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思一
“蓓蓓,快點兒,等你哪。”
“知道。”
我拿著舊鑰匙去捅舊鎖眼兒。我們這棟辦公樓不知道從哪裏租來的,要沒有個百八十年的熬頭兒我馬上掏腰包請客吃飯。雜物間在最裏頭一間,走廊裏暗的像是天要黑了一樣。這屋裏有我們搬進來堆的東西,還有這樓裏原來堆的一些舊桌子椅子。
喀的一聲響,鎖開開了,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聽起來,很悠長遙遠。
那是我在那時候聽到的最後的響動。
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全是雪。
這是怎麽了?這是哪裏?
我們不是商量著中午沒事兒打撲克的嗎?屋裏的兩副都缺張兒,她們說雜物間好像還有兩副舊的。
可是,我隻記得我推開雜物間的門,裏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我伸手去摸燈開關,可是腳底下卻絆了一下,重重的在地上磕著了頭。
眼前好像看電影一樣,許多人影晃過去,好多人說著亂糟糟的話,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懂,可是意思卻明白。
一個嬌寵尊貴的女孩子,長成少女,出嫁……鋪天蓋地的紅色像一片海。紅很快變成了黃,變成了青,變成了白,變成了淡漠的沒有顏色的世界,沉默,清冷,漠視,冷遇……
忽然身後有人跑過來,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扶起,一臉驚惶的問我話。她說的話嘰哩咕嚕的,我應該是聽不懂,可是奇怪的是意思我卻全明白,她是說:“娘娘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我是做夢吧?可是,這裏真冷,冷的嚇人,到處都是雪。
扶著我的女孩子又說:“您大衣也不穿,鬥篷也沒穿,就在這雪裏逛什麽?快進屋去吧。”
娘娘?好奇怪的稱謂。我看著那個扶我女孩子,她條大辮子,頭發烏油油的,穿著青布棉袍子,外麵罩著件有點鵝黃色的硬綢背心,領口和邊襟上滾著老槐葉綠的牙邊,神態打扮還有說的話都絕對不是我熟悉的。
“娘娘,快進屋吧。”
屋?
好大的屋……
我看著那間屋子,一時間就想著,嘿,我什麽時候遛到故宮來啦?看這雕梁畫棟,亭台樓閣……這怎麽能是住人的住?這肯定是哪個供人參觀的景點吧。
我像傻子一樣被扶進屋裏來,屋裏還有兩個女孩子,打扮都差不多,一個替我把外麵沾了雪水的衣裳脫了,還有一個把炭盆端近。剛才扶我進屋的女孩兒拿布巾替我擦了手,又倒了一杯熱茶。
這個手巾是什麽材料的?
這個茶杯又是什麽瓷?
這間屋子是什麽地方?她們是什麽人?我是誰?
“娘娘,您好些了沒?”
她們說出口的還是那種奇怪的話,我張了張嘴,可是叫人驚異的是,我自己嘴裏發出的,也是那種語言。嘰哩咕嚕的,意思是說:“我沒事兒。”
我怎麽了?鬼上身了?那倒是我上了她的身還是她上了我的身?
嗯?
看這周圍的人和環境,好像是我上了別人的身……一個“娘娘”的身體。
“您一早就出去,轉悠到哪兒去了?”
我心裏驚疑不定,嘴好像不是自己的,很自然的就說:“逛了半天,雪大都看不清走到哪裏了。”
那些女孩子一起笑了,其中一個說:“娘娘迷路在別處還能說通,自己院子怎麽也能迷了路呢。”
另一人說:“太後娘娘打發人來說,請娘娘過去一起解悶說話兒。”
太後?
我看著眼前那個女孩子,腦袋發懵的說:“那我是去不去啊?”
那個女孩子瞅我一眼,似乎有點奇怪。
我不知道這話說的對不對,要不就是不合這個身體平時的習慣。但她還是大著膽子說:“自然是要去的,雖然……雖然,”她兩個雖然沒雖出個所以然來,咽了口唾沫又說:“太後娘娘這麽疼愛照顧娘娘的,當然得去了。”
我搖搖頭,我自己知道,就對著這幾個人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再出去見更多的人?
而且聽她們話裏話外的意思,我好像是個妃子?要去陪太後說話?我哪知道該說什麽啊?別回來一個不對勁兒,小命都沒了。
“我不想去。”
那個宮女露出點為難的神色,但是還是很乖巧的說:“是,那奴婢去回一聲,說娘娘身上疲倦,可能著了涼,過去衝冒了太後娘娘反而不恭……這樣說行嗎?”
行嗎?我覺得滿好!讓我自己想還想不出來這麽完美又客套又挑不出毛病來的借口呢。
我不是在夢遊吧?
雖然我很想這麽告訴自己,可是我的確不是在夢遊,這一點我還是可以確認的。
“拿鏡子來給我。”
另一個宮女端過一麵銅鏡。雖然是銅的,但是和在電視劇裏見到的那麽模糊的銅鏡絕對不一樣,鏡麵非常光滑細潔,照的還是滿清楚的。
我是瓜子臉,鏡子裏的女人是張鵝蛋臉。我剛過了夏天曬得像隻黑皮猴子,裏麵那個女人皮膚很白,沒有皺紋沒有雀斑沒有眼袋黑眼圈沒有一頭曬黃燙焦的頭發都沒有,這個女人頭發很長,而且漆黑發亮。我眼小她的大,我嘴大而她的小。
必須承認,單就從外觀上看,我占便宜了,這個女人看起來不到,皮膚挺好,身材挺好,相貌很美。
可是我還是喜歡自己的身體。
我是怎麽變成了她的?還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變回去?
我揮揮手,那個宮女知趣的把鏡子又拿開了。
這麽多年的小說絕對沒白看,穿越這回事,是不講邏輯和道理的。而且有一必然定理。
看人穿越不吃力,自己穿越累斷筋。
還有一條更加要緊:自來穿越無人回。
呼,還俺家老爹老娘已經上天堂享清福去了,不然的話,光是想念他倆我就要難過死。
隻見有人穿過去的,穿回去的倒是少見之極。
靜思二
“娘娘,手爐。”
我愣了巴嘰的張開手,那個宮女在我膝上放了一塊錦氈,把一個八寶形的漂亮玩意兒放在上頭。我用手一摸,還真挺暖和。
這個東西我還有點常識,應該是銅做的。不過上麵的緙絲啊,盤花啊,鑲寶啊之類的花巧太多,讓人看不出原本的材料來。
“娘娘,今天梳個什麽樣的發髻呢?”
我想了想:“簡單點吧。”
這應該是個日常問題,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宮女卻還鬆了一大口氣。拿了梳子替我梳頭。還真別說,我長這麽大,除了我媽還是頭一次有別人給我梳頭。那手勢那手法,一看就是專業的,而且舒服輕柔,一點兒都沒扯疼我。
屋裏麵很靜,靜的有點不大自然。
咱從小就在城裏生城裏長,車水馬龍晝夜不息,耳邊從來沒有這麽靜過,這麽靜的氛圍裏,反而讓人有種不自在的眩暈,坐在圓凳上身子直打晃。
可以看出來宮女,還有這個女人身上都穿著旗裝……呃,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反正不能就姓娘叫娘。應該是清朝吧?
還好還好,清朝怎麽說也離的近一些,而且是個相對來說比較和平的年月。要是把我擱到三國兩晉南北朝,或是五代十國兵禍不斷的時候,那真要命。
不過,現在是清朝的哪一代呢?可別是晚清,可別是自鹹豐往後,那會兒的日子可是大大的不好過啊。別的不用說,後宮有個慈禧,外麵又有八國聯軍,要真是那時候,我不如趕緊找根繩子來吊死算了。
這個問題也好解決,不用很白目的去問人現在是什麽年月哪個皇帝當政,有別的辦法解決。我坐在那兒無所事事,頭梳好了,那個宮女正要打開一個捧盒,我跟她說:“拿幾個銅錢來給我。”
那個宮女明顯的露出很疑惑的表情要,可是沒反駁,很恭順的屈屈膝去了。過了不大會兒,她又回來,把一塊手絹包給我,裏麵有幾枚銅錢。
我拿起一枚來,圓錢方孔,上順下治,左寶右通。
順治寶通?
啊,從右向左讀,是順治通寶!
順治年間啊?
還好還好。
雖然曆史不太熟,但是怎麽著也看過兩三部清宮戲,還算知道一點,這個皇帝很短命,二十來歲就死了。他的後宮嬪妃麽,最有名的就是皇貴妃董鄂,和皇帝愛的那叫一個真摯熱烈啊!結果她一死,皇帝不久也死了。
也有謠傳說那個董鄂妃其實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這個說法應該是荒唐了點。另外關於這個皇帝的野史,說皇帝不是出天花死了,而是出家了。
呃……我一思考就習慣把頭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現在伸手到了耳朵旁,隻摸到了冰涼的耳墜。
沒得繞,頭發都被盤了起來。我放下手,隻好去摩挲那個手爐。
順治後宮裏……的娘娘,這是我目前的身份。
那我是誰呢?
本能的我就覺得我肯定不是那個有名的董鄂。
一方麵是直覺,覺得就不可能。還有就是……剛才那個好像挺聰明的宮女,現在去太後那裏回話的那個,她說太後娘娘打發人來請我去說話解悶。
董鄂因為專寵什麽的一係列原因,應該是很不招那位有名的孝莊文皇後,就是是我們通常說的孝莊太後的喜歡,請過去一起說話解悶?這個……
這個待遇,應該是孝莊文皇後比較親近的人才有的待遇吧?
那麽說來,難道我也是蒙古來的那些不受寵的妃嬪之一,和太後是親戚,這樣一來比較講的通。
挺好挺好,我拍拍胸脯鬆口氣。
不受寵太好了,安全第一。天知道皇帝有沒有花柳病!
這麽看來,隻要不露什麽馬腳,生活還是可以過的很舒服安全的啊。
那個宮女看我把玩著銅錢,把剛才放下的那個捧盒打開,朝我一亮,我心裏嘩一聲,眼立刻直了。
好多,好多……好多珠寶!耀的我眼都花了!
名目我根本叫不上來,也不認識都是什麽材料做的,可是看到的一瞬間我就認定了兩個字:值錢!
那個宮女看我沒有什麽表示。把那個盒子放下,又打開一個,也同樣的珠光寶氣,耀得我眼發花。
天啊天啊,好,好多,好值錢……
看那個宮女還預備再從妝台裏拿盒子打開,我趕忙搖搖手,不行了,太刺激了,再看的話我怕我會當場腦溢血啊。
那個宮女的手在一排釵啊花啊的中間掠過,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我趕忙指了指一隻顏色最素的珠花。
呼,她也鬆口氣,我也鬆口氣。
她把那朵不知道是寶石還是珠玉做的花朵插在我頭上,又拿了兩朵絨線製的佩花要替我戴上,我搖搖頭,下巴抬抬,示意一朵就行。
嘿,我已經苦中作樂的開了,我打小兒的人生理想,就是飯來我張口,衣來我伸手,數錢數到手抽筋,睡覺睡到自然醒。
嘖嘖,想不到這個理想居然陰差陽錯的跑到古代來實現。
那個知情知趣,替我想了借口應付太後的宮女回來了,但是臉色卻不太好看,過來屈膝之後說:“娘娘……太後娘娘還是請您過去。”
我心裏格登一下,不妙。
小聲說:“你看……太後娘娘是不是心情不好?或者……是不是有點生氣?”
那個宮女也放低聲,其實旁邊也沒別人,但是人一心虛就這樣。
“娘娘放寬心,依奴婢看來太後娘娘今天心情還好。而且娘娘不用想太多,怎麽說您也是太後的親侄女兒……”
太後的親侄女兒!
我霍的站起身來,耳朵上的兩個墜子前後亂晃亂動,墜的耳垂鬆一下緊一下。
太後的親侄女兒,又是順治的老婆。
那就是……
是順治娶的第一個皇後,沒兩年就被廢掉的那個!
嗯,是孝莊太後親哥哥的女兒,好像比順治小一點。小一歲還是兩歲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這個女人命是很苦的,順治從開頭就沒喜歡過她,沒結婚的時候就想退婚,結了婚她等於是坐冷宮。後來順治終於折騰了老大動靜把她廢了,把她降為靜妃,趕出了坤寧宮,不知道攆到哪個偏殿去住側宮。
我看看這間宮殿,雖然去故宮的時候我沒大逛,可是這間絕對不是坤寧宮!
心裏有點感喟,又有點悵然失落。
得,上了一個皇後的身,結果一轉眼發現是個廢後。就好像撿了一個看起來非常高檔的錢包,可是打開一看發現錢包裏一分錢也沒有的感覺一樣。
居然已經廢了……
靜思三
“娘娘,娘娘。”那個宮女小聲催促:“是不是現在就動身過去?”
看樣不去不行,可是,我連跟前這個宮女叫什麽都不知道,到了太後那裏想必人更多臉更雜,我誰也認不出來,怎麽辦?
那馬腳不但會露,恐怕還會大露特露。
還有,見了太後,應該怎麽行禮,怎麽問安啊?難道我跟她說你好?看清宮戲的時候看過就算了,光記得那裏頭的人見人就喊吉祥,那肯定不行。
一邊宮女們已經把外出的行頭準備上了,厚幫高底鞋子,翻著白色絨毛毛的帶兜帽披風。奇怪的是這些披風和我身上的衣服好像都是從來沒穿過的樣子,離近了都可以聞到一股味道……好像是長期收在衣箱裏不見天日的味道。
煙青色的鬥篷麵料是啞然無光的,看起來有種淒涼的感覺。當然了,估計現在這位可憐的皇後……咳,現在是我本尊,被廢了肯定沒有以前的風光,什麽明黃鵝黃大紅的那些顏色肯定是不能穿了。
可憐的人……可憐的衣服……但是更可憐的是我啊,眼看就要露馬腳了,怎麽辦?
後麵宮女的催促聲聽起來簡直像在催命:“娘娘,快走吧。”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娘娘,你快去死吧。
我磨磨蹭蹭,出了門,路上的雪被掃到了一邊,過來一個小太監,腰一躬,胳膊一抬,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人拐。
這種情況在這個地方一定很常見,大概還有在電視裏看到的那種讓人來做墊子,上車上馬什麽的。
我有點不大適應,手慢慢的伸過去扶在他胳膊上。感覺這個小太監的衣服穿的也太薄了,棉襖薄的好像就隻有一層夾布似的。
外麵真冷,但是人打個哆嗦之後反而精神多了,不像在屋裏麵那麽悶悶的懨懨的。
“娘娘,當心路滑。”
穿著這種以前隻在電視電影裏看過的“花盆底”鞋子走路,而且是走下過雪有點上凍的路真是高難度動作吖!一旁的宮女和小太監也不輕鬆,雖然他們不用穿這個鞋,可是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孝莊太後應該住在慈寧宮吧?好像清朝的太後都住那裏。是不是史實不知道,電視都這麽演的嘛。
我沒走過這條路,絕對沒有,但是到了一個路口,我卻下意識的知道應該往左,而不是往右。
嗯?聽說即使大腦在走神兒罷工的時候,身體自己也會有習慣性的反應動作。就象是騎自行車,每天騎每天騎,騎車的時候十個人裏九個都在想別的事,但是不妨礙身體會動作。
這是不是也是其中一種?
從這裏到慈寧宮離得不遠,往前直走左拐,直走,再左拐……
慈寧宮。
嗯,這三個字我認識。
但是目前的問題是,那個孝莊太後我不認識!不過按理說,應該不難認出來,畢竟後宮她最大嘛,看著年紀差不多,打扮差不多,坐在正中間的,肯定是孝莊無疑!
那我應該怎麽稱呼?太後好?嗯,可是從另一方麵說孝莊不但是這位廢後的姑媽還是婆婆,是不是要像電視裏那麽問一聲皇額娘好?
太後宮裏會不會還有其他妃子什麽的要打招呼?我能認識誰是誰嗎,她們的腦門兒上又不會鑿著某妃某妃的字樣來供我辨識……
上台階的時候我鬆開了小太監的手,高底鞋子上台階,還是穿的很厚活動不方便的大冬天,台階上肯定落過雪,然後多少會有點凍。我對這種衣服不熟,鞋子不熟,對這台階也不熟……
一係列的外部原因擰合在一起發生作用,最終推動並催化了順治十年冬天後宮裏一場沒驚動幾個人的小小變故。
我一腳踩滑,重重的摔了個狗啃泥,腦門兒不知道在什麽東西上磕了一下,疼得我當時眼前就一陣暈黑。
“哎呀靜妃娘娘!”
我還是滿清醒的,最起碼我知道七手八腳的有人把我扶起來架進屋。屋裏很溫暖,有好多人在座。也算因禍得福,我不用向太後行禮了,也不用和其他人打招呼了。眼前花花綠綠的晃動著很多人影,紅的黃的金的銀的光點光斑像許多蜜蜂,嗯或者說是蒼蠅一樣的滿眼亂飛。
我被直接架到了後麵,放到一張床上,然後又聽見嗡嗡嗡的女人們的聲響,喊著“傳太醫”“拿藥酒藥丸來”“快快,快讓她躺平,把領扣子鬆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也不知道有幾個是真情幾個是假意。
我隻是現代一個很普通的職業女性,對這些後宮啥啥的沒常識也有看電視,按說這裏應該是你死我活個個跟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句話往往可以聽出兩重三重甚至重意思來,端看你怎麽理解。
“靜妃,靜妃?你覺得怎麽樣?”
