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幻河圖(全)by 那多

來源: 出喝酒 2009-11-14 19:30:2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65784 bytes)

第1節:一. 煤球的選擇(1)

  一. 煤球的選擇
 
  哥倫比亞的誇扣特爾印第安人(KwakiutlIndians)的孿生子生來就有其使命。當需要雨水時,隻有他們能發揮巫術力量:塗黑自己的臉,再用水洗淨。他們相信,之後必會降雨。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肩負使命。少數人能敏銳地覺察將要承擔什麽,而大多數人則在迷霧中懵懂穿行。許多年後當他回顧,才會發現在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了。無法選擇,無法掙脫,唯一能做的,或許是順流而下時,盡量將頭浮出水麵。
 
  男人穿著筆挺的保安製服,鬆鬆垮垮站在小樓門口,蔫著整張臉。他的眼眶青中帶紫,紫中透黑,不時地用手揉著,似乎在做活血化淤的中醫穴位按摩,嘴裏小聲嘟嘟囔囔。
 
  正是夏秋之交,比起往年稍涼爽些。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和往日一樣普通的下午。
 
  少年從門口進來的時候,青黑眼保安的目光尾隨他直到進電梯。通常隻有剛剛長成的水嫩少女才能得到大叔的這份待遇。
 
  少年的個頭不高,身子單薄,臉龐清秀得有點稚嫩,略抿著嘴唇的神色會讓許多歐巴桑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的頭。保安大叔對長大的“正太”並沒有特殊的興趣,他隻是奇怪,這樣年紀的少年,現在的時間不正應該留著短發穿著校服在學校裏上課嗎?
 
  裘澤對別人詫異的目光十分敏感,他想自己應該試著習慣,但每次還是渾身不自在,臉皮也會迅速地燙起來。他的長發並不披散開,而是用彈繩鬆鬆紮著,垂在青色緞服的後襟上。
 
  所謂青色緞服是一件交領廣袖的上裝,可以明顯看出漢服和瀾服的痕跡。但除了袖口仍偏寬大外,其他部位都裁剪修身。也並不是及地的長袍式,過腰一尺多,腰裏係一根粗獷的擰麻花草繩,不減飄逸。
 
  這仿佛是大設計師的手筆,上身的效果無可置疑,呃……你看,色保安大叔的目光不就被吸引了嗎?
 
  裘澤閃躲著大叔的目光進了電梯,門緩緩關上,卻被一隻纖巧的手擋了一擋,又打開了。


第2節:一. 煤球的選擇(2)

  皮衣、皮褲、皮靴,火紅的頭發,性感的雙唇,手裏一根皮鞭。
 
  裘澤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這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這位火辣女郎隻是穿著麂皮襯衫和牛仔熱褲,披肩的卷曲長發是紅色沒錯,手裏拿的隻是個LV包包而已。為什麽恍惚間會有那樣的錯覺,是氣質嗎?瞥了眼她的容貌,對美女裘澤總是不太敢正視,看上去有點熟悉,不知在哪裏見過。但這份氣質……還是離她遠一點好。
 
  緊隨著又進來一大票人,裘澤向後退,直退到後背緊貼著轎廂內壁,成為沙丁魚罐頭的一員。早知道就走上去了,雖然要去的地方是頂樓,不過這幢小樓也就三層。
 
  電梯門再一次關起,顯得有點艱難。
 
  裘澤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輕而悠長。
 
  咻……
 
  然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後頸被舔了一下。
 
  輕柔,緩慢,溫熱。
 
  裘澤當然沒有回頭,他後麵是金屬的電梯內壁。他隻是微微撇了撇嘴,聳了聳肩。
 
  那麽多人擠在狹小的電梯空間裏,空氣立刻混濁起來。混濁之外,此時又多了另一種味道。
 
  “哦。”就站在裘澤旁邊的皮鞭美女用鼻腔擠出一聲,皺起眉,嫌惡地看裘澤。
 
  然後所有人都皺著眉向他看來。
 
  裘澤的臉立刻紅了。
 
  “不……不是我。”他辯白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叮咚。三樓到了,一些人搶著離開電梯。
 
  裘澤最後一個走出電梯,輕輕歎了口氣。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機會洗清的。
 
  他覺得今天的兆頭不太好,或許別逃課乖乖去上學比較好。現在的時間,應該快上語文課了吧。此時剛開學不久,才上到第二課黑塞的《獲得教養的途徑》,那位老學究一定會搖頭晃腦把古今中外做人的經義反複念,強力地凝固高二(2)班教室裏的時間流,讓這四十分鍾流逝得異常緩慢。
 
  右邊走廊前擺了一件四羊方尊,當然是仿製的,綠鏽做得相當到位。尊身上向四方探出的四個羊頭暗示了它為何被擺在這裏。在上海方言裏“旺”字就讀“羊”,現在人們對諧音的敏感到了很高的程度,在裘澤看來,這喻示著內心力量的不斷虛弱。


第3節:一. 煤球的選擇(3)

  “皮鞭女”在經過方尊的時候,屈指在尊頸的獸麵紋上彈了一下。青銅尊錚然低響,直到裘澤走過時還餘音未止,看來這件銅尊做得相當紮實。可是再紮實也是仿製品,裘澤有些好笑,放這方尊的人隻想著生意興隆要旺四方,卻忘了這可是拍賣場的入口,放個假貨……
 
  “哐!”一聲炸響從走廊裏傳來,隨即是嗡然回響。
 
  一個小男孩風一樣從走廊裏跑出來,呼地掠過裘澤身邊,狠狠抽了抽鼻涕,嘴裏“哐哐”叫著跑下樓梯。
 
  很有破壞力的口技。
 
  裘澤按了按耳朵,略有些耳鳴。
 
  走廊兩側用大塊的漢畫像石拚接,這可是真貨。漢畫像石現在應該算得上是古董裏最不值錢的,徐州到處都是,恐怕收購的價錢還不一定比運到上海的路費高。用漢畫像石裝飾這條通向拍賣廳的走道,果然很別致。剛才裘澤是好笑,而現在是苦笑。徐州附近的郊野已經被洛陽鏟打得像蜂窩煤,這東西都是盜墓人從墓裏起出來的。漢代墓葬習慣在走道和墓室四周的大石板上做雕刻,讓死者不孤單。也不知當初是哪個隻顧裝飾不懂古董的家夥,活生生把這裏搞成了一條墓道。
 
  裘澤伸手輕撫一塊漢畫像石,指腹沿著一匹奔馬的刻痕移動。慢慢地,一種異樣的感覺順著指尖和石頭的接觸麵慢慢流入心中。這是兩千多年時光累積而成的印痕,雖然這塊石板從刻成到出土至今沒有離奇曲折的經曆,但隻憑這悠長時間的累積,就足夠讓裘澤感覺到一些不同了。
 
  裘澤忙不迭鬆開手,那股在胸臆間滾動的厚重隨之消散。這是他的一個秘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或許這個少年的秘密更特別。
 
  他慶幸自己縮手快,就在那匹馬的馬嘴上,懸蕩著一坨青黃色的黏稠物,是好新鮮的鼻涕。
 
  拍賣大廳就在走道的那一端,門口有免費領取的拍品介紹材料,銅版紙印刷得十分精美。大多數人都已經來看過預展,但既然是免費品不拿白不拿,哪怕過了一小時就扔掉。裘澤也準備上去拿一份,他並沒有看過預展,今天會來這裏,是因為一個特別得有點荒誕的原因。


第4節:一. 煤球的選擇(4)

  快走到門前,裘澤放緩了腳步。他意外地發現,身邊居然有個人在寫生。
 
  對著漢畫像石寫生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身合體的休閑裝束,都是頂級品牌,可惜,全是仿冒品。用行話說,這些假貨都是“超A貨”,做工道地,買起來價格不見得比國內的品牌便宜,但卻沒能瞞過裘澤的眼睛。畢竟能自己設計製作出身上這件衣服的人,看衣服的眼光又怎麽可能不毒辣。
 
  可是穿著這身假名牌的人,神情風度卻仿佛一個真正的貴族。對真正的貴族來說名牌隻是生活中自然而普通的一部分,根本用不著去在乎。人不因衣而顯貴,隻是有些精彩的設計更能把本人的氣質襯托出來罷了。有這樣氣度的人或許會穿一件地攤貨,但怎麽會穿著一身假貨?
 
  這位穿假貨的貴公子麵容俊朗又帶著些懶散,正從容地對著一塊畫像石寫生。他用的是一支鋼筆,畫在自己攤開的左掌上。
 
  他隻畫了片刻,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個有些奇怪的舉動。就在裘澤注目的時候,他已經收起筆握起左掌,裘澤不知道他臨摹的是什麽。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
 
  貴公子走到拍品介紹的領取處,握起的左掌悄悄張開,輕輕印在一個人的後背。
 
  那個中年人穿了件白色的長袖棉T恤,回頭察看,左近有好些人,也不知是哪個碰了他。貴公子連一絲促狹的笑容都沒有露出,好像根本和他無關似的,從中年人身側擠過去取了本介紹冊子,往一邊的廁所走去。大概是去洗手間了吧。
 
  中年人的後背多了幅執戈武士圖,效果不錯,好像原本就印在那裏似的。
 
  裘澤瞪大了眼睛,抿起了嘴,忍住不笑出聲來。
 
  還真是很妙的惡作劇啊!
 
  “小寶!”一個剛從廁所裏急匆匆出來的少婦喊。
 
  “是個愛喊叫的小男孩?”貴公子拍了拍她。
 
  “對對。”
 
  “往那邊跑了。”
 
  少婦從裘澤身邊小跑而過,裘澤看了看她的肩膀,嗯,二次拓印的結果是個不太清晰的武士輪廓,還算容易洗。


第5節:一. 煤球的選擇(5)

  裘澤拿了本介紹冊,進門取了拍賣號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開冊子翻看今天的拍品。
 
  這是個小型的拍賣會,拍品不多,隻有二三十件,全是金石書畫。粗粗翻看,都有一定價值,其中更是有幾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光靠圖片,有許多東西是看不出來的。裘澤預展的時候沒來,他怎麽能從圖上判斷出這些東西是不是真貨呢?拍賣會總保證說自己的拍品全都是真的,可實際上……特別是這種小型拍賣會,更是要靠自己的眼力。
 
  裘澤的手指在自己的耳輪上滑動著。他的耳輪和別人的不太一樣,差不多是螺旋式的,可以順著從最外圈轉到最裏麵的耳孔。每當他出神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托著腮,豎起手指在自己奇怪的耳輪上滑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應該是那個夜晚之後吧,因為從那時起他的生活就全變了。
 
  參加這個拍賣會,卻連拍品的真假都沒機會弄清,就算從介紹冊上看中了哪個,也不敢舉牌叫價呀。裘澤皺起眉,他也不知道今天來這裏幹什麽,不由伸手摸了摸後頸。
 
  於是他的手指又被舔了一下。
 
  一頁一頁地往後翻拍品介紹,拍賣會還有幾分鍾就該開始了,這些精美的圖片足夠打發掉現在的空餘時間。
 
  一方蘇宣的“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讓裘澤多看了一會兒。蘇宣是明朝的篆刻大家,此印布局嚴正,氣勢雄壯。上麵的八字印文出自《詩經》中“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裘澤估計這是蘇宣博覽秦漢璽印後的真實感觸。相比之下,另一方漢朝的龜鈕“偏將軍”印,雖然等一會兒的拍價肯定大大超過“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但那是因為它全用純金打造,比起藝術價值,就大大遜色了。當然,這樣的判斷是建立在兩者都是真貨的基礎上的。
 
  翻到最後一頁,通常在這樣的位置,會放上整個拍賣會中價值數一數二的珍品作為壓軸。
 
  這是一幅長兩米零七的卷軸,上麵一派市井繁華景象。下麵的拍品介紹上寫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寫著“宋金”,說明繪畫年代隻能判斷個大概,而後麵又寫了作者不詳,這樣一幅畫能放在壓軸的位置,隻因後麵加的那句話。


第6節:一. 煤球的選擇(6)

  “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
 
  看到這裏,裘澤輕撫耳輪的小動作都不禁停了下來。
 
  假的吧,應該是假的吧!《清明上河圖》真的有被截去的後半部分,還出現在這種小拍賣會上?裘澤心裏這麽說著,眼睛卻死死盯在圖片上,好似要通過這精美的彩印看出畫的真假。
 
  “那我們的拍賣會就正式開始了。”裘澤聽見台上一個聲音說。
 
  “對不起,借光。”旁邊一個人對他打招呼。裘澤身邊有一個位子空著,看來是主人來了。
 
  裘澤把坐著的身子向後撤了撤,同時抬頭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位搞惡作劇的年輕人。等他坐好,裘澤悄悄把屁股挪遠了一點點,盡量和他保持距離。雖然剛才看他的把戲很有趣,但要是一不小心回家發現自己的衣服上也有那麽個玩意兒……
 
  主持人繼續開場白:“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俞絳老師來為每一件拍品作簡單的鑒定和介紹。熟悉古玩收藏的朋友對俞小姐肯定不會陌生,俞小姐在這方麵的權威性……”
 
  裘澤聽到俞絳的名字,注意力立刻就從身邊轉移到了台上。他這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那位“皮鞭女”這麽眼熟,現在應主持人之話而從第一排站起來和大家打了個招呼的人,可不就是她嘛。嘴角一動一動的,似乎還在嚼著口香糖。
 
  俞絳的名字,正如主持人所說,就算是一般的古玩愛好者多半都有耳聞,更不用說裘澤這個在古玩收藏研究方麵已經登堂入室的人了。他對俞絳的了解,可比主持人介紹的豐富得多。這幾年,可以說她是在業界傳聞最多的人之一了,本來人長得漂亮就引人注目,而以俞絳的性格脾氣,更不是個省事的人。小道上的八卦傳得一籮筐,哪些真哪些假,就不是裘澤分得清的了。
 
  俞絳兩年多前從海外歸來,年僅二十歲,此前在國內的古玩界毫無根基。有人說她是海外大收藏世家的子弟,也有人說她是歐洲某個華裔家族的繼承人,更有人說她家裏就是開私人博物館的。凡此種種,都是力求為她為何能在這樣的年紀,就對古玩有這樣驚人的知識和眼力做注腳。


第7節:一. 煤球的選擇(7)

  但凡年輕人以這樣的火箭速度嶄露頭角,總要以把前輩狠狠踩在腳下做代價。幫俞絳打響知名度的幾宗鑒定,都是如此。最知名的一宗,是對一件被北京故宮博物院瓷器研究員、國內首屈一指的瓷器專家定性為明代成化年間仿製的哥釉高足杯的再鑒別。
 
  那件高足杯通體沉碧色,著名的哥式裂紋布滿全身,足底露胎處明白無誤地顯出了明成化年間官窯瓷器的痕跡。對於懂瓷器的人來說,似乎並沒有可置疑之處。然而俞絳和那位老先生當場對質,陳說宋代哥窯燒製的瓷器,由於胎料釉料、窯火溫度及窯工習慣、形成的釉麵開裂裂紋走向,和明成化仿製品有細微不同。而高足杯上的裂紋更接近真正的宋代哥窯,底部露胎又做成了明成化年間的特征,就此露出了馬腳。
 
  老人家總是比較固執,仍舊不肯被說服。因為曆來鑒定瓷器,關鍵要看底部的露胎,現在露胎沒問題,當然整件東西就不會有問題。俞絳說老先生年紀大了點,不知道現在露胎已經可以做到亂真的程度。裘澤看她剛才站起來和大家見麵時嚼口香糖的樣子就知道當初她說這話的神色有多麽氣人,把老先生氣得直揪自己的胡子。然後俞絳捧起杯子像是要詳細點出真偽所在,沒想到她拿在手裏掂了掂,往地上一扔,嘩啦啦一聲響,碎了一地。這可是價值百萬的寶貝,老先生心疼得立刻把自己的胡子揪了一撮下來,一縷山羊胡變成了兩縷,中間多了個缺口,血印子當場就浮出來了。
 
  俞絳可不會心疼別人的胡子,彎腰撿了片碎瓷,真正的胎芯露了出來,老先生一看臉紅得連血印子都不明顯了,當場掩麵而去。
 
  這兩年,俞絳聲名鵲起,知名的鑒定案有上百宗,從金石書畫到木雕瓷器、青銅器等雜項,其中不乏難斷的公案,竟沒打過一次眼。這可是實打實的真功夫,換了任何哪個權威來,都不敢說能做到這樣的程度。要知道越是老資格,碰到難斷的案子說話越是謹慎,從不打眼這話除了俞絳,就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第8節:一. 煤球的選擇(8)

  有了這樣的成績,沒法不被承認。俞絳除了受邀擔任某著名大學考古係客座教授,還曾經是上海觀複博物館的特聘研究員。
 
  主持人開場白說完了,正式的拍賣程序就此開始。後台捧出的錦盒裏放著當下要拍賣的古董,先由俞絳作鑒定和簡短介紹。有了俞絳的聲譽保證,就不會再有人懷疑拍品的真假了。也不知這家小拍賣行有怎樣的門路,竟然能請動俞絳做這樣有自跌身份之嫌的事情。
 
  第一件拍品是一幅顧若波的扇麵,這是清末吳門畫派的一流畫家,到今天卻並不算十分出名,起拍價定在八千元。
 
  拍賣師打開錦盒,展示扇麵,然後請俞絳上台。
 
  俞絳走到台上,依然是輕輕鬆鬆的樣子,畢竟這對她來說絕對算是小場合。她連口香糖都沒處理掉,還在一下一下地嚼著。接過話筒,嘴角又連忙動了兩下。
 
  “嘎嘣,哢啦”。奇怪的聲音通過話筒放大,讓台下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麽聲音,她嚼的可不是口香糖啊……裘澤心想。
 
  俞絳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咳嗽一聲,恍若無事地開始鑒定。如果是裘澤的話,大概臉皮紅得可以扯下來鬥牛了吧。從這點上說,裘澤很佩服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要是能和她中和一下,自己的性格就會好很多。
 
  扇麵的正反都看了,俞絳隻說了兩個字“真跡”,然後似乎就不準備再多說什麽了。
 
  拍賣師連使眼色要她再多說幾句,俞絳撇撇嘴,又說:“這是水墨紙本,一處鬆樹墨跡有些許模糊,第三節扇骨處曾輕微撕損,已作粘補處理。”
 
  拍賣師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俞絳看了他一眼,說:“總的來說還算保存完好,繪畫水平也體現了顧若波的水準,這個價錢起拍還行。”
 
  “哈哈……謝謝俞老師的鑒定。”拍賣師的笑聲有些言不由衷,他這回總算絕了讓俞絳再多說幾句的心思,連忙開始正常的拍賣程序。
 
  結果這幅扇麵以一萬兩千元成交。很公道的價錢,裘澤認為。


第9節:一. 煤球的選擇(9)

  接下來每件拍品俞絳也都是一樣的短短幾句鑒定和點評,倒是沒有一件被驗出是贗品,看來拍賣行方麵也是有點底氣的。裘澤認定不錯的蘇宣印拍出了四萬三千元的高價,而純金的“偏將軍印”更是以六萬八被拍走。
 
  裘澤的心思卻沒都放在逐漸火熱的拍賣場上,他至少分了一半的精力,注意坐在身邊的奇怪家夥。就是那個先前往人後背上下了黑手的翩翩貴公子。
 
  他正在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攤開了左手,用鋼筆在上麵寫字。寫完一行,翻掌啪地印在拿出的一張白紙上。然後再寫一行字,如此反複。
 
  這是在幹什麽?
 
  手掌就這麽大,寫了幾行,也就寫滿了。所以他隻好寫在手背上,一行又一行。
 
  “這是幹什麽用的?”坐在他另一側的人細聲細氣地問。在這之前,他已經用“嗯”、“啊”、“哦”等許多歎詞表達過關注了。
 
  這人長了張國字臉,濃連眉,卻沒半點陽剛,著實不容易。他用臉湊近貴公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
 
  “無聊,隨便練練字。”貴公子臉抽了抽說。
 
  “字真漂亮。”國字臉抑揚頓挫地稱讚,身體又靠近了些。
 
  貴公子的身體一點點往裘澤這裏傾斜,這讓裘澤得以看清楚那些印在紙上的字跡。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地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桕樹……”
 
  裘澤的記憶力相當不錯,看見這段文字就覺得熟悉。在心裏過了兩遍,忽然想起:臨安牛家村,這不是金庸膾炙人口的小說《射雕英雄傳》中的場景嗎?這似乎正是《射雕英雄傳》的開頭。
 
  隨後裘澤又意識到,他能毫無困難地看清楚紙上的這些字,因為這些字是正的。如果正常在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顯出的字必然是顛倒的。也就是說,旁邊這位寫在掌心的字是反的,所以印出來才會是正的。看他寫得這麽快,隻有專門練過才能做到。他練這幹什麽?
 
  手背能寫字的地方不會比手心更大,所以很快,左手手背也寫滿了。


第10節:一. 煤球的選擇(10)

  貴公子臉上神色有點焦躁,他把筆交到左手,竟開始用左手寫字——寫在右手掌心上。
 
  “哈,你左手也能寫字耶。”“國字臉”似乎對台上的拍賣也毫不關心了。
 
  貴公子左手寫字的速度比右手慢不到哪裏,紙上的字跡越印越多。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退成了藍灰色。隻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麵小羯鼓上敲起嘚嘚連聲。唱道:‘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裘澤心裏的疑惑越來越濃:他看過《射雕英雄傳》,四厚本上百萬字,他是想做另類的手抄本嗎?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的可能性更大些。想到這裏,裘澤悄悄把椅子朝一邊挪了挪,萬一他把紙上都印滿了,順手印到自己衣服上怎麽辦,他可是有前科的。
 
  這樣盯著身邊不敢放鬆,對於台上拍賣的情況,裘澤當然無暇顧及了。
 
  等到右手手背也寫了一半,貴公子終於長出一口氣,停了下來,把紙折好,連同墊在紙下的一本書,都放回了包裏。那本書正是《射雕英雄傳》。
 
  貴公子仿佛經曆了辛苦的考驗,連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隨手抹了一把,看得裘澤連忙把頭扭過去,免得讓他瞧見自己的笑容。
 
  他先前在右手背上寫了三行字,所以現在額頭上多了三道黑線。好在這是三道橫線,否則別人會以為他在COSPLAY某個漫畫人物。
 
  裘澤摸摸耳朵,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拍賣會上。
 
  此時大部分拍品已經拍出,隻剩了最後兩三件。在這段時間本來很火暴的拍賣氣氛卻壓抑了起來,看來對於最後一件拍品,大家的期望值都很高。這直接導致排在那幅畫之前的幾件東西成交價偏低,對此拍賣行顯然並不擔心,這意味著最後爆發的能量會更巨大。
 
  即便鑒定下來與《清明上河圖》無關,這樣一幅畫技精湛的宋金時期古畫,價值也將是驚人的。
 
  裝著古畫的錦盒已經被捧到了台上。在展開畫卷之前,拍賣方特別允許五位有意競拍此畫的買家上台,在俞絳鑒定講解的同時近距離觀賞此畫。而全場也就隻有這一件拍品沒有定出起拍價,全等俞絳看完之後,由她親口來定。


第11節:一. 煤球的選擇(11)

  想到或許這幅畫就是此次來拍賣會的關鍵,裘澤猶猶豫豫地舉了一小半手。他確實也對這幅畫有強烈的興趣,《清明上河圖》那可是被曆代宮廷收藏,譽為神品的奇珍啊!如果是真品,或許他真會嚐試拍下來呢。
 
  大廳裏倒有一小半人都舉手示意要上台看畫,盡管他們在預展時已經看過了,可還是渴望在專家講解的時候能依著畫來對應。怯怯舉起手的裘澤很幸運地被主持人點到了。
 
  裘澤站起來,從一側的通道走上台。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就是無法做到從容不迫,所以隻好把一切忐忑不安的情緒都收攏到內心。過度的收斂反而讓他在許多時候顯得冷漠,實際上這正是大多數人對他的看法。內向的人總無法交到太多朋友。
 
  俞絳顯然還記得這個在電梯裏緊挨著她的少年,朝他笑了笑。這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仿佛是個奇妙的觸媒,讓裘澤從麵無表情的凝固狀態一下子轉換成了不知所措的窘迫模樣。電梯裏就是因為她的示意才把那一個臭屁硬生生冤在了裘澤的頭上,現在的笑容讓他又一次尷尬起來。
 
  好在古畫已經從錦盒中取出,鋪在案上慢慢展開了。
 
  這是什麽東西?裘澤的腦海中一下子冒出許多的問號。他抬起頭看了眼拍賣師,拍賣師當然也是有些眼力的,此時臉色已經有些難看,而俞絳更是哧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顯然是一種恥笑。
 
  就連其他四位上台的買家,臉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這實在是太顯而易見的假貨了,這家拍賣行的鑒定師到底是怎麽回事,連這樣低劣的仿作都辨不出來?
 
  “假的。”俞絳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做照顧主人家的顏麵,她那個上海觀複博物館特聘研究員的身份就是這樣才變成過去時的。幾個月前,上海一位很有名氣的老收藏家要捐一大批藏品給博物館,俞絳去接收,參觀他家的私人收藏庫時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十幾件贗品,讓老先生又氣又窘,最後這批藏品統統捐給了別的博物館。博物館的領導氣得跳腳,再也不肯養俞絳這尊大神了。


第12節:一. 煤球的選擇(12)

  所以現在,俞絳自然也是秉著她一貫的風格,斬釘截鐵地說:“假的,當代仿品。你們怎麽回事,這樣明顯的仿品拿來做壓軸?誰收的東西?誰做的鑒定?如果……”俞絳拉長了音說,“如果智商過七十就不會犯這種錯誤,可惜!”她煞有介事地攤了攤手,表示遺憾。
 
  拍賣師的臉色在青白兩色間來回轉換,隻知道抹汗。
 
  “這東西,賣個千兒八百的就不錯了。”俞絳最後說了句。
 
  這算她定的起拍價嗎?
 
  裘澤轉身下台,另外四個也剛醒過來似的,跟著他都下去了。
 
  壓軸大戲砸了。
 
  出了這麽大的洋相,這家拍賣行的鑒定師別說另謀高就了,傳出去會淪為笑柄,恐怕就不用再吃這行飯了。
 
  “那這最後一件拍品,我們現在開始拍賣。”拍賣師哭喪著臉說,“起拍價一千,哦不,八百元,起拍價八百元。”他現在已經無暇去想這樣一件明顯的贗品怎麽會到現在才被發現,隻想快快了結,這東西在台上多待一分鍾就多出一分鍾的醜。
 
  老實說現在買一幅印刷的裝飾畫加上畫框,都得幾百元,這好歹是人畫的,還有兩米來長呢。但經過了剛才這一出,誰願意出價買幅假畫?就算不貴,也拉不下這張臉。看來流拍是一定的了。
 
  果然,拍賣師叫了兩次都沒人應,他也沒興趣說些蠱惑之詞,就準備宣布流拍。
 
  “那麽這幅……”他忽地停下,眼睛望向裘澤,神情頗為意外,“哦,這位先生出價八百元。”
 
  裘澤當然沒有舉牌子,他往身邊瞄了一眼,是旁邊的“三道橫線”。當然,那三道線已經在“國字臉”的好心提醒下擦去了。
 
  這一瞬間他吸引了拍賣廳裏所有人的目光。
 
  “咳,買回去廁所裏掛掛。”“三道橫線”很想繼續表現若無其事的風度,但幾十道交織在他身上的或驚訝或不屑或嘲弄的目光,讓他感覺到巨大的壓力,隻好聳了聳肩作出自己的解釋。
 
  當然沒人會和他搶這幅準備掛在廁所裏的畫。


第13節:一. 煤球的選擇(13)

  裘澤準備起身離開了,今天白來一場,沒有任何能讓他驚喜的收獲。
 
  “現在開始今天拍賣的第二階段。”拍賣師的話讓他一愣,然後再次翻開手邊的拍品介紹書。
 
  果然,在最後一頁上,還有一行“民間藏品打包拍賣”的字樣。沒有任何的實物圖片,所以剛才翻的時候漏過了。
 
  旁邊的“三道橫線”站起來,他並不準備參加接下來的拍賣,去另一邊的房間付錢取畫了。
 
  裘澤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中異樣的感覺遲遲不能消去。剛才他看得很清楚,“三道橫線”和自己一樣,從拍賣會開始就從來沒有舉過牌,專心致誌地折騰《射雕英雄傳》。現在拍了件贗品後匆匆離去,難道他就是衝著這幅畫來的?
 
  莫非這畫另有奧秘?
 
  但聯想到他一係列不正常的行為,腦子裏進水養魚了或許才是正解吧。
 
  可為什麽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呢?裘澤搖了搖頭,把古怪的念頭驅離腦海。他急著離開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
 
  裘澤往旁邊看了一眼,“國字臉”正把目光遺憾地從“三道橫線”的背影上收回來,衝裘澤非常友好地笑了笑。雖然中間還隔著一個空位,裘澤還是立刻把位子朝更遠的方向移了一點。有時候需要及時表明立場。
 
  台上,主持人正對即將開始的所謂“打包拍賣”進行一番解釋。
 
  十個封好的紙箱被抬到了台上,從一到十編了號。
 
  早年的集郵愛好者更熟悉類似的形式,郵政局把值得收藏的郵票和大路貨混在一起封進一個個白色小紙袋裏,以統一的價錢賣出去。買這樣一堆郵票,運氣成了最關鍵的東西。
 
  運氣好的人永遠隻有少數,可大家往往都覺得自己會有好運氣。所以裘澤覺得這個拍賣行的點子很妙,雖然他們剛剛搞砸了一個也不錯的點子。
 
  箱子裏裝的都是拍賣行從各處收來的民間藏品。說是“藏品”其實不太確切,隻不過是些居民家裏的老玩意兒。老宅裏傳下的東西,年代基本上是夠了,但並不是所有夠年代的東西都值錢。


第14節:一. 煤球的選擇(14)

  由於這批東西量大,種類又多,一一鑒別出來難度較高。鑒定師大多隻專精一門或幾門,像俞絳這樣的怪胎是很少的。這年頭人人都想撿漏,打包拍賣利用的就是這個心理。
 
  拍賣師作了保證,每一箱裏的東西,不會全都是一文不值的雜物。他們的鑒定師粗略看過一遍,分箱的時候做了盡量平均化處理。說到己方那名剛出過洋相的鑒定師,拍賣師的舌頭不小心打了個結。
 
  十個紙箱剛被抬出來的時候,裘澤就覺得後頸上有了動靜,他想了想,把手伸進了後領。
 
  這個動作稍嫌不雅,坐在後麵的人以為裘澤在抓癢,隨後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裘澤從自己的後領裏抓了隻烏龜出來。
 
  裘澤的後頸本就腫了一個包,但因為長發的遮擋所以並不明顯。
 
  是變戲法嗎?後座的人張大了嘴。同時他覺得這隻烏龜似乎有些不對勁,頭部過大了一點。裘澤的動作很快,他沒機會看得更清楚,可他又聽見了一聲貓叫。輕輕柔柔,撒嬌似的一聲喵。他努力地打量裘澤的後頸,難道那裏還藏著一隻貓嗎?
 
  裘澤懷裏的這隻小玩意兒叫煤球。煤球顯然不是烏龜,但也很難說它是貓。兩年前他撿回了這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黑貓,那時煤球的眼睛還沒有完全張開,眯著眼睛到處拱來拱去。有一天早上,裘澤發現煤球不見了,他翻箱倒櫃找了很久,忽然之間,奶奶留下的那塊背腹甲用尼龍繩串聯在一起的龜甲歪歪扭扭地動了起來。
 
  從那天之後,煤球就愛上了龜甲,再不肯鑽出來。如果裘澤惡作劇地把尼龍繩解開,讓龜殼和腹甲一分兩半,煤球就像被搶了心愛寶貝一樣吵個不休,絕食以抗。奇妙的是,龜甲仿佛把小貓正常的生長都限製住了。兩年的時間足以讓煤球成長到生下一窩小煤球,可現在,它僅僅比剛進龜甲時大了一圈。那副現在改用彈力繩相連的龜甲對它來說大小正合適。
 
  所以,煤球是一隻穿著龜殼的小貓。最精彩的把戲是翻過身來把自己轉成個陀螺,最愛做的事情是裝烏龜嚇老鼠,以及吊在裘澤的後脖子上睡覺。為了不讓自己的衣服被扯壞,裘澤隻好在特定的部位多縫一塊布料供它伸爪子。


第15節:一. 煤球的選擇(15)

  如果不是這隻愛作怪的貓,裘澤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
 
  烏龜殼被裘澤用手按在腿上,小貓四個肉爪子不停地劃拉著,撓得他有些癢。裘澤屈指在龜殼上咚地彈了一下,讓煤球安分一點。
 
  拍賣師已經從剛才的事故中恢複過來,把麵前的一溜紙箱說成了擁有無限可能的寶箱,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吊了起來,連裘澤都不例外。
 
  每個紙箱的起拍價是一千元,據說這是因為第一次舉行此類拍賣會,所以底價格外優待。此外第一個拍下箱子的人,可以當場開箱,由俞絳對箱中的物品一一地作鑒識。
 
  第一次競價並不激烈,雖然大家都有些興趣,但箱子裏到底有什麽畢竟誰都沒譜,所以價錢到一千三百元的時候就落槌了。大家都等著看開箱出來的結果,這會直接成為下麵九個箱子價格的風向標。
 
  十個箱子可以任選,拍下第一個箱子的是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他選了六號箱。
 
  工作人員用刀劃開六號箱的封箱帶,把裏麵裝著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在長桌上。
 
  咚,裘澤又彈了煤球一下。他現在也好奇地盯著長桌上的東西,沒工夫逗小貓玩。
 
  箱子裏的東西大大小小有數十件,杯、碗、壺、碟、扇麵、對聯等十多個種類。
 
  俞絳拿起一個金屬茶壺,看上去像是錫做的。眾人正等著她開口解說,沒想到她一甩手,把這個茶壺扔回紙箱裏。
 
  然後她又拿起一件粉彩小瓷碟,看了一眼,扔飛碟似的也丟進紙箱,和錫壺撞在一起,發出當啷啷一連串的聲響。
 
  她手腳不停,一件件把桌上的東西扔回紙箱,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其中還夾雜著瓷器的破碎聲。買主的眉梢隨著聲音跳動,連其他人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他心裏是什麽滋味就不用說了。
 
  等到俞絳終於停手的時候,桌上寬裕多了,就隻剩下五件東西。
 
  俞絳朝站在旁邊的工作人員招招手。
 
  那名小夥子不明所以地走過來。
 
  “你拿著這個。”俞絳指著一件黃黑色似是銅製的容器。


第16節:一. 煤球的選擇(16)

  小夥子依言把它捧起來,格外小心翼翼,他感覺這應該是件值得珍藏的寶貝。連金絲眼鏡買主的眉頭都稍稍舒展了一點。
 
  “丟進去。”俞絳一指紙箱。
 
  “啥?”工作人員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如果……”俞絳用手指了指他,“如果你的鼻子能趕上豬的一半就不會把臉湊得這麽近。扔了,這是個夜壺。”
 
  “哎呀。”工作人員甩手把銅夜壺狠狠扔進紙箱,跑下台去洗手了。
 
  於是桌上還剩四件東西。金絲眼鏡連嘴角都耷拉下來了。
 
  這四件東西,分別是一個小瓷碗、兩個核桃、一塊木疙瘩。第一樣還好些,後三樣實在是不起眼。
 
  俞絳拿起小瓷碗,五根手指托著底,展示給台下看。碗上一名妙齡女子坐在一株桃樹旁,紅色的桃花正盛放。人麵桃花,讓人生出許多聯想。
 
  “粉彩桃花美女紋酒盅,民國時期品。”俞絳說,“作畫人淩雲,以人物瓷畫見長,擅畫桃花美女。但他的作品一般,市麵上比較多見。所以這件東西也很普通。如果是一對,大概……”
 
  她想了想,說了個數字出來:“大概兩百元左右吧。”
 
  一對才兩百元,那隻有一個的話,不是連一百元都不值?
 
  許多人的眼睛不禁往那個紙箱瞄了瞄,看來剛才被扔進去的,的確全都是破爛貨。
 
  俞絳放下小瓷碗,拿起了那對核桃。這對核桃色澤紅裏透紫,油光鋥亮。俞絳握在手裏,哢啦哢啦轉了幾下,聲音頗為清脆好聽。
 
  這下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不就是老人常握在手裏轉動把玩的健身球嗎?這對核桃球,又能值幾個錢。
 
  “老核桃,未雕。從包漿看,上手把玩有五十年到八十年。很不錯的東西,如果能再玩個二三十年,至少就值三萬塊。現在嘛,一萬五左右。”
 
  “嗬!”下麵爆出了一陣驚歎聲。
 
  把玩的老核桃是較冷門的收藏品,通常老北京這樣的做派比較多,在上海略少見些。
 
  金絲眼鏡臉上的表情早就由陰轉晴,甚至嘴角已經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光這對老核桃,就讓他把拍價賺回來,還翻了幾番,怎麽能不高興?


第17節:一. 煤球的選擇(17)

  何況還有剩下的那塊黑紫色的木疙瘩,雖然和核桃一樣不起眼,但是現在誰都不敢小看它了。
 
  大家都覺得這該是個木雕,可能是個隨形的巧雕,但到底雕的是什麽,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俞絳把這塊木頭托在手裏,看她的模樣,似乎這塊比拳頭還大一圈的木頭分量不輕。
 
  “這是塊影子木①,基本沒有經過雕琢,隻是打磨處理,凸顯它天然的奇異樹紋,用處應該是鎮紙。它的價值在材料本身,這是塊紫檀影子木。”
 
  紫檀木!台下頓時起了陣小小的騷動。俞絳嘴裏的紫檀,絕對不是現在市麵上常見的紫檀。中國傳統的稱法,十五種紫檀屬木材中,隻有小葉檀香紫檀才能被稱為紫檀木。台下這些人都是喜好收藏的,但真正的紫檀恐怕見過的也隻是少數。論起來,這玩意兒要比現下最熱的黃花梨都少見。
 
  曆代對木料的排行,紫檀都穩穩蓋過黃花梨一頭,排在第一位。紫檀五年才長一年輪,非八百年以上不能成材,堅實無比,比水重一倍,所以入水即沉。
 
  國內的紫檀早就沒了,世界範圍唯一出產紫檀的東南亞,也早在明朝末年就被宮中派出的采辦搜羅一空。以至於歐洲人曾認為紫檀長不成大樹,隻能做小型的器件。據傳拿破侖墓前有五寸長的紫檀木棺槨模型,參觀者無不驚羨,以為稀有。直到清朝,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見到許多紫檀大器,才知道紫檀精英盡在中國。
 
  “紫檀現在在流通市麵上很少見,尤其這是塊影子木。所以這塊老東西的價錢也很難估準。嗯……如果報三五萬的價錢不能說離譜。”俞絳想了想說。
 
  這下子,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紅了,死死盯著剩下的九個箱子。
 
  煤球越來越不安分,四個肉掌使勁扒拉,看這架勢,似乎裘澤再按下去,它就要伸爪子把褲子抓破了。
 
  裘澤心裏一動,把煤球拎起來,用鼻尖碰了一下它的臉。
 
  “你到底想幹什麽?”
 
  “喵。”煤球回答,伸出舌頭在裘澤的鼻尖上舔了一口。


第18節:一. 煤球的選擇(18)

  第二個箱子的拍賣場麵熱烈了許多,最後價格定格在九千五百元,離萬元隻差一步。因為後麵還有八個箱子,所以大多數人並沒有死命拚搶。可實際上,後麵的價錢隻會一個比一個拍得高。
 
  第二個下標的,是裘澤。
 
  “你來任意選一個箱子吧。”拍賣師說。他有些奇怪,一來裘澤的年紀實在有些年輕,二來這少年居然帶了隻奇怪的寵物。
 
  “哦。”裘澤應了一聲。
 
  看了眼一排九個箱子,裘澤似乎一時之間無法選擇。他猶豫了一下,彎腰把煤球放在地上。
 
  煤球更喜歡哪個呢?
 
  “你準備挑哪一個?”拍賣師微笑著再次問他。
 
  “它選。”裘澤指了指煤球,小聲地,不太好意思地說。
 
  可是煤球並不準備為裘澤指條明路,它左邊的兩條腿用力一頂,翻了過來,肚皮朝天——當然是龜殼的肚皮。
 
  然後煤球的四條腿縮進龜殼,艱難地、緩慢地在龜殼裏翻了個身,重新伸出腿來。在拍賣師驚訝的目光中,煤球四條腿不停地扒拉,龜殼在地板上轉了起來。煤球的動作十分敏捷,龜殼越轉越快,漸漸邊緣都化成一團模糊了。
 
  真是一隻瘋狂的貓。
 
  台下的人早已經圍攏上來看這出馬戲團裏都見不到的把戲。俞絳好奇地蹲在一邊,摸出一顆豆子,輕輕往煤球身上一扔。
 
  乒,豆子被飛快地彈開,打在裘澤的臉上,有點痛。
 
  裘澤愣愣地看著煤球。它平時並不這樣,通常用來討好人的玩耍,可平時沒有轉得這麽快,像一團風。
 
  隻有當它……當它抽風的時候才這樣。
 
  抽風,裘澤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煤球偶爾的這種行為,有一次它在抽風後找到了藏在沙發墊子下麵的魚幹,還有一次它在抽風後把不見了三天的最愛玩具彈力球從屋外的水溝裏叼了回來。
 
  最近一次抽風是在兩天前,煤球停下來之後把桌上裘澤剛看完的一張報紙扯爛了,嘴裏叼了張殘紙跑來討好主人。那上麵有今天拍賣會的廣告。


第19節:一. 煤球的選擇(19)

  幾分鍾後,煤球終於停了下來。在所有人驚歎的目光中,它反穿龜甲,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走開。原本的地方,木地板上出現了一個微黑的點,恐怕它再多轉一會兒,就能讓地板點著了。
 
  煤球一步三搖的身體在三號箱前停了下來。它側過頭,往左側,又往右側。它在找裘澤,可是現在它還暈著呢,分不清它的主人到底在什麽地方,隻好喵地叫了一聲。
 
  就是這個箱子嗎?
 
  “真是隻奇妙的貓,那麽你打算選這個箱子嗎?”拍賣師問。
 
  裘澤點頭。
 
  “你選三號箱,確定了?”拍賣師再次確認。
 
  “嗯。”裘澤回答。
 
  “好,它歸你了,祝你好運!”


第20節:二. 哢嚓,哢嚓(1)

  二. 哢嚓,哢嚓
 
  凡巫術都有禁忌。新西蘭的毛利土人(Maoris)相信他們的酋長擁有名為“大普”的神力,可使部落風調雨順,繁衍昌盛。作為代價,酋長隨身把玩的物品會沾染神性,並由此殺死觸碰此物的他者。一代代酋長死去,土人對這些古物仍敬而遠之。
 
  有些人從我們眼前消失,但許多物品上仍留有他們的痕跡。透過這些物品,他們得以長久地注視我們,影響我們,並準備在某個時刻從塵封之處顯出陰影。
 
  “三萬六千元三次!”
 
  隨著拍賣師的落槌,最後的箱子以近於第一個箱子三十倍的價格被拍出。對拍賣行來說,這次實驗性質的打包拍賣可謂大獲成功。
 
  俞絳和拍賣行的約定隻限於對第一個箱子的鑒定,拍賣行也提供收費的鑒定服務,但他們的鑒定師砸了招牌,所以竟然沒有一位買家申請這項服務。
 
  大多數人都選擇把箱子帶回家慢慢研究,不過有一個心急的當場就把箱子起開了。所以拍賣會雖已結束,大廳裏仍圍了不少人,看這個箱子裏會開出些什麽。
 
  這九號箱的主人是個看起來五六十歲的“過橋米線”。他頭頂已經全禿,一邊卻還有些頭發,這僅有的幾根頭發被他精心地搭在腦門上橫貫禿頂,上麵的發油和下麵的腦殼一起熠熠生輝,交相呼應。這在裘澤的同學中還有另一種稱呼——天塹變通途,但這沒有“過橋米線”生活化。
 
  “過橋米線”顯然不是個新入行的玩家,他更樂於展現一下自己在古董方麵的淵博知識,一件一件解說著箱子裏的東西。雖然很多時候他說得模糊不清,但仍不妨礙博得周圍人陣陣的感歎聲。
 
  裘澤找了一家信譽不錯的快遞公司托運箱子,說好三小時後送達,這樣他就有時間逛一逛南街。現在他也站在“過橋米線”旁,看他自得地說著自己箱子中各件物品的來曆。記得他花了兩萬多元拍下來,此刻臉上神采飛揚,無疑覺得自己已經賺到了。
 
  “看這對核桃,包漿比剛才台上開出來的更厚,肯定上手把玩的年代更久,上麵還精雕著八仙過海。沒說的,就這一對玩意,三萬肯定打不住。”“過橋米線”大聲說,沒有一點財不可露白的覺悟。
 
  周圍的人也識趣地向他連聲恭喜。
 
  接著他又從箱子裏取出另一件東西。那是一疊錦緞,寬不及一尺,卻足有兩三米長,上麵繡了些花鳥魚蟲,還有一對鴛鴦正戲水。隻是中間有些地方已經被蟲蛀了。
 
  “哎喲,這是一件老繡品啊,現在老繡品的價錢可是每一天都見漲。”過橋米線搖頭晃腦,一根“米線”不小心從頭頂垂了下來,他連忙用手重新捋回去。
 
  “可這是件什麽呀?”旁邊有人問。
 
  “嗯,這應該是古代服飾上的一件裝飾帶。不會是清朝的,明朝,尤其是唐宋時期的服裝都講究袍袖寬大,衣帶飄飄。這樣一根帶子,肯定是女人身上用的,哎呀,年代這樣久,絲織品能保存成這樣已經非常不容易了,這可是件寶貝呀!”過橋米線小心翼翼地捧著錦緞,恨不能把臉貼上去。
 
  “噗。”裘澤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已經忍了很久,終於憋不住了。
 
  “嗯?”過橋米線眼一瞪。他認出了裘澤,這少年拍下三號箱的價錢是僅次於第一人的低價,讓他很是忌妒,也大覺自己的失策。
 
  “看你剛才也拍了個箱子,年紀這麽小就玩古董,不要因為家裏有點錢就亂花,要知道這行還是要靠真本事的,眼力不行,再多的錢也會給你敗光。”過橋米線一副前輩語重心長般勸導的腔調。


第21節:二. 哢嚓,哢嚓(2)

  “不,你說得不對。這件東西不像你說得那樣。”
 
  過橋米線沒想到自己拿出這樣的氣勢來,這個之前看起來悶悶的小男生居然還敢頂牛,心裏當然不爽,說:“我說得不對?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古董這一行我已經……”
 
  “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你走的橋再多,這件東西你還是看錯了。”裘澤很頑固地說。
 
  “嗬,那你倒說說看這是什麽。啊,對了,俞老師也在這裏,可以讓俞老師評一評。”過橋米線注意到俞絳也站在旁邊看熱鬧,剛才他白話了半天也沒被指出什麽錯誤來,讓他對自己的水平信心大增。
 
  俞絳不時從口袋裏摸出幾粒脆青豆子送進嘴裏,嚼得哢哢直響。她不愛嚼口香糖,豆子才是最愛。聽過橋米線扯到自己身上,一邊吃一邊口齒不清地說:“如果……如果你的智商過七十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他說得對不對我不知道,反正你前麵說的狗屁不通。”
 
  過橋米線一呆,這記耳光打得好響亮,偏偏還是他自己湊上去挨的。但他心裏還想著,就算自己看錯了,這年紀比他兒子還小得多的男孩,還能看對不成?
 
  其實俞絳的年紀也比他兒子小,能不能當老師,和吃了多少飯和鹽是沒關係的。
 
  裘澤看了看俞絳,發現她又在衝自己笑,連忙扭過臉去,吸了口氣,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是塊裹腳布。就是以前女人裹小腳的布。”
 
  旁邊轟地就炸了鍋,驚訝聲和忍俊不禁聲混合在一起。再瞧瞧這錦緞的尺寸大小,還真是和裹腳布一樣。
 
  “怎麽可能,裹腳布用的都是白棉布,綢緞過不了幾天就得磨壞,怎麽能做裹腳布?”過橋米線臉漲紅得就要冒蒸氣了,看起來他對裹腳布也有所了解,大聲反駁。
 
  “不一定是白棉布,剛裹腳的女孩更喜歡用靛藍布,因為裏麵的靛藍染料有治療潰爛的作用。綢緞的確用得很少,原因就是你剛才說的,太易磨損。但在某些情況下就不同了,中國古代有一種習俗,新人入洞房時,要由丈夫親自為妻子解下裹腳布。”


第22節:二. 哢嚓,哢嚓(3)

  旁邊有些人開始點頭,這項習俗他們也有所耳聞。以前的中國男人對女人的小腳有特殊的嗜好,所以親自解裹腳布和用白絹接處子落紅一樣,都是意味著將女人徹底占有的儀式。此時他們對裘澤已經另眼相看,這少年剛才上台選號時還不多話,現在侃侃而談判若兩人。
 
  “以前女人很少更換她們的裹腳布,盡管她們運動量不大,但總還是有味道的。”裘澤接著說。
 
  想一想如果幾個星期不脫襪子是什麽味道,你就可以推測那些幾個月甚至幾年不換的裹腳布是什麽味道了。尤其是剛裹腳的前幾年,腳在裏麵爛了又好好了又爛,那味道,嘖嘖嘖……
 
  “所以入洞房那天丈夫解裹腳布的時候,要是味道太大了,未免也有點……有點那個不太好。”
 
  “呀,直接就熏暈了,還入什麽洞房啊。”旁邊的人說。
 
  裘澤點頭說:“所以就有一個變通的辦法,隻要雙方家裏沒有特殊的傳統,男方也沒有特別要求,家裏經濟狀況又允許,新娘往往會在成親的前一天或前幾天,換上一條新的裹腳布。要是富貴人家,這塊臨時的裹腳布用料當然會貴重一些,用綢緞加繡花就不奇怪了。洞房第二天這條裹腳布會由女方收好,通常是不洗的。因為上麵多少有腳汗,所以時間久了特別容易腐壞或蟲蛀。這條裹腳布,應該就是清中後期的。”
 
  “咳,我說怎麽有股味兒呢。”旁邊一個矮胖子吸著鼻子說。其實這裹腳布過了那麽多年,已經沒什麽大味道了,這話說出來純粹就是惡心人的。
 
  裘澤這段話一說,不用再看俞絳的反應,誰更靠譜大家心裏都明白了。過橋米線手一鬆,裹腳布掉回箱子裏。
 
  “其實,還有這對核桃。”裘澤用手一指剛被過橋米線得意揚揚地鑒定為上手把玩百年,價值三萬以上的老核桃。
 
  “這對核桃又怎麽啦,我可是認真看過的,底下還有蒂子,貨真價實的老核桃啊。”過橋米線這回說話的口氣軟多了。
 
  裘澤搖了搖頭,兩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個核桃放在鼻下聞了聞,又搖了搖頭,把核桃交給過橋米線。


第23節:二. 哢嚓,哢嚓(4)

  “你捏捏,這核桃是不是有點黏糊糊的?”
 
  過橋米線用力捏了幾下,攤開手,在掌心留下了些黑紅的汙漬。
 
  “這包漿是偽造的,粗看起來和剛才俞老師鑒定出的那對差不多,但如果拿在一起對比,就很明顯了。這對核桃是放在油鍋裏炸過之後,才變成現在這模樣的。不信你聞聞,一股油味。”
 
  “啊!”過橋米線全糊了。
 
  “喂,我集繡品的,這裹腳布你可以讓給我。”先前插話的矮胖子對過橋米線說。
 
  裘澤不去管兩人的討價還價,長出了口氣,從人群中退了出來。
 
  “小兄弟,你幫我看看我拍的那口箱子,我給你錢。”有人想叫住他。
 
  裘澤搖頭,他自己現在都有些不相信,居然在眾人麵前說了這麽一大通。當時不覺得,現在心怦怦跳,非但沒有尋常少年在眾人麵前炫耀知識的快活,反倒很不自在。嘴巴裏又幹又澀,隨手摸出了個小橘子,剝開一瓣一瓣送進嘴裏。這是他最愛的水果,特別是現在這種情況,吃下去解渴又定神。
 
  雖然有些不適,但裘澤還是很希望自己能夠隨時像剛才那樣,而不是當個裝酷的羞澀小男生。可偏偏隻有在古玩這個領域,他才脫胎換骨般地敢於堅持自己的觀點,甚至自信地和人辯論,過後就打回原形。
 
  或許對於裘澤而言,平時默默積聚的能量隻有在這時才能爆發吧。
 
  連著吃了三個小橘子,橘子皮攥在手心裏快捏不下要找地方扔的時候,裘澤才發現俞絳正在不遠處以一種看小動物的眼神打量他。
 
  那正是出門的方向,旁邊也恰好有個廢物箱。裘澤隻好硬著頭皮往那兒走去。
 
  俞絳一顆接一顆地吃著豆子,這個小男生被她看得走路都有些僵硬,她很開心地覺得這是不錯的餘興節目。
 
  可是接下來,她就有些驚訝地看到,明明小男生已經快走出大廳,卻又折了回來,站到自己麵前。
 
  於是她感覺更有意思了,臉上露出笑容。
 
  就是那種裘澤怎麽看都覺得有點不懷好意的笑容。


第24節:二. 哢嚓,哢嚓(5)

  裘澤的皮膚很細很白,而且因為血管過於纖細,所以不太容易臉紅。常常他自己覺得臉上火燒似的,外觀卻不明顯,這也是他有條件扮酷的原因。可是今天加上電梯裏那次,他的臉已經兩次真的紅出來了。
 
  但他沒有退縮。當裘澤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情時,決心的堅定和他通常的表現是成反比的。也隻有古玩才能激起他這樣的決心。
 
  對於一個自己摸索就能達到今天程度的少年來說,要是能得到像俞絳這樣的老師教導,恐怕很快古玩界就會多一個新的傳奇。
 
  “能……”
 
  “嗯?”俞絳見到小男生吐出一個音後又緊張地抿起了嘴唇。
 
  “能教我嗎?”裘澤深吸了口氣後把話說了出來。
 
  “教你,教你什麽?教你怎麽鑒定裹腳布?我看你剛才幹得還行。”
 
  俞絳看見小男生沒有被她調笑的話打倒,而是點了點頭後認真地看著她。
 
  “哎呀,我很忙啊,忙著賺錢,最近窮得叮當響,看見PRADA新款包包也隻能幹流口水。如果……早上出門的時候天上可以掉金塊,我就不用趕這無聊的爛場子了。”俞絳一邊嚼豆子一邊抱怨,可是卻看見裘澤什麽話也不說,隻是看著她。頓時覺得自己這樣信口胡謅也不是很有意思。
 
  “你的眼睛倒是挺有殺傷力。”俞絳嘟囔了一句,咳嗽一聲說,“如果……如果你的智力能趕上我的十分之一,倒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
 
  她像隻狐狸一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雖然你那隻箱子隻花了萬把塊,看上去也是有點錢的樣子嘛。好吧,先看看你智商有沒有七十。一個很簡單的燈謎,給你三秒鍾時間。月落烏啼霜滿天,打一種鳥。”
 
  俞絳的話像機關炮一樣急,說完之後還在裘澤耳邊轟轟地回響。他眨了眨眼睛,就已經過了一秒鍾。
 
  “二。”俞絳得意揚揚地數。
 
  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張繼的詩句。
 
  在俞絳快要數到三的時候,裘澤已經想到了答案。可是你怎麽能指望一個向來少話的悶葫蘆能在這種機智問答的快節奏裏把腦子裏的東西立刻從嘴裏吐出去呢!


第25節:二. 哢嚓,哢嚓(6)

  事實上當裘澤急著要把答案說出來的時候,這種違背他性格的舉動立刻就讓他像個口吃患者,無形的空氣抱成了團把他的喉嚨堵住,起頭的音節怎麽都發不出來。
 
  他又眨了眨眼。
 
  “三。時間到,答案是寒號鳥。我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這個世界上像我一樣外貌和頭腦成正比的人真是太少了,看來你也隻有裹腳布那點水平了。奇怪你怎麽會對裹腳布這麽有研究呢,難道你對臭烘烘的東西特別感興趣嗎,就像剛才在電梯裏那樣?”
 
  俞絳滿以為說完這番話之後,麵前這個很想讓她捏一把的小男生會紅著臉扭頭而去。裘澤那番想把答案從喉嚨吐出來的細微動作也被她注意到了,可是她怎麽可能抑製住自己捉弄和蹂躪對方的罪惡衝動呢?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會乖乖順著她的套路來玩。
 
  所以裘澤還是牢牢站在她麵前,好像腳下生了根一樣。
 
  “你……喜歡吃豆子?”少年問。
 
  俞絳把幾顆豆子扔進嘴裏,狠狠咬碎。
 
  “幹嗎?”她問。
 
  “豆子吃多了,會,會……”
 
  “會什麽?”俞絳瞪起了眼,豎起了眉,把臉湊到離裘澤鼻尖隻有三厘米的地方,惡狠狠地說。呼出的熱氣吹到裘澤的鼻子底下,那是女人的香氣……還有更多的炒豆子味道。
 
  裘澤的脖子拚命向後縮,後頸的肌肉都僵硬了。這會是一個好老師嗎,他心裏忽然這麽想。
 
  “會……不太好。”
 
  俞絳哼了一聲,撇了撇嘴,恢複了和裘澤的正常距離,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她覺得自己有點小瞧眼前的小男生了。
 
  趁著壓力減輕的時候,裘澤大著膽子把剛才被憋回肚子裏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豆子吃多了肚子會脹氣的。”
 
  這大概是裘澤第一次以這麽快的語速說話,要是猜燈謎的時候也能說得這麽快就過關了。隻是聲音很輕,仿佛心虛的是他自己一樣。
 
  “怎樣啊,我喜歡吃豆子你喜歡吃橘子,有錯嗎?”俞絳叉起腰齜起牙,聲音噝噝地從牙縫裏溜出來,“橘子吃多了會上火,要便秘的喲!”


第26節:二. 哢嚓,哢嚓(7)

  奇怪的是,她在說最後半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輕了下來,咬牙切齒地,眉毛也忽地扭了一扭,眼睛眯了起來,眼神從裘澤的臉上慢慢向下挪,直挪到自己鼻尖。
 
  然後她居然一隻腳慢慢向後退了一小步。另一隻腳再慢慢跟上的時候,動到一半就停住了。
 
  砰!
 
  好響的一聲哇!
 
  裘澤這輩子也沒聽過有誰能把屁放成禮炮的聲音,他想如果俞絳穿的不是熱褲,而是短裙的話,會被吹飛起來。
 
  俞絳剛才乖乖看鼻尖的眼睛慢慢往上翻,直到翻成了一對大白眼。
 
  奇怪,她這白眼是翻給誰看的呢?
 
  周圍的人當然聽見了,可是他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因為如果是“噗”或者“咻”,他們都能立刻明白那是什麽,但現在是“砰”,是“砰”哇!
 
  裘澤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安慰她臭屁不響、響屁不臭嗎?
 
  可是很坦率地說,吃了一肚子豆子的人放出的屁怎麽可能不臭呢,現在味兒已經開始出來了。
 
  俞絳一對眼珠落回原處,重重一拍裘澤的肩膀,很認真地對他說:“真想不到,你個子不高,肚子裏的火力倒是不小。”
 
  旁邊的幾個人聽了這話都是一激靈,看著裘澤倒吸了口涼氣。當然他們是不應該這樣吸氣的,吸完之後立刻歪著鼻子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退了幾步。
 
  裘澤慢慢斜過頭,愣愣地看俞絳拍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又一點點轉回去,看俞絳的臉。
 
  俞絳很認真,很誠懇,很痛心地看著他。
 
  裘澤覺得腦袋裏鍾鼓齊鳴。
 
  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有這樣的人呢?
 
  可明擺著就是有這樣的人,正語重心長地拍自己肩膀呢。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呢?
 
  “不……不好意思。”裘澤從牙縫裏憋出了這麽一句。
 
  “嗯。”俞絳心滿意足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點點頭說,“我看你還是有點前途的嘛。你上初中了嗎?現在小孩子發育得真是快啊,肯德基麥當勞要少吃一點啊。”


第27節:二. 哢嚓,哢嚓(8)

  說完又掏出豆子,哢哢嚼著。
 
  “我上高二。”
 
  “高二……哪天姐姐有空帶你去肯德基吃炸雞翅喲。”
 
  “能去那邊嗎?我……快憋不住氣了。”裘澤青著臉艱難地說。
 
  “憋氣?哦哈哈,有什麽味道嗎?我倒不怎麽覺得呀!哦哈哈,那就去那邊吧。”
 
  裘澤痛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現在才從打擊中逐漸恢複清醒。
 
  “不好好讀書,逃課了吧。說,哪個學校的?”俞絳擺出“大姐頭”的氣勢問。裘澤覺得就算是天天逃課的小太妹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氣質呢。
 
  “遠景中學。”
 
  “遠景中學?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貴族學校?學費是不是很高?”
 
  “高一些。”
 
  “高一些是高多少?”俞絳出奇地關心起這個問題。
 
  “高……幾倍。”
 
  俞絳吹了個口哨,她忽然想到了個很不錯的主意,可以對她糟糕的經濟現狀作些彌補。
 
  裘澤見俞絳眉開眼笑不知想到了什麽,連吃豆子都停了下來。
 
  “好,就這樣。”俞絳打定了主意,心情非常好,已經完全把剛“放了禮炮”的事情忘到了腦後,反正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麽稀罕事。
 
  “那就再見嘍,我們會再見麵的,到時你要像剛才一樣乖乖聽話喲。”俞絳飛快地捏了一把裘澤的臉,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了。
 
  很痛,還真用手勁了。裘澤捂著臉,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麽有攻擊性的女人呢。
 
  “真好手感呢。”他隱隱聽見俞絳說。
 
  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問,完全沒有誠意。可是裘澤又慶幸起來,雖說古玩是他唯一能稱得上狂熱的愛好,但如果老師是俞絳這樣的性格,這份代價還真難以取舍呢。
 
  其實,他如果小道消息更靈通一些,聽說俞絳上個星期因為屢次曠工被學生投訴,繼特聘研究員之後連客座教授的飯碗都丟了的話,就不會高興得這麽早了。
 
  沒錯,遲到並不是學生的專利。如果一堆學生等在教室裏,而本該站在講台上的那位卻總在被窩裏蒙頭大睡,哪怕是美女,時間久了也免不了被投訴。特別是這位美女還總是給學生做三秒鍾的機智問答,她還會最後判定所有的學生都具備參加特奧會的資格。


第28節:二. 哢嚓,哢嚓(9)

  裘澤把在手心裏攥了半天的橘子皮扔進廢物箱,那裏麵已經扔進了好幾本拍品介紹。這印刷精美紙張昂貴的冊子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最上麵那本翻開著,就是印著假畫的那頁,現在被橘子皮覆蓋了一小半。
 
  裘澤直勾勾地往廢物箱裏看了好幾秒鍾,然後拿出自己的那本,翻到那一頁。
 
  上麵依然清晰地印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現在看來這句評語隻是個嘩眾取寵的笑話,它已經被俞絳定性為當代仿作,而且這也是裘澤自己看到實物時的第一感覺。
 
  可現在讓裘澤突然納悶的是,他居然想不起來,是什麽讓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判定這是件偽作了。
 
  能讓自己在第一眼就作出判斷,肯定這幅畫存在著一個顯而易見的大破綻,但那個大破綻具體是什麽呢?裘澤發現自己對當時看到畫的記憶居然有些模糊,他想不起破綻在什麽地方了。
 
  至少現在從印刷圖片看,這幅畫作假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呀。紙張的顏色、墨的顏色、筆法,裘澤現在一項項仔細看下來,卻沒看出任何明顯的作假之處。
 
  為什麽看照片看不出來,而一看實物卻有那種感覺呢?記得俞絳當時也是一口就斷定此畫為假,卻沒有說任何理由。如果俞絳現在還沒走,裘澤一定會詳細問一問。
 
  既然一時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了吧。獨自生活了這麽久,要是還學不會這一點,裘澤早就被背負的東西壓垮了。
 
  “你要負責任,你不能不負責任啊!”
 
  走出“墓道”,裘澤就看到兩個人在電梯口拉拉扯扯。
 
  其中的一個裘澤剛才見過,是拍賣會前上台說過話的拍賣行經理。此時他的臉色有些無奈和嫌惡,手臂被牢牢抓著,來回搖晃。
 
  “我說你能不能放手,這樣很不好看的。”
 
  “我才不管好看不好看的,隻要你肯負責,我就放手。”
 
  說話的是個老頭,花白的頭發一簇一簇雜亂無章,朝天鼻上架了一副老式眼鏡,左邊鏡片厚得像放大鏡,右邊鏡片……沒有右邊鏡片。


第29節:二. 哢嚓,哢嚓(10)

  他隻穿了件單薄的老頭汗衫,手臂黝黑卻並不瘦弱。胸口掛了個個頭很大的老式相機,看上去是機械的,現在很少見了。他似乎不太注重個人衛生,過長的眉毛和長到外麵的鼻毛都沒有修剪,拍賣行經理白襯衫的袖子上也多了些淺淺的黑印子。
 
  “你自己把東西送來的,也簽了協議書,現在拍賣會都結束了,東西根本就不屬於我們了,有什麽辦法。你不要不講道理。”
 
  “那個時候我腦筋不清楚,我這人有時候腦筋不太清楚的。這幅畫對我很重要,你幫我想想辦法。”老頭語氣有點軟下來,但還是抓著經理不放。
 
  “沒辦法。”經理也有點惱了,頭一揚說,“這件事我們不需要負責,也沒法負責。你還不明白嗎?畫已經被買走了,該你的錢我們這就給你。再說……”他鼻子裏哼了一聲,“什麽對你很重要,這是幅假畫,根本就不值錢的。”
 
  這時裘澤已經走下了樓梯,聽到這句話時心裏一動,難道最後的那幅假圖就是這個老人委托拍賣的嗎?
 
  但這終究和自己沒什麽關係,裘澤這麽想著,腳步不停。
 
  有了電梯就很少有人走樓梯,他隻在一樓層半樓梯的轉角處碰見一個。矮胖子湊著拐角站著,手裏捧著裹腳布貼在鼻前,眯著眼睛深深吸著氣,無比享受的樣子。這讓裘澤三兩下就奔到了一樓。煤球和來時一樣吊在他後頸,不管他怎麽動都不會掉下來,還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咕聲,裘澤猜它大概睡著了。
 
  青黑眼的保安大叔比先前更沒有精神,眉毛、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已經沒有精神用視線尾隨什麽人了。
 
  不管他遇到了什麽倒黴事情,保安做成這樣總是不合格的。裘澤忍不住最後瞧了一眼保安大叔別致的眼眶,走出了小樓。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幢小樓,下午三點的陽光鋪在樓前的南街上,一片明亮。南街就是蓮河以南的一條街,西頭連著個鎮子。小鎮這些年越來越繁華,地價已經比城區便宜不了多少了。
 
  可是南街卻比小鎮熱鬧許多。


第30節:二. 哢嚓,哢嚓(11)

  裘澤沿著南街往東一路逛去,要再走一段才能瞧見臨著街流淌的蓮河,到時候隔著河對麵的那條街,就叫做北街。蓮河在前方不遠處拐了個急彎,轉折了九十度向北而去,所以北街一頭被蓮河攔阻,比南街短了一半。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一個中年漢子甩著鈴鐺騎著小三輪車慢慢超過裘澤。收來的舊貨紮成一捆放在後麵的車板上,裘澤總覺得他是特意紮成人的形狀,每次見到都有這種錯覺。三輪車消失在南街的人叢裏,隻剩了有著奇特韻律的吆喝聲還在耳邊和心頭回響。
 
  南街沒有尋常江南水鄉的風光,南街兩麵的建築也大多是新造的。
 
  其實南北兩街本身就是全新的。在好些年前,一個大房地產商投資建了這兩條街,他請了最好的設計師,仿照中國古代的建築風貌,想要硬生生打造出一個傳統江南水鄉來。街道建成之後,招商也很順利,隻等盛大的揭幕式過後就會進駐,所有人都相信這將成為上海近郊集旅遊和商業為一體的新熱土。
 
  可隨後就是一場大火。那是一個刮大風的夜晚,這場極具傳奇性的大火據說從連接南北二街的虹橋上燒起,蔓延到南北兩條街道上。地產商的仿古做得非常徹底,所有的房子都是全木結構,燒得飛快。而為了保持神秘性,這裏又一直保持著封鎖未開放狀態,所以等消防車趕來,火勢已經難以遏製,隻來得及救下不到三成的房子。同樣的原因,所以也沒什麽人員傷亡。
 
  南街足有四五裏長,所以這真是場傳奇的火。或許有人放火,誰知道呢,裘澤聽說過許多小道傳說。總之那個房產商倒了大黴,為了還貸款把所有地皮全都賤賣出去。兩街重建的時候,地皮分散在許多人手裏,當然就再沒有什麽統一的規劃,江南水鄉的設計也成了泡影。
 
  現在的南北街上,頭尾兩端有火災殘存下來的仿古建築,中間多是現代風格的平房或小樓房,也間雜了些後來新造的中式建築。無論哪個建築師到這兒來,都會覺得亂糟糟的。


第31節:二. 哢嚓,哢嚓(12)

  就這樣亂糟糟的兩條街,卻熱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大家都說是那把大火把風水燒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鄉鎮裏收古舊的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臨時落腳,然後漸漸有人來從這些販子手裏淘舊貨,時不時傳出撿到漏的消息。於是來撿漏的人和賣古董的商人越來越多,滾雪球一樣,規模越來越大,南北兩街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來。
 
  現在,南街和北街成了這座城市裏最大的古玩市場,每天成千上萬的人揣著錢來這裏,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沒的珍瓷或無人識的名家字畫。而畫廊、私博、拍賣行、典當行、書店等相關的文化行當也隨之而起,更養活了許多餐廳、茶館和旅社。
 
  裘澤當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許多古玩鋪子的老板都已經認得這個少年了。這裏每天每時每刻都是新鮮的,隨時都可能有新發現、新故事。
 
  “小澤,這次沒挑得中的嗎?看看這些,我藏著的。”麵前的老板從櫃台後麵拿出個小布包,展開露出裏麵的幾件東西。
 
  那是幾塊天青色的碎瓷片。
 
  裘澤的眼睛亮了一下:“這是……汝窯的碎瓷?”①
 
  老板不說話,隻是得意地嘿嘿笑著。
 
  裘澤用手撿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涼瓷片的時候,眉毛就皺了皺,抬起頭看老板。
 
  老板見他這副模樣也愣了,試探著問:“怎麽?”
 
