土至南極前進基地之間的海上運輸線大多漫長而脆弱,南極大陸尚未開發 ,幾乎不可能從本地得到供給,如果打擊和切斷這些運輸線,就會令敵國的基地在南極大陸上陷入滅頂之災。但實際情況與此相反,大國的船隊竟幫助海上運力不足的其他國家向南極運送參加遊戲的兵員和物資。
  上述情況有其原因,這也是孩子戰爭最怪異之處:到現在,每個國家還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它們不過是奧運會中的運動員,隻有當比賽順序排定後,才能知道自己將與誰作戰,而每次比賽又將麵對不同的敵人。雖然各種外交活動在公開和秘密地頻繁進行,但沒有聯盟出現,各國都保持著獨立的運動員狀態,在南極大陸這個遊戲場上等待著戰爭遊戲開始。
  離開日本基地後又走了兩個多小時,中國孩子的車隊到達美國基地。他們是第一次來,基地的規模令他們吃驚:密密麻麻的營帳和臨時建築一眼望不到邊,據說沿海岸綿延二十多公裏。有些建築相當高大,上麵伸出密林般的天線;基地中散布著數量眾多的雷達天線,有一半在防護罩內,那些白色的球形防護罩如一隻巨鳥隨意下的許多大蛋;基地周圍有蛛網般的簡易公路,在上麵穿行的各種軍用車輛揚起了南極大陸從未有過的塵土,使這一帶已找不到一片幹淨的積雪。在海邊的臨時港口附近,各種物資沿海灘堆積如山;一排剛到達的大型登陸艇對著岸上張開黑洞洞的方口,從中吐出一排排坦克和裝甲車,穿過淺海向岸上開來;這些鋼鐵巨獸衝上海岸,從中國孩子的履帶車兩旁隆隆駛過,他們感到地麵在顫抖。大型運輸機一架接一架地從頭頂低空掠過,在海麵和地麵上投下快速移動的大影子,飛向基地的機場,那些機場的跑道是用特製的帶孔鋼板快速鋪就的。
  遊戲成員國首腦會議在一個用充氣材料建成的寬敞大廳中舉行,這裏燈光明亮,溫暖如春,大廳頂部裝飾著色彩鮮豔的汽球。軍樂隊在奏著歡快的樂曲,仿佛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
  南 極 洲(七) 劉慈欣
  中國孩子進入會場後,看到各國小首腦們已基本到齊了。戴維總統熱情地走過來迎接中國孩子,並把他們領到大廳中央的長桌旁。各國小首腦都圍在長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著什麽,中國孩子看到長桌上整齊地擺著上百個鋼盔,每個鋼盔中都盛滿了亮晶晶的東西。
  “嚐嚐,從羅斯海撈的磷蝦。”
  華華拿起一個半透明的磷蝦,剝了皮嚐了嚐,“生的?”
  戴維點點頭,“放心,南極的一切都是很衛生的。”他又遞給眼鏡一杯啤酒,從桌上一個大盤子中的一堆冰塊裏夾了一塊,放進杯子,那冰塊吱吱作響地冒出汽泡。“這是南極的天然冰,裏麵含有豐富的氣體,以前歐洲最高級的飯店專程從南極運這種冰,很貴的。”
  “這些好東西很快就要消失了,看看你們在海邊留下的油汙。”眼鏡說。
  “我想先說一句與會議議程無關的話,”華華在長桌對麵找到了日本首相大西文雄,指著他說:“應該製止日本孩子濫捕鯨,這樣下去南極的鯨類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滅絕的!”
  大西文雄剝著磷蝦皮,抬頭對華華冷笑著說:“把注意力集中到遊戲上來吧,否則你們也會在南極滅絕的。”
  “對對,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遊戲上來,”戴維興奮地大聲說,“這是我們這次會議的目的!上次華盛頓一別,時間又過去了四個月,各國已在南極集結了相當數量的海陸空力量,遊戲可以開始了。但直到現在,大家還不知道怎麽玩呢!這次首腦會議就是商量怎麽玩的,首先……”
  “總統先生,應該由我來主持會議的!”喬加納在長桌的一頭用一個空鋼盔咚咚地敲著桌麵說。
  “哦,好的,奧委會主席先生,請吧。”戴維衝他微微地頷首。
  南 極 洲(八)
  在超新星紀元的首屆也是最後一屆聯大後,喬加納一直以聯合國秘書長的身份企圖恢複這個已灰飛煙滅的國際組織。到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種努力沒什麽意思了,就整日呆在殘破的隻剩下他一人的聯合國大廈中無所事事。大廈裏黑洞洞的,傳說還鬧鬼。據說每當玫瑰星雲的光芒照進頂板已塌的會議大廳時,羅斯福就坐在輪椅上出現在已塌了一半的講壇上,各任聯合國秘書長輪流出現在他後麵給他捶背;如果照進會議大廳的是月光,大廳中就會響起噠噠噠的聲音,那是赫魯曉夫的幽靈在聽眾席上敲桌子,手裏拿的不是皮鞋,而是肯尼迪的腦袋……這些傳說讓喬加納心裏發毛,每天夜裏隻能借酒壯膽。在他實在支持不下去的時候,接到了重新成立的旨在組織戰爭遊戲的國際奧委會的邀請,於是很高興地接受了現在這個職務。
  喬加納朝兩邊揮揮手:“請大家別吃了,坐好,我們要有個開會的樣子!”
  小首腦們在長桌邊依次坐好,都戴上電子翻譯器的耳機,還不時有人從麵前的鋼盔中取蝦吃。
  “我說過別吃了!總統先生,請讓人把這些東西拿走!”喬加納指著桌上的鋼盔衝旁邊的戴維喊道。
  戴維斜了他一眼說:“主席先生,您要明白自己的位置:您隻是遊戲的協調人,沒有權力在這裏發號施令。”
  喬加納盯著戴維看了幾秒鍾,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好,那會議開始吧。與會的國家元首們我想大家都認識,這裏就不一一介紹了,但今天參加會議的還有各國的最高軍事指揮官,請他們每人自我介紹一下好嗎?”
  各國的小將軍們開始一個個地做自我介紹。他們看上去比過去那些大人將軍神氣多了,身著裁剪合身的陸海空將官軍服,肩章上鑲著金光閃閃的將星,胸前掛著多彩的勳章和綬帶,使整個大廳增加了不少光彩。
  最後一個做自我介紹的,是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斯科特將軍。這孩子上任之初,曾為在風度上是模仿艾森豪威爾還是布萊得雷還是巴頓還是麥克阿瑟猶豫不決,以至於他一天一個風度,搞得那幫小參謀們莫名其妙。今天來開會時,他選擇了麥克阿瑟,並讓一位參謀準備一個玉米煙鬥,但南極顯然找不到這東西,參謀隻好給他找來了一個又大又亮的黑木煙鬥,將軍為此很發了一通火。現在,他不像別國的小將軍那樣敬禮,而是衝大家揮舞著那個大煙鬥:
  “等著吧小子們,我會把你們打得屁滾尿流的!”
  他這話隻引來一陣笑聲。“斯科特將軍,我們被您的肩章吸引了。”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長佳沃洛夫元帥譏諷地說。斯科特的肩章上有七顆星。
  “您對上麵將星的數量有疑問嗎?不錯,美國授予過的最高軍銜是六星將軍,這還是那人死了後禮儀性質授予的,但我就要在肩上放七顆星。哼,巴頓可以自己貪汙勳章,我為什麽不可以多戴一顆星?總統都沒說什麽,您想怎麽樣?”
  “我隻是奇怪您幹嗎不戴八顆星?那樣對稱一些。”
  “不,那樣構圖顯得太呆板,我更傾向於九顆!”
  呂剛插話說:“幹脆把你們的國旗戴上好了。”
  斯科特大怒:“呂將軍,您在譏笑我?!我不能允許!不能!”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和別人吵架?”旁邊的戴維說。
  “他在譏笑我……”斯科特指著呂剛說。
  戴維從斯科特手中搶過那個大煙鬥扔到桌上:“以後不許帶這個不倫不類的玩藝兒,還有,把你那個蠢肩章上的星扯下三個來,別讓媒體說閑話。”
  斯科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知道今天的風度選擇是個錯誤,麥克阿瑟風度在總統麵前是不適用的。
  南 極 洲(十) 劉慈欣
  喬加納又用那個代替會槌的鋼盔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繼續開會。這次會議的議程有兩個:一是確定戰爭遊戲的一個總原則,二是確定遊戲的項目。下麵進行第一項,我們提出的遊戲總原則如下:為了使遊戲刺激好玩兒,參加遊戲的六個軍事大國:美國、俄羅斯、歐盟(注意,在戰爭遊戲中它算一個國家)、中國、日本、印度,它們作為世界遊戲的常任理事國,必須遵守一攬子原則,即不加選擇地參加所有遊戲項目,其他國家可以選擇自己願意參加的項目。”
  這個總原則得到了各國的一致讚同,戴維高興地跳起來:“好好,一個令人鼓舞的開端。”
  喬加納再次用鋼盔敲了一下桌麵:“下麵進行第二項:確定遊戲項目。”
  “我先提一個!”戴維大叫起來,“航空母艦戰鬥群遊戲!”
  孩子們都愣了一下,喬加納小心翼翼地問:“這……太大了吧,航母戰鬥群?那包括航空母艦上的飛機、護航的巡洋艦和驅逐艦、潛艇……這太大了。”
  戴維說:“要的就是大!孩子們不是想玩大家夥嗎?”
  華華站起來說:“是美國孩子想玩大家夥,這個遊戲我們參加不了,中國沒有航母。”
  “日本也沒有。”大西文雄說。
  印度總理賈伊魯說:“我們倒是有,可那是艘常規動力的舊玩藝兒,再說我們也構不成戰鬥群啊。”
  “照你們的意思,是隻讓我們和歐盟、俄羅斯玩兒,你們在一邊看熱鬧?”戴維質問道。
  喬加納點點頭附和道:“這也不符合剛剛確認的一攬子原則。”
  華華聳聳肩說:“那沒辦法,我們造不起航母。”
  “我們是你們不讓造。”大西文雄鼻子裏哼了一聲說。
  斯科特指著華華和大西文雄說:“遊戲一開始就讓你們給弄得沒意思了!”
  呂剛站起來提議:“要不這樣,我們用驅逐艦隊和潛艇對你們的航母戰鬥群。”
  “不行!”戴維大叫。
  “這孩子很聰明。”呂剛坐下後伏在華華耳邊低聲說,華華微笑著點點頭。
  其實,戴維清楚地知道,航空母艦在大人手中與孩子手中已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了。現在,海軍航空兵的孩子飛行員隻是剛剛放單飛而已,對艦和對地攻擊的成功率很低。同時,航母戰鬥群的作戰攻擊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技術過程,孩子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掌握,在實際作戰中,起飛的艦載機可能連目標都找不到。更令美國海軍沮喪的是航母的自身安全問題:航母自身沒有多少防衛能力,它們的安全是靠戰鬥群中的護航艦艇保證的。這個以宙斯盾係統為基礎的航母防衛體係,綜合了戰鬥群中巡洋艦、驅逐艦和潛艇上的多種武器係統,其軟硬件技術之複雜,讓大人們也頭暈目眩,孩子們根本不可能使其正常運轉。航母出海時雖像以往那樣被各種艦艇前呼後擁,實際上自身防衛能力極差,加上它體積龐大行動笨拙,是廣闊海麵上一個極好的靶子。有許多讓美國孩子恐懼的武器,比如中國海軍的號稱“中國飛魚”的C802反艦導彈,其戰鬥威力很大,隻要有一枚突破“宙斯盾”的防線擊中航母,就有可能擊沉它。正如大西洋艦隊司令所說:“我們的航空母艦現在像一個浮在海上的大雞蛋那麽脆弱。”昔日的海上霸王,現在充其量也隻能作為戰鬥機的遠程運輸艦。但航空母艦絕不能被擊沉,它是美國孩子的精神支柱,是美國力量的象征,所以在這次行動中美國的航母都在遠離海岸的太平洋中遊弋。戴維剛才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那好吧,”戴維歎口氣說,“就改成驅逐艦遊戲吧。”
  各常任理事國一致讚成,喬加納把這個項目在小本子上記下來,然後抬頭說:“大家接著提……”
  “潛艇遊戲!”英國首相格林喊道。
  “這個可能玩不起來,像一群孩子在大黑屋子裏捉迷藏。”佳沃洛夫元帥搖搖頭說。但喬加納還是把這一項記了下來。
  “別總提海上啊,陸上遊戲呢?”華華質疑道。
  “好吧,坦克遊戲!”俄羅斯總統伊柳欣說。
  “這是一個大遊戲,應該細分一下。”斯科特將軍說,“我提一個:相向逼近賽,雙方坦克編隊在遠距離上同時向對方出擊,在逼近中射擊。”
  “這倒是很符合這裏廣闊平坦的地形,要使這個遊戲好玩,那就應該限製隻用坦克炮,不能用導彈。”佳沃洛夫元帥說,大家沒有提出異議。
  “那就應該規定一個最遠的開炮距離,隻有雙方逼近到小於這個距離才能射擊。”呂剛說,他說到最關鍵之處了:艾布拉姆斯、T90和勒克萊爾的火控係統都比中國孩子的98式要先進。
  “三千五百米吧。”斯科特說。
  “不行,一千米!”呂剛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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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樓 
南 極 洲(十一)
  孩子們又吵了起來,喬加納打斷他們說:“好了好了,這些技術細節問題留待各項目的專家小組解決吧,我們隻確定大的項目構成!”
  “這是個關鍵的因素,必須在現在確定!”華華毫不讓步,但終因寡不敵眾,最後把最大開火距離確定在對中國孩子很不利的三千米。
  “那我們也提一個坦克遊戲分項目:超近距離撞牆遊戲!”華華舉手喊道。
  “什麽意思嘛?”孩子們都迷惑不解。
  “規則是雙方的坦克分別停在兩條平行的磚牆後,聽到比賽開始的發令,撞倒磚牆互相攻擊。這兩堵臨時築起的牆相距隻有十到二十米!”
  “嗬嗬,這個遊戲可真夠刺激的!”戴維笑著說。斯科特在旁邊低聲告訴他,艾布拉姆斯比中國的98式和俄羅斯的T90都重,有五十七噸,從靜止加速到每小時三十公裏隻需七秒,撞起來不吃虧,他也就沒反對這個項目。
  “還有一個更刺激的坦克遊戲:步兵和坦克對抗遊戲!”佳沃洛夫元帥說。
  “好遊戲!”呂剛喊道,大家也都讚同。
  “坦克遊戲肯定還能想出許多好玩的,先就定下這些吧,在玩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添新的。”喬加納說著,把這幾項坦克遊戲記了下來。
  “戰鬥機遊戲!”斯科特大叫。
  大家都沒有異議,但有人提問是否要分成用空對空導彈和隻用機炮兩個項目。
  佳沃洛夫元帥搖搖頭:“我看不用了吧,孩子們飛機開得都不熟,能空中格鬥已經不易了,再加這麽多限製怕是玩不起來。”於是這個項目也定了下來。
  “步兵輕武器遊戲!”華華喊道。
  “嗯,這是個傳統的基礎項目,但得細分,首先輕武器如何定義?”佳沃洛夫元帥問。
  “口徑二十毫米以下的唄。”
  “那是不是先分成工事內對射和衝鋒對射兩種遊戲,前者雙方在工事中射擊,後者則與坦克逼近賽相似,雙方在一定距離向對方衝鋒中射擊,最遠開火距離……就不要定了吧。”
  “像俄羅斯式的手槍決鬥。”有人嘀咕一句。
  “武裝直升機對抗賽!”戴維喊。
  中國和印度孩子反對這個遊戲,日本中立,但由於有美、俄、歐支持,這個遊戲還是確定下來。
  “手榴彈遊戲!”華華喊道,“對了,這應該是步兵輕武器遊戲中的一個分項。”
  “你們怎麽淨提這些落後玩藝兒?”戴維質問中國孩子。
  “你們怎麽淨提這些先進玩藝兒?”華華反問。
  喬加納又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都是為了玩好遊戲,要互相理解,誰都挑自己的強項扔自己的弱項,那這遊戲還怎麽玩兒?!”
  “手榴彈是最基本的武器,為什麽不能列入?”呂剛說。
  “好好,列就列吧,別以為我們在這方麵就次多少。”戴維悻悻地說。
  “這也應分為手榴彈工事對投和衝鋒對投……”佳沃洛夫元帥說,“說到基本武器,大家怎麽把炮兵忘了?”
  孩子們恍然大悟,紛紛提出關於炮兵的遊戲項目。
  “火炮五公裏對射遊戲!”
  “大口徑炮十公裏對射!”
  “火箭炮三十公裏對射!”
  “自行火炮移動中對射!哈,在南極平原上這有點像海戰了。”
  “迫擊炮!怎麽把迫擊炮忘了?!”
  “是的是的,迫擊炮可以近距離對射,還可以移動射擊,哈哈,好玩兒!”
  ……
  斯科特打斷大家說:“我要說明:五公裏以上的對射遊戲可以進行空中偵察和火力校正。”
  “反對!這會使遊戲複雜化,增加犯規機會!”呂剛說。
  “讚成!這會使遊戲更有意思!”格林首相說。
  “停!”喬加納又猛敲了一下鋼盔,“我說過,技術細節由專家組去解決!”
  待喬加納把炮兵遊戲記完後,戴維跳起來說:“你們喜歡的項目提得夠多了,我再提一個我們的:轟炸機和地麵防空對抗遊戲!”
  喬加納皺著眉頭想了想:“這個遊戲與坦克和步兵對抗遊戲一樣,雙方的角色不對等,需要進行角色對換比賽,這樣就大大增加了預賽次數,管理和裁判都有困難,這類遊戲還是盡量少些吧。”
  “嘿嘿,”華華衝戴維一笑說,“我敢肯定戴維總統沒想到角色互換這個問題,他可能隻想著美國是轟炸的一方,別人是防空的一方,對不對?”
  戴維拍拍腦袋:“嗯,我確實疏忽了這一點。”
  “這也算是慣性思維吧,怎樣,美國孩子難道願意在我們的‘轟12’和俄羅斯的‘圖22’的轟炸下防空嗎?”
  “這……既然剛才主席先生說管理和裁判有困難,那這個項目就算了吧。”
  斯科特插話:“可以加一個海陸遊戲,比如登陸和反登陸遊戲。”
  “這在管理和組織上也極其複雜,持續時間太長,也未必好玩兒,我看還是算了吧。”佳沃洛夫元帥說,喬加納和其他孩子緊接著也表示了同樣的看法,這個遊戲沒有被通過。
  “這一個準行:導彈對射遊戲!”戴維不甘罷休地又提出一個。
  伊柳欣讚許地點點頭:“好,好遊戲!可以分成近、中程導彈和遠程洲際導彈對射。”
  “洲際導彈,哇!”戴維興奮得手舞足蹈,“到現在為止這是最棒的一個遊戲了!”
  “但禁用NMD和TMD。”伊柳欣冷冷地說。
  “什麽?!NMD和TMD當然要用!”斯科特大叫起來。
  “可常任理事國中大部分國家沒有這些東西啊,這也不符合一攬子原則。”
  “不管不管!我們就要用!我們百分之二百地堅持!不然就退出遊戲!”戴維失去控製地揮舞著雙臂狂呼著。
  “好,用就用吧。”呂剛一擺手淡淡地說。
  “如果連宙斯盾都玩不轉,NMD?哼。”佳沃洛夫元帥不以為然地說。
  “好了,大家繼續提別的吧。”戴維長出一口氣,坐下來得意地看著別的孩子。
  華華舉手:“地雷遊戲!”
  “有趣,可怎麽玩呢?”孩子們很感興趣。
  “比賽的雙方各設兩個雷區,大小讓專家組定吧,雷區的中央插一麵本國軍旗,首先從對方雷區開出一條路取得軍旗的一方為勝。”
  戴維不屑一顧地撇撇嘴:“哼,給幼兒園娃娃玩兒的,好,主席先生,記上吧。”
  這時,一個太平洋島國的首腦站起來說:“幾個小國希望我代表他們說句話:你們多多少少也得給我們一點兒玩的機會吧?”
  “中國孩子提出的那些傳統項目,你們不是都能與大家一起玩嗎?”戴維說。
  “您想的太簡單了總統先生,比如我的國家,目前在南極的兵力隻有一個連,不到二百人,就說最簡單的步兵遊戲吧,估計玩一次就差不多失去戰鬥力了。”
  “那你們也可以提新玩法嘛。”
  “我提一個,”越南總理黎森林說,“遊擊戰遊戲!”
  “邪乎,怎麽玩?”
  “比賽雙方用小股遊擊隊互相襲擊對方的基地,具體規則如下……”
  “閉嘴!”戴維一拍桌子跳起來,“提出這樣可惡的設想你們應該感到羞恥!”