我慢悠悠的睜開眼,一個徐娘半老的美人正俯近了身看著我。看得不清楚,好像皮膚很白的樣子,頭上戴滿珠翠,身上穿著件顏色暗沉的緞子衣服,繡滿了精致花紋,絕對的貴婦。
太後?太妃?唔,太後的成份應該占到百分之八十。要知道太妃和我一無親二無故的……
不知道怎麽稱呼,幹脆呻吟一聲,又鴕鳥的閉上眼裝暈。
“藥丸拿來了太後。”
“快倒溫水來,給靜妃服藥。”
嗯,是太後,沒猜錯。
黑溜溜的藥丸遞到嘴邊,我吃了。一塊溫暖的手帕在我臉上額頭上擦來擦去,上麵帶的香味兒薰得我鼻子癢癢的直想打噴嚏。
不一會兒太醫來了。我還以為可以見識下傳說中懸絲診脈的奇技奇觀呢,可惜沒有那麽花巧,不過拿了一架絲絹的屏風擋了一下臉,手從絹布中伸出去再用綢子蓋住,讓太醫把一把手腕就結了。
“真是……這孩子還這麽冒失。”太後歎口氣:“行了,你們散了吧,我也乏了。”
外麵站的女人們躬身答應,然後我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衣裳摩擦和首飾流蘇碰撞發出來的聲音,沒多會兒功夫就走了個幹淨。
“阿蕾啊,你打算一直裝睡嗎?”太後坐在床前,淡淡的開口。
得,被看出來了。
我沒辦法再裝,隻好慢慢坐起來,撐著腦袋跟她含含糊糊的說:“給太後請安。”
也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心裏像打鼓似的。
“行了。”孝莊太後說:“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是阿蕾啊,難道你下半輩子就天天賭氣著過嗎?”
我不知道該說啥,隻好悶聲大發財,頭一低,啥也不說。常言說的好,沉默是金啊。
不過孝莊太後這會兒倒是挺像個姑姑的樣子,剛才當著人就稱靜妃,現在人走光了就改叫名字。阿蕾?是這個廢後的小名兒吧?
孝莊太後的手伸過來,手指很白皙柔嫩,套著兩個黃澄澄的鑲寶指甲套子。這個東西我隻在電視電影裏見過,真是……很,很精致啊,可是怎麽看怎麽別扭,前頭尖尖的好像凶器,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我一動她再一動,這個尖子劃在我臉上,一準破相!
好在她不是要破我的相,隻是把我的下巴抬起來,左右看看。我的目光一直往上垂,不敢和她對上,恐怕會露破綻。
“可瘦多啦,這些天都吃什麽了?”
我扁扁嘴,還是不敢吱聲。
“別這麽委屈巴巴的,陪我吃飯吧。”
得!更要命了!
“不用了……我還是……”
孝莊太後壓根兒不再理我,站起身來說:“傳膳。”
一邊過來了兩個宮女攙我,一個是跟我從那邊側宮裏過來的,一個是孝莊太後宮裏的。嗯,果然是跟著太後的就是不一樣,打扮都比跟著我的要強多了。
慈寧宮的人辦事的效率就是高吖,這話才剛說過,飯桌就開擺上了。好多的盤子碗碟,各種食物的香氣,本來我不覺得餓,可是這味道一聞,我就覺得自己餓了,而且是極度饑餓恨不得吞下一頭牛。
但是這頭牛也有可能反過來一口吞掉我。
這不是沒可能的事情。
要是我露了馬腳,被太後懷疑,然後再試探逼問……下場可不就不言而喻了嗎?
可是真等到坐下來開吃,我就發現自己完全想多了。要露馬腳其實也不是件隨意的事。一旁有太監和宮女先上來嚐菜,銀筷試毒。接著太後指著中間一道烤肉說:“阿蕾喜歡吃這個。”馬上有旁邊伺候的人過來,拿竹片把那肉削下幾片來,挾到我跟前的小碟子裏,我隻要悶頭再把菜挾了送進自己嘴裏,基本上就沒什麽事兒了。
這邊嘴裏的肉還沒咽下去,孝莊又說:“奶茶也不錯,你不是最喜歡喝嗎?”
我是挺喜歡喝奶茶,可是喜歡喝的不是這個。我喜歡珍珠椰奶,還有午後紅茶……可不是喜歡這個有點油膩肥白的……奶茶?
可是不喝恐怕不行吧?孝莊太後還真了解這個廢後,愛吃什麽愛喝什麽都了若指掌。那我出錯的機率真是大大的增加了一成。
不過真喝到嘴裏,感覺倒還不錯。燙燙口感讓人可以忽略其中的膻氣,雖然看起來油油的但是喝起來倒不膩,喝完一碗,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鼻尖微微發癢好像要冒汗一樣。
看起來孝莊太後還是很維護這個侄女兒的,雖然同意順治皇帝把她廢掉,可是依然對她很親熱很照顧,這個陪吃飯的殊榮滿皇宮裏數一數,大概隻有皇帝可以獨享吧?
飯吃的很快,桌上的東西幾乎也都沒怎麽動又撤下去,孝莊太後的胃口一般般,吃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飯桌撤下去,茶端上來。
“住的還習慣嗎?”
“挺好的。”是不是再加一句謝太後關心?
不過沒給我再加一句話的功夫,太後說:“你的份例,我已經吩咐過內務府,還照以前一樣。”
這次真得道謝了,我小聲說:“謝太後關心。”
“你啊……”太後不說話了。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也比以前懂事多了。”
咦?愛搭不理還叫懂事,那以前的廢後是怎麽個不懂事法兒啊?難道是見人就鼻孔朝天,動輒要上房揭瓦的類型?
真是好奇啊好奇。
靜思四
從太後那兒出來,迎麵冷風一吹,發現自己背上居然濕濕的都是汗。
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可不好過啊。而現在不過剛開個頭。
以後有得熬了……這倒好,也算是壓力減肥法。要擱在以前的我身上,能吃東西沒食欲是多麽美好啊!
“娘娘,當心。”這回宮女和太監們可是小心了,恨不得把我架起來走。
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起碼命運沒讓我穿成一個太監,不然這人生就更加沒盼頭。
可能早上沒吃東西,中午吃的也不太飽,回到自己的地盤兒以後,我就一門心思開始琢磨晚飯,這可得好好的補回來,但是左等,右等……等到天都黑了,怎麽其他人沒有給我上飯來的打算?不是吧,太後才說對我待遇依舊,這些宮女太監就打算克扣我的口糧了?
這個誤會直到好幾天以後才得到澄清——原來這時候的人吃兩頓,下午那頓之後就沒了,上些點心或是吃些夜宵就把晚上對付了。
這幾天我旁敲側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總算把自己屋裏的基本情況掏情楚。我身邊最親近的兩個宮女,一個叫喜月,一個叫喜福……聽得我直翻白眼。不過湊起來還是真是一團喜氣。其他人的名字記不記得其實也無關緊要了,原本的靜妃說不定也不知道外麵掃地擦欄杆的小太監和粗使宮女叫什麽呢。
接著就是進行了一次財物清點。我借的名目是:把東西歸一歸理一理,該收的收起來。所以大家跟倉鼠似的一通瞎忙,折騰了兩天才整出一單子來。我拿著那長長的清單,努力控製自己不要笑得太燦爛,麵部肌肉一抽一抽的還是想造反,努力求真求實的要表達主人的真實心情——爽呆啦!
爽過之後就改鬱悶了,這些東西好是好,貴是貴,但是我吃不下穿不完賣不了,拿不走也幹不了別的。等於是守著金山望海空歎,典型的是過了一把眼癮。
更鬱悶的是太後不知道是歉疚還是疼孩子,三天兩頭叫我去說話解悶。其實我根本去了就低頭發悶,話都是她一個人說的。真不知道是誰解了誰的悶。在這莫名其妙的娛樂過程中,我見過了一群順治的女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了一位絕對不能忽視的人物。
佟妃——康熙的親媽,現在小肚子已經微微的隆起來了,一想到裏麵裝著號稱千古一帝的人物我就好想上去摸幾把。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有過節,佟妃對別人還能笑眯眯的有說有答,一見了我就像老鼠見貓田雞見蛇……
天敵!
第一次見她那天舊雪還沒化盡,新雪又開始飄啊飄。這幾天我總算過的踏實點舒心點兒了,穿高底鞋子基本上不扭腳不摔跤,見了太後也不那麽心驚膽戰。和我一對比,慈寧宮的宮女們開始膽戰,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把她們摔怕了,現在隻要我一進院門就恨不得有七八隻手上來架著我,恨不能把我捆翻了順順當當抬進屋裏去。
那天的天的是陰的,雪很細碎的飄下,簌簌輕響。雖然慈寧宮天天人多,可是並不覺得喧鬧。那些女人的言辭笑語都非常有分寸,屋裏又攏著大熏籠,香暖的氣流讓人一下子就覺得昏昏欲醉。
我跟大熊貓一樣被擁進屋,在孝莊太後的笑容裏,其他女人也都是一團和氣的和我打招呼。真和氣假和氣不必去追究,反正我是太後罩著,誰敢掃太後麵子?
給我搬了把紫檀椅子,墊著厚墊子,卸去鬥篷之後坐下來,先用熱手巾擦擦手,喝了口熱茶,然後再抱上手爐,一套完整工序才算。
我這邊剛坐下,外麵又傳來前呼後擁的動靜,聽氣派一點不比我小。
還有誰這麽有派頭?重要的是能到太後這裏來抖派頭?難道是他媽的……兒子順治?
結果人一進來我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不過新皇後還沒來,董鄂妃也還沒來啊……我一時腦子打結,竟然死活沒想出來這個臉盤稍圓的小巧女子是誰。等她向太後問安,太後叫人扶她的時候,她說的“佟氏”二字才讓我反應過來!
原來是康熙他媽啊!我蹭一下就站起身來。
結果一屋的人都轉頭來看我,眼光形形色色,詫異有之,淡漠有之,還有看不出來是好是賴的不明光芒閃閃爍爍。笑容可以假,好話可以編,但是眼神這個東西是很難瞞人的。
我倒沒心思注意她們都在想啥,太後對我說:“靜妃啊,你這是怎麽了?”
幸好我腦子裏打年那個結就在站起來“啵”一聲通了,馬上說:“外麵多冷,佟妃坐這裏吧,這裏暖和。”
太後似乎也錯愕了一下,但是她反應多快,那一下反應幾乎就沒讓人捕捉到,馬上綻開一個笑:“說的是,佟妃啊,你坐這邊兒來。阿蕾你過來跟我坐。”
咦?
不是吧太後大人……我沒有要去挨著你坐的意思。你那位子金光閃閃眾人矚目,真是紮眼燙手到不行啊。
可是我現在是騎……騎什麽都難下了。隻好挨過去,在太後身邊兒側著身坐下了。
“嗯,前兩天我還說,現在看起來啊,你是懂事多了。”太後一副欣慰狀。
我,我當然很懂事了,我是冒牌的嘛……
不過現在什麽東西都時興這個,比如俺們公司代理的那進口辦公耗材,九成都是水貨……有個時髦名兒叫高仿。高仿者,很高級的仿冒品也……
比如俺,現在就是一典型的活脫的高仿靜妃,仿的絕對的高,外包裝絕對是一模一樣,就是靜妃的親媽來也挑不出毛病。
至於芯子真假……反正靜妃現在也隻是觀賞品不是實用品,隻要有外觀中看就行。
我坐到太後身邊兒,忽略彼此身份背景,看起來還真是母慈女孝……尤其是旁邊宮女端著養身的茶湯過來,我順手接過來,吹吹氣散熱再遞給孝莊……一屋的人全反應過來了,立刻配合的表現出和樂融融的大團圓氣氛,令太後很欣慰。
不過我的注意力在佟妃身上啊。
一看她就知道是懷了身孕了,這可不得了!要知道她懷的可是將來的皇帝啊。在這個宮裏要活的好,靠山一定要有。我現在的靠山是孝莊,將來……要是再攀上一個更長久更穩固的靠山,那才是……
我笑眯眯的跟佟妃點個頭,她一副警惕狀看著我,好像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靜思五
那種態度讓我有點鬱悶。
可能……可能以前廢後和人家關係不好吧?
清宮戲也不會都是戲說,順治廢後的時候似乎說這個皇後非常奢侈善妒,可能……可能真有那麽一眯眯讓他說中吧?
太後身邊最親近的宮女果然有個叫蘇嘛的,正站在一邊笑吟吟的陪客,不動聲色的指揮著大小宮女們殷勤服侍這一幹人。看梳的旗頭和穿的衣裳,好像還有宮外的女眷們在這裏陪太後解悶。我心裏一動……
這裏麵,會不會有以後的董鄂皇貴妃呢?要知道野史沸沸揚揚,說他是順治的弟媳婦,因為進宮來服侍太後和順治勾搭起來了。雖然這個說法真實度要打個小問號,但是董鄂的確應該是別人的老婆沒錯,而且一定身份不低,可以進到慈寧宮裏來。
一想到這件事,我也就不再和佟妃“含情脈脈”的對望了,目光在一廳的貴妃妃嬪之間遊移打量,可是這麽看去大家的長相仿佛都差不多,個個麵上敷粉唇上塗丹,遠遠一瞄紅紅白白粉嫩嫩的,實在看不出哪個是潛力股。
“太後,我記得上次來你給我喝的那個南方的……什麽茶,味道很好。”我扯著她的袖子發嗲:“我這會兒又想喝了。”
太後拍拍我的手背:“怎麽改了口味了?以前不是不要喝那樹葉草根子水嗎?”她一邊笑,一邊對一邊的蘇嘛說:“去把上次那個新茶,給靜妃沏一杯端來。”
我打蛇隨棍上,趕忙說:“太後,聽說這茶葉常喝對人有好處……”
太後果然問:“什麽好處?”
我眨巴眼:“我宮裏有個小太監是南邊人,不過他也沒說清楚。對了,這裏的福晉們可能有知道的。”
太後的目光掃了半圈。底下那些女人對太後當然是跟對頂頭上司似的奉承,一個就說:“稟太後,奴婢略知一二。”
太後微微點頭,臉上帶著笑意。不過我坐的離她很過,看得出她的這種笑和對我的笑法不一大一樣。對我那時很疼愛的笑意,對別人……嗯,是很客套,又很高高在上的那種笑法。
恩,到底是自家親侄女兒,還是和別人親疏有別啊。
那個說話的女子福福身站直了,抬起頭來。
我的目光跟著孝莊的目光一起看過去。
孝莊說:“原來是襄親王福晉啊,我倒一時沒想起來,你自小是在南邊長大的吧?”
那個女子低頭答:“是。”
她雖然也說的一口滿語,但是聲音甜糯嬌軟,和這些貴婦人一聽就不一樣。
我的心霍霍跳起來……嘴巴有點發幹,連咽了幾口唾沫。
這個,是不是,就是那個,讓順治皇帝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董鄂?
我瞪大了眼仔細打量她。
這個女子穿著一件粉藍緞子的旗袍,顏色很素雅,頭上梳著兩把頭,發髻正中戴著一朵小瓣碎寶石珠花,打斜插著一隻白珠圓簪,鬢邊戴著兩朵鵝黃的絨線雛菊,臉上的粉施的很薄,嘴唇也沒有像旁邊的那個圓臉婦人一樣塗的很紅,站在人群中的時候一點不顯,可是這麽一立出來,那極苗條的身段真是婀娜的很哪。
不會,真的是她吧。
我看看一邊正抱著手爐的佟妃,再看看站那裏溫聲細語和太後講綠茶養生的美女福晉……
呃,這個……今天的運氣是真正好……
順治身邊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讓我遇見了。
“唔,”等她說完,太後微笑點頭:“這裏頭學問真多,要不是懂行的人說啊,咱們還真不知道。”朝一邊的蘇嘛抬抬下巴:“蘇嘛啊,那給我和襄親王福晉也都沏一杯茶來。”
美女襄親王福晉又屈屈膝:“太後,不如讓奴婢和蘇嘛姑姑一起去,奴婢也順便見識見識慈寧宮的上等好茶葉。”
“好好,那就一同去吧。”
嗯,這個美女也很會看情勢嘛,這後宮的女人的首要任務都一樣。第一條是勾搭皇帝,第二條是討好太後。
她現在就在做第二條……不知道打算什麽時候開做……第一條?
我站起身來,笑眯眯的說:“太後,我也去看看。”
孝莊看我的時候,目光立刻不同:“你啊,不好好坐著,跑去添什麽亂哪。”
“我學學怎麽泡茶啊,下次要是想喝,自己就泡了,那多方便。”
她忍俊不禁,一抬手:“去吧。”
我拉著美女福晉的手,跟著蘇嘛走。
耶,連手都是又柔又軟,她身上不知道薰什麽香,感覺很淡雅一點也不嗆人。
“你叫什麽名字啊。”我低聲問。
“回靜妃娘娘,奴婢名叫烏雲珠。”
我心裏咯噔一聲響。
真是她。
“娘娘?”
我回過神來,連忙說:“哎呀,你不用跟我客氣。唔,你今年多大啦?”
她微微一笑,腮邊還有個小酒窩兒:“回娘娘,奴婢今年十五了。”
“啊,那和我同歲嘛……”我的意思是說和現在這個靜妃的身體同歲。真是惡寒,這時候的人真是早婚早育早熟啊。我這才十五,可是已經嫁人兩年。她看起來也就豆蔻少女,也是親王福晉了。
“娘娘是金枝玉葉,奴婢不過是馬齒徒長罷了。”
我有些驚訝的看看她,她看看我,露出有點局促的表情:“奴婢的意思是說……奴婢……”
“啊,不是,我聽得懂你用成語。”我點點頭:“嗯,不過你跟別人這麽開玩笑,她們可不一定聽得懂呢。”
這回露出驚訝表情的是她了:“娘娘……啊,娘娘請恕罪,奴婢以為娘娘是不看漢書的,所以以為失言…。”
“嗬嗬,”我掩口,可能不看嗎?從小學大學語文學了多少年啊,就算我不是學中文專業的,一般成語也不可能聽不懂。
“你會講漢話的吧?”我問。
“會。”她說,眼波流轉,很是嫵媚:“奴婢的娘……是漢人。”
嗯,和我知道的情況也差不多。
“哎,你那裏有沒有南方的詩詞啦,小說啦……那些解悶的東西?”
她更驚訝了:“娘娘要看那些?”
我打個哈哈:“解悶嘛。啊,你別一口一個娘娘一個奴婢的,你幾月生啊?”