  裘澤看出老板不是裝的,低下頭重新研究起碎瓷。
 
  這瓷片開片密布如魚鱗狀,釉色瑩厚,像碧玉一樣,看上去柔和溫潤。側過來看斷口處的瓷化程度,淺灰中帶些許微黃,夾雜著些細空洞,正是汝窯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溫燒製的特征。
 
  一時之間,裘澤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綻在哪裏,但拿著它的感覺又分明不對。裘澤放下這一片,用手分別摸了摸其他幾片,細細體會著那股傳入心田的滋味。不對,這是新東西啊,可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這種難以言說的能力,根本看不出來。
 
  老板有點急了,他知道麵前這少年年紀雖小,卻是極有本事的,一看一個準。


第32節:二. 哢嚓,哢嚓(13)

  “東西不對?”老板瞄了瞄四周,低聲問。
 
  裘澤點頭。
 
  “打眼了,打眼了。”老板恨恨地說,仔細拿著碎瓷瞅,卻又狐疑起來,“這假造的……你給我說道說道。”
 
  “你……再找其他人看看。”裘澤沒回答老板的問題,告辭離開了這家小店。
 
  要是能跟著俞絳學幾年,大概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言離去了吧,裘澤心想。這就是他渴望有名師指點的原因,雖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種近乎作弊的方式,讓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裏堵得難受。
 
  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臉上有忍耐不住的興奮,那是自以為淘到什麽寶貝了的;有人麵色陰沉,那或許是發現自己吃了虧上了當的;更多的人興衝衝地還在尋找他們的目標,或是用新鮮好奇的目光打量這條收藏了無數曆史碎片的街道。
 
  裘澤在一家涼茶鋪子裏歇腳,喝了碗涼茶。說是攤主祖上傳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帶走。裘澤要老板加了勺蜂蜜,苦中帶甜。
 
  “好吃嗎?”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板問。
 
  “嗯。”裘澤嚇了一跳,連忙點頭。女老板每次都會這樣問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給麵子。有一次裘澤看到有客人回答說太苦,女老板直愣愣瞪著他,兩個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嚇人。然後她突然就開始流淚,嘴裏隻是不停地說:“苦點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嚇跑了。
 
  所以裘澤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點也不苦”。但他每次還是隻能擠出一聲“嗯”,勉強過關。
 
  這一帶已經是南街的中心區域,也就是當年被大火燒得最幹淨的地方,除了先前經過的磚土殘骸,什麽都沒留下來。據說那原本是一座城樓,大火把能燒的都燒去了,隻剩下土坯。兩邊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沒人願意答理中間這攤麻煩,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個經曆了戰火的破城門,反而和南街的文化蘊涵呼應起來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橋,由此可去北街。這橋下沒有任何支撐,彩虹一樣飛架兩岸,因此得名。當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橋了,地方政府出錢照原樣修的,磚石結構要比原先的木頭便宜許多,但還是不能通車,隻供行人往來。


第33節:二. 哢嚓,哢嚓(14)

  這虹橋是現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來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橋兩側,所以總是有人以橋為背景,拍照留念。裘澤走上虹橋的時候,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人舉著碩大的相機遮住了大半張臉,拍個不停。
 
  看見這拍照人,裘澤不由得停下腳步。雖然他的臉被擋住了,但才見了不久,裘澤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圓領老頭汗衫加上老式相機,這分明就是扯著拍賣行經理的胳膊非要他負責任的那位。
 
  相機從臉上移開,露出隻有一個鏡片的眼鏡。果然是他。
 
  裘澤從拍賣行出來一路走走停停,老頭趕到了他前麵也不奇怪。可是老頭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經理糾纏不清,怎麽現在倒有閑情倚著欄杆拍照了,難道他從“三道橫線”那兒把畫要回來了?這顯然不可能。
 
  裘澤心裏對假畫存著些疑惑,而老頭如此著緊那幅畫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點疑問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寶寶,打量老頭幾眼後,就準備過橋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機的老頭臉上沒有半點懊惱或焦躁,看起來他已經把一個多小時前的壞心情拋到腦後。此時他吧唧著嘴,眼珠轉動。由於殘存的鏡片實在太厚,讓他的兩隻眼睛看起來不一般大,旁邊的幾個路人忍不住麵露微笑。
 
  老頭對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澤的目光對上了。
 
  裘澤有點尷尬,他覺得自己這樣看別人並不禮貌,準備快步從老頭身邊走開,卻意外地瞧見老頭朝他笑了。
 
  是咧開嘴笑,露出黃黃的不太整齊的牙齒。他的臉一瞬間因為這個笑容而產生了許多的褶皺,這樣的笑容並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臉笑起來,也能夠傳達善意。做不到這一點的,往往因為笑容本身並沒有笑意。老頭的笑容就讓裘澤覺得他隻是做了一個咧開嘴的動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應這個動作,不管他直接離開嗎?
 
  裘澤的猶豫讓老頭像發現獵物似的又一次咧開了嘴。他仿佛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過來。


第34節:二. 哢嚓,哢嚓(15)

  老頭的身材並不高,步子卻很大,幾步就邁到了裘澤麵前。
 
  應該怎麽打招呼呢,這可難倒了裘澤。說“你好,先前在拍賣行裏見過你”嗎,怎麽可能,對陌生人說這麽多話裘澤可做不到,那會讓他在一句話裏加入許多“嗯”和“啊”,就像個羞澀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確很羞澀,所以就像往常一樣,裘澤保持沉默。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老頭說。他的嗓音很怪異,和拍賣行裏聽到的不太一樣,好像喉嚨裏有根筋抽緊了,每個字都帶著公鴨般的“嘎嘎”音。
 
  “嗯?”對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裘澤隻能這樣回應。
 
  “鬼街,這條街是鬼街。”老頭嘎嘎地說,然後又咧開嘴,這次他的笑容變得詭異。裘澤想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老頭閉起右眼,睜著的左眼在鏡片後微微扭曲。
 
  “哢嚓,哢嚓。”他說。
 
  “哢嚓,哢嚓。”
 
  就像是折斷頭頸的聲音,也像骷髏行走的聲音。
 
  裘澤打了個寒戰,他記起了老頭在拍賣行裏說過的話。
 
  “我這人有時候腦子不太清楚的。”
 
  “你站好,我幫你拍張照。”老頭哢嚓了幾聲後,又說了句和之前毫無邏輯關係的話。
 
  裘澤想,看來他真是精神失常。
 
  老頭舉起相機,把那隻睜著的眼睛遮住。
 
  “哢嚓,哢嚓。”老頭給相機配音。
 
  原來……是這個聲音。
 
  裘澤決心走了,繼續站在這裏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煤球開始在後麵扭來扭去,吊了這麽久,爪子也該酸了。
 
  “不用。”他抖了抖肩膀讓煤球安分點,對一邊按著快門一邊連聲哢嚓的老頭說。然後走開。
 
  已經走了兩步出去,裘澤的手臂突然被老頭從後麵一把抓住。抓得很用力,就像先前老頭抓著經理一樣。裘澤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經理的白襯衫一樣,希望那黑印比較容易洗。
 
  “給你照片。”老頭把照片塞到裘澤的手上。


第35節:二. 哢嚓,哢嚓(16)

  照片?那個……是拍立得相機嗎?裘澤皺著眉看了一眼老頭的大塊頭相機,他對老相機並沒有多少研究,雖然年代久遠的相機也很值錢,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還談不上有多少曆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張特寫,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見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為背景的虹橋和後麵的蓮河及兩側街道有些虛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張開,是在說“不用”的“用”字時拍下來的吧。
 
  隻是,在自己身側的那團是什麽?
 
  裘澤眨了眨眼睛,這團模糊的影像在看照片第一眼的時候並沒看到,或許是自己沒注意。
 
  但是……等等。
 
  裘澤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邊的那團影像分明正在變化。那是一個人,她的臉正變得慢慢清楚起來,變得讓裘澤可以辨認了。
 
  從模糊到相對清楚的過程約有幾秒鍾。最終,影像並沒有變得像照片上的裘澤那樣清晰,這是一個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中的大半身像,整個人像是氣體,又或是一團暗淡的光影,並非血肉之軀。但是,已經可以看出大概的衣著以及五官了。
 
  裘澤當然知道,剛才在自己的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
 
  這個人,裘澤是認識的。隻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這樣輪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澤,在看到最初的一團模糊時,難以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戰栗在心底滋生了。
 
  這是他的奶奶。
 
  裘澤已經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奶奶。那個早晨的情形雖然他拒絕回憶,但還是不時跳到腦海中。當十歲的他睜開眼睛,穿好衣服爬起來,卻發現整個家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沒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個黑夜裏,奶奶失蹤了。
 
  自那之後,裘澤隻能一個人生活,每個夜裏他都要亮起一盞小燈來抗拒黑暗。奶奶再未歸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從法律上,她已經死了。
 
  但現在,她卻像個鬼影一樣,出現在這張照片上。


第36節:二. 哢嚓,哢嚓(17)

  或許這就是一個鬼影。在奶奶還在身邊時,裘澤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樣的表情。
 
  在他的記憶裏,仿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奶奶動容,對鄰居而言,這個冷冰冰的老嫗難免陰沉而不可親近,但裘澤還是能從那因為洞悉世事而變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親切。
 
  而此時的照片上,這個老婦人麵容猙獰,張大著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著前方,是的,實際上她的眼睛並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見,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她淩厲的目光。
 
  恐懼和震驚如冰冷海潮,一遍遍衝刷裘澤的神經,每一次都讓身上細微的汗毛過電一樣地顫動。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收舊貨的小三輪在北街轉了一圈,從虹橋上騎回南街。
 
  “老張,這裏的老舊破爛都很值錢的,誰會賣給你喲,到這裏來收破爛白費力氣。”
 
  這些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仿佛和裘澤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當啷一聲銅鈴響,裘澤回過神來。搖著鈴鐺的老張從他麵前緩緩騎過,蹬在腳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頭已經不見了。


第37節:三. 巨大的引力(1)

  三. 巨大的引力
 
  彝族的巫師會為出走多年或客死異鄉的長輩招魂。他們站在高山上,望著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喚死者的名字,一隻手上撚著麻線。於是靈魂順著麻線而來。
 
  在這些喧囂的城市裏我們常常感到孤獨,但請不要忘記,先人們的靈魂正在天上注視。在某些時候,他們會站到我們身後,不需要回頭,你內心將有所感觸那從寂靜黑暗深處傳來的力量。
 
  裘澤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尋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發生的那樣。
 
  失蹤了七年的親人出現在一張黑白照片上,裘澤預感到生活的軌跡又將發生改變。
 
  這是顯靈嗎?這個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孫子的身邊,就像吊在後頸上的煤球那樣。
 
  裘澤再沒有閑逛的心情,他沿著南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時低頭看手裏的照片,想著怪老頭先前說的話。
 
  他說“我看見了”,還說這是條“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經死了,那她是怎麽死的,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知不覺間南街已到盡頭。往前就是新開發的學校區,集中了好幾家大學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遠景中學新校區就在其中。
 
  其實以裘澤的成績本不該來遠景這樣的貴族學校,盡管遠景的教學質量算是這些學校中的翹楚,但在人們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貴族學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想兩者兼備的遠景還有一段路要走。
 
  毫無疑問,裘澤有能力考進他感興趣的任何大學,這樣的學生哪個高中都喜歡。問題在於他要留長發。有些學校連女生留長發都不允許,更何況男生。所以裘澤的整個初中生涯過得非常痛苦,他像《聖經·舊約》中被剪了頭發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參孫一樣,每次剪短頭發都會虛弱得像生了場大病。可他頭發剪短後生長速度比別人快幾倍,於是在剪頭發、臥床、上學、再剪頭發這樣的循環之下,裘澤隻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學。
 
  那近乎通靈的能力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成長,這令他在古董鑒賞方麵的造詣與日俱增,同時頭發生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初中畢業後他隻好選擇了遠景中學,他猜貴族學校會寬鬆些。讓他慶幸的是,幾次因剪發而臥床不起後,學校默許了這樣一個異類——留長發及時常因對古董的興趣而逃課存在。對於一個能在高考中為學校增添榮譽的天才學生,遠景還是願意網開一麵的。
 
  這已經是放學時間,南街對於少年們來說,永遠是充滿神秘和向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點鍾,南街上就會多出許多在各個小店鋪和地攤上探頭探腦的少年郎。裘澤和學生們擦身而過,像條逆流而上的魚。
 
  收舊貨的老張把三輪車停在遠景校門口,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從校工那裏收下一堆空飲料瓶,和車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麽捆,大家都覺得他在拉著個人形的玩偶。然後他會蹲在路邊,抽一支煙,盯著來來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沒抽煙,而是拿出了碗涼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第38節:三. 巨大的引力(2)

  “喂!”有人叫裘澤。
 
  是裘澤的同學,他姓穆,長得像棵樹,大家都叫他木頭,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並不怎麽喜歡自己的外號。
 
  木頭更不喜歡裘澤,作為學習委員,他怎麽都不能忍受班上有這樣一個留長發經常逃課的家夥。尤其讓他火大的是,不管怎麽用功念書,每次考試都隻能跟在裘澤的後麵吃灰。
 
  和大多數遠景學生一樣,木頭家裏很有錢。可他尤其愛擺老大的做派,於是樂得當他小弟占點便宜的人不少。他學習成績也不錯,就總是想,如果沒有裘澤這個另類的話,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課了,我給你記著呢,寫品德評語的時候我會報告給老師的。”木頭遠遠就大聲叫喊,活像個愛打小報告的十歲女生。
 
  裘澤沒有理他,他壓根兒就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木頭。他還在想著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顯魂,為什麽會露出那樣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麽很要緊的事情嗎?
 
  “看你的長頭發,像個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麽能考出那些分數。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擊裘澤讓木頭覺得很興奮,咕咚咕咚把手裏的一罐可樂喝了個幹淨。
 
  旁邊的人附和說:“說不定他留這麽長的頭發,就是方便考試的時候藏小紙條。”大家都知道不會是這麽回事,隻是湊個趣而已,這讓木頭越發興高采烈起來。
 
  可是裘澤還是低著頭,看都沒看木頭一眼。
 
  “喂,你這個家夥!”木頭喊。
 
  裘澤沒有反應,這讓木頭覺得自己在唱獨角戲,有些無趣。
 
  “喂!”他又惡狠狠地喊。
 
  木頭覺得身邊的同學都在看他,裘澤的態度讓他很沒有麵子,他覺得自己不再做些什麽,就下不來台了。他捏了捏手裏的可樂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澤扔過去。
 
  其實木頭隻是想嚇嚇裘澤,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隨便忽視的人。可是他的準頭很差勁,可樂罐重重地打在裘澤臉上,磕破了他左邊的眉角。


第39節:三. 巨大的引力(3)

  當啷啷,可樂罐掉在地上滾開了。裘澤捂著眉角,抬起頭,看見幾步之外張大了嘴的木頭。
 
  煤球從裘澤的脖子後麵爬了出來,露出半個腦袋、一隻眼睛,盯著木頭吼了一聲,要為主人助陣,可惜它剛睡醒,沒開嗓,聲音輕得除了裘澤誰都沒聽見。
 
  大家都往這裏看過來,老張也是。涼茶還剩了一點點,他又抿了一口,饒有興致地瞅著少年們的糾紛。
 
  木頭愣了幾秒鍾,從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抬起下巴,急匆匆地走開了。和他在一起的幾個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個向裘澤聳了聳肩,表達了自己的遺憾。
 
  裘澤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意識到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如果不趕緊回去,他會錯過來送箱子的快遞員。
 
  幾個眼尖的女生瞅見了煤球,正唧唧喳喳指指點點。還沒等她們看得更清楚,就遺憾地看到裘澤揚手招了輛出租車。
 
  車裏有股臭鹹魚的味道,頑固地從汽車香熏的桂花香氣裏冒出來。前排座椅的後背上被某個乘客私自貼了小廣告,印著一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私家偵探的手機號。下午的好陽光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全都不見了,裘澤的眉角還在痛,胸口被思緒塞滿了,把心擠得很難受。
 
  出租車沒法開到家門口。裘澤下了車,弄堂口上方“福興裏”的字跡已經斑駁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電話間的老阿姨笑著和少年打招呼。這個亭子間已經存在了許多年,除了待在裏麵的阿姨越來越老外,唯一的改變就是在七八年前這裏開始兼賣雜貨了。
 
  “回來啦。”老阿姨衝裘澤點點頭。
 
  “嗯。”
 
  他奶奶還沒有失蹤的時候,和街坊們關係並不好,大家都覺得這個十年前搬進來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後,街坊對裘澤的態度就不一樣了,雖然這個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樣不愛說話,但大家認為這完全是有理由的。
 
  “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見裘澤走過,衝旁邊擺彩票攤的山羊胡老先生說。
 
  “命運多舛啊,我早就說過,那個時候他奶奶……”“山羊胡”忽然停住不往下說了。除賣彩票之外,街坊們都知道他還是個算命先生。


第40節:三. 巨大的引力(4)

  “那個時候怎麽了?”老阿姨追問。
 
  “山羊胡”捋著山羊胡,隻是搖頭不說話。他這時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廟擺測字攤時一模一樣。
 
  弄堂裏家家戶戶都開著小窗戶,裏麵傳出刺啦刺啦的炒菜聲。大家燒菜做晚飯的時間都是差不多的,一家開始做菜之後,香氣會讓鄰家也趕緊燒起來,很快整條窄窄的弄堂裏就溢滿了各種各樣的飯菜香。
 
  裘澤的家在數過去第二條小岔道的最裏麵,他走進去,看見地上掉了一條綠領巾。他知道自己或許該拾起來,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現在他心情糟糕得連彎腰拾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陽陽吃飯了……”他對門的鄰居扒著門探出身子喊。她兒子陽陽總是在路上扔各種各樣的東西,並且固執地認為沒有這些路標就會不認識回家的路。
 
  一個人從後麵趕上來,騎著的助力車上綁著個紙箱子,停在裘澤家門口。他在對運送單上地址的時候,裘澤摸出筆,接過單子簽收了。
 
  暗紅色的木門經過了幾十年風雨,蛀朽得不那麽厚重了,推開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小孩急促的奔跑聲劈裏啪啦由遠而近,他一定忘了撿路標。裘澤把紙箱搬進門,單薄的身子向後一靠,砰的一聲把世界關在門外。
 
  走道昏暗,但裘澤沒有空出的手來開燈。他順著熟悉的味道慢慢向裏走。左邊是空蕩蕩的廚房,右邊的門關著,裏麵也是空蕩蕩的。同樣,前方兩扇緊閉的門後麵也必然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住在一樓的鄰居已經在幾年前搬出了古老的裏弄,住進了鋼筋水泥樓房裏。現在這幢兩層樓大房子裏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一隻兩歲的小黑貓,以及一窩吃了很多種口味滅鼠藥所以一直興旺不起來的老鼠。
 
  箱子不輕,上樓的時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樓梯騰騰響。裘澤沒興趣做毫無意義的事,所以鄰居搬走後樓上自家的門從來不鎖,現在肩膀側過來輕輕一頂,門就開了。
 
  把箱子穩當地放下,裘澤從旁邊的毛巾架上取了塊藍白條紋的毛巾抹去臉上的汗。右手邊有兩根細尼龍繩沿著牆垂下來,一根粗些,一根細些。哢嗒細繩被拉了一下,上麵的吊扇開始轉動起來。


第41節:三. 巨大的引力(5)

  在一座城市裏,總有些地方時間過得特別快,而另一些地方則相反。這間屋子和包圍著它的整幢樓整條裏弄,無疑就屬於後者。
 
  地板是一長條一長條的水曲柳拚接在一起的,現今變成了褐色,但木紋依舊清晰。這地板從來不上蠟,至少在裘澤記憶中的十幾年裏從沒有過。時間把木板浸潤得越來越柔和親近,穿著拖鞋走在上麵,感覺軟而有彈性。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讓本來就寬敞的房間有了堂堂正正的氣度。沿著頂角線裝了兩盞日光燈,開關就是門口的那根粗繩,用壞燈管以後,是要搭著梯子爬上去換的。刷的牆粉有的發黃、有的剝落,還有的印了些許水漬。它們正和這座建築一起衰弱下去,裘澤從未起過重新粉刷的念頭,他覺得現在這個樣子……怎麽說呢,很和諧。
 
  門後是一遝報紙,裘澤取了兩張,鋪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後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順著手臂上了桌子,又抱著一條桌腿滑下地去。顯然它四肢的長度不能很好地完成這個動作,和往常一樣,滑到一多半的時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個龜肚朝天,花了幾秒鍾翻過身來,自顧自玩去了。
 
  這就是家裏的餐桌,四把圍攏著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數已經很久不使用了。隻有對著門的那把,才會在吃飯的時候拉出來。裘澤常常覺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經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會移動。所以每次清掃房間的時候,他都會把椅子四腳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將地板拖上好幾遍。
 
  八仙桌的一側是個裝飾櫃,七年前這裏麵放著些綠豆、赤豆、麵粉、黴幹菜,還有茶葉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會生出些會飛的小黑殼蟲。現在這些東西還在,隻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兩個裝飾櫃旁邊是嵌了大理石台麵的梳妝台,緊挨著通往廂房的門。梳妝台的對麵是一把搖椅,藤做的。在裘澤的記憶中,奶奶時常躺在上麵,閉起眼睛慢慢地搖,搖椅發出吱呀的聲響,就像鍾擺一樣。


第42節:三. 巨大的引力(6)

  裘澤把目光從藤椅上移開。他試著暫時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這到處都留著奶奶痕跡的地方,要做到這一點很困難。
 
  如果把時間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澤絕不會這樣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關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誕無稽,他也一定會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實上當年他正是這麽做的。但他得到了什麽?
 
  他為什麽會住在這裏?父母是否還活著,他們是誰?奶奶是幹什麽的,為什麽這樣特立獨行,爺爺又在哪裏?當裘澤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一些幼年時被奶奶輕易應付過去的問題,在他對奶奶失蹤追查的過程中重新顯現出來。最後他甚至無法確定,那個名叫戴蘊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再加上奶奶離奇的失蹤方式——這個很少出門的老嫗,是在裘澤睡著後的黑夜裏,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認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來,或者,她因為某個原因而下決心讓十歲的裘澤從此獨自生活。
 
  還有……從心靈深處逐漸覺醒過來的奇特能力,使他仿佛開了一隻特別的眼睛,並且視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這所有的一切讓他覺得,他終將追查到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體,極其巨大,以至於讓他決定放棄,而把精力轉移到古董上來。他不知道自己對古董的狂熱裏,有多少成分是因為這種刻意的注意力轉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從骨子裏帶來的。
 
  其實裘澤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個物體足夠巨大的話……
 
  牛頓說,質量越大的物體產生的引力越大,從而吸住身邊那些微不足道的塵埃;愛因斯坦說,質量越大的物體對空間形成的曲折越大,這種曲折會讓周圍的物體向中心滑落。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如果已經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裏,那麽他終將無法逃脫。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樣,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信號。
 
  可是裘澤覺得自己還遠遠沒有準備好。事情來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麽東西來幫他鎮定一下,讓他轉移一下注意力,然後再決定接下來該怎麽做。是主動進攻,還是繼續逃跑。


第43節:三. 巨大的引力(7)

  膠帶把箱子裹得嚴嚴實實,裘澤拿起刀,從中縫切入,劃開。
 
  如果沒有照片,沒有鬼影,那麽他現在麵對這個箱子的態度一定好似一個麵對豐盛大餐的老饕。
 
  裘澤把紙箱的蓋子朝兩側翻開,露出了裏麵滿滿當當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據說在上刑場之前,他們都會獲得一頓美餐。
 
  他歎了口氣,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命運,不論那是什麽。
 
  他從箱子裏拿出第一件東西,木雕觀音像。不管它光澤有多暗淡,上麵還留著些陳年的汙漬,雕工筆法又似有盛唐之風,裘澤隻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它本質上是什麽樣的貨色,隨手扔到一邊。然後是第二件,同樣隻是用手從箱中拿出來,完全沒有停頓,半秒鍾後貌似清中期的瓷筆架就和木雕待在了一起。
 
  沒有哪個古董專家能用這樣的速度來鑒別,就是俞絳也不行。
 
  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其實在極幼小的時候,某些東西就開始給裘澤若有若無的感覺了。可是小孩子不會覺得這有多特別,在他們的眼中,整個世界都是特別而新鮮的。
 
  到了年紀大一些,頭發生長的速度快一些,頭發又更多更長一些的時候,裘澤開始懷疑,自己和別人是否有點不一樣。當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變過的性格,他從未在這一點上和任何人交流過。有時候他在想,自己的頭發是否就和天線一樣,能接收到一些特別的信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後,裘澤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受到這樣的刺激,他發現自己的那種感覺也迅速地敏銳起來。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已經確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就好像當你站在泰山之巔,一覽眾山小的時候,那種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暢快與豪邁;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懷古的時候,那種突然把你包圍的歲月滄桑;就好像你站在至親的墓碑前,那種突然將你擊潰的深沉哀慟和對死亡的恐懼。
 
  可是這種突然傳遞到裘澤內心深處的感受,是當他接觸到某件物體時產生的。具體地說,是身體的某處皮膚觸碰到一件有悠長曆史的物體時產生的。


第44節:三. 巨大的引力(8)

  如果這件東西的曆史越悠遠,裘澤的感觸就越大,但卻不總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會給裘澤以深切的震撼,可隨便的一塊青石,也都經過了十萬百萬年的歲月,裘澤卻沒有多少感覺。倒是一件隻有數百年曆史的古董,常常能讓他的內心猛烈激蕩。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裘澤常常這樣想。原來我們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軀化為黃土深埋地下後,並不是化為虛空,從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絲絲縷縷,依附在身邊的物體上。
 
  所謂寄情於物,一件優秀的藝術品,不僅在誕生的過程中凝聚了創造者的心血,在此後的歲月裏被代代主人珍賞把玩,更往往經曆了人間多次的悲歡離合,其中驚心動魄之處,當事人強烈的情感衝擊,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無法覺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漢畫像石,雖然有千年曆史,但裘澤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長歲月味道,就沒有多少其他的了。
 
  有了這樣的異能,假造得再好,也沒法瞞過裘澤。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書畫,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樣經過了千百年的風雨。這種時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來鑒別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澤從上麵能“讀”出的東西,遠比尋常專家要多得多。對他來說,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通過殘留的蛛絲馬跡,雖然遠不能窺得全豹,弄清究竟,但有許多的推想空間,從而有了極大的樂趣。
 
  手摸上第三件東西的時候,裘澤心裏就一喜。
 
  是老東西。
 
  拿在手上,裘澤身子向外側了側,好在黃昏的光線下看得更清楚些。這是件青花瓷的帶罩燈,遠看像個蓋著的茶杯,其實上麵開了一個個透光的梅花形小孔。用手一提“杯蓋”,就能把整個燈罩都提起來,露出裏麵小高足杯般的燈座。燈罩和燈座都是青花山水畫,要是在燈座頂上的小圓盤裏倒進燈油點著棉線,立馬就能使用。到時燈光從瓷罩裏透出來,別有一番典雅。


第45節:三. 巨大的引力(9)

  看這件帶罩燈的造型式樣,是明清時期的東西,而且肯定不會是世俗尋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稱得上價值不菲。
 
  裘澤把玩了一番,準備把燈放下,看看箱子裏還會有什麽收獲。可他往箱子裏隻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湧到了頭上,腦袋裏雷打一樣。帶罩燈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邊緣上也渾然不覺,手一放開,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燈就掉了下去,摔成數瓣兒。
 
  裘澤這時候哪裏還聽得見瓷器碎裂的聲音,他眼睛死死盯著箱子裏的那件東西,但一時之間,卻又不敢伸手拿出來看個究竟。
 
  這件東西原本壓在帶罩燈的下麵,現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澤曾經對它非常熟悉,隻是這一個小角,已經讓他認了出來。
 
  裘澤呆呆站了很久,屋裏的光線又暗了一些。他終於伸出手,把壓在這件東西上的其他玩意兒撥開,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橢圓銅鏡,背麵鑲著一整塊玉。古時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們看見的和田白玉那樣潔白,日久天長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改變顏色。這麵銅鏡後鑲的玉也不例外,淺白裏透著青色。好在這件東西應該沒入過土,不然就會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戰國和漢代古玉一樣,沁入土氣呈土黃色。
 
  這塊鑲玉依然細膩豐潤,可見品質相當不錯,特別是上麵浮雕著雙鳳圖,雕工細致生動,絲絲縷縷的翎毛清晰可見,是大師級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雲紋樣,和雙鳳呼應。鏡背正中是個凸起的玉圓鏡鈕,供照鏡人手持。
 
  銅鏡正麵有一層淺淺的浮鏽,稍一打磨就會光可鑒人。最外麵一圈刻著芝草藤蘿的紋路,可以想見,這件東西全新的時候,是多麽精巧秀美。以裘澤的經驗,當年這多半是女子閨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貴。在這樣一麵銅鏡裏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實情形更增色幾分。
 
  這麵銅鏡有盛唐雍容華貴之氣,可是形製上和唐時銅鏡又有些不符。裘澤這方麵的器物接觸較少,一時之間看不出年代來曆。而手指搭上時心裏湧起的感覺,更讓他皺起了眉頭。與多年前能力未覺醒時不同,七年後的此時裘澤再次拿起這麵銅鏡,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從來沒有過的複雜感受。他感覺不到時間留下的印記,這不是說銅鏡是新的,而是在它原本的麵目上疊加了太多東西,以至於模糊不清了。


第46節:三. 巨大的引力(10)

  沒錯,這麵銅鏡本就是他家的。確切地說,這是他奶奶戴蘊秀隨身攜帶的東西。當時銅鏡上可沒鏽,完全能當鏡子使用,隻要奶奶出門,不是揣在兜裏,就是放在隨身的小包裏。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帶著小包出門,於是這麵銅鏡也就一起消失無蹤了。
 
  照片上的鬼影和這麵銅鏡一起出現,裘澤相信這不是巧合。冥冥中必然有某種力量,因為某個原因把這兩樣東西一起推到自己的麵前。
 
  裘澤想起了煤球,這隻小東西不知什麽時候趴在打碎的帶罩燈瓷片旁,抬著頭看他。看他和他手裏的銅鏡。
 
  他一直懷疑,這隻龜甲裏的小黑貓有某種程度的預知能力。在曆史悠久的東方巫術裏,巫師相信龜殼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可以用來占卜。那麽龜甲裏的煤球,會不會變成了一隻能占卜的貓?
 
  如果不是煤球那天的可笑舉動,裘澤今天就不會去拍賣會,也不會碰到拍照的老人,同樣不會拍下三號箱,拿到這麵銅鏡。
 
  裘澤看著煤球,他很想問小貓,如果它真的會占卜,那麽它還知道了些什麽,接下來自己將會遭遇的命運,是什麽樣的呢?
 
  煤球顯然不會說話,它裝模作樣地在旁邊趴了一會兒,和主人四目對視良久,終於忍不住不滿地叫起來。
 
  它肚子餓了。
 
  裘澤當然沒心情去給它弄飯吃,煤球叫了幾聲,很有眼色地不再去煩主人,慢騰騰地走開了。不得不說這隻小貓聰明得過分,動作這樣有氣無力,是在裝可憐博取同情呀。
 
  裘澤把銅鏡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張照片放在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開始回想那個夜晚之後陸續知道的一些事情,那本已經壓在記憶的大箱子底下的東西。
 
  當人們把記憶深埋心底,往往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記那些過去,然而有一天他終會發現,不管藏得多深,重新取出的時候,依然嶄亮如新。
 
  當裘澤對著桌上的銅鏡和照片出神的時候,他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早晨。
 
  他是被鬧鍾叫醒的,早晨六點三十分。在床上稍微賴了幾分鍾,他就爬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賴下去,奶奶會過來揪他的耳朵。


第47節:三. 巨大的引力(11)

  穿上衣服,洗臉刷牙。這個早晨格外安靜,其實裘澤並不能確定,自己當時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每次回想起來,就覺得那時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隻有一個十歲的小男孩獨自一人,連絞幹毛巾的窸窣聲都清晰地在耳邊回響。
 
  小男孩有單獨的房間,那是挨著廚房的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他洗漱完畢,從廚房出來推開客廳的門,就愣住了。他以為會看到餐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早餐,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又跑進廂房,看見奶奶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事實上,它們昨晚並未攤開過。
 
  廂房的一側有道移門,後麵是書房,奶奶常把自己關在裏麵。移門拉開了,裏麵也是空蕩蕩的。小男孩飛快地跑上陽台,然後又跑到樓下向鄰居打聽,鄰居什麽都沒有聽見,黑夜裏奶奶出門的時候腳步很輕,很安靜。於是裘澤餓著肚子去了學校。他想:當下午放學回家,一定能看見奶奶。雖然類似的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
 
  裘澤撚了撚眉心,銅鏡裏照出自己蒼白的臉色。他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看了一眼,上麵都是冷汗。
 
  不用再去回憶那兩天是怎麽過去的,兩天之後,他報了警。從此,戴蘊秀成了失蹤人口。
 
  對於這樣的失蹤案件,警方能做的並不多,無非是看一下當晚全市發生的交通事故和惡性案件的受害者中有沒有這樣一個老人,然後就停滯下來,等待那個結果自然出現。所謂的結果就是兩種,一種是某天戴蘊秀自己出現了,一種是某天戴蘊秀的軀體出現了。這兩者都很常見。隻是他們至今未曾等到。
 
  一個孩子獨自生活會碰到的最大問題是沒有收入,在這一點上裘澤很幸運。奶奶的銀行卡是隨身帶著的,報案後警方提醒他把這兩張卡掛失了。裘澤不知道銀行卡密碼,在奶奶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之前,他取不出裏麵的一分錢。但家裏還有定期存折,三十多萬不算多,對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已經是巨款了。
 
  銀行卡掛失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裘澤很聰明,他明白這並不是好兆頭,這說明奶奶從未需要用過裏麵的錢。


第48節:三. 巨大的引力(12)

  警方的一位年輕探員曾經和裘澤談過,提了一些問題,比如失蹤者可能會去什麽地方,平時有什麽熟悉的朋友,常走動的親戚等等。結果他一無所獲,探員有些失望,但並不意外,你能指望從一個十歲小童那兒得到多少東西呢?
 
  可是裘澤的心裏卻忽然之間有了許多的疑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所以他也從來沒有細想過,畢竟那時他隻有十歲。但當探員離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自己的生活狀況是和別人很不一樣的。
 
  裘澤的父親叫裘聞道,母親叫向婕,裘澤出生沒多久,父母就在一場車禍中身亡。這些,都是奶奶告訴他的。可是裘澤的特別之處,並不是指他父母雙亡。而是他驀然發現,自己的家庭竟然是沒有人際關係網的。
 
  在他的記憶裏,從來沒有親朋好友登門拜訪,奶奶也極少出門。戴蘊秀甚至沒有手機,因為用不到。家裏的電話鈴偶爾會響起,但那不是打錯的就是推銷各種東西的垃圾信息電話。甚至在過中國傳統農曆春節的時候,都從來沒有任何拜年電話打過來。
 
  父母的親朋好友、奶奶的親朋好友,還有從未聽奶奶談起的爺爺的親朋好友,仿佛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們一家都是從火星來的,和地球人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有信件,至少裘澤記得在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從樓下的信箱裏拿來過一封。奶奶立刻把自己關進書房裏讀信,裏麵寫了什麽,他不知道。而在奶奶失蹤後,他也從未在家裏的某個角落找到哪怕一封信。
 
  說到書房,則是另一個奇怪的地方。
 
  書房裏有很多書,比如有許多卷的《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奶奶最喜歡捧著這樣的故舊仙俠小說,坐在客廳的搖椅上,在上午或下午的陽光裏一遍遍地讀。
 
  不過書房裏最多的卻是其他一些書,不是小說,而是古時文人所著的野史雜記。裏麵是古人的所見所聞,或者他們對當時事件的評論。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翻看了很多這種民間記錄,每一本裏都有許多詭異得讓他背脊發涼的東西。那是山鬼狐仙、各種禁忌,以及救人或害人的巫術傳聞。在寫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那些幾百、幾千年前的古人都言之鑿鑿,仿佛是他們親眼所見的一樣。這些書有的是現在整理翻印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被保存在書櫃的幾個小木箱子裏,是紙張發脆的古書,要收集來可得費不少工夫。


第49節:三. 巨大的引力(13)

  裘澤不明白為什麽奶奶對這些東西如此著迷,就連她喜歡的小說,實際上也都是從民間的古怪傳聞發展出來的。書房裏還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像煤球穿著的龜甲,原本就一直擱在書房裏的小方桌上。
 
  奶奶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知道在幹什麽。如果是看書的話,她一定會在客廳的搖椅上看。有些時候,關著的移門裏會傳來奇怪的聲音。有一次裘澤扒著門縫往裏看,發現奶奶把幾根竹片放在龜甲裏,很認真地搖晃。可是很快奶奶就走過來,把門拉開,直瞪著眼睛盯著他看,從此之後裘澤再也沒敢偷看過。
 
  在奶奶失蹤之後,裘澤才意識到,原來在奶奶身上竟然有那麽多的秘密。可是他並不準備告訴警察,因為他不能確定,那樣做對奶奶、對自己是否有好處。他找出了戶口簿,自己開始尋找答案。
 
  戶口簿上,奶奶退休前是一家紡織廠的女工,父親是個公交車司機,母親則是同一車隊的售票員。裘澤也第一次看見了爺爺的名字:裘文龍,一名郵遞員,去世時間是一九八六年。
 
  裘澤曾經希望可以找到奶奶工作時的同事,但是他很快發現,那家紡織廠早就不存在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上海大大小小的紡織廠一家接一家地倒閉,工人們拿了一筆安家費,早就另謀生路去了。
 
  父母的公交車隊也是一樣,這條公交線路在一九九九年的時候,就已經被撤並了。
 
  連碰了幾個釘子,小男孩隻好試試爺爺那條線,雖然去世已經許多年,但好在郵局還在,或許能找到熟悉爺爺一家的老同事呢。
 
  一個這麽點大的男孩要去郵局查十多年前的人事信息,當然會碰到許多困難。前前後後裘澤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一次一次地往郵局跑,最後得到了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郵局沒有一個叫裘文龍的老員工,倒是有一個叫做裘文隆的,但至今還健在,並且他的妻子也不叫戴蘊秀。
 
  那個時候裘澤十一歲,巨大的虛無感讓他恍惚了好幾天,然後他再次開始查詢父母的情況。公交車隊雖然不存在了,但原來的人大多並到了其他公交線路裏,或者在後來成立的公交集團公司裏工作,不像奶奶的紡織廠已經完全無跡可尋。


第50節:三. 巨大的引力(14)

  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裘澤確認了另一個消息。沒有裘聞道,也沒有向婕。
 
  於是他也有理由相信,其實,也沒有紡織廠的戴蘊秀。
 
  在那之後,他把興趣逐漸轉移到了古玩上。用奶奶留下的三十多萬,還有他慢慢覺醒的奇異能力,撿漏對他並不是困難的事情。低買高賣,幾年之後,他就成了個收藏頗豐的小藏家。
 
  十四歲的時候,戴蘊秀失蹤滿四年。向法庭申報死亡獲準後,裘澤拿到了銀行卡裏的錢。幾張卡裏加起來有七十多萬,這對當時的裘澤來說,已經稱不上巨款了。但總共超過一百萬的存款,很難解釋一個紡織廠的女工,再加上死去的郵遞員、公交司機和售票員組成的家庭,是如何存下這筆錢的。
 
  不過和已經有的疑問比,這筆錢又算得了什麽呢?似乎很輕易地,裘澤就把它壓到了記憶的最深處,和其他的那些放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散亂的焦點開始凝聚,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來——那麵銅鏡,還有照片。
 
  從這樣的回憶中醒過神來,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在恍惚之中,裘澤聽見了些奇怪的聲音。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這聲音驅趕出去。聲音消失了,可是幾秒鍾後卻又再次出現。輕輕的、斷斷續續的,但很明顯這並不是他臆想出來的,而是從裏麵的廂房中傳出來的。
 
  是哭聲,被刻意壓抑著的抽搭聲。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
 
  房間裏的光線已經很暗了,太陽的熱力開始消散,夜晚的陰冷在這哭聲中迅速蔓延到裘澤全身。
 
  裘澤站起來,從牆角拿了個掃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廂房走。
 
  廂房的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哭聲在這個時候又停了,裘澤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什麽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看到其他什麽怪東西。
 
  哭聲忽地又響了一聲,裘澤聽得更清楚了,這是男人的聲音。是從……旁邊的書房裏傳出來的。
 
  書房的移門關著。裘澤分明記得,早上出去時門是拉開的。


第51節:三. 巨大的引力(15)

  深吸一口氣,裘澤用掃把的柄鉤住移門的拉槽,把門一點點拉開。無論如何,離得遠一點更有安全感。
 
  一股涼氣從書房裏湧出來。
 
  ……
 
  裏麵開著空調。
 
  文彬彬身高一米六二,體重一百四十斤,黑框眼鏡遮住半張臉,頭發快一個星期沒洗了,在天然發膠的作用下東一綹西一綹地粘在一起。這時他正戴著耳機,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兩眼通紅。電腦上正在放動畫片《死神》,文彬彬抽著鼻子,渾然不覺裘澤已經站到了身後。
 
  “喂!”裘澤連喊了幾聲,麵前的家夥都沒反應,一直到他把文彬彬的耳機摘下來。
 
  “怎麽回事?”
 
  “一護真是太讓我感動了,太感動了呀!”文彬彬眼淚汪汪地說。
 
  屏幕上男主角黑崎一護正為了救女主角,被女主角她哥狂毆,就像當年的星矢一樣,被痛扁一頓後,怒氣值滿槽的他很快將憑借愛與勇氣一舉戰勝對手。
 
  “不是問你這個。”裘澤說完後才發現,旁邊的地上還有一個人在睡覺。因為淚流滿麵的小胖太奪人眼球,以至於他沒在第一時間發現阿峰。
 
  阿峰是文彬彬的哥哥,比裘澤高半個頭,瘦肉型的身材,臉上線條像刀刻,很適合去演殺手。他和文彬彬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怎麽都不像兩兄弟。實際上他們也沒有血緣關係,阿峰是養子。
 
  從初中開始,裘澤就和他們是同學。一個宅男胖子、一個裝酷小子、一個羞澀少年,本該是交際絕緣體,居然有了很好的交情。了解他們的人都明白這是為什麽,裘澤家裏隻剩他一個人,阿峰是被領養的孤兒,文彬彬的老媽也很早就死了。
 
  文彬彬有裘澤家的鑰匙。初中那幾年,裘澤常常因為剪短頭發躺倒在床上起不來,沒有這兄弟倆過來照應,送送飯菜什麽的,日子根本沒法過。說起來文彬彬一直都沒有晉升到可怕的宅男高段,否則哪怕是死黨家裏都不願意來,完全通過視頻和快遞代勞了。
 
  今天上午裘澤沒見這兩人來上學,下午就不清楚,因為他自己也逃了。但是看阿峰睡得這麽香,他們鐵定是翹了一整天的課。


第52節:三. 巨大的引力(16)

  遠景中學的校風還不錯,整個學校敢時常逃課的學生,除了裘澤,接下來大概就要算這兩兄弟了。因為他們老爸的原因,從教務處到任課老師,沒有誰願意認真去管教。高二(2)班的班主任李兩光非常鬱悶,最頂尖和最糟糕的學生同在一班,這讓她時常琢磨福禍相依這句老話的含義。
 
  兩個翹課的家夥居然跑到自己這裏來睡覺和看動畫,古怪的是他們還帶了很多東西。
 
  四個搬家時才用得上的大箱子在阿峰腳邊疊成兩摞,讓書房的空間感一下子變小了。
 
  麵對裘澤的疑問,文彬彬擦了擦眼淚,眨眨小眼睛,突然站起來,比畫了個衝天拳說:“無論你提出什麽問題,我們都會一一解答,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他轉頭看了一眼,阿峰仍然在呼呼大睡,“文彬彬,跨越銀河的哼哈隊的兩個人,白色的未來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哇哈哈哈哈哈。”
 
  這句台詞裘澤已經很熟悉了,連“哼哈隊”這個名字也是他給取的。原來文彬彬堅持要沿用“火箭隊”,可是裘澤說你們既然不叫武藏和小次郎,最好把隊名也一起改掉。
 
  所以裘澤直接忽略文彬彬老掉牙的表演,沉著臉看他。幸好鄰居早已經搬走了,要不然在隔音糟糕的老房子裏,他們在樓下會聽得很清楚。
 
  文彬彬瞪著小眼睛,目光炯炯地和裘澤對看了幾秒鍾,終於泄氣,攤開手說:“好吧,其實是這樣的,我老爸落跑了。”
 
  老爸落跑了?
 
  這真是詭異的回答,但如果知道文老爸的職業,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文老爸是方圓百裏飛車黨的老大,就和GTO裏的主角一樣,隻是長相要再粗野許多。所以他向來覺得生出文彬彬是一種基因突變。
 
  文老爸一直希望文彬彬能繼承他的事業,順便說一句,文彬彬這個名字是他早死的老媽起的。可是文彬彬又胖又萎縮,關鍵還很宅。好在他的養子阿峰倒是有前途,文老爸一直說,如果他當年能把車飆得和阿峰一樣好,就不是方圓百裏的問題了。


第53節:三. 巨大的引力(17)

  裘澤這樣分數高又不缺錢的人進遠景讀書不奇怪,但是文老爸並不算特別有錢,文家兩兄弟的成績就更別提了,能進號稱貴族學校的遠景,一定是文老爸使了些未必上得了台麵的伎倆。
 
  “又犯事啦?不要緊吧?”裘澤有些擔心地問。文老爸的模樣凶神惡煞的,但對裘澤還是很不錯的,這從支持兩個兒子和裘澤讀同一所高中就能看出來。他總是說裘澤太弱,得有兄弟幫著才不會被欺負。可是裘澤一點都不覺得文彬彬會比自己強。
 
  “不要擔心。在流逝的時間麵前,人們很容易把生存的勇氣忘卻,但是隻要心中有所信仰,勇氣就會源源不斷地湧現。”
 
  “這句是哪裏來的?”
 
  “《Tsubasa翼》,不過我早已經融會貫通,所以請不要問我是從哪裏來的,你可以把它視做我內心力量的顯現。”
 
  裘澤撇了撇嘴,直接無視了文彬彬的內心力量。
 
  “實際上,老爸是為了不犯事才落跑的。”文彬彬終於又說了句正經話,“我早就和他說過,這年頭洗白才是王道。”
 
  文彬彬具體的也不是非常清楚,隻知道和老爸的幾個老兄弟有關。
 
  文老爸當年闖蕩江湖打地盤的時候,認識了許多三教九流的老兄弟,到今天其中有很多未必一直有聯係,畢竟這些人大多數中間都去蹲過大牢。據文彬彬講,文老爸最近想法有些改變,或許是年紀大了,對把兒子培養成接班人不再熱心,一些敏感的活也開始注意少碰。用宅男的話就是要洗白了。
 
  隻是他最近聽到些風聲,有幾個老兄弟打算做件大事,很可能會找他出馬幫忙。這件大事如果他幫了忙,毫無疑問就別再想洗白了。隻是文老爸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真等到老兄弟找上門來,為了江湖義氣就很難開口拒絕,索性出去躲段時間,避而不見。
 
  “我好餓,小澤你快去做飯呀。”文彬彬指揮說。
 
  “你家不是有幾箱方便麵嗎?”
 
  “就是我老爸走了,我們才不用一直吃方便麵。”文彬彬如釋重負地說。文老爸這兩年來常常懶得燒菜,一家三口都吃方便麵度日。


第54節:三. 巨大的引力(18)

  “你不是喜歡吃方便麵嗎?”
 
  “可他總買一個牌子一種口味。”文彬彬苦著臉說。
 
  “那你可以叫外賣。”
 
  “外賣哪有小澤你做的好吃,我們兄弟一場,這些天這間屋子歸我們你肯定沒意見吧。我們打地鋪,要是你打算聯床夜話我也可以考慮的。”
 
  “那麽洗碗……”
 
  “放心,我不會和你搶的。”
 
  “洗衣服?”
 
  “別擔心我幾乎不換衣服,你隻要管阿峰的就行。”
 
  裘澤早知道是這種結果,這兩個家夥如果什麽事都能自己搞定,就不會賴到他這裏來。他看了眼四個大箱子,又問:“那被子你們自己帶來了?”
 
  “我帶了這個。”文彬彬一把揭開一個箱蓋,拿出個印著露琪亞的大抱枕,這是他從網上買回的《死神》周邊產品,上個月就向裘澤炫耀過。
 
  裘澤感到一陣無力,但又有什麽辦法呢,自己可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家夥。
 
  “好吧,但你別動這兒的書。”
 
  “別擔心,我對它們沒興趣。”文彬彬跳了起來,開始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
 
  裘澤幫他開了燈,然後看著他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又一個的“手辦”。《火影忍者》、《死神》、《我的女神》、《KERORO軍曹》……當然還有許多他認不出是哪個動畫裏的人物。
 
  文彬彬把“手辦”一個一個放在書櫥裏,“手辦”們張牙舞爪地把書擋在了後麵。
 
  裘澤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書櫥一點點變成裝飾櫥,在改造了一個半書櫥之後,文彬彬的箱子終於空了。
 
  然後文彬彬把箱子搬開,從下麵的箱子裏繼續拿出“手辦”。
 
  “你帶了多少這種東西過來?”裘澤開口問。
 
  “三箱不到,還有一些海報和其他零碎玩意兒。”文彬彬說著打開旁邊的箱子,拿出一張大海報,刷地展開。
 
  是個身材火辣的AV女優。
 
  “怎麽樣,讚吧?”文彬彬好像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以為,你總該帶些課本和換洗的衣服。”
 
  “課本?有啊,剩下的那個箱子裏放著呢。換洗衣服?我不是和你說過,我基本上不用換的嗎?阿峰倒是帶了幾件。”
 
  裘澤向後退了一步。
 
  “我還是去做飯吧。”他說。
 
  大概是因為亮了燈,光線變化的緣故,阿峰終於醒了。他站起來,眯著眼睛看裘澤,忽然皺了眉,用手指著裘澤的臉。
 
  “你?”
 
  文彬彬這才注意到裘澤眉角的小傷口。
 
  “你臉上怎麽了?”他問。
 
 


第55節:四. 俞老大(1)

 “一個可樂罐……”裘澤淡淡地回答。
 
  四. 俞老大
 
  柬埔寨密林中有火王居住,他擁有三種符籙:洪水時代的蔓草果實、花開不謝的遠古藤條、神靈守護的劍。前兩種可以招來洪水,神劍離鞘則太陽躲藏,人獸沉睡不醒。按照一百年前的記述,柬埔寨國王每年向火王饋贈美好的布帛織品,專供包裹符籙神劍之用。
 
  有些人的力量非同尋常,便注定將接受更多考驗。每個人都曾在某個時候意識到自己有超凡之處,或許缺乏信心,或許缺乏方法,最終卻以為那是一種錯覺。這往往並不是件壞事。
 
  遠景的校服請了專人設計,樣子挺神氣,用料也很好。不過一件校服如果從來不洗,也從來不燙,最後變成的樣子,會讓設計師看見後有去死的衝動。
 
  當然,文彬彬還不至於把校服從高一穿到現在。等穿到裘澤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單純的清洗也不會有多少用處,文彬彬會再向學校訂一件。
 
  文彬彬的校服扣子和往常一樣沒有解開,他像套毛衣一樣把校服往頭上一套,雙手掙紮了一陣,從袖管裏成功地伸出來,再拽住衣角往下一拉,胸口一挺,就大功告成。
 
  不過今天他在一挺胸的時候,一粒扣子啵地彈了出來,掉在地上。
 
  “又胖了。”裘澤在旁邊說。
 
  “這是宅男的宿命。”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煤球對地上的扣子很好奇,走過去撥弄起來,一轉眼扣子就不見了。
 
  “把扣子還給我。”文彬彬抓起煤球一陣搖晃,扣子從烏龜殼裏掉了出來。


第56節:四. 俞老大(2)

  “你準備自己縫扣子?”裘澤有些好奇地問。不過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小澤,”文彬彬嚴肅地對他說,“你的責任就是幫我縫扣子。”
 
  “那你的責任是什麽?”
 
  “維護世界的和平,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
 
  裘澤立刻走出了更衣室,阿峰也緊跟著他走了出來。
 
  教室裏沒有坐滿,有幾個同學請了病假,奇怪的是卻比往常熱鬧一些,要知道現在已經是早自習的時間了。
 
  裘澤他們三個人走進教室的時候,一個因為假裝正經而顯得陰陽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哈,今天你們總算沒有再逃課,可是早自習的鈴已經在一分鍾前響過了,裘澤你遲到了。”木頭昨天把可樂罐扔到裘澤臉上後,似乎膽子一下子就大了很多。往常他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這樣挑釁裘澤,特別是阿峰和文彬彬在場的時候。但現在他看見裘澤眉角的那道小傷口,立刻就忍不住想說些什麽。
 
  遲到是因為昨天晚上他們討論了大半夜的照片鬼影和銅鏡,裘澤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世謎團說出來,這讓文彬彬非常興奮,不停地幫他分析各種可能性。不過他分析的那些怎麽聽都像是動漫腳本,很不靠譜。今天早上文彬彬賴在床上又想逃學,阿峰往他脖子裏塞了冰塊才跳起來的。
 
  裘澤向來跟木頭就沒什麽話好講,聽木頭這麽說,不解釋不反駁,默默從他麵前走了過去。
 
  阿峰跟在裘澤後麵,但他經過木頭的時候停了下來,彎下腰,湊近木頭冷冷地看他。
 
  “你幹什麽?”木頭向後仰,想要離阿峰遠一點。“現在可是早自習。”他底氣不足地說。
 
  阿峰慢慢直起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裘澤旁邊,他們三兄弟是坐在一起的。
 
  “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走在最後的文彬彬衝木頭揮了揮拳頭。但他的威懾力顯然不足,視線裏看不見阿峰之後,木頭的膽量又回來了,他還把頭轉開,輕輕地發出一聲“切”。當然,隻有緊挨著他的同桌才能聽見。


第57節:四. 俞老大(3)

  “真的是美女。”裘澤他們坐好之後,教室裏又重新恢複了剛才的話題。
 
  “我也看見了,穿了條皮裙的是吧?身材真是好辣。”
 
  “如果是新老師的話就讚啦!。”
 
  “哎呀,前麵怎麽這麽慢,還沒看好。”
 
  原來是討論今早在校門口看見的美女,被手手——坐在最前排左邊那個又瘦又小的男生,用手機拍了下來——他最愛幹這事,現在正在班裏傳閱呢。
 
  男人當然都對美女抱以極大的興趣,而班裏的這些男生當然覺得自己已經是男人了。就連女生也忍不住要湊過去瞧一瞧,裘澤有點奇怪,不知道她們這是什麽心理。
 
  不過聽到這個美女是穿皮裙的,不知怎麽,他就有了不太妙的預感。
 
  皮裙、皮衣、皮褲、皮靴、皮鞭……很容易聯想起來的。
 
  李兩光在教室外麵重重地咳嗽了一下,然後走了進來。
 
  教室裏立刻就安靜了。
 
  李兩光這個名字很特別,讓人容易想到李四光,還有一小部分人會想到軒轅三光。不過李兩光和李四光、軒轅三光有個非常大的分別,她是女的。
 
  李兩光年紀並不太大,沒過三十歲。但作為一個還沒結婚的女人,她肯定不覺得自己還很小,這從她每天的精心打扮就能看出來。有人說她是遠景的一朵花,但沒有詳細形容這是朵什麽品種的花。
 
  今天她的嘴唇又抹得太紅了,還畫得大了一圈,她覺得這樣會顯得自己的嘴唇更豐滿性感。此外還一貫地上了腮紅,指甲也是血紅的。不知這算不算她的特意搭配。可是她的氣色卻不太妙,臉陰沉著,這樣就讓她的紅嘴唇格外奪目。
 
  以往她如果看見早自習時教室裏這麽亂,一定會說教一通。可是今天她雖然臉色不好,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站在講台上,皺著眉頭,抿著嘴。台下一點聲音都沒有,通常李兩光班主任這副樣子,意味著她很快會爆發,而當她導火索的那個人會很慘。
 
  “裘澤,你昨天下午哪裏去了?”李兩光忽然說,聲音有點甕聲甕氣。


第58節:四. 俞老大(4)

  “有點事情。”裘澤站起來說。
 
  “下次跟我說一聲。”
 
  裘澤應了一聲坐下,前麵的木頭回過頭朝他盯了一眼,他肯定沒想到李兩光在心情這麽差的時候,還沒有狠狠教訓裘澤一通。
 
  “文青峰、文彬彬,昨天你們一天都沒有來,哪裏去了?”李兩光大喝一聲,這時她已經開了嗓,咧開大嘴說。
 
  一高一矮兩個人站了起來。
 
  “家裏有點事情。”矮的那個學裘澤說。
 
  “又是有些事情,如果你們的成績有裘澤一半好我才不來管你們。”
 
  “如果隻要一半的話,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文彬彬小聲嘟囔。
 
  “家裏有什麽事情?文青峰。”李兩光問。
 
  “我們……”文彬彬剛回答了個開頭就被截住。
 
  “我沒有問你,我問的是文青峰。嗯?你說有什麽事情?”
 
  “搬。”阿峰從嘴裏吐出了一個字。
 
  “搬?搬什麽搬,搬石頭啊。說清楚!”
 
  “我……啊我……們搬……搬……搬……那那……個搬……”阿峰的腦門立刻就冒汗了。
 
  “你以為每次說一個字兩個字別人就不知道你口吃啦。”李兩光真的是有問題,平時她可不會這樣說阿峰,對文老爸她還是很忌憚的。
 
  “你想裝酷嗎?我告訴你,口吃就是口吃,不說話還是口吃,隻有多說話口吃才會好。像你現在這樣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打算口吃一輩子嗎?”
 
  這個時候,早操鈴響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今天不做操,不用換跑鞋。快點快點,到操場上集合去,我看你們哪個人最磨蹭。”
 
  “她真應該去教小學生。”文彬彬低聲說。
 
  “你不覺得那會給小學生留下心理陰影嗎?”呂忘言在旁邊說。他和文彬彬一樣,都是常挨李兩光數落的人。木頭說他的名字起得不好,什麽教訓都記不住。
 
  大操場的主席台上放了一排椅子,校長李光頭就坐在其中,在他旁邊果然有個穿皮裙炫著長腿的美女。
 
  “哇塞,站在前兩排的人爽了,你說等會兒她站起來的時候,他們會不會看到小熊圖案?”文彬彬咽著口水說。


第59節:四. 俞老大(5)

  裘澤愣著沒理“鹹濕宅男”,他的預感果然應驗了。
 
  俞絳總算沒有頂著紅頭發來學校,裘澤原以為她洗黑了,仔細一瞧覺得黑中有藍,又挑染過了。她現在很沒有精神,這和旁邊紅光滿麵的李光頭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在升國旗奏國歌的時候,俞絳也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坐下去,腦袋不時往旁邊一歪一歪的。
 
  她瞌睡著呢,這麽早爬起來,真是太可怕了。不過她才因為睡懶覺丟了上個飯碗,新飯碗總得先提起精神對付幾天吧。說到提起精神……還真困難,她倦得連豆子都不吃了。
 
  收藏古董的都是有錢人,把小孩送去貴族學校的也是有錢人,碰巧遠景的校長李光頭也喜歡擺弄古董。這些因素加起來,讓俞絳昨天沒打幾個電話,就成功地和李光頭接上了頭。
 
  李光頭自然知道俞絳的名氣,貴族學校當然要有些和普通學校不一樣的地方,這樣的大專家願意給他的學生上課,說出去就是給遠景這塊招牌鍍了層金。而且這層金還不是有錢就能鍍上的,如果俞絳不是落到這步田地,怎麽都不可能跑到中學裏來。
 
  專家就得有專家的待遇,高薪隻是一個方麵。遠景高一、高二的學生每周有三個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選修課,都是和升學無關,提升眼界、增長見聞的雜項課程。俞絳隻需要在周一和周五開兩節選修課就行,比在大學裏都輕鬆,還單獨有自己的辦公室。
 
  李光頭在旁邊滔滔不絕地為大家介紹俞絳的來頭,而俞絳在旁邊努力地把眼皮撐得開一點,再開一點,再開一點。
 
  在俞絳和自己的眼皮作艱苦鬥爭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腳。她心裏一火,是誰敢占老娘的便宜?正這麽想著,高跟鞋又被碰了一下。然後她模模糊糊似乎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俞老師,俞老師!”
 
  李光頭替俞絳吹噓了半天,等到要俞絳自己來說兩句的時候,轉頭一看,俞老師靠著椅背歪仰著腦袋,在旁邊睡得那叫一個香,口水都流出來了。


第60節:四. 俞老大(6)

  俞絳回過神來,接過話筒,在說話之前迅速把口水吸了回去。
 
  “噝……”全校同學都聽見了這個奇怪的聲音。
 
  “大家好。”俞絳說,然後她轉過頭,雙眼迷蒙地問李光頭,“要說什麽?”
 
  “隨便,隨便說兩句。哈哈,哈哈。”李光頭笑得明顯很假。
 
  “很高興能來遠景當老師,古玩是很有意思的一門學問,我想你們很快會體會到這一點,隻要你們的智商能過七十的話。”
 
  下麵都笑了,他們以為這位美女老師說了句俏皮話。除了裘澤,暫時誰都不知道智商過七十到底是什麽意思,顯然他們自認為智商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
 
  回到教室的時候,大家還在討論這位新來的老師,嗡嗡嗡的聲音此起彼伏,竟然都忘了教室裏還站著一個臉色已經鐵青的李兩光。
 
  “我看誰在吵!”李兩光突然發出尖銳的嘶叫聲,好像要和人拚命一樣。真是太可怕了,高二(2)班的學生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班主任這副模樣。連躲在裘澤書包裏的煤球,都探出腦袋想要看看出了什麽事,被裘澤一把摁了回去。
 
  李兩光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惡狠狠地在教室裏巡視了兩遍,然後黑著臉快步走了出去。
 
  李兩光的壞心情顯而易見,這和俞絳有關係嗎?裘澤覺得很有可能,雖然這並沒有任何理由。俞絳是個很善於惹麻煩的家夥,不管走到哪裏都一樣。或者說她太有個性了,裘澤從來沒見過這麽有個性的女人。
 
  不過俞絳真的變成了他的老師,這意味著他可以就近請教各種問題。恰好他現成就有一個——那麵銅鏡。今天早上臨出門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法感覺到確切的年代。就像在收音機邊打手機會嚴重影響無線電信號一樣,在這麵銅鏡上有太多的幹擾,依附在上麵的信息成了一團亂麻,讓他無法憑借異能理出頭緒。
 
  第一節課的鈴聲響了,一個龐大的身軀走進教室。
 
  這就是一台人肉機器,穿著緊身的短袖T恤,糾結的肌肉棱角分明地一塊塊鼓起來,傳說雷世仁雷老師如果也願意戴一下胸罩,那麽全校沒有一個女學生的CUPSIZE能夠超過他。大家都對這個傳言深信不疑。


第61節:四. 俞老大(7)

  這麽一個能把任何衣服穿成緊身衣的人站在講台上,無論男生女生都會感覺很有壓迫感。偏偏雷世仁又特別愛炫他的肌肉,一年四季他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是穿著短袖出現的。如果不是老師不能穿背心上課的話,他肯定會選擇這種用料更少的服飾。
 
  其實如果一個人不愛炫肌肉,就不會把自己操練成這副模樣。而操練成這副模樣,當然更要炫給大家看,這就是個惡性循環,至少裘澤是這樣認為的。當他看見雷世仁在講述分子運動或者能量守恒的時候,自覺或不自覺地讓自己的胸肌抖動幾下,就會冷不丁地也跟著抖一下。
 
  是的,你沒看錯。雷世仁不是一位體育老師,他是教物理的。他一直說,阿諾都可以當州長,他教物理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但實際上,學校裏體育組的那幾位老師,看雷世仁的眼神都有點異樣。這就像一群賽跑選手向終點衝刺的時候,被一個往廁所衝刺的路人超過一樣,多少總是有些困擾的。
 
  雷世仁的物理課上得不錯,他很善於利用自己的特殊體形來製造效果,讓物理變得更有趣。一般來說,沒有兩把刷子的老師是進不了遠景的。不過這在李兩光身上並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她總是把政治課上得讓人昏昏欲睡。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當我們戴上如圖7—24所示的太陽能涼帽,一定能感受到新能源的清潔和實惠!圖7—25所示是一輛用太陽能電池和電動機驅動的小玩具車。看完以上材料請同學思考,並提出一些問題進行討論,例如可以提出:一、太陽能是取之不盡的嗎?二……”
 
  下麵的同學聽著雷世仁的課,不時轉頭用眼神交流一下。
 
  非常不對勁。
 
  今天雷世仁講的是太陽能。不過和李兩光一樣,他似乎也出了些岔子,講課的時候心不在焉,幾乎就是在照本宣科,現在連思考題都照著教科書上讀了出來。
 
  更誇張的是,他時常講著講著就停下來,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耶,他又停下來了。
 
  教室裏一片奇怪的寂靜,雷世仁目光呆滯地看著教室的某個角落,已經有差不多半分鍾沒說話了。


第62節:四. 俞老大(8)

  “雷老師!”一個好心的女生終於忍不住提醒他。
 
  “哦,嗬嗬。”雷世仁傻笑兩聲,又開始念教科書。
 
  這難道也和俞絳有關嗎?裘澤想。但他很快又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妖魔化俞老師。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文彬彬說。
 
  “嗯。”裘澤和阿峰同時點頭。
 
  很少得到呼應的文彬彬立刻振奮起來,他握緊拳頭,目光炯炯地說:“所以今天可能是改變命運的一天。”
 
  這一次沒人理他。
 
  文彬彬早就習慣了這一點,他很快換了個話題:“早上李兩光真是過分,明知道阿峰你口吃,還要那樣講。”
 
  兩兄弟的關係非常好,見不得哪一個受欺負。
 
  阿峰咧嘴笑了一下。
 
  “不過阿峰,我倒覺得,她有一點說得沒錯。”裘澤說。
 
  文彬彬和阿峰詫異地看他。
 
  “阿峰的口吃如果想要好轉,的確不能總是不說話。口吃和生理無關,是個心理問題。”
 
  “多……說話?”
 
  阿峰和文彬彬、裘澤說話的時候,口吃要好一些。文老爸把他從孤兒院裏抱回來的時候,他就有口吃,這多半和孤兒院的環境有關。
 
  “其實我想了很久,有些口吃的人講英文的時候不口吃,或者唱歌的時候不口吃。阿峰,你試試說繞口令,可能會有幫助喲。”
 
  “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那種?”文彬彬瞪大了眼睛,在他想來,這樣複雜的話,阿峰怎麽可能講得下來。
 
  “吃……吃……”果然,阿峰試了一下,就是“吃”不下去。
 
  “鼓足一口氣,一下子說出來。就像……就像你飆機車的時候轟油門那樣。”裘澤鼓勵他。
 
  提到飆車,阿峰的眼睛就亮了。他想了想,深深吸了口氣,把臉憋得通紅,牙齒咬得緊緊的。
 
  裘澤和文彬彬都緊張地看著他。
 
  阿峰的腦袋猛地向前一衝,就像是機車突然發動衝出去那樣。與此同時,一個聲響巨大的“吃”字從他的牙縫裏躥了出來,之前他吸進去的那口氣,有三分之二都隨著“吃”字吐了出來,隨著氣一起迸出來的,還有繞口令剩下的十六個字。


第63節:四. 俞老大(9)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一秒鍾,阿峰隻用了一秒鍾,就說完了這十七個字,像打機槍一樣快。
 
  “阿峰你的口吃好啦!”文彬彬驚喜地喊叫。
 
  “我……我……”一口氣泄完之後,阿峰又被打回了原形。
 
  “哪有這麽快,不過至少說明繞口令是個有效的辦法。要多練練。”裘澤說。
 
  阿峰又說了幾次,真是神奇,就連文彬彬和裘澤都沒辦法把這句繞口令說得這麽急這麽快。深吸一口氣,然後一下子噴出來,阿峰說繞口令就像是飆車一樣迅不可當。
 
  “這句是最簡單的,你要多試試其他更複雜一些的。比如這個:
 
  哥哥挎筐過寬溝,
 
  快過寬溝看怪狗,
 
  光看怪狗瓜筐扣,
 
  瓜滾筐扣哥怪狗。”
 
  接下來的幾節課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一切和往常一樣。不對勁的老師隻有李兩光和雷世仁兩個,算是個別現象。裘澤抄了好些繞口令給阿峰,上課的時候阿峰低著頭,嘴動個不停,神情嚴肅又認真,練習得很用功。
 
  “哥哥弟弟坡前坐,坡上臥著一隻鵝,坡下流著一條河。哥哥說:寬寬的河,弟弟說:白白的鵝。鵝要過河,河要渡鵝。不知是鵝過河,還是河渡鵝……嘴說腿,腿說嘴,嘴說腿愛跑腿,腿說嘴愛賣嘴。光動嘴不動腿,光動腿不動嘴,不如不長腿和嘴……”
 
  每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學生會門前都堵得人山人海,全是來報俞絳教的選修課的。毫無疑問,大多數是男生。
 
  本來大家的選修課在開學初就已經選好,俞絳這麽橫插進來,等於有許多人會退了原來的課,轉修“古玩”。要是換個老師這麽做,一定門可羅雀,根本招不到幾個學生。但俞絳的來頭實在很大,更主要的是,她長得實在很漂亮。現在那些開選修課的老師一個個都在暗自祈禱,自己的學生不要逃走太多,不然就很沒麵子了。
 
  直到第三節課下課的時候,學生會的狀況還沒有改善多少。裘澤看著文彬彬一次次往裏衝,又一次次被頂出來,搖了搖頭。


第64節:四. 俞老大(10)

  文彬彬怒了。
 
  “比黃昏還黑暗的,比鮮血還鮮紅的,隨著您埋在時間之流裏的偉大之名,我在這黑暗裏起誓,阻擋我們去路的一切愚蠢之物,結合你我之力。實現誓言——龍破斬!”他雙手合十架在額頭上,像匹獨角獸一樣埋頭彎腰,向著前麵一個個挪動的屁股奮力衝去。
 
  結果當然是再次被彈出來。
 
  “小澤,”文彬彬甩著酸痛的手對裘澤說,“隻能靠你了,我看俞美女昨天對你的印象應該不錯,要把我們的名額都搞定喲,不要光顧著自己。”
 
  “回頭試試看。”
 
  “在直徑一百萬光年的範圍內,能讓我相信的人,隻有你。”文彬彬用力地拍著裘澤的肩膀,鄭重地說。
 
  吃完午飯,裘澤磨蹭了好一會兒也沒去找俞絳。想到又要見到那個古怪的美女,他心裏就惴惴不安。他可從來沒對哪個老師有過這樣的心情。
 
  吃完這個小橘子再去,他想。
 
  這已經是他吃的第三個小橘子了。
 
  校園廣播正在放一首陳奕迅的老歌,這時忽然中斷插播了一條通知:
 
  “高二(2)班的裘澤同學,請速去俞絳老師處。重複一遍……”
 
  許多道眼神瞬時集中在了裘澤身上,他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怨念。
 
  “這真是……”裘澤在心裏狠狠抱怨著,趕緊跑出了教室。
 
  問清了俞絳辦公室的方向,裘澤低著頭快步走。他本來在學校裏就很出名,一頭長發走到哪裏都藏不住,現在更成了眾矢之的。
 
  俞絳的辦公室在辦公樓的三樓,在校長室旁邊,原本是個小會客室。上午李光頭發動了十幾個高一學生迅速打掃布置了一番,沙發、電視、電腦、冰箱什麽的一應俱全。
 
  在二樓樓梯轉角的廁所門口,裘澤碰到了李兩光。剛向班主任打了個招呼,就看見雷世仁從男廁所裏走出來。裘澤和李兩光的眼頓時就直了。
 
  雷世仁的打扮已經和早上第一節課時完全不同。上身是光著的,一件白色T恤斜搭在肩膀上,兩塊馳名已久的大胸肌和八塊腹肌每走一步都在跳動。下身改穿了短褲,腳下一雙球鞋。誇張的是他把全身都塗滿了橄欖油,就像是參加健美比賽的選手那樣。


第65節:四. 俞老大(11)

  李兩光張大了嘴,手捂著胸口,兩隻眼睛盯著雷世仁黝黑發亮的肌肉,看得呆了。
 
  “雷……老師。”李兩光氣息微弱地說,裘澤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小聲小氣地說話,聲音隻是在嘴裏滾了滾,剛吐出去就消散了。
 
  所以雷世仁根本就沒聽見這聲招呼,他看見兩人,有點意外,卻什麽都沒說,隻是點頭打了個招呼,目光堅毅,神情肅然,往樓上走去。
 
  李兩光的頭隨著雷世仁的背影一點點往上抬,直到雷世仁已經轉過去不見,還沒有緩過來。
 
  “李老師?”裘澤叫她。
 
  “哦……”李兩光感歎了一聲,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問,“剛才,那是雷老師嗎?”
 