  “是的,應該感到羞恥!”格林首相也隨聲附和。
  “這個這個……這確實會帶來一定的混亂,”喬加納對黎森林說,“早在華盛頓會議上,我們就達成了各國的南極基地不可侵犯的共識,這個提議,會動搖整個戰爭遊戲的基礎。”
  這個遊戲被否決了。
  南 極 洲(十二) 劉慈欣
  “現在南極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國俱樂部,我們到這兒來真不知有什麽意義!”黎森林氣憤地說。
  喬加納沒有理會他,對所有人說:“會議進行到現在已經取得了令人振奮的成果,還有國家要提出新的玩法嗎?”他注意到了遠遠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大西文雄,對他大聲說:“大西首相,整個過程中您一直都沒有發言,記得在第一屆聯大我們的那次會晤上,您表達 了日本要在聯合國中取得發言權的強烈願望,現在日本是世界遊戲的常任理事國了,您卻保持沉默。”
  大西文雄微微鞠躬,緩緩地說:“我將提出一個大家都還沒想到的遊戲。”
  “讓我們聽聽?”戴維說。所有孩子都期待地望著日本首相。
  “冷兵器遊戲。”
  孩子們麵麵相覷,有人問:“冷兵器?什麽冷兵器?”
  “戰刀。”大西文雄簡略地回答。他端坐在那裏,除了嘴,身體的別處像塑像般一動不動。
  “戰刀?我們大家都沒有這東西啊。”斯科特迷惑地說。
  “我有。”這個日本孩子說完,從桌下拿出一件長長的東西,那是一把鞘中的軍刀。他輕輕抽出那把刀,寒光一閃,所有的孩子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刀很薄,對著刀鋒時隻能看到一條細線。大西文雄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刀麵:“它是用最優良的碳素合金製造的,鋒利無比。”說完他對著刀鋒吹了一口氣,孩子們能聽到戰刀發出延續好長時間的嗡嗡聲。“它是雙層疊合刀鋒,一麵鈍了另一麵就露出來,即使不磨也永保鋒利。”說完他把刀輕輕地放到桌麵上,孩子們盯著那把寒光四射的利刃,都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氣。“我們可以提供十萬把這樣的軍刀用於遊戲。”
  “這……也太野蠻了吧。”戴維怯生生地說,其他孩子紛紛點頭。
  “總統先生,還有你們其他人,都該為自己的神經脆弱感到羞恥。”大西文雄不動聲色地說,同時指指軍刀,“它是上麵你們提出的所有遊戲的基礎,是戰神的靈魂,也是人類最早的玩具。”
  “那好吧,加入冷兵器遊戲。”伊柳欣說。
  “隻是,這種軍刀……就不用了吧。”戴維的目光回避著桌麵上的軍刀,仿佛怕它的寒光刺了眼似的。
  “那就用步槍刺刀。”佳沃洛夫元帥說。
  孩子們剛才的興奮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的目光會聚到軍刀上沉默著,好像剛剛從夢遊中醒來,正在努力弄明白自己在幹什麽。
  “還有誰要提出新遊戲嗎?”喬加納問。
  沒人回答,大廳中一片死寂,孩子們似乎被那把軍刀勾走了魂。
  “那好吧,我們該準備開幕式了。”
  南 極 洲(十三)
  一個星期後,超新星紀元第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在南極大陸瑪麗伯德地廣闊的平原上舉行。
  參加開幕式的有三十多萬孩子,在平原上站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在遠方,低低地懸掛了半年的太陽這時已經大部分沉到了地平線下,隻露出小小的一角,把最後一線暗紅色的餘光撒在黑白相間的大陸上,在孩子們那密密麻麻的鋼盔上反射著。深藍色的天空上,銀色 的星星開始零星地出現。
  開幕式很簡單。首先是升旗儀式,由所有參戰國派出的士兵代表舉著五環旗繞場一周,然後,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那麵曾經象征著和平的旗幟在這新紀元的戰場上升了起來。孩子士兵們紛紛衝天鳴槍致敬,人海中這一片的槍聲剛停,那一片又響了起來,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在旗杆下的講壇上,超新星紀元第一任奧委會主席喬加納揮了半天手才使槍聲平息下來。他剛打開講話稿,旁邊的一個孩子遞給他一頂鋼盔,他不明白為什麽需要這個,氣惱地推開了它,沒有注意到主席台上的西裝革履的小首腦和來賓們都戴上了鋼盔,他隻是急著開始講話。
  “新世界的孩子們,歡迎你們參加超新星紀元第一屆奧運會……”
  這時他聽到周圍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像下起了冰雹。他愣了兩秒鍾,才明白這是剛才開槍的子彈掉下來砸到地上和小士兵們鋼盔上的聲音,他這才想起了剛才拿給他的那頂鋼盔的用處,回身去尋找它,腦袋上已重重地挨了一下。這顆自由落體的子彈打在他腦袋上的傷疤上,使那裏起了一個大包。那傷疤是幾個月前被聯合國大廈上掉下的碎玻璃留下的。這可能隻是一顆北約製式的5 56毫米子彈,要是一顆中國或俄國孩子手中的舊AK槍族的7 6毫米子彈,怕要把他敲暈過去了。他在觀眾們的一片笑聲中忍痛戴上鋼盔,還把一隻手伸進鋼盔下麵揉著腦袋,在下落的金屬雨點中大聲說:
  “新世界的孩子們,歡迎你們參加超新星紀元第一屆奧運會!這是一屆戰爭遊戲奧運會,是一屆好玩兒的奧運會!一屆刺激的奧運會!一屆真正的奧運會!孩子們,乏味的公元世紀已經終結,人類文明返老還童,又回到了快樂的野蠻時代!我們離開沉悶的地麵回到自由的樹上,我們脫掉虛偽的衣服長出漂亮的茸毛,孩子們,奧運會的新口號是:重在參與,更準、更狠、更具殺傷力!孩子們,讓世界瘋狂起來吧!下麵我向大家介紹遊戲項目……”
  喬加納打開那團皺巴巴的紙,念了起來:“經所有成員國協商,確定了超新星紀元第一屆奧運會的遊戲項目,項目分為陸、海、空三大類。
  “陸類項目:坦克對抗遊戲、坦克——步兵對抗(步兵含重武器)、坦克——步兵對抗遊戲(步兵不含重武器)、炮兵對抗遊戲(含大口徑炮五公裏對射、火箭炮十五公裏對射、自行火炮移動對射和迫擊炮一公裏對射)、步兵對抗遊戲(槍械類)、步兵對抗遊戲(手榴彈類)、步兵對抗遊戲(冷兵器類),導彈對抗遊戲(含短程導彈對射、中程導彈對射,巡航導彈對射,洲際導彈對射),地雷遊戲。
  “海類項目:驅逐艦遊戲、潛艇遊戲。
  “空類項目:殲擊機遊戲、攻擊直升機遊戲。
  “以上項目設金牌、銀牌和銅牌。
  “還有一類綜合性項目,如空地對抗賽、海空對抗賽等,因組織和裁判複雜,經雙方協商,沒有列入正式項目。
  “下麵,由參加遊戲的世界孩子代表宣誓。”
  宣誓的代表是一名美國空軍中校飛行員、一名俄羅斯海軍上尉和一名中國陸軍中尉,誓詞如下:
  “我們宣誓:一、嚴守遊戲規則,否則願接受一切懲罰;二、為使遊戲刺激好玩兒盡自己的責任,絕不對對手有絲毫的憐憫!”
  平原上又響起一陣歡呼聲和槍聲。
  “各國武裝力量入場!”
  在以後的兩個多小時裏,各國的步兵和裝甲部隊從旗杆前蜂擁而過。到後來,各國的坦克、裝甲車、自行火炮等車輛和人群混在一起行進,形成了一股混亂的鋼鐵洪流,蕩起了遮天的塵埃。遠處的海麵上,各國軍艦萬炮齊鳴,炮彈在黑藍色暮空中炸出一片雪亮的光團,仿佛整個大陸都在這巨響和閃光中顫抖。
  平原重新沉靜下來,空中的塵土還未散去,喬加納喊出了開幕式的最後一項:
  “點燃聖火!”
  空中響起了引擎的轟鳴聲,孩子們都抬頭看去,隻見一架戰鬥機正從東麵遠遠飛來,在已經黑下來的天空中,它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像硬紙板做的一樣。飛機飛近,可以看出是一架外形醜陋的A10攻擊機,它尾部的兩個大發動機像是後來想起來加上去的。那架A10掠過會場上空,在人群中的那一大塊空地上投下了一顆凝固汽油彈,低悶的爆炸聲過後,一大團裹著黑煙的烈火騰空而起,平原和人海籠罩在橘紅色的火光中,空地周圍的孩子們都感到了撲麵而來的滾滾熱浪。
  這時,太陽已完全落下去了,南極大陸開始了它漫長的黑夜。但黑夜並不黑,夜空中極光開始出現,地球兩極的極光由於超新星的輻射而大大增強,那舞動的彩色光帶照亮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就在這南極光下的廣闊大陸上,超元曆史將繼續它噩夢般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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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樓 
鐵 血 遊 戲(一) 劉慈欣
  王然中尉所在的這個坦克營的三十五輛坦克,成攻擊隊形全速開進。但眼前隻有一片開闊的布滿殘雪的平原,衝出好長一段距離還沒有看到敵人。這是坦克遊戲中的相向逼近賽。這支部隊的出擊位置是一個低窪地,這種裝甲部隊極佳的隱蔽地點在這平原地帶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要按正規的作戰方式,他們可以在夜間以很長的間隔單車進入,全部就位後仔細偽裝,次日在敵人已逼近時突然近距離出擊……現在這些都不可能了,敵人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位置,他們也早就知道了敵人的位置,還有兩邊的兵力,雙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這些情報絕對準確,都是雙方互相通報對方的。對於他們將要與之作戰的那三十五輛艾布拉姆斯,甚至連它們每輛所帶的彈藥種類和數量、以及履帶或火控係統有什麽毛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也是對方的美軍指揮官昨天通報這邊的,一切都像這南極光下毫無遮掩的平原般清清楚楚。他們所能發揮的,就是攻擊隊形的設置和射擊的技術了。王然本來是駕駛員,但在前天的遊戲中,他的坦克被摧毀了,他有幸逃得一命。而同樣是在那場遊戲中,現在這輛坦克的射手陣亡了,緊急之中讓他來充當這輛車的射手。雖然對這個戰位毫無把握,王然此時還是興奮起來,炮手的感覺與駕駛員不同,坐在這高出許多的位置上,他聽著發動機的吼聲,享受著速度的快感。最讓人心曠神怡的瞬間是全速行駛的坦克越過一個不高不低的地麵隆起時,那一瞬間它的履帶完全離開了地麵,這輛98式坦克整個騰空了,它下落時王然感到了美妙的失重,這時這個幾十噸重的鋼鐵巨物顯得像一架滑翔機那樣輕盈;但緊接著它重重地落地,履帶重擊下的大地似乎泥一樣軟,他也隨著坦克深深地陷下去,而這時在他的感覺中它又變得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呐喊,這是騎兵衝鋒時的感覺。
  “首先我們把坦克戰簡化,簡化為在完全平麵化的平原上相向而行的兩輛坦克的對抗,當然這種狀態在實際中是不存在的,就像幾何學中的點和線在實際中不存在一樣,但從中可以比較清晰地體會到坦克戰的基本要素。在這個時候,取勝的關鍵是先敵開火和首發命中,這兩者不是相加的關係,而是相乘的關係,它們中有一個為零,總的結果就為零。這中間最有意思的是,兩者是對立的,開火越早距離目標越遠,命中率就越低,反之亦然……”
  這是一年前那個大人教官給小裝甲兵們講的課,他的話這時反複在王然的腦海中回響,雖然現在覺得這都是些廢話。現在王然可以當那位大人裝甲兵上校的老師了,因為那名上校從未經曆過真正的坦克戰,否則他一定會給王然他們講一些更有用的東西。當然,上校也提到過,改進後的艾布拉姆斯的火控係統能使其在一英裏以外的命中率達78%,其實他根本不理解這個數字的含義,可王然現在理解。而這時,王然和其他小戰友參加裝甲兵時的那個理想:當一個擊毀幾十輛敵坦克的英雄,已成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話了。他們現在惟一的理想,就是能在被擊毀之前也擊中一輛敵坦克,賺個本兒。這理想檔次並不低,如果在南極的每一輛中國坦克都能做到這一點,中國孩子就不會輸掉這場遊戲。
  雙方開始打照明彈了,外麵籠罩在一片青光中,王然從瞄準器中看出去,前方黃蒙蒙一片,那是行駛在他們左前方的108號車蕩起的塵土。突然,視野中灰塵的黃色變成了映著火光的紅色,一閃一閃的。視野清晰起來。他向左側看,發現108車拖著黑煙和火焰慢了下來,很快被甩在了後麵;右前方的一輛坦克也燃燒起來,落在了後麵,這過程中他沒有聽見這兩輛坦克被擊中時的爆炸聲。他們的正前方突然濺起了一個塵柱,坦克撞上了這個塵柱,王然聽到碎石和彈片打在坦克外殼上的敲擊聲,這發以他這輛坦克為目標的炮彈打低了,從那塵柱的形狀看,它是一發尾翼穩定的高速穿甲彈。這時他們的坦克已處於攻擊隊形的最前鋒,王然的耳機中響起了指揮車上中校營長的聲音:
  “目標正前方出現!各自射擊!各自射擊!”
  又是廢話,同前兩次戰鬥一樣,每到關鍵時刻他們總提供不了你想知道的,隻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這時車速慢了下來,顯然是讓他射擊了。王然從瞄準器中向前看,在照明彈的光芒中,首先看到的是地平線上出現的遮天的塵埃,然後,在那塵埃的根部,他看到了那些黑點。他調節焦距,使那些艾布拉姆斯在視野中清晰起來,第一個感覺就是它們不像他以前從照片上看到的樣子。在那些照片上,這種主戰坦克顯得強壯而結實,像摞在一起的兩塊方鐵錠;但現在它們後麵都拖著長長的塵埃,顯得小了些。他用十字絲套住了一個,然後按鍵鎖定了它。這時,那輛M1A2就像一塊磁石,吸住了這門120毫米滑膛炮的炮管,不管坦克如何顛簸起伏,炮管始終像指南針一樣執著地指向目標。他按下了擊發鈕,看到炮口噴出的火焰和氣流在車前激起一片塵土。然後看到了遠方這發炮彈爆炸的火光和煙團,這是 “幹淨”的彈著點,沒有一點塵土,王然知道擊中了。那輛敵坦克拖著黑煙仍在衝向前來,但他知道它走不了多遠就會停下來。
  王然移動著瞄準器上的十字絲,試圖套住另一個目標,但這時車外響起了一聲巨響。他的坦克帽和耳機有很好的隔音性,之所以知道那是巨響,是因為他渾身都被震麻了,瞄準器黑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雙腿突然感到發燙,這感覺很像小時候爸爸抱起他放進熱水浴池中一樣。但這燙感很快變成了燒灼感,王然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此時站在一個火爐上:下麵的車艙裏已充滿了暗紅色火焰。很快滅火器自動啟動了,艙內一片白霧,火勢被暫時壓了下去。這時他看到腳下有一隻黑色的樹枝狀的東西,還在顫顫地動著,那是一隻燒焦的手臂。他抓住那手臂向上拉,不知道這是誰,是車長還是彈藥手?但不管是誰肯定沒有這麽輕。王然很快發現了輕的原因:他拉上來的隻是身體的上半部分,黑乎乎的一塊,下麵齊胸的斷裂處還有火苗……他手一顫,那半個軀體又掉了下去,這時他仍未看清那是誰,隻是奇怪那隻手的手指怎麽還能動?王然推開頂蓋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來,坦克仍在行駛,他從後麵翻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圍都是從他剛離開的坦克中冒出的黑煙。當風把煙吹開後,王然看到自己的坦克停了下來,它冒出的煙小了些,但有火苗從車體內噴出來。他現在知道坦克是被一枚聚能彈擊中的,那顆炮彈爆炸時產生的高溫射流切穿了裝甲,使坦克內部變成了熔爐。王然向後走去,走過了好幾輛燃燒的坦克,燒焦的褲子一片片從腿上掉下來。後麵轟地一聲悶響,他猛回頭,發現自己的坦克爆炸了,整個裹在濃煙和火焰中。他這才感到雙腿劇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圍到處都是爆炸和燃燒,搖曳著極光的夜空因濃煙而變得昏暗,他卻感到了風的寒冷,這時那個上校教官的話又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來:
  “……對於集群坦克作戰,情況就複雜多了,這時,敵我坦克集群在數學上可以看成是兩個矩陣,整個作戰過程可以看成是矩陣相乘……”
  廢話,都是他**廢話,到現在王然也不知道矩陣是怎麽相乘的。他環顧戰場,仔細地數著雙方被擊毀的坦克,現在要算的是對毀率。
  鐵 血 遊 戲(二)
  三天後,王然拖著傷腿又上了第三輛坦克,這次他又成為駕駛員。這天天還沒亮,他們就進入了比賽位置。這一百多輛坦克都緊貼著一堵長長的磚牆停著。這是坦克對抗賽的一種:超近距離撞牆賽,規則是雙方的坦克分別停在兩條平行的磚牆後,聽到比賽開始的發令,撞倒磚牆互相攻擊。這兩堵臨時築起的牆相距隻有十米。這項比賽需要極其靈敏的反應,其取勝的關鍵在於攻擊隊形的排列而不是射擊技術,因為射擊時根本不需要瞄準。公元世紀的那些大人教官們絕不會想到,他們的學生要與敵坦克在幾米的距離上對射,他更不會想 到,這出擊的命令是由一名瑞士裁判員發出的,他在遠處半空中懸停的直升機上觀戰。
  這以後的幾個小時中,王然透過坦克前方觀察窗所看到的全部外部世界就是這堵牆了。隨著極光的變幻,它有時模糊有時清晰,他仔細地觀察著麵前的這片牆,觀察著每一塊磚上的所有裂紋,研究著每一道還沒有幹的水泥勾縫的形狀,欣賞著那看不見的極光在那片牆上所產生的光和影的變幻……他第一次發現世界有這麽多可欣賞的東西,打定主意如果真能從這次比賽中生還,一定要把周圍世界的每一部分都當做一幅畫來欣賞。
  已沉默了五個多小時的耳機中突然響起了出擊的命令,這聲音是那麽突然,讓正在研究上數第四行第十三塊磚上裂紋構圖的王然愣了一秒鍾。但也就是一秒鍾,他狠踏油門,使這頭鋼鐵巨獸猛衝出去,與其他的坦克一起,撞塌了這堵磚牆。當坦克衝出紛飛的磚塊和塵土時,王然發現自己已直衝進敵人的裝甲陣列中!然後是短促的混戰,滑膛炮的射擊聲和炮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外麵強光閃耀,頭上的炮塔在快速轉動,裝彈機哢哢地響個不停,艙內充滿了炮彈發射藥的味道。王然知道這時炮手根本不需要瞄準,隻需以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擊發就行了。這瘋狂的射擊持續了不到十秒鍾,在一聲巨響中,世界在他眼前爆炸了……
  王然恢複知覺後已躺在戰地救護所裏,旁邊坐著一位軍報記者。
  “我們營還剩幾輛?”他無力地問。
  “一輛都不剩了。”記者說。其實這他早該想到,那距離太近了,可以創裝甲兵戰史上的世界紀錄了。記者接著說:“不過我還是祝賀你們,1比1 2,你們第一次把對毀率反轉過來了!你的車擊毀了兩輛,一輛勒克萊爾和一輛挑戰者。”
  “張強真行。”王然點點劇痛不已的頭。張強是他駕駛的那輛坦克的炮手。
  “你也行,你們的炮手隻打中了一輛,另一輛是你的坦克撞翻的!”
  王然大腦失血過多,又昏睡過去。那瘋狂的射擊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就像沒完沒了的暴雨打在鐵皮屋頂上,但眼前出現的卻始終是那堵抽象畫般的磚牆。
  …………
  鐵 血 遊 戲(三) 劉慈欣
  王然所在的裝甲師的師長站在一個不高的丘陵上,目送著自己這個師最後一個坦克營出擊。當這鋼鐵散兵線進入接敵位置時,所有坦克上的發煙管都啟動了,他隻看到一條白色煙帶。密集的爆炸聲傳過來,這個位置看不到敵人的坦克群,隻能看到他們發射的炮彈在自己的坦克陣中爆炸,使那條白色煙帶中到處閃起炫目的光團,在這些爆炸的光芒中,一輛輛坦克的影子不時在煙霧中短暫地顯現一下。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兒突然覺得這情形很熟悉:那年春節的早上他第一次放鞭炮,因害怕把一整掛點著的鞭炮扔在地上,那掛長長的鞭炮就 在地上劈裏啪啦響著,地上的煙霧中閃著一片小小的火光……
  但這場戰鬥的持續時間遠沒有那掛鞭炮長,事實上在師長的感覺中還把它拉長了。事後才知道,這場對射隻持續了十二秒!十二秒啊,短短的十二秒,人隻能呼吸六次左右,這個師最後的一個坦克營就毀滅了。他麵前是一片燃燒的98式坦克,已稀薄下來的煙霧像輕紗似的覆蓋在這一片鋼鐵和火焰之上。
  “對毀率?!”師長問旁邊的參謀,掩蓋不住聲音的顫抖,仿佛是一個站在天堂和地獄之路的交叉處的靈魂,在問上帝自己該走哪條路。參謀摘下了無線電耳機,說出了那個用上百個孩子的生命換來的冰冷又灼熱的數字:
  “報告師長,1 3比1!”