她說:“奴婢是九月生的。”
“嗯,那我比你大半歲。”生日月份還是我昨天才知道的:“你喊我姐姐好啦。你那裏要是有書,下次就帶些來,我天天悶的沒事做。”
“奴婢可不敢逾矩……”
“哎喲,又沒讓你當著別人的麵喊,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這麽喊喊好了。”我伸出兩根手指,搔搔她的下巴,一副色狼相:“來來,喊聲聽聽。”
她腮生紅暈,簡直跟朵桃花兒似的:“這不……”
“喊啊喊啊。沒關係的,旁人聽不見。”
她臉更紅了,鼓足勇氣,聲如蚊蚋的喊了一聲。
“哎呀,太小聲了,聽不到哎……”前麵蘇嘛停下來等我們,我不再逗她,說:“走吧。”
還不錯,挺動人的,一副南方女子的小巧溫柔,和宮裏這些滿蒙嬪妃比,那是很新鮮的風韻了,皇帝肯定也沒見識過吧。
靜思六
泡茶這種事可以很簡單,放了茶葉倒上熱水,加蓋,成了。
也可以煩瑣無比,先淨手再燙杯水的溫度要合宜……
烏雲珠有點忒謙虛,她何止是略懂一二?
我們把茶放進茶盤裏,蘇嘛堅決不要我們幫手端茶盤。她是太後身邊最心腹的人,據說沒出嫁之前就服侍孝莊,穿著打扮也不差,頭上梳著個落雲髻,戴著扁花和銀簪,手上還攏著兩個金鐲子,尾指上有個綠紋石戒指,皮膚看起來很白沒生什麽皺紋,三十多歲上下,笑起來給人和種特別和氣的感覺。
“蘇嘛姑姑,太後今天心情很好啊?”
“太後幾時心情不好了?”
老滑頭,說話比泥鰍還伶俐。
“蘇嘛姑姑,你下午有沒有空?”
“不知娘娘有什麽吩咐?”
“嗯,我那裏的宮女們說想請蘇嘛姑姑去教鹹酥奶點心怎麽做的,上次我帶回去的她們搶了個光,還說沒吃夠。你要有空,請來教教她們怎麽做,不要我一來慈寧宮就眼巴巴的瞅著我不放。”
她笑笑,和剛才那個客氣的笑容有點分別了,這個看得出眼睛裏也有點笑意:“行啊,等太後歇中覺的時候我過去一趟,其實也沒有什麽難做的。”
說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回到了慈寧宮的正殿了,屋裏好像安靜多了,就聽見孝莊太後自己在嗬嗬笑。
我邁進第一步,立刻就開始後悔了。
所有的貴婦人和妃嬪都閃避到了一邊,太後跟前放了一張靠椅,有個穿明黃衣服露著大青皮腦門兒的男人坐在她跟前,正在聽她說話。
靠!
真是該來的不來……
我一直避免遇見這家夥啊,還是沒避開。
一邊兒烏雲珠似乎也愕然一驚,然後她反應比我快,立刻嫋嫋婷婷的屈身行禮請安。
我趕緊有樣學樣,僵硬的膝蓋也不得不彎一彎。
“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說。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他聲音裏帶著一股很明顯的厭煩。
得,我很有自知之明,這股邪勁肯定是衝著我來的。
德行,你覺得誰多待見你啊。
我權當沒見他,蘇嘛湊前一步,我回身端了茶,先給太後:“太後請嚐嚐看南方法子泡的茶,可小心燙。”
孝莊可能是為了緩和氣氛,笑著說:“嗯,聞著是比往常多點清香,看來南方的茶葉是得南方的人來衝泡才地道。”
“正是啊,”我就站在一邊開裝傻,不給順治端杯子,沒想到烏雲珠很是見機的上前來,端了另一杯茶遞給順治,恭順溫柔的模樣,帶著弱不禁風的羞怯:“皇上請用茶。”
不,不是吧?
這位姐姐,你對這個家夥難道還,還一見鍾情不成?她耳邊的翡翠耳墜來回的打晃,很明顯可以看見腮上紅暈一片。
順治把茶接過去,我趕緊看他是不是為美色所迷了……難道曆史性的一對情人相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這家夥長的和畫像……呃,其實我對那不知哪年看過的清世祖畫像印象也不多深,看的時候隱約記得這皇帝二十來歲就翹了辮子,可是畫像怎麽看也是個中年大叔樣兒,真不知道那時候怎麽畫的像。
這人長的絕對就是一大眾化長相,沒什麽剽悍氣息,也不顯得特別斯文秀氣,反正,反正就和咱們早上出門坐公車,你前麵夾著公文包或是後麵一邊看報紙一邊啃油條煎餅的上班族一樣,兩眼一個鼻子,眼睛不大也不算太小,眉毛不細也不算太粗,下嘴唇稍微有點厚,腮幫子上肉有點嘟,看起來好像體育活動不夠,虛胖。
一點不帥啊!
我說這位臉上飛桃花兒的董鄂妹妹,你是看上他這平平無奇的長相了,還是看上他的皇帝身份了?這就臉紅上了?你又不是沒嫁的大閨女。
不過皇帝好像心不在焉,沒和這位遞茶的千古名妃眉來眼去,天雷勾動地火,笑微微的轉頭和佟妃說:“來,還有一杯你嚐嚐。”
得……
那杯是我滴茶吖!
他這人怎麽可以這樣!
不過等蘇嘛把茶端到佟妃跟前,這個女子也用和剛才那種淩厲敵視截然相反的羞怯順和態度站起來說:“謝皇上……隻是臣妾來之前已經喝了藥湯,太醫說服藥前後不宜飲茶。”
得,懷孕的人最大,蘇嘛隻好又把茶端回來。
可是,可是這種情況下難道這茶我還能喝嗎?眾目睽睽啊,我臉皮再老也不能把給人家人家不要喝的茶我拿過來再接著喝吧?
靠!你個短命鬼皇帝!大禿瓢!小心眼兒!醜八怪!咱們這仇算結下了!
順治又和孝莊說了幾句話,看起來是來請安問好的。我說你問完就走吧,你跟個釘子似的戳這兒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夠別扭。
可是看起來他屁股跟長了瘡似的就坐著不打算走了,眼看著天已近午,太後總算發話了:“嗯,天不早了,大家就散了吧。”
底下鶯鶯燕燕的女人們站起來,先向太後禮辭,又向皇帝告退。烏雲珠聲音很小,也屈膝告退了。
哎?就這麽走了?
我還想等著看奸戀情熱……啊,不,是等著看兩情相悅的鏡頭來著。
啊,我回神就一格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皇帝看我像眼中釘,我看他也不比肉中刺好點兒。
“太後,那我也回去了。”我在太後跟前從來沒有說過奴婢啊臣妾啊的,好像說我就挺自然。
太後開恩似的抬抬手,我趕緊的矮矮身。又衝皇帝象征性的也哆嗦一下算行禮了,回頭就想招呼我的宮女過來。
順治說:“皇額娘,孩兒今天就在您這兒陪您用膳吧。”
太後一笑:“不用你來添亂,我今天吃齋。你回去吧,多穿點兒,這兩天風緊。”
佟妃馬上見機的也起來了:“那臣妾也告退了。”
唉,美女,太明顯了吧。
你就是想和皇帝一起出去多套會兒近乎吧?
得,那我不出去去當電燈泡了。
“太後,我也想吃齋菜了……”星星眼看著孝莊。
“你啊,你不是說菜葉子草根是牛羊才要吃的東西嗎?”太後笑。
“咦?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可不記得。”我裝傻,反正孝莊對我還是比較容忍的。
“靜妃說過可還不是一次兩次呢,怎麽,一下就忘了?”
一個不協調的聲音插進來。我真要怒了。
我是殺了你老爸搶了你老婆是怎麽著?這個皇帝怎麽這樣沒品呢!
靜思七
得得,你強,我惹不起我還躲得起呢。
“太後,那我今兒就不走啦。”我把宮女遞過來的鬥篷又輕輕推開:“我聽旁人說,吃素又清腸胃又養容顏,好處多的很哪。”
孝莊拉著我手,很慈祥的說:“好,乖阿蕾現在越來越懂事了。回來咱娘倆兒一塊兒吃中飯。”又衝順治兩人擺擺手:“你們去吧,眼看也傳膳了。”
不成想順治脖子一梗,居然來句:“孩兒也留下陪母後用午膳。”
咦?我回頭,皇帝居然臉有點氣鼓鼓的,用絕對不符合皇帝身份的牛眼瞪我一眼,硬生生轉開頭。
怎麽跟個鬧脾氣的小狗一樣?
不期然想起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外婆養的小土狗,長的不好看,脾氣還很壞,衝生人熟人都一通亂吠……
這麽一想我的心情好多了,拉著太後也不去理會他挑釁。
不過卻有一個人不自在,皇帝一說留下,弄得佟妃現在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了。
“佟妃先回去吧。”最後還是太後發了話。
我忙點頭:“是,多派點人送,小心點兒,路滑的很。”
大概以前的靜妃是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所以連太後都看了我一眼,不過她當然什麽也沒說。
順治皇帝的表現就沒有那麽含蓄了,幾乎是滿懷狐疑的看著我。
這個皇帝平時就這麽喜怒哀樂盡形於色?唔,好像史書上是寫這個家夥比較暴躁任性……唉,童年不幸的娃兒,姐姐我可憐你,也同情你,不過不代表我能諒解你不計較你這種種幼稚行為!
太後打圓場,一人說了幾句閑話,素齋就呈上來了。別說,雖然是素菜,但是做的都很不錯。有一道火腿腰花兒,不管是看是吃,都和真的火腿腰花沒區別,太後也點點頭,一邊伺候的小太監回說,火腿是素雞做的,腰花則是蘑菇做的。
我誇了一句:“就算不說這口感,光是看著也和真的火腿和腰花一模一樣,手藝真是不錯。”
順治哼一聲:“明明吃齋菜,偏要起些葷菜名字,什麽素雞素肉素火腿,又做的這麽象葷菜,倒顯得是對葷菜念念不忘似的。”
太後顯然已經習慣這個兒子不合宜的說話,隻是笑著嗔一句,倒沒說別的。我則壓根兒當他是在犬吠,自顧自吃的高興。飯後送上的也不是奶茶,而是杏仁豆羹,做的鮮美甜香,十分可口,我喝了兩盞。太後看著我,笑的眉眼舒展:“嗯,到底是有人陪進的香,我今天也吃多了些,得散散才行。”
一邊蘇嘛說:“正是呢,太後今兒高興,不免吃的稍稍多了一點,還是等一等再歇中覺的好。”
我這邊漱完口,也覺得吃的舒服:“太後,要不咱們到園子裏走走轉轉。雪都還沒化呢,看看雪景也好。”
孝莊很給麵子的點頭說:“好,我也想出去看看。”
順治接著說:“孩兒陪皇額娘一道去。”
切,這人就什麽事兒都要插一杠子。皇帝不都是很忙的嗎?幹嘛正事不做盡在這兒磨磯。
“太後,石階滑,咱們慢慢走。”
太後一手扶著我,一手扶著皇帝,慢慢的朝前踱步。慈寧宮的花園也裏落了一層雪,有些花樹的枝子結了一層冰霜,看上去晶瑩如瓊枝玉樹。有常綠的青葉上也落了一層的銀雪之色,墨綠的葉緣隱隱迭迭在雪下展露一些出來,看上去層層迭迭的,有種豐厚的感覺。
“都說瑞雪兆豐年呢……”我說:“這麽看,明年的收成肯定會好。”
太後點點頭。
順治嘴唇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說什麽煞風景的話又咽了回去。不過孝莊卻注意到了,問:“皇上有心事?”
“沒有。”答的太幹脆了,一聽就知道不是真的。
“是什麽為難的事兒?說來額娘也聽聽。”
順治臉上露出有些憂愁的神色。嗯,這樣好,總算有點當皇帝的樣子了。
“京城裏……大雪成災,餓殍凍斃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了……”
太後訝然:“沒有設粥廠嗎?”
“杯水車薪,今年京城流民比往年多了三成啊……”
圈地鬧的吧,京城附近破產無地的農民這麽多。
不要衝動,不要衝動……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在心裏默念,俺眼觀鼻鼻觀心……
他們已經是曆史人物了,他們生死不關我事……
可是嘴巴好像不聽大腦使喚,自動自發的說:“那能不能募集到一些棉衣什麽的呢?”
“募集?”
太後和順治一起轉過頭來看我。
得!
你就多嘴吧!
“我是說,各地的富戶人家……應該有穿不著的棉衣舊衣什麽的,不如號召他們捐出來……”
太後挑挑眉梢:“他們肯麽,平白的拿出來也沒好處?”
“那個,可以讓官府給表彰一下,寫個大紅榜誇獎他們一下,什麽樂善好施仁人善翁什麽的,大概有好善名的就會捐,畢竟舊衣服也不值錢嘛,他們留著還占地方,賣也賣不出什麽錢,我覺得,讓他們捐舊衣總比捐錢容易……”我越說越小聲,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縫起來!
太後嘴角慢慢的勾起來,居然點點頭:“雖然有點異想天開,不過聽著倒是個法子,說不定就真能派上用場,皇上你看呢?”
順治看我一眼,沒吱聲。
那天回去後我簡直後悔的想吐血。我幹嘛多嘴多舌?我的理想誌願不就是好好保有這份安定的沒煩惱的可以一直領幹薪的好工作嗎?幹嘛給自己找事兒?
然後從那天起,太後差不多天天都要把我叫到慈寧宮去,什麽事兒沒有,就算是讓人念佛經也得讓我坐旁邊聽著。太後啊……你老人家能不能開開恩?我當然是很想巴結你這個大靠山的,畢竟你一直活到康熙三十多年呢,基本上隻要討了你喜歡,背靠大樹好乘涼,衣食不愁的日子是保準的了。可你也不要太中意我了行不行?別的不說,慈寧宮燒的薰香都弄得我眼睛發癢渾身不得勁兒。
再說,你那倒黴兒子時常來請安,我又不招他待見,我也不想見他,現在可好,弄得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相看兩相厭,不順心的日子……是一天接著一天的來了。
靜思八
後宮黑暗吧?可能。
女人們心思可怕吧?也許。
不過好像那些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在這裏的地位很高,但這個地位不是皇帝給的。大家你死我活要爭的是皇帝的寵,不是太後的。
更何況,要在太後那裏爭寵也不是憑相貌或是溫柔又或是別的功夫。
我現在覺得自己的命還是不錯的,靜妃這份工作做的雖然不太開心,但是幸好比較安全。
差不多天天都要去慈寧宮報到,和上班族朝九晚五一樣。工作不勞力,不過比較勞心。有時候會遇到大幫妃嬪貴妃大家齊聚一堂,有時候就隻在請安的時候碰到,點個頭各走各的。
美女福晉烏雲珠後來又來過兩次,但是我沒有找到時間再和她說話,也不知道她和皇帝搭上線了沒有。這個是薄命美女,皇帝身邊的位置雖然誘人可是太危險,她是明知道如此還是身不由己的陷入局中,曆史上我不知道,現在的我也不大可能知道。皇帝如果要和人家的老婆偷情,怎麽可能當著眾目睽睽讓大家都知道?
“阿蕾,想什麽呢?”
我笑笑,把桔子瓣掏出來遞給孝莊:“想著這天什麽時候才能暖和起來。”
太後一笑:“那總得過了年之後,還早著呢。怎麽,悶了?”
“不是,我宮裏有兩個宮女都傷風了,要挪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了挪回來。”要說這個挪出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以前看紅樓夢的時候,寶二爺屋裏的丫頭們都是打死不願意出屋門的,有病也要病在屋裏,要死也要死在屋裏,似乎出去就代表了跌下九重天,是十分恐怖的一件事。
太後說:“你人不夠使麽?回來我叫內務府多撥幾個宮女過去。”
“不用,”我搖搖手:“其實沒什麽事兒幹,她們閑著也就做做繡活兒。我就是擔心挪出去了反而不好調養。”
太後笑了:“阿蕾真是大了,懂事了,也會體憫下情了。”
這話說的我直想打哆嗦。
其實誰都不容易啊,太後看起來很風光吧?可是再風光她也是個寡婦啊。
我看起來也不錯啊,雖然是廢後,但是放眼後宮還是沒人敢來欺負我,不過本質上也就是個活寡婦。
看得透,才活的透。
詭異的來到這個地方,說不定也可以詭異的離開,雖然機率是小了點兒。
在那之前我可不能死,也別受罪。
“快過年了……”太後看看窗外,這一個月就沒怎麽晴過天,雪下下停停,空氣冷的似乎可以凍掉人的鼻子。
她話題一轉:“你給下人長了月俸?”
“啊?哦。”我笑笑:“那個,我也用不著買什麽東西,不過那天架著我走路的時候,覺得他身上的那棉襖都不比夾襖厚實呢,所以我作主給每人加了一吊錢,添件棉衣,屋裏睡覺也能加點炭……別凍出毛病來。”
孝莊點頭微笑,沒再說別的。
得,這宮裏有什麽事兒是她不知道的?
不過說真的,這裏的冬天真冷。我在屋裏,燒著熱炕攏著熏籠抱著手爐還熱茶熱點心不斷,都還覺得這天氣太討厭。那宮女太監們穿那麽少,還來來去去的幹活,打掃……
一吊錢也不算多,我自己掏腰包,反正……
反正我的銀子也沒有地方花,那些緞子啊布啊的我一個人也穿不了,難道都擱著生蟲啊?還有每天吃的上頭,也夠磣人的。別說一個我了,就是百八十個我捆一起也盡夠吃。第一次知道我的月例年例的時候,我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憋的趴地下。啊啊啊,這都是民脂民膏啊!這,這日子是人過的嗎?這奢侈的我都……我都,我都樂的合不攏嘴了我……
高興一通我又鬱悶了……我全身長嘴也吃不了這麽多,就算一天換三遍衣服也穿不過來那麽多……話說人再有錢有勢,白天也就吃三頓,晚上就睡那麽大點兒地方。
我比別人還省,這裏的胭脂粉我怎麽也用不慣。早聽說古代的粉裏都摻鉛,要不怎麽有個詞兒叫洗盡鉛華呢?胭脂看著紅通通的怪磣人的,唯一我還能接受的就是潤麵脂,不知道是羊奶還是什麽東西做的,天這麽冷不用護膚品是不可能的,還有就是眉筆……這個東西我是挺好奇的,品種多樣子也怪,有一種叫螺子黛的,真象小螺螄一樣,放在妝盒裏。用的時候拿起來,一縷縷的細細的描,很有意思——但問題是靜妃的眉毛本身就又濃又秀挺,根本不用描。
“想什麽呢?”