  “是啊。”
 
  “哦……”
 
  “那個,我先去找俞老師了。”裘澤快步跑上樓,扔下班主任一個人站在廁所門前發呆。
 
  三樓的走道裏,裘澤遠遠瞧見雷世仁站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前。他已經停在那裏有一會兒了,等到裘澤都快走到他身後,才突然走了進去。
 
  裘澤抬頭看門牌,沒錯,這是俞絳的辦公室。
 
  裘澤沒敢就這麽進去,探了半個腦袋,看看裏麵會發生什麽。
 
  啊……雷世仁手裏拿的是什麽?
 
  一枝玫瑰花!
 
  剛才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他明明雙手空空,從哪裏變出來的?似乎隻有兩個地方可以藏,要麽掩在搭肩的那條白T恤下,要麽塞在短褲裏。應該是前者吧。
 
  雄孔雀求愛時要展示漂亮的尾羽,雷世仁為什麽這樣打扮現在就很清楚了,他展示的是肌肉,那是他最為驕傲的東西。
 
  雷世仁背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一手拿著花,垂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發抖。大象也會發抖?他可真夠緊張的。
 
  俞絳在幹什麽呢?她坐在辦公桌前,側對著雷世仁,雙眼緊盯著電腦屏幕。從裘澤的角度能看到一點,她在玩打磚塊。
 
  打磚塊,一款經典的桌麵小遊戲:用一塊板接住小球,把它反彈回去打光天上的磚塊。俞絳玩得很帶勁,這從她左手拈著的那粒豆子遲遲沒送進嘴裏就可以看出。


第66節:四. 俞老大(12)

  至於兩米外的肌肉疙瘩,被無視了。
 
  “俞老師,你好,我是物理組的雷世仁。”
 
  窗外有兩隻鳥唧唧喳喳叫得歡,在梧桐樹樹冠上跳來跳去。一朵雲緩緩飄開,露出後麵的太陽,俞絳旁的窗沿亮了起來,陽光蔓延,最終把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在她側臉的輪廓外環繞上一團光圈。有人說專注的女人最美,此時的俞絳在雷世仁眼裏就像個女神,至於讓她專注的是什麽東西,那並不重要。
 
  “俞老師,那個……我想送……我覺得這間辦公室還少了點東西,這朵玫瑰……”雷世仁結結巴巴,都快趕上阿峰了。他的耳後根沒塗上橄欖油,所以窘得開始發紅。
 
  “放那邊。”俞絳隨手指了個地方。
 
  似乎挺好說話的嘛,是在玩遊戲的緣故嗎?裘澤對俞絳的印象有所改觀,然後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垃圾筒。
 
  “呃,放在哪裏?”沒有領教過俞絳惡劣風格的雷老師還不明白。
 
  俞絳左手的豆子被扔了出去,劃了個拋物線,準確地落到了垃圾筒裏。
 
  “看見了?”
 
  就在半分鍾前雷老師還覺得他麵對的是個女神,現在他已經被雷到了。
 
  雷老師被雷到了。裘澤忽然覺得這句話很有趣,然後他立刻警覺自己什麽時候變得趣味惡劣,昨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呀。
 
  俞絳耍帥的扔豆子動作很快害到了自己,畢竟分了神,此前屏幕上的小球已經火星飛濺閃電一樣到處亂跑,板子一下沒接住,立刻就GAMEOVER。
 
  “SHIT!”女神大罵。
 
  她轉頭狠狠看著雷世仁。
 
  雷世仁還處於被嚴重打擊後的僵直狀態中,連那一塊塊肌肉都無精打采的。
 
  “你知不知道自己形象很差?”俞絳毫不客氣地說,“我最討厭的就是肌肉男。”
 
  雷世仁不禁低下頭瞄了眼自己的形象。
 
  “看什麽看,看什麽看,平時對著鏡子還沒看夠啊。如果你的智商能過七十的話,那麽……算了,或許我該給你個機會,證明你不是我想得那樣糟糕。”


第67節:四. 俞老大(13)

  雷世仁的眼神立刻亮了,就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不明白,快淹死的人就算抓到十根稻草也還是會被淹死。
 
  “聽好了,超過三秒鍾你就不用猜了。春雷動,打一個外國作家名字。”
 
  “啊?”在三秒鍾裏雷世仁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摸不著頭腦的疑問歎詞。他隱約聽見身後有人輕聲地說“雨……雨”,但根本反應不過來。
 
  “啊?啊什麽啊,是雨果明白嗎?搞不懂智商沒過七十的人怎麽可以在這裏當老師。你看看你自己。”俞絳站起來,走到雷世仁麵前,伸出手戳他的大胸肌,每戳一下可憐的雷世仁就向後退一步。
 
  “胸大無腦,這就是典型的胸大無腦。換一種說法,由於肌肉吸取了太多的營養而使大腦沒有得到足夠的發育。你覺得人是大腦重要還是肌肉重要?”
 
  “大腦。”雷世仁弱弱地回答,這時他已經退到了門口。
 
  “明白這一點說明你還沒有徹底腦殘,你那隻手上是什麽?”
 
  “玫……玫瑰花。”
 
  “拿這東西來幹什麽?”
 
  這時雷老師已經完全退到了門外,裘澤及時讓開了身子,免得被他撞到。
 
  雷世仁嘴唇囁嚅著,平時那股子炫肌肉的男子氣概全不見了。
 
  “知不知道這一招很老土,這從另一方麵反映了你的智商問題。我真的很為你的學生擔憂,一個人什麽最重要,創意、創造力,明白不?我看你是把肌肉練進了腦袋裏,怎麽培養學生?”
 
  俞絳說到這裏手一揮:“自己回去好好反思。”
 
  雷世仁帶著他的玫瑰花灰溜溜走開了,經過裘澤的時候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旁邊一扇原本開了一條縫的門被裏麵的偷窺者迅速關上了,那是校長室。
 
  “躲那麽遠幹什麽,快進來!”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那截然不同的語氣,雷世仁驚訝地轉回頭,看見俞絳正對裘澤露出笑臉。在這一刻,他多麽希望自己就是裘澤呀!
 
  “俞老師,我不會放棄的,我會讓你看到我的創意。”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讓雷世仁在走廊裏大聲地宣告自己的決心,不過當他的聲音還在回蕩的時候,巨大的身軀早已經飛快地跑下樓梯不見了。


第68節:四. 俞老大(14)

  “切。”俞絳撇了撇嘴,把裘澤拉進辦公室。
 
  “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在那坨肌肉後麵說什麽喲。”
 
  “沒有。”裘澤大幅度搖頭。
 
  “算你智商過七十了,不過要做我的學生,可不是隻有這一小點要求就行的。”
 
  裘澤很想說,要麽就算了。不過這樣的話想必雷大塊頭都沒膽說出來。
 
  “當然你也不用太緊張,保持昨天那樣的水準,就勉勉強強啦。”
 
  裘澤看她又把一粒豆子送進嘴裏,心裏擔憂地想,昨天那樣的水準,她指的到底是什麽呢。
 
  “對了。”俞絳用手指指辦公桌上的一個牛皮大信封。
 
  “學生會送來的選修課報名名單,太多了,要刪掉大半,你拿去處理吧。”
 
  “處理?”
 
  “就是選些人上我的選修課。”
 
  “那……是要出題考?”
 
  “哪有那麽麻煩,隨便勾就是了。你以為我會對他們有什麽指望嗎?不過有一點你要幫我把把關。”
 
  “嗯。”
 
  “不能有長得歪瓜裂棗的,特別像剛才那種大塊頭肌肉男,千萬不要選進來。”
 
  “……哦。”
 
  俞絳蹺起二郎腿,兩條穿著黑絲襪的長腿交疊著在裘澤麵前輕輕晃動。這情景讓裘澤有些不太自在,不禁伸手摸了摸耳朵。
 
  豆子一顆接著一顆地彈進嘴裏,經常練習所以她先前的準頭才那麽好。俞絳看著男孩的食指在微微發紅的耳廓裏滑來滑去,感覺很有意思。
 
  “幫我倒杯水來。”豆子吃多了當然會口幹。
 
  “要不要嚐嚐?”俞絳接過水杯,問裘澤。她指的是豆子。
 
  裘澤搖頭。他覺得這房間裏若隱若現似乎有股異味,很懷疑俞老師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又幹了些什麽。
 
  “切,你就喜歡吃橘子,有什麽好,酸溜溜的,像個女人。”
 
  “我的橘子很甜。”
 
  “隨你的便。”俞絳喝了口水,肚子裏立刻咕嚕嚕叫了一聲。裘澤很想向後退,但他堅持住了。
 
  “你玩古董多久了?”俞絳總算說了句和她身份相符的話。


第69節:四. 俞老大(15)

  “差不多五年。”
 
  “有人教過還是自學?”
 
  “自學。”
 
  “哦,還行。那就是自己喜歡嘍,金石書畫、瓷器、木器、青銅,你對哪些更有興趣?”
 
  “差不多,”裘澤想了想回答,“都有興趣。”
 
  “貪多嚼不爛,”俞絳一本正經地說,“人的精力有限,隻能選一兩門專精。”
 
  裘澤忍不住抬眼看看她。
 
  “我是非人類啊,哈哈哈哈。”俞絳很開心地大笑。
 
  “不服氣嗎?好好做我小弟,姐姐給你糖吃喲。”俞絳說著扔了個東西過來。
 
  裘澤一把接住,不是糖。
 
  “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水平。說說這是什麽?”
 
  這是一個半透明的藍色珠子,比糖果還小些,中間有個孔,可以穿在繩子上。珠子有很多地方都破損了,表麵也並不十分光滑。有一些圓形的花紋分布在珠子上,圓紋每一個都由層層相套的圓圈組成,就像是蜻蜓的複眼。
 
  “蜻蜓眼。”裘澤脫口而出,他把這枚蜻蜓眼放在掌心,細細觀看。感覺出來的年代也沒錯,能對得上。話說回來,俞絳身上揣的東西怎麽會是仿品。
 
  咦,俞絳有點奇怪地看著裘澤。她發現麵前的男孩忽然變得和前一刻有些不同,一種混雜著興奮、自信和一點點狂熱的光芒從他的眼睛裏、臉龐上、身軀中煥發出來,這和他之前的靦腆氣質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昨天在拍賣會過後,他幫別人看東西的時候也是這樣,真正讓俞絳記住他的,正是這一點。
 
  “這是春秋末期戰國早期的海藍胎蜻蜓眼琉璃珠,中國最早的玻璃製品之一。我曾經見過黑色和淺綠色的,這最著名的海藍胎還是第一次見,真漂亮。”
 
  “繼續說。”
 
  “這種玻璃工藝包括形製,相傳是從西方輾轉流傳到中原的。這樣子的蜻蜓眼是較早期的樣式,後來還演變出了連珠紋、潑墨紋等更東方式的圖案。不過漢代以後琉璃價格漸降,黃金首飾取而代之,蜻蜓眼的製造方法就失傳了。”
 
  “知道這種紋路的含義嗎?”俞絳問。


第70節:四. 俞老大(16)

  裘澤搖頭。
 
  “在埃及和西亞等多處出土了同時期差不多紋樣的琉璃珠,這是判斷它由西方傳入的依據。而這種紋路,代表神人的眼睛,用以抵禦邪惡。眼越多代表法力越強,而層數越多代表法力越深。當然,傳到中國之後,這種巫術意義就逐漸消失了。”
 
  俞絳隨口補充道。她把蜻蜓眼拿回來,又取了一個小瓶子,卻並不給裘澤,隻是拿在手裏叫他看。
 
  “再瞧瞧這個是什麽?”
 
  這是個圓筒狀的小頸、無蓋青花瓷瓶,上麵繪了一棵翠樹、兩隻鳴鳥。
 
  “這是……鼻煙壺?”裘澤記得以前逛南街時看的鼻煙壺裏,就有這種形製的,不過他自己收藏的幾個卻是扁扁的小口大肚形的鼻煙壺。
 
  “倒是說得沒錯。那你說這是什麽年代的?”俞絳又問。
 
  既然俞絳不把東西給他,那他就隻能從形狀和花紋的風格上來判斷年代了。這倒也不難,本身鼻煙壺就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清朝,要麽民國。這青花的風格,卻是清初的,還帶著明末的餘味。
 
  “清朝的。”裘澤說。
 
  俞絳笑眯眯地搖頭。
 
  “難道是民國仿清初的風格?”
 
  俞絳繼續搖頭。
 
  “這怎麽可能。”裘澤皺起眉頭。
 
  鼻煙就是用鼻子聞的煙泥,不需要點燃,色澤由淺黃到深黃都有。當然留到今天的,都已經是黑的了。
 
  裘澤在古玩方麵涉獵極廣,鼻煙壺並不算是很冷門的收藏門類,他當然是有所了解的。最早西方進貢鼻煙是在明末萬曆年間,但這東西明顯不對明朝皇室的胃口,沒人會去聞它。而到了清朝康熙、雍正時期,兩個皇帝都對這些有異味的小黑泥有興趣,收下了大量西方的鼻煙貢品。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於是清朝三百年,這一喜好由上至下蔓延到整個社會。最後形成了一種鼻煙文化,各種社交場合必互敬鼻煙,如果自己的鼻煙壺上不了檔次,當然就很沒有麵子。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隻用一種高級鼻煙壺,也是一樣的沒麵子,就如現在拿幾個月工資買一件名牌衣服充門麵一樣的瞎。


第71節:四. 俞老大(17)

  鼻煙壺的生命力一直延續到民國初年,所以說到鼻煙壺,那就隻有兩個時期,不是清朝就是民國。怎麽可能不對呢?
 
  俞絳把鼻煙壺遞給了裘澤,裘澤指腹碰到溫涼的瓷麵,小瓶上的歲月印痕就立刻告訴他這是明朝的東西。
 
  “明朝?”他嘴裏喃喃說著,翻過來看底。
 
  俞絳卻不知道裘澤還有特殊的本事,看到他一拿到手上,就說出了正確的答案,微微點了點頭。
 
  把小瓶翻過來,答案就更清楚了——大明嘉靖年間的款字。
 
  隻是裘澤依然想不通,明朝哪裏有人聞鼻煙呢。
 
  “嘉靖年燒製的瓷瓶,當時是作為藥瓶的。不過清初鼻煙剛流行時,沒有專門的鼻煙壺,就拿這種藥瓶代用。所以你說這是鼻煙壺也沒錯。”俞絳給裘澤上了一課。
 
  “嗯。”裘澤很認真地點頭。不管這個老師有多少劣習,但她的確有料。
 
  “你那隻烏龜貓呢?”俞絳把瓷瓶拿了回去。隨身帶著這種小玩意兒,也不知她派什麽用場,或許瓶子裏麵裝了什麽。
 
  “煤球是貓,”裘澤說,“在教室裏。”
 
  “真的帶到學校來了?快拿來讓我玩一會兒。”俞絳興致盎然地說。
 
  “那……好吧。”裘澤在心裏祈禱煤球有點眼色,等會兒藏進烏龜殼裏,不要被俞絳玩殘。本來他並不常帶煤球上學,隻是今天文彬彬吵著要玩,才帶來的。
 
  “還有件事,昨天拍賣會上,最後那幅圖。”
 
  “怎麽?”
 
  “假的?”
 
  “當然是假的。”俞絳奇怪地看裘澤,在她看來,這麽簡單的東西,自己的小學徒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當時也這樣覺得,不過後來,”裘澤又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忘了是怎麽看出來假的了。”
 
  “咳,這是開門的假貨,你看那個……那個……咦?”俞絳皺起眉毛,眯起眼睛,眼珠在眼眶裏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轉了好幾下。
 
  “我也忘了。因為太假所以忽略了假在哪裏。”俞絳搖了搖頭,自己也覺得邏輯不通。


第72節:四. 俞老大(18)

  “有鬼。不過,畫和你有關係?”
 
  裘澤搖頭。
 
  “那管那麽多幹嗎?想不通就不要想啦,除非再看見那幅畫。這個世界不看開一點,可是活得很累的啊。”俞絳似乎意有所指。
 
  “那麽,其實我自己還有件事。有麵銅鏡我看不太清楚,俞老師你能幫我看看嗎?”
 
  “好啦好啦。先把烏龜貓拿來是正經,還有叫我老大,要乖乖聽老大的話喲。”俞絳伸手去捏裘澤的耳垂。裘澤沒躲掉,被拉扯了好幾下。
 
  “你有很多惡習哩,又吃橘子又摸耳朵。嗯,你的耳朵長得很有意思喲。”俞絳很不負責任地隨口胡說道。
 
  “痛痛。”
 
  “叫聲老大來聽聽。”
 
  “老大。”
 
  “沒誠意。”俞絳把裘澤的耳朵扯來扯去,很開心地玩著。
 
  “老大老大老大。”
 
  俞絳滿意地鬆開手:“快去把烏龜貓拿來。”
 
  裘澤飛快跑回教室。勾選修課名單的事情交給了文彬彬,他剛用中午剩下的半條小黃魚喂了煤球,現在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項工作。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文彬彬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拿出一支粗大的紅筆,開始畫圈。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阿峰兩耳不聞身邊事,在旁邊自顧自念個不停。
 
  “俞老……大要求美型。”裘澤提醒他,他的耳朵還有點痛,讓他很想找麵鏡子照一照左耳、右耳是不是還一般長短。
 
  “那……我可以吧?”文彬彬望著裘澤,眼中閃著期望的小星星。
 
  “大概,是底線了吧。”裘澤打量了文彬彬一眼,幸好他身上都是肥肉,不是俞絳最煩的那種。
 
  把煤球送到俞絳那裏,在心裏默默祝福了小貓,裘澤就回家去取銅鏡。一來一去花了不少時間,再回到學校的時候,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當然,對此裘澤並不在意。
 
  敲門沒反應,但門並沒有鎖上。裘澤開門走進去,發現俞絳躺在長沙發上,歪著頭在睡覺。


第73節:四. 俞老大(19)

  “我把銅鏡帶來了。”
 
  “哦。”
 
  “老大?”
 
  “放……放著。”俞絳含含糊糊地說,也不知是不是夢話。
 
  裘澤猶豫了一下,把銅鏡放在長沙發邊的茶幾上,帶上門離開了。
 
  現在的時間回到課堂並不合適,天上的白雲排著隊把太陽擋在後麵,要是逛南街的話,並不會太熱。逃學少年在更衣室換了自己的衣服,沿著操場的邊緣,往校門走去。操場上有上體育課的同學,許多個白色的羽毛球飛向天空又落下,此起彼伏。
 
  裘澤掏出手機,他還記得李兩光早上說,逃課的話要向她請假。似乎這麽說有些別扭。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下午請假”,他發出了這條四字短信。
 
  許多人側過頭看他,這個束著長發、衣袂飄揚的少年,在那些穿著校服的同齡人身影旁緩緩走過,旁若無人,有些憂鬱。
 
  斜眼的門房老趙正在檢閱他的“士兵”。他把幾個大廢物袋裏的瓶瓶罐罐挑出來,在麵前整齊地擺成幾排,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擺一會兒老趙就要直起腰來捶背,然後用滿足的目光打量地上越來越龐大的陣列,再過一兩個小時它們就會按斤賣給收舊貨的老張。
 
  裘澤走過陣列的時候,老趙的臉對著另一邊,卻已經看到他。遠景招這樣的校工有些不尋常。
 
  “讀書好嗎?”他聲音混濁地說。
 
  他的臉轉過來對著裘澤,可是裘澤又覺得他在看其他地方。
 
  他是在問裘澤書讀得好不好,還是讀書這件事是否好,又或者是其他的含義,裘澤不明白,隻是朝他笑笑,便走出了遠景中學的校門。
 
  裘澤懷著心事往南街走去的時候,煤球從長沙發的內側掙紮出來,踩過俞絳的肚子,跳到地上。至於俞老大,已經睡死了。
 
  煤球叫了幾聲,沒有人理睬它。於是它翻了個個兒,開始轉圈。停下來的時候,它甩了甩腦袋,往某個方向爬去。
 
  那是個單人布沙發,煤球試了幾次,很辛苦地爬上去,鑽進俞絳的LV包包裏。


第74節:四. 俞老大(20)

  在那裏它發現了一大包豆子,混著脆脆小魚幹的豆子。LV包很大,足夠它在裏麵折騰,很快它就嚐到了魚幹,一種令它讚歎得叫了一聲的新滋味。
 
  其實煤球有些想撒尿,如果在教室裏,裘澤會把它從窗台放出去,讓它自己在花壇裏解決。隻是現在這個房間裏,門窗都關著。好了,先吃魚幹,撒尿的事等憋不住再解決。煤球的腦袋雖然很聰明,但畢竟沒有進化到為長遠的事情作打算的程度。對貓來說,半小時就足夠長遠了,特別是眼前有美味的時候。
 
  於是俞絳的LV包時不時晃動一下,並發出奇怪的聲響。
 
  一個多小時後,俞絳從沙發上坐起來。她的眼睛還有些迷蒙,這表示她剛才睡得不錯。
 
  房間裏有股奇怪的味道,並不很濃。在這方麵俞絳並不很敏感,畢竟她自己就常製造奇怪的味道,自然會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
 
  她在沙發上呆坐了會兒,漸漸清醒過來。然後就看見了茶幾上的銅鏡。
 
  這就是裘澤說過的銅鏡嘍,她想了起來。
 
  伸手拿起銅鏡,看了幾眼,然後翻過來。她看得很認真,很少有東西能這樣吸引她。
 
  有點意思。
 
  嗯,很有意思。
 
  俞絳捏著圓形玉鏡鈕,用力晃了晃,似乎要驗證古時的工藝是否牢固。
 
  很牢固。當然了,這玉鈕和其他的玉是連在一起的。
 
  可是俞絳還不準備罷休,她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把鋼裁紙刀,用刀柄敲鏡鈕,從各個方向敲,並且敲得很用力。這可是玉的,保不準哪下敲下去就碎了,如果裘澤在這裏的話,不管他有多畏懼俞老大,也一定會撲上去把銅鏡搶回來。
 
  敲了一會兒,俞絳放下裁紙刀,又重新搖晃鏡鈕,用盡全身的力氣,好像不把鏡鈕擰下來就不罷休。
 
  她終於成功了,鏡鈕朝左邊動了一下,然後她朝這個方向用力一推,一轉,再一拉。
 
  開了。
 
  鏡背的玉看起來是一整塊,可實際上並非如此。連著鏡鈕的一方玉板和周圍的玉分離開來,露出了藏在裏麵的夾層。
 
  這真是一個完美的設計,掀起來的玉板邊緣是不規則的,恰好合乎玉麵雕刻的紋路,不知究竟的人就算仔細看,都很難瞧出內中奧妙。
 
  俞絳笑了,伸手把裏麵藏著的東西取了出來。


第75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

  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
 
  尼亞斯(Nias)島的酋長之子必須在父親死前,用嘴或一個袋子捉住最後一口氣,酋長的靈魂就在其中。在他死時也將通過最後的氣息將靈魂傳遞下去,真正的繼承權隻能由此確立。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有機會得到傳承。千萬年來,劇烈的動蕩和平凡的生活抹去了許多痕跡。然而,有些事物的生命力正如其本身一樣不可思議,在時間之流的消磨中,它們時刻在尋找著機會,試圖以常人無法想象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人世間。
 
  南街對裘澤來說有著無窮的吸引力,沿街每一個攤主的每一件古玩都能構成吸引他的一個理由。他喜歡曆史,喜歡在這些小玩意兒上徐徐翻開的感覺,每翻開一點,他就覺得曆史更神秘一分。
 
  不過今天,在裘澤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或許這也能歸入曆史的範疇,在過往時間中所發生的一切,這就是他自己對於曆史的定義。
 
  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定發生了什麽;在這個夜晚之前,他所有親族的身份就已經被迷霧籠罩;在這個夜晚之後,自己不同尋常的感知力難道隻是一種純粹偶然的基因突變?
 
  而現在,就在這條南街上,神態各異的遊蕩者和錯落的古董鋪子之間,終於出現了一些蹤跡。他毫不懷疑,順著這些蹤跡,他會看到些意料之外的東西。
 
  拍賣行小樓的門口,依然是那位青黑眼保安大叔。不過今天他戴了一副茶色的老式太陽眼鏡,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發呆。他發呆的神情很認真,有什麽人在身邊經過毫不關心。
 
  裘澤拜訪的是昨天不肯對照相怪客負責任的經理。對這家拍賣行來說,裘澤已經是一個客戶,但他也隻是個花了不到一萬元又年紀幼小的客戶,所以經理先生並沒表現出足夠多的尊敬。


第76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2)

  “打包拍賣的東西非常多,我不清楚你說的銅鏡到底是哪一件。而且我們自有收貨的渠道,說是商業機密大概嚴重了點,但也不方便隨意透露。再退一步,就算我在有空的時候幫你查到這件東西,也不能就這樣把信息放給你,起碼我們也要得到對方的同意,是不是?”
 
  經理先生拿出一支煙,夾在手指間用濾嘴輕輕敲著台麵,漫不經心地說著推三阻四的話。
 
  “可是,這麵銅鏡真的對我很重要。”裘澤硬著頭皮說出懇請的話,不過經理隻是聳聳肩,以示愛莫能助。
 
  裘澤一肚子話悶在肚子裏,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合適。一個人生活了這麽多年,什麽事情都習慣自己獨立解決,從不求人,當然也不會知道求人的時候該怎麽說怎麽做。
 
  裘澤當然清楚,事情並不像經理所說的那樣困難,但顯然他並不認為有幫這個忙的必要。如果自己是拍賣行的常客,又或者昨天多花了十倍的錢,或許他的態度就會有所不同。談不上勢利,這隻是人之常情。
 
  看出經理不願鬆口,裘澤也不強求。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他已經想到法子了。
 
  對裘澤的另一個問題——照相怪客的來曆,經理倒是很爽快地給予回答。他委托拍賣的古畫在昨天讓拍賣行淪為業界笑柄,這讓經理提起他來言語間相當不客氣。
 
  “這個老頭兒腦子有病。是真的有病,精神有問題,時好時壞,我看是壞的時候居多。這條街上許多人都認得他,在北街虹橋附近的一條巷子裏有個小店鋪,裏麵擺了很多他拍的照片,有誰會去買呢,天曉得。我是沒看過,腦子不正常的人能拍出什麽好照片。”
 
  這話就說得很沒有水平,許多大畫家腦子都不正常,比如凡·高,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和凡人不一樣。而攝影大師眼中的世界肯定也有點不一樣,所以他們會選擇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和方式進行拍攝。但這絕不意味著能拍出鬼影來。
 
  往虹橋走去,南街一如往日地熱鬧。就在城樓殘跡不遠處的一家店鋪前,更是圍攏了一大群人,裏麵傳出斷續的號哭和斥罵聲。總是有那麽多人愛紮堆看新鮮,裘澤沒有停步的心思,想到又要和那個古怪的老頭打交道,他的心情就有些抑鬱。


第77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3)

  殘坯下有人賣糖葫蘆,裘澤要了根串著橘瓣的,邊走邊吃。味蕾接觸到橘子汁液的時候,心情也隨之安逸了少許。
 
  虹橋已在不遠處,裘澤心裏忽然一動,停下步子回頭看。
 
  他剛才走過一家紙鋪,門上新掛出一副對聯,記得從前是沒有的。上聯是“滄水巫山原有對”,下聯卻看不清楚。相對其他的古董店,這家的門前顯得冷清些,並沒有看客逗留。裘澤覺得是自己的錯覺,那個方向仿佛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蓮河由西向東,安靜地從虹橋下流過。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濁,帶著平淡的生活氣味。半瘋癲的照相怪客對附近的店主來說並不陌生,裘澤略一形容他的模樣,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點,黃色幌子後麵的巷子走進去。”藏銀飾店的女老板尾指上戴著尖尖的銀指套,上麵鏤著藏密的符紋,翹起來指路的時候亮閃閃很奪目。
 
  在南街和北街的小巷裏,尋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澤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標,一間接近小巷盡頭的貼滿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門邊有個櫃台,後麵放著把空著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久,上麵的漆已經開始剝落。屋裏的光線不太好,下午時分自然也不會開著燈,要看清牆上密密貼著的照片,得走近細看。
 
  屋裏此刻隻有他一個人,往裏走有一個狹小的衛生間,旁邊的木樓梯通向二樓。
 
  “有人嗎?”裘澤問了兩聲,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順著樓梯走到二樓,這裏顯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門沒關,裏麵亂糟糟的。電視機開著,床上的毛毯沒疊起,扭成一團堆在床角。裘澤隻是匆匆一瞥,就趕忙退回到一樓。
 
  “有人嗎?”他又徒勞地喊了幾聲。這樣門都不關就跑出去,在這個距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還很遙遠的社會裏,太不正常了。裘澤開始相信經理先生對照相怪客的評價,並不是刻意的惡毒攻擊了。
 
  他是靠賣照片為生嗎?牆上貼著照片,櫃台上還有幾遝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第78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4)

  裘澤走到近前,端詳起這些照片,隻看了一眼,就驚訝地愣住了。
 
  牆上原本粘了許多報紙,照片是用透明膠貼在報紙上的。有些地方貼得密,有些地方則很空,還有些貼歪了,顯得十分淩亂。如果是故意的,那麽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齊齊地貼更有藝術感覺。要知道藝術和瘋癲有時的確相差不遠。
 
  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來和他的那張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僅是黑白的,而且有鬼影。
 
  每一張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樓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麵的建築和街道全是裘澤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朧的影子一團一團,出現在真實的景物旁邊,有些則相互重疊在一起,就營造出極詭異的氛圍,讓人看了心裏惶恐不安。
 
  這和看一張照片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滿眼滿屋子的照片,羅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屋子裏的人陷在網中央,被難以言喻的陰寒包圍、收緊,難以逃脫。
 
  裘澤深吸了口氣,往旁邊有陽光的地方挪了挪。隻是偶爾從雲層縫隙間透出的陽光很快又被遮擋住,灑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縮越小,終於不見了。
 
  這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不過從另一個方麵想,要是這兒的照片沒有特異之處,又怎麽能作為藝術品出售呢。現代藝術有很多作品都會讓人看了不舒服,這些效果,可能是通過曝光或其他什麽手段刻意營造出來的吧。
 
  裘澤試圖以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隨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張照片上,卻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樣啊!
 
  他仿佛又聽見老頭怪異的聲音。
 
  “哢嚓,哢嚓。”
 
  裘澤快步走出小屋,沒有人在那裏。
 
  他抬頭看了看天,濃淡不一的雲、被遮住的藍天、雲後時隱時現的太陽,周圍空氣裏充滿熱度。好歹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澤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進去。
 
  這一次,他定下神來,很認真地看每一張照片。


第79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5)

  的確全都是這條街,或者說這兩條街,這也有些不尋常。對一個攝影家來說,他的取材未免過於狹窄了些。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經對他說的話。
 
  這些貼著的照片全都是街景,並無人物的特寫。所以照片上一團團虛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許多,不易辨別那到底是些什麽。細看之下,像人形的不多,都是些空中樓閣般的屋簷一角,真的極似海市蜃樓呢。
 
  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樓閣,有的顯出一截屋脊,或者幾根廊柱,再或者半麵影壁、少許騎樓,古意盎然。
 
  裘澤看了許久,等待的主人遲遲未出現,隻有幾個遊客曾在門口探頭張望,也很快離開。
 
  “這是……”滿屋的照片是貼在報紙上的,報紙下麵當然就是牆壁了。但裘澤忽然發現並非這樣,在一方報紙的下沿,有一截沒被完全遮住的東西露了少許出來。
 
  裘澤撚著報紙一角,輕輕一掀。這報紙隻是在上沿處有粘膠,或者釘了大頭釘,很容易就露出了後麵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來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沒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隻是沿街的那些店鋪,卻是一幢幢的木造樓閣,和現今南街盡頭殘留的幾幢木樓全然一個風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酒樓店鋪裏空空蕩蕩,有些豎在店前的招幌,因為沒有風,垂了下來,看不清上麵寫了些什麽。
 
  那麽別的報紙下麵呢?裘澤順手一掀旁邊的一張報紙,果然,那兒藏著另一張大照片。
 
  一圈看下來,藏在報紙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張,全都是沒有人的古風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見那些無人店鋪的招牌,比如“香飲子”“王家紙馬店”“劉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某個古裝影視劇的拍攝基地。
 
  裘澤總覺得這街景非常熟悉,一張張看過來,忽地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看見了虹橋,而後又在另一張照片上認出了那幾幢小樓,那正是現今南街盡頭大火燒剩下的幾幢。


第80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6)

  他當然就明白了這組照片拍的是什麽地方。
 
  這是曾經的南街和北街,在它們剛剛建成,還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被大火燒毀的短暫時間裏拍的。
 
  這似乎證實了此間主人的攝影家身份,他極可能是被那位後來倒了大黴的地產商人邀請來,拍了一組古街的照片,作為宣傳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覺得這是自己相當滿意的一組作品,放在這裏來展示。
 
  這是充滿了寧靜古韻的一組照片,任何一張上都沒有出現鬼影的蹤跡。可是它們現在卻被報紙遮蓋起來,換上了數百張詭異的照片。
 
  七年之前這位照相怪客肯定還相當正常,要是現在這副樣子,沒有哪個老板會請他來拍照片的。
 
  雲層越來越厚,天已經完全變陰了,照相怪客還是沒有出現。裘澤惦記著他的銅鏡,都快到放學的時候了。他決定改天再來,反正地方已經確定了,人總歸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頭瘋瘋癲癲,找到了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麽。
 
  也許他隻會啞著嗓子,反複念叨著:“這是條鬼街。”
 
  裘澤打了個冷戰,拐出小巷,走過虹橋,往遠景中學走去。一路上,他回想著那組照片,總有些古怪的感覺驅之不散。
 
  “別走得那麽急,小哥算一卦吧。”說話的老頭身邊豎著“周易先天神卦,趨吉避凶”的牌子,說話的神情和弄堂口賣彩票的山羊胡很相近。
 
  裘澤搖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南街北街上有很多這些鐵口神相,在這古老中國文化氣息異常濃重的地方,這個行業的興旺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頭歎息著說,裘澤早已經走遠了。
 
  推開俞絳辦公室的門,裘澤就聞到了貓尿味道。他一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幹出了這種事情的煤球是否還活著。
 
  俞絳不在。
 
  煤球在沙發上叫了兩聲,歡迎主人的到來。它看起來好得很,沒有一點傷痕。俞絳的LV包倒在沙發上,裏麵那包豆子拌魚幹裏的魚幹已經被它吃了個幹淨,豆子散落在包裏,很顯然那兒已經是一團糟了。


第81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7)

  值得慶幸的是煤球沒有尿在包裏,它多少還懂得吃東西和尿尿要分開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辦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顆粒要小一些,沒裹調味的澱粉,應該是很傳統的口味,放在一個塑料方盒裏。煤球大概把這當成了大粒的貓沙,毫不客氣地一泡尿澆上去。裘澤都很奇怪它是怎麽爬上辦公桌的,這對背著烏龜殼的小貓是件有點難度的事情。不過煤球做出過太多讓人驚訝的事情,而且現在裘澤的心思完全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了。
 
  放在茶幾上的銅鏡。
 
  銅鏡背麵朝上放著,打開的機關並沒有複原,玉蓋就放在銅鏡旁。
 
  裘澤把銅鏡和玉蓋拿在手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銅鏡竟然還有這樣的秘密!
 
  打開的銅鏡背麵有一個淺淺的凹槽,銅鏡本來就不厚,這個暗槽看起來除了紙之外也放不進其他什麽東西。現在這兒是空著的,不論這裏麵曾經是否有東西放著,現在已經沒了。
 
  這個機關最精巧的地方在於隱蔽性,現在既然已經曝光,裘澤端詳了一會兒,就明白了究竟,把玉蓋覆上去,對著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
 
  可是俞絳去了哪裏?
 
  棄打開的銅鏡於不顧,連自己被翻亂的包和沾了貓尿的豆子都未曾收拾,她到底幹什麽去了?
 
  如果銅鏡裏原先藏著什麽的話……是和這有關嗎?銅鏡裏的東西重要到讓她把其他一切都暫時放下了?
 
  既然連包都沒有帶走,那總是要再回來的。不過有些人的行為很難用常理去推測,裘澤覺得俞老大就是這樣的人。
 
  已經過了放學時間,教室沒剩幾個人,文彬彬和阿峰居然已經先回去了,也沒和他打個招呼。把煤球和銅鏡塞進書包裏,裘澤往校門走去。
 
  他並沒打算就此離開,而是找到了斜眼老趙。
 
  收舊貨的漢子剛把新收的瓶瓶罐罐和廢紙紮好,摞在車上。他今天所獲頗豐,蹬踏板的時候向前傾著身子,隨著一聲吆喝駛開了。一串晶亮的硬幣從老趙的手裏拋起來,又叮叮當當地落回去,對一個斜眼來說這手真是帥極了。他把這些硬幣和幾張舊舊的紙幣放進一個小布袋裏,轉身走進校門。也不知這錢是要當公費上交,還是揣進他自己的口袋裏。


第82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8)

  “大叔,你看見今天新來的俞老師了嗎?”裘澤問他。
 
  “早操的時候站在主席台上的那個女老師?”
 
  “對,她離開學校了嗎?”
 
  老趙的眼神特別好,這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不知這是不是對他先天缺陷的一種彌補。隻要他沒恰好走開,俞絳這麽惹眼的人進出校門肯定會看見。
 
  “沒。你找她啊?”
 
  裘澤點頭。
 
  “先前,我見她往那邊去了。”
 
  “小樹林?”裘澤有些驚訝,她去那裏幹什麽。
 
  遠景的校區比普通中學大許多。教學區裏有足球場、籃球場、遊泳池,再往裏走是住宿區,一小部分學生和老師住在這裏。小樹林就在住宿區裏,這是一處坡地,麵積比足球場還要大些,其中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古樹。按照園林局的有關規定,這片樹林要原生態保存,不能有任何破壞。
 
  這片小樹林自成一片天地,順著盤旋小徑往裏走,空氣、濕度和溫度都漸漸變得和外麵不同。小徑通往坡頂,那兒有個涼亭,其他地方沒有現成的道路。古樹的盤根錯節之間,是埋葬了多年落葉的肥沃泥土。這兒是野貓的樂園,偶爾會見到鬆鼠,這在大城市裏是極少見的。
 
  這樣一個綠肺,其天然野趣可不是那些付出大代價在城市中心建造起來的綠地能比的。遠景的學生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這片樹林對他們極具吸引力。尤其是那些住校的,到了晚上,樹林裏總有些朦朧人影,營造出許多曖昧氣息。
 
  裘澤沿著小徑穿過涼亭,從樹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並沒見到俞絳。他心裏有些狐疑起來,是不是斜眼老趙看岔了,俞絳並沒往這邊來。
 
  再次折返,走到一半的時候,從樹林深處隱約傳來奇怪的聲音。
 
  順著聲音尋去,走了一小段,在一株大樹旁,裘澤瞧見了俞絳。
 
  俞絳現在的模樣,讓裘澤張大了嘴,怎麽都合不起來。
 
  她居然在蹭樹。
 
  這是一株二百四十年樹齡的香樟樹,園林局的古木保護標示牌就掛在樹上。在這片樹林裏,屬於最古老的幾棵樹之一。而俞絳正張開了雙臂拍打著樹幹,一轉眼又拿肩膀斜過來蹭樹幹,沒過多久,又換了個姿勢,用後背靠在樹上磨來磨去。


第83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9)

  發瘋了,發瘋了,俞老大肯定是發瘋了。隻聽說過皮糙肉厚的野豬經常會蹭樹來止癢,哪有人蹭樹的,還是這麽一個臉蛋漂亮、身材火辣的女人。
 
  怪不得她平時說話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樣,原來根本就是瘋的呀。
 
  裘澤傻愣愣看著俞絳發瘋,一時不知是該上去打個招呼,還是趁早偷偷溜走,當做從沒看到過。
 
  俞絳做了這麽多高難度很耗體力的動作,也有點氣喘,停了下來。這時她披頭散發,身上穿的緊身T恤也沾了許多黃褐色的樹皮碎屑,居然沒有破,算是質量相當不錯了。
 
  她彎腰從旁邊的地上撿起一卷絲帛,展開一小段瞄了幾眼,惱火地重重哼了一聲,忽地抬腿往香樟樹上踹去,沒有一點愛護古木的自覺。
 
  也是該遭報應,樹木生長得越久,樹幹上就越容易產生空洞。香樟木本就防蛀,所以不至於會被蛀出大洞,但小坑小縫也是有的。俞絳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巧插進一個小洞裏。
 
  裘澤本來已經想清楚,還是別讓俞老大發現自己看見她發瘋比較好。此時正輕手輕腳地往後退,看見俞絳一腳插進樹裏拔不出來,那樣子太過可笑,忍不住笑了一聲。
 
  俞絳聽到聲響,立刻回頭。這邊掛在樹上的腳又在用力往回拔,隻剩了一隻腳在支撐重心,沒把握住平衡,一聲慘叫往下摔。
 
  右腳掛在樹上,人往下摔,這姿勢自然是頭衝下的狗吃屎式。好險,她用手在臉前擋了擋,沒讓臉紮進泥地裏。
 
  高跟鞋的鞋跟奇跡般並沒有折斷,所以現在的樣子嘛……幸好她穿的是皮裙,質地不錯。否則一般的短裙,這樣的姿勢摔倒,一隻腳還高高翹起來,就要嚴重走光了。
 
  俞絳用手撐著地,抬起頭惡狠狠盯著裘澤看。
 
  裘澤向後退了一步,心裏嘀咕。俞絳如果不踹古樹一腳,怎麽會摔倒,現在這個模樣好像是要把賬記到他頭上一樣。不過俞老大連放屁都要記到他頭上,似乎這種事情已經做熟了。
 
  俞絳瞪著裘澤,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過當務之急是先爬起來,她用手撐起上身,用跪倒的左腳使勁,插在樹上的右腳往回拉,終於整個人又慢慢地站起來。


第84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0)

  她剛才倒下時,右腳就自然用了一股很大的向外拔的力量,插進樹裏的尖鞋跟已經鬆動了許多。現在當人站起大半後,要靠固定在樹上的右腳使勁來重新建立重心,所以,鞋子就被拔出來了。
 
  啊……砰。
 
  這次和土地徹底親密接觸了。
 
  如果有什麽事情比在學生麵前摔成狗吃屎更糗的,就隻有摔兩次了,而且是在一分鍾裏。
 
  兩隻手伸在頭前麵,兩隻腳分開,皮裙掀起了一角。
 
  “俞老師你沒事吧。”裘澤跑過去。他吃驚得連規範的稱呼都忘了,看樣子現在沒人會和他計較這回事。
 
  俞絳什麽都沒有說,頭依然埋在泥裏,隻是默默地伸出一隻手,往樹林外指。
 
  “哦,那我先出去了。”裘澤飛快地跑了出去。
 
  俞絳忽然覺得屁股上有點涼,用手摸了摸,嗖地就把兩條分開的長腿並了起來。
 
  這時裘澤還沒跑出多遠,就聽見身後的樹林裏傳來一聲悶悶的怒吼。
 
  “靠……”
 
  他跑得更快了。
 
  在小樹林外徘徊了一會兒,俞絳還沒有出來。裘澤決定還是回家去,不管銅鏡裏有什麽,他相信俞絳不至於黑了自己。今天的苗頭實在不好,明天再說吧。
 
  主意打定,立刻拔腿往校外走,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去菜場轉了一圈,買了點豬蹄和兩條帶魚,一捆青菜,琢磨琢磨文彬彬和阿峰的飯量,又買了一斤小排。豬肉的價錢真是嗖嗖往上漲,都快趕上家裏那些古董的升幅了。要不是豬肉買多了會壞,大家肯定都改收藏豬肉這種硬通貨了。
 
  回到家裏的時候那兩個家夥居然不在,等到豬蹄在高壓鍋裏燜爛了,放進鍋裏加料紅燒的時候,才聽見樓梯噔噔噔地響起來。
 
  “哦,香香香。”文彬彬從樓梯上來直接就拐進了廚房,“燒的什麽?”
 
  “豬蹄。”
 
  “太棒了,有放辣椒嗎?”
 
  “辣椒、花椒、茴香、八角、三奈、香葉、草果、豆瓣。”
 
  “哇塞,重口味是我的最愛。”


第85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1)

  裘澤瞄了文彬彬一眼,他嘿嘿訕笑著,跑出了廚房。
 
  這家夥的反應有點過火,多半是在掩飾什麽。不過裘澤也不打算追問,文彬彬常說他這樣的性格十分無趣。
 
  晚飯吃到一半,裘澤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陌生的號碼,俞絳的聲音。
 
  “你在哪裏?”
 
  “家裏。”
 
  “你家地址就是學生檔案上那個?”
 
  “嗯。”
 
  “我現在過來。”
 
  裘澤放下電話,盯著眼前的菜愣了好一會兒,抬頭對兩個一邊吃飯一邊瞄他的人說:“俞老師要過來。”
 
  文彬彬嘴裏頓時發出一聲嗚咽,然後臉色慢慢發紅,瞪著眼皺著眉滿臉痛苦。
 
  阿峰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一掌拍在他的肉背上。
 
  “噗”,一塊豬蹄和許多飯粒從他嘴裏噴出來。
 
  “絕望了,這個世界絕望了,絕望了。”文彬彬一臉哀怨地說。
 
  “你到底在想什麽?”裘澤瞪他。
 
  “昨天才見麵,今天就上門了。”文彬彬念叨。
 
  “她是我拜的老師,我跟她學古董。”
 
  文彬彬歪著眼對他哼哼。
 
  “學……學生和……老師。”阿峰說。看見裘澤瞪過來,立刻低下頭啃飯。
 
  俞絳來得很快。
 
  “裘澤!”一聲大喊從樓下傳來。然後是超級響的拍門聲,或許她是用腳踹的,就像下午踹樹一樣。
 
  本來在飯桌下等吃的煤球,突然飛快地跑開了。
 
  裘澤一激靈,連忙跑下去開門。樓下的門鈴早就壞了,要是輕輕叩門,也很難聽見。
 
  裘澤一邊把門打開,一邊心裏想,她這幾嗓子,大概整個弄堂的人都聽見了吧。
 
  俞絳換了一身衣服,拎包也換了一個。
 
  “你在看哪裏?”
 
  “沒沒,請進。”裘澤趕緊把目光從俞絳的牛仔褲上收了回來。她居然換了牛仔褲……
 
  上到二樓,就瞧見了杵在客堂間裏的阿峰和文彬彬。
 
  “俞老師。”他們說,帶著讓裘澤痛恨的古怪表情。
 
  俞絳一指文彬彬,又指阿峰,說:“這兩個家夥怎麽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住嗎?”


第86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2)

  “我……我……”阿峰一時回答不出,低下頭去念叨,“嘴說腿,腿說嘴,嘴說腿愛跑腿……”
 
  “是是,我們不該出現,我們這就消失,這就消失。”文彬彬賤笑著說。
 
  “他們這些天都住在我這裏。”裘澤說。
 
  “找個房間,我有事和你說。”俞絳的意思,顯然是不想讓其他兩人聽見。
 
  “對了,那隻該死的烏龜貓呢?”
 
  “跑出去玩了。”裘澤往桌底下瞄了一眼,幸好已經不在了。
 
  俞絳悶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多說什麽。裘澤把她引進了朝北的小屋。
 
  裘澤家的客堂間是長方形的,並排還有另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原本是奶奶的居室。書房是奶奶居室南麵的小屋,而北麵的這間就是裘澤的臥室。原本在書房談話很合適,但現在那兒已經被文彬彬和阿峰搶去了,裏麵一屋子的“手辦”和海報。所以適合私密談話的,就隻有他自己的臥室了。
 
  裘澤的床一向收拾得很幹淨,沒什麽不能見人的。這是張民國初期仿明末風格的鐵力木大三屏羅漢床,古時這式樣是沙發和床兩用的,現在被裘澤拿來當做臥床。兩邊的床頭櫃上一邊放著盞台燈,燈下放著個劉海戲金蟾的白玉手把件,玉質溫潤,風格傳統,是清代的蘇雕;另一邊放著一尊黃楊木雕達摩,刀法細雕慢刻,衣褶處翩翩如微風拂水,是百多年前福州象園派柯世仁的傳世佳作。
 
  俞絳進了屋,從床看到床頭櫃,又打量著靠窗小寫字桌上的清中期青花瓷峰巒疊嶂筆筒,隋唐時的瓦當硯①,旁邊櫥櫃裏的象牙羅漢和鏤空雕竹香筒,再到牆上掛著的《寒江木落》,這是清查士標的傑作②。
 
  “真是奇怪,你這裏怎麽找不到一件贗品?”俞絳用不太滿意的口氣說。
 
  裘澤心裏有一小點得意,不過想到這並不是實打實靠自己眼光得來的成績,得意立刻又縮了回去。
 
  “為什麽要找贗品?”裘澤不明白地問。
 
  “方便砸人囉。”俞絳有些遺憾地拿起門邊的掃帚,用這來砸人對她而言也太不華麗了一點。


第87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3)

  她陰惻惻地一笑,忽地把門拉開。躲在門外的阿峰和文彬彬立刻跌了進來,隨即被她一頓掃帚,雞飛狗跳般地揍出去。
 
  “跟我玩這套,哈哈哈。”俞絳很舒暢地大笑三聲,然後把門重新砰地關上。
 
  裘澤吸了口涼氣,俞老大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這兩兄弟真倒黴。
 
  “您坐吧。”
 
  “不急。”俞絳搖了搖掃帚杆,又開始陰森森地笑:“再等等看。”
 
  這間小臥室有兩扇門,一扇連著奶奶的居室,一扇連著通向廚房和陽台的過道。過道裏,文彬彬和阿峰正躡手躡腳地湊到門前。
 
  “她絕對想不到,我們會這麽快又回來。”文彬彬壓低聲音對阿峰說,阿峰猛點頭。
 
  “嘿嘿,這就是遊擊戰的精髓,敵進我退,敵退我擾,敵疲我……啊!!!”
 
  文彬彬得意的話還沒有說完,麵前的門就開了。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
 
  裘澤躲得遠遠的,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俞絳很豪邁地站在門口,麵前已經空無一人。她對著掃帚柄咻地吹了口氣,就像劍客殺人之後吹去劍尖的血珠,槍客殺人之後吹起槍管上的一縷青煙那樣。有些奇怪的是,她咻的一聲吹完之後,還有個異樣的細小聲響持續了一秒鍾。
 
  重新關上門,掃帚隨手丟在一邊,俞絳一臉的暢快。
 
  裘澤很想去開窗。
 
  “喂,你怎樣啊?嗯?沒什麽表示嗎?”俞絳眉毛聳動了幾下之後,用怪異的語調說。
 
  “我?什麽表示?”裘澤有些迷糊,不過看看俞絳的表情,他忽地睜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說,“現在……就我們兩個……”
 
  “兩個怎樣啊?”俞老大的意思很明顯。
 
  “啊,噢……不好意思,我大概吃了點,吃了點不消化的東西。”被欺侮的少年紅著臉說出了以上的話。
 
  不過好在現在他有理由去把窗子打開了。
 
  俞絳終於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從包裏取出一卷絲絹。
 
  “今天下午你去過我辦公室吧,拿走了銅鏡和……”說到這裏,俞絳齜了齜牙,“和那隻該死的烏龜貓。”


第88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4)

  “它憋急了,平時不這樣。”裘澤為煤球辯解了一句。
 
  “哼,你拿了銅鏡,那肯定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樣的機關我以前在鎮紙硯台還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兒上見過,用在銅鏡上還是第一次見。教你個乖,通常一件小器物,如果是用兩種以上的材料拚接做成的,就要留個心眼,因為在中間藏一個暗格。要是隻用一種材料,比如銅,有經驗的人用手一掂就會覺得分量不對。兩三種比重不一樣的材料拚在一起,為的就是讓人摸不準分量。”
 
  裘澤點頭,在心裏記下。
 
  “至於這個。”俞絳把絹卷放在小書桌上,往裘澤的方向推了推。
 
  “這就是我奶奶銅鏡裏藏的東西?”裘澤伸出手搭在絲絹上,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的波動。
 
  “你奶奶的銅鏡?”俞絳的眉毛一跳,“原來是這樣。”
 
  她的表情有些複雜,似乎是想通了什麽,但眉宇之間依然鎖著些東西。
 
  裘澤用三根手指拈起絲絹,準備展開看看這到底是什麽。
 
  “你得小心些,這絹浸過水,不太牢。”俞絳提醒他。
 
  裘澤忍不住啊了一聲。事關奶奶留下的東西,他第一次在俞絳麵前表現出不滿的情緒。
 
  他分明記得下午俞絳在小樹林裏的時候,就把這絲絹隨便扔在地上,撿起來看的時候,也不覺得她有多麽小心呀。
 
  “咳,其實這絹質地不錯,而且做了特殊的防腐防水處理,所以,這個……怎樣,你有什麽不滿嗎?”最後那句反問遠沒有俞絳平時的凶悍,她總還是會心虛的。
 
  裘澤看了俞絳一眼,垂下頭,輕柔緩慢地把絲絹展開。
 
  絹約五指寬,放在桌上一點點展開,竟然長達一米五以上,快趕上裘澤的個頭了。這絲絹薄得出奇,疊起來竟恰好能放進銅鏡裏的暗格,尋常的桑蠶絲隻怕做不到這點。
 
  絹上的一大半都寫滿了,全是蠅頭小楷,每列能寫二十多字,整卷絹上怕是不止四五千字。可惜因為被水浸過,大多數的字跡都已經化開,要辨認清楚十分吃力。


第89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5)

  裘澤瞄了瞄開頭幾行,不是看內容,而是從那些暈開的筆畫間試著辨認那是否是奶奶的字跡。
 
  奇怪,似乎並不是啊。
 
  那麽這銅鏡的秘密,到底奶奶知不知道呢?
 
  讀懂這卷絹並不容易,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裘澤把它收了起來。
 
  “你奶奶叫什麽名字?”俞絳突然問。
 
  “戴蘊秀。”
 
  “蘊藏的蘊,秀麗的秀?”
 
  裘澤有些驚訝地點頭,他開始回想,自己有沒有在學生檔案裏填過奶奶的名字。
 
  “我在這東西上看到了她的簽名。”俞絳指了指絹。
 
  “可那不像是奶奶的字跡。”
 
  “那是因為這上麵並不是一個人寫的,你奶奶的簽名在最後,她之前還有六段是別人的記錄。”
 
  “你都看完了?”裘澤又多佩服了俞絳幾分,如果是他,要辨清這些字,一兩個晚上也未必夠。
 
  俞絳點頭,用手篤篤在桌上叩了幾下,卻問:“你養的那隻烏龜貓,叫什麽名字來著?”
 
  “煤球。”裘澤警惕起來。
 
  “那身烏龜殼是你給它套上去的?”
 
  “不是。”裘澤把煤球從貓變成烏龜貓的經過告訴俞絳。
 
  “有意思,”俞絳摸摸下巴,說,“有件事我搞不明白,記得我包裏的小魚豆子是沒開過封的,它是怎麽找到的?”
 
  “啊……我也不太清楚。”裘澤惴惴不安地開始摸耳朵,見俞絳沒答話,又補充了一句,“有時候它會幹出些誰都搞不明白的事情來。”
 
  “就像昨天拍賣會上那樣?”
 
  “對,銅鏡就是在它選的箱子裏發現的,它已經隨著我奶奶失蹤七年了。”
 
  “哦?”俞絳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
 
  於是裘澤不得不把奶奶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說得自己嘴都有些幹了,這真是少有的經曆,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他一個月說的話都沒這兩天多。
 
  “你不覺得你的貓很奇怪嗎?”
 
  “是挺奇怪。”
 
  “你沒想過原因嗎?”
 
  裘澤的手指開始在耳廓裏轉圈,其實他自己比煤球更奇怪,所以哪會有心思去想煤球的秘密呢。


第90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6)

  “你知道?”他反問。
 
  “我也不知道,”俞絳說了句讓裘澤泄氣的話,不過她接著說,“可是,既然龜殼是你奶奶留下來的,可能和她有點關係。”
 
  “奶奶……”裘澤的眼前浮現奶奶的形象,這是鄰居印象中的詭秘、孤僻和自己印象中的慈愛、沉默以及鬼影照片上的扭曲麵容糾結在一起的形象,在這形象的背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奶奶,有沒有和你說起過巫術?”俞絳放下摸著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桌上,問出這句話的心情,有些許急迫,也有些許緊張。
 
  “巫術?”裘澤瞪大了眼睛,再次重複了一遍,“巫術?”
 
  “是的,巫術。從這卷絹上的記錄看,你奶奶無疑是一名巫術的繼承者。”
 
  “我奶奶會巫術?”裘澤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看見李兩光把雷世仁當風箏放上了天那麽奇怪。可是想起煤球還有自己身上的奇怪之處,以及昨天的鬼影照片,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像暗泉一樣悄悄湧動。
 
  “你奶奶會不會巫術,這倒是很難說,畢竟這是一門快要沒落的技藝了。”俞絳說起巫術的口氣,仿佛在說因為過時而失傳的民間手藝一樣,比如燒製薄胎蛋殼黑釉。
 
  “那……你也會巫術?”裘澤聽俞絳的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蹭樹也是一種巫術?
 
  俞絳一張臉立刻臭下來:“要是我會,下午就不會搞成這樣子。我是看這份絹上寫的東西,才知道的。”
 
  裘澤忍不住又把絹稍稍展開,這裏麵究竟寫了怎樣的秘密?
 
  “你這麽看要看到什麽時候,十分鍾都不見得能認出幾個字來。我給你講一遍吧。去,倒茶去,這玩意兒我不喝。”俞絳很鄙視地一指裘澤先前拿給她的冰鎮芬達橘子味汽水。
 
  裘澤一開門,劈裏啪啦的聲響迅速遠去,這是偷聽的阿峰和文彬彬落荒而逃。
 
  “皮癢啊。”俞絳大怒,提起掃帚衝出去。
 
  兩個家夥這次腦筋清楚,已經逃到樓下去了。急切間卻沒有開燈,傳來文彬彬弱弱的聲音:“好黑好暗好窄好可怕。”


第91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7)

  裘澤隻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選了一個素白骨瓷杯,上了一杯好茶。
 
  剛才母老虎般大吼的俞絳現在像文人雅士一樣輕輕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葉。裘澤在她麵前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態度,抿了口茶,吧唧吧唧嘴,從第一個在這卷絹上記下巫術秘籍的人說起。出乎裘澤的意料,這竟然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巫術的曆史遠在科學體係出現之前就開始了,可以追溯到所謂蒙昧時代的上古。毫不誇張地說,自有了人類就有了巫術。
 
  人們見到日月星辰、風起雲動,覺得自身渺小,無法與自然界的偉力相抗。既然無法相抗,他們就設法溝通。
 
  天地萬物有靈,日有日之靈、月有月之靈、水有水之靈、石有石之靈。對於靈,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稱呼,但內在的含義卻都是差不多的。
 
  基於這樣的想法,他們琢磨出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與天地間的萬靈們交流,以獲得他們的幫助。這些幫助或是求雨,或是祈求獵物豐盛作物滋長,又或者去除病痛殺滅敵人。
 
  這就是巫術。
 
  不管巫術與科學有多麽的不相容,偏偏巫術在遠古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於是一代又一代地被傳承下來。懂得巫術的人,被稱為巫者或巫師。
 
  巫術的奇怪之處,不僅在於它莫名的理論和詭異的作用。和天下所有其他技藝不同的是,在巫者們的記憶中,遠古的巫師可以更方便地溝通天地之靈,巫術的效用要更顯著和巨大。隨著時間的流逝,後人們卻很難做得那麽好。也就是說,巫術居然是越發展越弱小的,仿佛它的魔力正在被時間無情地消磨著一般。
 
  巫術這種越來越弱的趨勢,原本是微不可察的變化。在巫者短暫的一生中,並無法親身體驗到。然而在兩三百年前,這樣的變化速度突然加劇了。
 
  絹上的第一個記錄者,就是一個大巫師。他是一個團體的領袖人物,關於這一點,絹上並沒有寫得很清楚,或許是一個家族,也可能是個巫術派別。


第92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8)

  對於巫術開始顯現的衰落趨勢,他顯得十分擔憂。許多目光短淺的巫者在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可怕,一個首腦人物當然更不願意散布恐慌。所以他隻是自行記錄一些異常狀況,並把這份記錄藏在銅鏡裏。
 
  看起來,這個銅鏡是他隨身攜帶的巫術器物。在他死前,把銅鏡和裏麵的記錄傳給繼承者,並且要求每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記錄一次巫術的變化,並把這三十年來的研究成果附在後麵。這個研究指的就是為什麽巫術會迅速衰弱,以及如何改變這種情形。
 
  這個大巫師的簽名是“衍虛”,也不知是名還是號。而旁邊的時間,是清嘉慶五年,也就是一八○○年。
 
  距離今天二百零七年。
 
  換句話說,他立的這個研究課題,已經持續了二百零七年,至於研究成果怎樣,看看今天還有幾個人相信巫術,就可以知道了。
 
  從這七代幾千字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巫術是怎麽沒落的。最開始是巫術的效果不穩定,而後是巫術儀式的不穩定。原先一次就能成功與靈溝通的巫術儀式,開始有失敗的概率。一年年過去,失敗概率越來越大,對巫術儀式的程序準確性要求也越來越苛刻。直到最終,這項巫術儀式再也無法成功,就宣告了這一種巫術的失效。
 
  在衍虛的記錄中,還隻點名了幾個巫術的效果不穩定,到了三十年後第二人的記錄中,已經有十幾項巫術出現了巫術通靈儀式可能失敗的情形。又過三十年,開始有巫術徹底失效。等到了一九二一年,絹上的第五名記錄者,所寫的就不是失去了多少項巫術,而是還有多少項巫術依然有效。依靠代代相傳的銅鏡所施展的“鏡術”,也在此時失效了。
 
  那一代代智慧傑出的大巫師們,為了挽回巫術的頹勢而進行的所有研究和努力,就像是對著奔騰而來的潮水扔細沙阻擋一樣,非但沒有一點作用,反而顯得如此可笑。
 
  第五位記錄者戴楚澤的筆下,對巫術的悲觀與絕望掩飾不住地四處彌散。
 
  “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他寫道,“天地萬物之靈正在離我們遠去,大多數的巫者已經淪為靠著些障眼戲法四處行騙的江湖術士。”


第93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19)

  他也姓戴,不知道和戴蘊秀是否有血緣關係。他還用剪下的一小片絹進行了實驗,宣布曾經作用在上麵的能讓絹水火不侵的巫術,已經失去了大半的效用。
 
  一九八一年,裘澤的奶奶戴蘊秀在這卷絹上寫下了第七段記錄。巫術至那時,已經完全地沒落了,許多巫術儀式失傳,身邊很少能找到還相信巫術的人,懂得巫術的更少之又少。在留存下來的巫術中,絕大多數已經失去效用。
 
  她隻記錄了三項巫術,在實施巫術儀式的時候,還能產生與靈溝通的巫術感應,可是這種感應遠不能達到讓巫術發揮作用的程度,成功的次數可以說百中無一。
 
  這三項,分別是碟術、龜甲術以及……樹術。
 
  樹術就是與大樹之靈溝通,據戴蘊秀的記載,樹齡越大的樹越易溝通,而這種巫術的作用嘛,居然是禿發再生……
 
  俞絳當然沒有禿發之憂,她隻是想試試看這個巫術,與靈感應到底是怎麽回事。
 
  “感應到了嗎?”裘澤極好奇地問。
 
  俞絳撇嘴搖頭:“你奶奶關於巫術儀式寫得太簡單,很多動作到底是什麽樣子,看文字要複原出來很難。不過更有可能的是,這玩意兒現今已經徹底失效了。”
 
  裘澤點頭,按照這一百多年的變化速度,今天多半是什麽巫術都沒效果了。
 
  “下回找棵千年的再試試。”俞絳嘀咕了一句。
 
  “這麽說,煤球的怪異舉動,可能和巫術有關係,龜甲術?”
 
  “我覺得挺有可能,龜甲術不就是用來占卜預測的嗎?這小東西能找到藏在我包裏的小魚豆子,還真有點神了。不過龜甲術的巫術程序,和貓還有陀螺一樣轉圈可一點關係都沒有。嗯,它跑到哪去了?你去找來我研究研究。”
 
  “啊……”
 
  俞絳能在樹林裏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樣,煤球到了她手上,還有什麽好下場嗎?
 
  “它一到晚上就亂跑,我明天帶去學校吧。”說這話的時候,裘澤已經決定明天讓自己的記性偶爾不好一下。
 
  俞絳又問了些戴蘊秀的情況,她對於巫術表現得非常好奇。當然這很正常,裘澤自己也是這樣。可是他對於奶奶的情況實在了解得太少,讓俞絳相當不滿足。


第94節:五. 一門沒落的技藝(20)

  “那好吧,我還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第一堂課該講什麽。真是麻煩,跟這群小屁孩有什麽好講的,如果隻拿錢不用上課就好了。”俞絳很無恥地抱怨著。
 
  小屁孩裘澤隻好默不作聲。
 
  “要不你幫我去上?”
 
  裘澤忍不住想對她翻白眼,自己是要跟著她學東西的,不是幫她代工的。
 
  終於送走了俞絳,這時已經是十點多,時間在巫術的曆史中過得飛快。那兩兄弟正待在自己房間裏——也就是裘澤曾經的書房,現在那兒已經看不出多少裘澤的痕跡了。
 
  文彬彬正同時在許多個論壇上作為資深達人和美女們“哈嘍”,雖然其實他並不知道那些“美女”的生理性別是什麽。而阿峰則躺在地板上念繞口令,這方麵他很有天分,越念越溜了。
 
  裘澤回到自己的小臥房,把這卷“巫術沒落史”鋪在羅漢床上細看。經俞絳說過一遍,看起來就方便多了,許多模糊的字句都能猜出意思來。
 
  奶奶竟然是個巫者啊,那麽自己的父母呢?
 
  就這樣直看到深夜,他心裏卻有個疑問慢慢地滋長出來。
 
  這卷“沒落史”的作者們,全都是當時巫術團體的核心人物,他們寫這樣一份東西,是給同樣身份的後人看的,而不是給全無巫術概念的普通人。所以在很多巫術淵源或他們眼中的巫術常識方麵,基本是一筆帶過,不會詳加敘述。如果是第一次接觸巫術的裘澤自己來看這份東西,一定在很多的地方會感覺晦澀不明,前後難以銜接。
 
  可是剛才俞絳在講故事的時候,卻說得很流暢啊。
 
  如果不是她用豐富的想象力把缺失的小細節彌補起來,那麽就是她原本就對巫術有所了解。
 
  看起來,不僅他自己有些小秘密,他的老師也是啊。
 
  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有些秘密,不是嗎?


第95節:六. 南街的秘密(1)

  六. 南街的秘密
 
  當馬都拉島(Madura)上的女巫準備神降,便坐在香爐前,把頭伸向爐裏的焚香,吸入煙氣,漸漸癡迷。隨後她麵容歪扭,猛烈痙攣,尖聲叫喊,這意味著神靈已經降附。稍後她安靜下來,開始說出神諭。
 
  總有些意外讓人們猝不及防,平坦的道路會突然變成高山、深淵和荒漠。人們止步不前,徘徊迷茫,並且渴望有一個聲音能指點迷津。世界不停變化,可是聲音並不總會出現。
 
  刷刷刷。
 
  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間隻有一線靜靜亮起的微光,不知不覺間已經蓋過了昨夜的滿天星辰。
 
  裘澤推開窗,晨曦裏的弄堂很幹淨。每一家的大門都還閉著,淡淡的霧氣讓門和紅磚牆麵上沾了一抹濕潤。
 
  刷刷刷。聲音從裘澤看不到的弄堂拐角後傳來。
 
  那是三號裏的駝公在刷馬桶。曾經在每個清晨裏,家家戶戶都會把棕紅色的馬桶拿到屋外來,刷刷刷的聲音此起彼伏,常常把裘澤從夢裏喚醒。後來起早的人就漸漸少下去,最後糞車也不來了,隻剩下駝公一個人,還固執地在每天早上刷著馬桶。每個人都可以選擇不放棄一些東西,對駝公來說,或許就是刷馬桶和燒煤球爐吧。
 
  屋裏的燈亮了一夜。
 
  羅漢床上,文彬彬拿著放大鏡,瞪著眼睛努力察看著長絹。阿峰半個多小時前還在研究銅鏡的機關,現在抱著銅鏡,歪在文彬彬的屁股邊睡著了。
 
  “到底在哪裏呢,到底在哪裏呢?”文彬彬喃喃自語。他很堅決地相信,在“沒落史”的某個角落,一定藏著個更大的秘密。是一個大巫師留給後人的,驚天動地的巫術力量。
 
  “如果這是一部漫畫,我們是主角,那麽這明顯就是一個關鍵道具,隱藏著讓巫術重現人間的秘密。”文彬彬在五個小時前這樣說。
 
  “這不是漫畫。”裘澤立刻回答他。
 
  昨天晚上,當文彬彬上廁所路過裘澤臥室,發現俞絳已經走了之後,順口問了句:“你們都密談了點什麽啊?”
 
  真的隻是順口一問,那時他急著回去網聊,在網絡這個虛擬世界裏,他如魚得水光焰萬丈。
 
  他走出很遠才隱約聽見了裘澤的回答。
 
  “巫術。”
 
  ……
 
  “我去用水浸一下好不好?”文彬彬揉揉酸痛的眼睛問。


第96節:六. 南街的秘密(2)

  “然後再火烤?”
 
  “沒錯,你也知道有些特殊的痕跡隻能用特殊的方法才能……”
 
  “不行。”
 
  文彬彬泄了氣,埋頭繼續研究。
 
  風從窗外吹進來,和開著空調的屋裏差不多溫度,裘澤深深吸了口氣。
 
  夜晚的大多數時候,他支著手在小書桌上度過。沒有一個少年在聽見“巫術”這兩個字的時候會不心旌搖動,哪怕這看起來是一門已經沒落的技藝。
 
  沒落,但神秘。
 
  何況,巫術真的已經沒落了嗎?裘澤在心底裏懷疑著。
 
  他始終覺得,銅鏡上有什麽力量在幹擾著他的感應。銅鏡肚子裏藏著的古絹秘本和銅鏡屬於不同的時代,但不同時代的器物糅在一起的感覺,至多讓他覺得複雜。複雜和受幹擾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沒落史”上記載著,銅鏡曾經是一件進行巫術儀式的器具,除了巫術力量,除了萬物皆有靈的靈,還能想出更好的解釋來說明幹擾的來源嗎?
 