  “還好,沒有超標。”師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在這裏看不見的遠處,也有數量相當於他們十三分之十的敵坦克在燃燒,遊戲還在繼續,但這個師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們的對毀率沒有超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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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樓 
鐵 血 遊 戲(四)
  華華的另一名同學衛明少尉同他所在的導彈排一起,參加了坦克——步兵對抗賽遊戲中重武器組的比賽,所謂重武器組是相對於輕武器組而言,在這種比賽中對付坦克的步兵可以使用如反坦克炮或導彈之類的重武器,而輕武器組隻能使用反坦克手雷。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比輕武器組的比賽容易多少,人家一個排隻同一輛坦克比賽,而他們呢,一個排要同三輛主戰坦克或五輛輕型坦克比賽!
  今天是小組預賽,衛明和小戰友們昨天晚上仔細研究了作戰方案。他們觀察了昨天的比賽,參賽的是這個連的第二排,這個排選用了我軍最先進的紅箭12型反坦克導彈,過去的大人教官把這種導彈吹得很神,它同時使用三種製導方式,其中包括最先進的模式匹配式製導。結果在實際比賽中,二排發射的三枚導彈全被幹擾偏離目標,這個排就活下來五個人,其餘全死在那三輛勒克萊爾的坦克炮和機槍下。而衛明所在的排要對付的M1A2的電子幹擾係統更厲害,所以他們決定采用比較落後的紅箭7型導彈。它是有線製導,射程較近,但抗幹擾能力強,同時其戰鬥部是經過改進的,穿甲能力由原來的三百毫米提高到八百毫米。
  這時,衛明和小戰友們準備完畢,三枚反坦克導彈在他們排小小的陣地上一字排開,像三根塗了白漆的短木樁,毫不起眼。那個一直在旁邊看的印度裁判向他們示意比賽開始,然後就撒腿跑開,躲在遠處的一排沙袋後麵用望遠鏡看著這邊。當這種比賽的裁判也不容易,到現在這止,在坦克——步兵對抗賽中,已死了兩個裁判,傷了五個。
  衛明操縱三枚導彈中間的一枚,在大人時代的訓練中,他這個科目的成績總是排裏最好的,這與他愛玩家裏的那台小攝像機有關。對這種導彈的操作就是要把製導器上的十字絲始終套住目標,這個過程中製導器就會自動引導導彈飛向目標。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塵土,衛明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一大片敵坦克。今天中國孩子參加這個項目比賽的有一個步兵團,這些坦克大部分將攻擊這個步兵團的其他目標,其中隻有三輛M1A2是衝著這個排的陣地來的。衛明從預定的路線上很快識別出那三輛坦克,這時距離比較遠,它們看上去都很小,還看不出有多凶猛。
  衛明丟下望遠鏡,伏到製導器上開始瞄準中間的一輛,使十字絲穩穩地套住那個在塵埃中時隱時現的黑塊,當他確定它已進入了三千米射程時,按動了發射鈕,旁邊的導彈噗地一聲飛了出去,後麵拖著細長的導線。接著又噗噗響了兩聲,另外兩枚導彈也飛了出去。就在這時,那三輛M1A2前端有火光閃動,好像它們在眨眼睛。兩三秒後,炮彈落在他們的右側和後側,幾聲巨響後,土塊和石塊暴雨般從天而降;緊接著又不斷有炮彈射來,在爆炸聲中衛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頭,但很快回過神來,又把眼睛湊到製導器的瞄準鏡上,但裏麵隻有搖擺不定的地平線。等他終於再次找到目標並用十字絲把它鎖定後,看到那輛坦克的右邊騰起了一股塵柱,他知道這枚導彈打偏了。從瞄準鏡上抬起頭,衛明又看到了另外兩個塵柱,位於那三輛坦克後麵,所有的導彈全打空了!那三輛M1A2仍向他們衝來,他們已不再打炮,顯然知道這個陣地對他們已失去了威脅。這時比賽實際上已變成輕武器組的坦克——步兵對抗賽了,隻是這個排麵對的主戰坦克不是一輛而是三輛。
  “準備反坦克手雷!”衛明喊道,自己拿了一個,伏在掩體裏盯著越來越近的敵坦克。這種頭部帶有磁性體的手雷很重。
  “排長,這……這怎麽幹啊,沒學過呀!”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緊張地說。確實沒學過,那些訓練他們的大人軍官們絕不會想到,這些孩子要用手雷去和世界上最凶猛的主戰坦克拚命。
  那三頭鋼鐵巨獸越來越近了,衛明感到了通過大地傳過來的顫動。機槍子彈如狂風般從他頭頂上嗚嗚掠過,他低著頭,估算著它們距這裏的距離。當他感覺它們已衝到陣地前時,就站起身來把手雷向中間那輛坦克投了出去,與此同時,他看到炮塔上那挺機槍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閃光,子彈緊貼著耳根擦過。手雷劃出了一條弧線,粘在那輛M1A2扁平的炮塔上,嚇得那個正在開機槍的美國孩子縮回炮塔裏去了。這個排的其他孩子也紛紛探出戰壕向坦克投手雷,那些手雷有的粘到坦克上,有的掉到地上。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撲倒在戰壕外,背上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彈洞,手雷就滑落在距戰壕兩三米的地方,但它一直沒爆炸,可能這孩子忘了扳下發火栓。但其他投出的手雷都爆炸了,在爆炸的火焰和濃煙中,那三輛坦克完好無損地衝了出來,徑直軋過戰壕。衛明向後跳出戰壕滾向一邊,躲過了坦克的履帶,但有好幾個孩子被軋成了肉醬,與此同時,轟隆一聲,一輛M1A2歪倒在戰壕上不動了,原來它撞倒了一個正躍出戰壕向它投手雷的孩子,並把這孩子壓在履帶下,那顆已經發火的手雷在孩子手中爆炸了,炸斷了履帶並炸飛了一個輪子。
  遠處的裁判打了一發綠色信號彈,宣布這場遊戲結束。那輛癱瘓了的艾布拉姆斯上炮塔的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從裏麵鑽出一個戴坦克帽的美國孩子,看到衛明在下麵衝他端起衝鋒槍,就又鑽了回去。他從坦克裏麵露出半個腦袋,通過翻譯器喊道:“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這場遊戲已結束,停止戰鬥!”看到衛明扔下了槍,才又鑽了出來。緊跟著他又鑽出來三個孩子,他們從坦克上跳下來,手按在屁股後麵的手槍上警惕地看了看陣地上還活著的中國孩子,然後向美軍陣地方向走去。走在最後的美國孩子脖子上掛了一個大大的翻譯器,他停了下來,扭頭向衛明走來,敬了個禮,然後說了句什麽,翻譯器翻譯道:
  “我是摩根中尉,少尉,你們玩兒的不錯。”
  衛明還了個禮,沒說什麽。突然他發現摩根的前胸跳了一下,一個貓腦袋從這孩子的裝甲兵夾克中探出來,喵地叫了一聲。摩根把那隻小貓從懷中拿出來讓衛明看,笑著對他說:“它叫西瓜,是我們這個車組的吉祥物。”衛明看看那隻貓,身上一圈圈的花紋使它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小西瓜。摩根中尉又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衛明呆呆地站著,木然地看著南極大陸湧動著多彩極光的地平線。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緩緩走到戰壕邊兩個被壓成肉醬的小戰友旁邊,坐在潮濕的地上痛哭起來。
  鐵 血 遊 戲(五) 劉慈欣
  華華和眼鏡在南極的第三個同學是金雲輝少校,空一師的殲擊機飛行員,現在他正在參加殲擊機空戰遊戲,此時他們這個中隊的殲十編隊正飛行在八千米高空。天空能見度很好,駕駛艙裏充滿了極光投下的光暈。他們的比賽對手,那支F15中隊正與他們平行飛行,敵我編隊相距僅三千米。這時耳機中傳來了比賽開始的信號。
  “拋副油箱,搶占高度!”中隊長命令。
  金雲輝把儀表盤角落上那個副油箱離合器的開關扳下後,猛拉操縱杆,使這架殲10昂頭向上躥去,超重使他眼前一黑。當眼前的黑霧散去,他發現周圍敵我的編隊都放了羊,一片混亂。他把飛機改平,但現在能做的不是攻擊敵機,而是努力使自己不與其他飛機相撞,管它是敵機還是我機。這提心吊膽的情形持續了不長時間,周圍的空域便空空蕩蕩了。金雲輝呼叫僚機,但沒有回答。這時他看到前麵有一個在極光下閃動的銀色亮點兒,很快確定了那是一架F15,它好像也在找什麽,肯定還沒發現這架殲10。金雲輝謹慎地縮短兩機間的距離,看到敵機猛然拉高轉彎,顯然發現了他,他把兩枚導彈發射出去,看到那架F15拋出了兩個鎂熱彈後向側後方俯衝,甩掉了那兩條白線。他也轉向俯衝,再次咬住敵機,又發出兩枚導彈,被這小子一個側滑又甩脫了。他按下動炮鈕,感到了雙聯機炮射擊時微微的震動,當敵機向左側做擺脫動作時,他清楚地看到曳光彈的火鞭掃到了F15的機尾,中彈處好像冒出了一小團白煙,心中一陣狂喜,但接下來什麽也沒發生, F15還照樣飛著。炮彈很快揮霍光了,他已沒有攻擊武器了,隻有逃命。想到對手在技術上顯然比自己強得多,恐懼攫住了金雲輝,他左滑右滑瞎飛一氣,根本不管敵機現在在什麽位置,也看不到它。當報警雷達尖叫起來,警示後麵有導彈跟蹤時,他猛向側後做了一個擺脫動作。動作太猛,技術又不過關,飛機陷入了尾旋狀態,像一塊石頭似的下墜。金雲輝毫不猶豫地按下彈射開關,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有一個孩子飛行員能把高速殲擊機從尾旋狀態中解脫出來。當他彈出機艙,傘在頭頂張開後,就四下尋找那架敵機,很快找到了它。這架F15正向他俯衝下來,不知是想掃射還是想把傘衝翻,反正這兩者都不違反比賽規則,他隻有等死了。但這時出現了一個奇景:F15的後麵突然蹦出了一個白色的東西,那竟是它的著陸減速傘!那傘在高速氣流和發動機射流的衝擊下很快成了碎片,但F15也被它拉得失速,與殲10一樣進入尾旋。金雲輝看到那個美國孩子也彈出了機艙,張開了傘。他們在遠距離上互相向對方豎起大拇指。金雲輝是真心誠意的,那孩子在技術上確實比他強得多,而且那減速傘也絕不是失手打開的,F15在高空飛行時傘是鎖定的,它意外釋放隻能是殲10剛才的機炮擊中了機尾傘艙的緣故。
  不一會兒,他們就在下方黑白相間的大地上看到了兩團火焰。
  鐵 血 遊 戲(六)
  南極洲正在進行著一場人類社會前所未有,以後也不太可能會重現的戰爭模式:遊戲戰爭。在這種戰爭中,敵對雙方以一種類似於競技體育的方式作戰。雙方的統帥部首先約定作戰的時間和地點,並約定雙方的兵力,選擇或製定一個共同遵守的作戰規則,然後按上述約定進行戰鬥,由一個中立的裁判委員會觀察戰鬥並判定勝負。所有參戰國的地位平等,沒有聯盟,輪番比賽。以下是兩國統帥部安排比賽的一次通話記錄:
  A國:“喂,B國,你們好!”
  B國:“你們好。”
  A國:“把下一場坦克遊戲的事定一下吧,明天怎麽玩法?”
  B國:“還玩相向逼近賽吧。”
  A國:“好的,你們出動多少?”
  B國:“一百五十輛吧。”
  A國:“不行,太多了,明天我們有一部分坦克還要參加坦克——步兵對抗遊戲呢,一百二十輛吧。”
  B國:“好吧,遊戲地點在四號賽場怎麽樣?”
  A國:“四號賽場?不太好吧,那裏已經舉行過五場相向逼近賽和三場超近距離賽,到處都是坦克殘骸。”
  B國:“殘骸可以作為雙方的掩蔽物,可以使遊戲富於變化,玩起來更有意思。”
  A國:“這倒也是,那就在四號賽場吧,不過遊戲規則得有所修改。”
  B國:“這讓裁判委員會去辦吧。時間?”
  A國:“明天上午十點正式開始吧,這樣我們雙方都有充足的集結時間。”
  B國:“好吧,明天見。”
  A國:“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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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樓 
鐵 血 遊 戲(七) 劉慈欣
  其實仔細想想這種戰爭並非那麽不可理解:規則和約定意味著一種體係的建立,這種體係一旦建立就有其慣性,一方違約意味著整個體係的破裂,其後果是不可知的。關鍵的一點是,這種戰爭體係隻有在遊戲思維起決定作用的孩子世界才有可能建立,它不可能在大人世界重現。
  如果有公元人目擊遊戲戰爭,最令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還不是戰爭的競技體育方式 ,事實上這種對戰方式在大人們的冷兵器戰爭時代也出現過,隻是不那麽明顯而已。讓他們迷惑和震驚的肯定是參戰國的角色性質:戰爭中各國的敵人依比賽順序而定,後來人們把它稱為參戰國的“運動員角色”,這種奇特的戰爭格局是人類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
  遊戲戰爭還有一大特點,就是戰鬥的專門化:每場戰鬥都是單一的武器在對抗,各兵種的合成和協同作戰基本上不存在。
  奧運會開始後不久,陸地上的超新星戰爭就演化成大規模的坦克戰。坦克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武器,沒有一樣東西比坦克更能濃縮男孩子們對武器的幻想。以前的大人時代,最使一個男孩兒欣喜若狂的禮物是一輛遙控電動坦克。戰爭爆發後,他們對坦克著了迷,肆無忌憚地把它們大量投入戰場。各國在南極大陸投入了近萬輛坦克,大規模的坦克戰遊戲無節製地進行下去,每次戰鬥都是雙方成百上千輛坦克的大決鬥。在南極大陸廣闊的平原上,這一群群鋼鐵怪物在疾駛著、射擊著、燃燒著,到處都可以看到成片的被擊毀的坦克,它們有的可以燃燒兩三天,在風小的時候,會冒出那種很特別的又長又細的黑煙,這些黑煙在平原上聚成一叢叢的,遠遠看去像大地的亂發。
  與坦克戰的宏大和慘烈相比,空中戰場則冷清得多。本來殲擊機空中格鬥是最富於競技性的作戰,但由於所有的孩子飛行員都隻接受過不到一年的訓練,他們在高速殲擊機上的飛行時間大多隻有幾十個小時,所掌握的技術充其量也就是完成正常起降和在空中看住平衡而已,空中格鬥所需的高超技術和身體素質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雙方殲擊機編隊的對抗賽大部分根本打不起來,雙方因自己失事墜落的飛機遠多於被敵機擊落的。在空中格鬥中,飛行員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做格鬥飛行時別失事,很難全力攻擊敵人。同時,現代殲擊機在空中格鬥時產生的加速度一般有6G以上,在做擺脫製導雷達鎖定或導彈跟蹤的動作時甚至可達9G,孩子脆弱的腦血管是無承受這樣的過載的,這也是空戰打不起來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也出現過一些小飛行天才,比如像美國空中英雄凱洛斯(就是上麵文摘中提到的兩次擺脫導彈跟蹤的F15飛行員),但隻是少數,惹不起躲得起。
  鐵 血 遊 戲(八)
  海上則更冷清了,由於南極大陸特殊的地理位置,對於在這裏的各國軍隊而言,海上運輸線就是生命線,一旦海上運輸被切斷,那在南極的孩子們就如同被丟棄在另一個星球上一樣,將陷入滅頂之災。所以為保障海上運輸線,各國都不敢拿自己的海上力量冒險。在海戰遊戲中,雙方的艦艇都相互躲得遠遠的,一般都在海平線的視距之外,而海上超視距攻擊是技術複雜的作戰,那龐大的導彈攻擊係統在孩子們手中效率極低,很少能夠命中目標,所以在海上遊戲中隻有幾艘運輸船被擊沉。水下戰場也一樣,在漆黑的海底中駕駛著結構複雜的潛艇,隻憑著聲呐與敵人捉迷藏,這種作戰所需要的複雜技術和豐富經驗也不是孩子們在短時間裏能掌握的。所以與空戰類似,潛艇戰同樣打不起來,整個遊戲中沒有一枚魚雷擊中目標。加上南極沒有潛艇基地,建造這種基地遠比建造水麵艦隻的簡易港口複雜,所以各國潛艇隻能以阿根廷或澳洲為後方基地,這就使得常規潛艇很難在南極海長期活動,而擁有核動力攻擊潛艇的國家並不多。整個水下遊戲中,隻有一艘常規動力潛艇沉沒,還是因為自己的技術失誤。
  在超新星戰爭的奧運會階段,大部分的戰鬥都集中在地麵戰場,出現了許多戰爭史上從未有過的奇特的戰爭樣式。
  炮兵對抗賽中的加農炮五公裏對射是一種沒有多少懸念的遊戲,雙方炮陣地的精確坐標都由裁判委員會通報雙方,開始口令一下,雙方的火炮便瘋狂地轟擊對方。最初的遊戲中,在開始前雙方已經瞄準完畢,遊戲的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後來修改了規則,在裁判委員會的監督下,遊戲開始前雙方的炮口都對著別的方向,開始後再進行超視距瞄準。這很像兩個人的手槍決鬥,關鍵在於快——瞄準,齊射,然後炮手火速撤離炮陣地(大口徑火炮的移動很不靈活,把炮也撤走是不可能的),往往這時對方的炮彈已經在飛行途中了,幾秒鍾的時差就決定了雙方的生死。再到後來規則進一步改進:火炮在遊戲開始後才拖向發射點,要在這時開始修築炮位。這個規則更拉大了雙方的差距,有時一方炮兵炮位的駐坑還沒挖完,炮陣地就被五公裏外敵人射來的彈雨覆蓋了。遊戲時炮陣地變成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地方,站在那裏就像站在地獄的邊緣。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為“火炮拳擊”。
  相比之下,自行火炮的對射遊戲變數更多。在這種遊戲中,雙方炮陣地的位置是變幻不定的,一方隻能用彈道雷達通過敵方射來炮彈判斷敵人的位置,但這也隻是敵方上次射擊時的位置,目前的位置隻能以此為基點進行推測,並對不同方向和距離的多個位置進行試射。一個炮兵小指揮員對這種作戰有一個形象的描述:“像用魚叉在渾水中叉一條隻露了一下頭的魚。”這種遊戲雙方的命中率很低,後來允許雙方航空兵的炮火校正機參加遊戲,大大提高了射擊的命中率。孩子們把這類遊戲稱為“火炮籃球賽”。
  迫擊炮是步兵的裝備,但其對射也歸入炮兵遊戲的範圍。由於迫擊炮對射時雙方的距離隻有一兩千米,在目視範圍之內,所以最為驚心動魄。這也是最耗費體力的遊戲之一,雙方的迫擊炮手們扛著迫擊炮不停地奔跑,躲避著敵人射來的炮彈,同時尋找機會,支起炮來向遠方同樣在奔跑的敵人射出自己的炮彈。在一片開闊的平原上,爆炸激起的塵柱和煙團、一組組移動的迫擊炮手,構成了一幅不斷變幻的抽象畫。這種遊戲有一個十分形象的別稱:迫擊炮足球賽。
  鐵 血 遊 戲(九) 劉慈欣
  最為恐怖的是步兵遊戲,雖然這類遊戲中使用的均為輕武器,但帶來的人員傷亡更為慘重。
  步兵遊戲中最大規模的遊戲是槍械對射,遊戲分為工事類和衝鋒類。
  工事類槍械遊戲是雙方躲在相距一定距離的工事內對射,這種遊戲持續時間很長,可達一天甚至數天。但孩子們後來發現,在工事類對射中,由於敵人躲在工事中射擊,暴露麵很小,所以普通槍械傷殺力並不大,往往雙方互相長時間傾瀉彈雨,子彈密集得在空中相撞,戰壕底的子彈殼可以淹沒小腿。最後統計結果時卻發現除了把對方的工事表麵剝去一層外,沒有更多的戰果。於是雙方都改用帶瞄準鏡的高精度狙擊步槍來作戰,在彈藥的耗費量隻是原來的千分之一的情況下,戰果提高了十倍。在這種作戰中,雙方小射手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掩體中觀察對方陣地,一寸一寸地仔細觀察,從每一片殘雪每一顆石子上發現異常,找到可能是敵人射孔的一點,然後把一顆子彈送進去。在這種遊戲中,前線一片空曠,孩子們都藏在掩體中,廣闊的平原戰場上看不到任何活物,隻有狙擊步槍特有的尖細的射擊聲零星響起,然後是子彈穿過空氣時的尖嘯,叭——勾,叭——勾,仿佛是這南極光下空曠的平原上一個孤獨的幽靈在隨意地撥動琴弦,使這寂靜的戰場更加肅殺。孩子們給這種遊戲起了一個有趣的名字:步槍釣魚。
  衝鋒類對射遊戲則是另一種景象。在這種遊戲中雙方在射擊的同時還互相逼近,很像十九世紀冷熱兵器過渡時代陸戰戰場的景象。那時,士兵們排成長長的散兵線,在開闊的戰場上行進射擊。但由於現在的輕武器的射程射速和命中率都是那個時代的滑膛槍無法相比的,所以雙方的隊列更加稀疏,他們大多數是在匍伏前進而不是直立行進。由於在這種遊戲中雙方都沒有工事掩護,所以傷亡率比工事類對射高得多,遊戲時間也短得多。
  步兵遊戲中最為慘烈和驚心動魄的是手榴彈遊戲,也分為工事類和衝鋒類。前者在遊戲之前,首先修築工事,雙方工事的間隔僅為二十米左右,這是孩子投擲手榴彈所能達到的距離。遊戲開始後,雙方的孩子躍出工事向對方投出手榴彈,再閃回工事躲避對方投來的手榴彈。遊戲所用的手榴彈一般是木柄型的,因為這種手榴彈投擲距離較遠,威力較大,卵形手雷則很少使用。這種作戰需要極大的勇氣和體力,特別是極其堅強的神經。遊戲開始後,對方的手榴彈如冰雹般砸過來,即使縮在工事中,外麵急驟的爆炸聲也令人魂飛天外,更別提躍出去向敵人投彈了。這時工事的堅固與否很關鍵,如果工事頂蓋讓對方的手榴彈炸穿或揭開,那就一切都完了。這是傷亡率最高的遊戲之一,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為“手榴彈排球”。
  手榴彈對抗賽的另一個種類是衝鋒類,這種遊戲沒有工事掩護,雙方在開闊地上向對方衝去,當與敵人的距離縮短到投擲距離後投出手榴彈,然後以臥倒或向回跑出爆炸威力圈來保護自己。這種遊戲多使用卵形手雷,因為可以較多攜帶。在進攻和躲避中,雙方的士兵最後往往混在一起,每人的手榴彈隻朝人多的地方扔。在一片開闊地上,在密集的爆炸煙霧和火光中,一群孩子臥倒或奔跑,不時從一個袋子中摸出一顆手雷投出去,地上到處滾動著冒煙的手雷……這真是一幅噩夢般的瘋狂畫麵,孩子們把這種作戰稱為“手榴彈橄欖球”。
  鐵 血 遊 戲(十)
  與動聽的名稱相反,遊戲戰爭是人類曆史上最殘酷的戰爭形式。在這種戰爭中,武器的對攻變得前所未有的直接,所造成的傷亡居各類戰爭之首。比如在一場坦克對抗賽中,即使是勝方也有至少一半的坦克被擊毀。戰爭奧運會的每一場比賽結束時,都血流成河。對於每個小戰士,往往一次出擊即為永恒。
  這就使後來的人們發現,在公元世紀人們對孩子的看法存在著根本的錯誤。通過超 新星戰爭人們明白,比起成年人,孩子更不珍惜生命,由此對死亡也有更強的承受力。在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比成人更勇猛,更冷靜,更冷酷。後來的曆史學家和心理學家一致認為,這樣殘酷瘋狂的戰爭形式如果放到公元世紀,它所產生的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肯定會使參戰者發生集體性精神崩潰。孩子在戰爭中臨陣脫逃者大有人在,但極少聽說過有精神崩潰的。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所迸發出的精神力量給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從戰爭中湧現的那些在成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小英雄身上表現得最為充分。比如在手榴彈對抗賽中,就出現了一些被稱為“回投手”的孩子,他們從不用自己一方的手榴彈,隻拾起敵人投過來的手榴彈扔回去。雖然他們很少有人能最後活下來,但孩子們都以做“回投手”為榮。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戰地歌曲唱道:
  我是一名最棒的回投手
  看著冒煙的手雷欣喜若狂
  我飛快地拾起它們
  像阿裏巴巴拾起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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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樓 
鐵 血 遊 戲(十一) 劉慈欣
  在戰爭奧運會所有的戰爭遊戲中,最野蠻最恐怖的要數步兵遊戲中的冷兵器遊戲,在這個遊戲中,雙方用刺刀等冷兵器進行白刃戰,使戰爭回到了它最古老的形態。以下是一名曾參加過這種作戰的小士兵的回憶。
  我在附近找到一個石塊,最後一次磨自己步槍上的刺刀。昨天磨刺刀時被班長看見,受到斥責,他說刺刀不能磨的,會把上麵的防鏽層損壞。我不在乎,照樣磨,總覺得這支步槍上的刺刀不夠尖。我根本不打算從這場遊戲中活下來,還要他**什麽防鏽層?