我拿一邊烘的香噴噴的熱手巾擦擦手:“佟妃該是三月份生吧?”要是按現在的月曆算應該是五月生,不過這裏在用農曆
“唔,太醫是這麽說。”
“她年紀也不大,身體不知道調養的怎麽樣呢,到時候多調點幾個有經驗的嬤嬤過去幫手伺候吧……”未來的康熙皇帝啊,一定得小心。唉,佟妃的年紀何止不大,正確來說應該是未成年少女。得,這時代需要適應的事情真不少。按著現在的標準算,我也是未成年啊,這都成了下堂婦了。
外邊蹭蹭的腳步響,外邊簾子一打,太監忙著說:“皇上來了……”
太後有點意外,轉過頭去,順治皇帝最近可能有點兒忙,臉看著好像肉少了點兒,眼圈青青的……嘿,說不定是因為什麽……咳,別的原因呢。
常言說的好,隻要功夫深,鐵杵都磨成針……啊啊,這想法有點色。
我站起來意思意思屈屈膝:“請皇上安。”請你早早兒的去長眠吧,阿門。
皇帝愛搭不理的抬抬手算免禮,一屁股坐在我暖的熱乎乎的錦墩上了。
咦?這人真是太自覺了!
我摸摸鼻子,反正也不是頭一次了。
一邊蘇嘛很是見機又給我搬一個來,我坐下來繼續抽繡線。這活兒很無聊,不過就算不幹這個也是一樣無聊。
順治跟孝莊說了幾句請安的話,互相問都吃什麽了,吃的好不好,屋裏冷不冷之類的。唉,母子倆人說話跟外人似的客套。
不過等順治話風一轉開始說朝政,我馬上就站起來準備退外邊兒去。
這個我可不能聽,也聽不懂。
“靜妃不要走,”順治忽然說:“坐下一塊兒聽。”
靜思九
太後也點點頭:“你就坐這兒吧。”
我無聊的又坐下來,可是心思早飛到天外去了。他們說的一串串的人名我聽的頭大,滿人的姓氏真長啊,各種官位職名也聽得我頭暈腦漲。
雖然靜妃這個身體原本就會滿語和蒙語,這個資源被我接收了,可是能聽得懂不代表我能記得住並加以理解。
啊,那些穿越來就精通政治的好厲害啊……像我這種搞不清別人名姓的小白一枚,混吃等死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順治和太後兩個人討論好像進行的不順利,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我捧茶遞給太後,然後再坐下發呆,順治要喝茶自有別人給他端,我才不討好他。
“阿蕾,剛才咱們才說,你給下人加俸的事情呢。”
啊?我抬起頭,不知道孝莊這會兒怎麽又提我那件事。
“你是不是想叫他們過得好?”
我有點迷糊:“既然自己有餘力,又惠而不費,也就抬抬手的事情嘛。”
太後一笑,看看順治:“你看看,阿蕾現在是明白多了吧?”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似乎和我有關,又好像無關。我低頭腦袋繼續挑繡線。繡花我不會,不過看別人繡出來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也挺有意思的。我屋裏有手巧的宮女,給我繡了一頂蔥黃的雙花雙魚帳子,躺在裏麵都覺得心情會變的很好。
孝莊總不至於還覺得他兒子和我有可能吧?
就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也不會發生她希望的事。再說,順治折騰了多大勁兒才廢後啊,怎麽會自打嘴巴再覆水重收?
“阿蕾,你加了俸,底下人感激你嗎?”
我拈著一根鬆綠的線,想了想:“也沒有多感激吧?可能當時會高興一下,過了些天也就平常了,下個月,下下個月,他們就會覺得這是當然的事了。”
“是嗎?”
我點點頭:“人都是這樣的。”我指指牆角一盆蘭花,難得在冬日裏也拔出花苞來,但是一屋子都是香氣它也不顯得多突出。
“我記得這盆蕙心蘭剛送來的時候太後很是開心的,不過時日久了,也就看淡了。”我把挑好的繡線掛在一邊的架上:“太後和我,還有那些太監宮女,在這一點上倒是都一樣的。”
太後不知道是滿意了這幾句話裏的哪一句,露出笑容看著順治:“皇上,是不是這個道理?”
順治臉色不太好看,站起來說:“孩兒去了。”就這麽氣哼哼的走了,臨走還不忘再白我一眼。
咦?又得罪他了?
太後很是滿意的摸摸我的手,又歎了口氣。
我看看她,拿了一個蜜桔過來繼續剝。
她和她兒子都太複雜,她們說的事情也太複雜,我是理解不了的。
太後出了一會兒神,又感慨的說:“你要以前也這麽懂事可有多好。”
嗬,這是您老人家癡心妄想的,我可不是你正牌侄女兒。
不過有時候想想也替靜妃難過,我就這麽代替了她,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她的姑媽太後,她的皇帝丈夫,她身邊親近的宮女……
沒一個發現原來的靜妃已經不在了,現在填在這個靜妃身體裏的是個冒牌貨。
應該有人發現,卻沒有一個人發現。
包括現在坐的這麽近的孝莊太後,她的手還按在我的手背上,可是她的心和我離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裏遠。
“阿蕾……你說,福臨他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皇後呢?”
我愣了一下,這問題,拿去問誰都合適吧?
唯獨問我……恐怕是最不合適的!
我不是一個剛從那個位子上被扯下來的人嗎?
孝莊看我一眼,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你說說吧,我想聽。”
“唔……皇帝他是一國之君……皇後自然要出身名門,才德兼備才能母儀天下……”我眨巴眼,努力的組織詞匯,早知道會落到這個地方,看清宮戲的時候就應該多聽幾句,而不是一看到那些不分老幼的男人的大青皮腦門兒就忙著換台。
看看孝莊的神色好像還不滿意,我扳著手指繼續掰。後來,後來順治又娶的皇後也是孝莊娘家的,據說還是廢後的侄女兒……這輩份和血緣真是亂的一塌胡塗,幸好前後兩個皇後都沒生孩子,否則誰知道會不會生下畸形兒來?血緣太近了啦。
“呃……”可是我實在掰不出來了,隻好把自己知道的事實拿出來用:“這個,自然,為了我們科爾沁的利益……”
“阿蕾,皇帝要廢後時,我曾經一再阻攔……但是事情已成定局,就不可能再有什麽更改了。”
我用力點頭,這個是事實,我知道嘛。我是因為知道後來的皇後也來自蒙古科爾沁才這麽說,不是我自己還想鹹魚翻身什麽的。你老人家可別誤會。
雖然我總在心裏對她不太恭敬,不過孝莊太後看起來真的不顯老,眼角有點淺淺的魚紋,但是肌膚還是又白又嫩……保養的好好吖。
這些天我用力的回想拚命的回想我以前看過的清宮戲和其他方麵的資料。好像一直到順治翹了辮子,廢後也沒有再翻騰出什麽浪花兒來,而且曆史上沒有再關於她的記載,有人說她當然也成了太妃中的一員,並且沒多久也掛掉了。還有人說順治死後她向孝莊請了一道旨,回蒙古科爾沁草原娘家去了。還有的說法是她……呃,下場很不好。
總之是不知所終,沒人關心理會。一個太妃嘛……份量比一顆太妃糖估計也重不到哪裏去,是放在屋裏長了黴還是被老鼠偷吃掉,誰去關心這個啊。
“經一事,長一智……你倒是變的懂事聽話多了,”孝莊太後無限感慨:“可是福臨啊……”
嗯,你兒子脾氣不好,從小接受教育的時候好像還被多爾袞給弄得有心理陰影,的確很讓人頭疼啊。
不過我反正不能安慰她,不要緊,你多熬幾年,等你兒子死了,你孫子會聽話的多啦。
靜思十
“靜妃娘娘……”
“呃?”我皺著眉頭,瞅著那麵生的太監拿著一塊綠色的牌牌,衝我笑的一臉諂媚。
“你是誰啊?”
那個家夥有點尷尬:“娘娘說笑了,奴才吳良輔給娘娘請安。”
啊,有印象……我提的有印象不是說我想起來這家夥是誰,而是當奴才都能當的讓人記得住,這奴才想必當的很創意。比如清末的安德海,李蓮英,那名字才叫響亮。這位之所以被我記住,是因為在看王朝的時候,有個小細節是康熙杖死了鼇拜的幹兒子,那倒黴太監就叫吳良輔。和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
“吳公公有事兒嗎?”看他穿的很保暖,靴子也不髒,就知道這位肯定不是幹粗活兒的。
“娘娘……嗬嗬,”他有點局促:“皇上召娘娘伴駕,還請娘娘這就梳洗一下動身。”
“呃?”我端茶的手一歪,半杯茶就潑在衣服上了。他“哎喲”一聲,好像潑在了他身上似的嗷嗷著急,自己先想伸袖子過來替我擦,伸出一半又趕緊縮回去,招呼一邊兒的人來替我收拾。
皇帝腦子壞掉啦?
吳良輔手裏那個牌子,我終於想起來了。
那不是大名鼎鼎的綠頭牌嘛……清宮戲裏這東西是必備道具,小小牌子翻覆決定了妃嬪們的榮辱沉浮……不過我是廢後吖,廢後也有這個東西嗎?我覺得我應該是半冷宮待遇,不該也有這玩意兒……
一邊喜福趕忙的拿手帕替我擦掉茶水茶葉片,不過衣服還是弄濕了。
“娘娘,這……請娘娘就更衣梳妝吧……”吳良輔臉上的笑容我是怎麽看怎麽別扭啊。真是……讓人想一腳踩上去的賤相。
雖然一樣是當奴才下人,我宮裏底下的宮女太監都沒有他笑的這麽惡心過。
我覺得肯定得有人不正常了,而且我覺得自己還是挺正常的。喜福她們張羅著替我換衣服,重新攏頭發戴首飾,我坐那兒任她們擺布。
不對勁哦,真不對勁。
這……這個事情真讓我發懵……
別說我是廢後,明白的說就是下堂婦,這個前提擺在這兒呢。單說順治皇帝今天上午從孝莊那兒告辭的眼神兒就不像善意。
不是吧……難道他把我叫過去打算再給我上一套滿清十大酷刑嗎?
這,這夫妻不成還親戚在呢,怎麽說我也是他表妹啊……他不至於叫我過去給我條白布帶子或是鳥毛泡的毒酒吧?
我發完呆才發現她們給我拾掇成了個了活動的首飾台子,趕緊的招呼把那個耀眼的大朵紅寶石珠花給摘下來,換成一隻不怎麽顯眼的點翠小鳳釵。衣裳也不要她們指出來的鮮亮的顏色,幾件簇新的旗裝擺開來,我指了一件雪青色不帶什麽緞紋的。
上了那個吳良輔抬來的步輦,我還拿手絹不停的擦臉上的粉。
德行,雖然不能不去,可我也不能擺出一副死活要貼上他的架勢啊,他不笑死我也會羞憤而死。
步輦不擋風,不知道平時那些妃子娘娘們坐上麵冷不冷,反正我是挺冷的。到了這時代才知道以前看的一些電影不切實際,說皇帝召誰,誰就洗了澡不穿衣服,拿被一裹送到皇帝床上去——害得我剛來的時候還很好奇的想去一睹這有名的“背宮”奇觀。
切,實際上就和我現在差不多,皇帝吃完第二頓飯,半下午的功夫就會翻這個什麽綠牌子,然後被翻到的娘娘就收拾打扮齊了去伴駕,有時候也陪皇帝下棋說話看戲什麽的,晚上可能……就在一塊兒睡……
反正我沒扒人門縫瞅去。
所以皇帝現在找我幹嘛啊?他要不是煩靜妃煩的透透的,就不會廢她了嘛!不會真是叫我去打罵出氣的吧?
人說在皇宮裏待久了的人很容易心理變態的,太監,老宮女,不得寵的妃子……皇帝似乎也有變態的可能性。
順治待在西暖閣裏,我到廊下下了步輦,小太監往屋裏傳:“皇上,靜妃娘娘來了。”
然後聽不見屋裏吱聲沒吱聲,太監就掀門帷請我進去。
我吹了一路的冷風,進屋先被熱氣熏的眼睛有點潮潮的感覺,啥也沒瞧見得先行禮,行禮的時候腿也有點不大聽使喚,嗓子也有點啞:“給皇上請安。”
皇帝沒作聲,愛搭不理的。
我站在一邊兒,打量這間屋。屋挺大,有股熏香和墨香在一起的味兒,挺好聞。屋裏有書架子,架上放了好些書。估計都是裝門麵的,皇帝很可能從來不去動。
過了有小半天,我已經把地毯上的花紋都琢磨過了,他才沒好氣的說:“坐下吧,還等我招呼你。”
哦,不好意思啊,原來我可以隨便坐?
我看看他坐在案前,好像是在辦公的樣子,自己就在一邊炕沿上坐了,順手把炕桌的茶端起來,老實不客氣的先喝一大口。
唔……到底是熱茶暖人啊……
順治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說:“那是朕的參茶。”
“哦,味道一般啊。”我咂咂嘴,原來參茶就這味兒,說甜不甜說苦不苦的,沒什麽好喝。我點個頭:“皇上你忙,不用招呼我。”
順治的臉色像活吞了個大鴨蛋,吐不出咽不下很噎得慌的樣子,恨不得在我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可是什麽也沒說,低下頭繼續辦公。
我坐在炕邊兒上也挺無聊,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眼睛往書架那邊溜……好像看到一本《三國演義》耶!
不要說這書不重要,人家滿人進關打天下就靠著這本小說當兵書呐。
據說順治皇帝是個很喜歡漢族文化的皇帝,和董鄂特別有共同語言也是因為董美人懂詩詞會書畫有氣質……
皇帝叫我來就為了把我晾在一邊兒幹坐嗎?
反正很招他厭,多點少點沒區別,我跳下炕去把那本書從架子上抽下來。
果然沒看錯,就是一本三國。
我翻了一下,右開,豎體,這時候印刷術當然不如現代,上麵的字比較大,不過墨跡還是滿整齊的。
我正尋思著是不是拿它打發時間,後邊皇帝很不屑的說:“不識字就別亂翻書。”
吖?皇後不識漢字?
不,不可能吧?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按理說……這個從小當皇後培養的靜妃,應該懂點漢字吧?
可是看順治樣子,似乎她是真的不懂。
得,上次我可還跟董鄂扯成語來著……天哪,馬腳露大了。
硬著頭皮說:“誰生下來就會?不會不興人學會?”哼一聲,拿著書翻的嘩嘩響,其實眼角的餘光還在看他什麽反應。
順治露出不屑的表情,又低頭去辦他的公去了。
真辦假辦也不知道,他這半天好像都在看一張折子,沒換過。
靜思十一
我把一本三國翻的嘩啦嘩啦響,順治在那兒把折子也翻的窸窸窣窣的不太平。宮女換茶遞水來去無聲,走路比貓還輕。
屋裏挺安靜的,外麵應該放著西洋來的自鳴鍾,滴滴答答的秒針響,讓我有種恍惚的感覺,好像我不是坐在乾清宮的西暖閣裏的炕上,而是坐在自己老家客廳的舊沙發上,吃完了午飯,外麵下著雪,屋裏燒著暖爐子,老座鍾滴答滴答的走著,爐子上燉著水,爐膛裏還塞著紅薯,一會兒就熟了,剝了皮就可以吃……那時候父母都在,奶奶也還在……
忽然“嘩啦”一聲響,我心裏驚的一跳,轉過頭來看。一個茶碗翻在桌上,碗蓋掉在了地下,順治一腳踢開桌前的小太監,怒不可遏的喊:“你想燙死我啊!來人!”
外麵呼啦啦進來了兩個太監兩個侍衛,順治一迭聲的說:“拉出去拉出去。”
那個我看不順眼的吳良輔湊過來:“皇上,怎麽處置啊?”
這老小子忒不是好東西,本來皇帝還沒說什麽要命的話呢,被他這一問,沒好氣的說:“打死了算!”
這些人。
閑事我當然不想管,可是看著桌上的茶水還在往外冒著一點嫋嫋的熱氣……總不能看著人就被打死了吧。我站起來走到跟前去:
“燙著哪兒了,讓我看看。”
他沒好氣的一甩手,差點把我推個趔趄:“不用看!”
我咬咬牙,還是柔聲和氣的問:“你燙著哪兒了?”
他更沒好氣:“沒燙著。”
我轉頭跟吳良輔說:“行啦,沒燙著也就用不著打死,長點教訓就行了。”
順治一抬頭,嘴還沒張開,我又說:“這些茶水啊什麽事情,是不是也歸你管著的?”
吳良輔點頭哈腰:“是,正是奴才管著。”
“告誡他們手腳利落點兒,下不為例啊。”
吳良輔腰板僵了一下,立刻彎的更深:“是,是。”
“都出去吧,擠屋裏不象話。”
順治臉色比剛才還難看,有個小監過來收拾書案上潑的茶水,我看著他那樣,保不齊又飛起一腳把人踢出去。好在他臉色雖然難看,可是畢竟沒再遷怒。
唔,聽說這個皇帝暴躁易怒,的確沒錯。往常他和我置氣我不搭理他也沒辦法,可是這些伺候人的人被拿來出氣,肯定不是頭一回。
等那個小太監也出去了,屋裏沒剩人,就門口還站兩個宮女,微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好像兩尊木雕,連個大喘氣兒的聲音也聽不見。
順治胸口起伏,忽然用力一推,桌上的東西淅瀝嘩啦的掉了一地。
“你以為你還是皇後啊!誰給你這麽大膽子!”
得,還是衝我來的,我就知道他憋著氣呢。把我叫來就沒安什麽好心。
我是一點兒也不怵他,你能把我怎麽樣啊?你媽可是堅定不移的站在我背後的。
“我知道不是皇後啊,可我幹什麽了啊你氣成這樣?”我看著地下掉的東西,朱砂打翻了沾,有幾滴沾在他的袖子上,看起來殷紅殷紅跟血點似的。
“我讓人打死奴才,你還敢出來攔話?指不定就是你指使他來燙我的!”