  可是,隻有相互有關聯的東西,才能互相幹擾。如果兩股力量走在全不相幹的兩條平行線上,怎麽會互相幹擾?
 
  還有背著龜甲用轉圈來占卜的笨煤球。
 
  所以,巫術真的已經沒落了嗎?
 
  天色越來越亮了。
 
  文彬彬趴在“沒落史”上睡著了,他的口水流下來沾濕了絹紙。什麽也沒發生。
 
  裘澤在小書桌上支著手也睡著了。
 
  接著阿峰醒了過來,然後是裘澤、文彬彬。天完全亮了。
 
  三個少年疲倦而興奮。一個夜晚之後,這個世界對他們而言,有了些許改變。
 
  “在路上買早點吃吧。”文彬彬瞧了瞧鍾說。
 
  裘澤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有點詭異,居然從文彬彬的嘴裏說出這樣一句話。他以為文彬彬一定會想逃學的。
 
  “嗯。”阿峰在旁邊點頭。
 
  他們似乎有些期待,對於今天在遠景中學將要發生的某些事情。
 
  是俞絳的第一堂選修課嗎?
 
  弄堂口就有大餅油條賣,裘澤和阿峰愛吃油條,文彬彬隻吃大餅。


第97節:六. 南街的秘密(3)

  “現……現在的時……時……”阿峰一跺腳,開始念繞口令:“有個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買布。現在時候不早了。買了布,打了醋,回頭看見鷹抓兔。打車擠公交都要遲到。放下布,擱下醋,上前去追鷹和兔。我能帶一個。飛了鷹,跑了兔,灑了醋,濕了布。你們誰來?”
 
  “嘿!”文彬彬用力一拍阿峰的背。因為身高差距,他從來不拍阿峰的肩膀。
 
  “你這個辦法真好,他這樣就不口吃了。”文彬彬轉頭對裘澤說。
 
  “混著繞口令說話,”裘澤摸了摸耳朵說,“有點怪。”
 
  “怕什麽,讓人一見就不會忘記,男子漢的真性情,華麗的“把妹大殺器”啊!”
 
  “是……嗎?”裘澤很懷疑地看文彬彬。對於“把妹”這件事,他的這位宅男胖子好友向來隻在虛擬世界裏大膽馳騁,現實中絕對是個軟腳蝦,隻會心情激動全身無力遠遠扒著牆角雙手顫抖。
 
  “幹什麽這樣看我?我相信總會有一個女孩看到我的內在美。”文彬彬很敏感地發現了裘澤的潛台詞。
 
  “誰……誰來?”阿峰有點惱火,眼前的兩人完全沒管他剛才說的話。
 
  阿峰的坐駕是一輛經過改裝的二十七寸永久牌自行車,加裝了動力係統,換了輪胎和鋼圈。這輛車兩三個月就要燒壞一次馬達,昨晚阿峰才把新的換上去。
 
  “我還是遲到好了。”文彬彬立刻這樣回答。
 
  裘澤沒說話,但他的表情明白地表現出和文彬彬同樣的立場。
 
  作為兄弟這是很惡劣的表現,阿峰板著臉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
 
  “哈!”一輛空著的載客摩托駛來,文彬彬跳起來攔下,飛快地跳上後座。
 
  “你帶小澤吧。”他開心地朝裘澤揮手,一溜煙去遠了。
 
  “放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我不會開到七十公裏的。”阿峰安慰裘澤,他的繞口令和說話混合的技術更嫻熟了。
 
  “六十公裏。”
 
  阿峰聳聳肩,指了指後座。
 
  這輛改裝自行車的確飆不到太高的時速,八十公裏的時速多開一會兒馬達就又得燒掉。阿峰很照顧裘澤,把速度維持在六十公裏上下,從沒超過六十五公裏每小時。


第98節:六. 南街的秘密(4)

  可是……他幾乎從不在大路上開。這很能理解,被警察逮到就糟了。
 
  每個優秀的都市飆客都是張活地圖,阿峰更是登峰造極,不要說小路,這座城市的每個居民小區,甚至每條弄堂他都了如指掌。
 
  基本上,阿峰選擇的路徑,隻要裘澤把雙臂張開,就必然會掛倒一串行人。當然,要是裘澤真敢做這樣的動作,很可能在禍害到別人之前,自己第一個從車上翻下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時間,小路小弄堂裏行人總是很多的。
 
  在這樣的環境裏,六十公裏。
 
  裘澤緊緊閉著嘴,要是像小女生一樣尖叫出來,就太“遜”了。
 
  他原本還想一邊坐在車後一邊吃手裏的油條,真是太久沒有坐阿峰的車,居然會有這樣的妄想。
 
  裘澤雖然沒有尖叫,但尖叫的人還是有很多。比如麵前兩個看上去正急匆匆去上班的女人,並肩走在一起,已經完全沒有容改裝車通過的空間了。看見這麽凶猛地衝過來的自行車,尖叫是她們能最快做出的身體反應。
 
  兩個女人朝兩邊躲,但動作比起阿峰的車來,還是太慢了。
 
  所以阿峰隻能急刹車,前後兩個輪胎都冒起青煙。然後再加速,多出的一秒鍾已經讓兩個女人躲出了足夠的空間,至少在阿峰看來是足夠了。
 
  這輛車的最高時速顯然並不能讓阿峰滿意,但是加速度還行。
 
  “哢”,裘澤手裏脆脆的油條忽然居中折斷,斷的那截帶著慣性飛撞在一個女人的胸口,再彈開。
 
  女人們轉過頭大罵。
 
  “急著尋死啊,看撞不死你們。”蕾絲邊低領白襯衫上多了一點油漬的女人罵得最響亮,她惡狠狠地看著阿峰和裘澤衝向弄堂的那一端。那兒是一扇有檻的鐵門,雖然沒鎖,但剛才她進來的時候隨手帶了一下。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地看見,這輛凶暴的、前所未見的自行車沒有一點減速的意思,差點要撞到鐵門的時候,前輪突然抬了起來,橡膠輪胎準確地撞在鐵門上的一根豎柵欄上。
 
  罵聲突然中斷。


第99節:六. 南街的秘密(5)

  鐵門猛地被撞開,然後飛快地反彈回來。裘澤感到後脖子上刮了一道涼風,轟的一聲響從後麵傳來。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阿峰歡快地念著繞口令,就像在唱歌。他感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滋味蔓延開,仿佛有一對翅膀在身體裏孕育著,下一刻就會破背而出,展翅騰飛。
 
  絕對,絕對,絕對,再也不坐阿峰的車。裘澤在心裏發誓。
 
  毫無疑問地,兩個人在文彬彬之前到了學校,當然也沒有遲到。
 
  裘澤花了很久,才從阿峰的後座上挪下來。然後一步一步地走進校門,像個機器人。
 
  “後座太硬了。”裘澤齜著牙說。
 
  不過他立刻改口:“當我沒說過。改成軟的我也不會再坐了。”
 
  遠景的校門口從來就不缺昂貴的轎車,尤其是在這個上學的時間。所以阿峰這輛改裝自行車就顯得很“拉風”了,許多時候,拉風還是寒酸,關鍵在氣勢。
 
  教室裏依然沒坐滿,和昨天比更空了一點,早自習鈴剛剛響過,木頭的位子空著,往常他總是最早到教室的幾個學生之一。
 
  “切,這家夥比我想象的還要沒膽。”一分鍾前走進教室的文彬彬說。
 
  “嗯?”裘澤問。
 
  “要是他這兩天出現的話你就知道了。”
 
  “昨天放學阿峰揍他了?”裘澤壓低聲音問。
 
  “幹嗎隻提阿峰,是我們兩個。”文彬彬很不滿意地說。
 
  看見裘澤有些擔心的目光,文彬彬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麵前晃了晃:“沒事,阿峰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分寸的。”如果他的手指不是又肉又短的話,這一招還蠻有型的。
 
  啪!李兩光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講台前,把黑板擦反過來當驚堂木在講台上重重一敲,頓時一股煙霧騰了起來,把她的上半身罩住了。
 
  教室裏立刻變得異常安靜,每個人都在心裏為李老師的這一手讚一聲“好牛”。
 
  難道不是嗎?細小的白色粉塵這下子沾得她衣服上、頭發上、臉上全都是,她既不咳嗽也不擦拭,隻是滿臉怨氣地看著她的學生們。


第100節:六. 南街的秘密(6)

  李兩光今天的妝很重,還上了眼影,很精神,卻又有點憔悴。裘澤覺得從昨天開始她就不太正常了,用粉筆擦敲桌子,全校沒有第二個老師敢做這麽有創意的事情,她自己從前也不像這麽豁得出去的女人呀。
 
  “上課了,班長呢,怎麽不叫起立?”她怒氣衝衝地問。
 
  班長叫王玫,一個長得很中肯的女生,這時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訥訥地問:“現在上課了?”
 
  “剛才不是打過鈴了,你們都沒聽見啊!”李兩光更怒。
 
  “可是……那是早自習鈴……”
 
  李兩光愣了一下,低下頭去看表。看表的時候她似乎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粉筆灰,目光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動了一圈。
 
  “你們……早自習。”她說完,低著頭急匆匆走出教室,衝女廁所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留在教室裏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轟地炸了鍋一樣交頭接耳起來。
 
  “李兩光今天的氣色真差,這都是命啊!”這種不倫不類的話,當然隻有文彬彬才能搖頭晃腦地說出來。
 
  早操的時候李兩光沒有出現,第一節數學課她也沒出現,改成了自習課。第二節體育課。第三節筋肉人雷世仁的物理課,居然也請假。第四節課是音樂。這個上午,高二(2)班真是過得無比悠閑。
 
  中午吃飯的時候,馬甲坐到了裘澤的旁邊。其他地方還有空位,馬甲偏要坐過來,這可不太尋常。
 
  馬甲叫馬如龍,很有氣勢的名字。他是木頭跟班裏跟得最緊的一個,馬甲這個外號就是從跟班甲衍化出來的。
 
  馬甲坐下來,埋頭吃了幾口飯,忽然抬起頭,問對麵的文彬彬:“昨天放學你們去哪了?”
 
  “哈,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之前給阿穆打電話,他媽接的。阿穆在醫院裏,昏迷了。”
 
  裘澤原本在吃飯,聽這話嚇了一跳,抬起頭看阿峰和文彬彬。
 
  文彬彬也愣了愣,不過他嘴倒硬得很,立刻說:“真遺憾,你打算去看他嗎?別叫我。”
 
  馬甲認真地看了文彬彬一眼,又瞧瞧阿峰,說:“昨天阿穆開了一輛MINI敞篷來,他沒駕照不敢停到校內,放學的時候讓我們幾個等在校門口,他要載我們炫一把車技。不過我們等了他很久,他把車開來的時候,額頭上磕破了。”


第101節:六. 南街的秘密(7)

  說到這裏,馬甲看了裘澤的額頭一眼,那兒已經快好了。
 
  文彬彬埋頭吃飯,沒說話。
 
  “阿穆說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
 
  裘澤鬆了口氣。木頭雖然討厭,但還不算個大膿包,為了維持老大形象,被揍以後也硬說是自己不小心。
 
  “不過我在等他的時候,好像聽見有人在喊‘口胡!轟殺了你這未夠班的廢柴!’”
 
  裘澤劇烈咳嗽起來,他被飯嗆到了。
 
  “就是從阿穆停車的露天停車場方向傳過來的,文彬彬,那不是你喊的嗎?”
 
  “切。”文彬彬發出了一聲其實並沒有意義的不屑。他心裏正在鬥爭,到底是否認呢,還是像個偉大的鬥士一樣承認下來。
 
  “走了。”阿峰推開吃完的餐盤,站了起來。
 
  文彬彬鬆了口氣,隨著阿峰揚長而去。
 
  “那後來他載你們了嗎?”裘澤在離開前問馬甲。
 
  “載了,不過他精神不太好。開的時候我都提心吊膽的。”馬甲看著阿峰和文彬彬的背影,說,“其實聽他媽說,阿穆今天早上還隻是沒力氣,快中午的時候忽然就暈了。要是被打傷好像也不會這樣。”
 
  裘澤點點頭,快步追上兩人,湊到操場上一個僻靜的地方。
 
  “怎麽回事,你不是說下手知道輕重的嗎?”裘澤問文彬彬。
 
  文彬彬看看阿峰。
 
  “應該……沒……沒問題的。”阿峰說。
 
  裘澤皺起了眉,阿峰說話要比文彬彬靠譜許多,可是現在木頭昏迷進了醫院,真的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嗎?
 
  得到阿峰的支持,文彬彬精神一振,說:“就是,都是挑肉厚的地方揍,一共也沒打他幾下,額頭上那下也是皮肉傷。否則他還能好好從停車場裏把他的車開出來?”
 
  “你喊那嗓子算怎麽回事?”裘澤瞪他。
 
  “那……那是沸騰的熱血,是滿溢的靈魂。”文彬彬揚起頭驕傲地說。
 
  裘澤歎了口氣,他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隻在操場上走了半圈,就有人來找文彬彬。下午俞絳選修課的學生名單,文彬彬還沒有完全決定。他要把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利保留到最後一刻,許多人都不得不來討好這個胖子。再過半小時,他就必須把名單交給學生會,由專人抄在校黑板報上。


第102節:六. 南街的秘密(8)

  裘澤不打算觀賞文彬彬是如何得意揚揚地刁難同學,他得去找俞老大。昨天有件事忘記和俞絳說,他需要她幫個小忙。
 
  俞絳的辦公桌上被照片鋪滿了,她正對著照片,不時在筆記本上寫著些什麽。
 
  照片上是“沒落史”,比原版的尺寸放大了一點。
 
  “烏龜貓呢?”俞絳抬起頭問。
 
  “忘記了。”裘澤有些尷尬地回答。
 
  “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爛透了,”俞絳嘲笑他,“以為我會把你的寵物吃了?”
 
  裘澤摸摸耳朵,他的確有類似的擔心。
 
  “原來你拍下來了。”他有點拙劣地轉移話題。
 
  “因為我很感興趣。”俞絳啪地把筆記本合上,裘澤沒來得及看到上麵都寫了些什麽。
 
  “研究巫術?”
 
  俞絳笑笑,有些狡猾。這讓裘澤覺得她在什麽地方放了個鉤子正等著自己。
 
  “嗯,我想查是誰把銅鏡委托拍賣的,但是拍賣行不太願意幫我這個忙。”裘澤趕緊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說出來。
 
  “知道了,回頭我去給他們打個電話。”俞絳很爽快地答應下來。“沒落史”最後一位記錄者的下落,她也是非常關心的。
 
  “為什麽我覺得你的頭發比前天剛見你的時候又長了一點?”俞絳問。和她談話總是感覺不可捉摸,思維是跳躍式的。
 
  “這兩天是長得比較快。”裘澤回答。他的頭發留到現在的長度,原本已經長得極緩慢了,可是這兩天又突然加速。他的特殊感應總是和頭發的長度有著密切的關係,頭發越長感應也隨之變得更敏銳起來。
 
  “哪有長得這麽快的!說起來,我在這個學校沒見到其他學生留長發啊,為什麽就你不規矩呢?”
 
  裘澤奇怪的頭發並不是什麽秘密,俞絳既然問了,他就老實地說了關於頭發的困擾。
 
  俞絳手指拈著豆子在桌上篤篤敲了幾下,然後把豆子彈進嘴裏。一邊嚼一邊衝裘澤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看來不僅是你的烏龜貓有問題,你也有問題呀,我的小徒弟。”


第103節:六. 南街的秘密(9)

  “這隻是一種奇怪的病。”裘澤小聲說。
 
  “我剛才就說過,你吹牛的水平真是爛透了。”俞絳盯著裘澤的眼睛,然後就笑起來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圍著裘澤繞了一圈,一口氣丟了十幾顆豆子進嘴裏,大聲地嚼著,很高興的樣子。
 
  “不止頭發會長長這麽簡單喲,你。”她再一次轉回裘澤麵前的時候說。
 
  裘澤生出無所遁形的無力感,俞絳的眼睛實在是太毒了,所以她才能在這一行幹得這麽好吧!
 
  可是就連文彬彬和阿峰,也隻是隱約覺出他有些不同,裘澤從來沒有完完全全地告訴過他們自己的秘密。難道現在要對才認識幾天的俞絳坦白?
 
  以俞絳的精明,隻要自己跟著她學習古董,特殊感應這個能力也瞞不了很久吧。
 
  “你拜我做老師,我都準備傾囊相授了,你居然還不肯和老師坦白,有沒有聽說過天地君親師啊,心裏有沒有一點尊師重道啊!”從前半句的一臉委屈到後來的大義凜然,俞絳臉上的表情太豐富,缺了點可信度。
 
  裘澤心裏很掙紮,俞絳都這樣說了,如果自己還抵死不認,有什麽下場可很難說啊。
 
  “雖然從道理上講你是不該跟我隱瞞的,但這也是你的一個小秘密,有點猶豫在情理之中,我也能理解。”
 
  俞絳話鋒一轉,突然伸手攬住裘澤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把你的秘密告訴我,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訴你,這樣相互交換,大家都不吃虧。”
 
  裘澤被她這樣伸手過來鉤住肩膀,隻聞到一股淡淡香氣鑽進鼻孔,窘得把自己拚命縮起來,免得碰到什麽不該碰的地方。
 
  奇怪,俞絳這樣一個女王似的厲害家夥,身體也是軟軟的……腦袋有點亂的裘澤冒出了一縷屬於男人的胡思亂想。
 
  俞絳在他耳邊說完這句話,對著他的耳孔輕輕吹了口氣,然後就看見他的耳垂迅速紅了起來。
 
  “哈,紅了紅了。”俞絳伸手捏住裘澤的耳垂,用力拉了幾下。
 
  “痛痛痛,放手,痛痛。”


第104節:六. 南街的秘密(10)

  “講不講?”俞絳說了三個字又拉了三下。
 
  “哦。”
 
  俞絳一把手放開,裘澤就去摸自己的耳朵,然後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另一邊,感覺似乎兩邊已經不一樣大了。
 
  裘澤乖乖把自己的秘密講出來,俞絳聽得眉飛色舞,好像是她自己有這種能力似的,還不時追問細節。
 
  “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對古董有一套,原來是有作弊器。”
 
  裘澤正要對作弊問題小小分辯兩句,俞絳又感歎說:“能作弊的感覺一定好極了,你說對不對?”
 
  裘澤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說。
 
  “肯定和巫術有關係,可是不需要巫術儀式,能隨時發動,這樣的能力又不符合一般意義上的巫術。”俞絳摸著自己的下巴說。
 
  “就是說,你碰到任何東西都能有感覺,任何東西?”俞絳想了想問。
 
  “嗯。”裘澤點頭。其實這兩天來,他感覺隻要自己專注在某個東西上,就算沒有親手觸及,也能有些感覺。當然比親手觸碰弱得多,也並不總是能行,這時就沒有說出來。
 
  “你說,你感覺到的會不會就是靈?萬物皆有靈的靈?”俞絳瞪著他問。
 
  “靈?”裘澤愣住了。
 
  “可靈……到底是什麽?”他想了一會兒問俞絳。
 
  “我怎麽可能知道。隻不過巫術概念裏說萬物有靈,當然就是說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個靈來對應。這個靈既不是物質的,又和對應的物質有某種關聯。這豈不正符合你的感覺?”
 
  “是嗎?”裘澤依然疑惑著。
 
  “廢話。你摸摸這壺,有什麽感覺?”俞絳指了指桌上的一柄紫砂壺。
 
  “五六十年的樣子,還有塑造泥胎時候匠人的小心翼翼。”裘澤閉上眼睛,把自己的感覺慢慢說出來,“後來許多次注水又倒空,變熱又變冷,混在一起的茶葉味道……”
 
  感覺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硬要說出來,就會亂七八糟、詞不達意。
 
  “好了好了,你看如果是我摸一摸這把壺,會有什麽感覺呢。堅硬,表麵粗糙,有點微涼。我的這些感覺,來自一個有著物理結構的紫砂茶壺。它的物理結構也都能支持我的感覺。可是你的感覺,來源顯然和我不一樣。任何物理結構都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第105節:六. 南街的秘密(11)

  “我的感覺來自於靈?”裘澤覺得這樣的說法好像有些道理。
 
  “放心,我不會再找你家烏龜貓的麻煩。”俞絳笑眯眯地說。
 
  裘澤縮了縮脖子。
 
  “不需要巫術儀式就能感覺到靈,你絕對是個巫術天才啊!說不定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能感覺到靈了呢。要是你能進一步和靈溝通,就可以施展巫術了啊!”俞絳嘖嘖地搖著頭,盯著裘澤左看右看。
 
  “巫術可是有很多好作用的,比如讓人力氣變大,頭發變多,膚色變白,人變漂亮。最最關鍵的……”俞絳壓低聲音說,“肯定有巫術能讓人不放屁,你一定要幫我研究出來。”
 
  千斤重擔壓在裘澤身上,讓他覺得好不自在。如果那根本就不是靈呢,他在心裏嘀咕。
 
  “那個,你的?”裘澤提醒俞絳。
 
  “什麽我的?”
 
  “秘密?”
 
  “我的秘密?哦哈哈,我們說好的嘛,你說了你的秘密,我就說我的。不過我說過時間嗎?”俞絳問。
 
  裘澤狠狠盯著她。
 
  “放心啦,總會告訴你的,在我心情好的時候。哦哈哈。”
 
  她現在心情還不夠好嗎?裘澤在心裏氣惱地想著,反正他的心情不太好。
 
  窗外樓下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剛才就開始了,不知是什麽事情,現在居然開始有女生尖叫起來。
 
  “見鬼,有人在操場上跳脫衣舞嗎?”
 
  “俞老師,俞老師,俞老師。”開始隻是一兩個人,很快許多人一起在樓下叫喊起來。
 
  俞絳走到窗邊,推開窗往樓下看是怎麽回事。
 
  大概體育館裏所有的軟墊都被搬來了,疊成了高高厚厚的四方形,仿佛有人要跳樓一樣。不過在這些墊子上麵,貼了幾個大字。
 
  “俞絳我愛你。”
 
  旁邊圍了許多層的學生,正在仰著脖子大喊,看見俞絳探出頭來,越發地興奮起來。
 
  “是哪頭豬!”俞絳大罵。
 
  學生們忽然都不喊了,他們抬頭往更高的地方看去。
 
  俞絳也把身子探出去,探出脖子抬頭往上看。


第106節:六. 南街的秘密(12)

  裘澤也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瞧見俞絳飛快地把頭縮了回來。
 
  然後從樓上就掉下來一個人。
 
  這個從樓頂天台上跳下來的人,綁了二十幾個氫氣球在身上,每個氫氣球都用紅色的筆畫了大大的心形。
 
  氣球把他的重量減輕了許多,加上此人眼疾手快,肌肉強健,在落到三樓俞絳的窗前時,伸出手一搭,就停在了窗外麵。
 
  “雷老師好帥!”下麵有無知女生尖叫起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整個上午請了假弄這些道具的筋肉人雷世仁。
 
  雷世仁吸取了昨天露肌肉的教訓,穿了白襯衫,還戴了個領結。這時他手扒著俞絳的窗台,隻露出了腦袋和領結,當然,還有那一堆畫了心的氣球。
 
  “如果這窗戶是往外開的該有多好!”俞絳回頭對裘澤說。
 
  雷世仁處於特技動作成功後的激動中,沒聽見俞絳的話,否則不知道會不會很配合地鬆手掉下去。
 
  “昨天我就說過,我不會放棄的,我要給你看我的創意。”雷世仁打理好自己的心情,鼓起勇氣在窗外大聲說。
 
  “這就是你的創意?智商沒超過七十的人難怪會想出這樣的創意。”
 
  “哦不不不,我想我的創意還是很成功的。”雷世仁側過身體,很騷包地衝下麵揮了揮手,那群無知少男少女們頓時又叫了起來。
 
  俞絳鐵青著臉,回身從桌上操起一塊長條形的紅木鎮紙,對雷世仁說:“看來你的創意對下麵的人是很成功,那你就給我趕快下去吧。”
 
  啪。
 
  雷世仁迅速換手,閃過這一擊,大叫:“哦不不不,請給我一個機會,我隻需要一個機會。”
 
  “機會?”俞絳哼哼了幾聲。
 
  “對對對,我小時候測過智商有九十多,過七十的。”
 
  “屁,那種亂七八糟的測試題也算準的?那我再給你猜一個,三秒鍾你聽好,不盡長江滾滾來,打一法國城市。”
 
  “一……”
 
  “二……”
 
  “哦等等……”雷世仁急了,說,“是,是那個,我知道了,是,是巴,巴……”


第107節:六. 南街的秘密(13)

  “巴你個頭。是波爾多。”俞絳一鎮紙敲下去。
 
  啪啪啪啪啪。
 
  雷世仁運動神經大爆發,扒著窗台的手不停交換,連躲了好幾下。
 
  “躲,我看你躲。”俞絳改換方向,一鎮紙敲在雷世仁腦袋上。
 
  “噢。”雷世仁痛呼,用空著的一隻手捂住頭。
 
  “啪。”這下沒有手換,終於被敲到。
 
  “啊……我不會放棄的。”雷世仁喊著口號掉了下去,摔在墊子上,壓爆了好幾個氣球。
 
  樓下所有搖旗呐喊的人都閉了嘴,鴉雀無聲。
 
  “跟我來這套。”俞絳關了窗戶,嘿嘿拿著鎮紙虛敲了幾下,斜眼瞧縮頭躲得遠遠的裘澤。
 
  “你說我最後那招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帥不帥?”
 
  “帥。”裘澤還能怎麽回答。
 
  這下大家該都看清楚,這個新來的俞老師是什麽樣的人物了吧!他心裏想。
 
  下午全班都在討論中午的這一幕,相信全校其他班也都一樣。
 
  俞絳變成全校毫無疑問的人氣女王,瞬間多出許多不怕死的擁躉。還有好些好事之徒在討論,不會放棄的筋肉人下一招該是什麽。
 
  所以到了選修課開始時,非但沒有一個學生被凶暴的俞老大嚇跑,反而在教室外還擠了許多人,最後被其他選修課老師很沒有麵子地派人拉走。
 
  “這個古董課嘛,反正我也沒多少期望,我隨便講講,你們隨便聽聽。最好呢,你們家裏有什麽東西,我給免費鑒寶,順便講講來曆,這課就好上了。”這麽不負責任地開宗明義,隻有俞老大能說出來。
 
  第一堂課當然沒有人帶東西來鑒寶,講完了最基本的古董①這兩個字的來曆,俞絳就開始講《清明上河圖》。
 
  這倒和前天那幅假畫沒多少關係,選這個題目,純是應景。因為《清明上河圖》正本已經出了北京故宮,正一路南下,在各個城市的博物館裏展出。目前還在第一站南京,過段時間是杭州,然後就會到上海。
 
  像這樣的千年古畫,每公開展出一次,空氣濕度和光照的變化都會對畫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害。所以這是極少有的盛事,各地媒體都爭相報道,連畫還沒來的上海,都有報紙開始預熱性地做新聞了。


第108節:六. 南街的秘密(14)

  關於《清明上河圖》,傳說中的奇聞逸事非常多。比如這幅圖和《金瓶梅》②的關係,多少次被偷出皇宮,生存年代跨了幾百年,隨便挑一些出來,在俞絳這張嬉笑怒罵、葷素不忌的嘴裏說出來,都讓下麵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聽得有滋有味。
 
  “你們看,為了這畫惹了一堆破事兒出來。”俞絳用教鞭在幕布上的《清明上河圖》片斷投影上敲打著。
 
  “可是為什麽大家都很看重這幅畫,覺得是寶貝呢?肯定你們有人覺得,這幅畫也不怎麽樣。很關鍵的一點,是這幅寫實的汴京畫卷上,透出的富足祥瑞的氣息。繁華、祥和,這是皇帝最看重的,所以擁有這樣一幅畫,就有點吉兆的意思。就像以前四方蠻夷來朝,進貢白犀牛冒充瑞獸麒麟,騙回大堆賞賜一樣。皇帝一喜歡,上有所好,畫的價值立刻就飆上去了。”
 
  像《清明上河圖》這樣知名的國寶,裘澤當然也是比較熟悉的,俞絳所說的這些,他基本上都知道。幕布上投影出的畫卷慢慢拉動,裘澤用心觀賞,當沉浸到畫麵中時,自然就感覺到了畫裏的祥瑞安寧之氣。這卻不是潑墨寫意的山水意境,而是那極寫實的街道房屋、舟船流水、行人牛馬組合在一起,把一千多年前北宋都城汴京的城市氣質完整拓印了下來,從而帶給人這樣的感覺。
 
  然而除此之外,盯著這畫看得久了,裘澤心裏卻有些異樣。就如淺睡時屋中旁人的低語,既無法聽得清楚,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樣的感覺一生出來,裘澤就極不自在,不由得擦亮眼睛,更仔細地看幕布上的畫,想找出異樣感覺的源頭。
 
  “張擇端到底是什麽時期的人,我個人的意見和主流一致,北宋末期。他畫這幅畫工程是很浩大的,光事先的觀察寫生,我看就得好幾年工夫,底稿肯定更是打了無數次。也因為他畫得實在太真實,太詳盡,使這樣一幅畫有了照片的效果。也就是說,可以認為這幅畫真實反映了一千多年前汴京街道的情景。所以催生出好多門研究這幅畫的學問。比如說通過這幅畫來研究北宋的經濟、服飾、河運等等。


第109節:六. 南街的秘密(15)

  “舉個例子,你們看這畫上街道的兩邊都是店家,招牌到處都是。這裏是‘新酒’、這裏是‘天之美祿’,都是酒名,表明當時酒業的發達,酒店有正店和腳店,有點像旗艦店和分銷店;這是‘治酒所傷真方集香丸’,這是‘趙太丞家’,趙太丞是醫官名稱,表明當時看病買藥還是比較方便。當時還流行熏香,像這家‘劉家上色沉檀楝香’……”
 
  等聽到俞絳說出“劉家上色沉檀楝香”這幾個字,裘澤突然之間記了起來,啊地叫了一聲。這一下不僅身邊的文彬彬、阿峰和其他同學都詫異地向他看來,連台上的俞絳都聽見了,講課也停了下來,見她的徒弟眼珠子瞪得溜圓,張開的嘴還沒有合上,像突然看見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
 
  裘澤此刻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心裏隻是想著,原來七年前被燒毀的南街北街,竟然是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圖》建造起來的!
 
  難怪在照相怪客的店裏看見報紙下的老照片時,會有奇怪的感覺,似曾相識卻又怪異絕倫,誰能想得到呢?現在聽俞絳說到“劉家上色沉檀楝香”這塊招牌,才一下子串了起來,非但老照片上空空蕩蕩、街道上的招牌全都是仿照《清明上河圖》,連房屋、牌樓、虹橋,甚至蓮河,都和畫中一模一樣。
 
  畫裏的這條河,也正是和蓮河一樣,在流過虹橋不多遠的地方就突然掉頭北去,要在中國找到這樣一條河,也得頗費工夫呢。不知當年那位地產商,是因為蓮河才想到重建《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色,還是有了這個構想再找到蓮河。隻是這樣的一番苦心在向世人揭示之前就被一場大火燒去,實在是太可惜了!
 
  然而卻不僅僅是這樣。
 
  如果裘澤想到的隻是南北街的原型為《清明上河圖》,他隻會驚訝而不是震駭。然而“劉家上色沉檀楝香”就像是一個觸媒,刹那間他的腦海裏起了一係列的連鎖反應。
 
  裘澤並不敢確信他所想到的情形是真的,因為那太匪夷所思,根本就沒有任何道理。強烈的錯愕和好奇讓他現在就想衝到南街去看一看。


第110節:六. 南街的秘密(16)

  許許多多的念頭在心裏不斷地滋生出來,在腦海裏縱橫盤旋。裘澤難得露出這樣傻愣愣的模樣。俞絳一邊講課一邊不時去看裘澤,心裏納悶,決定下課之後立刻找他來問一問,究竟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
 
  俞絳剛生出這樣的念頭,就見到裘澤突然站了起來,推開階梯教室的後門,文彬彬和阿峰納悶地看著裘澤這樣走出去,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靠!俞絳在心裏大罵一聲,耐下性子又講了幾句關於《清明上河圖》畫中時節究竟是不是清明節的考證,終於忍不住眼珠一瞪嘴一歪,砰地握著拳頭往講台上一敲,把所有的學生都嚇了一大跳。
 
  “那麽,今天就講到這裏。”俞絳宣布,然後快步走出教室,把一幹學生扔在了裏麵。
 
  俞絳快步走到校門口,斜眼老趙正靠在門邊張望,今天收舊貨的現在還沒來呢。
 
  “剛才有個長頭發的小王八蛋出學校了嗎?往哪邊去的?”俞絳問。
 
  “喏。”斜眼老趙用眼神一指方向。
 
  “煩您老用手指一指,這麽看我怎麽知道是哪邊!”鬱悶的俞絳再問。斜眼老趙的眼神,誰知道他在看哪邊啊。
 
  “那兒,鐵定是去南街啦。”
 
  俞絳一路往南街急趕,她覺得自己已經走得夠快,怎麽還沒看見那長頭發的小王八蛋。
 
  南街上人和平時一樣的多,她左看右看,對找到裘澤越來越沒有信心。有心打他的電話,自己的手機卻落在辦公室裏,根本就沒帶在身邊。
 
  到底裘澤碰到了什麽事情呢,俞絳心裏琢磨著。原本想下課找裘澤問個清楚,結果他半道開溜打破了如意算盤,這麽不給麵子,俞絳立刻生了一肚子無名火,根本沒多想就追了出來。
 
  現在追不到裘澤,她也就當逛南街,並不準備立刻回學校。至於教室裏那些一堂課上到一半就被扔下的學生,已經被她完全忘記了。
 
  這南街俞絳當然也是極熟的,走了一陣,嘴裏有些渴,知道不遠處有個涼茶鋪子,就往那邊去。
 
  涼茶鋪子前停了輛收舊貨的小三輪車,中年漢子老張坐在篷下的圓凳上,半低著頭,慢慢抿著涼茶。


第111節:六. 南街的秘密(17)

  在小三輪車的旁邊,站著個長發少年,並不上前去買涼茶,隻是盯著這個鋪子發呆。
 
  “嘿,你小子在這裏。”俞絳上去重重拍他的肩膀。
 
  少年轉過頭,看見俞絳,卻並不怎樣驚訝。隻因讓他驚訝的東西已經太多太多。
 
  “你看這涼茶鋪子,像不像香飲子?”少年問。
 
  “什麽香飲子?”
 
  “就是《清明上河圖》裏賣香飲子的小販。”少年伸出手,一指涼茶鋪的招幌。
 
  “爽口涼茶,祖方秘製。”
 
  “好吃嗎?”招幌下,女老板問剛吃完的中年漢子。
 
  “嗯,再來一碗,我帶著。”漢子一仰脖,把最後一點倒進嘴裏,站起來咧開嘴笑了笑。
 
  “如果這就是《清明上河圖》裏的長街,那麽香飲子在畫裏的位置,恰好……”裘澤的眼神從涼茶鋪移到俞絳莫名其妙的臉上,“恰好,就在這裏。”


第112節:七. 北宋的長街(1)

  七. 北宋的長街
 
  西非某些部落相信做夢就是靈魂出遊,巫師常設置圈套捕捉夢中出遊的魂魄,捆綁起來吊在火上烤炙,魂在火中萎縮,主人就會病倒。
 
  真實和虛幻的邊界時常讓人難以琢磨。夢境和現實之間有著隱秘的通道,當你接近時,強大的引力讓你不知身在何方。許多人想找到一條通道,也有人想遠離它。無論如何,籠罩著透明霧靄的南街,肯定是其中之一。
 
  裘澤和俞絳並肩走在南街上。
 
  時間已經不早,雖然夏末秋初天暗得晚,但已經有些紅燈籠在街上亮了起來,開始勾勒起夜晚的韻味。南街的夜晚是別有一番風光的。
 
  裘澤指著街邊的一家酒吧,說:“在《清明上河圖》中,這裏就是掛著‘天之美祿’的酒家。”
 
  俞絳朝這家酒吧看去。酒吧的門敞著,裏麵都是長條的簡陋木桌椅,圓立柱上打進了許多大鐵釘,還懸著一把吉他。四壁多掛著波普風格的照片,酒櫃後的牆上是一排大幅的數十年前領袖像。門後的陰影裏坐著一個女人,雙腿交疊,淡淡地望著街上路人。
 
  俞絳知道這個女人的故事,她和一個荷蘭男人開了這家酒吧,酒吧的風格都是那男人布置的。有幾年,每個晚上男人都會對著女人彈吉他,所以酒吧的生意好極了。有一天男人不見了,酒吧的生意淡下去,女人每天坐在往日的陰影裏,也不知她有沒有把債還清了。
 
  俞絳望了這女人一會兒,稍稍閉了眼睛,回想《清明上河圖》上的畫麵,用手斜著一指:“在畫裏,那個方向不遠處,應該有個看相的。”
 
  然後她轉過頭,順著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數十步外,行人交錯的空隙間,可以看見有個術士在街道一側放了把竹椅,身前擺了個寫了“鐵口直斷”的紙架子。問卦者是個中年男人,皺著眉毛,聳起一隻眼睛,並不很在意的樣子。隻是腰已經不知不覺彎了下去。
 
  俞絳看向裘澤,兩人四目交會,都無言以對。
 
  這一路走過來,所見到的每個角落都暗合《清明上河圖》上的布局。
 
  “香飲子”對著涼茶鋪子,“天之美祿”或“新酒”都對著酒吧,“神課”和“決疑”的地方現在都有算命先生,“久住王員外家”的招牌處如今是家青年旅舍。回憶起來,《清明上河圖》卷末那處豎著“解”①字的店家,就是現在的那家拍賣行小樓。
 
  而那些賣書畫、木器、筆墨、奢侈品如“劉家上色沉檀楝香”這樣的熏香鋪子,以及各色地攤,現今都成了賣古董的大小鋪子。
 
  難以解釋的對應關係。如果說被一把火燒去的複古南街是地產商特意照著《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色造出來的,有相同布局不足為怪,那麽之後在廢墟上陸續重新建設起來的新南街,竟也有這樣暗中相合的布局,難道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嗎?
 
  聚集在這條街上的古董商人,來自天南海北。而像開青年旅舍整天掛著笑容的浪子小二、坐在酒吧裏再不會笑的女人阿芳、總問“好吃嗎”的涼茶鋪女老板,都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要說他們是被安排好,在街上的某個地方開某個類型的店,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卻發生了。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看不見的法則建立了隱形的軌道,讓人們緩緩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澤和俞絳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樣的兩個字:巫術。
 
  他們走在這條街上,感覺卻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畫中。這樣的念頭一從心裏生起,往來的行人、兩邊的建築,雖然都披著現代氣息的外殼,卻總覺得像是《清明上河圖》裏景物的虛影化身一樣。


第113節:七. 北宋的長街(2)

  裘澤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裏的虛幻樓閣,現在想起來,分明就是被燒毀前南街的樓閣,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張擇端繪畫時所對著的那片綿延十裏的簷角屋梁。
 
  俞絳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裏塞豆子,直到把兜裏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實南街和《清明上河圖》裏的長街,並不完全一樣。”俞絳的舌頭在嘴裏四處卷一卷,把豆渣都吞進肚裏後,對裘澤說。
 
  “你說的是南街太長了?”
 
  俞絳點頭。
 
  “可是……”裘澤說了兩個字,就沉默了起來。
 
  《清明上河圖》的卷末,是一個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這樣一個十字路口,然而過了這個路口,南街還要一直延伸到鎮子上,這多出來的一段,卻是在《清明上河圖》上找不到的。
 
  “你想說,如果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並不完整的話……”
 
  裘澤點了點頭。
 
  《清明上河圖》後半段缺失之說,一向是關於此畫最熱門的討論,圍繞這一點有過許許多多的考據,從曆代的記載到印章和紙張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學士李東陽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對此圖的題跋說“圖高不滿尺,長二丈有奇”。又有邵寶題說“長不抵三丈”,換算成今天的尺度,這幅圖該在七米左右。可實際上,今天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隻有五點二八米。
 
  “哈,難不成這條長出來的南街,還成了你判斷《清明上河圖》確實有後半截的依據了?”俞絳用嘲笑的口氣說。
 
  “前天那幅假畫……”裘澤停下腳步,看著俞絳說。
 
  “幹嗎提起那幅畫?”俞絳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是不太記得裏麵畫的是什麽了,難道你記得畫的內容?”
 
  裘澤點點頭。
 
  “畫裏的內容……和後麵那段南街有什麽關係嗎?”
 
  “我也記不太清。似乎有點像。”
 
  “切,什麽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這些詞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畫看不見,說這沒意思。”


第114節:七. 北宋的長街(3)

  想起那幅畫,裘澤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畫拍走的“三道橫線”。他說買回去掛在廁所裏,真的嗎?
 
  拍賣會上“三道橫線”一直在往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這種怪異的舉動讓裘澤當時覺得他腦子有病。就像俞絳在小樹林裏蹭樹時,裘澤認為她神經不正常一樣。可現在似乎還有另一種可能,那會是一種巫術儀式嗎?
 
  “哈,‘王家紙馬店’現在成了賣紙的,雖然都沾了紙,不過這個對仗似乎不太工整。”
 
  現在他們停下來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澤經過的那家掛著對聯的紙鋪。《清明上河圖》裏,這兒是賣清明節上墳燒祭用品的“王家紙馬店”。
 
  裘澤往門旁掃了一眼,原來下聯是“落花歸燕總相聯”。
 
  “滄水巫山原有對,落花歸燕總相聯”,這是一副詠對聯的對聯。
 
  “小澤。”一個聲音從店裏傳出來。
 
  裘澤看著走到店門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說:“蘇憶藍?”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長高了些,身子還是一樣的纖弱,隻是雙眸顧盼之間,卻多了些什麽。
 
  “真巧。”裘澤囁嚅了一番,卻隻說出這兩個字。
 
  俞絳站在一邊,眼神從這個瞄到那個,嘴角慢慢往上彎。
 
  “其實昨天就看見你了,隻是快三年沒見,不太敢認。你居然留長了頭發。”
 
  裘澤摸著耳朵笑了笑,心裏卻想:她的確變了。初二她輟學的時候,還和他一樣,是個內向不太愛說話的女孩子呢。
 
  想到這裏,他才意識到,少女多出來的那股氣質是一種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樣的不張揚,但內裏卻變得硬氣許多。
 
  然後裘澤又從她的話裏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為蘇憶藍正在店裏挑紙,她的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他往店裏掃了一眼,有些訝異。
 
  “這店?”
 
  “我現在是女老板喲,履任第二天。”蘇憶藍微笑。
 
  “原來的那個呢?”
 
  “生意不好,就盤給我了。”
 
  “啊,那個,這是我老師……”裘澤才想起俞絳來,轉頭一看,她卻早已經不在身邊,自己走掉了。


第115節:七. 北宋的長街(4)

  裘澤有些尷尬地把頭轉回來。
 
  “這幾年你還好吧?”蘇憶藍問。
 
  裘澤又開始笨拙地摸耳朵,這本該是他先問候的話。
 
  “還好,你呢?”他隻能這樣說。
 
  “好啊。比那時想象的好呢。”蘇憶藍笑得舒展又自然。
 
  蘇憶藍是裘澤的初中同學,在初二的下半學期,她輟學離開這座城市,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縣城裏,接受家族裏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離開的時候,身邊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並且惋惜。大家都覺得雖然學校裏的教育肯定有許多問題,但總要比私塾好些吧,並且那私塾還是一個沒有任何名師,隻有家中長輩任教的私塾。
 
  而現在蘇憶藍居然又回到了上海,並開了家小店。雖然她看起來氣色不錯,但裘澤卻還是有些憂慮。
 
  “你家裏,他們教得好嗎?還在教?”裘澤不確定自己是否該問這些,用試探性的口氣說。
 
  “該教的都教了,現在就是我自己看點書。”蘇憶藍說。
 
  看她用並不在意的口氣談起這些,裘澤好奇起來,問:“那你這幾年,都學了什麽?”
 
  蘇憶藍有點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裏坐坐,我給你看。”
 
  店裏的布置和裘澤印象裏的這家店已經很不一樣了,到處都掛著對聯。
 
  店中央擺了一件翹頭長案幾,雖然隻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層清漆,卻線條流暢,古樸自然。
 
  案上已經鋪就了一張潔白宣紙,旁邊擱著的雙龍澄泥硯,左下的龍須處缺損了一小塊,露出的內中石芯上滿是歲月流痕,明顯不是新損的。這當然是一件古物,隻這樣看了幾眼,悠悠蕩蕩的氣韻就透過幾尺虛空傳到了裘澤心裏,這是各抱情懷的墨客們千百年來在這方硯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澤差點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硯,更直接地體驗過往大豪們壯麗的精神衝擊,隻這樣想一想,都已經神馳萬裏。
 
  硯上已經研好了墨,此時稍稍有些幹了。蘇憶藍跪坐在長案旁的蒲團上,抓起一塊極樸實的長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幾下,抓起擱在旁邊的一支狼毫,吸飽了墨汁,懸腕在宣紙上停了少許時候,手腕輕輕一轉。


第116節:七. 北宋的長街(5)

  裘澤一直看著蘇憶藍,她的一舉一動有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手腕這樣輕巧地動了一下,垂著的毛筆往下一沉,卻彌散出挾著千鈞的凝重。好像有什麽極沉極重的東西順著筆管緩緩而下,透過筆端攏著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紙中。
 
  從蘇憶藍寫下第一個字的第一畫起,裘澤的雙眉就齊齊跳動了一下。
 
  在他麵前的蘇憶藍、長案、宣紙融為了一體,起了奇妙的變化。
 
  這種變化並不是有形的,僅是裘澤的一種感覺。但這感覺,和先前古硯隔空的遙感卻又不同。
 
  空氣中有著無形的電力,讓他渾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頭發根,一陣一陣,他仿佛都能聽見戰栗的刷刷聲。
 
  蘇憶藍寫得很快,一個個字在紙麵上跳出來,以某種頻率,和著某個曲調,踏著某種步伐,舞出一連串的奇異姿態。裘澤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這之間孕育著。一個他從沒見過,卻仿佛又有些熟悉的東西。
 
  “與爾同銷萬古”,蘇憶藍寫了六個字,停下筆,看裘澤。
 
  “你來對個下聯。”她眨眼的時候帶了少許狡黠。
 
  難道她在家中私塾裏學的是古漢語?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澤定了定神,卻沒能完全從奇妙的感覺中掙脫出來。他盡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到宣紙上的對聯上。
 
  這是李白《將進酒》的最後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滾滾豪氣來。
 
  隻是少了一個“愁”字。
 
  裘澤想了一想,就說:“問君能有幾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南唐後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詞,其中唏噓感懷之意,任時光洗磨多久,仍綿綿不絕。和李太白的雄壯灑脫,形成鮮明對比。
 
  蘇憶藍笑了,在紙上寫下了這句下聯。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對仗還算工整。並且同樣都在句末少一個“愁”字。
 
  蘇憶藍寫完下聯,停了一停,微微閉上雙眼。


第117節:七. 北宋的長街(6)

  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此時仍沒有消退,反而更壯大起來,好像宣紙上每多寫一個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盤旋呼嘯著,讓裘澤隱隱畏懼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或許是自己的錯覺,裘澤對自己說。
 
  蘇憶藍睜開了眼睛,執著毛筆在硯上一掭,又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把盞消愁”。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橫批把盞消愁。
 
  真是絕妙的橫批,多了這四個字,整副對聯立刻神完氣足。
 
  就在蘇憶藍落下最後一筆時,裘澤的異常感覺突然之間就消失了。仿佛毛筆落在紙上的最後一點,點開了虛空中一個無形的空洞,然後有什麽東西密密地震顫起來,電得裘澤渾身一抖,這震顫就像是一聲歡呼,然後順著空洞瞬間傾瀉出去,消散得無影無蹤。
 
  “把盞消愁,你覺得怎麽樣?”蘇憶藍問。
 
  “很妙,很貼切。”
 
  “那你要記住喲。”蘇憶藍說了句有些奇怪的話。
 
  裘澤正想問是什麽意思,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馬甲打來的。
 
  “有件事大概應該快點告訴你,關於你的兩個好朋友。”馬甲說。
 
  “阿峰和文彬彬?”
 
  “我看見他們上了警車,就走出學校沒多遠的時候。”
 
  “啊?”
 
  “我就知道昨天肯定是他們打的人,”馬甲哼了一聲,說,“真搞不懂你為什麽要和他們混在一起。”
 
  “他們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去警局看看你的朋友吧。”馬甲說完掛了電話。
 
  蘇憶藍和那兩兄弟也是同學,聽到他們的名字,問:“阿峰和文彬彬?他們現在好嗎?”
 
  “恐怕不太好,”裘澤苦笑了一下,“我有點急事。”
 
  蘇憶藍點點頭:“那你快去吧,反正我一直都在這兒,改天再聚吧。”
 
  裘澤沿著南街一路小跑,一會兒才想起沒問蘇憶藍的聯係電話,不過她既然就在南街開店,總能找到。
 
  文彬彬的電話他打了好幾次,鈴聲一直響著,就是沒有人接。


第118節:七. 北宋的長街(7)

  裘澤隻好試著改撥阿峰的號。因為阿峰口吃,平時裘澤從不給阿峰打電話,隻發短信。
 
  鈴聲響了幾下,咦,有人接了。
 
  裘澤喘著氣停下來,已經跑出南街範圍,這兒能叫到出租車了。他打算問清楚兩兄弟現在人在哪裏,趕緊打車過去。
 
  “你在哪裏?”
 
  “家。”阿峰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哪裏?”
 
  “你家。”阿峰又多說了一個字。
 
  “啊?馬甲說你們被警察抓了。”
 
  “胡說。”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機。”
 
  當說話超過兩個字,阿峰就隻好開始說繞口令。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了個喇叭;打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提了個獺獁。我們剛回來。提著獺獁的喇嘛要拿獺獁換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機沒帶。”
 
  雖然阿峰現在說話比從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從前聽著更費勁了。裘澤苦惱地想。
 
  等裘澤趕回家裏,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峰的確是上了警車,但並沒被抓去警局。
 
  事情還真的和昨天他們揍木頭有關。木頭回家並沒說自己被打,這種沒麵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訴,不過額頭上的傷怎麽看都很可疑。原本兒子不認,父母也沒打算就這麽點小傷追究什麽,但問題是木頭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後來更是昏迷了。
 
  懷疑兒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這下就不肯罷休了,下午就到警局報了案。
 
  打架的時候停車場裏人很少,但總還是有人看見,何況還有監視錄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調查的老警察正好認得這兩兄弟。準確地說,他認識的是文老爸。這一帶飛車黨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兩年文老爸開始收手,和警察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而這個兩兄弟見了要叫一聲“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頭的昏迷真是兩兄弟拳腳所致,木頭家肯定會花錢請最好的律師給他們落個重罪。巴叔隻能盡量拖一段時間,要是木頭在這期間能醒過來,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119節:七. 北宋的長街(8)

  不方便進學校找人,巴叔在校門口一直等著。看見下完四國軍棋的兩兄弟釋然走出來,立刻就把他們叫上了警車。為的是給他們提個醒,這事情他不可能壓很久,萬一真到非把人帶走的時候,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可就算木頭醒過來,如果查到你們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難脫幹係啊。穆家要是硬說落了什麽隱傷,唉,這種事很難說清楚的啊!為什麽你們巴叔……”裘澤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蘇憶藍奇怪地讓他記住的那四字橫批。
 
  把盞消愁——巴暫消愁?
 
  這可是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算命先生都準確的預言啊!
 
  “喂,喂!”文彬彬見裘澤忽然傻了一樣張口結舌,喊了他好幾聲。
 
  “哦,我是說為什麽你們巴叔說,人醒過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澤把滿腹的疑問暫時壓下,眼前還是兩兄弟這場劫難要緊。
 
  “因為巴叔說,最近這一帶無故突然身體虛弱,並且昏迷的人有很多。醫院裏的床位也開始吃緊了,都懷疑是某種病毒作祟,但真正原因還沒查出來。木頭的症狀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沒醒過來,隻要醫院能查清引起大麵積虛弱昏迷的原因,我們也可能會脫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澤吃了一驚。
 
  “對,聽巴叔說,病人的症狀就隻是虛弱。如果是單個病人,鐵定就診斷成疲勞,壓力過大,或營養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規化驗和尿檢指數都沒什麽異常。”
 
  裘澤點點頭,心裏依然很擔憂。兩兄弟會不會有事,全寄托在一種神秘的疾病上,這怎麽能讓他放心?說起來,要不是為他出氣,他們才不會惹上這種事。
 
  “好啦,對於堅持愛與真實的罪惡的哼哈隊的我們,這點小事完全不在話下,正義是由我來決定的!”文彬彬仿佛對這場危機完全不在意。
 
  裘澤立刻覺得自己的牙齒縫裏癢了起來,這種無所謂的樂觀主義,究竟要讓他撞到多厚的南牆才會破滅呢?


第120節:七. 北宋的長街(9)

  “一回來就問我們的事,你該不會是故意轉移焦點吧?我們可都是看見了,你那副樣子衝出去幹嗎?而且俞老師很快也跟出去了,別跟我說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樣子?我們兄弟那麽多年,直徑一百萬光年裏最讓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當然還有阿峰啦。絕對有猛料的,老實交代。”
 
  “我去……”裘澤沒準備隱瞞,隻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講,把剝好的橘子送進嘴裏一瓣,甜裏帶酸的味道在舌齒間流轉,讓他忽地把後半段的遭遇講了出來。
 
  “蘇憶藍在南街開店了。”
 
  “什麽?”胖子大叫起來。連阿峰也張大了嘴,愣住了。
 
  “原來是會老情人去了。”胖子臉上放光地說。
 
  “哪有!”裘澤立刻否認。
 
  胖子嘿嘿笑起來,阿峰搖了搖頭。
 
  裘澤和蘇憶藍的故事他們都知道的。其實也說不上多精彩,隻是蘇憶藍當年臨走前一天,把裘澤約到了咖啡店裏,坐了一下午。
 
  真就隻是坐了一下午。一個十四歲的男生和一個十四歲的女生,麵對麵坐著。低著頭或者看窗外。他們幾乎沒進行任何對話,“幾乎”的意思是,他們重複說了很多次“再來一杯”和“好的”。
 
  關於悶蛋裘和前悶蛋蘇的故事,就是這麽簡單。少年們的初戀多是“盡在不言中”。
 
  如今聽說兩人再次見麵,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兩眼放光,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一直到裘澤說出那副對聯。
 
  “把盞消愁?巧合吧,難道她和煤球一樣會預知?”
 
  “巫……巫術。”阿峰發言。
 
  如果沒有蘇憶藍的那句奇怪叮囑,如果沒有鬼影照片、沒落史、《清明上河圖》那些事,裘澤一定會以為是巧合。
 
  可現在嘛……裘澤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裏,輕輕搖頭。
 
  “不對,你……你……”阿峰盯著裘澤連連搖頭。
 
  眼看他又要開始說繞口令了,裘澤的頭痛起來。
 
  “家裏沒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澤說完一溜煙跑下了樓。


第121節:七. 北宋的長街(10)

  阿峰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許多,已經從遇見蘇憶藍的事裏繞了出來,很明顯這並不是裘澤去南街的原因。
 
  不過那是個比疑似預言的對聯橫批更重量級的消息,一說出來就會引發熱烈討論,裘澤可不打算空著肚子做這件事。
 
  從超市提著一包十斤裝的米回來的時候,裘澤對著自家的大門多看了幾眼。
 
  上麵被人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些奇怪的圖案,一些圓圈三角和曲線。昨天回家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是對門的陽陽幹的?裘澤比了比,那個還不能認路的小孩似乎還夠不到這麽高。
 
  裘澤想起了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裏,畫在門上的那些記號。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幾句,開門走了進去。
 
  阿峰和文彬彬賴到裘澤家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澤的好廚藝。手藝好、菜式多,像越來越愛方便麵的文老爸,大概一個月都燒不足裘澤一天燒的菜。
 
  可是比起這兩天在裘澤這兒見識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肴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開飯的時候,兩兄弟幾乎沒怎麽嚐桌上的菜,他們是就著南街和巫術下飯的。阿峰說的話一點都不比文彬彬少,因為他每說十個要說的字,就得附帶上五十個字的繞口令……
 
  這麽說就好像裘澤是個鎮定自若的旁觀者一樣。實際上,他對討論的參與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峰高,而且內向少年的內心世界,遠比外表看起來的模樣豐富熱烈許多。
 
  他們就如同搭乘五月花號的冒險者們,看見了那遠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的陸地輪廓。他們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新大陸——巫術,它確實存在。欣喜、好奇、恐懼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油然生發。
 
  而站在船頭的哥倫布與其他冒險者的不同在於,他能聽見眼前這片遼闊無邊的未知土地對他的呼喊,這是屬於他的土地,將與他此後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澤此刻隱約感覺到的脈動,這是他與巫術的某種神秘聯係,就像漲潮時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逼近。


第122節:七. 北宋的長街(11)

  可是這有什麽用呢?一個巫術總要發揮點什麽作用的,阿峰說。當然,這並非他的原話。
 
  在阿峰看來,這個能在不知不覺中讓《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象在現實中實現的巫術,有些像隨處可見的那些形象工程。華麗,但似乎沒什麽大用。
 
  “怎麽沒有用,這是掌控命運的力量!命運,這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啊!”胖子抬頭看天,仿佛能看穿斑駁的天花板,直看見夜空裏的星辰一樣。
 
  “讓人虛弱暈倒的怪病,會不會與這有關係?”裘澤設想了一個很糟糕的巫術結果。
 
  “南街這副樣子很多年了,那種怪病才出現沒多久。”文彬彬搖頭。
 
  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泡妞結束了沒?”俞老大大聲地問。裘澤趕忙把手機和臉貼得更近一點。
 
  “沒,沒……”
 
  “喲,倒看不出你這小家夥,一晚上都準備約會去了嗎?現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隻看外表啊,難道你已經不是處男了嗎?嗯,十七歲,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惡地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嘟嘟,裘澤把手機在耳邊摁得太緊,不小心按到了兩個數字鍵。
 
  “我沒有,沒有約會。”裘澤有一點點氣急敗壞地分辯著。
 
  文彬彬和阿峰對看了一眼,各自做了個怪表情。
 
  “那就給你二十分鍾,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裏?”
 
  “廢話那麽多幹什麽,我是你徒弟還是你是我徒弟啊!”
 
  “……哦。”
 
  裘澤放下電話,胖子和阿峰都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約……會?”阿峰問。
 
  “當然不是。”
 
  “那去幹嗎?”胖子問。
 
  裘澤無語,對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對不起蘇憶藍的事情喲。”胖子假裝好心地叮囑他。
 
  “嗯。”阿峰很認真地點頭附和。
 
  裘澤狠狠盯著這兩個人,心裏盤算著,該找個什麽樣的機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鍾後,裘澤在弄堂口上了坐著俞絳的出租車。


第123節:七. 北宋的長街(12)

  又過了十分鍾,阿峰和文彬彬也出了門。他們準備去逛一逛越來越神秘的南街,看看會有什麽發現。當然,還有看看好久不見的蘇憶藍。
 
  文彬彬有種很新鮮的感覺,他已經多久沒有主動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記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再就是充滿夢想地去見見美女網友。巫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想。
 
  當阿峰把他的改裝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文彬彬的臉色就變白了,夜裏阿峰看不見胖子的臉色,看見了他也不會在乎。
 
  有沒有一種巫術可以讓阿峰不要把車飆得那麽快,文彬彬想。他像個小怨婦一樣跟在阿峰的車後麵走,遲遲不肯上車,回頭看看已經關上的大門,開始後悔出行的決定。
 
  門上好像畫了些什麽,文彬彬依稀看見了那些白色的線條。他有些疑惑,皺起了眉。
 
  “上……上來。”阿峰大聲說。
 
  胖子抖了抖,頓時把門上的白線條扔到了腦後,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擔心的事情呢。
 
  出租車載著俞絳和裘澤穿過了整個市區,司機一路快活地哼著小曲,直開到了上海的邊緣,一處依山傍水的別墅區。出租車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間往裏開,裘澤看見在好幾幢別墅的花園一側,都有獨立的小遊艇碼頭。
 
  進門的那一刻裘澤就嗅到了一股子複雜氣味。就像他自己家裏一樣,隻是這裏更厲害些。這是許許多多不同時期、不同經曆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應力再強下去,去上海觀複博物館的時候,會不會有進迷宮的感覺呢?裘澤心想。
 
  熱情招待他們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俞絳叫他老黃。能住在這裏都是有錢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讓裘澤聞到那股味道,他當然也是個藏家。
 
  “您這尊大神可真是難請啊!”老黃對俞絳說。每個領域都有頂尖的風流人物,俞絳在收藏界的名頭是獨一份,商界裏老黃這樣的億萬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來,放在一張山水花卉嵌螺鈿黑漆幾上。客廳裏被老式家具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滿,官帽椅、太師椅、比裘澤家那張小些的當沙發用的羅漢床,比較顯眼的是一對明代黃花梨高束腰方香幾,看上去挺像真的。一個幾上放著個龍泉窯青釉堆塑蟠龍蓋瓶,另一個幾上放著個青花花卉紋六棱瓶,前者是南宋的,後者是明朝的,加起來一千多年曆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廳被五扇嵌青花瓷畫座屏分成了兩個區域,另一邊應該還有不少寶貝。


第124節:七. 北宋的長街(13)

  這樣的布置,牆上當然不可能光禿禿什麽都沒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蘆雁圖》掛在裘澤的左首牆上,橘枝野鳥,逸氣橫生;一幅石濤的《大滌子自寫睡牛圖》掛在右側牆上,上麵題著“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請吾身,如何睡牛背”。這是石濤晚年著名的傳世之作,看得裘澤好一會兒拔不出眼睛。
 
  “說出來有點讓人笑話。”老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從發跡前保留至今的習慣。
 
  “上個月收了件東西,到手的時候高興得不行,可是時間一長,越看越別扭。”
 
  “喲,打眼了吧。”俞絳的語氣間有一絲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買的時候還請了林榮華老師一起去幫我掌掌眼,剛買回來的時候也沒覺得不對,唉,我找您那會兒也隻是稍有點不踏實,不過又過了這麽些日子,我是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勁兒啊。”老黃長籲短歎。
 
  裘澤知道林榮華,那也是上海明清家具方麵的大行家了。
 
  “別廢話了,帶我瞧瞧去。”俞絳說。
 
  老黃領著兩個人往地下走。下麵本來是一間儲藏室和一個能停四輛車的車庫,現在被打通了當倉庫,一半放老家具,一半放瓷器。老黃就收這兩類玩意兒。
 
  和這裏比起來,客廳裏那點家具擺放就壓根兒算不上滿了。放眼看去,桌子疊著桌子椅子摞著椅子,幾個珍寶閣貼著臉站在一邊,架子床上放了一把炕幾和一張琴案。在裘澤看來,這兒的木器家具真要放開,足以布置兩三幢這麽大的別墅,還能富餘下不少來。隻是現在擠成了堆,什麽氣韻古意都沒了。
 
  老黃所說的那件東西就在一進庫房的地方擺著。
 
  這是一件烏黑色的束腰帶托泥寶座,寬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極為厚實,是件大家夥。這寶座的座圍子做成七屏風式樣,除了座麵和束腰之外,通體都浮雕著蓮花、蓮葉和艾草,刻工很圓潤,沒有一點棱角。風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澤很像是紫檀,如果東西貨真價實,這樣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貴到讓人估價都難。市麵上根本看不見,怎麽估價?


第125節:七. 北宋的長街(14)

  在這種四處都是老古董的環境裏,裘澤得親手接觸到東西,才能感覺出它的年代。他剛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絳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別總是想著投機取巧。”
 
  俞絳早已經介紹過了裘澤的徒弟身份,老黃心裏還有些羨慕,在他看來,能讓俞絳手把手教,這小男生運氣好啊!
 
  裘澤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還真是狠。
 
  隻是用眼打量,或許有了老黃前麵的話先入為主,裘澤也覺得這寶座有些不對勁兒。判別紫檀的重要標準是顏色、木紋和重量,顏色似乎沒錯,木紋細密,但和紫檀的絞絲紋有些不一樣。可木紋這點也作不得準,同種木材會因為生長地生長年代的差異,以及開料切割時下鋸的角度變化,時而出現和標準木紋完全不同的紋路來。
 
  裘澤還在這邊左看右瞧,俞絳已經哧地笑了一聲。老黃聽出這聲笑的味道,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
 
  俞絳在幾個部位敲了敲,又雙手把著座麵邊沿用力抬了抬,感覺一下它的分量。
 
  “這分量我和林老師都試過,倒是對的。”老黃還懷著一線希望說。
 
  “分量是對。”俞絳點了點頭。
 
  裘澤已經相當熟悉自己老師的惡趣味,這句話肯定沒說完。
 
  果然,俞絳拿眼瞧著老黃的表情,停了幾秒鍾又說:“可是東西不對。斧子有沒有?”
 
  老黃苦著臉搖頭。
 
  “電鋸呢?”
 
  老黃繼續搖頭。
 
  俞絳歎了口氣,對裘澤說:“這就沒辦法了,本來想讓你看看夾在這木頭裏的金屬塊的,多半是鉛。”
 
  這種話裘澤當然是保持沉默,隻當沒聽見。
 
  老黃終於熬不住了,問:“這的確是假的?”
 
  “這還能真?”俞絳反問。
 
  她又咚咚敲了兩下,說:“這是用草花梨塗了重酪酸鉀和黑色混合液做出來的。”
 
  說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蓮花、蓮葉上一拂,說:“這雕工不算太差,不過我見過一件類似的真品,人家那花葉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回旋,氣韻通達,還有元明之際剔紅漆器的遺風,一比就差得遠啦。”


第126節:七. 北宋的長街(15)

  說到這兒,俞絳朝老黃疑惑地看了一眼,說:“這東西看得仔細一點,就有馬腳露出來,你也算是認真玩了好幾年,當時就一點疑心沒起?你說那天還有林榮華?”
 
  “對啊,林老師當時悄悄跟我說,讓我趕緊下手呢。”老黃一臉鬱悶。
 
  “我先前說的那件真東西,他也應該是見過的,怎麽會比不出真假呢?這把年紀都活到什麽動物身上去了?”
 
  俞絳說話不留半點口德,裘澤很想拿個橘子把她的嘴塞起來。
 
  “嘿,那小子真是編故事的好手。”老黃恨得牙癢癢。
 
  這把椅子買來的時候肯定不便宜,當然相比老黃的資產來說還算不了什麽,隻是原以為的寶貝原來是假貨,這口氣可讓他胸悶得很。但是古玩這一行的規矩,真貨假貨全看買的時候自己一雙眼睛,買回來就沒有再去找賣家算賬的道理。所以老黃也隻能把這口氣吞進肚裏。
 
  “嗬,還有故事。老黃你難道不知道,買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過你和老林都上了當,這故事大概編得不賴,你講給我聽聽。”俞絳最喜歡的就是在別人傷口上撒把鹽。
 
  “嗨,別提了。”老黃搖著頭,把兩人帶回一樓客廳。雖然這麽說,他還是簡單講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當。
 
  那一天老黃在南街一個地攤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黃花梨筆筒,這可是件真東西。他和攤主聊了幾句,攤主就告訴他這東西是別人家裏收的,他本錢小,那人家裏還有許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黃本來也隻是聽聽,不過這攤主說,如果老黃出五千塊錢,就領他去。
 
  領個路就得五千,還不帶還價的,這鉤子釣得老黃動了心。攤主還加了把料,說那人姓梅,是南潯梅家的後人。年紀很輕,看起來就是個浪蕩子,把祖上留下的一點老東西賣了換錢花。
 
  梅家就是南潯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巨富世家。這樣的人家經過了這麽多年就算隻留下點邊邊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塊對老黃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麽,就約了個時候,請了林榮華同行掌眼。地方就在距南街不遠的小鎮上,一幢有年頭的老房子,這寶座放在太陽很好的客廳裏,一點都不怕光線足被人看出了假。


第127節:七. 北宋的長街(16)

  “光線好你們兩個居然還都打了眼?”
 
  老黃悶哼一聲:“那小子一番做派還演得真是像,明說就是賣了換錢花,不像通常那路騙子,一副不情不願傳家寶不能出賣的模樣。開出的價錢還不低,又敞開了讓我們看。”說到這裏他尷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開了讓看,都沒能當場看出毛病來。別說他,林榮華那也是好大的名氣,他都栽了,老黃覺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說,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還真是有點世家貴族氣。唉,就當長回見識了。煩您走這一趟,真是,謝謝啦。”這句謝謝,老黃說得有些憋屈。
 
  俞絳笑笑,說:“你先別趕人,我倒有個事想問問。”
 
  “哪裏哪裏,有什麽事您盡管問。”老黃幫兩人加滿了杯中茶。
 
  “老黃你也算是上海地產界的一號人物,這個南街的來龍去脈,你應該挺清楚吧。”
 
  俞絳這句話出口,裘澤心裏就一跳。他這才明白過來,今天俞絳帶他來,重點是在這裏。剛才老黃也說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請俞絳來看椅子的,要不是想問南街的事,恐怕俞絳根本就不會來。
 
  “你說的是……當年廣東何宏生買地造街的事,那條被火燒了的街?”
 
  俞絳點頭。
 
  “這事情當年可是轟動得很,幾億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那個房產集團本來還是相當有實力的,這一下就毀了。”老黃唏噓了一番,問,“你想知道什麽呢?”
 
  “他那時候是怎麽想起來要搞這個大項目的?”
 
  “覺得能賺錢唄,要是沒那把火,那兒還真能給他整成個下金蛋的母雞。他可不單單是建南街北街,那鎮上的地都貸款盤下了許多,想著這兩條街一起來,能把周邊的地產全都帶上去。這想法可一點都沒錯,看看現在南街周圍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時候哪……”
 
  老黃歎了口氣,吧唧吧唧嘴,說:“都是命,我活到這把年紀,越來越信這個了。”
 
  “我看過燒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還造得像那麽回事,這都是誰給設計的?”


第128節:七. 北宋的長街(17)

  原來她下午去過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澤心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碰到那個怪老頭。
 
  “項義誠,是項義誠。”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老黃的語調裏帶著讓裘澤一時捉摸不透的意蘊。
 
  俞絳也沒有想到,老黃立刻就答出了設計者的名字,這是個很有名的設計師嗎?
 
  “這個人當時在我們圈子裏很有名,他不是搞設計的,他是個風水師。”
 
  這個意外的答案讓俞絳和裘澤都開始興奮起來。
 
  老黃看看兩人的神色,見他們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就繼續往下說:“我們這一行嘛,總免不了和風水師打交道。我也接觸過不少,風水這東西,學問深著呢,大多都是肚裏半瓶水拚命晃蕩的,隻有少數有真功夫。”
 
  “這麽說,項義誠算是肚裏有實在貨的那種?”
 