  裁判委員會的那幫孩子們挨個檢查我們的步槍,確信裏麵沒裝子彈,並把槍栓卸下來,還搜我們身上,看有沒有手槍之類的熱兵器。最後五百名中國孩子全部通過檢查。可是裁判員們沒有發現,我們每個人腳下的雪裏都埋著一顆手雷,那是在他們來檢查之前埋下的,裁判員們離開後,我們又都把手雷挖出裝在衣袋裏。這並不是我們想有意犯規。昨天晚上,一名日軍上尉秘密來找我們,說他是反戰協會的成員,並告訴我們在今天的冷兵器對抗賽中,日本孩子將使用一種嚇人的武器。我們問是什麽,他不回答,隻是說是一種我們絕對想象不到的武器,極其可怕,讓我們防著點兒。
  比賽開始了,雙方的步兵方陣向對方挺進,變幻的南極光下,上千把刺刀閃著寒光。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風在呼嘯,吹起地上的殘雪,仿佛在唱著淒厲的戰歌。
  我的位置是在方陣的後麵,但由於在隊列的邊上,所以對前麵的情況還是能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日本孩子的方陣在慢慢地逼近,他們都沒戴鋼盔,頭上綁著白布條,邊走邊唱著什麽歌。我看到他們的手中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沒有看到昨天夜裏那個日軍上尉所說的嚇人的武器。突然,我發現敵人的隊形變了,密集的方陣變得稀疏了,成一排排縱隊,每行縱隊間都有兩步寬的距離,這就在方陣中形成了一條條縱向的通道。我接著又發現方陣後麵飛起了一片雪塵,在雪塵中有一大片黑色的東西緊貼著地麵湧向前來,像洪水般很快追上了方陣。我聽到一陣低沉的嗚嗚聲,仔細看那黑色的洪流,一時血液凝固了。
  那是一大群凶猛的軍犬。
  那些軍犬狂奔著湧過敵人方陣間的通道,轉眼之間就衝進了我們的方陣。我看到方陣前半部分亂了起來,並聽到一陣慘叫聲。那些我不知品種的軍犬體形很大,直立起來比我們都高出一頭,且凶悍異常。前麵的孩子們與那些惡犬廝打成一堆,地上開始出現一攤攤的鮮血。我看到一條軍犬猛跳出來,嘴裏銜著一條剛撕下來的孩子的胳膊……這時,已經逼近的日本孩子打亂了方陣,端著刺刀一窩蜂地衝上來,與那些軍犬一起攻擊中國孩子。我在前麵的那些小戰友們,已在犬牙和刺刀下血肉模糊了。
  “扔手雷!”團長大喊一聲,我們沒有過多地考慮,都掏出手雷拔下保險銷扔向那一堆人和狗,密集的爆炸聲中血肉橫飛。
  我們剩下的人衝過了手雷的爆炸區,踏著戰友、敵人和軍犬的屍體衝向後麵的日軍,把自己變成了一部部刺殺機器,用刺刀、槍托和牙齒與敵人戰鬥。我首先與一個日軍少尉對刺,他大喝一聲把刺刀向我的心髒刺來,我揮槍一攔,刺刀刺進了我的左肩,劇痛使我渾身一抖,手中的步槍掉在地上。我本能地用雙手死抓著對方的槍管和刺刀的連接處,能感覺到自己的溫熱的血正在順著槍管流下。與他來回推搡了幾下,不知怎的竟把刺刀從他的槍管上拔了下來!我用還能動的右手從左肩上拔出了帶血的刺刀,握著它搖搖晃晃地向對手逼去,那小子呆呆地瞪著我,然後拎著丟了刺刀的步槍跑了。我沒有力氣去追他,向周圍看了看,發現我右邊一個日本孩子正把我的一個戰友壓在地上,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快步走過去,把刺刀捅進那家夥的後背。我連把刀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一黑,看到地麵迎麵撲來,那是褐色的泥濘地麵,我的臉啪地一下貼在泥中。那泥是用我們和敵人的鮮血與南極的雪和泥土和成的。
  三天後我才在戰地救護所中醒來,得知那場比賽判我們輸。裁判委員會的解釋是:雖然雙方都犯規了,但我們的情節更嚴重一些,因為我們使用的手雷絕對是熱兵器,而日本孩子使用的軍犬,隻能算溫兵器了。
  (選自《血泥——超新星戰爭中的中國陸軍》,鄭堅冰著,昆侖出版社,超新星紀元8年版)
  鐵 血 遊 戲(十二)
  隨著戰爭奧運會的進程,戰爭的結局漸漸明朗,而這種結局出乎這種戰爭形式倡導者的預料。
  從純軍事角度看,遊戲戰爭完全不同於傳統戰爭。由於戰場是雙方預先約定和位置相對固定的,雙方力量在地理上的態勢第一次顯得不太重要,戰役的目的不再是占據戰略要地和城市,而純粹是在戰場上消耗對方。遊戲戰爭開始以來,孩子們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一 點,這時,從雙方的最高統帥部到最前沿的戰壕,每個人想的最多和說的最多的都是一個詞:對毀率。
  在大人時代,敵我雙方某種武器的對毀率在戰爭決策中是一個受到注意的因素,但很少成為主要因素,為了達到某個戰略或戰術目標,統帥部可以不惜代價。但對毀率在孩子戰爭中卻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重武器在孩子世界是不可再生資源,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生產出這些複雜的戰爭機器。坦克擊毀一輛就少一輛,飛機擊落一架就少一架,甚至連火炮這樣相對簡單的重武器都難以從後方得到補充。所以雙方武器的對毀率幾乎成為決定戰爭勝負的惟一因素。
  在超新星戰爭中,由於孩子們難以掌握複雜的操作技術,攻方聯盟高技術武器並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在公元世紀現代戰爭中起決定性作用的空中力量,在超新星戰爭中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由於對戰場目標的偵察和定位涉及到多學科的複雜技術,大部分作戰飛機在出擊後根本找不到要攻擊的地麵目標,就算能完成目標定位,孩子們很難在空中精確地擊中目標,隻能進行天女散花似的大麵積轟炸。再比如巡航導彈,曾是美國在公元世紀末幾次局部戰爭中威力無比的利劍,在超新星戰爭中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因為在孩子世界,GPS全球衛星定位係統已經因運行不善接近癱瘓,這使得巡航導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製導手段。至於巡航導彈的另一個製導方式:地形匹配製導,所涉及的技術更加複雜,要向導彈中輸入飛向目標途中的地形雷達資料。目前這些資料的南極部分從大人們留下來的渺如煙海的數據庫中難以檢索到,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自己探測生成更是不可能。
  超新星戰爭是一場在技術水平上類似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爭,在這樣的戰爭中,陸軍的常規力量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在遊戲戰爭中,雙方常規武器的對毀率並沒有高技術武器那麽懸殊。
  坦克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武器,在北約的陸戰理論中,地麵裝甲力量與直升機構成的低空攻擊力量是密不可分的,離開了武裝直升機的火力掩護和空中偵察,坦克集群在戰場上是很難生存的。正如公元世紀一位美軍裝甲指揮官所說:“離開了阿帕奇,艾布拉姆斯就像沒穿褲子。”在超新星戰爭中,由於孩子們訓練時間太短,同由殲擊機和轟炸機構成的中高空力量一樣,直升機的低空攻擊力量也難以發揮作用,且失事率和被擊落的數量比殲擊機更高。當一架阿帕奇由兩個技術生疏顧此失彼的孩子駕駛著徘徊於戰場上空時,便成了地麵肩射導彈絕好的靶子。所以在南極戰場上,陸軍航空兵駕駛員們最羨慕的攻擊直升機,不是美國的阿帕奇,而是俄羅斯的共軸式雙旋翼攻擊直升機卡50。它的與眾不同之處是配有類似於殲擊機上的彈射座椅,這在直升機上是首創,因為直升機上方的旋翼使彈射逃生十分困難,卡50采取的方法是在啟動彈射座椅前首先炸掉旋翼,這使它被擊中時駕駛員的生還率大大提高。而對於阿帕奇,小駕駛員們在自己的直升機被擊中後隻能等死了。在坦克遊戲中,由於沒有低空力量的配合和掩護,各國坦克的對毀率相差並不懸殊。
  鐵 血 遊 戲(十三) 劉慈欣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去了六個月,在這段時間,全球海平麵繼續上升,淹沒了所有的沿海城市,上海、紐約、東京等都變成了水上城市,城中的孩子們大部分遷往內地,剩下的孩子漸漸適應了水城的生活,泛舟於高樓之間,維持著這些昔日大都市的一線生氣。與此同時,南極洲的氣候即使在漫長黑夜仍繼續轉暖,平均氣溫在零下十攝氏度以上,讓人如身處溫和的初冬,這個即將變得氣候宜人的大陸的重要性此時更加凸現出來。
  分割南極大陸的國際談判即將舉行,每個國家在這場談判上的重要籌碼,就是它在南極戰爭遊戲中的表現,這就使得各國孩子更加傾盡全力投入戰爭遊戲,他們不斷地向南極增兵,使得遊戲的規模越來越大,戰火在南極大陸上不斷蔓延。
  戰爭遊戲的發起者美國卻陷入深深的失望和失落之中,由於高技術武器在孩子們手中失去威力,美國並沒有像它的孩子們希望的那樣成為遊戲霸主。戰爭遊戲呈現出一種他們不願看到的多極狀態,即將到來的南極談判使美國孩子心急如焚。
  戰爭遊戲的最後一個項目即將開始,這是一個美國孩子寄予最大希望的遊戲:洲際導彈遊戲。
  第9單元頂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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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樓 
鐵 血 遊 戲(十四)
  “你沒搞錯?它真是衝我們來的?!”佳沃洛夫元帥問那個參謀。
  “這是雷達預警中心說的,應該沒錯!”
  “也許,它還會改變軌道?”伊柳欣總統問。
  “不會了,彈頭已進入末端製導,它現在已是沒有動力的自由落體,就像一塊掉下來的石頭一樣。”
  這是俄羅斯軍隊指揮中心,俄軍統帥部的所有人都關注著在美俄之間舉行的第一次洲際導彈遊戲。現在,美國孩子從萬裏之外的本土發射的洲際導彈以俄軍指揮中心為目標,這是嚴重違反遊戲規則的。雙方在遊戲之前早已確定了各自的目標區,俄羅斯供美國打擊的目標區距這裏有百公裏之遙,對方不應搞錯的。
  “怕什麽,反正也沒有核彈頭。”伊柳欣說
  “就是常規彈頭也很可怕,這是一枚‘和平使者’洲際彈道導彈,好像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部署的,可運載三噸的常規高爆彈頭,落在二百米內就會摧毀這裏!”佳沃洛夫說。
  “再說,它要是直接砸到我們頭上呢?那就是什麽都沒帶也會要我們的命的!”一個上校參謀說。
  佳沃洛夫說:“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和平使者’是最準確的洲際導彈之一,它的打擊精度是100米。”
  這時,外麵的空中響起了一陣尖嘯聲,仿佛天空被一把利刃長長地劃開。“它來了!”有人驚叫,大家都屏住呼吸,頭皮發緊,等著那即將到來的一擊。
  外麵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地麵微微抖動了一下,大家擁出指揮大廳,剛剛看到半公裏遠處的平原上有一個小小的塵柱正在落下。當伊柳欣和佳沃洛夫一行人驅車趕到那裏時,看到那裏已有一輛鏟車,還有一群拿著鐵鍬和鋤頭的士兵在一個彈坑中挖著。
  “彈頭在一萬米左右的高度好像拋出了一個小減速傘進行製動,所以在地下紮得不深。”在場的一名空軍上校說。
  半小時後,那枚紮入地下的洲際導彈彈頭的底部露了出來,是一個直徑2 3米的金屬圓形,邊緣有三個爆破螺栓的殘跡。孩子們看到邊緣有一道縫隙,就插入一根鋼釺,很輕易地把這個金屬蓋子撬開了。孩子們驚奇地看到彈頭內有許多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盒子,放在一圈防震墊內,小心地打開一個盒子,看到裏麵是用錫鉑紙包著的一小塊一小塊的東西,再打開錫鉑紙,露出一個褐色的塊狀物。
  “炸藥!”有孩子警惕地說。
  佳沃洛夫拿過那塊“炸藥”,仔細看了看,又嗅了嗅,咬下一塊吃了起來,“是巧克力。”他說。
  孩子們又打開其他的盒子,裏麵除了精致的巧克力外,還有幾包雪茄。在其他的孩子忙著分吃巧克力時,伊柳欣拿出一支粗大的雪茄點上抽了起來,沒抽幾口,隻聽啪地一聲,放在雪茄中的一個爆竹炸了,炸出一團紛飛的彩帶。孩子們看著手拿隻剩下屁股的雪茄目瞪口呆的伊柳欣,哈哈大笑起來。
  “在三天後的遊戲中,我們也打美國孩子的指揮中心!”伊柳欣扔掉煙屁股說。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在中國軍隊指揮中心的一次會議上,眼鏡說。
  “是的,我們的指揮中心應該立即轉移。”呂剛說。
  “有這個必要嗎?”華華問。
  “美國孩子在洲際導彈遊戲中打擊俄羅斯指揮中心,打破了基地不可侵犯的慣例。我們的基地目標也可能在這種遊戲中遭到打擊,而且彈頭中裝的不一定是巧克力和雪茄。”
  眼鏡說:“我的不祥預感更深一些,我覺得形勢可能就要發生突變。”
  從指揮中心的窗子望出去,地平線上已出現了白色的晨光,南極洲漫長的黑夜就要結束了。
  鐵 血 遊 戲(十五) 劉慈欣
  在靠近北極圈的俄羅斯西北部荒涼的平原上,一枚加裝了增程助推器的SS25洲際彈道導彈從一個十輪發射車上呼嘯升空,用四十分鍾幾乎越過了整個地球,飛臨南極大陸上空,彈頭沿一條平滑的拋物線下墜,擊中了美國基地中的一塊雪地,彈著點距指揮中心隻有二百八十米。在導彈發射後,美國NMD和TMD係統曾先後發射六枚反彈道導彈攔截它,美國孩子在大屏幕上驚喜地看著兩個亮點幾乎分毫不差地對撞,但這種驚喜一次次落空,在大氣層之上的亞軌道上,那些攔截導彈都與來襲導彈在幾十米的距離上擦肩而過。
  一陣驚恐過後,美國孩子挖出了彈頭,發現俄羅斯孩子從兩萬公裏之遙發射來的是許多瓶伏特加,酒瓶是特製的防震瓶;還有一個漂亮盒子上注明是給戴維的禮物,打開來發現裏麵是一個俄羅斯套娃。一個套一個共有十個娃娃,都是戴維的樣子,惟妙惟肖,最外麵的娃娃笑嘻嘻的,越往裏笑容越少,後來變得一臉愁容,最裏麵的一個拇指大的戴維則咧著嘴大哭。
  戴維氣急敗壞地把那一堆娃娃摔到雪地上,一隻手揪住斯科特,另一隻手揪住負責戰略導彈防禦係統的哈維將軍,“你們都被解職了!你們這些白癡,你們向我保證過NMD和TMD會起作用的!你——”他對斯科特說,“你是不是說過,有了它們我們就進了保險箱了?!你——”他又對著哈維喊,“你手下那些獲過西屋獎的小天才都幹什麽去了?他們隻會他**在網上當黑客嗎?!”
  “我們……我們六次都是差一點兒就把它打中了。”斯科特紅著臉說。
  連著三天沒睡覺的哈維這時也顧不得總統的尊嚴了,甩開戴維的手大叫:“你才是個白癡!那兩個係統是那麽好玩兒的嗎?僅TMD的軟件就有近兩億行代碼,你來試試?!”
  這時一個參謀走來遞給戴維一張打印紙:“這是喬加納先生剛發來的,南極領土談判議程的最新修改稿。”
  美國統帥部的孩子們無言地站在那個大坑旁,坑底部有一枚來自地球另一極的大彈頭。沉默了一會兒後,戴維說:
  “在領土談判前,我們必須在遊戲中取得絕對優勢!”
  沃恩說:“這是不可能的,遊戲已經接近尾聲。”
  “你知道這是可能的,隻是不願向那個方向想而已。”戴維猛地扭頭盯著國務卿說。
  “您不會是指那個新遊戲吧?”