這不是亂扣黑鍋嗎?嘿,你是皇帝你最大,你說黑就是白說白就是黑啊你!
“皇上還真是英明,連這都想出來了。”我笑笑:“早知道啊剛才就不該讓太監把茶水什麽的擦了,說不定還能驗出毒來呢。”
他看起來被噎的很是個難受,額角的青筋都鼓起來了。我馬上退了一步:“皇上,我都已經落到現在這地步了,您還覺得不解氣嗎?”
這句話我聲音很小,又憋著一點委屈勁兒:“我知道你其實不是想發落那個太監,你是想發落我的吧?反正我現在人也在這兒,你要處置就處置吧,我也沒什麽別的話說——我就想問,我到底做了什麽事情,讓你這麽耿耿於懷不能原諒?是我的錯,是我哪裏做的不對,你說出來,我改過還不行嗎?我們也不用見總是跟仇人一樣,那樣不更好嗎?”
燈不點不亮話不說不明。
雖然我不想跟皇帝打交道,可是他要找我碴,我也不能總是被動挨打不是。要是低個頭兒能過這坎,低頭就低頭唄。
他一愣,本來想說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嘴巴半張著發怔。
“要是你看我就心煩,那我就回去吧。”我目光和他的目光對在一起,這還是第一次離的這麽近,互相平視著說話。
“是不是太後又勸你,讓你叫我到跟前來的?其實你不用勉強,以後也不用再叫我過來,省得你別扭,我也受罪。”
他還是沒說話,我說:“那我先回去了。”
要是這麽解決問題也不錯,也省得以後的麻煩。
結果我還沒挪到門口呢,他忽然啞著嗓子說:“你站著……”
我轉過頭來,難道他還要找茬?
“……先,別走。”
我詫異的想在他臉上找出答案來。這個人到底想怎麽著呢?
他偏過頭,揮揮手:“你坐著吧。”
我走回炕邊坐下,小太監又輕手輕腳的過來收拾禦案上打翻的東西,很快又顯得齊齊整整了。
“上午我和額娘說起來……想獎賞撫恤西南和東南前方將士的事情。”
我不解的看著他。
“額娘不同意。”他喪氣的說了句。
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會兒孝莊太後當著他麵問我給下人加俸的事兒,原來是衝著他去的。
我問:“那太後為什麽不同意呢?凡事總得是個要有個理由的吧。”
“戶部拿不出那麽多錢。”
我點個頭,呃,那太後不同意是肯定的了。你沒錢打什麽賞啊?打空賞?
“那個,錢要不夠的話,要不就看著把撫恤的事情辦了……打賞不妨再緩緩啊。”
我連他說的西南東南在打什麽仗都不知道,就跟著說說白話。反正發撫恤也是件要緊事兒。
他看起來很不甘心,低頭不說話。
“其實當皇帝和當管家差不多,不過就是家當大了點兒,人也得更操心。”我點點頭說:“你也別太煩惱了,家長裏短的還難免磕碰不順心,更何況國家大事要更艱難的多。”
他抬起頭看我。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說話走路吃飯做事的,都得學啊。你年紀也不大,當皇帝這事兒又沒人教,你也是摸著石頭過河,慢慢摸索吧。”
我停下來,看他居然眼睛都不眨的看我,奇怪的說:“你看什麽?”
他忽然嘿的笑了一聲,聽不出到底是善意還是冷笑,說:“額娘倒沒說錯,你比以前……確定很不一樣了。”
靜思十二
這話要是我剛剛鬼上身……呃,我上人家的身的時候他來說,鐵定把我嚇倒氣兒。可是現在說,嘿嘿,我天時地利人和都掌握在手裏,怕你才怪呢。
“竹子兩天不見還拔三節呢,人變變有什麽奇怪的。”我斜眼看他:“倒是你,你是不是打算三年五年還保持原樣不變呢?”
這話大概多少刺激到了他身為帝王的可愛自尊心,橫我一眼又低頭看他的折子。
也不知道那破紙上到底寫什麽了,他居然還不打算換一張。
呆坐著太沒勁了,擱我自己側宮這會兒是下午茶時間啊。我招招手,那個收拾完東西的小太監過來了。
“有什麽茶點吧?”注意,我說的是吧,不是嗎,表達了我對茶點不容忽視的渴望。
“有。”小太監底氣不足的說。
“有什麽?”
他小聲又迅速的報了一串點心名餑餑名蜜餞名……說的真是又急又快像梭子一樣嗖一聲就從耳邊飛過去了,我光聽見瓜子二字。
“給我拿碟瓜子來。”
小太監繼續用要磨死人的音量問:“要什麽口味?”
耶?這還有多種選擇?
“都有什麽味兒?”
小太監於是又開始了疲勞轟炸似的報品名,好在這次規格少,吱溜一下也就報完了。
“那就……那就五香吧。”什麽桂花瓜子玫瑰瓜子的,聽起來象香水多,瓜子少。
小太監很利落的去了,然後很速度的回來了,茶盤裏端著一碟瓜子和一杯茶。
我坐在炕沿上嗑瓜子兒,殼兒都堆在茶盤裏,時不時就口茶,手裏的三國雖然印刷質量不夠上乘字是繁體豎排版右開……我也將就看看,反正這間屋裏肯定找不出玄幻言情耽美恐怖……等等書係來。
俺嗑瓜子兒的功力可是千錘百煉過的,不但快,而且沒聲兒,嗑完的殼兒上不沾唾沫,基本上還很完整。
瓜子兒這東西是越吃越香,我不知不覺喝完了一杯茶,小太監又過來給我續水。
一碟嗑掉一半兒,一片殼沒拋準,掉地下了。
我基本已經在短期內培養出了自己的剝削階級習慣,東西掉地下絕不自己拾。
果然不用我伸手,有隻手伸過來把那片殼兒就撿起來了。
咦?
我抬起頭,順治站在我跟前,拈著那個殼,用一種“你吃的倒香”的眼神,有點怨念的盯著我。
我記得老家養的貓就是這個眼神兒,常在你吃東西的時候站在你腳邊盯著你,一直盯到從嘴角省點出來扔給它為止。
我很順手捏了一小撮,遞出去。
他盯著我看。
唔,忘了,他不是貓……雖然身上那花團錦簇的褂子上也罩著光滑毛皮……
就這麽詭異的對視了幾秒鍾,他把瓜子兒接過去了,一屁股坐我旁邊兒,也開始嗑。
真是……
他嗑的動靜就大了,而且技術明顯不精熟,仁兒沒吞下去,瓜子殼又沾在嘴邊兒,得呸呸的吐掉,一點皇帝風度也沒了。
吳良輔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了,諂媚的說:“皇上不用費事,早備了嗑好的淨仁兒,省勁兒。”
皇帝頭也不抬,手揮揮,他沒拍上馬屁,又灰溜溜的站邊兒上去了。
“這還是自己嗑著香。”
我點頭:“那是,嗑瓜子嗑瓜子嘛,讓別人嗑了你得著什麽好處啊。”
皇帝沒我講究,嗑的皮兒殼兒扔了一地,反正又不用他來打掃。
“你這點兒倒沒變。”
“嗯?”嗑瓜子兒?難道以前的靜妃也是嗑瓜子兒的好手?
“你就不怕我。”
哦,是這個。
“你想讓我怕你?”
“以前想。”
這話說的。
“那現在呢?”
“現在覺得……別人都怕,你要是也怕,其實沒什麽意思。”
嗑瓜子兒肯定要就水,他很順手就拿起我喝的那杯,咕咚灌了一口。
得,他倒不……
好吧,我雖然沒潔癖,不過誰知道這皇帝有沒傳染病?這年頭的人可都沒打過預防針,我麵前這個倒黴皇帝據說是得天花死的。
你喝就歸你吧,我讓你。
皇帝咂咂嘴,又衝我伸手。
得,盤子就在跟前,你不會自己抓啊?
我隻好又捏了一撮遞給他。
皇帝的速度顯然放慢了,一個瓜子殼沾在嘴角,用手指捏下來。
“吳親王的事兒……你,你也別總想了,啊?”
這話聽著怎麽有點兒低聲下氣的意思啊。
吳親王……
吳親王誰啊?
啊啊,想起來了,吳克善親王吧?靜妃她老爹,順治他大舅。
他怎麽了?
看順治那個臉色,好像有愧似的。
估計那老頭是被廢後的事兒氣著了吧?是氣病了?總不會氣死了?
我含糊的嗯了一聲。
“快過年了,你也別老穿戴的這麽素,皇額娘看了……也,也總過意不去吧。”
得,這老頭兒八成是被氣死了,要不然皇帝的態度不會放的這麽低。
這家夥以前一見我就找碴,剛才還找過一回,現在突然變成這態度……難道他以前都是揣著棉花充胖子,其實是外厲內荏自己在心虛?
說的也是,兩口子鬧離婚把老丈人兼親舅舅氣死了,是個人都得過意不去一下吧?這麽一想,太後對我這麽好,又寵又護的,不會也是氣死了哥哥心裏抱愧吧?
有可能吖……
“嗯。”我點頭,不能跟他扯,說不定牛皮就扯破了。
“天不早了,我回去吧。”我拍拍手,坐炕上下來。眼看要天黑,我還是早點兒回去的好,難不成我還在這兒陪他過夜?
想想都打哆嗦……雖然皇帝和我相看兩相厭那啥啥的,不過天黑了一男一女在屋裏待著也不是回事兒。
“那個,不急。”他說。
我從鼻子裏出口氣兒,這位,您還有什麽話一次說完,咱各幹各的不好嗎?
“你還是恨我吧?”
我搖搖頭。
“你不用瞞,我知道……”難得一見,皇帝軟弱起來沒完:“不過你放心……我總會好好照顧你的。”
有心,謝謝,不必。
你這大樹護不了誰,能護著自己就不錯了。再說,指望你照顧,你死了可沒盼頭兒了。我還是指望著孝莊太後要強多了。
靜思十三
那天的僵局是因為瓜子兒打開的,也是因為瓜子兒而結束的,因為他心不在焉吃最後一粒的時候被瓜子殼給卡著了,咳的是驚天動地,臉漲的通紅,慌的地下的人都在亂跑。
我張羅著讓人給他拍背灌水,咳到後來總算把那片殼給咳出來了。真不容易。
磨嘰著就到了晚省安的時候了,順治要去慈寧宮,我也就跟著一道兒去了。到了慈寧宮,孝莊太後那裏的小廚房正端了一盤子新蒸的餑餑,剛出籠的麵食聞著還真是香,幾碟又象點心又像零嘴兒的小菜,焦鹽羊肉脯,炒的又辣又香的野雞瓜子,還有樣野意的菜——麻油拌薺菜,鹵水豆腐皮兒,菜都家常,可做的味道是真不錯。太後的小廚房功力可以啊!我覺得比那一盤盤呈樣的禦膳顯得可口多了。
孝莊太後看到我們一塊兒來,心情明顯是比早上好許多,招呼我們一起坐下吃點心。我吃了兩個餑餑,又扒了好多菜下肚。孝莊和福臨都沒我吃的香,肚子已經飽了,可是那個羊肉脯我還是舍不得放下,捏了一塊還想再捏一塊。
“行啦,你帶回去吃吧。”孝莊太後漱過口,拿著帕子擦嘴角,笑著說:“怎麽一來的時候,看著皇上的臉這麽紅呢?讓風呲著了?”
我笑:“不是,是我們剛才在乾清宮裏嗑瓜子兒來著,他讓瓜子殼兒卡了一下,臉是嗆紅的。”
孝莊太後也跟著笑,順治的臉可疑的又紅了。不過這次肯定不是嗆的。
“乾清宮裏暖和嗎?”這話是問我的。
“挺暖和的。”我想想又補充一句:“就是天天別忘了開窗戶換換氣兒,我覺得那屋裏有股氣味兒。”
孝莊太後點點頭,吩咐:“說給跟來的人記得,這話在理,屋裏總不透氣可不行。”
我們這麽坐著,順治皇帝說要走,我也起來告退。出了門我就和他不走一個方向了。這回他沒有再挽留,我就跟他意思意思彎彎腿,算是告別了。
側宮裏的人看我這會兒回去了,未免有些失望落空的惆悵,喜福就上來伺候我換衣服。外出旗裝的領子太嚴謹,穿著不是太舒服。我這側宮裏不來客不見人,進屋就可以換家常衣服。帶著小毛圍領的寬身兒旗袍,寬邊兒窄袖釘著小巧的貝殼扣子,外麵套著雲肩罩褂。布料都是素色的,有點淺淺藍色的底上浮著一小枝一小枝的蘭花,看著就舒心。
“娘娘……回來啦?”
可不是廢話啊,我要沒回來你難道見著鬼了?
“在乾清宮……還順吧?”
這話問的真有藝術,我點個頭:“順啊。”
喜福就納悶了:“那娘娘怎麽回來的這麽早啊?”
鬧了半天是為這個,我笑笑:“在慈寧宮省完安,就順腿兒回來了唄。”
她嘖一聲,臉上露出又失望又惋惜的神色。
難道這丫頭還想我不回來,去跟順治一塊兒過夜啊?切,小小年紀一腦門子不純潔思想。
“啊,是了,娘娘走後太後讓人送來了一匹緞子。”
嗯?
我愣了一下:“什麽緞子?”
“奴婢沒敢看,包著的。”
奇怪,不早不晚幹嘛送匹緞子來給我?
我讓她捧過來,外麵包著一層桑皮紙,摸著挺軟。
“拆吧。”
喜月過來,拿著小剪子把包皮紙剪開,裏麵的布料露出來。
我愣了一下,指指茶幾:“放下吧。抱著多累。”
“娘娘,這料子真是好看啊。”
何止是好看啊,一露出來的時候亮麗的都刺眼。
大紅的閃緞上麵繡著金線的妝花,那料子的紅可真是正啊,紅的跟團火似的,一定非常的貴價,這麽紮眼的顏色在我這個側宮裏……可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
發完呆了,三個人開始討論。喜月喜福對我比以前也隨便多了,也敢說話。不知道她們有沒有誰看出來或是猜出來我是假貨沒有,不過我是真是假也不是什麽要緊的大事,她們的日子還不都是一樣過。
“娘娘,太後怎麽會忽然賞賜一匹緞子給您?”
喜福沒有喜月那麽沉著,想了想就說:“是不是太後覺得娘娘平時穿的太素了?”
這叫嘛理由,說了和沒說一樣。我揮揮手,問喜福:“你看呢?”
喜福慢慢的說:“娘娘,這料子奴才看著眼熟。”
嗯那,這話是正理兒,我看著也眼熟。前些日子清點我的財產時,那件收的最鄭重的,靜妃當皇後大婚的時候穿過的吉服,就是這個料子。雖然已經過了兩三年,但是那料子,那刺繡,那款式……真是讓人一見難望啊。哪個女孩子打小就會憧憬一件新娘禮服,我們那個時代大家一窩蜂的去弄白紗,要有件米蘭意大利的名家設計手工製作……這時代的女子,想的就是這種大紅的鳳冠霞帔吧?雖然我不大懂,可是那件衣服可以稱上是巧奪天工,價值連城。
所以這種時候,太後讓人來送匹織金大紅緞子給我,真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情啊。
“娘娘,我看啊……”喜福一開口就讓人想歎氣:“說不定太後的意思是,您能回坤寧宮去啊?”
沒腦子的……
我連歎氣都時間都省了,直接問喜月:“誰送來的?送來的時候怎麽說的?”
喜月想了想:“就是一個二等宮女,沒說什麽,就說是太後給娘娘的,放下就走了。我留她喝茶她也沒喝,我拿了兩塊點心給她她沒要。”
這樣聽不出什麽來。
我揮揮手:“行了,讓我坐會兒,慢慢想想。”
她們把手爐暖氈什麽的弄弄好,垂著手慢慢出去。
我無聊的捏著手上的一個指環轉圈兒,一圈兒,再一圈兒。
孝莊太後想什麽呢?我跟皇後那位置已經沒關係了,快生兒子的佟妃倒是一心著指望生下孩子,然後問鼎後位。
她也沒戲。
董鄂妃還早著呢,再說了,她也當不了。
可是這料子是什麽意思呢?我拈起布匹的一角兒,撚幾下,又搓幾下。
靜思十四
晚上我睡的異常的香甜,早上醒來的時候覺得神清氣爽。
到了這地方生物鍾也跟著變了,以前的我怎麽著也得睡到七八點吧?但是在時代基本上沒人有資格睡懶覺,最起碼我沒看到我視線範圍內有誰能睡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起來的時候天總是蒙蒙亮或是黎明之前,梳頭洗臉換衣服,一切收拾停當先去慈寧宮請安。除了懷孕的,整個後宮裏順治的大小老婆全都得到。請完安了各回各家去吃早飯,然後基本上大半個白天的時間就歸自己了,白天皇帝可不像清宮戲裏演的一樣沒頭沒腦就往後宮裏鑽,那樣肯定要被起居注上狠狠的寫清楚注明白,昏庸荒淫的好印象就留給後人了……呃……
到了下午的時候大家就有點坐立不守了,等著看皇帝會不會翻牌子。說起來,後宮的生活真是無聊啊無聊,女人們不勾心鬥角的爭寵也沒事兒幹啊,記得以前有首詩是怎麽說的,唔,好像是白居易的,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聽聽,白天等黑天黑天再等白天,好好的人也等到心理變態了。
我眼前的問題就是這匹大紅布。
早上起來把布拿出來再研究,又發現一個新問題——這布不是一整匹。是喜月看出來的,整匹布布頭會有標記,它沒有。而且就份量看,一整匹閃緞也應該更厚重。
得,這下可以肯定,太後的用意不但有,而且一定很希望我能明白吧。
老太太上了年紀,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你想幹嘛直接和我說不就行了?非得弄得神神秘秘曲折複雜。
“娘娘,怎麽辦呢?”