  老黃點頭:“這人的故事可不少,隻要肯開口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隻是南街這趟,他是連招牌帶自個兒都砸進去了。”
 
  講到這裏,老黃先給兩人打了個招呼,畢竟不是親身經曆的事,也都是圈子裏傳的,是不是確實,也很難講。
 
  通常地產商請風水先生,隻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築圖紙,指點一下方位布局,沒有說具體參與到設計裏麵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麽想的,又花了怎樣的代價,居然請了項義誠來全盤主持。據說項義誠準備拿出他從未示人的壓箱底手段,把整條街布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謂風水,雖然有許多的神秘之處,但總的來說,就是怎樣把土地和建築的功用發揮到極致,趨利避害。其中涉及采光、地氣、磁場,會對人體甚至虛無縹緲的運勢產生作用。但慣常來講,風水師很少會把話說死,因為那樣就沒了回旋餘地,而親手設計布置,更是非常慎重,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項義誠的舉動,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鋪,他原本就不小的名聲立刻會飆升到行業的頂峰。
 
  按照“沒落史”裏所說,風水中的各種方位和物品擺放,其實就是一種巫術儀式。自從巫術逐漸發揮不了作用之後,風水師也多是江湖騙子,沒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這麽說話的風水師不少,而今天這個巫術沒落的時代,哪個風水先生會有這樣的底氣?


第129節:七. 北宋的長街(18)

  結果當然就是項義誠壓箱底的手段沒能成功,一場前所未見的大火燒了南北二街。而項義誠本人在那之後也不見蹤影,許多人都說他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老黃當年與何宏生還有些熟悉,事後何宏生來找過老黃,希望能拆借些資金渡過難關。那時何宏生就極憤恨地說起,項義誠在工程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許多花樣出來,問他算不算布置成功,卻總是支支吾吾不肯給個準話。那時候何宏生心裏就開始不踏實,可不曾想沒幾天竟有了這樣的一場大火。
 
  何宏生最後還是沒借到錢,巨大的虧空和過多的貸款讓他的地產王國迅速坍塌,最後在銀行的逼債下破產。
 
  “項義誠設計的那條南街,和《清明上河圖》有沒有什麽關係?”
 
  老黃一愣,看看俞絳:“就是馬上要來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圖》?這能有什麽關係?”
 
  俞絳點點頭,看來老黃所知的,也就僅限於此了。
 
  “您怎麽會忽然對這事感興趣?”老黃問。
 
  “也沒什麽,隨口問問啦。”俞絳連扯個謊都極不認真負責。
 
  老黃苦笑,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絳和裘澤的對話頻頻讓年輕的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偷看他們。
 
  “如果那姓項的壓箱底手段是一種巫術的話,那照南街今天的樣子來看,沒準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夠旺的了,可憐的何宏生。”
 
  “可是這為什麽和那幅畫有關係?”
 
  “《清明上河圖》上畫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嗎?”俞絳隨口答道。
 
  裘澤摸摸耳朵,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個真懂巫術的,就好辦了。”
 
  裘澤想起了蘇憶藍。他沒立刻和俞絳提起,打算自己先找個機會,問一問蘇憶藍。現在和俞老大講,一定又會扯到約會、小處男之類的事情上。何況裘澤可還記著,俞絳耍賴到現在都沒講出她的秘密,那麽自己也該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裏,已經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點,新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第130節:七. 北宋的長街(19)

  文彬彬和阿峰這幾天都睡得很早,這會兒已經睡著了。書房裏燈還開著,胖子卻在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
 
  “我看見了,照片。”他含糊地說。
 
  裘澤本來已經準備把門拉上,這時卻停了下來。
 
  他說的是什麽照片?
 
  “變出來的……巫術。”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撓撓,又說了一句。
 
  是在做關於巫術的夢吧,裘澤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床再問問他。
 
  夜裏不知幾點,裘澤忽地醒了。
 
  台燈在屋角亮著,穩定、微弱、昏黃,抗拒著黑暗的侵蝕。每次裘澤在夜裏睜開眼,都會先看看這盞讓他安心的燈。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煤球總會在裘澤睡覺的時候爬到床上,湊在他腳跟。偶爾這小家夥也會爬到裘澤脖子旁邊,尾巴翹一翹就會搔到他的耳朵,很癢,就像現在這樣。
 
  裘澤把煤球撥開,打算繼續睡,卻聽見樓梯的響聲。
 
  在這種上百年的老房子裏,夜裏萬籟俱寂之際,時常會有些聲響,畢畢剝剝的,裘澤一個人住了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地板的輕微爆裂,或許是老鼠,或許是其他什麽,裘澤不想去深究。
 
  但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這是有人在樓梯上走。
 
  經年的老舊木樓梯,走得再怎麽小心,也會有聲音。特別是晚上,這聲響是怎麽都掩不住的。裘澤臥室的門雖然關著,但是離樓梯很近。
 
  咯,咯吱,咯……腳步很輕。
 
  裘澤一下子醒透了,從床上坐起來。
 
  那個人在往樓下走。
 
  小偷?
 
  裘澤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沒有打開大燈,也沒有打開門衝出去,而是輕輕從床上起來,站到了窗邊。
 
  這扇窗臨著弄堂,這幢房子的大門就在窗下。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細細長長的影子。裘澤看著這個人拐過牆角出了弄堂的後門,站在窗後一動都沒有動。
 
  是阿峰。
 
  裘澤回到床上躺下,心裏想著,阿峰這麽晚出去會是什麽事情。飆車黨的事嗎?他們倒是隻在晚上活動。阿峰的飆車技術讓他現在的聲望快趕上文老爸了。
 
  又過了大概半小時,裘澤聽見樓梯重新響了起來。他站在房門後麵,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門問問是怎麽回事。
 
  隔著門,阿峰在離裘澤隻有一米的地方走過,地板發出輕微的響動。聽起來,他回去睡覺了。
 
  裘澤噓了口氣。算了吧,他想,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床上。
 
  煤球輕輕地叫了一聲,不知怎的,裘澤隱約有些不安的感覺。


第131節:八. 彌散的墳氣(1)

  八. 彌散的墳氣
 
  澳大利亞中部土人在冬春之際進行巫術儀式,他們用花草枝葉裝扮出人偶,巫者們穿著鮮豔服飾,跳舞歌唱,焚燒象征死亡冬日的橘枝。儀式之後,春天很快就被招來。
 
  在中國,祭奠亡者的節日就在萬物複蘇的春季。生與死糾結在一起,禍與福相互依存。就像七年前南街的大火,燃盡了商人和巫者的希望,卻在灰燼上滋生出另一片天地。
 
  教室裏又少了兩個人。
 
  “手手”一早來就努力散播他打聽到的消息,弄得大家都開始人心惶惶。
 
  “就我們學校,已經躺倒快一百個了,其中一多半都在醫院人事不省。周圍那幾所大學也都是這樣,到現在都沒查出來是什麽病呢。”
 
  “天,不會是像SARS那種鬼病吧!”
 
  “是SARS還好說呢,起碼那能查出來是肺部的炎症,可是這次,什麽炎症都沒有,就是人虛脫了。”
 
  “我也覺得這兩天身體有點虛,胃口也不太好。不會也得上了吧。”
 
  “啊,我也覺得沒力氣,今天起床還有點頭暈呢。要麽下星期不來了,說不定傳染源就在學校裏。”
 
  “搞不好再過幾天就要封鎖了,到時候大家都關在學校裏,誰都別想出去。”
 
  教室裏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大,女生們一個個臉色發白,好像現在就要暈過去一樣。
 
  “哼哼哼,暈吧暈吧,暈過去的人越多,阿峰就越快解套。”文彬彬小聲嘀咕。
 
  他看看越講越怕的一幫同學,忽地又問裘澤:“我剛才進學校的時候覺得腳步有點飄,你說,該不會是……”


第132節:八. 彌散的墳氣(2)

  “那是你剛從阿峰的車上下來,我昨天也是。”裘澤回答。
 
  前兩節是連著的語文課,老師請了假,由隔壁班的老師來代課。傳言中這位請假的老師就是因為怪病而躺倒的不幸者之一。
 
  代課老師有點邋遢,頭發油油的肯定有好些天沒洗,襯衫的袖口有點發黑。他喜歡講課的時候在教室的每條過道裏走來走去。
 
  “看,他的鼻毛都長出鼻孔了!我打賭要是跟他接吻,你肯定會被口氣熏暈的。”坐在裘澤前麵的蔡淑芳對同桌小聲說。
 
  “你才和他接吻呢,別說這種會讓人做噩夢的事。”
 
  不過沒多久,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再集中在老師的鼻毛或油頭發上了。因為他們發現老師寬大西褲的拉鏈並沒有拉上,露出了裏麵鼓鼓囊囊的紅色三角內褲。
 
  “不行,我得提醒提醒他。”文彬彬說。他撕了張紙條,在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上:“老師,您褲子拉鏈開了。”然後他把紙條揉成一小團,開始向正朝這邊走的老師瞄準。
 
  宅男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特殊本領,紙團劃過一條白線,準確地擊中了敞開褲襠的紅心,並且神奇地停住了。紙球卡在了拉鏈開叉的地方,襯在紅內褲上麵,非常顯眼。
 
  油頭老師的身體僵住了,他慢慢低下頭去。
 
  教室裏爆出巨大的哄笑聲,看見白球卡襠的每個人都笑得肚子抽筋。
 
  這一刻油頭老師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一般灰暗,如果這一刻自己能夠立刻消失該有多好,他肯定是這麽想的。他咬著牙把紙團從褲襠裏拿出來,又把拉鏈拉上,做這兩個動作的勇氣足以和刮骨療傷的關公相媲美。
 
  “不準拍照!”他朝旁邊拿著手機的“手手”大喊,然後展開了紙團。
 
  “誰,誰幹的?”他像一頭豎起了毛的公獅一樣吼著。可是剛出了大洋相的他再怎麽聲色俱厲都沒有威懾力。
 
  文彬彬老實地舉手:“我隻是想提醒一下你。”
 
  “出去,出去!”
 
  文彬彬像個英雄一樣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第133節:八. 彌散的墳氣(3)

  “還有你,你,也給我出去。”油頭老師指著因為忍笑而臉色古怪的阿峰和裘澤說,和周圍快笑到地上的同學相比,這兩個人反倒非常特別。反正現在他隻能通過擴大打擊麵來挽回一些自己的威嚴。
 
  三兄弟坐在操場跑道旁的沙坑邊上,今天天氣不錯,有風,待在這兒要比教室裏愜意許多。
 
  “會不會太過分?”裘澤問胖子。
 
  “誰讓他穿著開襠褲就出來了,要是這麽擠公車,說不定被當成公車之狼被痛扁呢。當一個人在人生之路上迷途,我的責任就是把他領回正途。要是他能改過自新,他老婆會很感激我的,哦哦哦。”宅男猥瑣地笑了幾聲,轉過頭問,“不過他有老婆或女朋友嗎?”
 
  裘澤聳了聳肩,阿峰攤了攤手。
 
  “對了,昨天晚上我聽見你說夢話了,做什麽夢了?”裘澤問。
 
  “不會吧,我說的夢話能讓你聽到,那得多大聲?”胖子不敢相信。
 
  “我回來的時候看你燈還開著,過來看了一下。”
 
  “我說什麽了?”
 
  “什麽照片巫術之類的。”
 
  “哦對了。”文彬彬想起了什麽似的大叫起來,“昨天晚上我們看見那個照相怪客了。”
 
  “昨晚?你在哪兒看見他的?”
 
  “我們去南街逛了一圈,沒找到蘇憶藍的店,不知是不是晚上關門了。不過在虹橋旁邊,我們看見那個怪老頭了,他拿著相機在拍照。”文彬彬興奮地說。
 
  “你瞧見他拍的鬼影照片了?”
 
  “不不,重點不在他拍的照片是什麽樣子上。”文彬彬伸起一個手指搖了搖。
 
  “哦?”裘澤想摸一個橘子吃,卻發現橘子放在書包裏沒帶在身上。
 
  “他的相機是老式的海鷗相機,一種老古董,鏡頭不錯,保養得好,還能拍出可以的照片,但那是最傳統的膠卷相機,不是拍立得,他不可能剛按下快門就把照片拿出來的。”
 
  “哦,可是那天他的確是一拍完就把照片給我了。”
 
  “是的是的,昨晚我也看見了,他當場就能把照片拿出來。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說這算什麽?”


第134節:八. 彌散的墳氣(4)

  阿峰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看著他們講話,嘴唇快速動著,正無聲默念著某段繞口令。
 
  “巫術?”裘澤有點懷疑地問道。這兩天巫術似乎出現得太頻繁了些,又是巫術嗎?難道隨便碰上個怪人都會巫術,那麽斜眼老趙會不會,眼珠子能彈出來的涼茶鋪女老板會不會呢……
 
  “我看沒錯。他每次拍完才沒多久,就能變出張照片來。就像是從照相機裏吐出來的一樣,阿峰,你說對不對?”文彬彬問旁邊的阿峰。
 
  “兜裏,”阿峰說了兩個字,又嗡嗡嗡地念了句什麽,似乎是鵝啊河啊的,接著說,“掏出來的。”
 
  “不不,我覺得照片不是從兜裏掏出來的,好像是從相機裏拿出來的。”文彬彬的意見和他哥哥不同。
 
  “怎麽拿?”裘澤問。
 
  “他那相機是裝在皮套裏掛在脖子上的,我覺得是從皮套裏抽出來的。”文彬彬說。
 
  裘澤摸著耳朵,想象著照相怪客把一遝空白的照相紙放在兜裏或嵌進相機套裏,按下快門的時候某一張空白紙上就會顯出影像來。或者根本不用什麽空白的相紙,可以憑空變出來。
 
  噢,這個世界真不正常。
 
  “下午一起逃課吧,去找怪老頭和蘇憶藍。”胖子提議。
 
  “好。”阿峰立刻點頭附和。
 
  “好吧。”頭號逃學少年隨即也同意了。
 
  嘟嘟……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一條俞絳的短信。
 
  短信的內容隻是一個地址,後麵加了兩個字“速來”。
 
  “我得先出去一趟。”裘澤也不等兩人問清楚,就急匆匆往校外走去。
 
  文彬彬歪著頭看著裘澤的背影,對阿峰說:“好像有鬼。”
 
  “嗯。”阿峰點頭。
 
  “多半又是美女老師。”胖子轉了轉眼珠說。
 
  “嗯。”阿峰點頭。
 
  “可是蘇憶藍怎麽辦?”胖子開始操心。
 
  “唉。”阿峰歎了口氣。
 
  坐上出租車的裘澤當然不知道胖子和阿峰在背後的這些對話,不管他選擇怎麽做,這兩個家夥都不會有什麽健康的反應,區別隻在於他是否聽見。


第135節:八. 彌散的墳氣(5)

  俞絳這麽急著把自己叫去會是什麽事呢?這還是上課時間,她可不會知道自己其實被趕出了教室,坐在操場上玩沙子。
 
  裘澤在車上琢磨著“速來”背後的含義,不事先說明白,好像是俞老大的習慣,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到她主動打開葫蘆是不知道的。
 
  短信上的地址在市區一條高級商業街上,走下出租車的時候,裘澤看著門牌對了好幾次短信。
 
  沒錯,就是這兒,LV的專賣店……
 
  從發短信到現在,俞絳已經很努力地試了好幾套衣服,看見裘澤推門進來,呆頭呆腦地站在店堂口,鉤了鉤手指,把他喊了過來。
 
  “你說,這款包三種顏色裏哪種比較好?”俞絳問。
 
  裘澤眼神在包上溜了一圈,又回到俞絳的臉上:“就是……這事?”
 
  “對呀,你自己衣服做得不錯,這方麵眼光應該還過得去啦。真是很難選啊。”俞絳很認真地苦惱著。
 
  “你不是沒錢嗎?”裘澤記得拍賣會上第一次見麵時,她分明還在哭窮。
 
  “你以為我昨天到老黃那邊是白出工啊?知不知道什麽叫劃賬,當麵塞紅包很土的喲。”俞絳的表情就是在嘲笑他沒見識。
 
  原來她昨天給人家添了一肚子堵,差點用斧頭把椅子劈了,還要收鑒定費的啊。看樣子收得還不少,虧自己還以為那是朋友之間的幫忙呢。果然是邪惡的俞老大。
 
  “雖然PRADA、CHLOE、CHANEL的包包也很棒,但是我最愛的還是LV啊。”
 
  俞絳的眼睛裏放出異樣的光芒,這種光芒裘澤自己隻有在看見令他驚歎的古董時才會出現。
 
  隻是LV的包並不太適合俞老大炫炫的女王風格啊,經典的LV圖案變來變去,相對其他的大牌來說反而是比較樸素低調的。俞老大真是難以捉摸,難道是因為LV的包比較皮實,經久耐用?
 
  “這個紅的比較適合你。”裘澤指了指左邊那個。
 
  “可是為什麽我覺得黃的更讚?”俞絳看著右邊那個說,然後她又瞄了瞄中間的。
 
  最後她買了藍色的一款。一旁的裘澤表情僵硬,這樣的話為什麽要把自己叫過來?


第136節:八. 彌散的墳氣(6)

  不過很快裘澤就明白了自己的價值所在,雖然俞絳每一件服飾都虛心請教卻很少接受,但她每次買完衣服,都會把包扔給裘澤。
 
  “其實,雷老師挺不錯。”怒氣值越來越高的裘澤終於忍不住要說些什麽,好發泄一下肚中的怨氣。
 
  他的潛台詞是:對筋肉人雷世仁來說,再多扛幾倍的東西也很輕鬆愉快。
 
  經常測試別人智力水平的俞絳回過頭看看裘澤,伸出手揪揪他的耳朵。
 
  “累了喲,請你吃大餐怎麽樣?”
 
  裘澤很想跟她說,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揪同一隻耳朵,這樣下去真的會兩邊不一樣。但要是這樣說出來的話,豈不是承認了這種行為的合法性,雖然不管他樂不樂意都無法左右俞老大的行為。
 
  “一副很累的模樣,得讓你補充些高能量的東西。”俞絳這麽說著,把裘澤領到了肯德基的門口。
 
  “說過要請你吃肯德基的炸雞翅,我可是很守信用的。去吧,隨便你吃多少。”
 
  裘澤默默地低下頭看了看手上拎著的八個口袋,這些東西花了三四萬。沒有技術的勞動力果然是最廉價的。
 
  “我一會兒有事,馬上得回學校去。”拎包工人啃完一隻雞翅後說。
 
  “你這樣很沒有紳士風度喲,這麽多東西叫我一個人怎麽拎回家?”俞絳眨著大眼睛開始裝淑女,但坐在她對麵的可是經她親手驗定智商超過七十的人呢。
 
  所以拎包工人不說話。
 
  “有什麽事啊?”
 
  “和阿峰、胖子約好了去南街。”
 
  “哈,你想逃課!”俞絳瞪他。
 
  裘澤撇撇嘴。
 
  “那你幫我拎回辦公室去,下午一起去逛囉。”俞絳說著有些不甘心地又伸手去揪裘澤的耳朵。
  裘澤迅速地一躲,俞絳隻抓到他的腮幫子。
 
  “你手很油的。”裘澤終於忍不住叫起來,急忙拿紙巾去擦臉。
 
  俞絳哼哼笑著拿起最後一個雞翅啃起來。
 
  把八個購物袋拎到俞絳辦公室門口,裘澤已經冒了一頭汗。
 
  辦公室前有一個學生等著。


第137節:八. 彌散的墳氣(7)

  “俞老師。”他一邊和俞絳打招呼,一邊好奇地打量拎包工。
 
  真是沒麵子,裘澤心裏想。這個學生有點臉熟,昨天應該來上過俞絳的選修課。
 
  “俞老師,我這兒有個東西,您能不能幫我看看。”他說。
 
  俞絳開了門,指揮裘澤把購物袋扔在長沙發上。
 
  “拿出來看看。”她說。
 
  這學生從口袋裏摸出一串黃色念珠遞給俞絳,每一顆上似乎還有細微的雕刻。
 
  “象牙珠子,”俞絳一過眼就說,“雕工還行,不過象牙製品行價不高,這東西又小。哪兒來的?”
 
  “家裏傳下來的。”學生笑笑。
 
  “要麽我先走了?”裘澤問。文彬彬和阿峰就在校門口等他,剛才看見他進校的時候,已經用眼神嘲笑過他了。
 
  “我一會兒就來,到時打你電話。”俞絳說。
 
  裘澤轉身出去,心裏卻在想:那個學生不太老實,這珠子一看就是沁過土色的。
 
  果然他剛出門就聽見裏麵俞絳說:“祖傳的?要麽你祖上是盜墓的,才會傳這種東西下來。你知不知道這珠子要在土裏埋多久才會有這種顏色?”
 
  他也不去關心這珠子到底從何而來,沒準就是在南街的某個地攤上買的。在校門口與胖子和阿峰會合,一路往南街行去。
 
  裘澤遠遠就把蘇憶藍的店指給了兩兄弟看,文彬彬興奮起來,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扯著阿峰就先跑了過去。
 
  裘澤拖在後麵,大口喝掉了手裏的橘子汽水,汽水把當拎包工的勞累驅散了大半,脖子一縮打了個嗝。
 
  把易拉罐扔進路邊的廢物箱,裘澤看了一眼蘇憶藍店門口的對聯,又重新寫過了,但內容沒變。蘇憶藍的一手行楷已經練得非常漂亮,轉而開始有些自己的風格了。不知道她一天會寫多少副對聯。
 
  如今走在南街上,總是會有時空的錯位感。雖然阿峰和文彬彬也知道了南街和《清明上河圖》的關係,但他們沒有裘澤熟悉這幅畫,也就不會有這種異樣的感受。
 
  裘澤站在店門口的一側,昨天和俞絳一起時就討論過,這兒在畫裏是一家很著名的“王家紙馬店”。在《清明上河圖》裏凡是有店招牌的店鋪都很有名,常常被各類考據研究引用。


第138節:八. 彌散的墳氣(8)

  從前的紙馬匠人都有一手木雕活,在木板上刻出各種圖案,然後拓在紙上。就像是雕版印刷似的。拓出來的紙畫再用筆在關鍵處描上幾筆,就可以出售了。用處嘛,有一句歇後語叫“紙馬店的貨——等著燒”,這就是祭拜時燒給地下的亡靈或天上的神佛的。
 
  就在上個星期,這裏還是一家賣紙的店。紙和紙馬有些關聯,但實際的意義卻還是有差異的。不像這條街上其他的店鋪,算命攤對應算命攤,酒吧對應酒鋪的那般切合。
 
  現今蘇憶藍賣對聯,看上去差得更遠了,難道這種對應的神秘關係在這裏破解了?昨天裘澤沒有仔細琢磨,可是現在,他忽然在心裏有了明悟。
 
  祭拜死去的先人或天上的神佛,這是從遠古傳下來的最古老巫術儀式之一,隻不過後來被大眾接受,成為一種風俗,對普通人而言削弱了巫術意義。
 
  如果蘇憶藍的對聯也是一種巫術,還有什麽對應比這更巧妙呢?
 
  仿佛有一陣陰森森的涼風吹過,裘澤哆嗦了一下,邁步走進了店裏。
 
  裘澤走進店裏時,蘇憶藍正把對聯的最後一個字寫完。
 
  “閑人免進賢人進,盜者休來道者來”。
 
  沒有橫批,裘澤也沒有昨天那種怪異的感覺。
 
  蘇憶藍擱下毛筆,整了整裙裾,從幾案旁站了起來。
 
  “寫得太棒了,蘇憶藍你好有文采。”胖子在旁邊大力稱讚。
 
  “好。”阿峰說,停了停,又補充,“好看。”
 
  “為什麽你看見我們都不太驚訝的樣子?”胖子有了小挫折。宅男的挫折感總是表現在很奇怪的地方,總之和正常人大不一樣。
 
  “昨天裘澤來的時候提到了你們,我就猜到你們會過來的。”蘇憶藍笑盈盈地說。
 
  “對了,你還沒有見過我們的華麗出場。我們是……”
 
  裘澤轉過身看著外麵的街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覺得很沒有麵子。
 
  “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咦,阿峰居然也很配合地出聲了:“文彬彬,跨越銀河的哼哈隊的兩個人,白色的未來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


第139節:八. 彌散的墳氣(9)

  蘇憶藍笑得掩住嘴彎下腰,裘澤很無奈,但是文彬彬卻挺著胸非常滿意這樣的效果。
 
  “看來這幾年你們過得不錯。”蘇憶藍直起腰說。
 
  “就是活著而已。”胖子很來勁地說。
 
  “阿峰你長高了好多。”
 
  阿峰的臉憋得有點紅,他吸了口氣說:“哥哥挎筐過寬溝,快過寬溝看怪狗,看怪狗瓜筐扣。蘇憶藍你長漂亮了。”
 
  “阿峰你口吃好了?”蘇憶藍壓根兒沒聽清這一串又快又急的連珠炮到底說的什麽,在她的記憶裏阿峰要說這麽一長串字至少得多花十倍的時間啊。
 
  “沒。”阿峰撓了撓腦袋說。
 
  “人家初中的時候就很漂亮的。”文彬彬和阿峰抬杠。
 
  “很少聽見阿峰你這樣誇別人呢。”裘澤有些意外。
 
  阿峰把手插進口袋裏,聳了聳肩,轉過身去看一屋子的對聯。
 
  “對了蘇憶藍,昨天的那副對聯,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你特別讓我記它的橫批把盞消愁,這是什麽意思?”裘澤問。
 
  蘇憶藍輕輕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是預言吧?蘇憶藍你真是太炫了,能不能教教我?”文彬彬說。
 
  “啊,你們已經知道了?”
 
  裘澤點點頭,就把兩兄弟遇上的麻煩講了。
 
  聽完故事,蘇憶藍沒有立刻回答。她把墨汁開始發幹的毛筆用清水洗盡,又幫每個人泡了杯茶。她的生意一點都不好,這會兒沒一個客人進店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我這兒可沒有橘子水。”蘇憶藍把茶遞給裘澤的時候開了個玩笑。
 
  裘澤摸了摸耳朵,有點小尷尬。
 
  “也不能算是預言,或許可以說是預言和祝福的混合吧。”蘇憶藍說。
 
  “是巫術吧?”裘澤突然直截了當地問,他看出蘇憶藍在這個問題上有所保留。
 
  正低頭抿茶的蘇憶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裘澤:“你說……什麽?”
 
  “巫術。這一定是巫術吧,看來巫術並沒有完全沒落啊!”
 
  在這一刻裘澤變得有些不同,這種試圖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說話方式和他慣常的性格截然相反。原本隻有在觸及古玩的領域時,他才會顯露出內裏的鋒芒,可是現在他們並沒有談論古玩,而是巫術。


第140節:八. 彌散的墳氣(10)

  一種流淌在血液裏的神秘因子,一股在胸口沸騰著的熱力,一份說不清道不明但壓在心底的使命和責任,讓他小小的身軀突然在這一刻散發出會把人燙到的氣勢,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提出的所有問題都要得到解答。
 
  蘇憶藍用手指輕輕按自己的眉梢,談話突然滑入了她意料不到的地方,這讓她有點困擾。
 
  “為什麽這樣問呢?你知道的巫術……是什麽?”
 
  “這麽問,是交換嗎?”
 
  蘇憶藍苦笑。
 
  “是不方便說的秘密?”裘澤盯著她問。當年坐在咖啡館裏的時候,他的目光可沒這麽緊迫熱辣。
 
  “也不算是什麽秘密,隻是些人們如今已經不常談論的東西罷了。確實在如今的世界上,有些事情已經不合時宜。”
 
  “沒關係,你盡管說好了,我們都很OPEN的。”文彬彬拍著胸脯說。
 
  “我知道,巫術逐漸遠離人們的視野,用了大概兩百年時間。”有時候想要打破僵局知道答案,倒不如自己先開口。裘澤開始說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那個時候,許多人有著在今天看來匪夷所思的想法,他們認為天地萬物有著看不見摸不到的靈。通過一些特定的奇怪而煩瑣的儀式,他們竟然可以和這些靈溝通,並且得到神秘的力量。但是,就像正飛速遠去的滿天星辰一樣,靈也在逐漸遠離我們,並且在兩百年前突然加速。當時,有一個睿智的巫者,開始在一份秘卷上記錄下自己的擔憂……”
 
  蘇憶藍很認真地聽著這個故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又有些喜悅,就像一隻在大海上無處落腳的孤雁忽然看見了另一個同伴。
 
  “秘卷上的第七個記錄者,就是我的奶奶,關於她,我想你也知道,她在七年前的一個夜晚失蹤了。幾天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這份秘卷。”
 
  “你奶奶叫什麽名字?”蘇憶藍問。
 
  “戴蘊秀。不過……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她真實的名字。”說這句話的時候,裘澤的語氣低落起來。
 
  蘇憶藍把這個名字默念了幾遍,記在心裏。她走到店門口,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第141節:八. 彌散的墳氣(11)

  “你說得不全對。既然你們都很有興趣,那麽我就給你們補一補關於……”蘇憶藍轉過身,眼神在麵前三張充滿期待的臉上掃過,“關於巫術的基本知識。”
 
  “萬物有靈,靈到底是什麽,或許是這世界的倒影,或許就是靈魂。太陽有太陽的靈魂,大地有大地的靈魂,就像人和動物都有自己的靈魂一樣。而巫術所溝通的,大多就是那些一般人認為無生命物體背後的靈。”
 
  “那有生命的呢?”胖子問。
 
  “也是有的。比如古羅馬就有這樣一條法律,如果發現有人製作他人的草偶壓在地下,就要處死。這草偶就是溝通他人靈魂的巫術儀式的重要一環,通常這都不是為了幹什麽好事。”
 
  文彬彬縮了縮脖子。他忽然想到,那些暈過去的人,該不是被人做了草偶埋在地下吧。
 
  “可是雖然說起來所有的東西都有靈,但有許多靈,是難以溝通到的。比如說……”蘇憶藍隨手在店裏指了幾樣東西,“這個櫃台、這張木幾、這個碟子。”
 
  “等等,碟子?”裘澤問。
 
  “對,沒人能溝通到這個碟子的靈。”
 
  “可是秘卷上說,有一種叫碟術的巫術,直到二十年前都還能見效,而且那個時候在大學裏也很流行請碟仙的,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蘇憶藍笑著搖頭:“我剛才說的,是‘這個碟子’,碟術和請碟仙溝通的可不是‘這個碟子’。”
 
  “難道有什麽特別的碟子?”文彬彬不明白。
 
  “如果真有很特別的碟子,倒也可能擁有強大的靈而被巫術儀式溝通到,除此之外,一般所指的是所有的碟子。普普通通的一個碟子,所擁有的靈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全世界千千萬萬個碟子,合在一起的靈溝通起來卻要容易得多。當然,這是指從前。”
 
  “所以巫術溝通到的靈其實是兩種,要麽是許多普通而性質相近物體的靈,要麽是一件非常特殊的物體的靈。”裘澤看見蘇憶藍點頭,又問,“那麽所謂很特別的物體,又指的是什麽呢?”


第142節:八. 彌散的墳氣(12)

  “每家每戶都會用碟子,所以這個世界上的碟子很多。但是走到野外,石頭到處都是,卻沒有巫術能和石頭的靈溝通。你說這是為什麽?”蘇憶藍並不直接回答,反倒問了裘澤一個問題。
 
  “人?”
 
  蘇憶藍彎起了嘴角:“對啦。人是萬物之靈,人的靈魂要遠遠強過動物,更不用說草木。所以人經常接觸的東西,靈也特別的足。所以如果單件物品的靈能強到讓巫術起效,這東西多半和人有許多的關係。”
 
  “藝術品?年代久遠的藝術品?”裘澤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不一定,也許是一把殺過許多人的名刀。”
 
  “冷豔鋸妖刀村正基努隆斯之槍。”文彬彬掰著手指頭開始數。
 
  “扯。”阿峰瞪了他一眼。
 
  “總之越和人有直接關係的東西,就越是容易溝通,反之就非常困難。不過一些非常龐大的物體不在此列,比如太陽、月亮、大地、雲等等。”蘇憶藍對兩兄弟的對話一笑置之,並沒答理。
 
  “可這麽說起來,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是有意識的囉?否則怎麽溝通?”裘澤問。
  “用靈魂這個詞來稱呼巫術溝通的對象,是很容易讓你有這樣的聯想。千萬年來,巫師們發展出各種各樣的巫術,他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靈到底算什麽。各種各樣的理論有許多,總的來說有兩類。東方的巫師比較偏向你剛才的說法,天地萬物並不都能控製自己的行動,但它們都有自己的意識;而西方的巫師則偏向認為,那是世界的倒影,是比暗物質更神秘得多的東西,是某種能量或自然規則,通過巫術可以利用這種規則獲得力量。”
 
  “就像蒸汽機那樣利用自然規則?”
 
  “是的。可是不管是哪種理論,都沒辦法解釋為什麽如今幾乎所有的巫術儀式都不起效果。”
 
  裘澤三人用懷疑的目光看她。
 
  蘇憶藍搖搖頭,雙手一攤:“好吧,我承認,昨天的對聯是一種巫術。”
 
  “耶!”文彬彬高興得好像他自己學會了巫術一樣,和阿峰相互擊掌……其實阿峰並沒有理他,胖子隻好對著空氣裏的隱形人揮了一掌。


第143節:八. 彌散的墳氣(13)

  “具體的我現在並不太方便講,但這隻是一個偶然。原本這個對聯巫術已經失效了,但是偶然的機會,它複活了。”蘇憶藍含糊地說,這顯然牽涉到一些禁忌。
 
  “偶然的機會?”裘澤摸著耳朵,在心裏想著,會是什麽樣的偶然讓已經死去的巫術複活呢。
 
  “是巫術儀式上的變化?”裘澤問。
 
  蘇憶藍看著裘澤,她知道這個一直沒能從心裏抹去的寡言男孩有多優秀,但還是免不了驚訝。
 
  她點了點頭。
 
  “那會不會所有不能用的巫術隻要儀式改一改,就又都能用了?”文彬彬右拳砸在左掌上,好像牛頓看見蘋果掉下來,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沒人知道之前為什麽會失效,這個巫術重新複活完全是個偶然,或者說是個奇跡。盲目去試想讓奇跡發生第二次,要比買彩票中大獎難多了。”蘇憶藍毫不留情地打擊文彬彬。
 
  “有奇跡發生就說明這個世界還有希望。”文彬彬可沒那麽容易就泄氣,“蘇憶藍你這個巫術到底是什麽樣的呀,寫寫對聯就可以預知?”
 
  “這個巫術溝通的就是對聯,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是指所有的對聯,我寫的那一副,隻是巫術程序的一部分。要說這巫術有什麽作用,你們有誰知道對聯的來曆?”
 
  “這和對聯的來曆有什麽關係?”文彬彬嘟囔著。
 
  “當然了。就像曾經有過的所有太陽巫術,雖然太陽是很偉大的存在,但沒有一種太陽巫術能有求雨的效果,那是和太陽的特性完全相反的。所有巫術能發揮的作用,都和溝通對象本身具有的特性相關。”
 
  “對聯就和文人所作的詩詞差不多,不過它似乎也常用來相互挑戰。”裘澤想了想說。
 
  “不,那是之後衍生出來的文人遊戲。更早呢?”
 
  “貼在廳堂或門的兩側?”
 
  “接近了。對聯最早就是門聯,過年時寫的,都是些喜慶的話,希望趨吉避凶,鬼神勿近。所以,對聯的原始特質就是對未來的美好願望,希望未來就能像對聯上寫的那樣。這一點,就注定了對聯巫術必定是善良效果。”


第144節:八. 彌散的墳氣(14)

  “哦,我知道,就像D&D裏麵最基本的陣營劃分,善良、中立和邪惡。巫術也是這樣的吧?”愛在熟悉美女麵前表現的遊戲達人插話。
 
  “對呀,這個對聯巫術的作用,就可以用願景成真來概括。首先按照儀式,你必須自己對出我的上聯,然後我會寫一個橫批,所有的玄機都藏在這個橫批裏。像昨天小澤那樣隨手對出下聯,並沒有特別的願望或祈求,那麽巫術力量多半隻表現在對未來某事的預測。”
 
  “這麽說我如果是許願的話,就不僅僅是預測,還能讓我的未來向許願的內容靠攏?”裘澤問。
 
  沒想到蘇憶藍卻搖搖頭:“哪裏有那麽大的力量,巫術的力量最多能創造一個契機。”
 
  “契機?”
 
  “比如文彬彬你很想見到某個大明星。”
 
  “MIHIRO、MIHIRO,還有麻美由真,噢,我的女神。”胖子立刻意淫起來。
 
  蘇憶藍翹起一條眉毛想了想,她有些奇怪為什麽文彬彬那麽迷戀的日本明星,她卻沒有一點印象呢?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胖子了,如果是現在高二(2)班的女同學,就算沒聽過這兩個名字,也能猜出來那一定是AV女優。
 
  “好吧,比如這個麻美由真,她是演員還是歌手?”
 
  裘澤和阿峰互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有點想笑。
 
  “演員,超級棒的演員,實力派的。”
 
  蘇憶藍在心裏又想了一遍,還是沒想起這位是誰。
 
  “你以見到她為願望,對上了對聯,而我給你的橫批裏暗示了一個‘桃’字,這也許代表著有一個桃汁飲料正在搞有獎促銷,你去買一瓶就恰好能中到日本十日遊的大獎;或者另一個可能,你在網上碰到了一個名字裏有‘桃’的女網友,她恰好是那位女演員身邊的人,甚至就是女演員本人。所謂的契機,如果你沒有抓住,就是一場空,如果抓住了,那麽就離你的願望近了一大步,但最後能否達成,還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那還等什麽,來吧來吧,我要見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還有高樹瑪麗亞、鬆島楓,雖然退役了,但也是我的偶像啊!任何一個都可以,如果在見麵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吻那就完美了,一個吻,噢,一個吻。”胖子滿臉的悠然暢想。


第145節:八. 彌散的墳氣(15)

  高樹瑪麗亞和鬆島楓實在太有名,蘇憶藍開始覺得她應該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兩個名字。
 
  “那我就出一個上聯,我的上聯越困難,你對得越好,巫術發揮的作用也會越強大。嗯,那就這個好了。”
 
  “給我出個最難的,嗯,比較難的好了。”胖子說。
 
  蘇憶藍鋪開紙,低頭研墨。
 
  “儀式現在就算開始了嗎?”裘澤問。
 
  “不,現在還不算。”
 
  蘇憶藍用筆伸到硯台裏,掭飽墨汁。一股神秘的顫動在這一刻從裘澤的發尖傳到他的心裏。
 
  當她的筆沾到紙上,開始寫第一個字的時候,這股顫動突然放大了一百倍,這是和昨天同樣的感受,隻是在裘澤的刻意下感覺得更清晰了。
 
  “現在呢?”裘澤問。
 
  蘇憶藍沒有回答,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到了筆紙之間。
 
  這實際上就是回答。
 
  “兩船並行,櫓速不如帆快。”①
 
  她寫完上聯的最後一筆,抬起頭衝文彬彬一笑:“你來對下聯。”
 
  “這算什麽,好像也不是很難的樣子。”
 
  文彬彬剛說了一句,裘澤就湊到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他就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上聯發愣。
 
  “哦……哦……哦……”文彬彬用拳頭抵住太陽穴揉了很久,轉頭對裘澤露出一個十分諂媚的笑,“小澤啊,你看……”
 
  “不能讓別人代答,否則巫術就會失效。”蘇憶藍說。
 
  “啊,這樣啊。那等我回去惡補一下古文和曆史再來挑戰吧。”文彬彬垂頭喪氣地說。
 
  幾個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晚飯是在南街上的一家小餐廳裏吃的,算是三人對蘇憶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的歡迎儀式。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其實小澤做的菜更好吃。”阿峰說。
 
  蘇憶藍聽阿峰這樣說,抬起眼睛望著裘澤。
 
  裘澤使勁地捏著耳垂:“改天,請你吃。”
 
  蘇憶藍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告別的時候,裘澤想起一件事,問:“你盤下這個店麵,有什麽特殊原因嗎?”


第146節:八. 彌散的墳氣(16)

  “特殊原因?沒有啊,就是想在這條中國文化氣息很濃的街上開個小店,正好這家的老板不想做了而已。”
 
  這個《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力量已經強到連蘇憶藍這個巫者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影響的程度了嗎?裘澤在心裏想。
 
  俞老大不知有什麽事情,始終沒有出現,連電話也沒來一個。但對裘澤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麽糟糕的事。
 
  走進福興裏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弄堂一角的露天理發攤還亮著燈,舊舊的招牌豎在燈泡旁邊,因為這個招牌弄堂的所有人都記住了老李的名字——李發財理發。他每周在附近的弄堂裏各待一天,已經有幾十年了。
 
  李發財揭起最後一個顧客身上的白色理發袍子,取了個小圓鏡讓他對著燈自己看看,轉頭對裘澤打招呼。
 
  “氣色不錯啊。”老李笑著說。隻是他望向裘澤的眼神稍有些複雜,這麽長的頭發要是按時理的話,得多做多少次生意啊!
 
  “謝謝。”裘澤回答。老李永遠是這句話,任何時候對任何人。所以,這實際上是一句祝福。
 
  “一個人住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唉!”對著鏡子照頭發的前算命師山羊胡對著鏡子裏的裘澤說。他的每一句話總是讓人覺得他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來。
 
  “小澤現在是三個人住,”文彬彬說,“你的頭發理得挺好。”
 
  “謝謝。”山羊胡也這麽覺得。他的頭發並不比他的胡子多,所以他格外小心地打理。
 
  三個人走過理發攤,後麵的燈熄滅了,夜色又濃重了幾分。
 
  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裘澤在家門口多站了一小會兒。
 
  又看見了,門上白色的奇怪符號。
 
  昨天的那些,明明早上已經擦掉了。可是現在,又被寫上了。
 
  要發生的會是什麽樣的事情呢?
 
  晚上和文彬彬、阿峰擠在書房裏討論巫術的時候,裘澤時不時瞄一眼自己的手機。他總覺得手機會在某個時間響起來,就像前兩天一樣。
 
  “小澤,如果是你的話,那副對聯會怎麽對?”文彬彬還惦記著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高樹瑪麗亞、鬆島楓。


第147節:八. 彌散的墳氣(17)

  “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①
 
  “哇塞!”胖子大呼,瞪著裘澤,“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我可不會許你那種願。”裘澤說。
 
  手機響了,俞絳的名字在上麵一閃一閃。裘澤瞧了眼時間,十點半。
 
  “來學校。”俞老大彪悍地說。
 
  “現在?”
 
  “廢話,快點快點。我在辦公室。”
 
  放下電話的時候,裘澤發現文彬彬和阿峰都狠狠瞪著他。
 
  文彬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小澤,告訴我你是怎麽做到的?”
 
  裘澤甩開他,拉開門逃了出去。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了。兩大扇鐵校門已經關了,他推了推旁邊的一扇小門,沒鎖上。
 
  門房的燈亮著,玻璃窗移開了一條縫,露出老趙的半邊臉,一隻斜眼。
 
  “我……”裘澤想著自己該怎麽說,這麽晚來學校的確挺奇怪,要不讓他給俞老大的辦公室打個電話。
 
  刷玻璃窗又關上了。
 
  大概對於奇怪的斜眼老趙和俞老大來說,這種事情並沒什麽值得奇怪的吧。裘澤這樣想著,往辦公樓走去。
 
  整幢辦公樓,隻有三樓的一處窗口還亮著燈。裘澤仰著臉看了會兒,走進了漆黑的樓梯口,那就像個張著嘴的凶獸。裘澤想其他人應該不會有這樣惡劣的聯想,隻是自己格外怕黑。
 
  裘澤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裏,他從沒有在夜裏到這兒來過,也就從來沒關心過這個問題。所以現在他隻能摸著扶梯往上走,好在眼睛很快適應了這裏的黑暗,然後他就能看見樓梯轉角處從窗戶照進來的一點星光了。這多少讓他的心跳得慢了些。
 
  俞老大找自己是什麽事情,裘澤沒有多想。他並不指望能猜到俞絳詭異的心思。
 
  “你怎麽穿成這樣就來了?關上門。”俞絳一看見裘澤就說。
 
  裘澤反手把門帶上,低下頭打量了自己一番。沒什麽不對呀,自己可沒有穿著睡衣睡褲出來,就是平時的裝束呀。
 
  “算了,回頭找個繩子把你的衣袖褲腳綁一綁,或者卷起來也行。”


第148節:八. 彌散的墳氣(18)

  裘澤平時在不穿校服的時候,基本就穿自己設計剪裁的衣服,因為融入了許多東方元素,所以不免稍有些衣袖寬大。再看看俞絳,則是緊身的牛仔裝束。
 
  “什麽事?”
 
  俞絳也不回答,一指門旁靠著的蛇皮袋:“你拿那個,我們走。”
 
  這蛇皮袋的分量不輕,裏麵裝了好些鏟類的工具,有兩把柄很長,露出了袋口一大截。
 
  裘澤抖開袋口看了一眼,就見到兩把長柄鏟中的一把,鏟頭是長長的筒瓦狀,就像從中間剖開的竹筒。
 
  “洛陽鏟?”裘澤脫口而出。
 
  “走了。”俞絳背了個大包,關了燈就往外走。
 
  “不會是……去盜墓吧?”裘澤抱著蛇皮袋跟在後麵小聲問。洛陽鏟發明了一百年,至今仍然是盜墓者手中的利器。在有經驗的盜墓人手中,這樣一把鏟子的作用要超過絕大多數的先進儀器。當然考古發掘也會用到洛陽鏟,可對象是俞絳,考古還是盜墓,怎麽都讓人覺得是後者。
 
  “怕了?”
 
  “還好……真的是去盜墓?”
 
  俞絳嘿嘿一笑,作為回答。
 
  出了辦公樓,俞絳卻沒往校外走,而是沿著足球場邊緣,往學校的更深處走去。
 
  “記不記得我要和你交換秘密的事?”
 
  “嗯。”
 
  “還想不想知道?”
 
  “嗯。”
 
  “怎麽老是嗯來嗯去的,好像大便拉不出來一樣。”
 
  ……
 
  遇見這種老師就認命吧。
 
  “想。想知道的。”
 
  俞絳嘿嘿一笑,又不說話了。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裘澤在心裏大聲詛咒著。
 
  “你的秘密是……盜墓?”裘澤開口問。
 
  “回答正確。”俞絳說著,拐進了樹林。
 
  “在這裏麵?”裘澤吃驚地問。這就是他們今夜盜墓的去處嗎?
 
  如果是往日,雖然已經是深夜,但這小樹林裏,沒準還有些不顧校規幽會的男女。不過這是周末,學校裏都是多金的少年郎,有大把比這樹林更棒的去處。所以現在這片密林裏一片寂靜,隻有俞絳和裘澤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外麵的路燈照不進樹林深處,越往前走,越覺得有森森陰氣逼來。


第149節:八. 彌散的墳氣(19)

  裘澤從來未曾想過,這片熟悉的樹林在夜晚會這樣令人毛骨悚然。星光、月光被樹木的枝葉遮去了大半,往任何一個地方望去,都是黑影幢幢。
 
  “有手電嗎?”他忍不住問。
 
  “再往裏麵走點,現在開手電可能會讓人在樹林外看見。”
 
  心底裏的那片陰影每往前走一步就擴大一分,裘澤不由得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黑夜。雖然其實那個夜晚他都在熟睡中,但它仍然在記憶裏塌陷成一個可怕的黑洞。
 
  裘澤往前快走了幾步,和俞絳靠得近些。
 
  “中午你看到的那串象牙珠子,其實那家夥是在這樹林裏撿到的。在厚厚的落葉下麵,嘿嘿,我想他肯定在地上打了好一會兒滾,才有可能發現。”俞絳不知想到了哪裏,笑得很不端莊。不過聽著她說話,讓裘澤心裏安定了些。
 
  “我讓他帶我去看,結果就在附近發現一個被掩蓋過的盜洞。我看了看土,最早早不過民國初年。”
 
  裘澤明白了為什麽下午俞絳沒來南街。
 
  “已經被盜過的墓?”
 
  “對啊。你是奇怪已經盜過,我為什麽還來?”
 
  “嗯。”
 
  “現在這世道,要找到一處沒被盜過的大墓,可是太困難了。比如陝西鳳翔的秦公一號大墓,一九七六年開始考古發掘的時候,一共發現了二百四十七個盜洞,最早的一個是漢代挖的。”俞絳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強力手電,光出現的時候,裘澤終於鬆了口氣。
 
  “像這一類的大墓,放棺材的主室之外,前室、後室、側室、耳室一大堆,構造可複雜得很,你盜一點我盜一點。想隻挖一個洞就把所有的寶貝帶走,嘿嘿,那需要的水準可不是一般的專業啊。”
 
  俞絳像一個資深盜墓專家一樣徐徐道來,然後話鋒一轉,說:“不過,今天我可不是衝著什麽寶貝來的。”
 
  “哦?”裘澤盡量克製不要把心裏的懷疑情緒帶出來。
 
  “就是這裏了。”俞絳用手電對著一處地方。
 
  這是一處樹木相對稀疏的空地,有一圈比井蓋大些的地方被清理過,上麵的落葉都被掃到一邊,露出了下麵的泥土。


第150節:八. 彌散的墳氣(20)

  俞絳讓裘澤把蛇皮袋裏的工具倒在地上,都是各種鏟子和鐵鍬。然後她拿起洛陽鏟,在空地中央用力插下去。
 
  大概往下插了一米多深,再拔起來的時候,鏟子帶出一截泥土。俞絳用手撚了一點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點點頭,又在周圍淺淺地插了好幾鏟試探,最後用鏟畫了個圈。
 
  “這就是原本盜洞的大小,土比旁邊鬆得多,你重新挖開來。”她說著挑了把鏟子給裘澤。
 
  “什麽時候累了就換我。”俞絳說。
 
  裘澤挽起袖管,開始做挖土工。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盜墓。”俞絳的話讓裘澤手一抖,鏟歪到了圈外去。
 
  “在我曾祖父這一輩上,還有人盜過墓。算是盜墓世家了。”
 
  “盜墓……也有世家?”
 
  “當然了。這裏麵學問可深著呢,如果隻是拿把鏟子到處亂挖,尋常小墓那還好說,真要是大墓,非但挖不到什麽東西,把命送掉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我祖父的時候,家裏就沒有什麽人再盜墓了,家族開始陸陸續續遷居海外,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家當,也大多數帶了出去。所以呢,我自己家裏的中國古物,可比許多博物館要更豐富珍貴。”
 
  “怪不得你這樣的年紀在古玩方麵就那麽在行。”
 
  “切,那是我天分高,”俞絳毫不謙虛地誇獎自己,“你以為任何人隻要在古玩堆裏長大就都能像我這樣精通?當然了,家傳的一些東西也是很重要的。說白了,盜墓也是賊嘛,像我家這樣的世家,那就是賊祖宗級別的,怎麽可能對要偷的東西不精通呢?”
 
  裘澤一邊用力挖坑,一邊猛點頭。
 
  “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和曾祖父一起住了好幾年,在徐州鄉下的一個小村。一直到我八歲時他死了,我才被接到瑞士去。小時候曾祖父給我講了很多的故事,從前盜墓的故事。我也知道了後來我們家沒人再幹這一行的原因。”
 
  “不是因為已經挖得夠多夠有錢了嗎?”
 
  “不是的。是因為不敢再挖了。”
 
  “不敢?”


第151節:八. 彌散的墳氣(21)

  “對,因為巫術開始失效了。”
 
  裘澤一鏟鏟進坑裏,拄著長柄,回頭驚訝地看俞絳。
 
  “巫術?原來你家也曾經有人會巫術?”
 
  俞絳靠在一棵樹上,雙手環抱衝裘澤得意地笑:“吃驚吧?剛才我就說過了,盜墓這一行,水可深著呢!你以為那些帝王將相,王公貴戚的墓裏,就隻有機弩、伏火、毒煙、儲水、積沙這樣的機關來對付盜墓者嗎?‘丘墳發掘當官路,何處南陽有近親’,唐朝韓愈就這樣寫詩感歎,古時哪個不知道,如果厚葬,死後免不了要和盜墓的打交道。在那個巫術效果顯著的年代,怎麽可能不用巫術來對付盜墓者呢?喂,這麽快就累啦,累的話就換我來。”
 
  “哦,還能挖一會兒。”裘澤提起鏟子繼續挖土。
 
  “所以,不懂巫術的人進到有巫術保護的墓裏去,那不是找死嗎?能稱得上盜墓世家,那肯定是懂巫術的,知道用巫術來保護自己,隻有巫術才能對抗巫術。你肯定看過許多出土的鎮墓獸,還有墓裏的壁畫,比如漢畫像石中的一小部分。嘿嘿,現在所有的專家,都以為那些隻是裝飾,或者簡單的精神寄托。”
 
  裘澤在心裏飛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藏品,幸好沒有鎮墓獸之類的東西。
 
  “可是呢,從兩百年前巫術的效力就開始減弱。對我們家來講,盜墓的危險性也逐年上升。而我曾祖父就是親眼見到巫術還能發揮作用的最後一輩人了。那一輩,大多數的人都死在盜墓上了。後來想想,積累的財富已經夠多,就決心收手,到海外轉型成收藏世家了。”
 
  “但巫術失效,那墓裏對付盜墓的巫術,不也一樣跟著失效嗎?”裘澤奇怪地問。在他看來,兩相抵消,攻擊和保護的力量同時消失,不是等於沒有變化嗎?
 
  “不是的,墓裏的巫術效果有所削弱,但多少還是起作用的。好像一直埋在地下,有什麽力量在保護著巫術的效力似的,失效的程度要比正常情況好許多。而且,原本我們家還掌握了一些探墓和躲避墓裏機關的巫術,通通失效以後,所謂的世家就淪落到比野路子好不了多少的境地,這活還怎麽幹下去?”


第152節:八. 彌散的墳氣(22)

  裘澤擦了把汗,手裏的鏟子越來越沉,挖出來的泥土已經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這活也不好幹呀!
 
  “到我上一代,家裏的成員已經對巫術這種東西不相信了,因為他們全都沒有見過,以前的事情都是當故事聽的。可是我不一樣,我和曾祖父住的那些年,讓我相信巫術真的是存在的,至少曾經存在過。所以,巫術是我的一個夢想,你能明白嗎?我想要看看它,看看真正的巫術在我麵前發揮作用。”
 
  “我明白。”裘澤用力挑上一鏟土,說。
 
  “換人了。”俞絳說著把裘澤趕到一邊,看了看深度,已經挖下去近一米了。她換了更合適這個深度的另一把鏟,開始挖起來。
 
  “前麵我說不是為了什麽寶貝才來挖洞,聽起來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沒。”
 
  “哼,看你抬腿就知道要往哪邊尿,還瞞得過我?”
 
  又不是狗,為什麽尿尿要抬腿。裘澤在心裏鬱悶。
 
  “這樹林是在一個小山包上的,你看這山包的形狀,要是這底下是一整個墓,得有多大。你不是正愁那兩兄弟的事嗎?附近這麽多人不明不白地暈過去,可能和這有關係。”
 
  “和這座墓?”裘澤精神一振。
 
  “我看家裏從前的那些記載,在年代久遠規模龐大的墓裏,會凝聚起對人有害的東西。這和一般的毒氣還不一樣,叫做墳氣或死氣。可能是未知的病毒,更可能是類似巫術的力量。我從到這學校上班那天起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兒,許多征兆都顯示這裏可能有濃重的墳氣。不過這種東西要麽是小時候曾祖父講的,要麽是我自己看家裏壓箱底發黴了的前人記錄時看到的,沒第二個人能相互印證。可是今天下午我發現了這下麵真的有古墓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猜測錯不了。”
 
  “你知道怎麽把這墳氣破了?”裘澤著急地問。
 
  俞絳悶頭鏟了好幾下,然後回過頭衝裘澤一笑:“不知道。”


第153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

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
 
  剛果地區的土人酋長每喝一口啤酒,通常總要搖一回鈴。此時站在他麵前的一位少年就揮動槍矛,這樣在旁覬覦的鬼靈就不能乘機隨著啤酒鑽進老酋長的腹內。
 
  生命的脆弱注定會遭受各種各樣的傷害,在我們的身邊隨時會有人倒下。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直麵莫測的變化吧,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裘澤對司機說。
 
  司機還是悶頭往前開。
 
  “到了。”裘澤側過頭大聲衝他喊。
 
  “哦哦。”司機打了個激靈,猛地一腳踩下刹車。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裘澤一身冷汗。本來挖墳時出的汗就沒幹透,現在衣服都黏黏地貼在身上,難受極了。
 
  走進福興裏的時候,裘澤看見那輛歪歪扭扭停在路邊的出租車並沒有開走,司機趴在方向盤上繼續他的瞌睡。
 
  裘澤借路燈光看了看時間,差二十分鍾到淩晨四點。
 
  有時候你覺得已經作好了準備來麵對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事情總能以讓你意料不到的方式發生。
 
  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以前,那個七八十年前盜洞裏的浮土就已經清理幹淨了。那是一個斜著向下的洞,寬度對俞絳和裘澤這種肩膀不寬的人來說正好。往下挖到一米多深的時候,就必須用俞絳帶著的繩索綁在固定好的絞盤上,纏在腰裏倒吊下去挖,土裝在背包裏一次次傳上來。那種頭大了兩圈滿臉發紫的感覺,裘澤活了十七年頭一次體驗,仿佛用針在臉上戳一下滿溢的熱血就會飆出三米遠。
 
  挖到三米多深的地方就成了,接下來的盜洞橫折過來向西延伸,裏麵沒多少填土。兩個人在上麵等了半個多小時,裘澤勸了俞絳好幾次不要冒險,憑她從古籍裏看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以及記憶裏曾祖父模模糊糊的教誨,就想去解決墳氣問題?她以為自己是額頭上有閃電紋護身的哈利·波特嗎?
 
  可是最終裘澤還是隻好把著絞盤,把俞老大一點點放下洞去,看著她的腳終於沒入洞裏,手電筒的光越來越微弱,直到完全看不見,一切重歸黑暗。
 
  俞絳居然隻帶了一個手電,裘澤坐在洞口,隻覺得黑暗裏一分一秒都過得異常緩慢。實際上這段時間隻有幾分鍾,裘澤卻覺得漫長得要發瘋。他一會兒看看頭頂枝葉間的微弱月光,一會兒看看底下黑森森的盜洞,雞皮疙瘩很快爬滿了全身。


第154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2)

  走在沒有人的弄堂裏,所有人都在熟睡。這本應該是會讓裘澤不太舒服的一段路,但現在似乎還好。在經曆了樹林裏的強烈黑暗恐懼之後,疲憊的神經難以在次一級的刺激下再次繃緊。
 
  尤其是現在裘澤一想到之後的事情,俞老大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泥屑從洞裏被拉出來的樣子,就不免有些想笑。
 
  其實當時還是很緊張的,當他發現俞絳開始拉繩子示意要出來,並且有悶悶的喊叫聲從地下傳來的時候,裘澤一下子跳起來,開始轉絞盤。
 
  俞絳從地下出來,一翻身坐在地上,“呸呸呸呸”吐著嘴裏的泥,然後大聲罵了句髒話,仰麵躺倒在地上。
 
  “把墳氣破了?”裘澤往洞裏看了看,又小聲問俞絳。
 
  “破個屁。一口棺材還不是多好的木材,巴掌大的小墓,哪來的墳氣。我就想,如果真是個大墓,那串象牙珠子也太次了點。等我回回血,填了洞回家睡覺去。”
 
  這倒也不錯,裘澤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想。要真的是會散發墳氣的大墓,還指不定會出什麽事呢。
 
  自己這個師傅可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人哪。作為徒弟這樣想似乎有些不對,裘澤笑了笑,伸手去摸鑰匙。
 
  一串鑰匙取出來的時候叮叮作響。裘澤忽然捏緊了鑰匙,把聲響掐滅在掌心裏。他豎起耳朵,沒錯,有些別的聲音。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白色符號,然後轉過頭往弄堂的後門望去。
 
  弄堂的後門是一扇柵欄式的鐵門,就在離裘澤家不遠的地方。那外麵是一條臨著小河的路,有時可以聞到河上飄著的淡淡腥味。
 
  鐵門關著,可是門閂……裘澤眯起眼睛仔細瞧,門閂是拉開了的。
 
  聲音是從後門外,臨河的小路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裘澤放輕了腳步,走到鐵門後麵,靠在一邊斜著往外看。
 
  在河堤旁的柳樹下,有幾個人正在說話。
 
  背對著裘澤的那個高高瘦瘦,站得很直,可是腳上穿了雙不搭調的拖鞋。這是裘澤家的拖鞋。


第155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3)

  站在阿峰對麵的是三個中年人,麵貌看不太清楚,一個和阿峰差不多高,一個很矮,還有一個是比雷世仁小一圈的壯漢。
 
  裘澤看見阿峰在搖頭。
 
  “你再想一想。”好像是這幾個字,阿峰對麵的一個人說。
 
  阿峰聳了聳肩。
 
  那人又說了些什麽。
 
  “不……不。”阿峰說。
 
  矮個子突然大聲罵了一句,很響亮。裘澤緊張起來,他摸出手機,按下“110”,把拇指放在通話鍵上。
 
  “那好,但是道上的規矩,你知道的。”先前說話的那個講。
 
  “知道。”阿峰這樣回答,然後就轉身往鐵門走來。
 
  裘澤連忙踮起腳尖往回跑,可是拿鑰匙開門已經來不及,他隻好跑到前麵一家的門口,緊緊貼著門站著。這種老式的房子,門框很深,門是凹進牆裏的,所以隻要沒有啤酒肚,在這裏站一個人,不正麵看到挺難發現。而且這又是在晚上。
 
  阿峰拉開鐵門走進來,把門閂插好。他走到裘澤家門口,正準備拿鑰匙開門,忽然朝裘澤藏的方向看了一眼。
 
  裘澤憋著氣一動不動,卻聽見阿峰穿著拖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停了一會兒之後,竟然又響了起來,往他這邊來了。
 
  難道是藏得不夠好?他緊張地又往後縮了縮。突然之間他張大了嘴,糟糕!
 
  是燈。
 
  這家的門口裝了個感應燈,晚上隻要有人站在門跟前,燈就會亮起來,方便取鑰匙開門。
 
  這盞燈在裘澤一躲進來的時候就亮了,可有些做賊心虛的他卻到現在才發現。
 
  什麽都來不及了,裘澤摸了摸耳朵,乖乖走了出來。
 
  突然從門裏走出的人嚇了阿峰一跳,然後他就愣住了。本來一隻手握著拳頭舉了起來,這下隻好鬆開來撓了撓腦袋。
 
  “那……那個。”
 
  “門上的符號是他們畫上去的?見麵的暗號?”既然這樣,裘澤就打算問個明白。
 
  阿峰點點頭。
 
  “他們……是誰?”裘澤有些擔心地問。
 
  “我爸。”


第156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4)

  “你爸?”裘澤瞪大了眼睛,文老爸明明不是長得那副模樣,而且文老爸隻有一個。
 
  阿峰吸了口氣:“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我爸躲的那些人。”
 
  裘澤鬆了口氣:“他們來找你幹什麽?”
 
  阿峰又吸了口氣。
 
  “等等,”裘澤阻止他,“你車飆得比你爸還好,難道他們需要一個能飆車的人?”
 
  “對。”
 
  “可是飆車飆得好對他們有什麽用呢,難道他們要玩地下賽車?”
 
  阿峰搖了搖頭,吸了口氣。
 
  “等等,”裘澤再次阻止他把繞口令說出來,“不是賭車又要借助文老爸和你,多半就是要幹一件大案子,先準備好退路,隻要沒直升機就算被追捕也能憑車技甩掉。”
 
  阿峰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卻有些鬱悶,他的繞口令已經卡在喉嚨很久了。
 
  “你拒絕就好,連你爸都要跑出去躲,你更不能沾了。可是最後他們說道上的規矩是指什麽?”
 
  阿峰深吸了口氣,吸完看看裘澤。
 
  裘澤沒說話。
 
  阿峰又等了幾秒鍾,這口氣憋得太久,隻好吐出來,再深深吸了一口。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阿峰很暢快地終於念完了一個繞口令。
 
  裘澤很認真地聽,可是除了繞口令之外沒聽見任何別的有意義的內容,不禁奇怪地看阿峰。
 
  阿峰說完繞口令之後歪著頭愣了一會兒,然後飛快地再念了一遍。之後他苦惱地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地問裘澤:“忘……忘了,你問……什麽?”
 
  “道上的規矩。”裘澤搖搖頭說。
 
  “哦,就是不……不能……八百標兵奔北坡,不能把事情告訴別人,可是……炮兵並排北邊跑,可是你都知道了,炮兵怕把標兵碰,沒事,反正他們也沒告訴我詳細,標兵怕碰炮兵炮,隻知道是要去偷件東西。”
 
  “三更半夜誰在乒乒乓乓的,不要睡覺啦!”一聲怒喝從鄰居的窗戶裏傳來。
 
  裘澤縮了縮腦袋,趕緊打開門招呼阿峰進來。煤球在門後衝出來,衝對麵狠狠地喵喵叫,裘澤覺得它在幫自己罵回去。


第157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5)

  “好了好了。”裘澤彎腰抱起它上樓去。
 
  煤球在裘澤的手上親熱地舔了幾口,小聲地咕唧咕唧叫著。它覺得這幾天主人對它有些冷落,心思不知放到了什麽地方,它曉得要多多討好來固寵。
 
  一覺睡到了快中午,煤球很老實地沒有在早上吵他,到裘澤睜開眼才輕聲叫著跳下床去,其實它已經很餓了。給煤球弄貓食吃的時候,裘澤就聽見文彬彬在和阿峰討論昨晚上的那三個人。
 
  聽起來這三個人還挺有名氣的,至少在警方那兒挺有名。
 
  瘦高個子是個慣偷,號稱沒有他進不去的屋子、打不開的鎖,江湖上排得上號的賊王。罵阿峰的胖胖矮個子名氣要更響,聽說一般都隨身帶著上百種自己配的藥粉,從劇毒到迷魂藥到春藥什麽都有,外號就叫“毒一份”,誰要是挨了一份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一直和阿峰說話的壯漢,不僅看上去很暴力,而且是個拜過許多師傅的能打狠角色,聽文彬彬講,還策劃過許多宗大案子,在警方的通緝榜裏,排名要比其他兩人靠前許多。
 
  這年頭智力型犯罪都進步到懂得練一身肌肉來迷惑別人了嗎?
 
  隻是裘澤卻沒有太多時間參與到這類江湖八卦的討論中,下午他和俞絳約好,要去進行一項很重要的試驗。
 
  巫術試驗。
 
  昨晚挖墳盜墓的時候,終於遵守約定說出了自己秘密的俞絳,意外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居然已經先一步見識到了巫術,一種貨真價實、在今天依然能發揮作用的對聯巫術。在聽完了蘇憶藍的故事和裘澤對巫術儀式敏銳感覺的敘述後,俞絳突然有了些新的想法。
 
  裘澤不得不承認,俞絳真是個天才,她的新想法把自己的很多設想串到了一起。或許真的可以呢,真的可以……為巫術重新拉開帷幕。
 
  想到這裏,裘澤不禁有些激動,胸中有麵鼓咚咚咚地敲響起來。
 
  “好吧,你把第一次交給俞老大我也沒什麽意見,但是第二次一定要交給我喲。”文彬彬叮囑他。
 
  “什麽第一次第二次。”裘澤有些惱火地說。


第158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6)

  “我是說你如果幫俞絳研究出了她能用的巫術,接下來就一定要讓我也學會喲。看你胡思亂想的。”胖子搖頭歎息。
 
  裘澤不去理文彬彬,卻對阿峰說:“其實你每次念繞口令,我總感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是和蘇憶藍開始巫術儀式時的感覺比,又微弱了許多。我想你可能做對了某個巫術儀式的某一小部分。”
 
  “真的?”阿峰瞪大眼看著裘澤。
 
  裘澤點頭。
 
  “會燉我的燉凍豆腐,來燉我的燉凍豆腐,不會燉我的燉凍豆腐,就別燉我的燉凍豆腐。要是混充會燉我的燉凍豆腐,燉壞了我的燉凍豆腐,那就吃不成我的燉凍豆腐。”阿峰高興地開始念一個裘澤從沒聽過的新繞口令。
 
  “好了好了,我先走了。”裘澤趕緊逃跑。
 
  俞絳住的地方是一幢酒店式公寓。裘澤猜想她之所以會租這樣的房子,是因為這裏有專門的洗衣和打掃房間服務。雖然裘澤並不知道俞老大的生活習慣是整潔還是邋遢,可他就是覺得,應該好不到哪兒去。
 
  俞絳把門打開,裘澤就吃驚地問:“你沒有請鍾點工嗎?”
 
  “請了。”
 
  “請了為什麽還會這個樣子?”裘澤越發地吃驚。
 
  “因為我隻讓她待在廚房或衛生間裏。被整理過的房間會讓我找不到任何東西,再說,她要是打碎什麽東西,算誰的呢?”
 
  裘澤換了鞋走進去,其實他覺得並沒有太大的必要換鞋……
 
  再掃了幾眼,就看見窗台上一個嘉慶釉裏紅人物瓶小半個底懸在外麵;電腦台上一摞歪歪扭扭摞起來隨時可能倒下的書上放著一個粉彩仕女嬰戲圖筆筒,很像是鄢儒珍做的居仁堂款洪憲瓷①。一個主席瓷②冰點梅花杯放在這堆書的旁邊,這倒是放得挺安穩,但這隻杯子的杯蓋卻擱在電腦台前椅子的扶手背上。這是張現代轉椅,而且是人坐下去時椅芯的彈簧會往下稍沉,站起來會向上彈起的那種。
 
  “可是你自己不會打碎什麽東西嗎?”裘澤實在忍不住,開口問俞絳。


第159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7)

  “當然會啦,我自己打碎的那就算它倒黴囉。”
  “它?”
 
  “對啊,就是被打碎的那個。”
 
  裘澤默然無語。
 
  “其實還好啦,打碎的那個我會把它給粘起來賣掉,手頭就會寬裕很多喲。我古玩修複的本事可是很厲害的。”俞絳得意地炫耀。
 
  古玩修複的確是一項很重要也很深奧的學問,可是聽俞絳這樣說出來,裘澤怎麽都覺得變了味道。
 
  “可是你買得起這些東西,怎麽會缺錢呢?”裘澤問。
 
  “因為回國的時候,我從家裏的庫藏裏隨便順了幾樣帶回來。”
 
  “不對呀,你爺爺那輩不就不再盜墓了嗎,怎麽會有這洪憲瓷的?還有這主席瓷壓根兒就不可能入過土的呀。”
 
  “我當然不是帶這些東西回來,沒眼力的家夥。”俞絳的手一揮,碰在轉椅上。椅子轉起來,上麵的杯蓋搖搖晃晃掉下來,被裘澤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放在電腦桌上。
 
  俞絳對裘澤的撲救卻仿佛無所謂的樣子,一屁股坐在轉椅上:“這樣的東西,就是小玩意而已,入不了我家的正式收藏。隻是我把帶回來的東西賣掉一件換錢花的時候,為了不要全都敗光,就會買些能升值的小玩意兒放著。”
 
  “能不能看看你帶回來的藏品,還剩幾件呢?”裘澤的眼睛亮了起來。
 
  “怎麽可能還有,我看再過幾年,這些小玩意兒都要被我賣光啦。”俞絳唉聲歎氣,不過話一轉,又說,“真要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大不了我回家一次,再順幾樣回來囉。哈哈,我多帶幾件國寶回來,國家也是很歡迎的嘛。你說對不對?”
  “對……對。”
 
  “什麽眼神什麽口氣,古玩隻有在輾轉流傳之後才會光彩奪目,懂不懂?再說我都很小心地幫它們找到好主人,不是隻要出錢就能從我這裏換走它們的。”俞絳試圖在她徒弟麵前挽回些形象。
 
  “嗯。”裘澤很謹慎地輕微點頭。
 
  “好了,還是幹正事。站著幹嗎?隨便坐!”
 