  “對,新遊戲!正是那個新遊戲!早該開始了!”斯科特興奮地替戴維回答。
  “它會把南極遊戲引向不可知的方向。”沃恩說,他看著遠方,深陷的雙眸映著地平線上白色的晨光。
  鐵 血 遊 戲(十六)
  “你總愛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以顯示你的學識,傻瓜都能看出那個新遊戲會使我們在整個南極立刻占有絕對優勢,它恰恰會使南極遊戲的方向清晰明確起來,”戴維衝沃恩揮了揮剛才參謀遞給他的那張紙,“就像這張白紙一樣清晰明確,沒有什麽不可知的!”
  沃恩伸手從戴維手中拿過了那張紙,“您認為這張紙是清晰明確的嗎?”
  戴維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張紙:“當然。“
  沃恩用枯枝一樣的手把紙對折了一下,說:“這是一次,”又對折一下,“這是兩次,”再對折一下,“這是三次……現在,總統先生,您是不是認為這是一件很清晰明確的事?一件很容易預測的事?”
  “當然。”
  “那麽,你敢把這張紙對折三十五次嗎?”沃恩把那張已對折了三次的紙舉到戴維麵前。
  “我不明白。”
  “回答我,敢還是不敢。”
  “這有什麽不敢的?”
  戴維伸手去拿那張紙,沃恩的另一隻手按住了他的手。戴維感到沃恩的手冰涼而潮濕,真像一條蛇爬上自己的手背。“總統先生,您是以一個最高決策者的身份說話的,您的每個決定都是在創造曆史,現在再想想,真的敢這麽做?”戴維迷惑不解地看著沃恩。
  “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在作出決定之前,難道不想預測一下這件事的後果嗎,就像預測那個新遊戲的後果一樣?”
  “後果?把一張紙對折三十五次的後果?可笑。”斯科特輕蔑地說。
  “比如說,那張紙會被疊到多厚?”
  “有《聖經》那麽厚吧,我想。”戴維說。
  沃恩搖搖頭。
  “有我的膝蓋到地麵這麽厚?”哈維問。
  沃恩還是搖頭。
  “有那邊的指揮中心這麽厚?”
  沃恩搖頭。
  “你總不至於說,有五角大樓那麽厚吧?”斯科特譏笑說。
  “這張紙單張的厚度約為0 1毫米,按此計算,對折三十五次之後,紙的厚度為六百八十七萬一千九百五十米,也就是六千八百七十二公裏,相當於地球半徑。”
  “什麽?!隻折三十五次……你在開玩笑!”斯科特大叫。
  “他說的沒錯。”戴維說,他絕非笨孩子,很快想到了那個國王和象棋的印度傳說。
  沃恩把那張紙插到戴維的上衣口袋裏,看看周圍發呆的小統帥們,緩緩地說“千萬不要對自己的判斷力過分樂觀,尤其是對曆史進程的判斷。”
  戴維垂頭喪氣地認輸了,他說:“我承認我們的頭腦比你的簡單得多,大家的頭腦要都像你那樣,世界該多麽可怕。但是,我們無法肯定會成功,也同樣無法肯定它一定會失敗,為什麽不試試呢?我們要幹下去!我們不可能不幹下去!”
  沃恩冷冷地說:“總統先生,那是你們的權力,我該說的都說了。”
  在曙光初露的南極荒原上,超新星紀元初的曆史走到了最凶險的地方。
 
一千個太陽(一) 劉慈欣
  在與美國孩子的洲際導彈遊戲開始之前,中國孩子的指揮中心秘密轉移,中心的所有人員連同必需的通訊設備乘十四架直升機向內地飛行了四十多公裏。這裏的地形與沿海有所不同,出現了幾座不高的錐形小山,上麵的積雪都未融化。指揮中心在這裏支起營帳,背後是一座小山,前麵基地的方向是一片廣闊的平原。
  “第二炮兵司令部來電,問我們的彈頭上裝什麽。”呂剛對華華說。
  “嗯……裝糖葫蘆吧。”
  接著,孩子們都舉起望遠鏡觀察海那邊的天空,有一名戴著耳機的小參謀給他們指示著大概的方向,遠方的雷達預警中心把正在逼近的美國洲際導彈的信息傳遞給他。
  “大家注意,他們說它已經很近了!方位135,仰角42,就是那個方向,應該能看到了!”
  南極黎明的天空呈一種深邃的暗藍色,星星已經很稀疏,但由於空中的極光已大大減少,這時的天空看上去比在過去的長夜中反而黑了許多。在這暗藍色的背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移動的光點,它的速度很快,但比流星慢,用望遠鏡觀察,可以看到它拖著一條短小的火尾,這是彈頭再入大氣層時摩擦發光。光點很快消失了,暗藍色的蒼穹中無論肉眼還是望遠鏡都看不到任何東西,那個光點似乎融化在這暗藍色的深淵中。但孩子們知道,那枚洲際導彈的彈頭已經進入大氣層,正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沿一條精確的彈道墜向目標。
  “沒錯,它的打擊目標是基地,嗬,更精確了,是指揮中心!”戴耳機的小參謀大聲說。
  “這次彈頭裏裝的是什麽呢?”
  “也許是洋娃娃”
  …………
  一千個太陽(二)
  孩子們紛紛議論著。
  突然間,南極的黎明變成了白天。
  “超新星!”有孩子失聲驚叫。
  是的,這情景孩子們很熟悉,熟悉得刻骨銘心:這太像超新星爆發了,大地和山脈在突然出現的強烈陽光中變得清晰明亮,但這次天空沒有變成藍色,而是呈一種深紫色。陽光來自海的方向,孩子們向那方向看,立刻看到了地平線上的那個新太陽。與超新星不同,這個太陽呈現出一個比真太陽還大的球形,光焰逼人,孩子們都感到臉上一陣灼熱。
  呂剛最先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大喊:“不要看它!會傷眼睛的!”
  孩子們都閉上雙眼,但那急劇增強的光穿透眼皮後仍然亮得耀眼,使人仿佛沉入光的海洋之中,孩子們隻好用手捂住雙眼,強光仍頑固地從指縫滲進來。這樣過了一小會兒,一切都暗了下來。孩子們小心地睜開眼,他們剛才被晃花了的眼睛一時看不清什麽。
  呂剛問大家:“你們覺得剛才的那個太陽亮了多長時間?”
  孩子們紛紛回憶說,好像有十幾秒鍾。
  呂剛點點頭:“我覺得也是這麽長,從火球的持續時間判斷,它的當量可能超過100萬噸級。”
  孩子的視力恢複了,他們看著那個太陽出現又消失的方向,看到那個方向的地平線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急劇擴大。
  呂剛又喊:“捂住耳朵!快!捂住耳朵!”
  孩子們捂住耳朵後又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爆炸聲,但地平線處的那團蘑菇雲已經頂天立地,在晨光中呈銀白色。它與大地和天空的反差是如此之大,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感覺,仿佛是疊加在現實畫麵上的一個巨大的幻影。孩子們呆呆地仰望著它,不知不覺地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呂剛再次大喊:
  “捂住耳朵!那聲音要兩分鍾才能傳過來!”
  孩子們剛剛再次捂緊耳朵,腳下的地麵便在一聲巨響中像鼓皮似的抖動了一下,地表的浮土和殘雪被震起有膝蓋高,小山上的殘雪像融化了似的向下淌著。這聲巨響透過皮肉和骨骼鑽進孩子們的腦子裏,他們的身體仿佛被震成碎末四下飛散,隻剩下驚恐的靈魂在地麵上顫抖著。
  呂剛喊道:“快到山後麵隱蔽,衝擊波就要到了!”
  “衝擊波?”華華盯著他問。
  “是的,到達這裏後可能已衰減成大風了!”
  當孩子們都繞到小山後麵時,周圍突然狂風呼嘯,幾個帳篷被連根拔起,裏麵的設備在地上亂滾。停在小山前的直升機有一半傾覆了,接著雪塵淹沒了一切,周圍什麽都看不見了,飛石把直升機打得乒乓亂響。這狂風隻持續了一分鍾左右就很快減弱,最後完全停止了。空氣中的雪塵在緩緩降落,在塵幕後麵的地平線上出現了朦朧的火光,遠方的蘑菇雲因擴散變得模糊起來,但體積更大了,占據了半個天空,風把它頂部的煙霧吹向一邊,使這個巨大的怪物披上了一頭銀色的亂發。
  “基地被摧毀了。”呂剛沉重地說。
  與基地的所有通訊都中斷了,大家在還沒有落盡的塵埃中向基地方向看,隻能看到地平線下隱隱的火光。
  一千個太陽(三) 劉慈欣
  這時,一名小參謀走過來告訴華華,說美國總統在呼叫他。
  華華問:“回答他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嗎?”
  “不會的,發射機在另一個地方。”
  無線電接收機裏傳出了戴維的聲音:“哇,華華,那顆核彈沒要你的命?你們轉移指揮中心真是十分十分的聰明,知道你還活著我十分十分的高興!我想你們已經知道,新遊戲開始了!核彈遊戲!哈哈,最好玩兒的遊戲!那個新太陽多漂亮啊!”
  華華憤怒地說:“你們這群可恥的家夥,你們踐踏了遊戲的所有規則!破壞了遊戲的基礎!”
  “嘻嘻,什麽規則,好玩就是規則!”
  “你們的大人們也太不是東西了,居然給你們留下了戰略核武器!”
  “唉,隻是無意中剩下了一些,我們的核武庫很大,吃一塊大麵包總難免掉些渣的。再說了,誰知道俄羅斯的大麵包有沒有掉些渣呢?”
  “他說到關鍵之處了。”呂剛伏在華華耳邊低聲說,“他們不敢對俄羅斯實施核打擊,是怕他們的核報複,而對我們就沒有這個擔心了。”
  “對這些小事嘛,不必在意不必在意。”戴維在電台中說。
  “我們沒在意,”眼鏡冷冷地說,“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中,為道德原因而憤怒已沒有必要,那太累了。”
  “對了對了,華華你聽到了嗎,這才是正確的心態,這樣才能玩兒得好。”說完,戴維就掛斷了。
  一千個太陽(四)
  中國孩子立刻與參加南極遊戲的各國聯係,企圖建立一個懲罰美國孩子違規行為的聯盟,但結果令他們大為失望。
  華華和眼鏡首先與俄羅斯聯係,伊柳欣在電台中不痛不癢地說:“我們已得知貴國的遭遇,深表同情。”
  華華說:“這種可惡的違規行為應當受到懲罰,如果這一惡劣的先例被容忍,下一步他們會把核彈打到別國基地,甚至南極之外的其他各洲!貴國應該對違規者的基地進行核反擊,現在可能隻有你們有這個能力。”
  伊柳欣回答:“這種行為當然應該受到懲罰,我想,現在各國孩子都盼望貴國進行核反擊,以維護規則的尊嚴。我國也很想懲罰違規者,但俄羅斯沒有核武器了,我們的可敬的爸爸媽媽們都把那些核彈發射到太空中去了呀。”
  與歐盟的聯係更令人沮喪,輪執國主席英國首相格林一本正經地說:“貴國怎麽能認為我們還留有核武器?這是對統一的歐洲最無恥的誹謗,請告知我們你們現在的位置,我們將派人遞交一份抗議照會!”
  華華放下話筒說:“這些小滑頭都想明哲保身,坐山觀虎鬥。”
  “十分聰明。”眼鏡點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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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樓 
一千個太陽(五) 劉慈欣
  指揮中心與中國基地的聯係初步恢複了,可怕的消息開始通過無線電不斷傳來:駐紮在基地的G集團軍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傷亡人數尚不清楚,估計這個集團軍已基本喪失了戰鬥力。基地的設施已大部分被摧毀。好在由於遊戲的地域範圍不斷擴大,原來駐紮在基地的另外兩個集團軍向內地移動了上百公裏,這使得中國孩子在南極大陸上的力量有三分之二保存下來,但基地花費兩個多月建成的港口在核襲擊中遭到嚴重破壞,這些部隊的供給都成了很大問題。
  統帥部的緊急會議,就在這座小山腳下一座臨時搭起的大帳篷中舉行。會議開始前,華華說他先出去一下。
  “事情很緊急了!”呂剛提醒他說。
  “就五分鍾!”華華說,然後轉身出去了。
  過了半分鍾眼鏡也走出帳篷,看到華華仰麵朝天地躺在一塊雪地上,兩眼呆呆地看著天空,眼鏡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空氣中的塵埃已經落淨,有一陣陣微微的熱風吹過來,帶著一股融化的殘雪的濕氣和土腥味。在海的方向的天空上,巨大的蘑菇雲因擴散變得模糊起來,失去了形狀,但體積更大了,占據了半個天空,已無法把它與天上的雲層區分開來。在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上,晨光已湧上了半個天空。
  “我真的支持不住了。”華華說。
  “別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眼鏡淡淡地說。
  “可我們和別人不一樣,真要命!”
  “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台電腦,隻由冰冷的硬件組成,現實就是數據,輸入什麽你就計算什麽,就能支持住了。”
  “新紀元開始後,你一直是用這辦法過來的?”
  “新紀元開始前我也是用這辦法,這不是什麽辦法,是我的本性。”
  “可我沒有這種本性。”
  “要解脫也很容易,什麽也別拿,從這兒向任何一個方向一直向前走,你很快就會迷路,不久就會凍死或餓死在南極荒原上。”
  “辦法不錯,我隻是不想當逃兵。”
  “那就當一台電腦吧。”
  華華支起身,看著眼鏡問:“你真的認為一切都能靠冰冷的推理和計算得來?”
  “是的,在你認為是直覺的那些東西後麵,其實隱藏著極其複雜的推理和計算,複雜得讓你感覺不到它,我們現在需要的除了冷靜還是冷靜。”
  華華站起身,拍拍後背上的雪:“走,開會去。”
  眼鏡拉住了他:“想好你要說什麽。”
  華華在晨光中對眼鏡微笑了一下:“我想好了,其實對於一台冰冷的電腦來說,現在的形勢隻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
  一千個太陽(六)
  會議開始後,孩子們長時間地沉默,眼前急轉直下的嚴峻形勢一時都把他們擊昏了。
  D集團軍司令打破沉默,猛砸桌子喊道:“我們的大人們就這麽老實?為什麽不給我們也留一些那玩藝?!”
  孩子們紛紛附和:“是啊,哪怕是少留一點兒呢!”“我們現在手無寸鐵了!”“哪怕是就有一顆核彈,形勢也會不一樣啊!”“是啊,有一顆也好啊!”……
  “好了,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了,”呂剛說,然後他轉向華華,“我們下麵該怎麽辦呢?”
  華華站起來說:“在內陸的兩個集團軍立刻緊急疏散,以在敵人進一步的核打擊中保存力量。”
  呂剛站起來快步踱著:“你應該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如果我們的所有陸上力量都由戰鬥集結狀態變成非戰鬥的疏散狀態,再次集結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南極大陸將完全失去戰鬥力!”
  眼鏡說:“這就相當於把我們這塊硬盤進行了格式化。”
  呂剛點點頭:“這個比喻很適當。”
  “但我同意華華的意見,立即疏散!”眼鏡堅定地說。
  華華低著頭說:“沒有辦法,如果各集團軍仍保持密集的戰鬥集結狀態,在敵人接下來的大規模核打擊下可能全軍覆沒。”
  呂剛說:“可如果集團軍變成散布在廣闊地域上的大量小部隊,供給難以保證,他們也不可能長時間生存!”
  B集團軍司令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現在真的不是過多考慮的時候了,每過一秒鍾危險就長一分,快下命令吧!”
  D集團軍司令說:“我們頭上現在用頭發絲吊著一把劍,隨時都會落下來的!”
  大部分孩子都主張盡快進行疏散。
  華華看看眼鏡和呂剛,他們都點點頭。他走到會議桌前站定說:“好吧,向兩個集團軍發布疏散命令吧,沒時間計劃細節了,讓部隊自行疏散,以營為單位,一定要快!同時,請大家清楚這個抉擇的後果,做好思想準備,今後對於我們,南極的使命將十分艱難。”
  孩子們都站了起來,一位參謀把草擬的疏散命令讀了一遍,大家都沒提出什麽意見。他們隻想快些,再快些,參謀拿著命令向電台走去,這時突然響起一個沉著的聲音:
  “請等一下。”
  孩子們都把目光投向說話的人,他是胡冰大校,五人觀察組的聯絡員。他向華華、眼鏡和呂剛敬禮後說:“報告首長,特別觀察組將履行最後職責!”
  特別觀察組是大人們留下的一個很神秘的機構,它由三名陸軍大校和兩名空軍大校組成。戰爭一旦爆發,他們就有權了解一切機密,並有權旁聽最高統帥部的所有決策過程,但大人們曾保證,五人觀察組對統帥部的工作絕不會進行任何幹涉。事實上也是這樣,在以前的整個戰爭遊戲過程中,在每一次最高統帥部的軍事會議上,這五個孩子隻是坐在旁邊靜靜地聽,連記錄都不做,隻是聽。他們從不發言,就是在會下也很少與人交流,漸漸地,統帥部的孩子們幾乎忘記了他們的存在。有一次,華華問他們誰是組長,觀察組中一位叫胡冰的陸軍大校回答:
  “報告首長,我們五個成員的權力是相等的,沒有組長,必要的時候我將作為小組的聯絡員。”
  這就使得他們的使命更神秘了。
  這時,觀察組的五位軍官站成一個很奇怪的隊形,他們麵對麵站成一圈,莊嚴地立正,仿佛中間有一麵讓他們升起的國旗。
  “A類情況已出現,表決!”