你問我,我問誰啊。
喜福說:“既然送給娘娘了,娘娘就收下來唄。”
喜福你確定你脖子上長的是腦袋不是一個大大的單細胞?皇宮裏就沒有一是一二是二的事情,都像你這樣想就好了。
我坐在那兒前想後想,先把思路理一理,這緞子和皇後禮服的料子一個樣,肯定和廢立皇後的事情有關吧。
送給我,應該是想向我暗示一下和廢立皇後有關的事情,同時也是試探吧?試探我對廢立皇後的事情怎麽想……
好,這麽一想事情就明亮多了。俺有先知先覺的曆史知識前提在那兒擺著,這皇後肯定不是我再當,那這緞子我肯定不能留著。
可是也不能去還給太後……
唔,得把它處理了。
不過這麽紅的料子,做什麽好呢?
又不能做衣服。
我習慣性想咬指甲,結果咬到了冰冷冷的鑲玳瑁和瑪瑙的指甲套子≥︿≤~~
壞習慣就是這樣在強迫的方式下才能改掉啊。
我瞅瞅那匹紅灩灩金閃閃的料子,突然想起這玩意兒在我們那個時代還可以做什麽用處。
“喜福,過來。”她雖然想事情不明白,但是針繡女紅的功夫還是不錯的。
我拿了一支她們描花樣子的筆,在白紙上畫了個大概:“這幾個東西,會做不?”
她看看:“娘娘,這簡單的很。”
“那個,”我筆頭點點那緞子:“能用完不?”
喜福想想,又扳指頭算算。誰說這年頭女子無才?喜福隻要算起月錢和尺頭寸布來,那絕對是把好手:“用不完,娘娘。”
“好,那就再做幾個這樣的。”我又在剛才那個樣子的旁邊畫出來:“你看看。”
喜福一笑,露出小米粒似的牙,注意,是像小米粒一樣可愛不是那樣黃顏色:“娘娘,這些用布邊零頭就能做了,夠的。”
“那這匹緞子還能剩不?”
她老實的說:“剩不下了。”
這就行。我滿意的點頭一笑:“好啦,你們手裏所有的繡活兒全放下,給我把這個東西裁了做出來。”
“呃?”喜月站在一邊,有些猶疑的說:“娘娘,這,好麽?”
“沒關係,有我呢,你們隻管做。”我揮揮帕子,解決了心頭疑難心情真是格外好。
“叫廊下沒事兒小太監到西邊廳裏來,娘娘我要玩投壺。你們趕緊著開工吧,尺寸唔,喜月你知道,就比著原來坤寧宮裏那個東西做好了!”
這時候的娛樂活動少,像踢鍵子跳繩什麽的這樣子的娘娘肯定不能玩,猜花什麽的又沒意思,作詩拚酒令我不會,前幾天我到慈寧宮去,有幾個妃嬪在玩投壺,我看著倒新鮮,可是也沒敢過去和人一起玩。
趁著沒事兒在自己屋裏練練,趕明兒要下場玩兒的時候也不至於丟臉露馬腳。
我屋裏大小宮女做粗活兒做細活兒和專管貼身服侍的加起來足足八個人,不信弄不好這東西。
投壺玩兒時間過的很快,兩個來陪我玩的小太監年紀都不大,臉上稚氣猶存。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後來玩熱了,其中一個把袖子高高的擼起來。我解開領襟扣子,也覺得臉上微微發燙,心跳的也快。
好久沒運動了,還是出出汗舒服。
“不錯不錯。”我讓喜月賞他們一人一個小銀錁子,叫他們出去。喜福遞給我帕子擦汗,我接過來自己擦:“怎麽樣了?”
“大致裁好了,善蘭正領著她們在縫。”
“什麽時候能好?”
“這活兒很粗的,又不用滾邊,也不用繡花,今天就能做出來。”
厲害,這純手工沒有縫紉機的年代,古代們的手夠巧的。
“喜月,你去找些又細,又彈的新棉花來。”
喜月答應一聲去了,我就回屋等著吃午飯,運動過後胃口也變好了,比平時多吃了一半東西,撐的胃裏漲漲的難過。
生活是沉悶了點兒,但是沉悶總比動蕩不安要好吧?要是讓我附身到什麽三國兩晉南北朝,雙或是五胡亂華什麽的時候,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是不沉悶了,可我去嗎?
鬼才去。
喜福果然沒誇口,差不多黃昏的時候,我說的那套東西真的做出來了,拿大包袱皮兒包好,鼓鼓的一大包。
我滿意的拍手看看:“行,叫兩個人抱著,我去給太後省安去。”
慈寧宮裏的蠟燭也比別處點的多,太後雖然才說過要削減用度,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麽減,蠟燭從三十根減成二十根,還是點的比別處多。
“阿蕾過來。”她一臉慈愛衝我招手,沒有別人的時候她不喊我靜妃。
“是,太後。我帶了樣東西來給太後看。”
“哦?”
她一挑起眉梢,那種慈祥的感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一臉精明相。
“您看。”
慈寧宮的宮女把包袱解開,裏麵紅豔流金的一套布藝用品就露出來。
“這……”
我哧哧笑:“這是床上用的寢具七件套,這大的是床罩,被罩……這成對的是枕頭,靠墊,小抱枕……您看,做的可新鮮別致嗎?”
那小抱枕還是桃心型呢,塞的鼓鼓漲漲,邊上的布捏著像蕾絲邊一樣的波浪皺摺,看起來和現代家居店裏賣的沒兩樣,十足可愛。
趁她還在看,我說:“這是我做了來孝敬太後的,也就圖個新鮮好玩兒。”
孝莊太後轉過臉來,嘴角彎著,眼睛裏可是淡淡的:“喲,這顏色可是太豔了呢,我一個老婆子還用得著這個?”
我笑著說:“您用不著,可以留著賞別人啊。看著有那親貴要成親的,您要想賞點和平常不一樣的東西,就把這個拿來當恩賞好了。”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別的。
“您今天一直在屋裏嗎?也沒出去走走?”
她還沒說話,門外有人傳報,順治來了。
靜思十五
紅光燦爛的大紅織金閃緞歐式床上七件套就這麽擺著,順治就是近視到鼻子他也能看見。果然進門兒問了安第一句先問:“這是什麽?”
太後抬抬手:“是床上的鋪蓋行頭兒……”一邊招呼人快收起來,別招灰。我看,是你怕招你兒子的眼吧?
“拿我瞧瞧,樣子真倒是別致啊。”順治估計覺得這是他老媽讓人做的而不知道這是我的手筆,不然肯定不會誇的這麽利索。
“給皇上上茶,今天的點心也不錯,拿給皇上嚐嚐。”
我岔著給她幫忙,把話引開:“太後,我今天玩投壺來著,手生,總是投不中,哪天咱們一起試試,再多叫幾個姐妹來一起玩。天這麽冷,我看大家都不大出屋子,老在屋裏待著不動,對身體也不好啊。”
太後應著:“正該是這樣,眼看也快過年了,許多事兒還沒張羅上呢,正好今天後皇上來,一起合計合計。”
東拉西扯的都是廢話,不過七件套蘇嘛總算是收起來了,皇帝也沒再細問。
反正布我是還給太後了……至於她對我的答複滿意不滿意我可就管不了那麽多了。
快過年了,皇帝也封了印不再辦公,自己寫了許多福字到處給人貼。當然寫的最大的一對是給太後貼了,皇帝自己乾清宮也貼上了。其他得寵的妃嬪也都得到了皇帝的墨寶,沒想到也沒拉下我這份兒。
而我這些天閑著在搞小發明。那天見識過宮女們縫床上用品七件套的手工和速度之後,我多多的畫了幾個圖樣,反正她們這些日子就沒有閑下來過。這時代的抹胸我實在穿不慣,第一件做出來的就是胸衣……沒有彈性麵料,沒關係。沒有蕾絲花邊,也沒關係,隻要罩杯和係帶的樣子做出來就行。用的是裏紗細紗和棉綢,沒有掛鉤也就釘扣子,做好了,喜月戰戰兢兢的拿來給我看。一開始她們就算不明白這是做什麽用的,做成了也該明白了。
我喜孜孜的穿上試了,然後又提了改進意見。喜月忍了半天沒忍住,還是問:“娘娘,這……這物件穿著,不別扭嗎?”
“別扭什麽?”屋裏炭盆兒燒的多,一點也不冷,我裏麵穿著內衣,外麵套著件絲絹的內袍,就在她麵前昂頭挺胸走了一圈兒:“你瞧,我是不是精神多了?”
喜月結結巴巴,小臉兒通紅。
真是的,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件內衣麽?我還沒讓你們做三角小褲褲咧。
後來我發現我宮裏的宮女們似乎都開始偷偷的縫製這東西,而且人人穿著,然後這東西又傳播開去,別的宮女穿,別的妃嬪穿,後來發展蔓延到宮外去,由貴族再流傳到平民那裏去……因為宮裏的穿戴時尚常會影響宮外,不過那時候我可沒想那麽多呃……要是早想到,我肯定要想方設法申請個專利好賺一筆啊。
後來又做過每月用一次的潔淨帶……就是來例假的時候那種帶帶了,這時候沒有樣好的衛生用品實在讓人不舒服。這東西當然傳播的更快,而且沒人說得清楚到底是誰第一個做出來並使用這樣東西的……最後我發現連慈寧宮都晾曬出這東西的時候,真是無語啊無語……
呃,閑話不說,說過年。
封了印不代表皇帝不幹活兒了,他閑不下來。這會兒我反而慶幸我不是皇後了,要知道有許多活動是要皇帝皇後一起幹。得,現在我不是皇後,而且也沒有新皇後,所以活動就是皇帝和太後一起幹,慶幸啊慶幸!
而且過節絕對是個費錢的活兒,皇帝還要給臣子發年底的賞錢……相當於我們現代的過節費……得,破財啊。怪不得人們都管過年叫年關呢。
年三十的晚上陪太後守了一會兒歲,這個時代的娛樂實在是太少太少了,連個麻將都不打,喝酒我不喜歡,又沒有節目……現在要是有場春節聯歡晚會看,甭管什麽節目我都能看下去!
大年初一賜宴的時候,我還嚐到了聞名以久的胙肉……白水豬肉真沒什麽吃頭兒,我一看就頭疼,意思意思咬了一口比較瘦的那部分……吃豬肉有什麽吉利的,也就是個象征意義。
四周不時的有目光投向我,好奇的,鄙夷的,探究的,品不出什麽味兒的……
人生有起有落嘛……我知道我現在的身份是比較尷尬,從皇後位子上一跤跌下來,變成了一個住側宮的普通妃子,這個……肯定是很失落的一件事。不過我不失落啊,我又沒真當過皇後,這些人的眼光我也是不疼不癢的。
這席間還有許多皇室貴族和王公大臣們,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順治他弟,襄親王博果爾。這位兄台長的比他弟還順眼些,估計是在外麵摔打過總比在皇宮裏關著要精壯點兒,兩兄弟的眉眼長相也不大像。據說這位博果爾的親媽貴太妃長的不錯,不過我最近去慈寧宮都沒見過她,以前去又沒有注意過這號人物。
這就是董鄂美人的原配老公了,真……真不幸。
我多看了他兩眼,想著他未來的命運就是綠雲罩頂,而且死的那麽早,現在的意氣飛揚就更顯得諷刺了。
不幸的男人……
我同情的又看看他,結果他好像察覺了我的視線,也轉過頭來看我。
意外的是,這家夥看起來是認識靜妃的,居然還頷首為禮打個招呼。
對哦,名義上他們算親戚。不過靜妃和順治有血緣關係,和他沒有。
可能……可能以前沒結婚的時候也見過麵吧。
董鄂美女烏雲珠也來了,不過沒和我坐在一席上。她們福晉夫人們坐在一席,我和幾個妃子坐在一起,大家麵和心不和,一張張粉麵都塗的有紅有白,可是笑容裏都象藏著針尖刀剪似的。我一共就和旁邊坐的恪妃說了兩句,她是個漢妃,硬生生比其他滿蒙妃子矮一頭,平時在太後跟前也不敢開口,而且比其他人更守規矩。
“靜妃娘娘這枝釵真是不錯。”
“是嗎?我自己也挺喜歡的。”
然後我說:“你今天這衣裳領花繡的好。”
“啊,這個花樣還是我昔年沒進宮的時候描的。”
就是這麽樣的兩句,然後她又埋起頭不吭聲了,這種宴會悶都悶死人,東西中看不中吃,氣氛沉滯,連空氣都不流通,一屋子酒味兒菜味兒女人身上的香粉味兒男人身上不知道什麽味兒。
妃嬪們集體向順治皇帝敬酒一次,向太後敬酒一次……形式主義啊。一群女人晃來晃去,我估計皇帝說不定連她們的名字都叫不全,雖然這些都是他的小老婆以及小小老婆……
敬完酒我正想跟著其他人一起回座,順治那不讓人省心的小孩兒居然一抬手:“把這兩個菜端給靜妃。”
眾目睽睽啊眾目睽睽……
你小子你這是什麽意思啊?難道我就缺你跟前這兩個菜吃?
基本上聽到這句話的人,目光唰一聲全掃到了我身上。沒聽到這句話的人,也不明所以的跟著把目光一起掃過來。
這都是些什麽眼光啊,我感覺好像被無數道光線掃視……似乎每條頭發絲兒裏的秘密這些人都想發掘出來。
靜思十六
吼,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聰明人最好是不要引人注意,我是聰明人吧?可是目前的情況證明,你再聰明也沒以用,別人不配合你,你自己聰明有嘛用處?
目前的情況下,當然不能和皇帝頂著幹,讓他下不了台,他可以倒過來讓所有人都下不了台。我趕緊屈膝:“謝……皇上。”這句話酸的我自己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幸好一邊兒太後救場及時,來了一句:“靜妃啊,到我這兒來坐。我看看皇上賞的什麽好菜。”
哦,趕緊的溜過去,那些人可沒膽子一直盯著太後的席座看。一時間那些有的沒的目光紛紛收回,我身上壓力驟減,舒服的透一大口氣。
太後啊太後,您老人家真是觀世音轉世來的吧……
太後旁邊的宮女趕緊替我擺上一個座位,原來坐在旁邊的一位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夫人趕緊往旁邊挪過去,讓位置給我。
宮女把皇帝指的兩道菜端過來,我們一起去看這兩道惹是非的菜肴到底是蝦米東東。
一道是碧綠的素菜,在這種滿席大魚大肉的時候看起來真是挺喜人的。一道是湯,乳白濃稠的湯色,香氣絕對特別,清新又不顯得膩。
“太後,您嚐嚐。”我拿筷子夾了一點,放進小碟裏托給她。
孝莊太後吃相絕對優雅,和旁邊那老太太嘴漏合不攏的狼狽絕不可同日而語:“好吃嗎?”
“嗯,味道倒是清淡可口。”
“那再嚐嚐湯。”
我小心的把湯舀了一點在碗裏,連調羹一起遞過去,自己也順便嚐了一口。
唔,好香好濃,感覺在舌尖上滾動的不是一種鮮味兒,而是好多種鮮味兒,混成一股濃濃的香,在口腔裏交揉到一起……啊啊,享受啊。這絕對不是宮裏禦廚的手筆。
我和太後你看我我看你,太後來了一句:“這兩道菜是誰家供奉的?”
一邊兒女眷們雖然看起來都在各行其是,但是誰不是支著耳朵等太後這邊的動靜啊。要知道太後素有威勢,女人能頂半邊天這話在她身上絕對不隻是說說而已,要說她能當順治皇帝的家作他的主也不為過啊。
一邊有個女子起立下席,走過來兩步說:“稟太後,是奴婢府上進奉的,一點小小心意。”
哎呀……
這,原來是董鄂妹妹啊,怪不得。
太後也露出“原來是你”的神情:“想必是南方菜吧?”
她斂矜肅容,溫順的說:“是。”
那邊順治皇帝的目光也掃過來,看了一下菜,又落到董鄂美人的身上。今天董美人是盛妝打扮的,腮紅如桃暈,唇脂如櫻酪。穿著親王福晉的正禮服,東珠鑲冠,金鳳圍頸,綠鬆掛綴在雪白的頰頸邊不住打晃,真是,真是美人啊美人!我的心撲撲跳,啊啊啊……難道命中注定的一對情人,就要在此刻心有靈犀那個一點就通了?
那我就是曆史的見證人啊!順治皇帝不愛江山愛美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癡情漢曆程就要開始了!當當當當!激動人心的時刻啊。
我可不能插嘴,不能打破了一對男女主角相看兩不厭的好場景……
太後點點頭:“嗯,這一菜一湯叫什麽名?”
董鄂回答:“回太後,這菜是翡翠玉邊,湯叫做玉糝羹。”
順治在那邊不知道聽的真切不真切,目光又在席上轉一圈兒,竟然沒有再注意董美人就收了回去,繼續和身邊的人高談闊論去了!
你你你……,真是,我要抓狂了!你真讓我失望透頂!這麽大好的機會,你是意氣風發的天子,董美人是豔妝紅顏,這樣難得的相見機會啊你居然不把握!你,你想拖到哪天啊!!!姑娘我還等著看好戲咧。
眼見董鄂美人嫋嫋娜娜的歸座了,我一顆心也跌到井底下去了。
後宮還是要繼續無聊,女人們還要繼續散亂……皇帝還是沒事兒幹可能會找我麻煩……嗚,為什麽他現在還不和董鄂美人看對眼?要知道人家董對皇帝可並不是全然無意啊,上次在慈寧宮奉茶就可以窺見一些其中的情形了。而且今天人家特地的做了菜來進奉給皇帝,可皇帝居然不知道欣賞而把菜送給我們……這,這簡直就是那書上說的戲裏唱的:我本有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好吧,管他照哪兒,菜是好菜,不吃白不吃,難得在一桌子油膩葷腥裏遇到好菜兩道,而且又是指名給我吃的,我這就左右開弓,左勺右筷,吃一挾菜喝一口湯……舒服啊……
深夜筵散,太後先走,皇帝再走,我們走,最後輪到親戚大臣們走。
不像屋裏那麽混沌悶人,外麵寒意清冷,夜幕的天空像一塊澄澈的墨藍水晶,沒有半點雜色。星光也顯得真切又接近,仿佛跳起來就能伸手擷一顆收藏。
真美啊。
這麽純淨的沒汙染的天空,在以後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城市的汙染和光害那麽厲害,我以前住的又靠近工業區,別說星星,連月亮的正臉都很少見。
大家浩浩蕩蕩的出來就要分道揚鑣了,各家歸各家去。
我抬頭看的入迷,一邊喜福正拿著風帽鬥篷等著:“娘娘,咱回吧。”
“哦,好。”
她把鬥篷替我披好,又把風帽要替我帶上……
“娘娘~”
我打個哆嗦,不用回頭都知道是哪個在叫我。
單憑倆字兒把我叫的這麽寒,活像突然降溫十度的,沒別人,就是吳良輔這家夥!