  裘澤看了看四周,又看看俞絳。


第160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8)

  這是個連著書房的大客廳,有圍著茶幾的一圈沙發。照理那就是客人坐的地方,不過現在沙發上東一攤西一堆全都是衣服。有的疊得挺整齊,裘澤猜那是洗衣房洗完的;有的淩亂不堪就像剛從身上褪下來,多半是要等某個俞絳自己也看不下去的時候送去洗的。衣服之間還有幾個拎包。當然也有幾塊能看見沙發表麵的空隙,可難道要讓他在這樣的空隙間坐下來?
 
  俞絳往廚房一指,讓裘澤去餐桌旁搬了把椅子進來。
 
  “我後來又反複想了幾遍,那絕對是個完美的推論。那幫頭腦僵硬的家夥兩百年來都沒人想出這一點,看,這就是天才存在的價值了。”
 
  桌上有好幾包開了封的不同口味的豆子,俞絳隨手取了一包在手上一倒。說到巫術,她就興奮起來,一口氣倒了一大堆,頓時掉了四五顆下來,在地上蹦躂著四散逃逸。裘澤目視其中的一顆在自己腳邊滾過,它行經的路線上躺著之前掉落的另一顆豆子的屍體——被踩扁了。
 
  好吧,天才總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裘澤在心裏想。
 
  “巫術就是想出辦法和物質背後的那個東西溝通,管它是靈、是影子,還是其他什麽,總之這樣東西必定和那個物質是一體的,或者說,是一體兩麵。你還記不記得,‘沒落史’上說,巫術的快速沒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俞絳問。
 
  “兩百多年前。”
 
  “沒錯,這就是我找到的新證據。兩百多年前,這個世界開始急速地改變。”
 
  “蒸汽機?工業時代的開始?”不需要俞絳更多的提示,許多證據在裘澤的腦海裏靈活地組合起來。
 
  從歐洲開始,波及全球的工業革命正是從兩百多年前開始的。從那時至今,人類世界發生的改變要比此前數千數萬年劇烈得多。
 
  更關鍵的是,這種改變不僅隻針對人類本身,整個世界都已經被人類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
 
  這就是俞絳昨夜提出的設想。如果把巫術儀式看做是一種恰好能連通“靈”的特定頻率,當這個世界發生巨大改變時,和世界一體的“靈”當然也就同時改變了。這就像是刻舟求劍的故事,頑固地沿用老方法,隻會和“靈”離得越來越遠,最終就找不到了。


第161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9)

  幾百年前鏡子巫術發揮作用時,人類用的還是銅鏡,可是現在銅鏡已經成了古玩;幾百年前碟子巫術大行其道時,燒製瓷碟的瓷土胎質是絹雲母質瓷,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了長石質瓷、滑石質瓷,或骨灰質瓷,而且還出現了大量的塑料、紙或其他材質的碟子;幾百年前一個不識字的農夫都可能隨口道出一個難住秀才的上聯,可是現在就連最基本的春聯在城市裏都已經非常少見了……
 
  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和數百年前一模一樣的東西了,包括藍天白雲、天上下的雨、河裏流的水都不一樣了。那麽鏡之靈、碟之靈、對聯之靈、雲之靈、雨之靈難道還會和數百年前一樣嗎?這樣一想,用原先的那套巫術儀式再也無法和靈溝通到不就變得理所當然了嗎?
 
  唯一不變的也許就隻有太陽和星辰,可是現在太陽巫術也基本不起作用,這就有點奇怪。不過照在人類身上的太陽光,卻是因為大氣層的變化而不同了,這或許就是原因。此外,人自己也變了,我們的血液肌肉骨髓裏,多出了許多數百年前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抗生素帶來的一係列影響,而這也隻是其中之一。
 
  雖然裘澤通常不喜歡自我炫耀的人,但不可否認,有一小部分人是有著炫耀資本的。這的確是一個完美的推想,為什麽巫術一直以來都在逐漸衰弱,為什麽這兩百年來又急速頹敗下去,都得到了一個解釋。這不是通過考據研究能得出的結論,而完全是蘋果落到牛頓頭上式的靈光一現。
 
  “你,就是為新巫術而生的。”俞絳伸出手指點著裘澤的額頭,“如果你能感受到靈,能感受到巫術儀式和靈成功溝通時的特殊波動,那麽你完全有可能試驗出新的正確的巫術儀式,讓巫術複活。就從我開始吧,哈哈哈。”
 
  “也許不僅是複活。”
 
  “嗯?”
 
  裘澤看著那根指向自己眉心的手指,說:“現在有很多從前沒出現過的東西,那麽,如果是靈的話……”
 
  俞絳很不雅觀地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


第162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0)

  “對啊,電視機、電腦網絡、手機,有太多新東西了。手機巫術?聽起來蠻不錯的樣子。我決定了,我要編一本新時期巫術教材,前所未有的巫術指南。”
 
  裘澤張大了嘴看著俞絳:“哦,其實我也在心裏偷偷這樣想過。如果真的能試驗成功,我想試著編一本巫術詞典。”
 
  “心有靈犀喲,”俞絳用很女人的眼波挑逗了一下青澀小男生,“巫術詞典,這聽起來要更讚一些。把已經失效的巫術和替代的新巫術對照起來,還有大篇的增補部分。這可是一項大工程。”
 
  裘澤點頭。他的神情異乎尋常的虔誠。
 
  “那還等什麽?現在就開始吧,找個我能用的巫術出來。電視機?這有點落伍了,網絡好了,如果能通過巫術掌握網絡,那我就是神了耶。”
 
  “可你不是最想要不放……那個什麽嗎?”裘澤提醒她。
 
  “對對,最好還能青春永駐,不老不死。‘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啊。”
 
  裘澤摸著耳朵,無奈地看著大肆許願的俞絳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有沒有巫術能讓人不老不死。隻是據我從蘇憶藍那兒知道的,一個人能夠學會的巫術種類其實受到很大的限製。”
 
  “限製?”俞絳的表情僵了僵。
 
  “對啊,在從前,很少有精通許多類巫術的巫師,更多的情況是,他們隻會某一類巫術。”
 
  “似乎是這樣的。”俞絳回想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巫術情況,有些惱火地說。
 
  “並不是他們不願意學其他巫術,也未必是學不會。”裘澤說到這兒看了俞絳一眼,如果他不這樣說的話,可能俞老大很快就會說出天才無所不能之類的話來。
 
  “那是為什麽?”俞絳悻悻地說。
 
  “首先,巫師最初肯定會在他非常熟悉的東西間尋找溝通對象,因為如果他對這件東西很喜愛,甚至有深厚的感情,那麽相對來說他就比較容易溝通到它的靈。其次,即便在不施展巫術的日常生活中,巫師最好也要多做一些功課來提升對靈的親和度。比如蘇憶藍整天沒事就一遍遍地寫各種各樣的對聯,她寫這些對聯的時候並不是在進行巫術儀式,而是讓她真正進行儀式時,能更快更好地與靈溝通。”


第163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1)

  裘澤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或許他自己並不覺得,在這一刻他反倒有點像是個侃侃而談的先生。
 
  “所以學一個巫術就要在平時花很多工夫去維護?”
 
  “維護,嗯,也可以這樣說。如果學很多類巫術,就沒有那麽多時間去維持對這些不同靈的親和度,最後反而會弄到哪個都不成。其實隻專注於一類巫術,也不一定就會很單調的。”
 
  “你講的一類巫術,就是說和同一種靈溝通的巫術嗎?”俞絳問。
 
  “對的,你也知道和一種靈溝通所獲得的巫術效果,和這件物體本身的特性息息相關。”
 
  俞絳點頭。比如說碟子巫術通常的效果是探聽隱私,以及問卜未來。因為碟子是家家戶戶都會用到的東西,如果能知道所有人在餐桌上說的話,那麽這個世界就剩不下多少秘密了。所以通過碟子巫術就能收集到各種消息,同時消息多了,就會形成對未來的預判。當然這種預判和龜甲巫術的預測效果又有所不同。
 
  “任何東西都有多麵性,像一把劍,最大的特性是殺戮,但在某些時候又象征尊嚴或者權力,這些都可以看做是劍的特性,隻不過有的特性比較顯著,而有的則是弱化次要的。所以任何一類巫術,在巫術儀式稍作變動後,都會產生許多不同的效果。最容易掌握的當然是物體主要特性帶來的巫術效果,但鑽研得越深入,和靈的親和度越高,就越容易發揮出其他的巫術效果來。”
 
  “這麽說,選一個特性多的東西來溝通靈,就很占便宜囉。讓我想想選什麽好呢……”
  俞絳的樣子好像在百貨公司的櫃台前有一堆東西供她挑挑揀揀一樣。
 
  “還是從你最喜歡的東西裏選吧,古董?”裘澤提醒她。
 
  “怎麽可能是古董。當然是……”俞絳很大氣地一揮手,“這些!”
 
  裘澤的眼睛跟著俞絳的手一轉,她指的是……那些?
 
  “這些衣服?”俞絳揮手的方向就是沙發上那一堆堆的衣服。
 
  “對啊,你不覺得這些要比任何古玩都可愛許多嗎?”


第164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2)

  裘澤搖頭。
 
  “小小年紀怎麽就這麽沒情趣呢,”俞絳遺憾地搖頭,“說起來,最喜歡的還是包包,嗯,LV包,就是這個了。”
 
  “LV包?LV包巫術?”裘澤忽然覺得有點暈。
 
  “對,高貴的、華麗的、必殺的LV巫術,就是這樣!”
 
  “LV包巫術……”裘澤吸了口涼氣,愣愣地摸著耳朵,開始思考這其中的可行性。
 
  “包是人的隨身物,就這個大類而言,和碟子比也完全不遜色,構成一個巫術門類沒問題。可是LV包隻是包中的一小類。”
 
  “一小類怎樣?”俞絳不滿意地說,“你知不知道擁有一個LV包是多少女人的夢想,有了一個之後再想要一個又是多少女人的夢想,有了很多個之後再想要今年的新款又是多少女人的夢想?”
 
  裘澤隻能摸耳朵,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女人的這麽多夢想。
 
  “還有街上那些假包,在中國仿名牌包哪個最多,毫無疑問那就是LV,這還說明不了問題嗎?”
 
  “這麽說,LV包被關注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包,那麽靈的強度或許還不弱。”
 
  “什麽還不弱,一定是很強的,很強,明白不?”
 
  裘澤立刻點頭同意。他明確無誤地感受到了俞絳爆發出來的氣勢,如果成千上萬個女人把這樣強的怨念……是意念寄托在LV包上的話,顯然它就夠資格成為巫術對象了吧。
 
  “這次試驗就確定以LV包為對象了,第一步是什麽?”俞絳問。
 
  裘澤之前已經反複想過很多遍,當下毫不猶疑地說:“一件合適的巫術觸媒。”
 
  巫術觸媒這個詞是裘澤自己發明的,俞絳並不明白指的是什麽。但是什麽事情都要問徒弟的感覺讓俞老大不爽,就斜著眼白他。
 
  裘澤立刻開始解釋:“巫術觸媒就是進行巫術的一件憑依物,一個和溝通對象直接相關的祈禱物品。巫術儀式應該就是圍繞著這件東西進行的,比如碟術需要一個碟子,鏡術需要一麵銅鏡,蘇憶藍的對聯巫術我感覺應該是那方古硯。”


第165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3)

  “一個LV包?”俞絳明白了。
 
  “最好是一個最能代表LV包的包。”
 
  “簡單。”俞絳跑進自己的臥室,一陣翻箱倒櫃之後拎著一個包走出來。
 
  “路易威登是以旅行箱起家,那玩意兒我這裏沒有,而且現在絕大多數人也不熟悉。反倒是這個,Speedy30,最最經典的枕頭拎包,每年都會出,沒什麽比這款更能代表LV包了。”
 
  這是一款帆布配皮的大容量拎包,周身布滿了LV的經典圖案。裘澤當然不會對這些大牌一無所知,雖然比不了俞絳對LV的熟悉,但也絕不陌生。他甚至還知道LV每年推出的Speedy30都會稍作變化,圖案上的大致格局是老花和棋盤格。這款是老花的,相對後來才出現的棋盤格要更老更經典,也更適合做LV巫術的觸媒。
 
  “接下來呢,我要對著這個包拜拜還是圍著它跳舞?”俞絳的腦子裏出現了她從各種影視或書籍裏看來的巫師施行巫術時的景象:“最好別讓我抽風似的口吐白沫。”
 
  “也不用那麽誇張。你先拿著包,然後全神貫注地把你對LV包的感情聚集起來,盡量放大,不要去想其他的東西。”
 
  俞絳站到客廳正中,拎著這個LV包,很快又換成抱著,閉上眼睛,一臉的濃情蜜意。
 
  裘澤則站在她身邊,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到自己的玄奧感觸上去。
 
  兩個人就這麽站了幾分鍾,俞絳睜開眼睛,問:“怎麽樣?”
 
  裘澤有些遲疑地眨了眨眼睛,但最終還是把頭點了下去。
 
  “哈,你感覺到了?”俞絳興奮地蹦起來。
 
  “很微弱,若有若無的樣子,如果我不像剛才那樣留神的話,可能根本就感覺不到。”
 
  “但還是有?”俞絳盯著裘澤問。
 
  裘澤看著她,又點了點頭,並且笑了:“比蘇憶藍啟動對聯巫術的最初一刻還要弱的巫術波動,但的確是有。我想我們的實驗完全可以進行下去。”
 
  俞絳嘿嘿笑了幾聲,忽然仰起頭放開聲音大笑起來,肆無忌憚地快活。裘澤在旁邊聽著,俞絳的笑滾滾而來,很快就把他的胸膛塞得滿滿,然後從心口炸開來,遍布全身。


第166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4)

  等俞絳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滿臉通紅。她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對裘澤說:“讓我們繼續下去吧!”
 
  “好的,我們至少可以確定,你剛才的那種心情,是巫術儀式中的一環,再不濟也肯定是進行巫術儀式所必需的心情。但波動很微弱,說明距離完整的儀式動作還缺少很多。”
 
  “那就一點點試囉,有效果的保留,沒效果的剔除。”
  “接下來試什麽?”裘澤皺著眉頭想下一招。
 
  俞絳把裘澤剛才坐的椅子搬到麵前,把包放上去。
 
  “去去,不要站在我前麵,站到後麵去。”她揮手把裘澤趕開。
 
  “你,真的要……”
 
  就看見俞絳對著椅子上的LV包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就像廟裏最虔誠的香客那樣磕了三個頭。
 
  然後俞絳跳起來問裘澤:“怎樣,怎樣?”
 
  “真的有呢,比剛才強一點。”
 
  “哈,我就知道,不要小看那些古老傳說喲,舊傳統裏可是有許多真知灼見的。”
 
  “嗯,如果是把LV包作為偶像崇拜的話,那麽拜包的動作就程度來說要比隻在心裏想更進一步,果然是有用的呀。”
 
  一招得手,接下來俞絳就變本加厲。她先是對著包念“LV包我的愛,我的愛LV包,我崇拜你,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神,我永遠對你不離不棄”之類的蠢話,說到舌頭癱掉。然後又開始圍著包跳亂七八糟的舞,開始時像蛤蟆一樣地蹦,後來改成單腳跳,終於掛到沙發張牙舞爪地倒下來。而且倒到一半的時候亂揮動的手抓到了裘澤,所以連累他一起姿勢難看地摔在地上。
 
  俞絳不罷休地翻身起來,又開始仿照跳大神請LV之靈入體,足足跳了十多分鍾,渾身大汗、腰酸腿麻,支撐不住,一屁股沒腔調地坐倒在地上,覺得自己活像隻口吐白沫的大閘蟹。可是裘澤還是很遺憾地衝她搖頭。
 
  “沒有,連最早你什麽動作都不做,隻在心裏想時的微波動都沒有了。你剛才沒有在心裏保持那個,那個虔誠之心嗎?”
 
  俞絳把吐出來的舌頭縮回去,說:“累成狗了,還保持個屁啊。歇一會兒,唉,歇一會兒。”


第167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5)

  裘澤看著坐在地上呼呼喘氣的俞老大,摸著耳朵說:“這樣太盲目了,我看還得詳細分析一下蘇憶藍進行對聯巫術時的儀式。嗯,她出上聯,別人對下聯,她再加上橫批,也就是說她其實在巫術儀式裏完整地寫了一副對聯。”
 
  俞絳撩起一隻眼皮看他:“你想講什麽?”
 
  “聽說LV包都是手工製作的……”
 
  “不會吧,你叫我去做一個LV包?見鬼,我寧可繼續跳大神。”俞絳叫起來。
 
  “可是跳大神沒用。”
 
  “嘿!”俞絳瞪著裘澤,“我怎麽可能做出一個LV包,靠我一個人?花一個月?兩個月?”
 
  “哦。”裘澤也覺得這個提議有點不切實際。做一個包和寫一副對聯就難易程度而言,可要差得很遠。
 
  “怎麽可能有一個巫術儀式的時間長達一個月以上的,而且我在此之間必須保持虔誠之心,並且時不時地對包拜幾下,你當我是機器人?再說手工做一個LV包,前提必須有貨真價實的LV包皮料和帆布,你讓我從哪裏去找來。從真的LV包上拆下來?要溝通LV包之靈就不可能去做任何破壞LV包的動作。”
 
  “好吧,你是對的,我收回這個建議。”
 
  “這倒不必,你的建議還是有點可取之處的。”俞絳回過氣從地上站起來,用手在沙發上一陣扒拉,整出一片大點的空間,一屁股坐上去。
 
  “從我所知道的一些從前的巫術儀式看,雖然極少有像對聯巫術那樣,完全重建一遍巫術對象的情況,但也都是和巫術對象有很深邏輯關係的,或許可以從這方麵去想。”俞絳說。
 
  “嗯,重新做一個包不現實……簡化這個過程?”
 
  “我們得抓住一些重點,關鍵點。”
 
  “那麽,LV包的特征是什麽,最普遍的特征……”裘澤一邊說一邊想著。
 
  “一想到LV包就會想到的特征……”俞絳說,她也在努力想。
 
  “貴!”裘澤說,“我一想到LV包就覺得貴,真的好貴。”
 
  “切,那是物有所值,貴什麽?”俞絳立刻反駁,堅決捍衛LV包的價值。


第168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6)

  “怎麽不貴,買一個沒牌子的好品質類似包隻要一百多塊,而你這隻包,得好幾千吧?”
 
  “五千七百元,中國的專賣店裏都是這個價。法國好像是四百一十歐元。但我告訴你,它絕對值這個價。”俞絳氣勢洶洶地開始揮舞起手臂。
 
  “等等。”雖然累壞了的俞絳隻是坐在沙發上衝裘澤揮拳頭,小男生還是向後退了一步,“我隻是討論它的特征。”
 
  “但你說貴,這個字有貶義,聽起來它不值這個價似的,這完全是錯誤的。”
 
  裘澤苦笑,不過他覺得俞絳這樣的反應完全正確,要和LV包之靈溝通就該是這個態度,不是嗎?
 
  “那我換個詞。昂貴,這樣比較中性,或者奢侈?”
 
  “這還差不多。那麽讓我們來想想怎麽在巫術儀式裏體現出這份昂貴。”
 
  “進行儀式的時候得花很多錢?”裘澤猶豫著說出他的想法。
 
  “怎麽花法呢……”俞絳忽地眼睛一亮,“祭拜祖先的時候是要燒紙錢的,對不?”
 
  裘澤點頭。
 
  “那我們就燒真錢囉。”
  裘澤張大了嘴。
 
  “對,就燒真錢。”俞絳向上彎起嘴角。
 
  “燒……人民幣?那似乎是違法的。”
 
  “管它呢,誰知道,還是你打算說出去?”
 
  裘澤縮了縮脖子。
 
  “再說未必就燒人民幣。錢嘛有很多種,既然決定燒,就燒最牛的。”
 
  “最牛的錢?美元?”裘澤在金融方麵不太在行。
 
  “笨蛋,你智商是怎麽過七十的?就是最堅挺的,歐元,澳元!”俞絳教訓他。
 
  “燒……燒多少?”裘澤愣愣地問。
 
  “至少總得燒掉一個包的錢吧。對,一個包,四百歐元,這個整數應該恰恰好。用原產國通行的超堅挺貨幣,我有預感這是個正確的主意。而且在法國買一個Speedy30算上退稅的話,用不了四百歐元。所以燒掉四百塊比買一個包更昂貴,哈,完全符合奢侈定義。”
 
  “的確奢侈。”裘澤感歎。
 
  “這就對了。”俞絳高興地說。


第169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7)

  俞絳當然沒有歐元現金,她跑去樓下的銀行換了兩千。
 
  “應該可以試兩次了吧,”她惡狠狠地說,“如果四百不行,就把剩下的全燒了試試。”
 
  “太大方了吧。”俞絳還沒開始點火,裘澤就開始肉痛了起來,盡管這不是他的錢。
 
  “不成功就成仁,我的信用卡已經透支到底了。”
 
  俞絳說完,閉上眼睛抱著包醞釀了一會兒情緒,再把包供到椅子上,拜了幾拜。微弱的奇妙波動開始從她和包之間發散開來。
 
  然後她用打火機點著了四張紙幣,拿在手裏又向著Speedy30拜了兩下,火光跳躍著,嶄新的紙幣在焰光裏迅速卷曲焦黑,冒起一股青煙。
 
  直到火焰快燒到手了,俞絳才把紙幣扔到銅爐裏。這是個很漂亮的清代雙繩耳三足雲紋香爐,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器皿來放燃燒的歐元。
 
  俞絳目視著銅爐直到火光熄滅,然後她轉頭看裘澤。
 
  裘澤的表情很奇妙,仿佛看到了什麽神奇的東西,又是驚訝又是感歎,還有興奮。
 
  俞絳笑了,不用問她就知道自己幹對了。
 
  “很明顯的波動,很強烈。”裘澤看著銅爐裏的紙幣灰燼說,“而且這股波動直到現在還持續著。”
 
  “這麽說巫術儀式成功了?”
 
  裘澤搖頭:“還沒有,我想如果真的成功了,你自己會有感覺的。但這必定是很重要的一步,在這段效果持續的時間裏,你肯定還要幹些什麽,儀式才會完成。”
 
  “還有其他環節?好吧,讓我們再想想。”
 
  時間在不停的實驗中飛快過去,天色漸暗,俞絳打電話叫了晚餐外賣,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琢磨著。全力轉動腦筋也是很消耗體力的。
 
  “我想到了。”裘澤忽然說,不過他很快糾正,“我想到了一個方向。”
 
  “快講。”
 
  “奢侈雖然是LV包的重要特征,但這個特征並不隻屬於LV包,任何頂級品牌的東西都是很昂貴的。我想我們必須再做些隻屬於LV包的事情。”
 
  “噢,你真聰明。”俞絳很罕見地誇獎了自己的小徒弟,新方向的出現讓她再一次進入了興奮狀態。


第170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8)

  “必須獻上隻屬於LV的祭奠,那是什麽呢?”俞絳放下筷子,雙手捂著腦袋使勁想。
 
  “聖歌怎麽樣?”她猛地抬起頭問。
 
  “聖歌?”
 
  “對,唱一首奉獻給LV包的聖歌?就像許多人在教堂裏唱的那樣,我堅信傳統必然有其道理。”
 
  “可是哪有LV包聖歌這種歌。”
 
  “編一個就行囉。讓我想想。”
  俞絳開始在心裏回想著各種各樣的旋律,她當然沒有水平憑空譜出一首聖歌來,她打算找一首合適的曲子,換上自己編的歌詞來充數。聖歌嘛,隻要心誠就可以了,她這麽認為。
 
  “有了有了,我想到了,這首最合適不過。”她撂下吃了一大半的飯,數出四百歐元出來,準備新一輪。
 
  以前幾次燒錢時裘澤的感覺來看,燒一次錢產生的強烈波動持續不了幾分鍾就開始慢慢衰弱,這種LV包巫術,還真是……貴啊。
 
  前麵的程序做完,俞絳張口就唱了起來。
 
  “我愛LV,LV愛我,對我來說KELLY包算什麽;我愛LV,LV愛我,對我來說哇!”
 
  裘澤正目瞪口呆地聽著俞絳用《我愛台妹》改編成的LV包聖歌,一股明顯比燒錢時更強的波動傳了過來。可俞絳沒唱幾句就大叫一聲停了下來。
 
  “嘿,我感覺到了,感覺到了,感覺到了!”她衝著裘澤大喊。
 
  裘澤不得不側過臉,伸手往她右邊臉頰上一抹——半顆飯粒。
 
  俞絳當然對此毫不在意,繼續大聲說:“我感覺到了,巫術,我感覺到了!”
 
  “這說明離成功已經很近了,不過那種感覺,是怎樣的?”
 
  俞絳張了張嘴,閉上,又張開,像一條魚。隻是魚沒有牙齒,齒縫裏更不會嵌著一絲豆苗。
 
  “說不出來,”她說,“很古怪,我說不上來。”
 
  “這麽說你有一點感覺,但是儀式還沒有完成。”
 
  “對啊,我得把歌唱得完整一點,”俞絳說,“剛才斷了,重來重來。”
 
  她說著,拿出最後的四百歐元,反複的實驗已經把她的一點點財產耗完了。確切地說,就這點財產也是她借來的。


第171節:九. 沒落年代的首次巫術試驗(19)

  隨著青煙再次冒起,俞絳開始歌唱。
 
  “我愛LV,LV愛我,對我來說KELLY包算什麽;我愛LV,LV愛我,對我來說BIRKIN包算什麽。為了你我要賣掉八大山人石濤張大千;為了你我打算買五個大衣櫥;為了你我要把專賣店當成自己家;為了你燒掉鈔票我也樂意……”
 
  俞絳一口氣唱了快兩分鍾的饒舌歌,她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出一堆歌詞,讓裘澤超級佩服。
 
  作為進行巫術的聖歌,竟然是一首RAP,對比起回蕩在教堂裏那種古典神聖的聖歌,實在是太古怪了,那個LV包之靈還真是不挑剔呢。
 
  然而巫術儀式終究還是沒有完成。俞絳停了下來,歎了口氣對裘澤說:“隻差一點,我能感覺得到,隻差最後一點點,就能成功了。”
 
  “可是錢已經花完了,看來今天也隻能試驗到這兒了。”俞絳一臉的不甘心。
 
  裘澤小心地瞄了瞄她。
 
  “想說什麽就說呀,你有時候真的不像男人。”心情飛速跌落的俞老大歪著鼻子教訓裘澤。
 
  “我想說,其實我手頭還蠻寬裕的,要不要……”
 
  “用不著,”俞絳有些惱火地打斷他,“錢嘛,我隨便賣掉點小玩意兒就來了。前兩天那個拍賣行老板還要我推薦點好東西給他呢。”
 
  “可是等拍賣掉得有段時間。”
 
  俞絳眼珠子一瞪:“我東西都放在他那裏,問他拿點錢來,還能不樂意了?”
 
  說完她撈起電話就打過去。
 
  果然她說得一點沒錯,那位在電話另一頭,好像還非常感謝的樣子。
 
  隻是拍賣行老板在電話裏還對俞絳說了另外一些事情,掛了電話俞絳看著裘澤,表情古怪。
 
  “那個,你要查的事情,已經有消息了。”
 
  “銅鏡?”裘澤急忙問,“把銅鏡送去拍賣的人查到了?”
 
  “一個你認識的人。”
 
  “啊,是誰?”
 
  “身上吊氣球的白癡筋肉男。你星期一上學時自己去找他吧。”


第172節:十. 假貨的春天(1)

  十. 假貨的春天
 
  白尼羅河邊的丁卡人(Dinkas),每家都養有一頭神牛。當戰爭、饑荒或瘟疫發生,其中的一家會獻出神牛,由婦女趕到河對岸讓猛獸吃掉。如果婦女不往後看徑自回來,巫術的效力將把災禍帶離他們。
 
  如果人們願意付出,因為他們相信回報,哪怕這種付出在別人眼中十分奢侈。然而世界是個轉動的環,你在這裏扔進一枚硬幣,卻未必能換到愛喝的橘子汽水,也不知道它究竟會從哪邊噴出來。
 
  星期天的下午,剛下過雨。裘澤的後領鼓出一小塊,那是被帶出來放風的煤球正掛在裏麵,剛吃過午飯的小貓能保持這個動作至少三小時。當然,中間它也許會溜下來尿尿。
 
  出門的時候,裘澤看見門前地上趴著一隻紅色的紙青蛙,再往前走幾步,是一隻綠色的,還有黃色和紫色,歪歪扭扭延伸到一隻撅起來的小屁股後麵。
 
  陽陽叉開腳蹲著,頭湊到地上,把一隻油紙青蛙吹得噗噗向前跳著。等青蛙沾了太多水跳不動的時候,他會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新的繼續。他忽然停下來,腦袋伸在雙腳之間往後看,後麵正有六條腿越走越近。
 
  “有一天他會改變世界。”文彬彬看著陽陽從褲襠下倒著伸出來的臉,對裘澤說。
 
  “為什麽?”
 
  “因為特殊的人擁有特殊的力量。”胖子威嚴地說,像是在稱讚自己。
 
  “不會燉我的燉凍豆腐,就別燉我的燉凍豆腐。世界每分鍾都在變。”阿峰說。
 
  三個人小心地從陽陽身邊繞過去,在拐出這條支巷的時候,一個貼在紅磚牆轉角上的羊角辮女孩猛地跳了出來,雙手比著槍向三個人掃射。
 
  “嗒嗒嗒……”槍聲很快卡殼了,小女孩抬頭看著三個對她而言很高大的男生,又瞥了眼蹲在三人身後,已經把頭轉向前看的陽陽,突然大哭著轉身跑掉了。
 
  “我們做錯什麽了嗎?”胖子問,“難道應該配合她倒在地上裝死?”
 
  “燉壞了我的燉凍豆腐,就吃不成我的燉凍豆腐。地上太濕了。”阿峰回答道。
 
  “你住的這條弄堂真古怪。”胖子對裘澤說。
 
  每個人都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巫術。俞老大很快就能勾搭上心愛的LV包之靈,阿峰和文彬彬也想迅速跟上。
 
  阿峰的巫術方向很明確,要麽是兩個輪子的機車,要麽是四個輪子的汽車,最好是不管幾個輪子是車通殺。飆車是他唯一狂熱的愛好,所以不會有其他的巫術選擇。


第173節:十. 假貨的春天(2)

  車巫術的儀式多半和繞口令有關,當一連串漢字從嘴裏噴射出來的時候,阿峰腦中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血液和全副精神飛速運行。正是這種異乎尋常的酣暢把繞口令和飆車兩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係了起來。
 
  在沒有巫術觸媒的情況下,阿峰不停地念繞口令有時也能讓裘澤感覺到一絲波動,這說明繞口令非常關鍵,就像在LV包巫術裏燒錢那樣。
 
  唯一的問題在於,車巫術的觸媒必然是一輛車。當阿峰飆車的時候,心驚膽戰坐在車上的裘澤,缺少一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來細心感受巫術波動的情況。所以暫時阿峰隻能自己去摸索車巫術儀式的詳細步驟了。
 
  而文彬彬的狂熱愛好要比阿峰稍稍廣泛一些,到底是動畫巫術、漫畫巫術、手辦巫術,還是俞絳很想要的網絡巫術,哪項更容易成功?對此裘澤可提不出什麽建議來,隻要別是AV巫術就行。
 
  於是阿峰就想到了能願景成真的對聯巫術,是不是可以通過對聯巫術,來找到獲得自己巫術的契機呢?盡管兩兄弟對出對聯的希望比較渺茫,但他們都不死心地想試試看。所以三人一齊出發,去南街找蘇憶藍。
 
  至於裘澤自己,他有些遺憾地發現,盡管對靈有著無與倫比的敏銳觸覺,但好像也就僅止於此了。和那些經過複雜巫術儀式才能感覺到靈的巫者不同,裘澤天生就能覺察到麵前物體的靈。然而在想要更進一步和靈溝通獲得特殊力量的時候,這種敏銳反倒成了巨大的障礙。就像鑽石星人永遠無法體會地球女人對於克拉鑽的狂熱感情。
 
  他隻好安慰自己,或許自己天生就會巫術,這種巫術的效果就是能感覺到靈吧。
 
  再說,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感覺到的靈溝通,那他立刻就成了精通所有巫術的巫者,用胖子的話來說,未免太破壞力量平衡了。
 
  一輛空調車靠上車站,三個人一溜上了車。文彬彬反對坐出租車,他說反正不急,擠公交可以看到更多美女。
 
  “其實,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不宅了。”裘澤對文彬彬說。


第174節:十. 假貨的春天(3)

  “是嗎,大概是因為我終於覺悟了吧。”
 
  “覺悟什麽?”
 
  “因為如果一直隱居在家裏,再偉大的人也會被遺忘的。”
 
  站在旁邊圓圓臉的女孩聽到這句話,轉過臉瞧了文彬彬一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就算裘澤不答理他,胖子也一樣會自顧自說下去。
 
  “人是在什麽時候,才算是真正死了呢?”他問。
 
  身邊的兩個人都在望窗外。
 
  “是在病死的時候?不是!在胸膛被子彈貫穿的時候?不是!在心髒停止跳動的時候?不是!而是在被世人所忘記的時候!”胖子深沉地說。
 
  圓圓臉女孩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車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文彬彬身上,這讓他自己感覺很好。
 
  空調車靠站停下來,已經挪到門邊的裘澤和阿峰在門開的第一秒鍾就逃了下去。
 
  “喂,還沒到呢,你們幹什麽?”胖子大叫著連忙往車門跑去。
 
  進到蘇憶藍的小店裏時,她剛做成了一單生意。一位老先生卷好了對聯放進紙盒裏,又誇了聲“小姑娘的字真漂亮”,才踱出門去。她這邊的對聯都是五百元一副,可以現寫也可以挑選四壁上掛的那些,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紙,這個價並不高,尤其在這條街上。
 
  蘇憶藍把顧客送出去,原打算捧起案上的書繼續讀,見三人進來,微笑著打招呼。
 
  “你在看《南華經》?”裘澤看了一眼那本線裝書問。
 
  “隨便翻翻。”
 
  “蘇憶藍你信佛啦?”文彬彬奇怪地問。
 
  蘇憶藍不禁笑起來。
 
  裘澤歎了口氣,以這胖子的水平,估計今天對出對聯的可能性依然很低。
 
  “蘇憶藍告訴你一個消息,很快你就不是唯一會巫術的人了,小澤就快試驗成功一種新巫術了。”文彬彬知道自己肯定說錯了什麽,快速地轉移了話題。
 
  “試驗……巫術?”蘇憶藍清澈的眼睛裏出現了些迷惑。
 
  “大花碗裏扣個大花活蛤蟆。是LV包巫術。”阿峰說。
 
  “什麽……LV?”蘇憶藍更糊塗了,要完全聽清阿峰說的是什麽,她還需要鍛煉。


第175節:十. 假貨的春天(4)

  “大花碗裏扣個大花活蛤蟆。就是路易威登那個LV包的巫術。”
 
  “LV包,LV包?”這種過於新潮的巫術種類一時之間把蘇憶藍搞糊塗了。
 
  “我能感覺到巫術儀式生效時的波動。”裘澤開始解釋昨天他都幹了些什麽。
 
  蘇憶藍眼中的迷惑變成了驚訝,她沒想到隻是一天沒見,裘澤對巫術的認知已經跨越到了這一步。他真的能為巫術闖出一條生路來嗎?幾百年來再有智慧的巫者都沒能做到這一點。可是聽起來,他就快要成功了。
 
  當然,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還有俞絳。蘇憶藍想起了和裘澤重逢時,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不但漂亮,還有種讓人一見就無法忽略的氣勢,完全把裘澤壓倒了。老師嘛,還是天才的古董鑒賞家。
 
  “這麽說,你們想借助對聯巫術,讓自己可以成功掌握一種巫術?”蘇憶藍問。
 
  “對。”阿峰和文彬彬一齊點頭。
 
  “簡單一點。”文彬彬補充了一句。
 
  雖然簡單的對聯巫術效果比較弱,但總比對不出好。
 
  這座城市總是東邊日出西邊雨,裘澤他們剛到南街的時候,這裏還飄著零星小雨,現在卻放晴了。天上有半道彩虹,一頭落到蓮河對岸北街的房子後麵。
 
  蘇憶藍站在店門口,看著對麵慢慢變淡的彩虹,轉頭笑問:“想到一個上聯,誰先來?”
 
  “我……我。”阿峰說。
 
  蘇憶藍回到案幾邊,揮毫寫下一條七字上聯。
 
  “赤橙黃綠青藍紫”。
 
  “你來對下聯。”她對阿峰說。
 
  阿峰一臉的緊張,賽過他曾經經曆過的任何考試。
 
  “想,想想,想想。”他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胖子在旁邊起哄。
 
  “接下來是你的。”蘇憶藍對胖子笑笑。
 
  “簡單點簡單點,上次那個太難了,隻有小澤能對出來。”
 
  “哦?”蘇憶藍的眼神往裘澤身上飄了飄,轉回到店內牆上掛的一幅畫。
 
  這是一幅元代黃公望的山水長卷《富春山居圖》的局部複製品,畫上有山有水有人家。


第176節:十. 假貨的春天(5)

  她想了想,為文彬彬寫下一條上聯。
 
  “眼前一簇山林,誰家莊子。”
 
  “你來對下聯。”她對文彬彬說。
 
  這可比“赤橙黃綠青藍紫”要難一些呀,裘澤心想,下聯至少要把“莊子”對應進去。他掃了一眼那本《南華經》,佩服蘇憶藍的心思玲瓏。《南華經》的另一個名稱就是《莊子》。
 
  “看起來很難的樣子。”文彬彬哭喪著臉,已經沒了信心。他雖然不知道《南華經》又名《莊子》,但他好歹也曉得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子這個人還是聽說過的。
 
  “沒關係,你們慢慢想,隻要不出這個店,想多久都沒問題。”蘇憶藍說。
 
  “赤橙黃綠青藍紫”太簡單了,不過文彬彬那裏,有什麽辦法能幫到他呢?裘澤摸著自己的耳朵,忽然靈機一動。
 
  他問蘇憶藍要了兩條寫對聯的宣紙,在上麵寫了起來。他的書法隻能說中規中矩,比起蘇憶藍就差了許多。
 
  “兩船並行,櫓速不如帆快。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就是上次蘇憶藍出給文彬彬的對聯難題。
 
  蘇憶藍在旁邊看他寫完對聯,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掛在你店裏,會不會太醜?”裘澤問。
 
  蘇憶藍稍稍一愣,隨即笑了:“沒問題。”她拿起兩條對聯,掛到了牆上,就在文彬彬對麵。
 
  裘澤一拍文彬彬的肩膀,朝自己寫的對聯一努嘴:“你也行的。”
 
  “可以囉,再多就……”蘇憶藍沒再說下去。
  裘澤點頭:“我去街上轉一圈,你們慢慢想吧。”
 
  走出小店的時候,裘澤想著蘇憶藍的話。那麽這樣的提示就已經是極限了,要是做得更明顯,大概對聯巫術就要被破壞了吧,畢竟巫術儀式,是要當事人自己對出下聯的。
 
  “壁上兩行文字,哪個漢書。”這就是裘澤自己對出的下聯。不知文彬彬能不能領會自己的苦心。
 
  先前下雨的時候,許多露天攤子都收了,現在又開始擺出來,讓南街重新變得擁擠。這才是休息日南街正常的景象。


第177節:十. 假貨的春天(6)

  相比南街,北街要稍空些。裘澤打算穿過虹橋,去北街的幾家小店裏看看。
 
  還沒上橋,身邊就有人跟他打招呼。
 
  “喂!”很熟悉很彪悍很大聲。
 
  “俞老大?”裘澤嚇了一跳,“你今天來逛南街?”
 
  “剛去了趟拍賣行,換了點實驗經費。”俞絳說。
 
  裘澤這時才注意到,在俞絳身邊還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他也認識——手手。
 
  “手手?”裘澤有些搞不懂為什麽他會和俞絳在一起,另一個卻不認得。
 
  “我今天淘到一個寶貝呢,”手手興奮地說,“剛才正好碰到俞老師,俞老師說是真的。”
 
  俞絳在旁邊點了點頭,可是表情卻有一點奇特。
 
  “我正要和俞老師去一個人家裏,那個人有很多好東西要賣呢。這可是個好機會,我也準備開始收藏古玩了。”手手也是俞絳古玩選修課的學生。
 
  “快點吧,我可是耽誤生意時間領你們去的,這點時間我能做的生意可不止兩千塊呢。”旁邊那個裘澤不認識的提著大皮箱的中年漢子催促。
 
  裘澤忽然覺得這情形有點熟悉。
 
  “一起去吧,打的正好一輛車。”俞絳對裘澤說。
 
  “好吧。”兩兄弟也不知要苦思冥想多久,給阿峰發了條短信讓他們不用管自己,裘澤就跟著三人出了南街。
 
  出租車上手手拿出了寶貝給裘澤看。寶貝裝在一個小小的木盒裏,打開木盒,裏麵墊著許多棉花,裝著的東西還沒半截拇指大。
 
  “小心點哦。”手手緊張地囑咐他。
 
  這是件象牙微雕,和前天見的那串象牙珠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整件作品呈柔和的微黃色,牙質細膩,雕成一枚仙桃狀。桃上卻趴著大小五隻猴子,神態各異。在大桃的尾部還有個可以活動的小桃,裘澤在手手的指點下捏著小桃輕輕一旋,就把小桃拿了下來,卻還連著大桃腹中的一根象牙鏈條。鏈條細小至極,環環相套,是從同一塊象牙料裏套雕出來的,一直連到最小的猴兒的右爪上。這小猴兒的左爪上卻擎著一方璽印。


第178節:十. 假貨的春天(7)

  裘澤借著光眯起眼睛看璽印上的印文,上麵用陽文小篆刻著“杜士元”三個字。
 
  他知道這個名字,這是清朝乾隆年間著名的象牙鬼工高手。所謂鬼工,當然不是專雕小鬼的工匠,而是說這樣的微雕技藝,已經足可稱得上鬼斧神工了。
 
  根本不用作弊式的特殊感應,隻看這份雕工,就知道是真品無疑。
 
  由於象牙屬於管製交易範疇,在中國古玩市場上象牙製品的價格始終上不去,但這件鬼工也絕對價值不菲。
 
  “多少錢?”裘澤問手手。
 
  “一萬八。”手手得意地回答。
 
  的確很值。
 
  “我賣東西從來都實惠,都是留常客的。你們啊以後可以常來我這裏看看。”坐在前座的攤主側過頭說。
 
  俞絳從來就不是個熱心助人的家夥,對她而言,通不過謎語測試的智商七十以下低能是通通無視的。雖然現在當起了中學老師,但完全不覺得自己對學生有什麽教導的義務。這位期望著白拿錢不幹事的老大會給手手這麽大麵子,完全是因為手手的故事和狠狠打了回眼的老黃上套時幾乎如出一轍。
 
  以手手的年紀,坐在前排的攤主原本並不怎麽重視這位顧客。手手看中這款杜士元微雕,攤主卻怕他弄壞了賠不起。手手立刻去旁邊的銀行提了兩萬元來,讓攤主刮目相看。
 
  缺什麽都不會缺錢的富家子弟,可算是最完美的主顧了。攤主立刻巴結起來,聊天時說到他的一些壓箱底好東西,都是從一位沒落世家的敗家子手裏收來的。他利薄本小,那邊還有許多的寶貝等著冤大頭上鉤呢。當然後半句他不是這麽說的。
 
  攤主開價兩千元就領他去,看來他這開價也是看人的,如果和對老黃一樣開五千,大概就把手手嚇跑了。
 
  手手本還在猶豫,看見俞絳沿街而來,就請俞老師來掌眼。確認了杜士元微雕為真品,並且這個價很值,手手當即就興奮起來,吵著要攤主立刻帶他去。攤主也幹脆,到一邊打了個電話,就收拾攤子領著他們來了。


第179節:十. 假貨的春天(8)

  “我喜歡筆筒,不過你這箱子裏沒見到什麽好貨。”俞絳說。
 
  “您藏筆筒?”攤主一拍大腿回過頭來,“哎喲,上個月剛走了一個黃花梨筆筒,那也是寶貝呀。回頭我給您留心著,您呢也多去我那兒瞧瞧。”
 
  俞絳衝裘澤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沒錯,就是他。
 
  居然能讓大行家林榮華也走了眼,俞絳可真有些好奇呢。
 
  裘澤心裏卻有些犯嘀咕,以俞絳的名氣,這賣古玩的攤主如果是老手,該能認出她來啊。是真沒認出來,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真以為那套把戲能瞞過俞絳,這麽有信心嗎?
 
  “其實我剛說的那黃花梨筆筒,也是一會兒去的那位手裏漏出來的。別看他們家現在敗了,當年,嘿嘿,知道南潯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犬嗎?”
 
  “知道啊,難道他是其中哪一家的後人?”俞絳饒有興致地逗著他。
 
  “龐家,八牛之一的龐家。”麵有忠厚之相的攤主隆重推出了騙子的新身份。
 
  哈,居然換了個更牛的人家。裘澤低下頭笑起來。
 
  就如老黃說的,車最終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來。
 
  這是幢兩層的木屋,臨著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沿這條河有許多類似的木屋,大多比較破舊,這一幢看起來沒什麽特別。
 
  攤主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就開了,他和裏麵的人說了幾句,就回頭笑笑。
 
  “好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裏,接下來你們自己談,沒我什麽事了。記著有空到我攤上來看看啊。”他說完提著大皮箱回到一直等在旁邊的出租車上,一溜煙去遠了。
 
  屋子的主人,傳說中的敗家子從屋裏走出來,有些羞赧地衝三人笑笑,仿佛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麵,很生澀。真是好演技。
 
  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笑,瞪大了眼睛。
 
  裘澤的眼睛也瞪大了。
 
  是“三道橫線”!
 
  “俞老師?”“三道橫線”愣住是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俞絳。隨後他就看到了站在俞絳旁邊的裘澤,他也還記得這個留著長頭發的少年。


第180節:十. 假貨的春天(9)

  “是你。”裘澤說。
 
  “三道橫線”撓了撓腦門。這次光臨的客人讓他有些意外。
 
  “你認識他?”俞絳問裘澤,“我好像也有點眼熟。”
 
  “那天拍賣會上,他坐在我旁邊。”
 
  “哈,買回那幅假畫掛廁所的蠢蛋。”想起來了的俞絳大聲說。
 
  “咳咳。”“三道橫線”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你真把它掛廁所裏了?”俞絳問。
 
  “這個……這個……”
 
  “你是南潯龐家的後人?”俞絳斜著眼問他。
 
  “哎呀,從前的事沒什麽好提的。你們是來看東西的?”他聳聳肩。
 
  “對對。”手手好不容易插進話來。
 
  “那就進來隨便瞧瞧吧,也沒剩下幾件好東西了。”他輕輕一側頭,對三人露出微笑。
 
  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樓基本上就是個大客廳,窗戶很多,光線很好。
 
  裘澤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開始的驚訝,後麵就顯得相當自如。這家夥難道不怕俞絳當場揭穿他的鬼把戲嗎?裘澤心裏實在是奇怪,有這麽信心十足不露怯的騙子嗎?要是他能騙過俞絳,那就可以騙過其他所有人了。這段時間和俞絳的接觸,讓裘澤對她的水準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澤走在前頭,俞絳卻在玄關處停了下來,看著旁邊保持著優雅待客風範的主人家,問:“你叫什麽名字?”
 
  “龐心岩。”
 
  “梅心眼?”
 
  “您聽岔了,我姓龐,心胸的心,岩石的岩。”龐心岩臉上神情不變,仿佛一點沒聽出俞絳的譏諷之意,語氣溫和地解釋。這副模樣拿到哪裏去,都稱得上有名門之後的大家風範。難怪老黃會上當。
 
  “你這件襯衫不錯,希望你的東西能和它一樣好。”
 
  龐心岩的水藍色襯衫口袋縫沿上有黑色的LOGO標,上麵寫著“Moschino”。不過以俞絳的眼力,當然認得出這件衣服並不是正品。
 
  “這可不能比,這衣服是假貨,小店裏買的廉價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會潦倒到要賣祖傳的東西換錢了。”龐心岩的防守滴水不漏。


第181節:十. 假貨的春天(10)

  俞絳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裝吧,再怎麽樣,古董可不會說假話,馬腳立刻就得露出來。
 
  隻是她一走進客廳,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關與客廳之間,有一道四扇的紅木屏風擋著。這紅木屏風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隻是一九四九年前的尋常式樣,就收藏價值而言,頂多算是紅木愛好者的入門級藏品,十分稀鬆平常。
 
  一轉過來,就瞧見一間寬寬敞敞的客廳。布置算得上是相當混亂,八仙桌羅漢床,各色櫥櫃椅子還有條案炕幾,排放之間沒有一點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過家家遊戲的粗莽小男生隨手放置的。
 
  這些家具,大多數都和玄關處的紅木屏風一樣,雖然不假,但也隻是相當初級的玩意兒。上麵還積了薄薄的灰塵,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見。
 
  光就這些,當然不可能讓俞絳愣住。
 
  有些東西,縱然經過了千百年時間的洗刷,卻越顯出光芒;即便把它們和其他混充的類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發出勃勃的生機,昂然顯出自身的截然不同來。
 
  在客廳盡頭的一麵牆下,並沒擺放任何的家具,而是沿牆腳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瓷器。有壺有瓶有樽有罐。其中就有一個極秀麗的瓶子,細圓口短頸豐肩,一條青肚紅鱗的胖魚豎著背鰭微張著嘴輕輕擺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間的青花釉裏紅鱖魚紋梅瓶。
 
  康熙釉裏紅和俞絳家窗台上那個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摔下來的嘉慶釉裏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瓷器的燒製,向來是和皇朝的興衰分不開的。太平盛世時的瓷器精美華麗,而皇朝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官窯裏燒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沒有了氣力。所以整個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後,大清朝的國力日漸衰竭,瓷器燒製也隨之沒落。
 
  而康熙釉裏紅的價值幾何,舉一個比較實在的例子,三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拍過一件團花搖鈴樽,尺寸比眼前這個稍小,成交價是一千三百多萬元人民幣。通常來說,這般大小的康熙釉裏紅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計價都要上百萬。


第182節:十. 假貨的春天(11)

  在這一瓷器的邊上,放著些銅爐,其中有幾尊像是貨真價實的明宣化爐。這還不算,在銅爐的一邊放了一個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琅扁壺,壺口兩側兩隻金象探出頭來,垂下長鼻彎做壺耳,對著俞絳的壺身正麵一條五爪金龍騰躍在藍底各色花卉和雲紋上。雖然逆光擺在了陰處,尊崇威嚴之氣卻直逼上來,讓人立刻就把旁邊也足足值得上幾十萬的宣化爐忘在腦後。
 
  還有還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幾張椅子後麵,隻露出了小半個身子的是什麽?俞絳繞過去走到它的正麵,低下頭仔細端詳,這居然是件紫檀嵌琺琅麵腳踏。腳踏本是古時上等人家裏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這件腳踏居然通體用紫檀雕成,再飾以五彩琺琅,可謂裝飾奢華了。
 
  俞絳看了又看,甚至還彎下腰瞧了眼這腳踏的內翻拐子板足和五寶珠紋的花牙子。沒有錯,該是比那邊的扁壺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雖說紫檀家具極為少見,康熙青花釉裏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絳的見多識廣,就自己家族裏的藏品,比這更珍貴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連那晚去的老黃家裏,這個品級的藏品也有不少。要達到讓俞絳側目的程度,這幾件東西還遠遠未夠檔。
 
  可是俞絳本是準備看到一屋子假貨的,剛才不陰不陽的怪話也放過了,現在竟然瞧見了真品,還是相當不錯的真品,不由得讓她有挨了一悶棍的不爽感覺。
 
  龐心岩卻還一如剛才般溫和有禮,微笑著說:“以俞老師的眼界,大概這間屋子裏,能看得上眼的,也有兩三件東西吧。”
 
  他說著把康熙青花釉裏紅梅瓶和乾隆景泰藍扁壺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彎腰把腳踏也搬了上來,拍了拍手上的些許灰塵。
 
  “就這三件還行,您說是吧?”他說。
 
  裘澤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這三件古玩是開門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賣會上去,拍出上千萬的高價他都不會太意外。
 
  手手兩眼放光,他雖然看不懂紫檀腳踏,但梅瓶和扁壺實在是太漂亮了,誰都知道這是珍品。


第183節:十. 假貨的春天(12)

  “這東西值多少錢?”手手拉了拉裘澤的衣袖問。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來,你先前買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強算贈品級的。”
 
  手手倒吸了口涼氣,揉揉眼睛仔細盯著三件寶貝看,越看越興奮。
 
  手手的腦子可好使著呢,這龐心岩擺明了是要把東西賤賣的,再說還有俞老師在旁邊看著,隻要能買下來,價錢上絕對吃不了虧。至於錢嘛總會有辦法的,大不了分裘澤一件,再跟別人借一點。
 
  但是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要等俞絳來確認。
 
  “俞老師,這三件東西是?”手手問。
 
  “康熙年間的青花釉裏紅,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琅,還有這個紫檀嵌琺琅腳踏,道光或者嘉慶年間的。”龐心岩回答手手。
 
  然後,他轉過臉,問俞絳:“俞老師,您看我說得對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著俞絳。
 
  龐心岩雖然還是很和善很謙遜地笑著,但那話裏的意思,隻要俞絳點頭說對,就等於把剛才在門口說的怪話自己吞回去。
 
  俞絳背著手,臭著臉,斜著眼,想再看出些毛病來。隻是眼前的東西真得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沒法把真東西變成假的。
 
  無奈何,正準備捏著鼻子應下來,忽然聽見了一聲貓叫。
 
  煤球恰恰在這個時候從裘澤的脖子後麵爬了出來,趴在肩膀上叫了一聲,然後後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腳踏上。
 
  “別亂動,馬上出門讓你尿。”裘澤生怕煤球把不遠處的瓷瓶碰壞,連忙伸手把小貓捉回來。
 
  隻是他在把貓拎回來的時候,手不免會和紫檀腳踏接觸。
 
  稍稍一碰,裘澤的臉色就變了。
 
  “真奇怪的貓,這是你給它選的馬甲嗎?”龐心岩驚訝地看著煤球。
 
  裘澤對他笑笑,用指腹輕輕撫了撫煤球的腦袋。煤球沒有再爬回裘澤的後領,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咕唧著。因為穿著龜甲,小貓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澤卻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張腳踏。然後他抬起頭,衝俞絳比了個動作。龐心岩站在裘澤這一側,看不見他臉上的小動作。


第184節:十. 假貨的春天(13)

  俞絳原本已經打算說些什麽,這時立刻住嘴,眉毛擰了起來。
 
  裘澤又伸手碰了碰那個釉裏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呆呆衝這兩件東西看了幾秒鍾,抬起頭來,神情間還有些許疑惑,卻張口衝俞絳再次比了剛才的嘴形。
 
  沒有錯,這三件看起來真得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傳回來的感覺竟然是隻一兩年,還算得上是新鮮出爐的新仿品。
 
  這幾乎是對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沒有這種特殊能力,今天連俞絳一起就得栽在這兒了。
 
  先前進屋,他曾經碰過那些老紅木家具,感覺沒錯,都有幾十年的時光烙印。本來龐心岩把三件東西搬到八仙桌讓三人細看的時候,如果是真品,隔這麽點距離他就該有點感覺了。但裘澤也和俞絳一樣,還在驚訝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真東西,要不是煤球這一跳,他就忽略過去了。
 
  俞絳伸手拿起了梅瓶,從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來。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壺細看。向來她鑒別古玩,就沒有這麽仔細認真過。
 
  然後她看向裘澤,眼神中還帶著些許的不可思議。
 
  裘澤回給她一個確定的目光,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俞絳輕輕噓了口氣,她決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聽我說什麽呢?”她問龐心岩,語氣很挑釁。
 
  龐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聽我說它們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東西,又瞧瞧俞絳。
 
  “難道它們不是嗎?”龐心岩奇怪地問。
 
  到目前為止,他的演技還完美無缺。
 
  “當然不是,一堆全都是假貨。”俞絳斬釘截鐵地回答。
 
  龐心岩張開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其實俞絳這樣的態度已經是很有所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認定是假貨,肯定要大肆嘲笑對方一番,再隨手砸掉東西才肯罷休的。
 
  “俞老師,你再瞧瞧,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說。
 
  “有什麽好瞧的,這就是一個套,你要愛鑽就自己鑽去吧。”俞絳心情複雜,惡聲惡氣地對她的學生說。


第185節:十. 假貨的春天(14)

  手手一縮脖子,隻好跟著俞絳往外走。
 
  龐心岩看著幾個人這麽走出去,沒有再說什麽話。
 
  等煤球找了個幹土堆尿完,三人叫車回了南街。裘澤當然不會讓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後麵,扔了張紙巾讓它自己蹭完,揣進了口袋裏。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開,裘澤問俞絳:“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絳奇怪地問,“難道那三件東西是真的,你想自己獨吞?”
 
  裘澤黑著臉,難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絳眼裏那麽信不過嗎?
 
  “那些東西是假的,但您也沒看出來,對吧?”
 
  這回輪到俞絳臉色難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瞞過您的眼睛。這太奇怪了。”裘澤還在講。
 
  俞絳的臉拉長,眉毛就要豎起來。
 
  “而且居然一下就有三件。”
 
  “喂,你什麽意思?人有失手,馬有漏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準說出去,聽見沒!”
 
  “啊,放開,痛,痛啊!”裘澤的耳朵又被揪住了。
 
  “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嘲笑你老大了,你以為自己有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了不起啊。”俞絳非但沒有鬆手,還開始用指甲掐裘澤的耳垂。
 
  這可是周日在最繁忙的南街入口啊。
 
  “痛,耳朵壞了啊!我不是這個意思,真的很奇怪啊,三件東西都完全不一樣。”
 
  俞絳終於鬆開魔爪。
 
  裘澤忙用手在耳朵上一捋,看看有沒有血。
 
  “歐啦,我知道輕重的。”俞絳說。
 
  她居然說自己知道輕重。裘澤咬牙在心裏說,他當然不敢說出來。
 
  鑒於已經成為周圍人注視的焦點,兩個人隻好迅速轉移到不遠處的行道樹背後繼續剛才的話題。
 
  “以老大您的水準,我原本以為是不可能有假貨能逃過您的眼睛的。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意外,如果說有一個製假專家做了一件假貨出來,讓您一不小心走了眼,也不是說就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裘澤小心翼翼迂回著說了一長串話,悄悄向後退了半步。


第186節:十. 假貨的春天(15)

  好在俞絳剛才已經發泄過了,隻是輕輕悶哼一聲。
 
  “但剛才一下子出現三件,一件家具、一件瓷器、一件景泰藍。”
 
  俞絳現在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裘澤說到這裏,她就明白了是什麽意思。
 
  如果有能瞞過她眼睛的仿品,那麽這位仿製者的水準簡直高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如果這位仿製者還能仿製不同種類的仿品,豈不是說他和俞絳一樣,是個全能型的天才?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做到今天這種程度,那麽讓林榮華看走眼,這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但是那天在老黃家裏看到的寶座,卻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嗯,你是說……”俞絳眯起眼睛,似乎抓到了些什麽。
 
  裘澤卻是在回來的車上已經想了一路,這時接著說,“老黃那天講,那個寶座他剛買回去還覺得很好,是後來越看越不對勁的。如果他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說今天這三件東西,如果放一段時間也會顯出假來。可這世界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作假方法,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巫術!”俞絳一下跳了起來,“沒錯,隻有巫術效果才能做到這樣。小澤你真是太棒了。”
 
  她忽然一把抱住裘澤,在他的臉頰上濕濕地啃了一口。
 
  裘澤縮著肩膀像木頭一樣僵硬,心怦怦跳著。他還從來沒有被年輕女生這樣抱過,雖然把俞老大稱為女生很奇怪,但實際上她還算是女生的年紀嘛。
 
  “很髒啊。”裘澤裝著什麽事都沒有的模樣,拿出紙巾擦著臉。他很擔心自己的臉變紅,其實呢,就如他擔心的那樣。
 
  不知名小河邊的普通木屋裏,“龐大公子”正用手指戳著剛被他一個電話喊回來的忠厚攤主的額頭教訓著。
 
  “我說你是不是‘白目’啊,連俞絳都認不出?把這尊大神搞到我這間破廟裏,想撐死我啊?”
 
  “大哥我也沒辦法,本來是那個小孩要上鉤的,哪知道後來俞絳就被叫過來了。我也隻好裝不認識。再說我想上次林榮華也被蒙了,大哥您的本事在國內那是不作第二人選,絕對的王牌啊,肯定也能把俞絳一樣放倒才是。”


第187節:十. 假貨的春天(16)

  “放倒你個頭。還王牌,搞個王見王,你來看好戲。”“龐大公子”狠狠一拍攤主的肩膀:“人家進門的時候口氣就不對,還罵我沒心眼,肯定是上次寶座的事情穿幫了。到底是那老頭兒還是林榮華說出去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往外現眼啊。”
 
  “林榮華肯定沒臉說,多半是那老頭兒。”攤主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頭看剛才被“龐大公子”拍了一掌的地方。
 
  在肩膀上赫然印了一個黑黑的小豬頭。
 
  他慘叫起來:“大哥你怎麽又來這一套啊,什麽時候寫在手上的,我怎麽都沒發現。這回的好不好洗啊,上次那件衣服上的完全洗不掉啊,上上次那條褲子洗掉了可是洗破一個洞啊,每星期都去買衣服很累的,我不是女人啊,大哥。”
 
  “反正畫在我手上的還挺好洗的。今天我的大法都讓人給破了,不得好好練習一下啊?”
 
  “您要練習上大街上隨便練去啊,幹什麽總找我……”攤主哭喪著臉說。
 
  “這不是順手嗎?再說街上練被發現了很容易挨揍的。”
 
  門鈴忽然響了。
 
  “你去開門,我去洗手。”“龐大公子”指揮著。
 
  忠厚攤主歪頭瞧了眼肩膀上的豬頭,很不情願地開門去了。
 
  等到“龐大公子”洗完手回來,就看見自己的小弟麵容尷尬地向他介紹:“大哥,這兩位想跟您聊聊。”
 
  龐心岩有些發愣,如果是買了假貨來算賬他還能理解。根本就沒有上當,這再折返回來,是要幹什麽呢?
 
  “你是我這幾天來見到的第二個會巫術的家夥,願意聊聊嗎?”俞絳說。
 
  “巫術,你是說?”龐心岩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在那三個玩意兒上搞的有趣把戲,怎麽,你打算否認嗎?”
 
  “哦……哦,不不。好吧,小德子你忙自己的去吧!”
 
  小德子瞪著眼睛,嘴巴嚅動了好幾下,他已經很多次和自己的老板說過,有人的時候請叫他阿德,可他從來都記不住,就像他總是往自己身上印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樣。鬱悶了一番他終於還是放棄了對自己稱呼的再次申明,飛快地出門,回家洗豬頭去了。


第188節:十. 假貨的春天(17)

  “去樓上吧,那兒比較合適談話。”主人說。上樓的時候他走在裘澤身邊,還好心地“扶”了一下裘澤。那是一個很隱蔽的位置,除非裘澤把頭擰到脖子痛,才有可能看見肩膀後麵多了什麽東西。
 
  “你叫什麽名字啊,應該不姓龐吧?”上樓時俞絳問。
 
  “杜心岩。”
 
  “啊?那你冒充姓梅時真就叫沒心眼?”
 
  “咳咳,那次我隻說自己姓梅而已。”杜心岩回答,心裏籌劃著,什麽時候在手心悄悄再畫個豬頭印到俞絳身上去。
 
  “這位呢?”杜心岩問。
 
  “裘澤,我徒弟,對付巫術他很有一套。”俞絳代裘澤回答。
 
  二樓的幾個房間都關著,杜心岩用鑰匙打開其中的一間,引兩人進去。
 
  這是個能看見河的小房間,有沙發和小茶幾。在房間一側,靠著沙發的是一個珍寶閣,仿明式的,這回連裘澤都能看出假來。
 
  “嘿嘿,還不成型的玩意兒。”看見兩人瞥向珍寶閣的眼神,杜心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麽時候你用巫術弄一下,就成型了吧,明後期黃花梨珍寶閣,百來萬脫手方便得很吧。”俞絳說。
 
  “那也得看人,不懂規矩的也不敢賣給他呀。”杜心岩指的懂規矩,當然是明白自己上當了也沒臉找他麻煩的那種。否則一些行外的有後台有勢力的上了當,可沒那麽容易善罷甘休。
 
  杜心岩泡了三杯茶,在俞絳和裘澤的對麵坐下來,輕輕吐了口氣,對俞絳說:“今天在門口看見您,我就覺得要糟糕。老實說,這還是頭一次被人看破我的戲法。”
 
  俞絳當然不會說破,這是徒兒的功勞,得意地維持著矜持的笑容。
 
  “剛才您一直提到巫術,您是說我這個本事算是巫術嗎?”杜心岩問。
 
  看他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急切模樣,俞絳和裘澤都很意外。
 
  “怎麽你自己不知道嗎?那你是怎麽學會的?”俞絳問。
 
  杜心岩學會巫術,的確純屬偶然。
 
  作為一個造假行業的從業者,杜心岩的水平原本並不算高,造出來的假貨被人一眼就看出假來是常有的事情。好在他這個人比較上進,時常自己琢磨著怎樣進一步提高手藝。


第189節:十. 假貨的春天(18)

  杜心岩專攻的是書畫作假。那回他仿一幅張大千的扇麵,畫在他自己看來算勉強過關,但題字總是別扭,於是一段時間裏,就總是勤加練習。
 
  杜心岩的一大業餘愛好是看武俠書,金庸的著作每一部都看了許多遍。這一天他又在重看《射雕英雄傳》中的某個段落,手上卻還沒忘記在掌心裏臨著張大千的筆跡。他看書看得入神,等要翻過一頁,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空手虛臨,而是用筆寫在了手心上。
 
  他到書桌上拿紙巾擦手,書桌上攤著很多他的“習作”。看見這些東西他不禁想,如果這些全都是真的,該有多好,他就發達了。他常常都會有這種想法,區別在於,這次他一邊擦手一邊在心裏臆想,突然之間就有了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然後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把那些“變成真的”的張大千作品賣掉之後,杜心岩開始研究,怎麽讓這麽奇妙的事情再一次發生。盡管沒有裘澤這樣一個巫術雷達在旁邊指導什麽動作有效,什麽動作無效,可畢竟他成功過一次,有跡可循。
 
  於是,《射雕英雄傳》、掌心寫字並且印下來等一個個關鍵點被找了出來,一個多月後,杜心岩的造假巫術就算是成型了。而後,為了提升成功率他又不斷改進,比如在掌心寫反字比寫正字更好,穿假貨衣服成功可能性更高等等。
 
  然而他至今還處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更不知道自己這個本事其實就是巫術,此刻碰到了似乎懂行的人,想了解清楚的心情溢於言表。
 
  “我開始相信猴子真的能在打字機上打出莎士比亞名句了。他這算是通的什麽靈?”俞絳轉頭問裘澤。
 
  “假貨,人類造假的曆史已經很長了,他溝通的是所有假貨之靈。”裘澤說。
 
  他剛說完,就聞到了一股子臭氣。他用眼神瞄俞絳,發現俞絳也正在用眼神瞄他。
 
  “不……不好意思。”裘澤說,這種工作他已經日漸做得習慣了。
 
  杜心岩看看他,沒說什麽。
 
  “那本《射雕英雄傳》,應該就是觸媒了。能讓我看看嗎?”裘澤問。


第190節:十. 假貨的春天(19)

  “當然沒問題。”杜心岩拿出書給他,就是那天拍賣會上他拿著的那本。九十年代版的,很舊,已經起了厚厚的毛邊。
 
  裘澤翻了翻。
 
  “果然沒錯,這是本盜版。金庸的小說在十幾年前算得上是中國規模最大的盜版書了,而在金庸所有的小說裏,《射雕英雄傳》又是流傳最廣的。用這樣一本盜版書做假貨巫術儀式的觸媒,沒比這再合適的了。”
 
  俞絳看著杜心岩搖頭歎息:“你這家夥的運氣還真是好!”
 
  “而在掌心寫字印下來,是模仿盜版的過程,果然巫術儀式必須對溝通對象的關鍵點要有所表達。”
 
  “那麽你穿假貨也是這個原因囉?”俞絳問。
  杜心岩點頭:“現在我隻能穿假貨,否則會嚴重影響成功率的。唉,永遠不能穿正品也很無奈的啊!”
 
  “切,就這麽點代價。”還沒成功實驗出LV包巫術的俞絳非常羨慕他。
 
  裘澤回想起那天杜心岩往人衣服上印圖案的惡作劇,問:“是不是平時還要做點什麽?”
 
  “啊?那個嘛……”
 
  裘澤見他這副模樣,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往俞絳背後一看什麽都沒有,就讓俞絳瞧瞧自己背上。
 
  聽見俞絳突然發出的爆笑,裘澤的臉就黑了。
 
  “沒辦法,我得多練習練習。”杜心岩手一攤。這個人的臉皮也是相當的厚。
 
  “你手藝不錯,烏龜很漂亮。”俞絳讚美道。
 
  “當然,那時候我就靠這手吃飯的。”杜心岩很愉快地接受了讚揚。
 
  “好洗嗎?”裘澤可憐巴巴地問。
 
  “當然,當然。”杜心岩回答。
 
  “不過你要是敢在我身上下手我就把你房子燒了!”俞絳威脅他,“木頭房子一點就著。”
 
  “當然不敢,當然不敢。”
 
  “對了,那天你拍下來的畫,用了巫術吧?”裘澤忽然想起杜心岩在拍賣會上的舉動。就像沒人能想象俞絳這樣的行家也會走眼一樣,那家拍賣行的鑒定師在一張明顯假畫上栽跟頭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第191節:十. 假貨的春天(20)

  “可是你不是隻能把假的變成真的嗎?如果那畫是真的,你怎麽能把它變假?”俞絳不明白。
 
  “一個小技巧。”杜心岩得意地說,那場仗他打得漂亮極了,“這是巫術設定的模仿對象的問題。往常我是把自己的畫模仿成一千多年前某某大家的作品,而上次,我為那幅畫設定的模仿對象是一年前某個街頭爛畫師的作品。”
 
  “這麽說那畫是真的?”俞絳瞪大了眼睛。
 
  “這方麵,今天正好有機會請俞老師您鑒別一下。”
 
  “可這才幾天,巫術效果就已經消退了嗎?”裘澤問。
 
  “我當然可以隨時把模仿效果消除。”杜心岩解釋了一下,起身出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卷畫軸,在茶幾上一點點鋪開。
 
  才剛展開一點,俞絳的眼就直了。茶幾的地方不夠,杜心岩隻能一隻手慢慢展開,另一隻手把剛看過的地方再卷起來。
 
  這幅畫正是從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結束的地方開始,一直延伸到汴京城深處。雖然沒有像傳言中畫到金明湖,但與故宮版合在一起,就感覺完整了許多。
 
  “筆意筆法沒錯,紙沒錯,墨也沒錯,還有這印和題跋……”俞絳抬起頭來,盯著杜心岩惡狠狠地說,“小兔崽子,這回你真的發達了。”
 
  杜心岩臉上再也繃不住,已經樂開了花,轉頭又問裘澤:“你感覺這年份也沒問題吧?”
 