  胡冰說,五個孩子同時舉起了一隻手。
  胡冰轉向充當會議桌的幾個彈藥箱旁,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的信封,用雙手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彈藥箱的正中,說:“這是公元世紀最後一任國家主席留給現任國家領導集體的信。”
  華華伸手拿起那封信,撕開封口,裏麵隻有一頁信紙,上麵有手寫的鋼筆字,他讀了起來。
  一千個太陽(七)
  孩子們: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們最可怕的預感已經變成了現實。
  在公元世紀的最後日子裏,我們隻能按照我們的思維方式對未來進行推測,並根據這種推測盡可能做好我們最後能做的工作。
  但那種預感不止一次地湧上我們的心頭,孩子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完全不同於成人,孩子世界的運行軌跡可能完全越出我們的預測,那個世界可能是一個我們無法想象的世界。對此,我們無法為你們做太多的事。
  隻能留給你們一件東西。
  這是我們最不想留給孩子們的東西,在留下它的時候,我們感到像把一支打開保險的手槍放到了熟睡的嬰兒枕邊。
  我們盡可能地謹慎,任命了特別觀察組,它由五名最冷靜的孩子組成,由他們根據情況的危急程度,決定是否把這件遺留物移交給你們,如果在十年後仍未移交,遺留物將自行銷毀。
  我們希望他們永遠不必進行這種表決,但現在你們已經拆開了信。
  這封信是在終聚地寫的,這時我們的生命都已到了盡頭,但頭腦還清醒。信將由一名守候在終聚地的孩子信使交給觀察組。本來以為,該說的話都說過了,但在寫這封信時,千言萬語又湧上了心頭。
  但你們已經拆開了信。
  你們拆開了信,就意味著你們的世界已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之外,想說的這些話也就沒什麽意義了,隻說一句:
  孩子們走好。
  公元世紀最後一日於中國1號終聚地
  (簽字)
  一千個太陽(八)
  孩子領導者們的目光又都會聚到胡冰身上。他立正敬禮,說:“五人觀察組現在進行移交:東風101洲際核導彈一枚,最大射程25000公裏,帶有一枚熱核彈頭,當量:400萬噸級。”
  “核彈在哪兒?”呂剛盯著他問。
  “我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胡冰說。這時觀察組中的另一位大校把一台筆記本電腦放到會議桌上,打開。電腦已經啟動,屏幕上顯示著一幅世界地圖, “這幅地圖的各個位置可以放大精度,最大可放到十萬分之一比例,隻需用鼠標雙擊要打擊的目標,電腦上的無線調製解調器就會發送信號,一個衛星鏈路將傳送信號到目的地,導彈就會自動完成發射。”
  孩子們一擁而上,都去撫摸那台電腦。他們中的許多人熱淚盈眶,仿佛在握著大人們從冥冥間向他們伸來的溫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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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樓 
公 元 地 雷(一) 劉慈欣
  超新星爆發並沒有使世界的每個地方都發生巨變,比如這個中國西南深山中的小村子,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不錯,沒有大人了,但在公元世紀,平時村子裏的大人也不多,他們都出遠門去打工了。現在孩子們幹的農活,也真不比那時多多少,他們每天的生活與那時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大人們在的時候,他們現在對外部世界更是一無所知。
  但在大人們去世前有一段時間,這裏的生活似乎真的要發生巨變了。那時村子旁邊修了一條公路,那路通到山裏邊,通到一個被鐵絲網封起來的山穀裏。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大卡車拉著滿滿的東西進去,空著出來。那些東西都用綠色的篷布蓋著,或裝在大箱子裏,不知道是什麽,但它們要堆起來,怕也有村後那座山那麽高了,因為路上的那些大卡車像河一樣晝夜流個不停,都是滿著進去空著出來,有時還有那種頂上轉著電扇的飛機飛進山穀,下麵吊著個什麽東西,飛出來時那東西就沒了。就這樣過了半年時間,這裏又平靜下來,有推土機把那條公路推掉了,村裏的孩子們和已經病重的大人們對此都很不理解:公路不用就算了,幹嗎還要費這麽大勁毀掉呢?很快,翻起的路麵上又長滿了草,看上去與周圍的山地差不多了。把山穀封起來的鐵絲網也被撤掉,村裏的孩子們又可以到那裏去砍柴和打獵了。他們去後發現,山穀裏沒什麽變化,樹林還是以前的樹林,草地還是以前的草地。他們不知道,那上千名外來的穿軍裝或不穿軍裝的人這半年在這裏都折騰了些什麽,更不知道那河一樣的車隊運進來的東西都到哪兒去了,那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過去,漸漸被忘卻。
  他們不可能想到,在山穀的下麵,已埋下了一個沉睡的太陽。
  公 元 地 雷(二)
  曆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公元地雷,之所以這樣稱呼一枚洲際導彈,一是因為它處於世界上最深的發射井中,有一百五十米深,井口上部又覆蓋著二十米厚的土層,所以即使在山穀裏挖地很深也不可能發現這個巨大的秘密。在發射前,由一次定向爆破掀開土層,露出發射井的出口;二是因為它無人值守,隻是等待著觸發的信號,很像一顆埋在這個國土上的超級地雷,等待著觸發者的來臨。公元地雷有九十米高,如果立在外麵看上去像一座金屬的孤峰。它在發射井中處於沉睡狀態,隻有一個時鍾和一個接收單元在工作。接收單元每時每刻都在靜靜地聆聽著,在它所鎖定的頻率上一定能聽到來自外部世界的嘈雜的聲音,但它隻是在等待一個長長的數串,這是個大質數。如果用世界上現有的最高速的計算機進行試算,到世界末日也對不上。而這個大質數在世界上隻有一個副本,存貯在五人觀察組的那台筆記本電腦中。當計時器走到315360000秒,也就是它啟動後的第十年時,公元地雷的壽命已盡,它將醒來,啟動所有係統,飛出發射井,飛出大氣層,在五千公裏高的地球軌道上自毀。這時,即使在白天,也會看到一顆明亮的星星在空中閃亮十幾秒鍾。
  但就在計時器啟動後23500817秒時,接收單元收到了那個大質數,它便繼續接收後麵的信息,那是兩個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的數字。接收單元中一個簡單的程序對這個兩個數字進行了檢驗,如果它們中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分別超出了0-180和0-80的範圍,什麽事也不會發生,接收單元將繼續聆聽下去。但這次,這兩個數字雖然接近範圍的邊緣,但仍在範圍之內,這就夠了,它並不關心更多的事。這時黎明將至,西南的群山仍在沉睡中,山穀中籠罩著一層薄霧,公元地雷喚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溫暖的電流在一瞬間流遍了那巨大的軀體。它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接收單元中把那對經緯坐標值提取出來,把它送入目標數據庫,立刻變成了數據庫那十萬分之一的世界地圖上的一個點。中心電腦在瞬間生成了飛行軌道參數,同時,它從目標數據庫中得知,目標位於一片平原上,於是把彈頭的起爆高度定在兩千米。如果它有意識的話一定會感到奇怪,因為在它被裝配完成後,曾經進行過無數次模擬發射,以檢驗係統的可靠性。在所有的大陸中,這個目標區所在的大陸是惟一沒被試過的,但這不關它的事,一切仍按程序進行。在它的電子意識中,整個世界是極其簡單的,有意義的隻是那個遙遠的南方大陸上的目標點,世界其餘部分隻是標明那一點的坐標,那一點在地球透明的球麵坐標係的頂端閃亮,引誘著它去那裏,去完成它那極其簡單的使命。
  公元地雷啟動了燃料艙中的加熱係統。像大多數洲際導彈一樣,它是由液態燃料推進的,但為了燃料的長期保存,它使用一種固-液轉換燃料,在平時,這種燃料呈一種膠狀的固態,發射時需要進行加熱以使其溶化成液態。
  發射井上方的土層被定向爆破掀開,公元地雷看到了黎明的天空。
  公 元 地 雷(三) 劉慈欣
  那個小村莊中幾個睡得不深的孩子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爆炸,爆炸聲好像來自山穀方向,他們沒有在意,以為那隻是一聲遙遠的雷鳴。
  接下來的聲音使小村莊中那些已經醒來的孩子無法再睡下去,並不斷地驚醒著村中更多的孩子。那是一種低沉的轟鳴,似乎來自大地深處一頭正在醒來的巨獸,又像是遠方滾滾而來的吞沒整個世界的洪水,窗紙在這聲音中微微顫動。這聲音很快增強,並由低沉的吼 叫轉為高亢的巨響,整間瓦屋都顫抖起來。
  孩子們紛紛跑出屋,他們正好看見一條巨大的火龍從山穀中緩緩升起,那火龍的烈焰讓他們不敢正視,周圍的群山都被籠罩在一層橘黃色的光輝中。孩子們看到火龍上升的速度在加快,越升越高,變成了一個光點,它發出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後來,那個光點向南方飛去,很快融入黎明的星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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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樓 
反 擊(一)
  南極的早晨變得陰沉沉的,下起了大雪,但戴維的心情卻很晴朗。昨天晚上基地舉行的慶祝遊戲勝利的酒會開到很晚,但戴維睡得很好,現在神清氣爽地與小將軍們和南極的高級官員共進早餐。戴維很重視早餐這個機會,因為這時孩子們的心情還好,還沒有因為一天的勞累和挫折而變得脾氣暴躁和神經質,所以這一天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早餐上談定。
  在充氣大廳中,軍樂隊正在演奏,吃早餐的孩子們聽著歡快的音樂,心情十分愉快 。
  戴維在席間說:“我預言,中國孩子今天就會聲明退出遊戲。”
  七星將軍斯科特切著一塊牛排咧嘴一笑:“這沒什麽奇怪的,在昨天那樣的打擊下,他們還能有什麽別的選擇呢?”
  戴維衝斯科特舉了舉杯:“下一步把他們趕出南極就省事多了。”
  斯科特說:“再下一步,是把俄羅斯孩子趕出遊戲,然後趕出南極;接著輪到日本和歐盟……”
  “對俄羅斯孩子要謹慎些,誰知道他們口袋中還有沒有麵包渣呢?”
  大家都點點頭,他們都明白“麵包渣”這個詞的含義。
  “我們真的能肯定中國孩子沒有麵包渣嗎?”沃恩叉起一條生磷蝦問。
  戴維衝沃恩揮著拳頭說:“他們沒有!我說過他們沒有!他們的麵包很小,不會留下什麽渣的!告訴你,我們的冒險成功了!”
  “你什麽時候能夠樂觀起來?你到了哪裏,哪裏就籠罩在陰鬱和沮喪的氣氛中。”斯科特斜了沃恩一眼說。
  “在死到臨頭之際,我會比你們誰都樂觀的。”沃恩冷冷地說,一口把生磷蝦吞了下去。
  反 擊(二) 劉慈欣
  這時,一名上校軍官拿著一個移動電話走來,伏在戴維的耳邊說了聲什麽,然後把移動電話遞給了他。
  “哈哈,”戴維拿著電話興奮地說,“中國孩子來電話了,我早就說過,他們一定會退出遊戲的!”然後他舉起話筒:“喂,華華嗎?你好你好……”
  戴維突然僵住了,孩子們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那特有的甜蜜笑容先是凝固了幾秒鍾,然後驟然消失。他放下話筒,四下看看找沃恩,他遇到危機時總是這樣。看到國務卿後他說:
  “他通知我們,說他們在繼續玩核彈遊戲,剛向我們的基地發射了一枚核導彈,彈頭當量400萬噸級,將在二十五分鍾後擊中目標。”
  沃恩問:“他還說了什麽?”
  “沒有,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
  所有的目光都會聚到沃恩身上,他輕輕地放下刀叉,平靜地說:“這是真的。”
  緊接著另一名軍官跑了進來,神色緊張地報告,預警中心已經發現一個不明發射體向這裏飛來。那個發射體從中國西南部起飛時預警係統已有所察覺,但經過層層證實後它已飛越了赤道。
  飯桌旁所有的小將軍和官員都站了起來,他們都瞪大雙眼,臉色驟變,好像這豪華的飯廳中突然闖進一群持槍的殺手。
  “怎麽辦呢?”戴維不知所措地問,“躲到剛建成的那些地下機庫裏能行嗎?”
  七星將軍大叫起來:“地下機庫?狗屁!一次400萬噸級的核爆炸,將使這個地區變成一個上百米深的大坑,而我們現在就在坑的中心!”他抓住戴維,用後者常罵自己的話罵道:“你個白癡!蠢豬!你讓我們陷到這兒了!你讓我們死在這兒了!”
  “直升機。”沃恩簡單地說。這話提醒了大家,他們都向飯廳的大門擁去。“等等,”沃恩又說,大家立刻像釘子一樣定在那裏,“立刻通知所有飛機起飛,飛機上盡可能多地帶走人員和關鍵設備,但不要說明原因,一定要保持鎮靜。”
  “那除了飛機之外的其他部分呢?命令基地全麵疏散吧!”戴維說。
  沃恩輕輕搖搖頭:“沒必要,在這點兒時間裏,任何車輛都不可能開出威力圈,這樣反而會引起大混亂,使得最後誰也逃不掉。”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擁出飯廳,隻有沃恩仍坐在飯桌前,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對樂隊的孩子們擺擺手,示意沒什麽大事。
  停機坪上,孩子們搶著登上三架黑鷹直升機,斯科特忙亂地爬進了機艙,當直升機的旋翼開始旋轉時,他看看表,帶著哭腔說:“隻有十八分鍾了,我們跑不了的!”然後轉向戴維,“是你這個傻瓜把我們陷在這裏的,我就是死了也饒不了你!”
  “注意您的風度。”最後上來的沃恩看了看斯科特冷冷地說:
  “我們跑不了的,嗚嗚……”七星將軍哭出聲來。
  “死就那麽可怕?”沃恩對他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要是願意的話,將軍,您還有十七分鍾的時間做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然後他轉向旁邊的一名軍官, “告訴駕駛員,不要爬高,核彈可能在兩千米左右的高度爆炸,順風以最快的速度向外飛,如果我們能飛出三十公裏左右,就在威力圈之外了。”
  三架直升機傾斜旋翼,加速向內地方向飛去。戴維從舷窗中向下看,看到南極基地在下麵展開,看上去漸漸變成了一個複雜的沙盤模型,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天空霧蒙蒙的,下麵什麽都看不見,三架直升機仿佛懸在空中一動不動。但戴維知道,它們可能已經飛出了基地範圍。他看了看表,時間從他得到警報後已過去了十二分鍾。
  “也許中國孩子在嚇唬我們?”他對坐在旁邊的沃恩說。
  沃恩搖搖頭:“不,是真的。”
  反 擊(三)
  戴維又伏在舷窗上向外看,外麵還是霧蒙蒙一片。
  “戴維,世界遊戲結束了。”沃恩又說,然後閉起雙眼靠在艙壁上,再也不說話了。
  後來得知,這三架直升機在核爆炸前飛行了約十分鍾,飛出了四十五公裏左右的距 離,逃出了核爆炸的威力圈。
  直升機上的人們首先看到,外麵淹沒於一片強光中,用一名當時並不知情的小駕駛員的話說:“我們仿佛飛行在霓虹燈的燈管裏。”這強光持續了約十五秒鍾後消失了,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巨響,仿佛地球在腳下爆炸。緊接著,直升機上的人們竟然看到了藍天,那片藍天呈一個以爆心為圓心的圓形區域,在飛快向外擴大,這是核爆的衝擊波驅散了雲層。後來知道,爆心周圍百公裏半徑內的雲層都被驅散了。在這片藍天的正中,是頂天立地的蘑菇雲。蘑菇雲最初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在兩千米空中,是火球初步冷卻後凝成的一團裹著烈焰的白色的大煙球,另一部分在地麵,是衝擊波激起的塵埃,像一個巨大的坡度平緩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向上伸出細細的一縷,最後把它與白色的大球連為一體。那個大球吸收了由金字塔傳來的塵埃,色彩立刻變深了,其中的烈焰不時在球體的某一部分浮現。這時,下方的霧氣已同雲層一起被驅散,所以從直升機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麵的情景,那名飛行員回憶說:“大地突然模糊起來,仿佛變成了液態的,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洪水,向我們飛行的方向衝去,而那些小丘陵則像是這洪水中的小島和礁石,我看到一條簡易公路上的車輛像一個個火柴盒一樣被翻滾著衝走……”
  三架直升機像狂風中的樹葉一樣起伏不定,有時高度低得緊貼地麵,機身被飛沙走石打得砰砰作響,有時又被甩上高空,但總算沒有墜毀。當直升機終於在一片雪地上安全降落後,孩子們都跳出機艙,仰望著海岸方向天空中高大的蘑菇雲,現在它已變成了深黑色,南極洲仍在地平線下的朝陽剛剛照到了蘑菇雲的頂端,勾出了一條不斷變幻的金色輪廓,它周圍那一大圈湛藍的晴空還在緩緩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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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樓 
暴 風 雪(一) 劉慈欣
  “這才是真正的南極啊!”華華站在漫天的飛雪和刺骨的寒風中說。周圍能見度很低,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這裏雖是海岸,但根本無法分清哪兒是海哪兒是陸地。在南極的各國的小首腦們緊靠在一起站在風雪之中。
  “你這話不準確,”眼鏡說,他必須大聲喊,才能使別人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他的聲音,“超新星以前的南極很少下雪的,這其實是地球上最幹旱的大陸。”
  “是的,”沃恩接著說,他仍然穿得那麽單薄,在寒風中很放鬆地站著,不像周圍的孩子們被凍得縮頭縮腦地打著寒戰,嚴寒對他好像不起作用。“前麵氣溫的升高使南極上空充滿水汽,現在氣溫驟降又把這些水汽變成了雪,這可能是南極洲在今後十萬年裏最大的一場雪了。”
  “我們還是回去吧,在這裏會被凍僵的!”戴維上下牙打著戰說,一邊跺著腳。
  於是小首腦們又回到了充氣大廳。這間大廳與以前在美國基地的那間一模一樣,但後者已在公元地雷的核火焰中被汽化了。各國首腦聚集到這裏,本是要召開南極領土談判大會的,但現在這個全世界期待已久的大會已無意義。
  暴 風 雪(二)
  公元地雷的爆炸結束了南極戰爭遊戲,各國孩子終於同意坐到談判桌前討論南極大陸的領土問題。在過去的戰爭遊戲中各國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與預期的不同,沒有哪個大國在遊戲中占據了絕對優勢,各國對南極的爭奪又回到了起點,這就使得即將開始的南極領土談判成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可以看得見的未來,是在南極重燃戰火,還是有什麽別的途徑,孩子們心中一片茫然,但全球氣候的驟變解決了一切問題。
  其實,氣候變化的征兆在一個多月前就出現了。在北半球,孩子們發現已消失兩年的秋天又回來了,先是有久違的涼意出現,隨後幾場秋雨帶來了寒冷,地上又鋪滿了落葉。在分析了全球的氣象數據後,各國的氣象研究機構得出了一致結論:超新星爆發對地球氣候的影響是暫時的,現在全球氣候又恢複到超新星爆發之前的狀態。
  海平麵停止了上升,但其下降的速度比上升要慢得多。有許多小科學家預言,海平麵可能永遠也不會恢複到原來的高度,但不管怎樣,世界大洪水已經結束了。
  這時,南極的氣溫變化還不大,這裏天氣雖在變冷,大部分孩子都以為是剛剛過去的漫長的黑夜造成的,認為即將升起的太陽會驅散寒冷,南極大陸將出現第一個春天。他們哪裏知道,在這個廣闊的大陸上,白色的死神正在逼近。
  在得出氣候恢複的結論時,各國都開始從南極大陸撤出人員,後來證明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剛剛過去的戰爭遊戲共奪去了五十萬孩子的生命,其中一半陣亡於常規戰爭遊戲,另一半葬身於核爆炸中。但如果各國在全球氣候恢複之際沒有及時從南極撤出,死亡人數可能要高出四到五倍。各國在南極大陸的基地,大多是以零下十攝氏度左右的普通冬季的標準建設的,根本無法抵禦南極後來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南極的氣溫變化在開始的一個月十分緩慢,這使各國孩子有機會在這段時間內從南極大陸撤出了二百七十萬人,這在大人時代也是一個驚人的速度。但由於後續的撤離裝備的需要,同時各國也都想在南極多少留下一些力量,所以南極大陸共有二十多萬孩子留了下來。這時南極洲氣候驟變,在一個星期內氣溫下降近二十度,暴風雪席卷整個大陸,南極頓時變成了一個白色地獄。
  留在南極大陸的各國孩子緊急撤離,但由於氣候惡劣,飛機幾乎停飛,所有的港口都在一個星期內封凍了,船進不來,尚未撤離的二十多萬孩子滯留在海岸。各國的小元首們大多仍在南極大陸,為參加南極領土談判聚在一起,現在自然成為撤離指揮中心。小元首們都想把本國孩子們集合起來,但來自世界各國的二十多萬孩子已在海岸混在一起。麵對眼前的危險局麵,小首腦們束手無策。
  在充氣大廳中,戴維說:“剛才大家都看到了外麵的情況,我們要趕快想出辦法,不然這二十多萬人都會凍死在海岸上!”
  “實在不行,就返回內陸的基地吧。”格林說。
  “不行。”眼鏡反對道,“在前麵的撤離中,各國基地的設施已拆的差不多了,燃料隻剩下很少,這麽多人在那裏也維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往返需要大量的時間,這樣會失去撤離的機會。”
  “確實不能回去,就是基地的一切都完好,在這樣的天氣下,住在那樣的房子裏也要凍死人的。”有人說。
  華華說:“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海運上,空中航線就是暢通,運送這麽多人在時間上也來不及,現在關鍵要解決冰封港口的問題。”
  戴維問伊柳欣:“你們的破冰船現在走到哪兒了?”
  伊柳欣回答:“還在大西洋中部,到這兒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別指望它們了。”
  大西文雄提出建議:“能不能用重型轟炸機在冰上炸開一條航道?”
  戴維和伊柳欣都搖搖頭,斯科特說:“這樣的天氣轟炸機根本不能起飛。”
  呂剛問:“B2和圖22不是全天候轟炸機嗎?”
  “但飛行員不是全天候的啊。”斯科特說。
  佳沃諾夫元帥點點頭:“其實大人們所說的全天候也不一定包含這樣可怕的天氣,再說即使起飛,能見度這樣差,投彈也不可能達到炸開一條航路的準確度,隻是把冰麵炸出一大片窟窿而已,船還是進不來。”
  “用大口徑艦炮和魚雷怎麽樣?”皮埃爾試探著問。
  小將軍們都搖搖頭,“同樣是能見度的問題,就算用這類方法真能炸開一條航路,時間也來不及。”
  “而且,”華華說,“這樣會破壞冰麵,使得現在惟一可行的辦法也不可行了。”
  “什麽辦法?”
  “從冰上走過去。”
  暴 風 雪(三) 劉慈欣
  在幾公裏長的風雪海岸上,到處擠滿了廢棄的車輛和臨時帳篷,這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與後麵的雪原和前麵的冰海融為一體。看到小元首們沿海岸走來,孩子們紛紛從帳篷和車中跑出來,很快在他們周圍聚成了一片人海。各國孩子都對他們的小元首喊著什麽,但他們的聲音立刻被風聲吞沒了。有幾個中國孩子圍住了華華和眼鏡,衝他們大聲喊:
  “班長、學習委員,我們現在怎麽辦呀?!”
  華華沒有回答他們,而是登上了旁邊的一輛被雪覆蓋的坦克。他指指風雪迷漫的冰海,對下麵的人群大聲喊道:“孩子們,從冰上走過去,走到陸緣冰的盡頭,有好多大船在那裏等著我們呢!”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風暴中傳不了多遠,就俯身對最近一個孩子說:“把這話向後傳!”
  華華的話在人海中傳開來,不同國籍的孩子有的用翻譯器傳話,有的用手勢比畫,這個意思很明白,所以傳到頭也沒有走樣。
  “班長你瘋了嗎?海上風那麽大,冰那麽滑,我們會像鋸末一樣被刮走的!”下麵的一個孩子喊道。
  眼鏡對那個孩子說:“所有人手拉著手就刮不走了,向後傳。”
  很快,冰麵上出現了一排排手拉手的孩子,每排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他們在暴風雪中向前走,漸漸遠離海岸,遠看像冰海上一條條頑強蠕動的細蟲子。國家元首組成的那一排人是最先走上冰麵的,華華的左麵是戴維,右邊是眼鏡,再過去是伊柳欣。風吹著濃密的雪塵從腳下滾滾而過,孩子們仿佛行走在湍急的白色洪水之中。
  “這段曆史就這麽結束了。”戴維把翻譯器的音量開到最大對華華說。
  華華回答:“是的,我們的大人有句俗話:沒有過不去的事。不管事情多麽艱難,時間總是在向前流動的。”
  “很有道理,但以後的事情會更艱難:南極在孩子們心中激起的熱情變成了失望,美國社會可能會重新陷入暴力遊戲之中。”
  “中國孩子也會回到無所事事的昏睡之中,中斷了的糖城時代又會繼續……唉,真難啊。”
  “但這一切可能都與我無關了。”
  “聽說你們國會正在彈劾你?”