他跟烏鴉一樣,肯定沒帶什麽好信兒來。
“吳公公。”我皮笑肉不笑:“你不跟皇上快回乾清宮,在這兒閑逛啊?”
“嘿嘿,娘娘說笑話了……”他點頭哈腰:“皇上宣娘娘去乾清宮說話兒呢,奴才是奉旨特地在這兒等著娘娘的!”
咯噔!我心一哆嗦腳底也哆嗦,一個沒站穩,穿著兩寸高底鞋的腳重重的踩到石階沿兒,腳踝骨撞到石頭上。
——啊啊,我甚至聽到了清脆的骨頭響聲!
“哎呀!”我痛叫出聲!
“娘娘!娘娘啊!您沒事兒吧?來人啊,來人!”
喜福喊人的聲音特別清晰響亮,其實我扭的不重,可是心裏一動,馬上配合的全倒在她身上讓她扶著:“哎喲~好痛啊~~叫太醫來啊,哎呀我的腳斷了啦~~~”
太醫估計是來不了,大過年的太醫們也放假,值班兒的還不知道偷懶沒偷懶呢!關鍵是,俺現在是病號了!可以理直氣壯的不用搭理皇帝的傳召!
靜思十七
太失算!
我隻想到一沒想到二。隻覺得腳受傷了就可以不到順治那裏去,卻沒想到腳受傷了,吳良輔正好用不便移動的借口直接讓人把我抬回了乾清宮的西暖閣。順治已經換了禮服,穿著件石青的常服坐在案邊,我被架進來的時候,他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這是怎麽了?”
吳良輔趕緊請罪,說下人服侍不當,靜妃娘娘腳受了傷。
“那快傳太醫啊!還都愣著幹嘛!”
罪魁禍首就是你自己!我沒好氣。
腳剛才在外麵很冷還不覺得,一進到內室,暖氣一烘,疼的一跳一跳的,好像傷的不像我想的那麽輕。
“你真是的……也沒見你喝酒,怎麽會失腳?”
我嗯了一聲,頭靠在椅背上別過臉,裝著精神不好也不想和他說話。
這個……跟上次的情形不大一樣,上次是大天白日,這回是夜深人靜,一男一女獨處一室,明天說不定這信息就傳遍後宮和前朝,就算我和這家夥隻是說說話,甚至不說話,隻是相看兩相厭過半夜,但是誰信啊?
俺清清白白一個人……俺不想跟這個性情暴躁反複無常的小胖子扯上什麽瓜葛啊!
太醫果然火燒屁股似的來了,他肩膀上落著薄薄的幾片雪,進了層之後,那雪片很快化成了水珠,從衣服上滾落。
吳良輔還要去搬小屏風,順治一頓腳:“什麽時候了還費那個事,就這麽看吧。”
喜福趕緊上來替我把鞋脫了,腳踝那裏已經腫的活像個饅頭——要是有這麽紅的饅頭的話。
太醫的手指頭緊張的直哆嗦。得,過去這種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法也真礙事兒,也不知道這時代有多少女人是因為生了病不看郎中或是別別扭扭的說不了病況,郎中把脈也不到位而誤診送命的呢。
“怎麽樣啊?”皇帝不耐煩的逼問。
太醫老人家的山羊胡子都發顫了:“無,無大礙,沒傷著骨頭……隻是須將養數日,這些日子娘娘不要走動。”
“疼的那麽厲害,還腫成這樣,怎麽沒大礙?”皇帝毫不客氣的說。
這個人……我現在不光腳疼,還覺得頭疼。
“回,回皇上,靜妃娘娘沒傷著骨頭,但是傷了筋,疼痛是難免的……臣這就開下方子,煎了藥娘娘服下,可以寧神止痛。”
“那還不快去!”
喜福跪下來替我把鞋襪穿回去,動作很輕,我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還疼的厲害吧?”
我搖搖頭。
“這個……”太醫開完方子又進來了,一看我已經穿上鞋襪的腳就愣了:“娘娘……娘娘傷處還需敷藥……”
得,剛穿上還得脫下來,受兩回罪。
太醫指點,喜福操作,我的藥上了藥膏,然後纏了一圈又一圈兒的像個粽子一樣,還有順治皇帝在一旁虎視眈眈的當監工……
然後那個據說可以止疼的藥湯端進來了,我皺著眉捏著鼻子把那個藥湯灌下去,抹抹嘴趕緊的漱口,又捏了一塊蜜餞……
被折騰了半宿的苦命太醫還跪著哪,誠惶誠恐的看著我。
“太醫辛苦啦,”我心裏也不踏實,得,看起來他也是個老人家了,大年夜值班兒就夠命苦,還被裏麵使喚這麽多趟:“喜福啊,拿……”
不對哦,這不是在我側宮裏,想開賞錢也開不出來啊。
幸好皇帝還知趣,來了句:“吳良輔,賞二十兩銀子給劉太醫。”
嘖,皇帝就是不一樣,一賞就是二十,要擱著我自己,頂多也就是二兩至五兩之間,再多的話……俺也賞不出來啊。
過去一看清宮戲,那些主子動輒打賞奴才幾百幾百兩,讓俺誤以為當主子都肯定鐵有錢的。結果現在我自己當上了才知道不對頭兒。我這個幹妃子的領著原來皇後的薪,一年才年薪兩千兩銀子呐!其他妃子不用說肯定更少,那,那要照清宮戲裏麵那麽賞,一年的薪水賞個兩次也早賞完了估計……那自己還怎麽過日子啊!
太監宮女們更少,一個月一兩的都是很有身份了。怪不得當年看紅樓的時候,頭等丫頭像襲人也才拿一兩銀子一個月哪,一兩銀子就劃成現在人民幣也好幾百錢啊,擱在這個時代,購買力絕對是硬頂頂的,買米可是白花花的一大堆啊!
我點點頭:“劉太醫過年也不回家在太醫院當值,真是辛苦了。吳公公,你到禦膳房看看,要有酒菜就給劉太醫端一份兒送過去。”
劉太醫一臉感激的撲通又跪下謝恩,然後說酒菜就不必啦……這都天亮了,他也該出宮了。
天亮了?
咦?天亮的這麽快啊!
真是謝天謝地啊,這時候的人對一天開始的標準和我們現代人不同!照我們看不到八九點太陽不升起來一天不算開始!但是這時代的人一過四更到五更天,小雞一叫就跟床上長刺一樣的爬起來了!
“啊,是啊。”好,太好了!舊的一夜過去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精神奕奕一點不象熬了夜又扭了腳的人,氣勢恢宏的一招手:“喜福,我們走!”
轉頭跟皇帝招呼一聲:“皇上,這大過年的您肯定也很忙,我就不在這兒礙事兒,我回去養傷了……”
順治一句話打回了俺想奪門而逃的企圖:“靜妃,你的腳傷不便移動,還是先在這裏多休息一會兒。等下讓側宮把你的用具送過來,吳良輔~”
“奴才在。”被叫到的那人屁顛屁顛的湊過來:“給靜妃娘娘準備下處。”
“是是,”吳良輔這個多問一句的毛病我算是看出來了,狗改不了吃他改不了多話:“萬歲爺,是安置在東邊還是……”
我就知道他一多問肯定沒好事兒,果然順治非常利落的接了一句:“就西暖閣吧!”
咚!天降巨雷……
我被雷的魂不附體,不是,不是吧?
俺,俺是失寵的下堂婦哎,你這是來哪一出兒啊?
喜福這小丫頭一點兒不懂主子的心思,居然很痛快的就叛變投敵,答應著順治就跟吳良輔出去了——準是聽皇帝話要回去給我收拾行李!我說誰是你主子啊,你這這這……你這缺心眼兒的!
我絞著手絹泄憤,恨不得用眼光殺人。
順治這不會看人眼色的在一邊殷勤的說:“腳還疼嗎?你上炕躺會兒。”
我怒目……可是我敢怒不敢言。
你,你的……算你狠!別的事兒你媽還會給我撐腰,但是今天這種事兒你媽肯定是樂見其成,才不會給我出頭咧!
靜思十八
反正說一千道一萬,這黃泥算是抹進我褲子裏了……
跳進黃河我都洗不清!
可是,別人怎麽說歸別人說,俺可是潔身自愛的新時代新女性……你這鼻子長小皰的小胖子要敢占俺便宜,姑娘我的拳頭可不吃素!哼,想當年防狼術一二三招俺可都練過!
往好處想,怎麽著我現在也成了頭號八卦女主角,將來俺要是年老色衰門庭冷落鞍馬稀的時候,還可以寫本回憶錄,叫做《混在乾清宮裏的日子》,或者《我和康熙他爸不得不說的幫事》又或者《順治秘史》《……》等等等,肯定比那癩瘟死雞的訪談錄賣的火!
皇帝過年和我們過年還是不一樣,初二繼續有宗親來拜安,然後皇帝忙得腳打後腦勺,並沒有混在屋裏白吃不幹事兒。我本想趁他不在,先溜回側宮再說,可是每次我想動一動,喜福喜月就大驚小怪開了,說什麽傷筋動骨一百天啊,太醫說了娘娘可不許下地啊,萬一要是落下什麽毛病可怎麽辦?
偷溜大計不成,要想搬回去,吳良輔又說開了,哎呀娘娘走不得,您這一走皇上問起來我們怎麽交待呢?難道說就讓娘娘帶著傷回去了不成?那奴才的腿肯定要讓皇上打斷了……等等等等。其實你個腿本來也是見人就彎,再打折一截也不過是更彎一點沒什麽大分別……
話是這麽說,但我走不了是事實。
吃罷午飯來客人了——當當當當,蘇嘛姑姑來了。
她是代表皇太後來探望的。我估計這宮裏誰還惦記我的死活,估計也就是太後老人家了。別人?嘿,別人還有誰啊?那群女人肯定巴不得我摔的越重越好,最好摔斷腿摔破相……
尤其是佟妃。
我和這個女人是生就的不對盤。當然,也不排隊這身體的前任主人當皇後的時候整過人家。反正她是哪眼看我哪眼煩,不是橫眉冷目就是陰冷嚇人。唉,康熙這皇帝據說挺聖明,可他媽就看不出有什麽好處了。好在她總是呆在自己的景仁宮裏養胎不大出來,太後那裏省安也是時去時不去的,昨晚大家都吃飯她也沒來,碰麵的機會少。
蘇嘛姑姑鄭重轉達了太後的慰問,並且就我的傷勢進行了深入而詳細的探討,就差沒把繃帶折下來仔細看個清楚了。喜福則是眼淚汪汪的請罪,一口一個奴婢該死,奴婢有罪,奴婢沒服侍好娘娘,害得娘娘受了傷……
我這個傷者還得打起精神來安慰她一番,並請外交大使蘇嘛姑姑向我轉達對太後她老人家的思念之情——可是沒等我提出搬回側宮的要求,蘇嘛姑姑先發了言,一口就把路封死了。太後說側宮也不如這裏暖和,再說帶著傷也不好搬來搬去的,好在皇上這些日子也不辦公務,不怕妨礙著什麽,就等傷好一好了再說吧。
得……
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我倍兒受打擊的窩在炕上,連蘇嘛姑姑走時候我都忘了打招呼。
吳良輔雖然笑的讓人磣的慌,說話又老讓我倒牙,不過乾清宮算是他的一畝三分地兒,我待到下午實在是無聊,我又不會繡花,喜福她們也找不著什麽話來說我解悶。隻好把吳良輔叫來,讓他到皇帝書架子上給我找書看。可是他硬是給我噎回來:“娘娘,奴才不識字啊。”
啊,我倒忘了。清宮的規矩是太監不能識字。
結果喜月福福身,說:“娘娘,要不讓奴婢和吳公公一道去吧。”
咦?
我身邊居然還窩著個才女?
“不知娘娘要看什麽書呢?”
我心裏好奇:“隨便,你看什麽解悶拿什麽吧。”
她答應著,和吳良輔就一塊兒去了。過了沒多會兒就回來了,拿了三本。
一本《唐詩選輯》,一本《山海經傳》還有一本不是漢字書。我拿過來翻翻,是本手抄書。嘿,這件事兒其實有好多天了我都很奇怪。這個靜妃的身體不知道怎麽著歸了我,然後她的滿話蒙話我也會說,我自己的漢話也照舊會說。
現在一翻,得,這曲曲的跟蝌蚪一樣的字我居然也能看得懂。
別誤會,這手抄本絕對不是什麽不健康的小冊子一類,似乎是一個人寫的什麽遊記。那看來這人不是漢人了。
唉,就這樣的書哎——
當然我也不指望在乾清宮裏找出《紅樓夢》和《金瓶梅》來。後一本是淫書,前一本……嘿,曹雪芹這會兒還沒出世呐!
翻了兩眼實在興趣不大,沒辦法。再想想其他招兒。
我想了想:“吳公公,這裏有硬一點兒紙沒有?”
他點頭:“有有,娘娘想裁花樣子?”
花樣子?不會。
我想裁撲克牌。
清朝禁打麻將……真奇怪的規定。
吳良輔辦事兒利索把硬紙給找來了,喜福喜月一起動手,照我說的裁,我則拿了筆在一邊兒畫,雖然畫的粗糙點兒,而且要用大寫的壹貳叁肆來標注,而且我細心的按數字點上黑點——照顧不識字的人吖。
半個時辰過去,一副手工撲克誕生了。
屋裏正好四個人。
我,一對喜,還有吳良輔。
先教簡單的,爭上遊。這個誰都能會。別看吳良輔不識字,人家接受能力倒挺快,不一會兒功夫就掌握了牌技精髓,眼珠子滴溜亂轉的猜估別人是什麽牌。沒有彩頭打牌也沒勁,等大家都會打了,就開始貼紙條兒。
該著我背啊,不光腳受傷,牌運也不行,什麽三四五淨往我這兒跑。下巴貼了兩條兒以後,我不幹了,換規矩,咱鬥地主吧。
於是三啊五啊七啊繼續往我這兒跑,可是不挨不靠不連串不成對……我的鼻子也貼上了……
再改拖拉機……
額頭上也貼了,這回連累的喜福也貼了好幾條。等到外麵的小太監過來問,是不是上晚點的時候,一清算,吳良輔貼的最少,就兩條兒。喜月其次,四條。喜福五條,我十一條——基本上整張臉是看不見五官了。一片白花花的紙條子,一喘氣兒就吹起來了一條兒,一吸氣又癟進去兩條兒。
“皇上回來了……”
嘿,小胖子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早?沒在前麵跟人賜宴喝酒嗎?
我們這邊兒慌忙收拾,結果臉上的紙條剛扯下來一半兒,順治腳順溜兒的就進來了。
“你們這是……弄的什麽啊?”
他一臉好奇。
我訕笑著繼續把其他紙條兒揭掉:“呃……玩兒呢。”
他瞅瞅我身邊的一對喜,那倆丫頭沒顧上扯紙,隻顧著下跪,不敢抬頭。吳良輔好像忘了自己也貼著——本來嘛,他貼的少,就兩條兒在下巴上,估計他自己想不起來了。
“你們一塊兒玩兒?玩的什麽?”
吳良輔打千兒說:“回皇上,奴才們陪娘娘消遣來著,先玩兒了會兒爭上遊,又鬥了一會兒地方,最後是脫……脫毛雞!”
我撲一聲笑出來,脫毛雞?
順治哈哈的笑開了:“看著一臉弄的,倒是刺毛迭迭的,有意思吧?朕也來玩兒!”
靜思十九
很詭異的,我在和順治皇帝,太監吳良輔,還有宮女一名……喜福,一起玩鬥地主!
這個擱在半年前,我做夢都不會夢到這麽不可思議的情景。
順治學規則學的很快,起碼比我學的時候快……沒幾把就進入了狀況。上一把吳良輔當了地主,然後被我們不太融洽的聯手打敗,順治很不客氣的把紙條按濕貼在了他的鼻子上。不知道這時候的造紙工藝和我們後來相比有什麽差別,不過沾濕了就可以很方便的貼在臉上這一點……後來的紙一般不具備。
結果這一把順治輸了,我手裏的牌都出光了,他還有一把。
吳良輔有點反應不過來。我和順治是坐在炕上的,他和喜福是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在炕邊待著,半跪著,膀子一邊兒支在炕沿上,這樣應該省勁兒些。
剛才順治沒回來的時候我讓他們坐在圓墩上的,這會兒他們是打死不敢坐了。
唔,順治輸牌了。我沒吳良輔那麽奴相,也不像喜福似的一臉不知所措,直接拿了一張紙條,在碗裏沾濕一頭,啪一聲糊在了對麵兒小胖子的臉上。
他的表情也有點意外,拿著牌的手愣愣的停在一個頗為詭異的位置上,讓人不知道他是打算把牌摔掉,還是揣進懷裏去。
“洗牌。”
最後他說了這麽兩個字,非常死板。
吳良輔臉部僵硬的很,一直又打了好幾把才慢慢緩和下來,等到我當地主,而且也被他們順利鬥倒的時候,順治一臉冤仇得雪的痛快表情,啪一聲把紙條拍在我臉上。
可惜的是,他太心急,忘了紙條要沾水……
紙條在他的手離開之後,飄飄飄的飄了下來,落在我的衣襟上。
我一臉木然的看著他,剛才那一聲太響了,我估計我的臉上說不定已經印上他的手指印兒了。
他是想貼條兒,還是想揍我?
我不動,他不動,炕前兩個更不敢動。
順治明顯也會過意來勁兒使大了,可是他隻是僵著,看起來沒打算說道歉的話。
僵持,僵持。
我的臉有點麻乎乎的感覺。
對麵小胖子的臉部線條機械,鼻尖有點冒汗。
他一聲不吭,不過視線明顯在遊移狀態。
最後是吳良輔打破僵局:“皇上……進晚點吧?”