  剛才在關於巫術的溝通中他已經知道了裘澤的特異之處。
 
  根本不需要用手接觸,感覺就已經足夠強烈了。凝聚在《清明上河圖》上的烙印氣息,要比尋常古董深刻複雜得多,光看它已經成為傳奇的輾轉流轉史就知道了。
 
  “年份大致沒問題,其實這方麵,老大的結論要比我的感覺更靠譜。”裘澤說到這裏忽然停住,那股味道,它又來了!
 
  俞老大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豆子,怎麽放起屁來沒完沒了?裘澤惱火地想。
 
  他瞧了一眼杜心岩,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又看看俞絳,她的表情也很奇特。
 
  “不……好意思。”裘澤隻好硬著頭皮再次為老大“頂缸”。
 
  說了這句話之後,杜心岩和俞絳都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超級不自在。
 
  心裏暗自詛咒著俞老大和她的豆子,裘澤趕緊把焦點從自己的身上引開。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清明上河圖》和巫術,裘澤答應改天為他引見另一位巫術高手蘇憶藍,一個小規模的巫術圈正開始成形。
 
  分手的時候,杜心岩送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心裏的疑惑,問裘澤:“小澤啊,說出來不太好意思,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是為什麽每次我放了個屁,你就要跑出來道歉呢?”
 
  放聲大笑的俞絳把呆若木雞的裘澤飛一般地拉走了。


第192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

  十一. 死亡的前兆
 
  墨西哥的琿科爾(Huichol)印第安婦女開始編織或刺繡時,她的丈夫就捉來一條蛇,用一根一頭裂開的棍子將它夾持住,讓婦人用一隻手從頭到尾撫摩蛇的背脊,然後用同一隻手撫摩自己的額頭和眼睛。於是她就能夠在織物上繡出和蛇背花紋同樣美麗的花樣來。
 
  印第安人的時代過去了數百年,然而蛇背上的花紋毫無改變,琿科爾印第安婦女的刺繡依然美麗。我們以為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其實有些東西總保持原樣。看得見本質的人會擁有不同的力量,神秘往往由此而生。
 
  星期一早晨的遠景校園裏冷冷清清,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請假。有些是真的病倒了,還有些是被嚇倒了。
 
  李光頭站在校門口,看著三三兩兩走進來的學生,心裏發著愁。手底下教職人員的病假單也已經有一打了,再這樣下去,非停課不可。
 
  “校長好。”連學生的問候都顯得那麽無精打采。
 
  “唉。”李光頭用歎息似的聲調回應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不行了,就這麽站了一小會兒,頭就暈得厲害。
 
  李光頭正準備回自己的辦公室躺一會兒,忽然之間愣住了。
 
  不僅僅是李光頭,校門口正在進校的所有人,包括附近的路人都愣住了。他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剛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人身上。
 
  甚至連一些原本背對著的人也在這一瞬間不知感應到了什麽,一齊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人。


第193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2)

  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魅力,她的身上仿佛散發著萬丈光芒,又好像凝聚了一團高高在上的光圈,讓人打心底裏生出羨慕、尊敬、崇拜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感覺來。
 
  而她真正長什麽模樣、穿什麽樣的衣服,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人們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校門裏很久,才發覺印象中隻是一團人形的光圈,其他都一片模糊。
 
  隻有真正認識她的人,比如李光頭,才會在幾分鍾後反應過來,那個人竟然是俞絳。俞絳原本就很漂亮,穿著也一向很招搖。但這完全不足以讓她變身成剛才的人形大燈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道她一夜之間練就了傳說中的攝魂大法,能把她身邊的人全都迷得暈頭轉向?
 
  俞絳非常得意地享受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她從校門口一路走進來,所到之處,所有人都被施了定格魔法,隻知道傻傻盯著她看。
 
  她沒有直接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走進了教學樓,出現在高二(2)班的門口。
 
  當大燈泡在教室門口出現,教室裏立刻一片寂靜,連裘澤、文彬彬、阿峰都呆住了。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反應,她伸出小手指鉤了鉤。
 
  “裘澤,到我辦公室來。”
 
  裘澤站起來,還沒走到俞絳身前,就看見俞絳手裏拎著的LV Speedy30包突然扭動起來,就好像裏麵裝了什麽動物,努力要鑽出來一樣。
 
  原本Speedy30的模樣還十分正常,可這時卻像吹氣球一樣鼓脹了起來,好像塞足了東西。不僅如此,張開的包口在一陣扭動之後,猛地噴出了一大堆東西。
 
  先是一包蘭花豆,然後是一包怪味豆,之後是青豆和炒黃豆,又是一包蘭花豆……一下子七八包豆子從Speedy30裏飛出來,都是大包裝的,其中有兩包開了口,青豆和蘭花豆撒了一地。
 
  光這些東西就足夠塞滿大半個Speedy30,可是這個包依然鼓鼓囊囊,往外噴東西的勢頭一點都不減。俞絳已經嚇得鬆了手,Speedy30掉落在地上,包口歪在一邊,扭著屁股突突突地向外噴。


第194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3)

  一個抱枕、兩卷紙巾、一個馬克杯、一串香蕉、三隻青蛇果、一遝草紙、一大包衛生護墊、兩小包衛生棉條、一本《新華詞典》、一本十六開厚厚的《青銅器圖鑒》、一個茶葉罐、一根防狼電棒、一雙連鞋盒的高跟鞋、五六雙襪子、一件折好的襯衣、三個胸罩……
 
  最後漸漸癟下去的Speedy30在吐出半個筆記本電腦之後,終於不動了。
 
  教室入口處的地上散落了一大堆的東西,別說一個Speedy30,五個也絕對不可能裝下這麽多東西。
 
  俞絳已經傻了,她身上的神奇光輝在Speedy30噴完東西之後也徹底不見。露了真容的俞絳頭發亂糟糟,兩個黑眼圈,顯然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可是教室裏的同學還是一片安靜,剛才他們是被俞絳的光芒鎮住了,現在他們是被發了瘋的Speedy30鎮住了。
 
  過了一小會兒,不知誰最先鼓起掌來,隨後全班所有人像醒過來似的掌聲雷動。
 
  “俞老師,你這個魔術真是太棒了!”坐在最前排的手手對俞絳說,“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呀?”
 
  俞絳腮幫子上的皮顫了三顫,眉毛扭動了幾下,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裘澤,還不過來幫我收拾!”
 
  胖子和阿峰也跑上來幫忙。胖子顯得非常主動,他先把掛在手手肩膀上的一個紫紅色胸罩一把拿了下來,又逼迫手手交出了剛藏起來的一條內褲。可是他試圖把另一條地上的蕾絲邊內褲藏進袖管裏的時候被手手揭發,屁股上立刻挨了心裏窩火的俞絳一高跟鞋。
 
  一片混亂之後,地上的東西裝滿了臨時征用的四個大書包,指定苦力裘澤像個一百年前碼頭上最慘的背包工人,前胸後背左右手都掛滿了,彎著腰跟在俞絳後麵。
 
  等進了俞絳辦公室,關好門,裘澤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問俞絳:“這是怎麽回事,你的巫術成功了?”
 
  “應該算是成功了吧。”剛剛遭受嚴重打擊的俞絳臉上有點尷尬,“真沒想到這個巫術的時限這麽短,這才……”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還不到三小時。”


第195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4)

  “你才剛學會,等時間長了親和度上升之後,肯定就不止這點時間了。不過你的巫術效果是……包的容量增大?”
 
  “容量增大還有讓我變得……怎麽說呢,萬眾矚目。”想起先前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超讚感覺,俞絳的心情就好了一點。
 
  “裝東西是包的基本特征,巫術效果把它放大了;而萬眾矚目,這是LV包附加值的放大。可是,你為什麽要在包裏裝這麽多東西?”裘澤看看幾個大書包,有些無奈地問。
 
  “我隻是想試試這個包到底能裝多少東西,就把看得見的東西隨手塞進去。誰知道三小時不到它就給我噴回來。”俞絳氣得牙癢癢,這項巫術雖然有兩個效力,可是其中一個後遺症太大,等於沒有。
 
  “以後你多練習,要是持續在一天以上就沒什麽問題了,而且東西放在包裏重量也有減輕吧。”直到現在還有些喘氣的裘澤說。
 
  “可是我沒事裝那麽多東西在包裏幹什麽?”俞絳還是覺得這種功能比雞肋更“廢柴”。
 
  “你是怎麽把巫術儀式補完的,最後那個環節是怎樣的?”裘澤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俞絳得意地一笑,站了起來,擺了個超級奇怪的姿勢。
 
  她上身站得筆直,兩腳前後叉開站著,雙手的上臂貼著身體,小臂卻向前抬起,掌心向天,托著Speedy30,手肘處呈九十度直角。
 
  “這……這是什麽?”裘澤看直了眼。
 
  “你到側麵看我的姿勢,像什麽?”
 
  裘澤站到俞絳側麵,瞪著眼皺著眉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上身挺直,上臂在腰眼上平平向前伸出,這不就是個“L”字嗎?而雙腳前後叉開站著,這就是個倒過來的“V”嘛。
 
  “就這樣?這樣就行?”
 
  “對啊,而且舉行儀式的時候都不用跪下來拜包,像這樣就可以了。”俞絳的頭衝著手上的包輕輕點了幾下。
 
  “這就是屬於我的LV包巫術,大功告成。”俞絳向裘澤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屁股坐回沙發上。


第196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5)

  “那你平時要多練習的,該不會就是剛才那種姿勢吧?”裘澤問。
 
  俞絳撇撇嘴:“好像是的耶,感覺多擺這個姿勢我就會對LV包之靈更熟悉的樣子。”
 
  想到以後可能會經常看見俞絳在大庭廣眾之下擺出剛才的古怪姿勢,裘澤就忍不住想笑。
 
  “笑個屁啊!”看見徒弟的嘴角彎起一小點,俞絳立刻就猜到他在想什麽,揪出書包裏的一隻抱枕,飛砸在裘澤臉上。
 
  從俞絳的辦公室出來,同學們已經做完早操收隊回教室。在物理組的辦公室裏沒找到雷世仁,今天上午沒他的課。裘澤往校園後方的住宿區走去,有許多老師就住在學校裏,比如雷世仁。
 
  雷世仁的單人宿舍在一樓。裘澤在按門鈴前從旁邊的窗戶往裏掃了一眼,好像沒人。等等,在地上有一個龐大的身軀正一起一伏,筋肉人在做單手俯臥撐呢。他不知已經做了多少個,鼻子裏牛一樣地呼呼喘氣,把一隻爬過來的螞蟻吹上了天。
 
  門鈴壞了,隻好敲門。裘澤篤篤篤地敲了幾下,心裏總覺得敲雷老師的門應該換一種風格,大力地拍上去才更襯屋子的主人吧。
 
  好在門很快就開了。雷世仁全身隻穿了一條短褲,雖然剛才隔著窗戶就看見了他的打扮,但現在肉山似的站在麵前還是很有壓迫感,尤其是他的兩塊大胸肌正因為劇烈的運動一跳一跳的,一股濃烈的汗味熱騰騰地湧到裘澤鼻子前。肯定有女人會被這副模樣迷死,比如李兩光班主任,但裘澤隻想逃。
 
  他當然不能逃,連向後退都會顯得很失禮,隻能乖乖喊一聲:“雷老師。”
 
  “裘澤,你來幹什麽?”雷世仁有點奇怪,不過他很快說,“進來坐吧,我去擦把汗。早上起來人就不舒服,鍛煉一下就好多了。”
 
  普通人不舒服是躺在床上,筋肉人不舒服是要做單手俯臥撐,果然不是一種人啊。
 
  教師宿舍就兩間房,當做客廳的外間還沒有裘澤的小書房大。不過能一個人住這樣一套房子,遠景的教師宿舍算是不錯的了。


第197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6)

  客廳裏的家具很簡單,茶幾上放了幾本《健美先生》之類的雜誌。最上麵的那本封麵上卻是個女人,臉上露出很強悍的笑容,胸肌很結實。這樣的女人算有胸嗎?裘澤琢磨著,似乎不算吧。
 
  比較意外的是在桌上看見一本《古今燈謎大全》,厚厚的幾百頁,看書簽插的位置,已經看了三分之一強。
 
  雷世仁打開冷水龍頭嘩嘩衝了兩分鍾,很快就擦幹穿上件背心出來了。
 
  裘澤拿出銅鏡,遞給雷世仁。
 
  “雷老師,您還記得這麵鏡子嗎?”
 
  “這?這不是我被拍賣行的人搜羅去的那麵鏡子嗎,怎麽在你這裏?”
 
  “是我從拍賣行拍到的。雷老師,這麵銅鏡原先就是我家的,我奶奶七年前失蹤的時候就隨身帶著它。您能告訴我,是怎麽得到這麵銅鏡的嗎?”裘澤有些緊張地看著雷世仁。
 
  “你奶奶失蹤時隨身的東西?”雷世仁吃了一驚。他皺起眉頭,垂下眼皮,像是開始回憶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撫摸了幾遍銅鏡,遞還給裘澤。
 
  “裘澤啊,你這個忙呢,老師我肯定會幫,一會兒我就會把當初得到這麵銅鏡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你。”說到這裏,雷世仁眨了眨眼睛,又轉了轉眼珠。老實說,這種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實在是太古怪太不搭調了。
 
  裘澤覺得雷世仁心裏正在盤算什麽,他想幹什麽,問自己要消息費?雷老師應該不至於這樣吧。
 
  轉眼間雷世仁臉上就堆起了笑容,比健美先生在比賽時臉上的笑更誇張的那種,而且屁股也朝裘澤的方向挪動了幾分。
 
  “裘澤啊,那個我的事情,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你的事情?”裘澤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就是……就是,那兩次你不都在嗎?”
 
  裘澤眼角瞟到那本《古今燈謎大全》,恍然大悟。
 
  “您是說俞老師?”
 
  “對對,”雷世仁重重點頭,“老師有個小忙,你也一定會幫助老師的吧?”他用大灰狼哄小白兔的口氣和表情說。


第198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7)

  “嗯啊哦……”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的,你是好學生嘛,哈哈。”雷世仁自作主張地幫裘澤回答了,“哦對了,應該幫你泡杯茶,泡杯茶。還是你喜歡可樂?”
 
  “可樂吧。”
 
  雷世仁從冰箱裏拿來兩罐飲料,一罐可樂一罐橘子汽水。
 
  他把可樂很豪邁地往裘澤麵前一放,說:“最後一罐,給你了。”
 
  居然還有橘子汽水,裘澤眼神繞著對麵的那罐轉悠,可是筋肉人手腳利落地拉開拉環,一口氣就是半罐下肚。
 
  然後他很爽地吐出一口氣,抹了抹嘴,熱情地對裘澤說:“快喝啊,冰的好喝。”
 
  裘澤的確挺渴,可是……想喝橘子汽水,寶貴的最後一罐可樂你拿回去吧!他在心裏喊。
 
  不過他終歸不是一個慣於向別人提要求的人,隻好拉開拉環,稍稍喝了一小口。
 
  雷世仁很高興地看著裘澤接受了自己的款待,說:“裘澤啊,你和俞老師……好像挺熟的?”
 
  “還好。”裘澤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老師有男朋友嗎?”問了這個問題,雷世仁屏住呼吸,一臉等待判決的樣子。
 
  “好像……沒見過。”
 
  “太棒了!”雷世仁舉起拳頭隆起二頭肌興奮地說。
 
  裘澤本想告訴他,自己認識俞絳其實還不到一星期,不過看看雷世仁的表情,還是算了。
 
  “她碰到誰都要問燈謎的嗎?”
 
  “好像……也沒有吧。”至少她就沒給胖子和阿峰猜過,也沒有問過上她選修課的那些學生。大概是覺得基本上智商都不會達到七十分,就不用再麻煩了吧。
 
  “這麽說,隻有對特殊的人,特殊的人才會……”雷世仁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柔的憧憬。
 
  是……嗎?裘澤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問出來。
 
  “你能不能告訴我,俞老師她最喜歡什麽?”
 
  “她最喜歡放……啊放……”裘澤差點泄露天機。其實那也不錯,沒準雷世仁就不會再這麽起勁了吧。可是用這種方式幫俞老大解決問題,自己會有什麽下場就難說得很了。


第199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8)

  “放什麽?”雷世仁問。
 
  “放……焰火,放焰火,嗬嗬,嗬嗬。”裘澤摸著耳朵笑。
 
  “明白了,放焰火啊。”雷世仁連連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麽驚人的創意。
 
  “俞老大還喜歡吃豆子。”裘澤連忙彌補了一下。
 
  “豆子?還有焰火。”雷世仁重重一拍裘澤的肩膀:“太謝謝你了。”
 
  裘澤被他一掌打得窩進了沙發裏,捂著肩膀重新坐起來。
 
  “雷老師,那麵銅鏡?”
 
  “哦銅鏡,對,銅鏡。是我在蓮河裏撈起來的。”
 
  雷世仁的話讓裘澤大吃一驚。
 
  “至少有五六年了吧,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家就住在離蓮河不遠的地方。到了夏天就會去蓮河遊泳,還總是紮猛子潛到河底去,這麵銅鏡就是有一回在河底撈到的。”
 
  “是蓮河的哪一段?”
 
  “時間太久了,記不清楚,但總就是南街那一段。再往後蓮河轉過彎去,水就深了很多,又急,沒人去那兒遊的。”
 
  銅鏡是在河裏撿到的,這意味著什麽?從雷世仁那裏出來,裘澤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隻是裘澤不太願意去麵對而已。
 
  要麽是扔進河裏去的,要麽,是連人一起掉進河裏的。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麽大年紀的老人,如果摔進河裏,還能生還嗎?再和至今杳無音信這個事實對照起來,結論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迷迷糊糊間裘澤出了學校,徑直往南街走去。
 
  裘澤心神恍惚著走了一路,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蓮河邊。前麵不遠處就是南街了。
 
  他看著腳下緩緩流動的青色河水,又瞧瞧自己手上拿的東西。那是一副遊泳眼鏡,路上經過體育用品商店時進去買的。
 
  裘澤把頭發綁得更緊一點,上衣脫下來和鞋襪放在一起,戴好深藍色的遊泳眼鏡,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跳進了蓮河。
 
  路人驚訝地看著這個跳進水裏的少年。不過因為戴著遊泳眼鏡,所以並不疑心他是要自殺。隻是在這個已經轉秋的季節裏,他這是想幹什麽?


第200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9)

  裘澤在河裏踩著水,正了正遊泳眼鏡。水比想象中冷,在進水的那一瞬間他全身都僵了。他知道有許多人在看自己,可是既然已經跳了下來,就把這些都甩到腦後了。他深吸一口氣,身體沉了下去。
 
  岸上的人看見少年忽然之間就隻剩長發的末端還浮在水麵上,轉眼間連這點烏黑的發梢也都沉進水裏不見了。
 
  水下的世界因為眼鏡的關係,是淡淡的藍色。潛到三米多深,耳朵因為水壓開始痛起來,好在這就已經是水底了。
 
  裘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想在這河底找到什麽呢?找到奶奶除了銅鏡之外其他的隨身物嗎?可是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呀。雷世仁說至少有五六年了,很可能他其實是在七年前,戴蘊秀失蹤不久之後在水下摸到的。
 
  就算還有其他的東西,七年之間,恐怕早已經被眼前這片黑褐色的河泥埋起來了吧。
 
  可是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讓他總得在這一刻做些什麽。
 
  裘澤浮起來,深吸一口氣,再潛下去。
 
  他努力回憶著,奶奶隨身小包的模樣,還有小包裏各種零碎的物件,錢包、鑰匙串、鋼筆……
 
  眼前起伏的河泥裏,任何一個和印象裏某件東西相似的地方,他都會立刻遊過去用手撥開。
 
  河裏有蝦、有魚,甚至還有鱉。但是沒有裘澤想找到,又害怕找到的東西。
 
  七年了,緩慢流動著的河水,可能早已經把東西帶到很遠處的某個地方了吧。可是不這樣拚了全力地找過一遍,又怎麽能放棄呢?
 
  上浮,下潛,上浮,下潛。早餐吃得不多,漸漸裘澤已經感到眼睛有些發花了。他死死咬著牙,一股向來隻埋藏在心底裏,從來沒有拿出來使用過的倔強狠勁把他的每根頭發絲都撐滿了,繼續下潛,上浮,下潛,上浮。
 
  河裏幾乎沒有水草,靠近河底的地方,水比河麵上混濁。裘澤必須緊緊貼著河底,才能看清楚。從上遊來的河水相當清澈,所以每年河底堆積的泥沙應該並不多,七年的總和是多少,一寸還是一尺?


第201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0)

  幸好沒有水草,在冷冷的河水裏裘澤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對情侶在河邊散步,女孩滑進混濁的河水裏,男孩跳下去救,但是他隻摸到水草,沒能把戀人救上來。三年後他故地重遊,河邊釣魚的老翁告訴他,那條河裏不長水草,他摸到的是女孩的頭發。
 
  “呼。”裘澤再一次浮出水麵。陽光灑在臉上,再往前是一片陰影。他已經遊到了虹橋的下麵。
 
  他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消失,腦袋因為缺氧一抽一抽地痛。他把眼鏡抬到額頭上,露出眼睛。真實的世界看起來有些扭曲,有些離奇。
 
  裘澤踩著水,喘息著。他並不打算就此放棄,他想稍稍歇會兒,然後再向前。無論如何,至少要遊到蓮河的拐角處。
 
  他把頭仰起來,看見周圍有許多人衝著自己指指點點。而麵前的虹橋上,也有許多人伸出頭看自己。
 
  甚至有一個人站到了虹橋的扶手上,擺出一個很危險的動作,衝他拍照。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雞窩一樣的可笑亂發,一副眼鏡的鏡片又圓又厚,笨重的相機擋住了半邊臉……是那個照相怪客!
 
  “哢嚓,哢嚓。”照相怪客把鏡頭對準了河裏的裘澤,嘴裏大聲地發出按快門的聲音。
 
  裘澤呆呆地看著這個動作可笑的老頭兒,然後一張照片從他的手裏滑落下來,飄揚翻滾著,最終落在離裘澤不遠處的河水裏。
 
  裘澤劃動手臂,遊過去把照片拿到手裏。
 
  這又是一張鬼照片!
 
  踩著水的裘澤在照片中央,可是他周圍河水所倒映出來的,卻是一片火光!
 
  一片把河水映得通紅的烈焰,這是七年前那個夜晚的大火嗎?
 
  突然之間,裘澤的腦海裏有一道閃電劃過,許多事情一下子就串聯了起來。
 
  南街大火在許多人的心底裏都印象深刻,裘澤當然記得這是哪一天。他很容易就能把這一天牢牢記住,因為這和他奶奶失蹤是同一天,同一個夜晚。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進行任何聯想。


第202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1)

  照相怪客為什麽能拍出鬼照片?這難道不是一種照相巫術嗎?照相機的功能就是留下過去的影像,那麽照相巫術的特殊效果,很可能就是拍出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件景象。
 
  所以才會有這些鬼照片,有那些隱約浮現的建築,還有他奶奶的鬼影。奶奶之所以會在照片上出現,就是因為她曾經以那般淒厲的麵容站在當年的虹橋上過。現在這座虹橋雖然是重建的,但式樣高度和原先的完全一樣。
 
  奶奶是什麽時候站在橋上的,就在……那個夜晚?
 
  又一個塵封已久的細節猛然撞進心裏。家裏冬天取暖有一個煤油爐,燒的是專門的航空煤油。每年奶奶都會去售油處買幾桶回來,用不完就放在大壁櫥裏來年冬天接著用。在奶奶失蹤後的那個冬天,裘澤發現壁櫥裏似乎少了一桶油。但他沒法確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因為那時他才十歲,煤油爐的事向來是奶奶管著的。
 
  那把火竟然是奶奶放的嗎?
 
  為什麽她一定要燒了南街,這和南街的巫術有什麽關係嗎?
 
  耳中傳來一陣驚呼。裘澤抬起頭,看見站在欄杆上的老頭兒已經失了重心,手臂揮舞著,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搖搖晃晃,一轉眼,他就從橋上摔了下來。
 
  裘澤眼睜睜地看著老頭的身影越來越大,卻來不及逃開。他的頭被重重砸了一下,是老頭的胳膊還是腳?來不及分辨這些,他就暈了過去,和老頭一起沉進水裏。
 
  好像有滾滾的雷聲,一會兒又消失了。裘澤從很深很深的深淵裏往上浮,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黑色的巨獸沉默著蹲在身邊,隻有上麵極遠極遠的地方似乎有些光亮。裘澤努力地要快點浮上去,他掙紮著終於睜開了眼睛。
 
  “醒了,”阿峰叫起來,“小澤醒了。”
 
  趴在床邊睡著的文彬彬睜開蒙矓的睡眼,說:“什麽?”
 
  “小……小澤。”阿峰又卡殼了,他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居然沒念繞口令就一口氣說了四個連貫的字。
 
  “哈,你總算醒了。”文彬彬把臉湊到裘澤鼻子前,大聲說。


第203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2)

  “你嘴好臭。”裘澤揮手想把他趕開,才發現手上有針頭,自己正在輸液。
 
  胖子張開嘴,朝裘澤哈了一大口氣,嬉皮笑臉地說:“這裏沒地方刷牙嘛。”
 
  頭依然隱隱作痛,裘澤開始意識到這是什麽環境。他在一條走廊裏,躺著的地方……是一張臨時病床。
 
  醫院的走廊裏?
 
  “現在什麽時候?”裘澤問。
 
  “早上九點。你沒事怎麽跳進蓮河遊泳?”
 
  “我暈了一晚上?”
 
  “哪止,差不多有二十個小時了。”
 
  裘澤坐起來,看見走廊裏一張床連著一張床,都擺滿了。那些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臉色慘白。
 
  俞絳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從遠處跑過來。
 
  “你總算醒過來啦,全都是我的功勞,要記得感激我喲!”她拉著裘澤的耳朵說。
 
  怎麽回事,耳朵好酸痛啊!被拉一下為什麽這麽酸?
 
  文彬彬看見裘澤咧著嘴扭曲了半邊臉,嘿嘿笑著說:“老大昨晚每隔一會兒就會揪住你耳朵喊‘你給我醒過來’。”
 
  原來自己意識裏那道雷就是這麽來的?
 
  等到俞絳鬆開手,裘澤小心翼翼地用手碰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應該已經腫了吧。
 
  這麽說,他們三個人守了自己一個晚上嗎?
 
  “可是老大你這樣叫,會吵到別的病人吧。”雖然有點感動,但如果自己再晚一天醒過來,是不是就會發現耳朵已經少掉一隻了?裘澤忍不住婉轉地表達一點點不滿。
 
  “如果能吵到他們的話,那些家屬可就太感激我了。”俞絳說。
 
  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幫裘澤拔了快滴完的輸液針頭。
 
  “你可以回家去了,很多人還在等床位呢。”一臉倦容的護士說。
 
  從臨時病床上下來,裘澤發現鞋子就是昨天脫在岸上的,上衣也是,但是褲子換過了。裘澤掃了一眼阿峰和文彬彬,應該是他們幹的吧,總不會是另一個。
 
  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裘澤才發現這裏有多擁擠,臨時病床一直加到了門診大廳裏,還有很多人沒有床,用棉毯墊著躺在地上。


第204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3)

  “這是怎麽回事?”裘澤問。
 
  “還不是那個怪病,昨天你住院的時候還沒這麽厲害呢,從今天早上開始送進來的人就越來越多,全都昏迷不醒。本來擔心你會弄得和他們一樣呢。”文彬彬說。
 
  “這麽嚴重。”親眼看見醫院爆滿,裘澤才意識到這場怪病真的很厲害。
 
  “聽說到現在都沒找出原因呢,前幾天昏倒的那些人,有的已經快撐不住了。”俞絳說。
 
  裘澤看了眼文彬彬,文彬彬看了眼阿峰,沉著臉不說話。
 
  裘澤在心裏歎了口氣,把雷世仁從蓮河裏撿到銅鏡的事說了。半是解釋自己為什麽跳河,半是希望能暫時轉移兩兄弟的注意力。
 
  如果木頭醒不過來,兩兄弟真的會因此吃官司嗎?額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可是巴警官要是有一天在他麵前把兩兄弟帶走,心裏的傷口恐怕永遠都愈合不了。
 
  “你*****啦,就算真有東西在下麵你能找到?那樣我就投資你去南海撈沉船。”俞絳教訓他。
 
  “誰把我救起來的?那個把我砸暈的照相怪客呢,也救起來了嗎?”裘澤想起昏迷前一刻發生的事,在幾個口袋裏掏了掏,發現沒有那張照片。
 
  “聽說有三四個人都跳到河裏救人了,有一個還在你手機的常用通訊錄裏找到俞老大的號碼通知她。不過救護車一來他們就離開了。至於那個老頭兒……救是救起來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救活。”文彬彬說。
 
  “啊!”
 
  俞絳把手裏的Speedy30拿到裘澤麵前,稍稍張開包口,露出裏麵的東西。
 
  “照相機?你拿了死者的遺物?”裘澤大吃一驚,俞老大這次做的事情也太離譜了吧。
 
  “輕點輕點,要死啊。”俞絳一把捂住裘澤的嘴,這時他們還沒有走出醫院多遠。
 
  裘澤的鼻子都被俞絳的手擠歪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皺著眉躲在一邊。
 
  “正義感還蠻強的嘛。”俞絳白了裘澤一眼,往嘴裏扔了幾顆豆子嚼起來。
 
  “其實老頭和你一起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是俞老大幫他出錢搶救的呢。不過他年紀太大了,缺氧時間長顱內出血沒救回來。他一個孤老頭,這錢還能問誰去要?俞老大聽說他的相機古怪能立刻印出照片,才偷偷拿來看看的。大不了以後再還回去唄。”文彬彬在裘澤耳邊說。


第205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4)

  “可是你們拿了這個相機,沒有人管嗎?”裘澤有點擔心地問。
 
  “他一個人住在南街上,家屬都不知在哪裏,屍體在太平間躺到現在都沒人來管。昨天這照相機扔在急救室外的空座位上老長時間,如果不是我們拿來,現在要麽還在椅子上,要麽就被扔進垃圾筒了。”
 
  “哦……”裘澤歎了口氣閉上嘴。再看看俞絳在那裏一顆接一顆吃豆子,他也餓起來,畢竟差不多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四個人找了家豆漿店吃早飯,裘澤在水果店買了四隻大橘子,轉眼已經吃得隻一隻了。
 
  把照相機拿出來放在桌上,之前他們都還沒時間真正研究過它呢。
 
  “從水裏撈上來的,不能用了吧。”文彬彬說。
 
  “相機本身應該沒什麽古怪,我猜那老頭也是會巫術的,這多半是個巫術觸媒。”裘澤說。
 
  “他也會巫術?感覺巫術不值錢了似的,誰都會。”俞絳搖著頭。
 
  “什麽誰都會啊,老大你是會了,可是我們還都不會呢。”胖子悶悶地說。
 
  “切,要是你們都會了,我還怎麽混啊?”俞絳拍拍心愛的Speedy30說。估計她今後出門應該隻能用這個包了吧,這也算是小小的代價,比起那個姿勢,這真的不算什麽。
 
  “海鷗相機?還真夠古老的。”俞絳把相機拿在手上研究。
 
  “可就是這相機,拍什麽愣能立刻出照片,照片效果還不錯呢。”胖子說。
 
  這種相機不需要裝電池,完全手動。鏡頭蓋已經不見了,俞絳對著鏡頭看了看。
 
  “鏡頭這麽模糊了,被砂紙磨過嗎?這種鏡頭還能拍出照片?”俞絳奇怪地說。
 
  “巫術。”阿峰說。通常他如果隻說一兩個字,就會用斬釘截鐵的氣勢說出來。曾經他就是這麽裝酷的。
 
  “快門都摁不下去,怎麽回事?”俞絳用力按了幾次快門。
 
  “膠卷用光了?”裘澤記得老相機膠卷用完的話,就會卡住快門。
 
  俞絳找到膠卷搖柄,試了試。
 
  “還真的是。”她說,隨後開始搖膠卷。


第206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5)

  老相機膠卷拍完之後,得重新把膠卷搖起來,才能取出。
 
  搖膠卷的時候,相機裏傳出哢啦哢啦的聲音,很不順暢的樣子。俞絳不管,使出蠻力,一路勢如破竹地搖過去。
 
  到最後,她接連用了幾次力,都再也轉不動了。
 
  “應該可以了吧。”她說。
 
  旁邊的三個人用極懷疑的目光看她。從剛才的那些聲音聽起來,好像相機裏所有的零件都被她搗碎了吧……
 
  當俞絳把膠卷蓋打開,往外倒膠卷的時候,幾個人都覺得,應該會稀裏嘩啦倒出一堆的螺釘、碎塑料、金屬片之類的相機內髒。
 
  還好,什麽都沒倒出來。膠卷也沒出來。
 
  俞絳把相機倒過來,看裏麵是怎麽回事。
 
  “隻是浸過一小會兒水,怎麽會變成這樣?”俞絳皺著眉說。
 
  雖然隻浸過一小會兒水,可是剛才被你哢哢哢地摧殘過了啊,裘澤在心裏說。不是任何東西都像我的耳朵一樣牢固的!
 
  俞絳用手指摳了幾下,開始改用筷子撬。
 
  哢,筷子斷了。
 
  旁邊的三個人都拉長了臉偷偷看服務生有沒有瞧見。
 
  當然瞧見了,這麽奇怪地在餐桌上擺弄大相機的四人組,本來就很礙眼。服務生睜大了眼,愣愣地看著店裏最漂亮的客人做著最沒有儀態的事情。不過一根筷子也不值多少錢,她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問問。
 
  “哦……”服務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輕呼,因為她看到第二根筷子也斷了。
 
  俞絳完全免疫這種程度的注視,隨手搶了裘澤的筷子繼續撬,頭也不抬起來,嘴裏卻喊:“服務員,再拿雙筷子來。”
 
  謝天謝地,膠卷終於搶在第三根筷子折斷前掉了出來。
 
  裘澤也見過老式膠卷是什麽樣子,可是,這是什麽東西?
 
  這卷膠卷的殼是薄鐵皮的,鏽得非常厲害,就像是在水裏泡了足足一年,怪不得剛才卡在相機裏麵出不來呢。
 
  本來殼上應該有柯達的噴漆圖案,不過現在已經很模糊了。俞絳摸了一把,手上就沾滿了鏽。


第207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6)

  “這裏麵的膠卷,應該不能用了吧。”胖子說。
 
  “那就弄出來看看底片?”俞絳說著又要找工具。
 
  “別……別……”阿峰急了。
 
  裘澤搶在阿峰吸氣前說:“別在這裏吧。”
 
  俞絳點點頭:“這裏也沒隨手的工具。”
 
  “對對。”三個人一起點頭說。旁邊的服務生也鬆了口氣。
 
  “笨蛋。”俞絳伸手咚咚咚在每個人腦門上敲了一記,“底片要在暗房裏用藥水洗過才能顯影,你們以為我真會在這裏拆?”
 
  吃完飯裘澤回家繼續休息,胖子兩兄弟有了這麽好的借口,當然也不可能回去上學。
 
  和俞絳分開的時候差不多十點,俞絳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
 
  “還和他們在一起,”她對著電話說,“好的,我會告訴他們。”
 
  “李光頭的電話,”俞絳掛了電話對裘澤他們說,“從今天下午開始學校停課,什麽時候上課等通知。這下你們爽了。”
 
  “怎麽回事?”
 
  “病倒的學生和老師太多了。上午在學校裏就倒下二十幾個。”
 
  裘澤和文彬彬、阿峰麵麵相覷,心裏都有一股寒意直躥上來。
 
  “不上課啊?”進弄堂的時候,電話間的老阿姨探出頭來問。
 
  “學校停課了。”裘澤回答。
 
  “哪能會停課呀,今天是什麽日子?”老阿姨自言自語,然後用很懷疑的眼光打量文彬彬和阿峰。她覺得弄堂裏的這兩個新住客要把裘澤帶壞了。
 
  遠景中學離福興裏很遠,這種可怕的疾病雖然像集束炸彈一樣把遠景中學那一片炸得稀巴爛,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波及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流言被很努力地控製著,要傳到老阿姨的耳朵裏,大概還需要幾天吧。
 
  胖子和阿峰一到家倒頭就睡,盡管他們對裘澤去蓮河遊泳這件事還有很多意見要發表,但是守了一晚實在太困了。
 
  反而是裘澤,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昏迷時那沒有一絲光的深淵,所以隻是靠在床上,手裏把玩著“劉海戲金蟾”的玉把件,望著窗戶出神。


第208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7)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裘澤一驚,側過身去取手機,卻不料先前擱在膝間的玉把件翻滾開,從床沿掉了下去,砰的一聲。
 
  裘澤心疼得噝噝抽冷氣,像被針戳到一樣,連忙搶下床撿起來。這件白玉把件玉質細膩緊致,地上又是許多年的老木地板,乍看之下並沒有明顯損傷,可沒準吃了內傷,過些日子就會顯出內部的裂紋了呢。
 
  難道自己被俞老大傳染到了嗎?以前可從沒有過這種事故呢。
 
  手機還在固執地響著,裘澤鬱悶地一把拿過來,來電顯示讓他重重歎了口氣,是俞絳。
 
  是巫術吧,把自己的馬虎用魔咒傳給別人。他嘀咕著,把手機放到耳邊。
 
  “這麽長時間才來接,難道你睡了二十小時還沒夠?”俞絳說。
 
  那是昏迷不是睡!
 
  隻是裘澤再有怨氣到嘴邊也隻化做一聲苦笑。
 
  “算了算了,你繼續睡吧。”俞絳沒精打采地說。
 
  “不用,你說吧!”
 
  “哈,我說的事情你多半是有興趣的,我正在照相館看他們把底片洗出來。”
 
  “噢。”裘澤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雖然照片還沒出來,但光看底片的話,前半部分是南街,後半部分是著火的南街。我猜南街起火的那個晚上這老頭就在現場。”
 
  裘澤一下子就坐直了。
 
  “拍到人了嗎?”
 
  “兩個人。”
 
  “長什麽模樣?”
 
  “拜托這是底片不是照片,怎麽看得出來。”
 
  “我馬上就過去。啊,我過去看看可以嗎?”
 
  俞絳輕輕笑了一聲:“要是你身體沒問題的話。直接來我家看底片吧,損壞很嚴重,先不衝照片了。”
 
  今天不知道是什麽日子,讓人震驚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出租車上裘澤看見某位乘客扔在座位上的早報,當日的。
 
  很大的頭版頭條《國寶〈清明上河圖〉遭竊》。
 
  標題很大,內容卻不多。原本正在南京展出的《清明上河圖》在前天晚上消失在展廳裏。展館在昨天臨時封閉,消息直到昨天傍晚才捅出來。一個安保人員失蹤,現在有人懷疑說是內賊。


第209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8)

  裘澤放下報紙,想起了杜心岩手裏的那後半幅《清明上河圖》。如果公布出去,轟動性不會比現在這個頭版頭條小。
 
  “《清明上河圖》被偷了,你知道嗎?”俞絳一開門裘澤就說。
 
  “杜心岩這麽不小心?”
 
  “不是他手裏的,是故宮的那幅。”
 
  “什麽?我上網看看。”俞絳把底片扔給裘澤,自己坐到了電腦前。
 
  底片上有很多的腐蝕痕跡,微微發白。裘澤拉開來,對著光看上麵的影像。
 
  120型的底片一卷最多也隻能拍十六張,其中有三張大部分殘缺了沒有影像,其他的十三張也或多或少有缺損的地方。
 
  這個老頭曾經拍過一組南街的照片,那是在白天。他很可能想再拍一組夜晚的南街照片,前九張,就是單純的街景。
 
  第十張照片上卻出現了一個人。這顯然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站在虹橋邊,在他的麵前有一堆火,他手裏拿著根長條狀的東西,正在比畫著,又好像是在跳舞。
 
  第十一張照片上,男人正跪在火堆旁邊,對著火焰磕頭,雙手卻高舉過頂,捧著什麽。
 
  看到這裏,裘澤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南街的設計者,著名的風水師項義誠。
 
  後一張照片上,男人正在對著火堆扔東西燒,在他的腳邊有一個盆,裏麵可能放著紙馬一類的燒祭品。
 
  第十三張照片是殘損的,第十四張照片上就出現了第二個人。
 
  底片上的人像是完全失真的,人影由深深淺淺的色塊組成,眼睛的地方黑洞洞的,看起來有點像骷髏。
 
  可是某些時候,人並不是靠表麵來認清一件東西或者一個人的。
 
  裘澤一看到這個人,心髒就收緊了,繃了一會兒,然後一股異樣的感覺從心底裏流出來,手指尖都麻了。
 
  “奶奶!”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俞絳從電腦前跳起來,瞪大了眼睛問他:“這上麵有你奶奶?”
 
  裘澤呆呆抬起頭看了俞絳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看這張底片。一聲歎息似的呼喊再次從他的嘴裏發出來。


第210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19)

  “奶奶。”
 
  她自北街那個方向而來,站在虹橋靠近南街的下端,手裏提著一個桶,作勢一潑。在她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個男人和他身前的火焰。
 
  裘澤的視線移到下一張照片,大火已經初起。男人的身影被火焰吞沒了一小半,可是他卻沒有任何逃避的動作,隻是頭稍稍仰起,筆直站在那裏。而奶奶則向後退了一些,手裏裝煤油的桶掉在一邊。底片上她站得很遠,隻占了畫麵的十分之一,完全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但是似乎她正張著嘴,是的,嘴張得很大。
 
  裘澤想象著,那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立刻,他就想起了最早的那張鬼影照片,奶奶站在虹橋上,一臉的猙獰。不對,那不是猙獰,而是……巨大的惶恐。
 
  最後的第十六張照片又是殘損的,在一角上還能看到點影像。但那就隻是滿天火焰而已。
 
  “原來,南街是你奶奶燒的啊。”俞絳輕輕搖著頭說。
 
  “奶奶一定有她的理由。”
 
  “那麽猛的奶奶,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孫子啊!”
 
  永遠不要用正常人的邏輯去想俞老大,裘澤再一次告訴自己。
 
  俞絳把底片拿過去,再次研究起來。
 
  “等等,等等,我想到了什麽。”俞絳忽然握起拳頭,在自己的腦門上猛捶了好幾下。
 
  “我想到什麽了呢?該死。”
 
  “和我奶奶有關嗎?”
 
  “別打岔。”俞絳把自己白皙的腦門敲出了幾個紅印子,“南街被照著《清明上河圖》施了巫術,所以現在就和《清明上河圖》上畫的一樣繁榮。可是巫術是要觸媒的,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的話,觸媒就隻能是《清明上河圖》本身了。杜心岩手裏的畫原本是照相怪客的,那麽照相怪客的這幅畫,應該就是著火的這個晚上拿到的。”
 
  裘澤點頭。
 
  “項義誠之前的巫術嚐試一直沒有成功,但是在這個夜晚之後,作為觸媒的《清明上河圖》下半部分又被老頭拿到了。這就是說,就是說……”
 
  “《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就是在這個晚上成功的。就隻有這個時間點。”裘澤脫口而出。


第211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20)

  俞絳猛地把長長的底片拉直了舉起來,對著光,快速地一張張看過來。很快她的目光在其中的一張上定格。
 
  “你看這張。”俞絳指的是第十五張。
 
  “火都快燒到項義誠了,很可能已經燒到了。正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還這樣站著,他不應該逃跑,不應該撲打自己身上的火焰嗎?”
 
  “你是說……”裘澤盯著底片上站得筆直仰著頭看天的項義誠,“巫術儀式在這個時候成功了?巫術發動了?”
 
  “你還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嗎?”
 
  “成功……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成功了?”裘澤皺著眉,咬著下嘴唇,摸著耳朵。
 
  項義誠在這之前已經試過很多次了,沒能成功肯定是巫術儀式裏還缺失了某個環節。但在這個晚上,這個時刻缺失的環節補上了。
 
  他再看了一眼火焰中的身影,突然脫口而出:“火!”
 
  “什麽?”俞絳問。
 
  裘澤在心裏飛速地想了一遍,說:“是火,要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巫術儀式裏一定要有火。”
 
  “火?那又怎麽樣?”
 
  “我不是說項義誠原本生起的那堆篝火。那種程度不夠的,《清明上河圖》畫的是北宋末年汴京的景象,而且大部分是城郊。就在這幅畫畫完不久,北宋滅亡,皇室南遷,汴京陷落,一切繁華都毀於戰火。這幅畫裏的大部分都燒了個幹淨。”
 
  “不對。”俞絳突然打斷裘澤。
 
  “啊?”
 
  “如果張擇端畫這幅圖的時候,汴京還是好好的,那麽就算後來毀於戰火,要溝通這幅畫的靈,也沒道理一定要表現這一點。除非張擇端畫這幅畫的時候,並不是北宋。那時候北宋已亡,他是根據記憶裏的汴京畫的這幅畫,實際上畫成的時候畫裏的景象已經不存在。這樣巫術儀式裏出現大火這一環,才有合理性。”
 
  “這麽說現在主流學界對張擇端繪《清明上河圖》的時間判斷是錯的?”
 
  “這有什麽奇怪,這件事原本爭議就很多。哈,看來有了你奶奶的幫忙,項義誠的巫術才得以成功呀。”


第212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21)

  “奶奶不是去幫他忙的。”
 
  “什麽?”
 
  裘澤看著底片上奶奶張大的嘴,想著她驚怒惶急的表情,搖了搖頭,說:“我想,奶奶應該是去阻止他的。”
 
  “你怎麽知道?”俞絳問了一句,又瞧了瞧底片,說,“看這上麵的情形,兩個人的確不像有什麽配合度。”
 
  “不單是這上麵。”裘澤把他對鬼影照片的想法說了。
 
  俞絳也見過那張照片,回想了一下,摸著下巴說:“這麽說你奶奶不希望巫術成功,為什麽呢?”
 
  裘澤張了張嘴,卻沒想出能說出口的合適理由。
 
  “如果是普通人,聽到巫術多半會以為那是害人的東西,阻止巫術發生也勉強說得過去。但你奶奶不是普通人,她可是正統的巫術傳人。讓她在晚上提著煤油要用放火來阻止巫術,隻有兩種可能。要麽這個巫術會造成可怕的後果,要麽巫術會對她的某些利益產生影響。嗬,我隻是就事論事。”俞絳對裘澤聳了聳肩。
 
  裘澤閉著嘴不說話。
 
  “現在南街這麽繁榮,這顯然是個很棒的巫術。它能有什麽可怕的後果,別告訴我現在醫院裏躺倒的那堆人是因為這個……”俞絳突然停住了。
 
  “怎麽了?”裘澤看見俞絳的臉突然變得很嚴肅。
 
  俞絳摸著下巴,在客廳裏走了幾圈。
 
  “真的和南街的巫術有關?”裘澤問。
 
  “犯病的人好像都在南街的這頭,你們學校附近?”俞絳問。
 
  “好像是的,都集中在這一塊兒。對了,我們班那些生病的同學,都是住校或者家在附近的。”
 
  “你們學校什麽時候有的第一個生病的學生?”
 
  “不太清楚。”
 
  “去問去問。”
 
  這種事情,大概手手會比較清楚吧。
 
  在裘澤撥電話去問手手的時候,俞絳又坐到電腦邊,上網查找某些資料。
 
  “差不多十天之前。”裘澤問完告訴俞絳。
 
  “那就沒錯了。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就是在差不多時候離開北京開始全國巡回展覽的。”俞絳從電腦前站起來。


第213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22)

  “嗯?”裘澤還是不明白。
 
  “顯然你的智商還差一點,”俞絳打了個響指,“北京離上海近還是南京離上海近?”
 
  “南京。”
 
  “那就對了。再給你個提示,《清明上河圖》畫的是什麽?”
 
  “清明節時汴京人去城郊掃墓祭祖的情景。主流的看法是這樣。”
 
  “還不明白?如果《清明上河圖》巫術發揮了作用,把南街這一段變成了畫裏的景象,南街是繁榮了,可要是巫術的作用並不僅僅限於南街呢?《清明上河圖》的一頭是汴京,汴京當然更繁榮了。還記得何宏生不僅買下了南北街,還在那頭的鎮裏買了許多地皮嗎?現在鎮子的繁華度可以和城區相比了吧。”
 
  說到這個程度,裘澤怎麽可能還不明白俞絳的意思。
 
  《清明上河圖》裏沿河長街的一頭連著繁華的汴京城,而另一頭長卷沒有畫到的地方,則是人們在清明節的去處——墳場。
 
  當南街在巫術效力的作用下日漸熱鬧起來,另一頭的鎮子會以更快的速度繁榮起來。而遠景中學這一片,則會成為墳場一般的死地!
 
  “我說怎麽這麽重的墳氣呢,原來不是在地下有一座大墳,而是這整個一片都成了墳地啊。”
 
  裘澤沿著俞絳的思路走下去,《清明上河圖》出北京開始在南京展出的時候,怪病出現了。這樣明顯的相關性意味著……
 
  “《清明上河圖》離南街越近,巫術效果就越顯著?”
 
  “對。原本巫術的效果就存在,但對這附近居民的損害是緩慢發生的。就算有人因為這生病甚至死亡,隻要不集中發生,就隻是個案而不會引起注意。這幅圖的下半部分就在上海,如果上半部分也來到上海的話,巫術的效力肯定會達到最大的。”
 
  裘澤打了個冷戰,頭發根都麻了。
 
  “《清明上河圖》前天被偷了,現在醫院裏的病人一下子增加那麽多,這說明這幅畫正在離上海越來越近?”
 
  “顯然是這樣,”俞絳點頭說,“不管那些偷畫的家夥最終目的地是不是上海,隻要這幅畫離南街近到一定程度,那些病人……”


第214節:十一. 死亡的前兆(23)

  “砰。”她比了個爆炸的手勢,“全都死光。”
 
  “不能讓這件事發生。”裘澤握緊了拳頭。
 
  “你能有什麽辦法?”俞絳抱起手問。裘澤不明白為什麽在這種時候她還能悠閑自在。
 
  “把杜心岩手上那幅畫毀了,至少讓它遠離南街。”
 
  “這沒有用,先不說被偷的那幅畫正在越來越近,就算沒有這些因素,巫術的效果仍然存在。或許惡化不會很快,但情形是逆轉不過來的。你覺得醫院裏最嚴重的那些病人,還能撐多久?”
 
  “那麽把病人都轉移出去,不要住在這附近的醫院裏。”
 
  俞絳又打了個響指:“比剛才那個建議好一點,但仍然不靠譜。離開或許有用,或許沒用。不過你怎麽讓別人相信你?醫院裏的病人統統轉移?你知道一共有多少病人,一千以上!附近的居民要不要轉移,你打算說動他們都遷移,並且不讓別人再搬進來?告訴他們因為有一種名叫《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在作祟嗎?”
 
  裘澤默然半晌,然後看著俞絳說:“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也沒什麽好辦法,不過既然這種情況是巫術造成的,那麽也隻能用巫術去解決吧。非但不能毀了杜心岩手上的畫,現在能靠的大概也隻有它了。”
 
  “用這幅畫當觸媒,重新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
 
  “沒錯,看來這卷底片還是要衝洗成照片,這樣多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對巫術儀式有些提示。其他的就要看你的了。”
 
  “可就算能成功進行巫術儀式,也不能保證初次溝通就能得到解除原先巫術的能力吧?”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指望呢?嗯,或許杜心岩的巫術能派上些用場,你覺得呢?”
 
  “造假?把假的變成真的或者……把真的變成假的?”裘澤眨著眼睛,這似乎是個主意。
 
  “問題在於我們要花多久才能溝通上《清明上河圖》之靈。在此之間作為觸媒的下半幅圖是不能離開南街的,而上半幅圖又……”說到這裏,俞絳也不禁歎了口氣。
 

  “今晚就開始嚐試。在這之前,還有一整個下午。”裘澤看了看表,還不到十二點。
 
  “下午?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試試能不能讓上半幅畫離上海遠點。”
 
  “哈,你想抓住那些偷畫賊?在今天下午?福爾摩斯都沒這個本事。”
 
  “如果福爾摩斯會巫術,他也許可以辦到。而且我大概猜到是誰偷的畫了。”裘澤摸著耳朵說。
 
  他的另一隻耳朵立刻被揪住了。
 
  “別給我裝深沉,說你到底想怎麽幹!”俞絳扭著他的耳朵大聲喊。


第215節:十二. 奪寶奇兵(1)

  十二. 奪寶奇兵
 
  當馬達加斯加人(Malagasy)遭遇災禍,巫師會指定某物作為法迪特拉(faditras)來拯救他們。如果法迪特拉是灰燼,就讓風把它吹走;如果法迪特拉是剪刻的錢幣,就將它扔入深水;如果法迪特拉是南瓜,就把它在地上摔碎。
 
  無論在任何時候,拯救者所承擔的責任,會把他們自己陷入極度的危險中。我們紀念拯救者,常常在他們隨風而逝之後。另一點事實是,許多拯救者在往日普通而平凡。這是否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時刻,他會在這個時刻煥發璀璨榮光。
 
  “獨覽梅花掃臘雪。”蘇憶藍在紙上寫下七個字。
 
  “你來對下聯。”她抬起頭,對裘澤說。
 
  “好像不是很難嘛。”文彬彬說。
 
  “你讀讀看?”俞絳說。
 
  胖子讀了一遍,撓撓頭說:“有什麽特別嗎?”
 
  “你應該多吃點豬腦補智商。”
 
  “黑化肥發灰,灰化肥發黑。吃豬腦能補智商嗎?”阿峰問。
 
  “那是因為你們兩個的腦子還沒有豬好使。上過音樂課嗎,七個音階知道嗎?”
 
  “哆來咪發唆啦希?獨覽梅花掃臘雪?這個是……上海話嗎?”
 
  “浙江一代的方言讀出來都很像。”
 
  胖子吐了吐舌頭:“諧音對聯啊,有點難的樣子。”
 
  “快點對,”俞絳催裘澤,“不行的話換我來。”
 
  要想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找到偷畫賊,願景成真的對聯巫術就是唯一的選擇。盡管要靠四字的橫批找到目標依然是件很困難的事。


第216節:十二. 奪寶奇兵(2)

  原本裘澤根本沒顧得上叫文彬彬和阿峰兩兄弟。不過胖子睡到一半起來上廁所,發現裘澤不見了,一打電話就把阿峰叫醒衝了過來,精神奕奕得好似睡足一天一夜。
 
  一直閉著眼睛思索的裘澤忽然睜開雙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挺快的嘛,”俞絳一撇嘴,有些不太服氣地說,“講出來聽聽。”
 
  “逸睨山勢舞流溪。”裘澤念了一遍,然後用鉛筆把下聯寫在另一張紙上。
 
  哆來咪發唆啦希用簡譜寫就是1234567,而“逸睨山勢舞流溪”用浙江一帶的方言讀,就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差不多。
 
  蘇憶藍把下聯寫在宣紙上,然後就準備寫橫批。
 
  能讓願景成真的橫批。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緊張地看她會寫出什麽。
 
  巫術的氣息在這一刻濃烈地鼓蕩起來。
 
  “閑數人生”。
 
  獨覽梅花掃臘雪,逸睨山勢舞流溪。“閑數人生”作為這副數字聯的橫批,既合上下聯的寓意,又暗示了諧音,可算貼切。而願景成真的巫術力量,竟然還能暗合在這橫批裏麵,不僅神秘,更有讓人讚歎的巧妙。
 
  現在,就看裘澤能不能破解其中的暗示了。
 
  “閑數人生?生人數閑?閑人生數?”胖子在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想找出裏麵的奧秘。
 
  “每個人從橫批裏都會有不同的聯想,但隻有對出對聯的人,他的聯想才會和巫術力量對應起來。所以你們最好不要影響他的想法。”蘇憶藍說。
 
  這次的橫批顯然要比上次的“把盞消愁”難得多,裘澤摸著耳朵,問蘇憶藍:“那我應該從什麽方麵去想呢,字謎?諧音?”
 
  “任何東西,不要刻意去限製,有時候隻是你的靈光一閃,想到的和橫批的字麵沒有任何關係也能會對願望有幫助的。”
 
  “就是閉著眼睛瞎想囉?”俞絳說。
  “有點那個意思。”蘇憶藍笑了。
 
  如果是胖子的話,大概真的會閉著眼瞎想。但是裘澤卻做不到讓自己的思路像無軌電車一樣亂開,這算是人和人的天生差異吧。不過雖然沒有任何限製,裘澤還是打算照自己的方式來破解這個橫批。


第217節:十二. 奪寶奇兵(3)

  裘澤盯著宣紙上的四字橫批看了很久,隻是他的目光有些空洞,這四個字正被拆解成無數的符號,在他的腦海裏進行各種各樣的組合。
 
  “去無錫吧。”他抬起頭說。
 
  “無錫?為什麽是無錫?怎麽想到的?”俞絳問。
 
  “我把橫批的四個字拆開來,先看前兩個字‘閑數’。這是一副1234567的數字聯,要是把這個‘閑數’當成是數數的意思,那麽就在這1234567裏找答案。而上下聯以及‘閑數’的寓意,都有些形單影孤的意思。對聯裏隻有一個人,一個人數數,那麽就是單數了。”
 
  裘澤這一段話裏轉了許多個彎,聽得胖子和阿峰都快跟不上了,俞絳和蘇憶藍卻覺得很有意思。
 
  “1234567的單數就是1357。後兩個數字5、7讓我從諧音想到了無錫,從《清明上河圖》的巫術正越來越強這一點來看,偷畫賊應該正在南京到上海之間的某個地方,地理位置上無錫是合適的。”
 
  “那麽1、3你是怎麽想的?”盡管這樣的聯想並不嚴密,但俞絳卻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因為對聯巫術不講嚴密,隻講當事人的靈光一現。
 
  “我想了想,無錫沒有一座叫‘宜山’的山,無錫最出名的是錫山、惠山和靈山。那麽1、3我就把它解作無錫的一座山,至於是哪一座,我傾向於惠山。”
 
  “因為惠山泥人?”俞絳問。
 
  惠山泥人從明朝開始就有響當當的名氣,文彬彬和阿峰當然也是聽說過的。可是這和橫批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裘澤隻說了個開頭,俞絳就能猜到呢?胖子和阿峰對看了一眼,兩個人都很憋氣,老是待在俞老大的身邊,會讓人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真的過不了七十。
 
  “對,就是惠山泥人,”裘澤點頭認同了俞絳的猜測,“去無錫用不了多久,總之不論能不能找到,晚上我們都要趕回來嚐試《清明上河圖》巫術。阿藍,我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杜心岩了,他正在照相館裏等照片洗出來。”
 
  “好的,”蘇憶藍點頭,“估計總免不了要古紙、古筆、古墨之類的東西,我這裏有一些,但是要找到宋朝的文房用品,難。我一會兒關了店在南街上轉轉,看看能不能收到一些。”


第218節:十二. 奪寶奇兵(4)

  “那就走吧,阿峰,你車借到了嗎?”裘澤問。
 
  阿峰點頭:“司小四和史小世四月十四日十四時四十上集市。已經等在南街口了。”
 
  裘澤一隻腳跨出店門口的時候,胖子終於忍不住問:“那個小澤啊,為什麽是惠山啊,和惠山泥人有什麽關係?”
 
  “是因為‘閑數人生’的‘人生’兩個字,”蘇憶藍幫裘澤解釋道,“‘人生’倒過來是‘生人’,中國神話傳說裏,人類的起源是因為女媧造人。而女媧造人的方式就是用土捏成人。所以在無錫的三座名山裏,小澤會選以泥人聞名的惠山。”
 
  “為什麽人人都能猜到呢?人生之路的考驗還真是多呀,是不是別人都找到作弊的法子了呢?”胖子嘟囔著說。他往旁邊瞧了一眼,心裏多少舒坦了些,不論如何總有人陪著他考試不及格,兄弟就是可靠呀。
 
  “俞……俞老師!真是巧呀,哈哈,哈哈哈。”裘澤剛走出店門,就險些撞在一座肉山上。
 
  “雷老師。”裘澤向筋肉人打招呼。
 
  “學校停課我就想著來南街逛逛,俞老師你這麽精通古董,我也得補補課。沒想到真的能碰見你,哈哈,哈哈哈。”雷世仁臉上笑成一朵花,怎麽看都是個傻大個。
 
  俞絳把臉一甩:“你說你長這麽一堆肉幹嗎,很擋道知不知道?”
 
  “如果俞老師你不喜歡,我就去瘦身,去瘦身。”
 
  裘澤和胖子都張大了嘴,難道為了俞老大,筋肉人連自己最自豪的筋肉都要舍棄了嗎?
 
  不過他的豪言壯語隻換來兩個字。
 
  “笨蛋。”
 
  “不不不,我其實不是看起來那麽……我是說我的腦子還挺好使的,前兩次是大意,嗬嗬,有點大意,要不您再出個謎語考考我。我保證三秒鍾之內一定可以答出來。”
 
  看雷世仁的模樣,裘澤猜他應該已經把那本燈謎書看完了。
 
  “笨蛋給多少次機會都是白搭。看你這麽想再次證實自己的智商,Morning,打一個漢字。”
 
  哈,這條燈謎在書上看見過,看見過。雷世仁臉上露出笑容,使勁在腦子裏回想答案。隻有三秒鍾,可得抓緊。不過應該沒問題的。


第219節:十二. 奪寶奇兵(5)

  “三!”俞絳說。
 
  雷世仁傻了。
 
  “不……不是說有三秒鍾的嗎?怎麽直接就念……”雷世仁憋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
 
  “二,一。”俞絳迅速地把剩下的兩個數字念完,“三秒鍾到了,是個‘譚’字,笨蛋就是笨蛋。”①
 
  “哦……”雷老師又被雷到了。
 
  “那麽晚上見。”俞絳和站在店門口的蘇憶藍打了個招呼,風一樣從發愣的筋肉人身邊走過去。裘澤他們低頭憋著笑,跟著俞老大往南街口走去。
 
  蘇憶藍看雷世仁的模樣,心裏也是覺得好笑,正要回店裏去,卻被叫住了。
 
  “那個你好啊。”愈挫愈勇的筋肉人又堆起健美先生的招牌笑容,“你和俞老師很熟嗎?嗬嗬……”
 
  南街口,一輛漆得花裏胡哨的富康車旁邊,一個光頭正在揮著手喊:“峰哥,峰哥,這邊。”
 
  明明他的年紀要大過阿峰,不過在飆車界,當然誰大牌誰是哥囉。
  “油?”阿峰問。
 
  “加滿了,峰哥。沒問題。”
 
  阿峰點點頭,坐進駕駛室。裘澤和胖子搶著坐到了後麵,把前排留給了不知道厲害的俞絳。
 
  “有點大哥樣子嘛。”俞絳說。
 
  “嘿嘿。”阿峰笑。
 
  “就是笑起來和筋肉人一樣傻。”
 
  “轟”,阿峰一踩油門,車飛躥了出去。發動機的聲音不知有多少分貝,顯然這輛車的改裝不隻是加裝了尾翼那麽簡單。
 
  俞絳整個人都貼到了座椅的靠背上。
 
  “哈,你開車挺刺激啊。”俞老大豪邁地說,不過手正在偷偷去抓安全帶,試了三四次才成功扣上。
 
  “慢點,阿峰。慢點!”胖子在後麵叫,“這樣下去到了無錫,除了你,就沒人有戰鬥力了。”
 
  “而且抓到偷畫賊之前我們就得被警察盯上,現在可不是半夜。”裘澤趕緊補充。
 
  阿峰隻好咬著牙把速度降到近似正常,三個人都鬆了口氣。
 
  俞絳慢慢把頭轉過去,盯著縮在後排的兩個人看。
 
  “啊,你們兩個出來的時候給煤球弄午飯了嗎?”裘澤問。


第220節:十二. 奪寶奇兵(6)

  “哪還想得起這個。”胖子大聲回答。
 
  俞絳甩給兩人一個“給我等著瞧”的眼神,轉回頭去。
 
  “阿峰,先回家。”裘澤說。
 
  “你不會真想去給煤球喂午飯吧,”胖子吃驚地說,“餓一頓又不會死。”
 
  “我想帶著煤球,”裘澤說,“如果它真的會能預測的龜甲巫術,沒準能幫上忙。”
 
  上海到無錫還不到一百五十公裏,接近下午三點的時候,富康車開進了無錫市區。
 
  幾個人對無錫都不熟悉,先前裘澤回家帶煤球的時候,上網草草查了一下,設定了一個具體的目的地——錫惠公園。顧名思義,錫山和惠山都在這座公園裏。
 
  下車問了好幾次,兜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終於把車停到了錫惠公園的門口。現在不是休息日,公園裏遊人三三兩兩,有點冷清。
 
  “你確定看見偷畫賊就能認出來?”俞絳問裘澤。
 
  “應該吧。”裘澤轉頭看看文彬彬和阿峰。
 
  “肯定是那幾個家夥,他們最後一次來找阿峰是周六淩晨,星期一《清明上河圖》就被偷了。說到偷一票大的,還有什麽能比《清明上河圖》失竊更轟動呢?阿峰,你說呢?”胖子問。
 
  “是。”阿峰說。
 
  “三個人,或者是四個人,如果他們找到代替阿峰的車手的話。”裘澤說。
 
  “四對四,沒什麽意思。”胖子的口氣好像他一個人就能打四個似的。
 
  “別忘了那個失蹤的保安,可能是五個人。”俞絳提醒。
 
  煤球在裘澤脖子後麵叫了一聲。
 
  “這樣就是五對五了。”胖子一拍巴掌。
 
  很張狂的氣焰。不過在逛了大半個公園之後,氣焰就全跑沒了。
 
  “歇會兒吧。”胖子抹著汗在一個小賣部門前停了下來。
 
  “給我瓶橘子汽水,”裘澤對售貨員阿姨說,“你們要什麽?”
 
  “冰棍。”胖子說。
 
  “冰。”阿峰隻說一個字。
 
  “誰說顧名思義錫惠公園就是有錫山和惠山的公園的?”俞絳氣哼哼地說。


第221節:十二. 奪寶奇兵(7)

  “也沒完全錯啦。”裘澤輕聲說,“再來三根綠豆冰棍。”
 
  錫惠公園裏有錫山沒錯,因為錫山隻是個小山頭,可是惠山就大多了,錫惠公園裏的惠山,大概就是整座惠山的小半個屁股吧。
 
  “再說那幾個家夥溜到公園裏來幹什麽,來散心嗎,還是來賣冰棍?”俞絳接過冰棍,一口咬掉半根。
 
  裘澤伸手把煤球從脖子後麵拎出來放在地上。
 
  “看你的了煤球,給點提示。”
 
  煤球趴在地上,抬起頭看看主人,伸出舌頭舔嘴巴。
 
  “不是要給你東西吃,乖,轉圈。”裘澤哄它。
 
  煤球喵地叫了一聲,爬到裘澤腳邊,伸出爪子撥褲腿管。
 
  裘澤有些無奈地摸出一小塊魚幹,扔在煤球麵前。
 
  飛快地吃完魚幹,煤球開始有動靜了。它使勁地伸長自己的四肢,爪子也伸直了,然後再縮回去。
 
  大家都在看著它……伸了個好舒服的懶腰。
 
  “它對你無愛啊。”胖子對裘澤說。
 
  裘澤撇撇嘴,伸手把煤球翻了個龜肚子朝天,軟的不行隻好來硬的。煤球掙紮著翻回來,裘澤再翻過去,煤球翻回來……
 
  最後一次,裘澤用手指抵著龜肚子,不管煤球怎麽動,都翻不回來了。煤球折騰了一會兒,停了下來,把脖子伸出老長,瞪著溜圓的眼珠子看著它的主人。
 
  “我們要找出偷畫賊,轉起來吧,有魚幹吃的。”裘澤說完,用手一撥龜殼。
 
  龜殼搖搖晃晃轉動起來,可煤球還是縮著爪子罷工。
 
  “唉。”阿峰看著停下來的龜殼歎氣。
 
  “怎麽辦?”胖子問。
 
  裘澤用手往地上指了指。
 
  “嗯?”胖子低下頭去,看見煤球已經在龜殼裏翻了個身,正伸出了前爪,輕輕一撥。然後它的一隻後爪又伸出去,再一撥。
 
  龜殼飛快地轉了起來。
 
  大家鬆了口氣,隨即又提起心,等著煤球停下來。
 
  仿佛過了很久,才等到煤球停下來。它步履蹣跚,一步三搖,晃晃悠悠,一會兒朝這兒走幾步,一會兒又朝那裏走幾步。它用力晃著腦袋,眨著眼睛,總算認清楚了方向。


第222節:十二. 奪寶奇兵(8)

  它爬到了離小賣部不遠的一個扔廢物的竹簍邊上,伸出爪子推了推。
 
  竹簍對於烏龜貓來說太大了,它當然推不動。
 
  “我打賭這裏麵一定有魚。”胖子說。
 
  裘澤一直跟在煤球的後麵,這時他一步邁到竹簍邊,打算看看簍裏有什麽玄虛。
 
  喵的一聲,從竹簍裏跳出了一隻花貓。
 
  煤球使勁衝花貓叫起來,可是花貓看看這位穿著烏龜殼的同類,有些疑惑,搖搖頭轉身沒入草叢中。
 
  煤球急著追過去,就被裘澤一把拎起來。
 
  胖子看看癟著嘴的裘澤,搖頭說:“知道追女生了,它比你有愛喲。不過靠這長不大的個頭,難啊。”
 
  阿峰一步跨到裘澤和胖子中間,伸手比了比兩邊的個頭,顯然都比他矮許多。裘澤和胖子立刻翻給他兩個白眼。
 
  “現在怎麽辦呢?”胖子問。
 
  “沿著惠山腳找找看,不行就上山。”
 
  說話的時候,一輛人力三輪車在竹簍前停了下來,蹬車的老頭拿了把長嘴的鐵鉗,在竹簍裏翻找起值得回收的東西。
 
  “要不要跟著他看看?”胖子輕聲說。
 
  裘澤看看手裏的煤球,點了點頭。
 
  “俞……老大?”阿峰問。
 
  四周看看,俞絳果然不見了。
 
  “上廁所去了?”胖子問。
 
  “那邊。”裘澤看見一棵大樹的後麵露出一條叉出來的長腿。
 
  繞過去一看,俞絳正躲著練LV巫術專用姿勢呢。
 
  “哇,這是叉腿要飯式啊。”胖子讚歎。
 
  俞絳趕緊收腿縮手,瞪起眼睛:“怎樣啊?”
 