  “哼,那群狗娘養的!”
  “不過你可能比我幸運,國家元首可真不是人幹的活兒。”
  “是啊,誰也想不到曆史這張薄紙能疊到那麽厚。”
  華華對戴維最後這句話不太理解,後者也沒有解釋。海上的強風和嚴寒使他們說不出話來,能做的隻是用盡全力向前走,並不時把兩邊滑倒的同伴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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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樓 
暴 風 雪(四)
  在距華華他們一百多米遠的另一隊孩子中,衛明少尉也在暴風雪中艱難地跋涉著。突然他在風中隱約聽到了一聲貓叫,以為是幻覺,但又聽到一聲,四下看看,發現他們剛越過一個放在冰麵上的擔架,擔架上已經蓋滿了雪,不注意會以為是一個小雪堆,貓叫聲就是從那裏發出的。衛明離開隊列,一滑一滑地來到擔架前。那隻貓剛從擔架上跑下來,在雪塵中發抖,衛明把它抱起來,認出了它就是西瓜。他掀開擔架上的軍毯,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人果然是摩根中尉,他顯然傷得不輕,臉上滿是白胡子似的冰碴,雙眼卻因高燒而閃閃發光。他好像沒有認出衛明,說了句什麽,聲音在風中如遊絲一般微弱。由於沒有翻譯器,衛明也聽不懂他說了什麽。衛明把懷中的貓塞進軍毯裏,再把毯子給傷員蓋好,然後到前麵拉起擔架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後麵的一隊孩子很快追上了他們,從隊列中跑出幾個孩子,一起推著拉著這個擔架向前走。
  有一段時間,孩子們周圍隻有紛飛的雪塵,白茫茫一片。他們雖在費力地邁步,感覺中卻像是被凍結在冰海上。就在孩子們要被凍僵時,前方出現了船隊黑乎乎的影子。對方通過無線電告訴他們不要向前走了,他們已走到了陸緣冰的邊緣,前麵是一片沒凍實的虛冰,踏上去會陷下去的,船隊將派登陸艇和氣墊船來接他們。通過電台和步話機了解到,有上千名孩子跌入了冰海中的裂縫,但大部分孩子都到達了冰緣。
  遠方船隊中一些較小的黑影在雪塵中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幾十艘登陸艇,它們衝開浮冰,最後靠上堅實的冰麵,打開前麵方形的大口,冰上的孩子們便蜂擁而入。
  衛明和那幾個孩子把擔架抬到一艘登陸艇上,由於這是專運傷員的船,那幾個孩子轉身出去了,衛明一直不知道他們都來自哪些國家。在艙內昏黃的燈光中,衛明看到擔架上的摩根直勾勾地盯著他,顯然仍然沒認出他來。衛明抱起西瓜,對摩根說:“你不能照看它了,我帶它去中國吧。”他又放下小貓,讓它舔舔前主人的臉,“中尉,放心,你我經曆了這麽多場魔鬼遊戲都死不了,以後也能活下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再見。”說完他把西瓜放進背包裏下了船。
  暴 風 雪(五) 劉慈欣
  華華正在和幾名不同國籍的將軍組織孩子們上船,讓暫時上不了船的孩子不要都擠上前來,以防人過多使冰緣塌陷。後麵的冰麵上,等待上船的各國孩子都擠成一個個人堆避寒。華華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是衛明,兩個小學同學立刻擁抱在一起。
  “你也來南極了?!”華華驚喜地問。
  “我是一年前隨B集團軍的先頭部隊來的。其實我好幾次遠遠地看到過你和眼鏡,就是不好意思去打擾你們。”
  “咱們班上,好像王然和金雲輝也參軍了。”
  “是的,他們也都來南極了。”衛明說著,眼神暗淡下來。
  “他們現在在哪兒?”
  “王然在一個月前就隨第一批傷員撤走了,也不知現在回國了沒有,他在坦克遊戲中受了重傷,命倒是保住了,可脊椎骨斷裂,這輩子怕是站不起來了。”
  “哦……那金雲輝呢?他好像是殲擊機飛行員?”
  “是的,在空一師飛殲10,他的結局痛快多了:在一次殲擊機遊戲中同一架蘇30相撞,同飛機一起被炸成碎片了,他由此被追認了一枚星雲勳章,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小心撞上敵機的。”
  為了掩蓋自己的悲傷,華華繼續問:“班上其他的同學呢?”
  “超元頭幾個月我們還有聯係,在糖城時代開始後,他們同別的孩子一樣,大部分離開了大人們分配的崗位,也不知都飄落何方了。”
  “鄭老師好像還留下一個孩子?”
  “是的,開始由馮靜和姚萍萍照顧他,曉夢還派人去找過那個孩子。但鄭老師最後吩咐過,堅決不許借你們的關係給那孩子特殊照顧,所以馮靜她們也就沒有讓那人找到孩子。糖城時代開始時,那孩子在保育院得了一種傳染病,高燒不退,後來小命保住了,但耳朵給燒聾了。糖城時代後期,那個保育院解散了,我最後一次見到馮靜,她說那孩子已轉到別的保育院,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華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種深深的憂傷淹沒了他,使他那在嚴酷的權力之巔已變得有些麻木的心又變軟融化了。
  “華華,”衛明說,“還記得咱們班的畢業晚會嗎?”
  華華點點頭:“那怎麽會忘呢?”
  “當時眼鏡說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他還用混沌理論來證明他的話。”
  “是的,他還說起測不準原理……”
  “可當時誰能想象,咱們會在這樣的地方見麵呢?”
  華華已無法抑製自己的眼淚,那淚滴在臉上很快被寒風吹冷,然後結成了冰。他抬頭看著同學,衛明的眉毛上結了冰,變成了白色,臉上皮膚又黑又粗糙,布滿了傷痕和凍瘡,還有生活和戰爭留下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刻痕,這張孩子的臉已飽經風霜了。
  “衛明,我們都長大了。”華華說。
  “是的,但你要比我們長得更快才行。”
  “我很難,眼鏡和曉夢也都很難……”
  “別說出來,你們絕不能讓全國的孩子們知道這個。”
  “跟你說說還不行嗎?”
  “華華,我幫不了你們,代我向眼鏡和曉夢問好吧,你們是咱們班的驕傲,絕對的驕傲!”
  “衛明,保重。”華華握著同學的手深情地說。
  “保重。”衛明緊握了一下華華的手,轉身消失在風雪中。
  暴 風 雪(六)
  戴維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號航空母艦,這艘公元世紀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艦在暴風雪中像一個黑色的金屬島嶼。在風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維聽到舷邊響起了一陣槍聲,便問前來迎接他的艦長怎麽回事。
  “許多別國的孩子也想登船,陸戰隊在製止他們。”
  “混蛋!”戴維大怒,“讓所有能上的孩子們都上艦,不要管是哪個國家的!”
  “可……總統先生,這不行吧?”
  “這是命令!去讓那些陸戰隊員滾開!”
  “總統先生,我要對斯坦尼斯號的安全負責!”
  戴維一巴掌把艦長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為冰海上那些孩子們的生命負責嗎?你這個罪犯!”
  “對不起總統先生,作為斯坦尼斯號的艦長我不能執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國軍隊的總司令,至少現在還是!如果願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裏去,就像那你頂帽子一樣,不信咱們試試?!”
  艦長猶豫了一下,對旁邊的一名海軍陸戰隊上校說:“把你們的人撤走,誰願意上就讓他們上來吧。”
  各國的孩子們從舷梯不斷地擁上甲板,甲板上的風更猛,他們隻好在一架架戰鬥機後麵躲避寒風,其中許多人在冰緣上登陸艇時掉進海裏打濕了全身,現在衣服上已結了一層發亮的冰甲。
  “讓他們到艙裏,在甲板上這些孩子不久就會被凍死的!”戴維對艦長喊。
  “不行啊,總統先生,先上來的美國孩子已經把所有的艙房都擠滿了!”
  “機庫呢?機庫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幾千人,也滿了嗎?!”
  “機庫裏裝滿了飛機啊!”
  “把它們都提升到甲板上來!”
  “不行啊!甲板上有許多大陸上飛來的殲擊機,它們因天氣惡劣在這裏緊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機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們推到海裏去!”
  於是,一架又一架價值千萬的殲擊機,被從斯坦尼斯號的舷邊推進了大海。寬闊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機從機庫中提升上來的飛機占滿,甲板上的各國孩子紛紛進入寬敞的機庫,得到了一個溫暖的棲身之地,機庫中很快擠進了幾千人。孩子們在暖和過來之後,紛紛驚歎這艘航母的巨大。這之前,已有上百名渾身濕透的各國孩子凍死在甲板上的暴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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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樓 
暴 風 雪(七) 劉慈欣
  這最後的大撤離持續了三天,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組成的龐大船隊,載著從南極大陸最後撤出的二十多萬孩子,分成兩支,向阿根廷和新西蘭駛去。在撤離過程中,有三萬多個孩子死於嚴寒,他們是超新星戰爭中在南極大陸上死去的最後一批人。
  昔日布滿船舶的阿蒙森海變得空曠了,雪也停了。雖然風仍很大,嚴寒的海天之間變得清澈起來。天開始放晴,地平線上的雲裂開一道縫,南極初升的太陽把一片金輝灑在大陸上。那些曾經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蓋,這塊大陸又恢複了它的無際的雪白,南極洲再次成為人跡罕至的地方。也許,在遙遠的未來,會有許多人重新登上這塊嚴寒的大陸,尋找那厚厚的白雪掩蓋著的五十多萬孩子的屍體、無數的坦克殘骸、和兩個直徑達十多公裏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這個大陸短暫的春天中,來自世界各國的三百萬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殺,發泄著他們對生活的渴望。但現在,史詩般慘烈的超新星戰爭,仿佛隻是剛剛過去的漫漫長夜中的一場噩夢,隻是絢麗的南極光下的幻影;朝陽下的大陸隻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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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樓 
新 總 統(一)
  戴維驚煌失措地闖進橢圓形總統辦公室。他長出一口氣,用手抓撓著臉上的凍瘡,那是從南極歸來的大多數孩子都帶有的標誌。他看到小姑娘貝納正坐在總統的高背椅上,悠閑自在地修著指甲。看到戴維進來,她翻翻白眼兒說:
  “赫爾曼·戴維先生,您已經被國會彈劾,無權再到這間辦公室裏來,事實上您連白宮都無權進來。”
  戴維抹抹額頭說:“我是想走的,可大門外那幫小暴徒想要我的命!”
  “這是您應得的,是您把事情搞糟了,您是美國曆史上把事情搞得最糟的總統。”
  “我……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對我說話?!你,你怎麽坐到我的椅子上了?我走了你就可以這麽不懂禮貌?!”
  貝納兩眼看著天花板說:“事實上您現在需對我有禮貌。”
  戴維正要發作,沃恩走了進來,對戴維說:“您可能還不知道,弗朗西絲·貝納已當選為美利堅合眾國超新星紀元的第二任總統。”
  “什麽?!”戴維看看那個在總統寶座上修指甲的金發小女孩兒,又看看沃恩,哈哈大笑起來:“別開玩笑了,這個小白癡,她連數都數不清呢!嘻嘻嘻……”
  貝納猛一拍桌子,但把小手拍疼了,放在嘴邊哈著氣,用另一隻手指著戴維厲聲說:“住嘴,否則您將被控告誹謗總統!”
  “你們要對合眾國負責!”戴維指著沃恩說。
  “這是全體美國孩子的選擇,新總統是通過合法選舉產生的。”
  “呸!”戴維朝貝納啐了一口,“我們在南極洲出生入死,你卻在國內的媒體上賣弄風騷!”
  “誹謗總統!”貝納又朝戴維瞪圓了小眼睛喊道,然後得意地一笑:“我很像秀蘭·鄧波兒,所以大家選我。這點我比你強,你雖然帥,可哪個明星都不像。”
  “呸!要不是最近電視裏成天放那些破黑白片,現在誰知道鄧波兒?!”
  “這是我們的競選策略。”貝納又甜甜地一笑。
  “民主黨人真是瞎了眼!”
  沃恩說:“其實也可以理解,世界戰爭遊戲之後,國民需要一個溫和些的人物來代表他們的意誌。”
  戴維輕蔑地撇撇嘴:“這個芭比娃娃能代表美國意誌?現在,對南極的失落感籠罩了全國,美國國內再次陷入暴力遊戲之中。事實上,現在合眾國所麵臨的險境,比南北戰爭時期要可怕得多,這個國家隨時都可能崩潰,在這種時刻,美國孩子卻把國家交給芭比娃娃……”
  沃恩指著總統辦公桌上的兩個按鈕,打斷戴維說:
  “外麵很多的人都對這兩個按鈕感興趣,媒體也有過種種猜測。他們認為,這兩個按鈕關係著國家命運。總統按下其中的一個,就會立刻接通與所有北約國家的聯係;按下另一個,戰爭警報就會在全國響起,轟炸機離開地麵,核彈飛出發射井……諸如此類。”
  事實上,那兩個按鈕的用途一個是要咖啡,另一個是叫勤雜工來打掃房間。戴維無言以對。
  貝納已經修完了指甲,接下來對著小鏡子用一把小鉗子修睫毛,同時對沃恩說:“戴維確實一直在高估自己,感覺自己像神一樣主宰著世界。我可沒那麽蠢,我對自己的力量,並沒有外人對這兩個按鈕那種誤解,我知道自己不聰明,但總比像戴維那樣向反方向聰明強。”
  沃恩點點頭:“在這點上您很聰明。”
  “我騎在曆史這匹馬兒上,不拉韁繩,隨它走到哪兒,而不是像戴維那樣扯著韁繩硬把它向懸崖上趕。”
  沃恩又點點頭:“這很明智。”
  貝納放下小鏡子看了一眼沃恩說:“我知道你很聰明,你可以去創造曆史,但你得把大部分功勞歸到我身上。”
  沃恩說:“這沒問題,我對在曆史上留名不感興趣。”
  貝納俏皮地一笑:“我看到了這一點,要不你早就當總統了。但你在創造曆史的時候至少應該告訴我些什麽,以便讓我在國會和記者麵前有說的。”
  “這好辦。”沃恩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戴維愣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我明白,沃恩先生把我們都當成實現他的思想的工具,國家和世界是他的舞台,任何人都是供他在舞台上任意操縱的木偶,對,他就是這麽想的……”他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支大鼻子形狀的斯諾克短管左輪手槍,他用槍指著沃恩說:“你這人太陰險太可怕,我要在你腦袋上開天窗!我早就討厭你那腦袋了!”
  貝納驚叫一聲,要去按警鈴,但沃恩輕輕揮手製止了她。“您不會開槍的,那樣您就走不出這幢您並不喜歡的舊大樓了。您是個典型的美國人,幹什麽都以投入大於產出為鐵的原則,這是您本質的弱點。”
  戴維收起了槍,說:“投入當然要大於產出!”
  “但創造曆史不能這樣。”
  “我以後不創造曆史了,我煩了!”戴維說,然後跳到門邊,最後看了一眼這凝聚了他無數夢想的橢圓形辦公室,顧自逃走了。
  新 總 統(二) 劉慈欣
  戴維從白宮的後門出去,手裏拿著一個摩托頭盔。他找到了一輛他以前放在那裏的林肯牌轎車,打開車門鑽進去,戴上頭盔,又從車內找到一個墨鏡戴上,然後發動汽車開了出去。在白宮外麵,那上百名要找他算賬的孩子仍聚在那裏,但他們對這輛車沒有太注意,任它開去。戴維在穿過人群時掃了一眼車外,看到了一條孩子們打出的橫幅:
  “不要戴維要貝納,世界遊戲換個玩兒法!”
  戴維開著車在首都無目的地亂轉。華盛頓特區現在隻剩很少的人口,這裏的孩子大多跑到工業集中的大城市去謀生了。事實上,除了政府機構外這裏幾乎成了一座空城。現在是上午九點多,但城市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四周仍像深夜一樣寂靜。戴維現在更加深了對這座城市的感覺:一座陵墓。他懷念起喧鬧的紐約,他是從那裏來的,還要到那裏去。
  戴維覺得這輛林肯車很紮眼,這種高級玩藝兒已不再適合自己了。他在波托馬克河邊的一個僻靜的地方把車停下,下車從後箱中取出沃恩送給他的那挺米尼米輕機槍。他看了看槍上那個半透明塑膠彈匣,裏麵還有少半匣子彈,他把槍端平,對準幾米外的林肯車,噠噠噠打了一個連射,槍口噴出三束火焰,後坐力使他一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他坐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那輛汽車,看到什麽也沒發生,就拄著槍站起來,轉動槍管尾部的火力調節閥把射速調到最高,再晃晃悠悠地把槍端平,又對著汽車射擊。急促的槍聲在河上空回蕩,他也再次跌坐在地上,汽車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又站起來,牛仔褲的小屁股上沾了圓圓的兩圈土,他再次掃射汽車,打光了彈匣,林肯牌轟地一聲騰起一團裹著火焰的黑煙燃燒起來。戴維興奮地高呼:“嗚呼嚕——”扛著那挺機槍一蹦一跳地跑了。
  “孩子世界將變得更加神奇和怪異,真是個好時候,我們必須想出一個新遊戲來。”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裏,沃恩對新總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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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樓 
回 家(一)
  深夜,故宮籠罩在玫瑰星雲的藍光中,午門上盤旋的那一群夜鳥早已飛回巢。在無邊的寂靜中,這座古老的宮殿睡著了,做著幽深的夢。
  曉夢沿著長長的展廳慢慢地走著,文物從她身旁緩緩移去,古老的青銅和陶土在星雲的藍光中變暖了,變軟了,她甚至覺得有細細的血管在它們上麵顯現出來,那都是凝固了的古代的生命和靈魂,曉夢置身於他們無聲的呼吸之中;那無數的銅器和陶罐中,似乎已注滿了像血液那樣充滿活力的液體;玻璃櫃中長長的《清明上河圖》在星雲的藍光中模糊一片,但卻有隱隱約約的喧鬧聲飛出來;前麵的一尊兵馬俑發出藍白色的熒光,仿佛不是曉夢向他走去,而是他向她飄浮過來……曉夢從最南麵的近代部分開始,向北走去,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展廳,時間和曆史在星雲的藍光中從她身邊向後流去,她踱過了一個個朝代,走向遠古……
  這時,大移民已在中國的土地上完成,長江以北的半個國土已成無人區,包括首都在內的城市和鄉村都變得空無一人。孩子們都遷移到南方去生活。現在,南方的土地上雖然生活著三億人,但比起大人時代來那裏仍顯得很空闊,孩子們在那裏的生活也輕鬆了許多,有更多的時間接受教育和玩耍。北方的生態將慢慢地恢複,綠色將漸漸地覆蓋大地。以後會有很多孩子到北方廣闊的土地上遊玩,在空寂的城市中,在綠色的田野上,他們將領略中華文明那逝去的歲月。
  曉夢已走到了文物展廳的盡頭,這是上古時代展區,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前麵那些時代的東西,精雕細琢,她感到敬畏,但難以理解,似乎有堵無形的牆把她同那些時代隔開來。當走進近代的展區時,這種陌生感更深,使她幾乎喪失了向前走的勇氣。既然不算遙遠的清朝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難道還指望理解前麵那些遙遠的時代嗎?但出乎曉夢的預料,越向文明的上遊走,她的陌生感就越少,當走到那無比遙遠的文明源頭時,這孩子突然置身於一個熟悉而親切的世界中!就像一次遙遠的旅行,漫漫的路途上走過的全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地域,這些地域中全是陌生的不可能理解的大人,他們說著聽不懂的語言,過著另一種生活,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但當她走到天地的盡頭時,竟發現一個同自己一樣的孩子世界!那些近代精致華美的文物不屬於孩子們,創造出那種文物的人類已經長大了;人類的童年雖然更加遙遠,但與孩子們是相通的。曉夢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仰韶文化的遺留物:一個陶土罐。她看著那個粗糙的製品,想起了幼年時代的一場大雨,想起了在雨後的彩虹下她用地上的泥做出的那個東西。她看著的時代是盤古開天地的時代、女媧補天的時代、精衛填海的時代、誇父追日的時代。後來的人類長大了,膽卻小了,再也沒有創造出如此驚天動地的神話。
  曉夢打開陳列櫃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那個陶土罐捧出來,她覺得那東西是溫熱的,在她手中發出微微的震顫,那是一個包含著巨大能量的生命體!她把耳朵貼到罐口上,有聲音呢,好像是風聲,那是遠古原野上的風聲。曉夢把陶罐舉起,對著明亮的玫瑰星雲,陶罐在藍光中泛出淡淡的紅光。她盯著上麵的一條魚的圖案,那幾根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線條微微扭動起來,那一個小黑圈所表示的魚眼突然變得有神了;有許多影子在陶罐粗糙的表麵上浮動,看不清楚是什麽,隻覺得那是一些赤裸的形體,在同什麽比他們大得多的東西搏鬥著;遠古的太陽和月亮都盛在這個罐裏,把金色和銀色的光芒灑向那些形體。陶罐上的那些圖案,那些魚呀獸呀,全像一雙雙眼睛,越過了上萬年的漫漫歲月。曉夢和第一位祖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把一種狂野的活力傳給她,使她想大叫,想大哭大笑,想什麽衣服都不穿在狂風呼嘯的原野上奔跑。曉夢終於感覺到了自己血管中先祖的血液。
  曉夢穿過星雲照耀下的古老宮殿,她的手中捧著那隻遠古的陶罐,她想把它帶到南方的新首都去。她小心翼翼,走得很慢,就像捧著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當她走到金水橋上時,古老宮殿的最後一道大門在身後轟然閉上。
  回 家(二)
  與乘飛機早早回國的戴維不同,華華和眼鏡仍同中國船隊一起顛簸在海上。
  刮了兩天的大風終於停了,但浪仍未減,夜空陰雲密布,深夜中的洋麵上隻能看見一條條滾動的白浪。
  這是中國孩子從南極撤出的最後一支船隊,有一百多艘軍艦和運輸船。船隊從阿根廷啟航已有二十二天了,在航程將盡時遭遇到一場大風暴。昨天風最大時,走在後麵的兩艘噸位較小的運輸船被巨浪吞沒了,另一艘兩萬噸級的貨輪想去救援,船長輕率地命令轉舵,使船體橫對浪峰,船在幾道巨浪的打擊下很快傾覆。從另一艘軍艦上起飛的兩架直升機也無聲無息地掉進大洋,船隊指揮部隻好放棄救援的努力,四千多個孩子葬身於漆黑的太平洋中。剩下的三十八艘船繼續在大風浪中進行著艱難的航行。在這之前,孩子們早已領略了航程的嚴酷:先是受惡劣的艙內條件和暈船的折磨,然後是食品短缺,每天每人的定量隻夠一頓吃飽,蔬菜更是沒有,維生素藥片也數量有限。有一半的孩子患了夜盲症,敗血病患者也越來越多,回家的渴望支撐著每一個人。
  浪終於開始減小,為在風浪中采取最安全的迎浪行駛方式,船隊已偏離航線行駛了兩天,現在整個船隊正在試著艱難地轉向,雷鳴似的浪擊聲從船頭移向左舷,船體的左右搖擺加劇了。
  這時,大洋上空烏雲散去,玫瑰星雲把光芒灑向洋麵,洋浪接住了光芒並把它撕碎,太平洋仿佛變成一片壯觀的藍色火海!孩子們紛紛跑上甲板,暈船和饑餓使他們步履艱難,他們夢遊般地湧向船邊,長時間地凝視著玫瑰星雲下的茫茫海天,直到東方現出第一縷曙光。
  “海岸!”有人大喊了一聲。
  船隊中幾艘驅逐艦上的艦炮對空鳴響起來,別的船上也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彈和焰火,炮聲浪聲風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混為一體,在天空和海洋之間轟響著。
  海天連線處,祖國的海岸已在曙光和玫瑰星雲的光芒中隱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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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樓 
尾聲(一)
  終於寫完了!我像一個潛水者露出水麵時一樣長吸了一口氣。這水我足足潛了半年,這半年,這本書占據了我的一切生活。現在我可真是“寫”完的,又停電了,政府說是太陽能電池陣列又出了毛病,我隻好拿起古老的筆。但昨天筆給凍住了,沒寫成;今天倒是沒凍住,我卻在炎熱中大汗淋漓,汗水滴到稿紙上。這氣候啊,一天一個樣,甚至一小時一個樣兒,不開空調真難受。
  看看窗外,是一片嫩綠的草地,其上點綴著移民村的房屋,都是那種淡黃色的簡易平房。再向遠看,天啊,還是不看了吧,除了沙漠就是沙漠,一片荒涼的紅色,不時有一陣沙塵暴揚起,遮住了昏紅的天空中本來就沒有多少熱度的太陽。
  這鬼地方,這鬼地方啊!