  “好……帥。”胖子轉著眼珠說。
 
  “一會兒要是真找到人,還要靠我的巫術不是,這得隨時保持巫術親和度。”俞絳悻悻地說。
 
  四個人遠遠跟著三輪車,直到他出了公園。胖子和阿峰開了富康慢慢跟在後麵,和走路的裘澤、俞絳用手機保持聯係,確保不會把三輪車跟丟。
 
  “跟著他真有用嗎,這就是烏龜貓占卜以後的提示?”俞絳懷疑地問。
 
  “好歹他也是沿著惠山腳在走。”裘澤的回答沒有一點信心。


第223節:十二. 奪寶奇兵(9)

  惠山腳下有公園、有學校,也有住宅區,他們現在走著的地方,一整條街差不多都是賣惠山泥人和其他特色工藝品的小店鋪。
 
  三輪車過了一家店鋪忽地一拐,進了一條巷子。
 
  裘澤和俞絳站在巷子口往裏看,這是條不太深的死巷子,口窄肚寬,最裏麵靠著山有一小塊平地,但堆滿了許多的廢舊物品甚至是垃圾。三輪車就停在一間小平房門前,蹬車的老頭已經不見了。
 
  “進去看看?”俞絳問裘澤。
 
  裘澤回過頭去看富康車,已經跟上來了,正停在路對麵的公共廁所門口。
 
  “好。”裘澤說。
 
  可是他立刻又把頭轉向路對麵,剛才從廁所裏出來的那個矮胖子是……
 
  裘澤還在和記憶裏那天晚上見到的身影對照著,阿峰卻已經從富康車裏跳出來了。
 
  “毒叔。”他叫住矮胖子。
 
  “啊。”矮胖子“毒一份”嚇了一跳。
 
  “毒叔,真巧啊。”胖子搖下窗戶說。
 
  “你們怎麽在這裏?”毒一份問,神情有點不自然。
 
  “學校停課了,這兒有幫兄弟總想約阿峰飆幾次,這幾天晚上就打算讓他們見識見識。訂的賓館就在錫惠公園邊,剛停車問了路。”胖子說。這些詞是早已經想好了的。
 
  “毒叔你怎麽會在這裏?”胖子問。
 
  “哈,處理點私事,嘿嘿。”他臨時也編不出什麽來,含糊地說。
 
  “晚上來看我們飆車吧!賭阿峰贏,準沒錯。”胖子照著劇本說下去。
 
  “哦,好好。”
 
  和毒一份扯了幾句,又一本正經地把手機號留給了他,富康車的發動機才轟鳴起來,一溜煙消失在街角。
 
  “追到了,我們的推測是對的。”裘澤有些興奮地對俞絳說。
 
  “好戲就要開場了,你在這裏盯著,我去準備。機靈點別被發現了。”俞絳說完往街的另一頭急步走去,阿峰會轉個圈在那頭的路拐角等她。
 
  裘澤走進旁邊泥人店裏,觀察毒一份的行動。店門口的珠簾子並不能擋住他的視野,卻反過來讓外麵的人看不清他的模樣。


第224節:十二. 奪寶奇兵(10)

  對麵的毒一份裝模作樣地也在幾家泥人店裏逛了一圈,過了差不多十分鍾,才又走回公共廁所,拐進了廁所後麵不見了。
 
  “喂,你到底買不買?摸半天,上麵的彩都要被你摸掉了。”泥人店老板不滿意地對裘澤說。
 
  “啊,對不起。”裘澤低頭看了眼手裏拿的泥人大阿福,連忙放回去。
 
  “開個玩笑囉,這泥人質量好得很,放上三年顏色都不會退,買一個放在家裏,有福氣的。”老板向他推銷。
  “哦,不用了,謝謝,不好意思。”裘澤連忙掀起簾子走出去。
 
  他走到公共廁所背後,那兒是一處工地,正好看見毒一份走進工地邊上的一間簡易房裏。然後很快,從門裏就走出一個人,往工地外走來。
 
  裘澤連忙往旁邊一讓,裝成路人向前走。心裏回想:這個人似乎那天晚上沒有見到過。
 
  這人中等身材,出了工地,穿過馬路,走進一個露天停車場。過了兩分鍾,停車場裏開出一輛黑色豐田越野車,停在工地前的路上。
 
  這麽謹慎?裘澤趕緊躲到一邊撥俞絳的電話。
 
  “快點,他們要溜了。”
 
  “快了快了,俞老大剛把錢燒了,正擺起叉腿要飯式拜包呢。”電話裏傳來胖子的聲音。
 
  某些時候,時間總是分外難熬。裘澤裝模作樣地撥弄著手機,生怕越野車司機從反光鏡裏看出他這個菜鳥的異狀。接下來的計劃是完全建立在俞絳巫術上的,他隻有祈禱俞老大的叉腿要飯式快點發揮作用。
 
  來了。遠處一輛小麵包車突然撞到了電線杆上,本應更吵鬧起來的街道卻反而安靜了下來。
 
  萬眾矚目的表演開始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簡易屋的房門打開了,一高一矮一壯三個人走了出來。前兩人的手上都提了個大旅行包,《清明上河圖》會在哪個包裏?
 
  答案出乎意料地明顯,壯漢的手裏拿著一個長長的套子,專用來套羽毛球拍的。不過現在,從套子鼓起的形狀看,裏麵除了羽毛球拍,還多出了根長條形的東西。


第225節:十二. 奪寶奇兵(11)

  裘澤知道他叫水牛,一個用肌肉來迷惑別人的難纏家夥。既然他拿著畫,那就應該是頭了。或許他們彼此之間都不怎麽信任,所以不管在什麽時候,都要把畫放在大家看得見的地方吧。
 
  他們幾個走到越野車旁邊的時候,俞絳還沒來得及從路的那頭走過來。但是萬眾矚目的巫術效果並不需要走到眼前才發揮,那是難以言喻的氣場,就像走夜路的人懷疑背後路燈的陰影裏有什麽在看著自己一樣,會忍不住回頭瞧一眼。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往俞絳的方向看去。
 
  隻一眼,就讓人再也移不開目光。
 
  一步一步,俞絳走近了。她的視線在越野車前的三個人身上打了個轉,眼神在羽毛球拍套子上一滑而過。
 
  就在快要走到越野車的時候,俞絳放緩了腳步,拉開挎在身上的Speedy30,把手伸了進去,拿出了一束鮮花。
 
  一長束鮮花,長度顯然超出了Speedy30的尺寸。她彎下腰,把鮮花塞到呆呆看著她的一個小女孩的手裏,摸摸她的頭,繼續往前走。
 
  手又伸進了包裏,這次拿出來的是個大花籃。俞絳隨手把花籃掛在一個路人的胳膊上。
 
  然後是鴿子。一隻,兩隻,三隻,飛上了天。
 
  法式長棍麵包,給了個老頭子。
 
  一個大花瓶,讓老頭子身邊的老太太緊緊抱在了手裏。
 
  終於走到了三個人的麵前,兩個大旅行包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掉在了地上,不過羽毛球拍套子,還被水牛緊緊握在手中。
 
  俞絳的手又伸進了包裏。
 
  天哪,這是什麽?一隻大公雞,看個頭差不多有十斤重,一拎出包就蹬著爪子叫個不停。
 
  “幫我抱一會兒好嗎?”俞絳溫柔地衝毒一份笑笑,把大公雞塞進他懷裏。
 
  這三個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貨真價實的老江湖了。可是萬眾矚目的巫術威力,卻不比普通的江湖戲法,一上來就把他們的腦袋搞暈了。到後來俞絳一件件變魔術一樣從包裏往外拿東西,更是讓他們看直了眼,一時間有恍如夢境的不真實感,就算手裏抱了個“喔喔”叫的大公雞,也回不過神來。


第226節:十二. 奪寶奇兵(12)

  大公雞之後,俞絳又從包裏捧出了個用銀燦燦錫紙包著的圓球來,差不多能趕上籃球的大小。她把錫紙一掀,裏頭是個透明玻璃球,玻璃球裏紛紛揚揚有白色的飛絮飛舞,就像個一直下著雪的小天地,非常漂亮。俞絳對毒一份身邊的瘦高個微笑,把大玻璃球送到他手上。
 
  接下來就是水牛了。他到現在還搞不清楚,這是幻覺、魔術還是遇仙。不過有一點很明顯,麵前這個讓他一陣陣眼暈的漂亮女人就要從她神奇的包裏拿禮物給他了。希望別是大公雞,他用僅剩不多的神智思考著。
 
  俞絳把手伸進包裏,一點一點把那件禮物拿出來。這件禮物比之前任何一樣東西都長,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俞絳竟然從包裏拿出了很長的一根棒球棍。
 
  俞絳衝水牛燦爛地一笑,水牛很自覺地把空著的那隻手伸了出來。
 
  可是他麵前的女人卻往後退了一步,另一隻手也握住了棒球棍柄,然後把棒球棍扛在了肩上。水牛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這這……他停滯下來的腦筋又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鏽了很久的齒輪嘰嘰咕咕地重新啟動,可還沒等水牛給自己的腦筋上點油好轉得快一點,俞絳又衝他笑了。
 
  如果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無敵夢幻光芒萬丈的超級偶像站在麵前衝你笑,不管怎樣的腦袋都會卡一下殼吧。所以水牛隻能愣愣地看著微笑過後的俞絳突然原地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把偶像形象迅猛擊破的尖叫。
 
  “啊!”
 
  “咚!”棒球棍在空中劃了道孤線,帶著俞絳下落的重量,狠狠敲在水牛頭上。
 
  水牛雖然健壯,但是挨到這種原地跳起的大悶棍,就算是少林寺專練鐵頭功的武僧也會擔心眼珠子有沒有飛出去吧。水牛曾經練過一段日子的鐵頭功,可這和運半天氣再撞碎幾塊磚完全是兩回事。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好處,起碼挨了這樣一下子,他完全從巫術效果中解脫出來了。被打了悶棍的人還會對萬眾矚目的大明星有什麽想法嗎?就算沒有立刻躺下,整個世界對他來說也全都是抽象派的了。


第227節:十二. 奪寶奇兵(13)

  一棍打完,反震的力量讓棒球棍向上彈起,回挫得俞絳虎口生疼。既然彈得這麽高,索性就再敲了一棍下去。兩棍打完,俞絳把球棍的落點下移,第三下狠狠打在水牛抓著羽毛球拍套子的手上。
 
  站在水牛旁邊的兩人雖然沒被打,在水牛頭上挨到第二下的時候也醒了過來。可是毒一份的手裏正捧著隻大公雞,他需要先把公雞扔掉才能救援,手腳慢了許多。
 
  而另一個瘦子卻是個有名的賊王。他的綽號是“四隻手”,意思要比尋常的“三隻手”更勝一籌,身手有多靈活可見一斑。可他畢竟也隻有兩隻手,當他發現自己的手居然被粘在了玻璃球上拔不下來的時候,裘澤已經躥到水牛的麵前,伸手撈住掉下來的羽毛球拍套子,拉著俞絳飛奔而去。
 
  “啊……抓啊啊抓……”水牛慘號起來。被打成這樣還不倒下,如果正麵交鋒,他一個打四個絕對不成問題,就算加上煤球也是沒有用的。
 
  車手還待在越野車上,剛才的變故他根本來不及反應,現在一擰車鑰匙,把車發動了起來。可是還沒等他踩下油門,一輛花花綠綠的富康車就轟鳴著從旁邊飛躥過去,然後一個急刹車停在俞絳和裘澤麵前。
 
  “啊……”其他三個人頓時也和水牛一樣號起來。
 
  “上車追。”三個字從毒一份的牙縫裏迸出來。
 
  毒一份的大公雞當然是已經扔在一邊,正快意地鳴叫著在人行道上一路小跑。四隻手的玻璃球卻還粘在手上,隻好帶著它跳上越野車。水牛睜大了兩隻小眼睛,試圖讓世界從抽象派變成印象派。他對著車門跳上去,卻咚地撞到了車身。
 
  “噢嗚。”水牛痛叫,再試了一次,卻還是沒能上車。有人能從汽車尾燈的地方上車嗎?
 
  “把車門打開。”水牛對著車邊的電線杆怒吼。毒一份趕緊下車把他拉上來,車門還來不及關起,越野車就咆哮著追了上去。
 
  “漂亮。”富康車上,胖子和阿峰一起喝彩。
 
  “怎樣?”俞絳急著問裘澤。
 
  “真東西。”裘澤的回答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他拉開球拍套,抽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紅木畫盒。


第228節:十二. 奪寶奇兵(14)

  早在他抓到拍套之前,站在水牛身邊的時候就已經認定了這一點。
 
  “耶!”眾人一起大喊。不過這聲喊立刻變成了一陣尖叫,阿峰在紅燈路口左轉,車從橫向車流的縫隙中飛速穿插過去,車上的三人都被甩到了另一側。
 
  現在沒有任何人向阿峰提出控製車速的要求,他放開手段,富康車像一尾打了興奮劑的遊魚,不管前方路上有多少阻礙,他都能找到空隙穿越過去。
 
  “阿峰,甩掉尾巴就不用這樣拚命了,這樣下去再過幾個路口就會開始有警車堵我們了。”臉色發白的胖子顫悠悠地說。
 
  “高高山上一條藤,藤條頭上掛銅鈴,沒甩掉,風吹藤動銅鈴動,風停藤停銅鈴停。是個對手。”阿峰說。
 
  三個人驚訝地一起回頭看,後麵那一排剛被富康車驚嚇得猛按喇叭的車流中,一輛黑色越野車突然躥了出來,像條躍出水麵的鯊魚,在逆向車道上S形閃避晃開三輛來車,才又回到原先的車流中,卻已經拉近了一程。
 
  “黑化肥發灰,灰化肥發黑,黑化肥發黑不發灰,灰化肥發灰不發黑。”阿峰嘴裏飛快地念著繞口令,整個人完全進入了興奮狀態,一擰方向盤,也開上了逆行道。
 
  “往城外開。”裘澤說。這樣下去遲早會撞,而且後麵車裏氣瘋了的四個人如果撞飛一個行人、一輛自行車能拉近車距,大概眼都不會眨一下吧。
 
  阿峰已經興奮到掌心出汗,他完全進入狀態了,就像深夜在上海的高架上和一幫兄弟飆車那樣。不,要比那更刺激,這可是在白天,在隨時會有各種狀況發生的市區道路上,還有什麽比得過這個呢!
 
  富康車上的三位乘客一會兒撞向左邊,一會兒撞向右邊。到現在還沒有人吐出來,已經是奇跡了。
 
  一個警察剛從超市裏買了一個熱騰騰的包子,咬了一口走向停在路邊的摩托車。他突然聽見改裝發動機的轟鳴聲迅速變大,有些疑惑地望向路口。前麵似乎有點亂,他正準備趕緊把包子塞進嘴裏上去看看,一輛車就突然出現在視野裏。轟鳴聲在一瞬間巨大得讓人心顫,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一躲。


第229節:十二. 奪寶奇兵(15)

  絕對超速……不對,它還在逆行。警察突然意識到更嚴重的一點,胸口的怒火還沒躥起來,就聽見轟鳴聲再次臨近。他連忙轉頭再看,眼前卻一黑。
 
  越野車像一隻凶獸,讓兩邊的空氣打著圈地逃跑,形成了一個個小旋渦,卷起地上的一張售房廣告紙,貼在警察的臉上。等他把這張濕漉漉的銅版紙從臉上甩開,那兩輛車早就不見了。
 
  胸口的怒火已經被澆熄了,心髒怦怦跳著。是在拍電影嗎,警察突然疑惑起來。兩輛瘋車的車牌是什麽?根本沒有看清。他甚至連具體的車型都沒來得及辨認,隻知道一輛是轎車,一輛是越野車,嗯,似乎是這樣。他猶豫著,摸出對講機開始報告。
 
  “啊……噢……啊……”富康車裏的驚呼聲幾乎從來沒有停過。驚叫這種東西,隻要有一個人忍不住喊出來,身邊的人就一起收到了釋放令,爭先恐後放開嗓子鬼扯起來,連裘澤都叫得不比胖子小聲多少。
 
  “別……別往上海開。”裘澤提醒阿峰。
 
  “繞開收費站,剛才我看見好幾次警察了。”俞絳叫著。
 
  “後麵又跟上來了,阿峰爆發啊!”胖子緊張地喊。
 
  “啊……”隨著阿峰手裏方向盤的晃動,三個人又一起大叫起來。
 
  這時兩輛車一前一後早已經開出了無錫市區,因為要繞開收費站,走的都是小路,路況越來越差,顛簸得越來越厲害,車速也被迫降了下來。
 
  照理說,曲折的小路要比康莊大道更能體現車手的駕駛技術。可是現在阿峰非但沒有甩開後麵的越野車,反而車距正在被一點點地拉近。
 
  這並不意味著阿峰的車技要比越野車車手差,相反,阿峰還勝出一些。可是越野車本就更適應現在的路況,而且和富康車一樣,這輛豐田越野也經過了改裝。隻看兩輛車原本的車價就知道,在改裝上豐田越野也肯定更舍得花錢。
 
  在性能上輸出一大截,還能讓後麵的車追得這樣辛苦,阿峰的水準早已經讓越野車車手憋氣得很了。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了個喇叭。打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提了個獺獁。提著獺獁的喇嘛要拿獺獁換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別著喇叭的啞巴不願拿喇叭換提著獺獁的喇嘛的獺獁。不知是別著喇叭的啞巴打了提著獺獁的喇嘛一喇叭,還是提著獺獁的喇嘛打了別著喇叭的啞巴一獺獁……司小四和史小世四月十四日十四時四十上集市,司小四買了四十四斤四兩西紅柿,史小世買了十四斤四兩細蠶絲。司小四要拿四十四斤四兩西紅柿換史小世十四斤四兩細蠶絲。史小世十四斤四兩細蠶絲不換司小四四十四斤四兩西紅柿……”


第230節:十二. 奪寶奇兵(16)

  阿峰的嘴裏一刻不停地念著繞口令,這些無比拗口的字詞像屁股後麵噴著火一樣從阿峰的嘴裏嗖嗖射出去。富康車的四個輪子飛快地轉著就快要冒煙,阿峰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在一起向前衝。那些從嘴裏吐出去的字比子彈飛得更快,隻要他不停地說下去,說得越來越快,那種力量和速度就能帶著整輛車用更快更快更快更快更快的速度飛馳。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瘋魔狀態,他的意識仿佛隨著說出去的繞口令,衝出了麵前的擋風玻璃,呼嘯著向前向前。
 
  那種脈動,就是巫術的脈動吧。阿峰知道自己已經感覺到了,繞口令把他的精神世界帶入了一種和飛速奔馳的汽車非常近似的狀態中。但是還差一點,還差最後一點。
 
  他想到了那個橫批。
 
  為了獲得巫術的力量,他和文彬彬都去請求蘇憶藍施展對聯巫術。蘇憶藍出給胖子的上聯胖子最後也沒有對出來,但是他對出來了。
 
  上聯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他對的下聯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上下聯的意思毫不相關,但又有某種對應,正合成了對聯中的一種特殊形式——無情對。當然,阿峰是蒙上的。
 
  蘇憶藍給他的橫批是“當頭一拳”。
 
  和毫不相關的上下聯一樣,這橫批也是批得莫名其妙,就像真的吃了一拳那樣讓人發蒙。但是如果要細加琢磨,卻又有能和上下聯搭上邊的地方。
 
  頭上挨了一拳會是什麽感覺?《水滸傳》裏“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這一節裏有相當經典的描述。拳頭打在臉上,會打出三種狀態來。一種是像開了彩布坊,臉上有紅有黑有紫還眼冒金星,可以說是五彩繽紛;一種像開了調味鋪又酸又苦又鹹又辣;另一種狀態是上下聯裏沒有寫到的,像一堆和尚道士做法事,丁零當啷各種聲音一起響起來。
 
  這兩天阿峰也琢磨過,這“當頭一拳”的橫批是什麽意思。難道說是要在巫術儀式的時候給自己一拳,或者揍別人一拳?他還是比較傾向於給別人一拳。不過裘澤跟他說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因為這一拳不管打在誰臉上,都和車扯不上關係。在巫術儀式裏,絕對不會有和溝通對象毫不相關的環節出現。


第231節:十二. 奪寶奇兵(17)

  所以阿峰隻好放棄,把這四個字藏到心底,等什麽時候靈光一現,答案會自己跳出來。
 
  而現在,他忽然又想到了這個四字橫批。
 
  當頭一拳!
 
  這樣子被追實在不爽,他真想給後麵追著屁股不放的越野車裏四個人每人來一拳。阿峰的拳一向很重,而且喜歡照著鼻子打。以他的打架經驗,隻要挨了一拳鼻血會飆得捂都捂不住。
 
  當頭一拳,一拳見血……會不會是血?阿峰突然想。
 
  行巫術的時候要見血,好像很多傳說故事裏都是這樣的嘛。在中國連煉劍都要灑血的,巫術怎麽可以不見血哩?
 
  顯然俞絳的LV包巫術是不見血的,對聯巫術也不用,假貨巫術也不用。可是阿峰的腦袋就是一根筋,而且現在這根筋早已經被繞口令繞死了,哪還會想到要比較一下其他人的巫術儀式。
 
  坐在前排的俞絳突然發現剛才還混在發動機轟鳴中嗡嗡作響的繞口令聲不見了,轉頭去看阿峰。卻見他把右手的大拇指塞進嘴裏,狠狠咬著,血已經順著拇指流了下來。
 
  “你幹什麽!”俞絳大叫。
 
  在阿峰嚐到自己腥腥鹹鹹的鮮血滋味時,他忽然有一種明悟。
 
  對了。
 
  但不是這樣子吃自己的血,而是要把血塗在車裏的什麽地方。
 
  現在的阿峰根本聽不見俞絳的叫喊,他把大拇指從嘴裏拔出來,一邊繼續開始念繞口令,一邊在擋風玻璃上畫上歪歪扭扭的血線,又把血抹在儀表盤上,然後一拖,抓上了變速杆。
 
  “喂,你*****啦!”俞絳要去拉阿峰的手,卻聽見後麵的裘澤叫起來。
 
  “他在做巫術儀式,巫術儀式!我感覺他就快成功了,就快……”
 
  “靠!”俞絳叫了一聲,車子開過一個大坑,猛烈的抖動讓阿峰把血甩到了她的臉上。
 
  “成……成功了!”一股強烈的巫術脈動讓裘澤張大了嘴。
 
  血珠不僅濺到了俞絳的臉上,還濺到了車裏其他一些地方。有一滴血珠,飛落在阿峰腳下,沾在油門的踏板上。


第232節:十二. 奪寶奇兵(18)

  對於汽車來說,油就是人身體裏的血液。這是所有動力的來源。
 
  當然不可能在汽車飛馳的時候,把血滴進汽車的油箱裏。但巫術儀式僅僅隻需要做出有象征意義的動作就可以了。所以當阿峰的血濺上了油門,巫術儀式的最後一環完成了。
 
  越野車已經追得很近了,畢竟剛才阿峰在咬手指和胡亂塗抹的時候,對車的操控緩慢了一些。越野車裏的車手興奮地齜起了牙,他準備在二十秒鍾之內,狠狠給富康車的屁股來一下。
 
  “十,九,八,七,六……”他在心裏默默數著,車裏的其他幾個人已經怪聲叫起來。
 
  “二,一,撞!”他一下子把油門轟到最大。
 
  咦!
 
  近在眼前的富康車屁股,突然又遠離了一米,讓他撞了個空。
 
  這不可能!從先前那麽長時間的較量裏,他很清楚地知道了前麵這輛車的性能,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瞬間動力。
 
  真是見鬼了。車手在心裏罵了一句。再來。
 
  “四是四十是十。坐穩了,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和他們好好玩玩。”阿峰興高采烈地說。他覺得在這一刻富康車的靈魂已經附到了自己身上,或者他附到了富康車身上。管他呢,反正血脈已經連到一起了。
 
  越野車上的乘客可沒有阿峰這樣的好心情。
 
  “快,快撞上去呀!媽的,撞死他們!”水牛捂著腦門大叫著。從上車到現在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這輩子他腦袋上從來沒起過這麽大的包,而且一長就長了兩個。
 
  “對我吼什麽。”四隻手小聲咕噥著。他手上的玻璃球已經取了下來,代價是兩隻手掌貼了七塊創可貼。
 
  駕駛座上的車手兩隻眼睛緊盯著前麵的富康車,發動機的馬力已經提到最高。這回看你怎麽逃,他在心裏發狠。
 
  撞了……咦?
 
  又撞空了。富康車在快被撞上的那一刻,突然一個擺尾,車尾甩到了左邊。然後車頭也跟了過去,整輛車移到了越野車的左前方。
 
  這是怎麽做到的,車手的臉一下子變白了。高速行進中做這樣的動作,車可不是魚,他居然膽子這麽大,不怕翻車嗎?而且時機抓得這麽好。


第233節:十二. 奪寶奇兵(19)

  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過,現實裏這隻是一瞬間的事。他回過神來,向左一打方向盤,又氣勢洶洶地撞過去。
 
  富康車屁股向右一扭,越野車又一次撲了個空,而且差點衝到旁邊的農田裏。這樣的情景,就像個技藝高超的鬥牛士,在耍著笨牛玩。
 
  車手的臉色已經發青。前麵那輛車,是活的嗎?他禁不住這樣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車手勉強定下神來。他想自己一定遇上了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那就讓自己看看,距離真正的高手還有多少差距吧。
 
  他鼓起勇氣,發動了再一次的衝擊。這一回,他瞪大眼睛,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他作好了準備,緊盯著前車的車頭。不管前麵的車向左扭還是向右扭,都必須通過車頭的擺動來帶動車尾。向左或向右,他要在第一時間跟過去,隻要被他磕到了一點,他就不相信還能保持住平衡。
 
  撞……撞到了!
 
  富康車沒有向左也沒有向右,任何動作都沒有,就這麽被撞到了。
 
  這麽……容易?
 
  還沒等車手心底的狂喜爆發出來,他忽然意識到不對。
 
  為什麽撞了一下之後,前麵的車沒有被撞開,而且似乎沒有什麽大的震動,隻是輕輕的一聲悶響。
 
  自己沒有撞得那樣溫柔吧。
 
  兩輛車還在飛速向前行駛,可富康車的車尾卻一直緊緊貼著越野車的車頭,這太詭異了。
 
  要……要不要踩刹車,先離他們遠一點比較好吧。車手的心裏浮起這樣的念頭。還沒等他有什麽動作,富康車的車尾突然翹了起來,後輪搭上了越野車的車頭。車手眼前一黑,耳朵裏聽見越野車車身一陣哢啦啦急響。
 
  這是一轉眼間的事,前擋風玻璃又恢複了光亮,但玻璃的左右兩側布滿了蛛網一樣的裂痕。更關鍵的是,前麵的富康車不見了。
 
  反光鏡裏,兩側和後麵也都沒有富康車的影子。
 
  可是越野車車身的異響卻還在持續,那響聲是從車頂傳來的,車頂都開始微微下陷了。


第234節:十二. 奪寶奇兵(20)

  “他們在頂上,他們在頂上。”毒一份大聲叫著,聲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驚慌。
 
  今天這事回想起來,怎麽都帶著詭異。先是那個女人和那隻包,現在居然有一輛車壓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車手的眼睛直愣愣地傻盯著前麵看,在他的前麵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上什麽都沒有。可就在幾秒鍾之前,還有一輛富康車在那兒開著呢。
 
  剛才發生了什麽?那個開車的把車倒上了自己的車頂?
 
  現在自己的時速還保持一百一十公裏,剛才甚至更高一些。以這樣的速度往前開,無視那巨大的向前動能突然之間倒車,還穩穩地倒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這……這……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車手突然發了瘋似的大叫起來,雙手拍打著方向盤,摁得車喇叭嘟嘟直響。
 
  “別管可不可能,把他們甩下來再說。”四隻手急叫。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車手嘴裏還在喃喃說著,雙手握著方向盤,狠命扭動著。
 
  “啊……啊……小心點。”毒一份、水牛和四隻手一起叫起來。
 
  可不管越野車怎麽扭,有幾次差點把自己扭進溝裏,富康車就是穩穩待在他們的頭頂。
 
  “他們,他們粘在上麵了嗎?”四隻手愣愣地說。
 
  這句話剛說完,車頂就又一陣響,接著後擋風玻璃上一暗,富康車從後麵下去了。
 
  還沒等越野車上的人鬆口氣,車子就砰地巨震了一下,所有人一齊向前撲。
 
  越野車的屁股被撞了。
 
  車手就像自己的屁股被針紮到一樣,發了瘋似的尖叫起來。
 
  砰砰,又重重撞了兩下,富康車向右一躥,轉眼就到了越野車的一側,兩輛車並駕齊驅。
 
  “噢,他們想幹什麽?”坐在右邊的毒一份尖叫起來,往水牛那一側躲。
 
  砰,富康車從側麵給豐田越野狠狠地來了一下子。
 
  越野車就像一個被大人狠扇了記耳光的小孩子,往左邊明顯地歪了一下,車門都變形了。
 
  “這怎麽可能,那輛小車子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力量?”四隻手驚恐地大叫。


第235節:十二. 奪寶奇兵(21)

  “你別他媽隻懂尖叫,快幹點什麽。”水牛對著車手吼,不過這次他的方向還是不太準。
 
  “噢噢噢……”車手依然像個深夜裏被暴徒堵在小巷子裏的女生那樣驚慌失措地尖叫著。
 
  砰。
 
  第二次撞擊過後,越野車被撞得失去了平衡,往小路外衝去。刹車聲尖厲地響著,但最終還是四輪朝天翻在了農田裏。
 
  “耶!”富康車載著歡呼聲開遠了。
 
  夜色已經降臨。國道邊的一家小飯店邊,一輛花花綠綠的小轎車安靜地停著。車子全身沒有半點損壞,連漆皮也沒磕破。
 
  四個人坐在一張油油的白色塑料方桌邊,桌上放了四菜一湯。除了阿峰,其他三人都沒怎麽動筷子。
 
  “緩過來了?”阿峰問。
 
  先前下車的時候,除了俞絳,那兩個人都是靠阿峰架進店裏的。
 
  而嘴裏說著“太刺激了,什麽時候再來一次”的俞絳,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花了差不多五分鍾才挪進店裏。
 
  “比剛才緩過來點。”裘澤說。
 
  “吃。”阿峰指著桌上的菜。
 
  胖子苦著臉說:“有誰剛吐過能有好胃口的?”
 
  “天都黑了,我們也該回上海了。”裘澤說。
 
  “你們兩個去北京一路小心點,我看至少附近一帶這輛車肯定在警方掛上號了。”俞絳說。
 
  “我賭沒一個警察看清楚車牌。”胖子抬起下巴說,好像車是他開的似的。
 
  “把畫還到故宮博物院,飆車這點小禍就不算什麽了。這幅畫失而複得,沒那麽快再送到南京展出,說不定整個南下展出計劃都會調整。這段時間裏我們一定能把南街的巫術破除。”俞絳說。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了個喇叭。希望今晚就能成功。”阿峰說。
 
  裘澤點了點頭。
 
  小飯店的門口有張露天台球桌,一個黃頭發胳膊上有刺青的家夥原本正嬉笑著和老板娘打台球,不過現在已經停下來拄著球杆斜眼瞄著店裏。俞絳雖然早已經解除了巫術效果,但還是比他旁邊的老板娘漂亮許多。


第236節:十二. 奪寶奇兵(22)

  “買單!”俞絳喊。
 
  老板娘把球杆往桌上砰地一扔,卷著一道風進了店門。
 
  “切。”黃頭發撇了撇嘴,用杆柄撓了撓頭,然後隨手扔到桌上。
 
  “你愛我,我愛你……”他的音樂手機響了起來。
 
  黃頭發一邊接手機,一邊看著那四個人買了單走出店來。其中的兩個進了富康車沿著國道開走了,讓他移不開眼睛的漂亮女人和長頭發的男生則穿過國道,站到了路的對麵。
 
  “哦,對不起老大,我沒聽清楚,您再說一遍,對不起,對不起……”
 
  他愣愣地聽著電話那頭訓了好幾分鍾,突然大聲說:“等等,等等,一會兒我再打過去。”
 
  然後黃頭發飛一樣地往對麵跑去。
 
  可是他追的那兩個人已經上了輛長途客運中巴車。他使勁地揮著手,但開遠的車並沒有停下來。
 
  他憤憤地罵了一句,掏出手機。
 
  上海方向的車?他回想了一下,調出剛才接到的電話號碼,撥了回去。


第237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

  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
 
  當日食發生時,為免黑暗永臨,奧吉布威(Ojebway)印第安人的勇士們把帶火的箭射向天空,以重新點燃太陽熄滅的火焰。
 
  很多時候,為了驅逐心中的恐懼,我們必須鼓起更大的勇氣。就如那些挺直了背脊,抬頭向太陽射箭的古老勇士。當燃燒的火光從手中射出,一次次劃亮昏暗的天際線時,黑暗便無法降臨。
 
  夜晚的南街是喧鬧的,延續了白天的熱力,以另一種不同的方式釋放出來。但這兒畢竟是都市的邊緣,附近小鎮裏的人們沒有太晚入睡的習慣,而從市中心來的玩客們多半也不會停留到地鐵停駛的午夜,因為那得多花一大筆出租車錢。
 
  所以,從夜裏十點半開始,南街就會迅速地安靜下來。十一點過後,大多數的燈光都熄滅了,隻留下幾盞路燈和著少數酒吧裏的昏暗燈火。蓮河的流水聲會在這時候緩緩浮出來,一點一滴浸透整條街道。
 
  現在,已經過了十點半,就連虹橋兩端最繁華的地段也人影稀落了。
 
  兩條街上星河一樣的燈火正一盞盞熄滅,虹橋南端的空地上,卻忽然亮起了一簇火光。
 
  “我反複研究過照片,當時項義誠就是在這個地方點的火,不會錯。”杜心岩站在篝火前說。
 
  火星劈劈啪啪從剛點燃的幹柴裏跳出來,在火焰周圍飛舞。周圍四個人的臉龐在閃爍火光的映照下明暗不定。
 
  “我搜集到一卷明代的古紙,三卷清代的,還有些古筆、古墨和古硯台,但沒有一件是宋代的,時間太緊了。明代的古紙,我截了一小段給杜心岩,他在上麵臨了《清明上河圖》虹橋的那一部分,我覺得很棒。”蘇憶藍說。
 
  “時間緊,我隻能粗粗臨摹了一小點。”杜心岩說。實際上他為此花了五小時,虹橋是整幅畫的最精彩部分,上麵的人物眾多,臨摹難度很高。
 
  在蘇憶藍的腳下放著一個竹籃,籃裏全都是“祭品”。
 
  “項義誠當時到底燒了些什麽東西,從照片上看不清楚。這麽差的底片沒法衝出清晰的照片。所以在文房用品之外,我還準備了一些傳統的紙馬和錫箔。照片上還有一個靈牌狀的木牌,上麵不知刻的什麽。項義誠信道家,所以我推斷這個木牌要麽是道家三清的牌位,要麽是張擇端的牌位,我也照著這個準備了。短時間裏我能做的就是這些。”
 
  “已經很好了,”俞絳說,“就這幾張照片不可能把整個儀式過程都拍下來,但至少我們有了一個骨架,剩下的就看小澤的了。”
 
  俞絳和裘澤也看過衝洗出來的照片,就像蘇憶藍和杜心岩說的那樣,從照片上能整理出來的儀式信息,也就隻有這麽點了。
 
  最後一張幾乎全殘的照片上有點其他的發現,那和儀式無關。衝天的火焰間,有一個長條狀的黑影飛在半空。大家對黑影的一致判斷是,這是項義誠在最後關頭扔出火場的後半截《清明上河圖》,最後被拍照片的老頭撿了去。
 
  項義誠多半是燒死了。戴蘊秀呢?大家都避免去提這件事,但心裏很清楚,恐怕和項義誠一樣的結果。七年前的這場夜火裏,兩個當事人死亡,一個旁觀者發瘋,裘澤甚至懷疑,照相巫術的誕生也和這場火不無關係。因為照相和繪畫的功能非常相似,當《清明上河圖》這幅畫的巫術發揮作用的那一刻,產生的強烈巫術波動很可能同時為拍下這一切的照相機和照相者創造出一個巫術契機。


第238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2)

  更讓人遺憾的是,那場夜火並不僅僅對當時在場的人造成了影響。這些年裏,整個地區數以萬計的人們都受到波及,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可怕的旋渦越來越大。這一切,能不能在今夜有一個了結?
 
  除了裘澤之外,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巫術。而即便是蘇憶藍的對聯巫術,也還遠遠沒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和對聯之靈的親和度也談不上密不可分。在這種情況下,讓巫者去溝通一個新的靈不僅困難,而且會對自己原本的巫術造成負麵影響。所以今晚對於《清明上河圖》巫術的嚐試,就完全落到了裘澤的肩膀上。
 
  火堆並沒有吸引多少圍觀者。即使在中國的大城市裏,依然有許多的家庭保留著在某些時候用焚燒的方式來祭祖或招魂的習慣,所以馬路上的火堆並不是很稀罕的事。
 
  裘澤深深吸了口氣,他一直覺得自己或許無法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巫術,所以由他來進行巫術儀式,很沒有信心。
 
  在忐忑不安的複雜心情裏,他一點都沒發現原本蹲在腳邊的煤球已經溜到一邊,翻過龜殼轉起圈來。停下來之後,煤球悄悄地爬向遠處。
 
  篝火燃燒得旺盛起來,差不多該開始了。
 
  俞絳拍了拍手,說:“別都一副那麽沉重的模樣,搞定這個巫術,然後……”
 
  嘚,她打了個響指。
 
  “然後再解除它,就這麽簡單。”
 
  “就怕巫術儀式成功了也解除不了。”裘澤說。
 
  通常巫者在成功進行巫術儀式之後,都能自然地知道如何施放和解除最簡單的巫術效果。可是《清明上河圖》巫術卻和LV包巫術、假貨巫術,這些有時間限製的巫術不同,它的巫術效果竟然在施放者本人死去之後還存在了這麽多年。可以想象這樣的巫術力量除了龐大之外,是多麽的穩固。
 
  不管是裘澤還是其他什麽人,都隻是浩瀚巫術世界的初學者。就算裘澤成功溝通到《清明上河圖》之靈,誰都無法確定,能不能輕易解除前一個通靈者施放的巫術。


第239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3)

  隻是俞絳聽裘澤這麽一說,立刻就火了。她一把揪起裘澤的耳朵,罵道:“你說的我不明白嗎?我在鼓舞士氣,懂不懂?鼓舞士氣,給我拿點樣子出來,我怎麽會有你這麽遜的徒弟。給我開始燒東西,立刻!”
 
  裘澤痛得討饒,不得不說在吃到這番苦頭之後,他的精神麵貌的確比剛才要好了一些。
 
  他選出了刻著張擇端名字的靈牌,準備開始第一步的祭拜程序。
 
  “俞老師!”虹橋上突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
 
  幾個人抬眼一看,在虹橋的正中央,站著一個黑塔般的大漢。
 
  “雷老師?”裘澤很意外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白癡又出現了。”俞絳開始磨牙。
 
  “是他……”蘇憶藍臉上也露出了苦笑。
 
  下午的時候,聽見了一句“晚上見”的筋肉人在俞絳走後,在蘇憶藍店裏徘徊了好一會兒。她當然不方便告訴他晚上要進行巫術儀式,隻能說會在南街上有一個小聚會,筋肉人就如獲至寶、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這個時候出現,他究竟想幹什麽呢?
 
  蘇憶藍猜不出雷世仁的意圖,不過俞絳和裘澤的心裏多少都是明白的。
 
  雷世仁站在橋上,大聲說:“俞老師,請接受我為你準備的禮物吧。”
 
  說完這句,他從懷裏摸出一根細細長長的煙花,握在手裏,用打火機點了棉線。很快,噌噌噌,十幾個光彈從紙管裏飛上了天。
 
  這是一種名為“信號彈”的家常焰火,大概幾塊錢一個。
 
  裘澤立刻想起了自己曾經因為口誤,不得不告訴雷世仁俞絳喜歡放焰火。那麽……這就是他為俞絳精心準備的禮物?
 
  “這個白癡、笨蛋、低智商,不用管他,我們繼續,當他不存在。”俞絳這句話剛說完,突然一陣炸雷般的炮響從四麵八方傳來。
 
  然後夜空就亮了。
 
  在虹橋附近的南街上,每隔幾十米一個點,總共二十個地方,同時向天空飛起金星,一顆接一顆,炸成巨大的焰火,鋪滿了整條南街的上空。


第240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4)

  一道道閃亮的光練在黑色的幕布上不停地顯現和幻滅,月亮和星辰的光輝被更燦爛的光影遮擋。這些從虛無中誕生的花朵在瞬間展現出驚人的壯麗,然後降臨到每一個抬頭仰望的人心裏。
 
  倚著青年旅舍門口,噴著酒氣點煙的小二呆呆地看著天空,直到手上粗大的火柴燒到指尖,才慌忙甩開。劃燃第二根火柴的時候,他看見隔壁酒吧的阿芳,站在無人街道的中央,抬起頭卻用雙手捂住了臉。巨大的焰火爆響中,他聽不見抽泣聲。
 
  涼茶鋪的女老板已經收起了她的涼篷,一隻手扶著插在地裏的鐵杆子,一隻手捂著起伏的胸膛。往日空落落的心裏這一刻卻塞得滿滿,她知道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很快會從心裏流走,但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去日苦多,一絲微甜就足夠回味良久。
 
  這是獻給一個人的焰火,卻刻到了許多人的心中。
 
  火堆旁的四個人也一時沒了聲音。杜心岩把裝著後半截《清明上河圖》的畫盒拿在手裏,卻忘了遞給裘澤。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臨摹所有的圖畫,並且用巫術複製成真品。但在這一刻他忽然發覺,有一些畫卷還是讓他無能為力。
 
  這是雷世仁花了血本炮製出的浪漫場麵,當然不可能持久。很快騰空而起的金星就稀落起來,這場盛宴到了謝幕的時候。
 
  裘澤聞著焰火在空氣裏留下的餘味,忽然之間他感覺到身處的環境和先前有些不同。
 
  這是淡淡的,卻仿佛無所不在的巫術波動!從他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發散出來的巫術波動——腳踩的土地、四周的房屋、麵前的虹橋、虹橋下流淌的蓮河,巫術波動蔓延開來,一直到整條南街,甚至南街兩頭的廣大地域。
 
  而他們所站的這個地方,尤其是杜心岩手裏的畫盒仿佛在這一片巫術波動中有著特殊的位置。裘澤從焰火的美麗中回過神來,努力感受著這些細微的變化。是否因為《清明上河圖》這個關鍵觸媒的出現,而讓籠罩著南街的巫術開始顯形了呢?看來他們已經做對了巫術儀式裏的某個環節,是麵前的這堆火,還是剛才這一場焰火?


第241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5)

  雷世仁已經走過虹橋,站在他們麵前。
 
  俞絳正眼都不瞧他,一把拿過杜心岩手裏的畫盒,塞到裘澤的手裏。
 
  “幹活了。”她說。
 
  “喜歡我的禮物嗎?”筋肉人保持著風度彬彬有禮地問,“最後,鄭重獻上我的心意。”
 
  他說完,拍了三下巴掌。
 
  除了俞絳之外所有人都想看看他還有什麽花樣,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雷世仁站得筆直,又重重拍了三下。
 
  四周真安靜。
 
  “快放焰火呀!”他終於沒法再耍帥下去,衝一個方向喊,然後跑了過去。
 
  那是在火堆對麵,一盞路燈的燈杆下。這盞路燈壞了,所以那兒籠罩在夜色的黑影裏。不過借著火光和別處星星點點的燈光,還是能勉強看見兩個箱子和箱後蹲著的人。
 
  有一個箱子特別大,箱後的人正打開箱子,搬出一個比普通水桶還粗一圈的東西來,然後一個小火苗出現在一側。在雷世仁跑過去的時候,這個最後的焰火終於被點著了。
 
  砰!一個金星射到空中,然後爆散成大大的“心”形。
 
  砰!第二顆心。接著是第三顆,第四顆。
 
  “哦噢。”杜心岩讚歎,然後吹了聲口哨。
 
  “哦噢你個頭!”俞絳惡狠狠瞪他。
 
  裘澤摸著手裏的畫盒,心裏開始擔心。如果被俞老大知道這場焰火和他有關係,會有怎樣的後果。
 
  雷世仁跑到焰火的後麵,彎下腰把那個小點的紙箱抱了起來。
 
  “俞老師,我還買了你最喜歡的豆子,各種各樣的豆子。”他站在那裏,大聲發表著愛的宣言,這是他籌備了很久的演講稿。不過得離俞絳稍有些距離,才能鼓起勇氣表白。
 
  “當你品嚐這些豆子的時候,請一定記得,每一顆豆子都代表了我的心。不管是堅硬的還是柔軟的、酥的還是脆的、甜的還是鹹的、酸澀的還是火辣的,都是我的心情,因為你而牽動變化著……”
 
  杜心岩和蘇憶藍都被震撼到了,一個這樣體形的人說出這種等級的情話,能產生出強硫酸般的效果啊!


第242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6)

  可是俞絳和裘澤卻是全然不同的心情。雷世仁表白的一大段話,他們幾乎全都沒有聽進去。
 
  裘澤情不自禁地朝雷世仁走了兩步,俞絳居然也跟著上前幾步。雷世仁大受鼓舞,打開箱子,開始摸出一袋袋的豆子。
 
  “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早晨跑到老城隍廟的炒貨大王專賣店裏買來的;這一袋豆子,是我昨天上午在第一食品商店南京東路分店……”
 
  其實裘澤和俞絳看的並不是他,而是點著了求愛焰火,現在慢慢站起來的人。
 
  這個矮胖子,今天下午才見過不久。
 
  毒一份的眼睛死死盯著裘澤手裏的長方形畫盒,興奮的心情簡直難以言喻。
 
  下午越野車翻進了農田裏,除了受刺激的車手精神變得不正常之外,其他三個人都沒受什麽傷。怒氣之下他們隻能通過附近的幾個地頭蛇幫會查找搶畫人的行蹤,沒想到很快就有了結果。隻是收到的消息說四個人分成了兩組,一組北上一組往上海方向南下,所以他們三個也隻好分成了兩隊分別追趕。
 
  通過分析,開著富康車北上的文彬彬和阿峰兄弟,是最有可能帶著畫的。所以水牛和四隻手追這一組,而毒一份負責追蹤俞絳和裘澤。毒一份原本是老大的不情願,誰知道水牛和四隻手把畫搶回來之後,會不會把自己甩開獨享大紅包呢?
 
  毒一份趕到了裘澤兩人之前到達上海,他們在長途客運站下車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不過毒一份覺得畫在他們手上的可能性太小,所以暫時隻是遠遠跟著。他已經做好了連跟幾天的打算,如果沒有發現,他還會潛入兩人的住處翻箱倒櫃一番。
 
  他實在沒有想到,竟然現在就發現了《清明上河圖》。
 
  水牛用來存放《清明上河圖》的畫盒很普通,和杜心岩的這個幾乎一樣,不走近細看難以分辨。毒一份之前被滿天的焰火分了心,沒有看清楚這畫是誰拿出來的。誤打誤撞之下,他認定了這就是被搶走的寶畫,狂喜之下就打算出手把畫奪回來。至於之後是吃獨食還是分點好處給水牛他們,就看毒大爺的心情了。


第243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7)

  想到這裏,毒一份不由得哈哈地笑出聲來。
 
  雷世仁這邊正在傾情表白,介紹他從上海的各個角落搜羅來的不同口味豆子:“這一袋豆子,裏麵配了小魚幹,是我……”他拎起了這包小魚豆子,卻發現一起拎出來的,還有一隻抓著塑料袋的烏龜貓。
 
  煤球正把爪子伸進袋子的破口撈小魚吃,忽然連袋子一起被拎了出來,連忙縮回爪子撲通一聲落進紙箱裏。嘩,豆子從破口處灑落一地。
 
  雷世仁才一愣,就聽見身邊有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心裏有火,覺得這家夥也太不識相,轉回頭一看,又愣了。
 
  他皺著眉毛問:“你是誰?我記得叫來幫忙放焰火的都是遠景的學生啊。”
 
  毒一份照著筋肉人的口鼻就甩出一團煙粉,然後看都不看戰果,急步奔向裘澤。
 
  筋肉人鼻子裏吸進了少許,立刻就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力氣一點都使不上了。他振作精神,向著前麵的矮胖子追過去,腳落地時卻踩到了滿地圓滾滾的豆子,立刻失去平衡,另一隻腳鉤倒了剛熄火的愛心大焰火,整個人連著手裏的箱子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煤球喵地叫了一聲,從翻倒的箱子裏逃了出來。
 
  幾乎所有的大人都會告誡自家愛放焰火的孩子,不要立刻靠近剛放完的焰火,指不定裏麵會突然再迸出一發來。看似已經熄火的愛心焰火筒被筋肉人鉤倒之後,這大力的碰撞不知在裏麵起了怎樣的催化作用,突然,砰地又響了一聲,一道金星射了出去。不過因為焰火筒已經被碰翻了,所以這道金星沒有升上天空,而是衝著毒一份的屁股飛去。
 
  毒一份再有幾步就能跑到裘澤的麵前,他把手伸進懷裏,準備再掏一包迷魂粉甩出去。他的衣服裏放了許許多多功效不同的藥粉,是他安身立命的寶貝。把眼前這幾個人放倒,那還不是一分鍾的事情?
 
  毒一份兩根手指往放迷魂粉的地方一夾,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的焰火響了。金星飛了很短的距離就撞上了障礙物,憤怒地炸開。這最後的一發焰火沒有炸出一顆“心”,而是把毒一份的屁股變得非常燦爛。


第244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8)

  有些痛苦沒有經曆過的人無法了解。毒一份像狼一樣嗷嗷長嚎起來,眼珠子凸了出來。他原本就在向前跑,現在屁股接受了這麽火辣的一顆“心”,短時間掙脫了地心引力,手舞足蹈地從俞絳和裘澤身邊飛過去,撲通落在七八米外,屁股上的火連他後背的衣服也燒著了。
 
  杜心岩心思精細,已經瞅出這家夥不是善類,跑到路邊撿了塊磚。矮胖子哀叫著翻了幾個身,壓破了好幾個身上的藥包,憋著氣好不容易把火熄了,杜心岩躲在一邊,照著他腦門扔了一板磚。毒一份哼都沒哼一聲就暈菜了。
 
  杜心岩拍拍手回身,卻瞧見裘澤用手捂著眼睛,俞絳和蘇憶藍都圍著他。
 
  剛才毒一份胡亂甩著手從裘澤旁邊飛過去的時候,把一包藥粉撒進了裘澤的眼睛。這並不是毒一份原本打算掏的迷魂粉,被愛心焰火轟到屁股,他的動作已經變了形,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包是什麽東西。
 
  裘澤隻覺得自己的雙眼一陣劇烈刺痛,然後就怎麽都睜不開了。
 
  蘇憶藍帶著一瓶礦泉水,立刻幫裘澤衝洗,就這麽一轉眼的工夫,裘澤的雙眼已經腫了起來。
 
  俞絳正在撥打急救電話。
 
  “我這裏是……”
 
  俞絳還沒把地址報出來,裘澤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拿著手機的手。
 
  “不要。”裘澤說。
 
  “你發什麽瘋,你得馬上去醫院!”俞絳衝他吼。
 
  “不行,我現在還不能去。”裘澤覺得有無數根針正在刺著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以很堅決的口氣說。
 
  “喂?喂?”手機那頭的急救中心在呼叫著。
 
  “聽我說,我已經感覺到巫術波動了,必須趁現在……”
 
  “閉嘴白癡!”俞絳用力一掙要把裘澤的手甩開,卻不料裘澤的手指已經搭到了手機,一夾一擰居然把手機搶了下來。
 
  “你有毛病啊!”俞絳大怒,“杜心岩你來打,跑遠一點打。”
 
  “不要!”裘澤忽然大聲吼了起來。所有人都愣了愣,他們從來沒見過裘澤用這樣大的嗓門,他居然也能喊出這麽響的聲音?一個老實人突然發火是最可怕的,所以裘澤這麽一嗓子,把幾個人都震住了。


第245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9)

  裘澤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他的長發在掙紮中已經披散了下來,幾綹頭發遮住了緊閉著的眼睛。
 
  “巫術已經加強了。這個觸媒這堆火還有剛才的焰火,已經又讓這裏的巫術強大了一點。我現在如果進醫院,什麽時候能再回來完成巫術儀式?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不,如果今晚我們什麽都不做,到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可能已經有人死了!”
 
  “但即使你現在繼續下去,也未必在今晚就能完成這個巫術儀式。我不知道你眼睛裏到底進去了什麽,但你要明白,你可能什麽都做不了,並且會搭上自己的眼睛。”杜心岩盯著裘澤說。
 
  裘澤似乎能感覺到杜心岩的目光,轉過頭把臉衝著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但堅定的笑容。
 
  “我明白,”他回答道,“有些事情,總要試一試。”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躺在醫院裏的木頭就會死,還會有很多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死去。如果現在他被抬上急救車送進醫院,那麽在他能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有許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可是你現在的情形,還能靜下心感覺巫術波動,完成儀式嗎?”蘇憶藍擔心地問。
 
  “我可以。”
 
  雙眼的刺痛開始減輕,這並不是情況好了一些,而是神經漸漸麻木了。他感覺翻滾的黑暗開始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湧過來,湧過來。
 
  七年前,戴蘊秀曾經站在這裏,決心阻止這個可能會造成可怖後果的龐大巫術。她失敗了。
 
  七年後,一個少年站在同樣的地方,感覺著籠罩一切的巫術波動潮水般一波波湧來。他也許會失敗,如同七年前熊熊烈焰中的老人一樣。他很可能付出慘痛的代價——即使幸運地成功。
 
  但總有那樣的時刻,當它降臨,你會發現自己無法退縮一步。
 
  在這一瞬間,裘澤似乎感覺到了奶奶的魂魄。那是一種超越血脈的聯係,那是一道從遠處燈塔上照出航道的光芒。
 
  他深深吸了口氣。
 
  “真是,莫名其妙就熱血起來的笨蛋。”俞絳扭過頭低聲說。


第246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0)

  蘇憶藍扶著裘澤來到火堆前。
 
  “給我靈牌。”
 
  “不,還是換張擇端的靈牌。”
 
  “給我些古紙,先給我清朝的。”
 
  杜心岩看著站在火堆前不停試驗巫術儀式的裘澤,輕輕歎了口氣。他一直覺得,這個被俞絳呼來喚去的少年的確有著過人的天分,但是性格未免有些軟弱。可是他現在已經明白,有些人經常妥協,隻是為了積聚力量,在關鍵的時刻毫不動搖。
 
  那麽,就盡自己的力量支持他吧。杜心岩這麽想著,盤腿坐在地上,拿出那本《射雕英雄傳》,攤開手掌開始了自己的巫術儀式。
 
  裘澤能感受到,麵前火堆傳來的灼燙熱力,他想自己的長發末梢可能已經開始卷曲了吧。然而卻沒有火光,在這麽近的距離上,本該有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的鮮紅呀。
 
  裘澤腿上的肌肉開始發起抖來,這種戰栗很快蔓延到全身。他單膝跪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死死咬著嘴唇,喘息了幾口才重新把腰直起來。
 
  “再給我張古紙,好像有用。”他說。
 
  “既然充英雄留下來,就給我有點男人的樣子!”俞絳喝道。
 
  “對不起,”裘澤的臉頰也開始顫抖,“我大概……就是這種程度了。”
 
  蘇憶藍站在他的身邊,把紙遞到他手上,輕輕按著他的左肩,回頭對俞絳說:“不是那樣的,俞老師,你不知道。不是因為眼睛,小澤有黑暗恐懼症。他每天晚上都會開著台燈睡覺,永遠都隨身帶著打火機,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會走得很快。他是不能待在黑暗裏的,可是他……他現在眼睛……”
 
  “我想試試古筆和古墨。”裘澤打斷了蘇憶藍越來越急促的聲音,“你幫我磨墨吧。”
 
  蘇憶藍抿著嘴,低下頭應了一聲,衝到蓮河邊去取水研墨。她心慌氣急,抓著墨拚命地磨,哢的一聲,墨斷成了兩截。
 
  裘澤的臉上密布細汗,但這不是因為火焰的熱力。他不知道再過多久會失控,恐懼在黑暗的滋養下變成越來越凶猛的怪獸,他的神經已經快拽不住,或許一分鍾之後就會繃斷。


第247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1)

  沒人能在這種時候幫到他,隻能一個人麵對,然後倒下。
 
  “給你筆,已經蘸好墨了。”蘇憶藍把筆杆塞在他手裏。
 
  裘澤拿著筆,往火堆裏一甩。黑汁飛進火焰裏,刺啦一聲響化為青煙。
 
  不要亂,一步一步試,把有用的環節找出來。他在心裏說。
 
  胖子和阿峰,他們兩個現在快到北京了吧。開著那輛發瘋的車,他們可能已經到了。這麽多年了,自己有多少次被他們拖累到?一起罰站、一起被趕出教室……多到數不清。
 
  這種感覺,其實還不錯。
 
  所以,怎麽可以讓事情倒過來?
 
  許多時候,一個人能堅持下去,不是因為什麽偉大的想法,反而是一些樸實的理由,讓他們咬碎牙關,到死都不放棄。
 
  哪怕是恥辱地發著抖,也想再多堅持一會兒,再多一會兒。
 
  他的嘴唇忽然碰到一個軟軟涼涼的東西。
 
  “吃點橘子。”他聽見俞絳說。
 
  “把嘴張大一點。”俞絳粗魯地把半個橘子都塞進了裘澤的嘴裏。
 
  他鼓著嘴,用力一嚼。酸酸甜甜的汁水……哈,哪怕是在黑暗裏,也能品嚐到美味嗎?
 
  俞絳在旁邊看著少年的側臉,忽然抬起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裘澤的肩膀很瘦,而且依然在發著抖。即便有兩隻手用力地抓著他,仍然一陣一陣地抖,難以停歇。
 
  俞絳看著自己被帶著也陣陣顫動的手,忽然意識到這個正在發著抖的少年傳遞出的勇氣,是她從沒有在第二個人身上看見過的。
 
  最後一卷畫著虹橋的古紙已經投入了火中,裘澤咬著牙,他已經咬破了嘴裏不知多少處,全都是血,卻沒有一點感覺。
 
  還差一點,到底差在哪裏?
 
  他把畫從畫盒裏取出來,慢慢地在火堆前展開。
 
  從火堆裏飛舞出許多的火星,其中一點濺射在畫紙上,立刻就滅了。
 
  “成了!”裘澤大叫起來,“成功了!”
 
  仿佛是最後的畫龍點睛一樣,這點落在畫上的火星讓四周的巫術波動忽然之間改變了。


第248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2)

  “成功了?”身邊所有人都驚喜地叫起來。
 
  “成功……噢不,我……我沒法控製它。”
 
  裘澤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巫術儀式成功之前應該具有的能力。他仿佛是一個旁觀者,隻是把《清明上河圖》重新嵌入到了南街的巫術中,成為整個巫術運行的中心和樞紐。但是他卻無法控製這個巫術,巫術波動自己形成了一個旋渦,圍繞著《清明上河圖》,圍繞著虹橋急速旋轉著。
 
  他按對了啟動鈕,卻不知道操作的密碼。這個巫術是項義誠施展出來的,隻有項義誠才能操縱。否則就算完成了巫術儀式,也隻能一次次加強原本的巫術效果!
 
  “用最後的辦法,”裘澤大喊,“杜心岩,這幅畫現在成了巫術的核心,用最後的辦法,靠你了。”
 
  “明白了,等等,就快好了。”杜心岩一邊回答,一邊努力加速自己的巫術。
 
  “好了。”他鬆了口氣,對裘澤手裏的《清明上河圖》看了一眼。
 
  假貨巫術在這一刹那無聲無息地發動,這幅國寶級的畫作立刻在巫術作用下暫時變成了一幅當代的劣質仿品。
 
  裘澤手上的《清明上河圖》和普通的巫術觸媒不同。籠罩著南街的巫術是以這幅圖之靈為力量發動的,盡管這隻是半幅圖,也足夠具備決定性的力量。在進行了巫術儀式,讓原本運轉著的巫術和本原之靈再次建立聯係的現在,突然這個核心本原變成了假貨,造成的破壞性影響,比把畫直接扔進火堆燒掉更具毀滅性。
 
  就像被推倒了第一張牌的多米諾骨牌,南街上的巫術突然之間就開始崩潰了。幾個呼吸之間,在裘澤的感覺裏,一切都煙消雲散。
 
  他長長出了口氣。
 
  “現在,去醫院吧。”說完這句話,所有的力量都瞬間抽空了,裘澤身子一歪,往一側倒去。尾?搖?搖聲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胖子大叫起來。
 
  裘澤把最後一瓣橘子送進嘴裏,側耳聽了聽。
 
  “大概……你是說橘子皮嗎?”
 
  “對啊,我昨天剛給你買的五斤多橘子,你居然已經把它們全都變成了橘子皮!”


第249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3)

  “其實也沒有多少。”
 
  “那是對你來說吧。”
 
  “哦……因為沒什麽其他事可做啊。”
 
  裘澤半坐在病床上,眼睛包著白布。他原本在聽收音機,胖子和阿峰進來之後才把耳機取下來。
 
  “那我來給你講我們的冒險經曆吧。那天半夜裏我們進了北京,睡在小旅館裏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某種預感,但是在我偉大人格的光輝照耀下,一切陰謀都將煙消雲散,早上尿尿的時候我往樓下一看,車子旁邊有個家夥……”
 
  “十遍。”阿峰打斷他。
 
  “咦?我記得他隻講了五遍啊。”裘澤奇怪地說。
 
  “蘇三。”
 
  “給蘇憶藍講了三遍啊。那肯定還給俞老大講了。”
 
  “俞一。”
 
  “那還有一遍是對誰講的呢?”裘澤在心裏數了數說。
 
  “……我。”
 
  “哎呀,你不要打岔,反正小澤現在也無聊嘛,話說那時候我一眼就看出那家夥不是好東西……”
 
  砰。門開了,俞絳走了進來。
 
  “跑了水牛抓了四隻手,不就這點事,你要嘰嘰歪歪多少次?”俞絳瞪胖子。
 
  “我……我們還得到了警方表彰。”胖子的氣勢完全萎靡下來。
 
  “沒有我的巫術,沒有阿峰的巫術,沒有憶藍的巫術,你自己能把《清明上河圖》搶回來,靠什麽?靠你的肥肉?”
 
  “我……我……我去買點橘子。”
 
  “不用了,我買了。”蘇憶藍提著個大籃子走進來。
 
  她把籃子放下,問裘澤:“小澤,今天感覺怎麽樣?”
 
  “和前幾天差不多。不過我已經習慣了,真要到了解下紗布能看見光,大概都要不適應了。”
 
  他說完這句話,摸了摸耳朵:“沒有人笑,看來笑話有點冷。”
 
  “附近醫院裏的昏迷病人大多數都出院了,”蘇憶藍說,“可惜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康複的。”
 
  “這有什麽關係,”裘澤聳聳肩膀,“我可不想被當成救世主。”
 
  “那你把這頂光環給我好了,如果可能,我希望給全世界一半人幸福。”能說出這種話的就隻有胖子。


第250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4)

  “有點耳熟啊。”蘇憶藍說。
 
  “他說的那一半人是指女人。”裘澤說。
 
  “想死嗎?”俞絳把棒球棍從包裏抽出來。她已經可以把萬眾矚目和包容量擴大兩個巫術效果分開使用了。
 
  “啊……裘澤,等你好了,一定要幫我也搞定一個巫術啊,噢……醫生醫生……噢……”
 
  新編巫術詞典
 
  在這個飛速改變的多元化世界裏,萬物之靈已經改變。遠古流傳的巫術儀式完全失效,新的巫術儀式正在不斷探索中。
 
  同樣,一些法則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化。原本一套固定的適用所有巫師的巫術儀式可能不再存在。因為人類個體之間的巨大差異,即便是與同樣的靈溝通,不同的巫師也會采用有所區別的巫術儀式。
 
  所以,本詞典所載巫術的巫術儀式僅供參考。你必須對相關程序作出適合自己的正確調整,才有可能獲得成功。
 
  一個提醒:如果你發現身邊有人不停重複古怪的動作,那是他為了提升與靈的親和度而做的日常巫術儀式練習。當然,另有一種糟糕的可能,這隻是某種強迫症。
 
  一個警告:因為本詞典成功晉升巫師的人,請不要打擾其他人的正常生活。
 
  巫術條目:
 
  照相巫術
 
  巫術對象:照相機
 
  巫術儀式:嘴裏模仿“哢嚓哢嚓”的按快門聲,其餘未知。
 
  巫術觸媒:建議用有曆史的老相機。
 
  巫術效果:一是拍照片不需要底片和衝印,立拍立現。二是可以拍出過去的景象。
 
  假貨巫術
 
  巫術對象:一切假冒仿品
 
  巫術儀式:根據選擇的巫術觸媒,進行假貨誕生過程的象征性模仿。平時的穿著必須為假貨,使用的物品盡量選用假貨。
 
  巫術觸媒:一件著名的被許多人接受的標誌性假貨。
 
  巫術效果:讓仿冒品在一定時間內被人看成是被仿品本身。
 
  對聯巫術
 
  巫術對象:對聯
 
  巫術儀式:寫下對聯的上聯,由求願者對出下聯,再寫出橫批。(缺失一些細微的巫術環節,但必定與寫對聯本身相關)


第251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5)

  巫術觸媒:一件有曆史的文房用品。
 
  巫術效果:為請求者願景成真創造契機。
 
  LV包巫術
 
  巫術對象:LV包
 
  巫術儀式:真心誠意歌頌LV包,身體擺出“LV”姿態,燒錢。
 
  巫術觸媒:LV經典包款,如Speedy30。
 
  巫術效果:增加觸媒包容量,萬眾矚目。
 
  車巫術
 
  巫術對象:車
 
  巫術儀式:念繞口令,駕駛狀態,血和車動力源象征性連接。
 
  巫術觸媒:車
 
  巫術效果:極大增強車的性能,操作上有血脈相連的融洽感。
 
  《清明上河圖》巫術
 
  巫術對象:《清明上河圖》
 
  巫術儀式:仿圖上所繪建起的長街,火,張擇端靈牌,古時文房四寶為祭品
 
  巫術觸媒:《清明上河圖》部分原畫
 
  巫術效果:商業繁榮;墳氣彌散。
 
  龜甲巫術
 
  巫術對象:龜甲
 
  巫術儀式:飛速轉圈,其餘不詳。
 
  巫術觸媒:煤球?
 
  巫術效果:預測未知
 
  本詞典撰寫者:俞絳、裘澤
 
  ① 影子木即樹瘤,又稱癭木。是樹根部的結瘤或樹幹上的疤結,是樹的疾病造成的。由於樹瘤會汲取樹幹的養分,所以通常比重和硬度要大大超過樹幹,並且會形成奇妙特殊的木質紋理,適於觀賞把玩。
 
  一. 煤球的選擇
 
  295
 
  ① 汝窯是宋代五大名窯之首,曾專為宮廷燒製禦用器,用瑪瑙為釉料,色澤以天青色最為著名,具備“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靈性。全世界完整器具存世約70件,故僅是碎瓷片也足以寶貴。
 
  ① 瓦當硯就是取材瓦片做成的硯台,盛行於隋唐時期,用的都是秦漢魏晉廢毀宮殿的殘瓦,如秦阿房宮、漢未央宮瓦。裘澤小書桌上的這方是銅雀台瓦硯。
 
  ② 查士標是清代著名畫家,字二瞻,號梅壑散人。畫風惜墨如金,講究韻味,以天真幽淡為宗。與同裏孫逸、汪之端和漸江和尚並稱新安四大畫家。
 
  294
 
  ① 古董舊稱“骨董”,意為過去的精華,如肉腐而骨存,“董”是明曉的意思。


第252節:十三. 黑暗中的焰火(16)

  ② 傳《金瓶梅》為明代學者王世貞所作。民間流傳王世貞的父親王杼得到了張擇端的真本《清明上河圖》,嚴嵩為了霸占《清明上河圖》,最終殺害了王杼。王世貞為了替父報仇,打聽到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喜歡看豔情小說,並且看書時習慣用手指沾口水翻書頁。於是便寫了一部《金瓶梅》,在書角沾上砒霜,把書獻給了嚴世蕃。不久,嚴世蕃果然中毒而死。
 
  ① 這句上聯的諧音對應人名,櫓速指三國時期東吳著名謀士魯肅,帆快指漢高祖劉邦手下的大將樊噲。同時這句的意思,也指行船這樣的體力活,文官不如武將。
 
  ① 下聯的笛清指北宋名將狄青,簫和指西漢謀臣蕭何,同時指音樂這樣的藝術,武將不如文官。
 
  ① 洪憲瓷即民國初期,督理景德鎮的郭世五為袁世凱稱帝燒製的百餘件瓷器,由當時著名製瓷家鄢儒珍製作。1930年前有許多景德鎮藝人仿製此瓷,仿品也多有精品。
 
  ② 主席瓷即毛澤東專用瓷器,由20世紀70年代湖南群力瓷廠燒就,代表1949年後中國瓷藝最高水平。目前已知存世不超過300件。
 
  ① “譚”字拆開為“西言早”,正合謎麵“Morning”。
 
  在羅馬附近的內米湖畔,阿裏奇亞的叢林中,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廟左近,長著一株高大繁茂的聖樹。任何一名羅馬的逃奴都有機會成為守衛聖樹的神廟祭祀,並獲得“森林之王”的稱號,隻要他折下一根聖樹樹枝,並殺死前任的守護者。
 
  許多年過去,古羅馬已經成為曆史的遺跡,森林之王和他所代表的神力連同狄安娜神廟一起,早已經湮滅在阿裏奇亞的密林中。
 
  而從東方到西方,在世界的每個角落,人們曾經深信不疑的諸多神秘力量與手段,也與那些殘破的神廟一起,在雜草叢生中漸漸荒蕪。
 
  一百二十年前,英國的人類學者J.G.弗雷澤開始用大半生的時間,順著意大利內米湖畔的聖樹,追尋曾經統治整個人類世界的巫術的蹤跡,並寫下十二卷近五千頁的著作《金枝》。這差不多是最後一次對人類巫術傳統進行的全麵研究。
 
  弗雷澤之後,世界又過了一百年。
 
  我們已經習慣微波爐、冰箱、電視機、衛星、人工降雨……
 
  沒有人再相信——巫術!
 
  本書所引人類巫術傳統,大多出自弗雷澤的考證,謹向他在百年前的努力致敬。
 
  ① 《清明上河圖》中的“解”字招牌,多被解釋為解庫。古時的解庫,就是典當行。
 
  尾 聲
 
  新編巫術詞典
 
  我不願意這個世界就是我們如今看到的這樣,不願意相信人死後會了無痕跡,不願意自己的存在到一萬年後變得毫無意義。於是,我期望著,這個世界有著另一種可能。
 
  ——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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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然不知道那多寫過這篇小說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24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9:32:02

    哇,好多好書,出出一出手,真是傾倒一大片,哈哈^^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20:21:54

    哈哈,是啊,昨晚發飆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15:13:06

    太棒了, 一開篇就引人入勝。 先頂再看! -- 給 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9:22:02

    哈哈,這篇還不錯,比那個百年詛咒係列好看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08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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