  “你說過寫完書就要陪孩子的!”弗倫娜走過來說。
  我說我在寫附記,馬上就完了。
  “我看你呀,可能是白費力氣,從史學角度來說,你這本書太另類;從文學角度看,又太寫實。”
  她說的對,出版商也是這麽說的,唉,有什麽辦法,這是史學界的現狀逼出來的啊!
  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個超史研究者是不幸的。超新星紀元到現在也隻有三十多年,可對它的曆史研究已是轟轟烈烈,早已超出了史學的範圍,成了一種商業炒作。書出了一本又一本,大都是嘩眾取寵之作。一些無聊的所謂史學家們還把這三十多年分成許多時代,其數量比超元前曆史中的朝代都多,時代的長度精確到天,分段炒作,大賺其錢。
  尾聲(二)
  目前對超元史的研究大致分為兩個學派:架空學派和心理學派。
  架空學派最為盛行,該學派的研究方法是對曆史進行假設,如:如果超新星射線的強度再強一點點使隻有八歲以下的人存活,或再弱一點點使二十歲以下的人存活,超元的曆史會是怎樣?如果超新星戰爭不是以遊戲形式而是打公元概念的常規戰會怎樣?等等。這個學派產生自有其原因:超新星的爆發使人類意識到,曆史進程從宇宙角度看有一定的偶然性,正如該學派的代表人物劉靜博士所說:“曆史是順一條小溪而下的一根小樹枝,可能在一個小旋渦中回旋半天,也可能被一塊露出水麵的小石頭絆住,有著無窮多種可能。史學作為一門科學,如果隻研究其一種可能,就像玩一副全是A的撲克牌一樣可笑。”該學派的產生還與近年來量子力學的纖維宇宙理論被證實有關,纖維宇宙論對包括史學在內的各門學科產生的深遠影響才剛剛才始。
  我不否認架空學派中有一些嚴肅的學者,如亞曆山大·列文森(著有《斷麵的方向》)、鬆本太郎(著有《無極限分支》),他們的研究都把曆史的另一個可能走向作為一個獨特的角度,以它來闡明真實曆史的內在規律,對這些學者我是持尊敬態度的,他們的著作遭到冷遇是史學界的悲劇。但從另一方麵來說,這個學派也給那些靠花拳繡腳嘩眾取寵的人提供了很合適的舞台,他們對架空曆史的興趣遠大於真實的曆史,與其把這些人稱做史學研究者,還不如叫空想小說家合適。他們中的代表人物就是上麵提到的劉靜。她最近頻繁地在媒體上露麵,為她的第五本書大肆炒作,據說這本書版稅的預付款就高達350萬火星元,書名叫《大如果》,從這名字就可以看出是什麽貨色了。說到劉靜博士的治學態度,不得不提到她那公元世紀的父親。別誤會,我並不是搞血統論,但既然劉博士反複強調她的學術思想是受了她那偉大父親的影響,我就不得不對其父做一些了解。這還真不容易,我翻遍了公元世紀的資料,檢索了所有可能找到的古老的數據庫,都沒有查到那個人。好在劉靜曾是弗倫娜的研究生導師,就托她去問劉博士本人,結果得知:劉靜那個一事無成的父親劉慈欣在公元世紀寫過幾篇科幻小說,大多發表在一本叫SFW的雜誌上(我考證過,是《科幻世界》雜誌,它就是現在壟斷兩個行星上的超媒體藝術市場的精確夢幻集團的前身)。弗倫娜還拿來了其中三篇,我把其中的一篇看了一半就扔到一邊了,真是垃圾,小說裏的那頭鯨居然長著牙!在這種父親的影響下,劉靜博士做學問的態度和方式也就不足為奇了。
  超史研究的心理學派則嚴肅得多,這個學派認為,超元曆史之所以大大越出了超元前人類曆史的軌跡,是由於超元社會的孩子心理所至。這個學派的代表人物馮 ·施芬辛格所著《原細胞社會》,係統闡述了公元初沒有家庭的社會的獨特內涵;張豐雲所著的《無性世界》走得遠了一些,引起了一些爭議,但其中對一個性愛還基本沒有出現的社會的分析還是很嚴肅很精辟的。但我認為心理學派的基礎並不牢固,事實上,超元孩子的心理形態與公元世紀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在某些方麵,他們比公元孩子更幼稚,而在另一些方麵,他們比公元大人都成熟。超元曆史和孩子心理,誰造就誰,這是一個雞和蛋的問題。
  還有一些嚴謹的學者,他們不屬於某個學派,但其超史研究的成果還是很有價值的。比如A·G·霍普金斯,其著作《班級社會》對孩子世界的政體進行了全麵的研究,這本巨著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攻擊,但大多是出於意識形態原因而不是學術原因,考慮到本書所涉及的領域,這也不足為奇;山中惠子的《自己成長》和林明珠的《寒夜燭光》,是兩部超元教育史,雖然其中的情感因素都重了些,但仍不失其全麵客觀的史料價值;曾雨林的巨著《重新歌唱》,以一種嚴謹而不失詩意的手法係統地研究了孩子世界的藝術,這也是超史研究中少有的既在學術界叫好又在媒體叫座的著作……這些學者的研究成果的價值還需經時間考驗,但他們的研究本身是嚴肅的,至少沒有出現過像《大如果》這樣的東西……
  “一提到我導師,你總是不能冷靜。”在旁邊看著我寫字的弗倫娜說。
  我能冷靜嗎?她劉靜冷靜了嗎?我這本書還沒出,她就在媒體上冷嘲熱諷,說它“小說不像小說,紀實不像紀實,曆史不像曆史,不倫不類”。這種用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的行徑,對超史研究中已經不太純淨的學術空氣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的影響。
  我這麽寫也是出於無奈。曆史研究的前提是必須讓曆史冷卻下來,超元這三十多年的曆史冷卻下來了嗎?沒有。我們都是這段曆史的親曆者,超新星爆發時的恐懼、公元鍾熄滅時的孤獨、糖城時代的迷茫、超新星戰爭的慘烈,這一切都在我們的腦海中烙下深深的烙印。在移居到這裏之前,我家住在一條鐵路旁,那時我每天晚上都被一個相同的噩夢折磨著,在夢中我在黑色的原野上奔跑,天地間響著一種可怖的聲音,像洪水、像地震、像大群的巨獸在吼叫,像空中的核彈在轟鳴。有一天深夜,我終於從噩夢中驚醒,猛地砸開窗子,外麵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在玫瑰星雲照耀的大地上,緩緩行駛著一列夜行列車……在這種狀態下能從理論層麵上研究曆史嗎?不能,我們缺少理論研究所必需的冷靜和疏離,對超元初曆史的理論研究需要等它與研究者拉開一段距離才能正常進行,這也許是下一代的事了。對於我們這一代的超史研究者,隻能把曆史用白描方式寫下來,給後人留下一份從曆史親曆者和曆史研究者兩個角度對超元初曆史的記錄,我覺得現在在超元史學中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但這並不容易。我最初的設想是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去寫,對國家高層和世界進程用文摘插入的方式,這樣寫就更像小說了。但我是一名史學研究者,不是文字家,我的文學水平還不足以做到從一滴水見大海,所以就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描寫國家高層,而把普通人的經曆細節用文摘插入表現。當年的孩子領導人現在大多已離開了他們的崗位,這使他們有很多時間接受我的采訪,這就寫成了現在劉靜博士所說的“不倫不類”的書。
  尾聲(三)
  “爸爸爸爸,快出來呀,外麵涼快下來了!”晶晶敲著窗玻璃喊,他的小臉兒緊貼在玻璃上,把小鼻子都擠扁了。我看到遠處那些孤立的奇峰在紅色沙漠上投出了長長的影子,太陽要落了,當然涼下來了。
  但我畢竟是一個史學家,還是忍不住要做自己該做的事。現在對超史的研究集中在對幾個關鍵問題的爭論上,這種爭論還擴散到媒體上,越炒越熱,而嚴肅的超史研究者們對此發 表的意見反而比一般人少,我借此機會把自己對超史研究中的幾個熱點問題的看法說一下。
  一、超新星紀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有兩個極端的看法,其一認為自超新星爆發時就開始了,其理由是宇宙的標誌是紀元開始最權威的標誌。這顯然站不住腳,人類的曆法的標誌是宇宙的,但紀元標誌隻能是曆史的;其二認為超新星戰爭開始時才是真正的超元初,這同樣說不過去,因為戰爭之前,曆史的進程早已越出了公元模式。我認為比較合理的新紀元開始時間應該是公元鍾熄滅,有人會反對說那時的曆史還是公元模式的。但曆史總是有其慣性,你總不能說耶穌誕生時全世界的人都是基督徒了。公元鍾這個標誌無論在曆史意義上還是在哲學意義上,都有其十分深刻的含義。
  二、關於公元末各國用模擬國家的方式挑選孩子國家領導人的成功與失敗,特別是它的合法性。對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說,即使是現在,那些認為這種方式不可接受的人也沒有提出什麽更好的辦法,更別說在那個每個國家都麵臨生死存亡的嚴峻的時刻了。現在的史學界充滿了這號自以為是的人,讓他們認識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到架在兩座高樓間的鐵軌上去走一走。
  三、世界戰爭遊戲的目的是遊戲還是爭奪南極?從現在的成人思維回答這個問題是不容易的,正像超元前的戰爭,政治、經濟、民族和宗教問題往往融為一體,很難把它們分開來;南極遊戲也一樣,在孩子世界,遊戲和國家政治是不可分的,是一個事物的兩麵。這又引出下麵一個問題:
  四、在超新星戰爭中美國孩子的戰略問題。有人提出,由於美國孩子在軍事力量上占很大優勢,如果打常規戰爭可以輕而易舉地占領南極。在常規戰爭中,美國孩子可以使用強大的海軍切斷敵人的海上運輸線,這樣別國根本不可能向南極投送兵力。持這種想法的人缺乏起碼的世界政治常識,隻是以公元世紀淺薄的地緣政治學觀點來思考超元世界,他們不懂得世界政治中的基本原則:勢力均衡原則。如果事情真是那樣,其他國家會立刻結成同盟,其中的中、俄、歐、日這些國家中的任一個組合,其力量都足以與美國抗衡,最後形成的實力格局與遊戲戰爭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隻不過是國家換成了聯盟,政治上的表現更公元化些而已。
  …………
  尾聲(四) 劉慈欣
  “爸爸爸爸,快出來呀!你不是答應和我們一起看藍星星的嗎?它就要升起來了!”
  我歎了口氣放下筆,心想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開始徒勞的理論探討了,於是決定就此打住。我站起身走出門,來到外麵的草地上,這時太陽已經快落下去了,玫瑰星雲開始顯出它的光度來。
  “天啊,天空幹淨了!”我驚喜地喊道。以前出門時看到的空中那些不動的髒雲消失了,天空顯示出純淨的淡紅色。
  “都一個星期了,你才知道!”弗倫娜拉著晶晶說。
  “政府不是說沒錢清洗防護罩嗎?”
  “是誌願者幹的!我還去了呢,我清洗了四百平方米!”晶晶自豪地說。
  我抬頭看看,見那兩千米高的防護罩頂部還有人在清洗最後一塊髒雲,他們看上去是玫瑰星雲明亮的藍色背景上的幾個小黑點兒。
  這時天冷了下來,下起了雪。近處嫩綠的草地、防護罩外紅色的沙漠、太空中燦爛的玫瑰星雲,加上空中飛飛揚揚的潔白雪花,構成了一幅讓人心醉的絢麗畫麵。
  “他們總是調不好氣候控製係統!”弗倫娜抱怨說。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我由衷地說。
  “升起來了升起來了!”晶晶歡呼。
  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了一顆藍色的星星,它像是放在天空這塊淡紅色輕紗上的一塊藍寶石。
  “爸爸,我們是從那裏來的嗎?”晶晶問。
  “是的。”我點點頭。
  “我們的爺爺奶奶一直住在那裏嗎?”
  “是的,他們一直住在那裏。”
  “那是地球嗎?”
  看著那藍色的星球,我像在看著母親的瞳仁,淚水在我的眼中打轉,我哽咽著說:
  “是的孩子,那是地球。”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初稿於娘子關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稿於娘子關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日三稿於娘子關
  二零零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四稿於娘子關
  後 記
  在一片黑暗中,你拉著爸爸媽**手慢慢地向著某個方向走,黑暗中你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但那兩隻手使你的精神踏在堅實的大地上。突然,那兩隻手鬆開了你的手,你徒勞地在黑暗中摸索著,想找回那兩隻手,你絕望地大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你的聲音……
  這可能是每一個人在童年都做過的夢,黑暗中丟失了爸爸媽**手,是每一個孩子最恐懼的事。
  這也是全人類最恐懼的事,這恐懼深深地根植於人類文明之中,使得古老的宗教在今天仍然存在,並在人類的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麵對黑暗而幽深的宇宙,人類徒勞地想抓住一雙並不存在的手。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在的世界已經是這篇小說中所描寫的孩子世界了,全人類就是一個找不到雙親之手的孤兒,心中充滿了恐懼和茫然,同時,任人性中幼稚和野性的火苗燃起,最後燃成了瘋狂的毀滅之火……我們甚至遠不如小說中的孩子們幸運,在大學習中沒人教我們。
  如此說來,這本書隻是講述了一個相當平淡的故事。
  當你被診斷為癌症時,世界在你的眼中會突然變成另一個樣子:天空是紅的太陽是藍的;而當你最後得知這是誤診時,天空又變成藍的太陽又變成紅的,但在你眼中,這已不是以前的天空和太陽了,對於你來說,世界和生活增加了許多內涵。一個人的末日體驗是一種很珍貴的體驗,那麽全人類的末日體驗呢?如果世界經曆了這樣一次“誤診”,那全人類同樣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我們的天空和太陽,更珍惜他們以前視為很平常的一切,人類世界將沿著一條更合理的軌跡運行。而能夠帶來這種末日體驗的文學,隻有科幻小說。
  另一個不可少的體驗就是生活體驗,在您的周圍的人群中,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五光十色的人生,這不同的人的不同經曆,使我們感歎生活的豐富多彩。但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隻有一個,孤獨地運行在銀河係一個旋臂頂端的荒涼太空中。我們相信,在這個宇宙中肯定有眾多的文明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不同的曆史,但我們看不到它們,時間長了我們就會誤認為我們文明的曆程是惟一的,不會再有別的選擇。科幻小說為我們創造了種種不同於現實的文明曆程,通過對這些虛擬曆史的感受,我們能跳出現實而體會到許多深藏在現實之中的東西。
  一部《戰爭與和平》,洋洋百萬字,卻隻是描述了地球上一個有限區域幾十年的曆史;而一篇幾千字的短篇科幻小說,如阿西莫夫的《最後問題》,卻可以描述從現實到宇宙毀滅的千億年的時光。科幻文學是惟一現實的文學。對於一名科幻評論家說的這句話,大多數人可能不以為然,但它確實從某個方麵道出了實情。從科幻的想象世界中看現實,能使我們對現實有更真切、更深刻的認識。美國科幻研究者岡恩曾說過:“科幻小說所描寫的災難,往往是整個人類種族的災難。”從本質上說,科幻小說的主人公是全人類,在科幻世界中,全人類已不僅僅是一家,而是廣漠宇宙中孤獨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塵上的、一個單一的智慧微生物。
  這就是科幻小說的魅力,它能讓我們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
  透視現實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說的任務,更不是它的優勢。科幻小說的目標與上帝一樣:創造各種各樣的新世界。
  中國的科幻文學確實還處於幼稚階段,直到今天,我們的科幻小說也沒能真正創造出一個自己的想象世界,我們隻是在人家創造出的多個世界中演繹自己的故事。
  但從另一方麵看,科幻文學從本質上說是幼稚的,它所要表現的,是童年時代的人類麵對廣漠深邃的宇宙所產生的好奇和恐懼,以及探索的衝動。在這樣的一個宇宙麵前,人類的科學和哲學都很幼稚,科幻做為表現這兩者的惟一一個文學形式,浸透著稚氣也就不奇怪了。當未來人類的科學發展到極限,宇宙的一切毫發畢現之日,也就是科幻消亡之時。
  “……從第一次看見彩虹起,我就把她當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橋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橋,裏麵閃著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後,我就沒命地朝彩虹那兒跑,我真想跑到她的腳下,攀到它那高得嚇人的頂上,看看天邊那排大山後麵是什麽,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她好像也向前移,最後太陽一落山,它就從下向上融化了……”
  書中的這段描寫,是作者童年的真實經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其實都是一個追夢的旅程,與其他虛幻的夢不同,科幻創造的夢就像那道彩虹,是連接著大地的真實存在,是太陽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盡管它終將消失,但我們會發現自己已在追夢的路上前進了不少,長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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