順治唔了一聲,我把手裏的牌放下,喜福趕緊洗牌。
我知道嘛……當皇帝的沒學過怎麽說,但是我知道不代表我就可以理解同時可以當做沒發生。
所以大年初一晚上再接下去我一句話也沒和順治說。
雖然……更讓人束手無策的問題已經擺到眼前了。
晚上怎麽睡?
我占的可是他的炕。
好在吳良輔來請他安置的時候,他說:“靜妃受了傷……不方便挪動,朕到側殿去睡。”
太好了,幸好你識趣。
這麽著我還得感謝他剛才給我一巴掌,要不然他說不定就會要求回自己炕上睡了。
那麽我該怎麽辦?義正詞嚴給他一耳光叫他滾蛋?
那顯然不太可能。
所以,所以……好吧,我們對待無法積極對抗的事,總能想出別的辦法來繞行,拖延,婉轉的拒絕……
大年初三,看戲。
我其實對看戲沒興趣,而且我有理由不去嘛——腳傷了。
結果順治一臉神清氣爽的跟我說:“總悶在屋裏也不好,一起去吧,散散心。”
你不要讓我看到你我就舒心了。
但是沒辦法,形勢比人強,還是被打扮好,架出來,扶著上了步輦,跟著皇帝一起浩浩蕩蕩的往暢音閣前進。
人到的挺齊全,太後,妃子們,一些王公貴戚的福晉夫人們也到了,鶯鶯燕燕,花團錦簇的坐在一起,加上火盆放的多,倒有種熱火朝天的融洽場麵。
我要給太後問安,當然也隻是做樣子——太後趕緊說免禮,腳不方便哪,快點坐下吧,還特地讓人把身邊的位子給我留著的。
我後悔沒多穿件鬥篷,把臉擋起來。
今天射向我的視線,火力明顯比昨天還密集強大得多!
那些妃子們的眼睛……估計恨不得把我扒光光扔在戲台子上,大刑伺候再嚴加審問,我初一晚上初二白天初二晚上……在乾清宮到底都幹嘛了!我到底有沒有跟皇帝嗯嗯啊啊那啥啥的,有沒有可能鹹魚翻身又從小小的靜妃再變成其他身份!
我往一邊瞅瞅,今天來的都是女賓,沒見到那個驚鴻一瞥的倒黴襄親王,但是襄親王的福晉……烏雲珠大美人來了。
她穿著一身兒桃紅色的旗裝,頭一次看到她穿這麽嬌豔的顏色,倒很有過年的喜慶氣。但是我覺得她不太適合這個顏色……原本那種很楚楚動人的幽柔氣質被這個衣服的鮮亮顏色都襯沒了,頭上戴著正經兒的寶石珠花,臉頰兩側垂著細細的珍珠流蘇,看起來好像和一個普通宮妃一樣沒有特色。
我歎口氣,不知道曆史上順治和她是什麽時候互相看對眼兒的……
我一次又一次期待啊,一次又一次落空。
現在我比以前更期待了。
董你快點入宮吧,這種萬人矚目的生活也許你甘之如飴,但是我實在是要吃不消了啊!
女明星不是人人當得了的,我再一次確信。
我想要保有個人隱私……好好過太平日子,可是招誰惹誰啊,偏偏事情的真實情況和願望背道而馳。
戲台上笙管悠揚,可是旋律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這時候兒京劇還沒成為主流劇種,台上唱的應該是昆曲?不知道,我對這個一無所知。
兩個男的,一個穿著應該是武生裝,一個穿著書生裝,咿咿呀呀的唱個沒完。真是的,又不是要搞背背山,趕緊痛快利索的把話說完各走各的不好嗎?
我端起茶,然後微微側過臉打個嗬欠。
太事很純善的問:“晚上沒睡好啊?”
這話一落,一邊那些女人耳朵好像都精神抖擻的扯高了一公分。
“嗯,換了地方睡不慣。”我不冷不熱的推回話:“太後的氣色倒比前兩天好,是不是上次太醫進的那個雪蛤膏吃著確實有效?”
“可能有吧。”太後摸摸臉,然後我們繼續看戲。
吳良輔顛顛兒的又過來了,端著一個蓋碗兒,我直覺他肯定沒好事兒。
果然——
“給太後請安。靜妃娘娘,這是皇上賞的奶子,您趁熱喝吧。”
我望天……
死胖子!不找事兒你會死啊!就不能讓我消停會兒嗎?
靜思二十
孝莊太後含笑看著我:“喝呀,別涼了。”
我用捧毒藥的姿勢捧起碗,旁人看到我這樣準猜裏麵不是什麽珍貴的一般人喝不到的熱奶,而會猜是不是順治下賜了砒霜鳩酒給我。
說實話,要真是看我不順眼,還不如賜點毒酒給我咧!起碼那東西痛快,死了拉倒,這樣鈍刀子拉肉慢慢磨,才叫人受不了。
熱牛奶有什麽好稀罕的。
現代人誰覺得牛奶稀罕?啊?當然在這裏不一樣,這個東西隻有皇帝才能享用,好像連太後也不大喝得到吧?
有點腥,但是奶香很濃,我喝下去了,忽然想起這裏肯定沒有什麽殺菌啊稀釋啊等等之類的工序——
糟!突然想起以前有次去一個同學家,她家裏養著好多奶牛,同學的媽媽為了表示熱情,給我們煮了一大鍋剛擠出來的鮮奶,我們三個人分著喝完,每個人都肚子都喝的很漲……
但結果就是——
不到半小時,就開始全體泄肚子。純鮮奶沒經過加工,裏麵含的什麽菌啊和蛋白啊之類的太多,一般人的身體根本消化不了~
我臉色一變,摸摸肚子,不知道這個靜妃的體質咋樣,人家是蒙古姑娘出身,喝個牛奶應該沒問題吧?蒙古族不就是常喝牛羊奶的嗎?應該,應該不會泄肚子吧……
可是我坐立不安的結果,就是我的預感成真。靜妃可能以前是喝這個長大的,但是她已經在皇宮待兩年了,肚子大概還是適應不了這個奶……
我的腳還不方便哪!這,這……
我有點尷尬的跟太後說,我要去更下衣~~
太後點點頭,喜福和另一個宮女扶著我一拐一拐的去方便,那個急啊,扯腰帶的時候差點失控……幸運括約肌夾的緊,要不然今天這人丟大了,要是傳出去那些女人知道,說不定笑暈死幾個都有可能,這話題太有娛樂性了,“靜妃娘娘便溺失控,拉到了褲子裏”之類,想想就惡寒,迫不及待的坐上馬桶,閘門一鬆就聽見響亮的讓我難堪的不得了的聲音,簡直像打雷……
……哎喲喂,感覺肚子裏的東西全拉的光光的,人整個成了空心兒。
我有點虛弱的被扶回來,剛剛坐下,還來不及詛咒那個死胖子為嘛要害我,明明應該已經拉空的肚子又開始嘰哩咕嚕的做怪。我衝孝莊太後尷尬的一笑,又站了起來:“太後,我去淨個手……”
太後有點關切的看著我,不過到底還是挺顧麵子沒說什麽。
我於是又匆匆而去!他的,這就叫屋漏偏遇連陰雨!越是腳不方便越是麻煩上身!
洗了手,理理有點亂的發髻,我好不容易掙紮回來了,屁股還沒剛挨到凳子,我又哆嗦著扶著椅子站起來:“太後,我去洗把臉……”
這下,就算沒傳出靜妃拉肚子拉到褲子上,但是靜妃一趟一趟的跑去和馬桶親熱的事兒,也是有口皆碑了!要知道後宮的,還有那些府裏的女人們眼睛從我接到那碗奶開始,就不盯著戲台隻盯著我了。而後來這一趟一趟又一趟的進出她們更是一點細節都沒漏看!不用問,回去之後肯定給我再大肆廣告宣傳……我,我不想出名也難啊!
而這一切,都是誰害的!誰害的!我心裏一清二楚!
好你個死胖子,俺捫心自問沒有什麽害你欠你的地方兒,你居然接二連三的轉過頭來對我這麽,這麽添油撥火落井下石!不整死我你不甘心是不?嗯?告訴你咱這梁子結大了!哎喲喂我的腰……我的腳……
第四次從馬桶上起來,我整理衣服的手都打起顫兒了,指指戲台那邊兒,有氣無力的說:“去,跟太後說一聲兒,我,我身體不適,先回去了……”
“哦,”那個宮女看我一眼,答應著去了。
“喜福,走!”
“娘娘,走哪兒啊?”
我眉毛一豎:“回側宮!”
我是肚子壞了又不是腦子壞了!難道我還回乾清宮那個大坑大狼窩裏去不成!
叫來步輦,回去的路上,喜福一溜小碎步跟著:“娘娘,您還好吧?要不要叫太醫來看看?”
“不用……”我氣若遊絲。這種狀況下的拉肚子我有經驗,拉空拉淨就好了,到下半天應該就沒事兒,和食物中毒導致的腹泄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叫太醫?太誇張了吧,還嫌我身上話題不多關注不夠怎麽著?
死順治小胖子!我可是很記仇的!咱舊怨未解新仇又加……姑娘我有生之年要是報不了這一箭之仇,我跟你的姓我!
“娘娘——”喜月顯然已經接到信兒了,急慌慌從屋裏迎出來接我。得,這皇宮裏什麽都不快,就是流言最快!在這信息落後閉塞的封建社會,流言是一樣多麽有效率多麽奇妙的東東啊……我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她們把我架進屋裏去,忙前忙後噓寒問暖,多少讓我冰封的小心肝兒得到了點溫度……
嗚,這該死的皇宮!這該死的皇帝!這該死的舊社會!
嗚嗚,我想回去,我想回那個車水馬龍喧囂不斷的世紀去!我想念灰蒙蒙的天空注了水的豬肉上了化肥的豆芽菜,我想念汽車尾氣噪音汙染搖滾音樂垃圾快餐……
喜月端出養身茶的時候,就見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撲在床頭,哭的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啊!
“嗚嗚啊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啊啊——”
“娘娘!娘娘!快別大聲,讓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誰還把我吃了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嗚嗚啊……我要回家啊啊啊……”
“娘娘,您別哭……別哭啊……您這本來身子就不好哇,再哭傷了怎麽辦?再說,眼睛腫了怎麽見人啊,娘娘,來,喝口茶擦擦淚……別哭了……”
“我不我不我不!我就要就要就要回家!嗚嗚嗚……”
明知道自己是撒潑,也知道這樣任性對事情一點兒幫助也沒有。可是我招誰惹誰了?怎麽去趟雜物間就一跤摔到清朝來?還莫名其妙變成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廢皇後!一天到晚坐冷板凳苦悶的要死,可是不坐冷板凳,就換上了熱火坑……他還不如坐冷板凳呢……
雖然一直往好處想,一直在寬慰自己,這輩子吃穿是不愁了,養老也有保障了,大榮華沒有,可小富貴還是穩穩篤篤的……
可是,可是我心裏也明白,最好的待遇也就是守個活寡過這輩子了!太後是姑姑不是親媽,將來還有新皇後,順治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不害我就不錯了!趕明兒康熙當皇帝,那小孩兒對我咋地還不知道呢……反正佟妃是不會給我好臉色……
一塊手絹遞到跟前,我接過來胡亂擦臉,還響亮的擤了一把鼻涕。然後又一杯茶遞過來。
我抽抽噎噎的坐起來想補充水分……
呃!
我睜大眼……
對麵那個小圓臉兒小眼兒……
順治好脾氣的對我露出個笑容:“那個……不哭了啊。”
你你你!你怎麽進來的!
靜思二十一
我以為我就想了想,可是其實嘴巴不大聽腦袋使喚,居然問出聲來了。
他幹幹的咳嗽一聲:“朕聽吳良輔說……你不大舒服,所以……”
我一手端著茶,一手還拿著剛才擤過鼻涕的手絹,腦袋好像陷入死機狀態,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傳太醫來了,看看……”
我像被錐子紮了一樣,立刻清醒:“太醫?什麽太醫?我不看太醫!”
“你,這個……諱疾忌醫要不得……”皇帝顯然沒什麽勸人的機會,兩句話說的幹巴巴的。
“要看你看!”我瞪他:“要不是喝那個奶,我才不會泄肚子呢!”
他很驚訝,又意外:“怎麽會?不會的!”
我恨恨的說:“怎麽不會!我以前就這麽拉過一次,跟這次一模一樣!”
啊……
順治啞然,我氣哼哼的說不出話,屋裏很靜,忽然我打了個響亮的嗝!
他一驚,抬頭看我,我白他一眼。
看什麽看?難道你就沒打過嗝嗎?
……主要是剛才哭的太暢快了,打嗝也難免。
順治清清嗓子,找著話題:“你快喝吧,茶要涼了。”
哦。
我把手絹放下,把溫熱適中的養身茶喝了。甜滋滋的,茶下了肚,人好像也多了點兒熱氣。
“你這屋裏……擺設倒挺別致。”
別致嗎?我四處瞅瞅。可能是吧。原來屋裏擺的大件小件的古董還有字畫什麽的我通通讓收了起來,說是怕打壞。其實是守財奴本性在作怪……現在擺的都是一些從宮外想別的辦法弄來的小玩藝兒,布人,木刻,捏的泥塑,風車,瓷娃娃,還有一些紙糊的輕巧玩意兒。這些東西不管是被偷打壞還是弄髒我都絕不心疼——而且這間側宮裏挺冷清的,屋裏也空曠,擺這些多點生氣,也比擺冷冰冰的古董多了點生活氣息。
順治順手拿起一個竹枝編的四不象,很感興趣的看來看去。
“真有意思,這哪兒來的?”
我說:“太監從外麵捎進來的。”
“外麵?外麵買的?”
“嗯,”當然啦,問這種問題真是缺乏常識,不買難道人家白送我?
“多少錢啊?”
我想了想,太久了,想不起來,不過:“不超過二十文。”
“什麽?”皇帝震驚的回過頭來。
很驚訝麽,十文又不算太多。我說:“其實我知道辦事的人手上可能還要落幾文,說不定要賺一半,不過下邊的人也有下邊的人的難處,反正錢不多,吃點好處沒關係。這個竹子又不用花多少本錢,頂多抹點桐油什麽的,我估計我要自己去買的話也就三五文的事兒。”
皇帝眨眨眼:“朕竟不知道,靜妃何時也會經濟學問了。”
這也算經濟學問?望天……
你到現代去逛一圈菜市場試試,包你看見一堆心黑手辣的殺價高手,那些大嬸大媽才是真懂經濟學問哪。
完事兒皇帝沒有一點兒要走的意思,挨個兒問屋裏東西多少錢。一圈兒問下來,最貴的是牆上掛的一張戲貓圖,一團團溫暖的褐色,真的很有小貓咪毛絨絨軟乎乎的感覺,當時小太監跟我回報說這畫二兩,我點個頭,知道肯定被吃了不少於一半的回扣,但是那又怎麽樣?畫我挺喜歡的,這就行了。
“怎麽那些古董玩器……”他忽然想起來問:“是不是搬出,搬出坤寧宮的時候都留在那裏了?”
我搖搖頭:“應該都收拾了吧?我裝箱子裏了。”
“那怎麽都擺這些了?”
“這些有什麽不好?”
好奇怪,我們怎麽還聊起天兒來了?
他是我仇人耶!
我馬上擺出晚娘臉,就差沒有做潑婦水壺狀:“皇上你是不是該回暢音閣去了?”
順治雲淡風輕的擺擺手:“怪冷的,戲也沒什麽看頭,朕剛才來時已經和太後說了,太後也說不必回去,等下戲散了太後那裏會賜幾桌家宴招待女眷,朕去也不合適。”
嘿!那你可以回乾清宮啊。那裏又大又暖又寬敞,不比我這兒強多了。
我話還沒出口,他先來一句:“吳良輔。”
門口屁顛屁顛的跑進來那個疑似犬類的家夥:“皇上有什麽吩咐?”
“傳膳吧,朕今天就在側宮用膳了。”看看我又吩咐:“靜妃娘娘的腳傷還沒好,吩咐禦膳房該避諱的菜就撤下,有什麽對筋骨有好處的呈進來。”
吳良輔答應一聲下去了。
我直翻白眼——這人真懂得反客為主啊!
過年這幾年,沾上他我就倒黴,這人身後肯定拖著一個大掃帚尾巴,別人不掃單掃我!
可是,可是……
我氣憤憤的重重坐下,可是他是老大,我趕不走他啊!
三張桌一拚,琳琅滿目的禦膳端上來了。其實擺的很遠的大部分整雞整鴨大肘子誰也不去動,看那個色澤湯水就讓人起膩,吃的就是離的近一些的熱菜。
我剛拉個空心兒,還真不敢大油大肉的往裏塞東西。看著離的近有道湯,一邊小太監就麻利的給盛過來了。
結果我還沒喝上,順治問:“那什麽湯?”
一邊兒尚膳監的太監說:“回皇上,這是羊肉百草湯。”
多奇怪,羊肉湯就羊肉湯,還羊肉百草湯。
順治又來了興趣,點個頭,小太監馬上也給他盛了碗。
切,這人真是……看別人幹嘛他幹嘛。
不過我這會兒也不擔心了,反正乾清宮我也住過了,大洋相我也當眾出過了,皇帝到側宮來吃午飯,後宮女人們會有什麽反應,我都不去想了。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都到這份兒上了,我想也沒有用。
唯今之計,就是求神拜佛祈禱董快點和皇帝遇上,早點勾搭成奸……我也好脫離苦海。
我拚命回想自己看過的清宮戲段落……他們到底是啥時候對上眼的?
好像有部片兒裏是皇帝第二次娶皇後的時候。
還有部片兒裏是很早就認識,但是沒有勾搭的機會。
唔,仿佛記得還有哪裏是說在慈寧宮服侍太後的時候搭上的。
現在看來,第二種沒可能。按皇帝現在的表現看也不大可能。要是早認識,還能讓她成了弟媳婦兒嗎?
第三種……好像也不大可能。慈寧宮命婦嬪妃進侍的時候都是一大堆人在,皇帝也不常去,去也不見得就正好碰到。遠了不說,我這幾個月看下來,他們不就沒對上?
那,就是第一種可能了?
去年是順治十年……
今年是十一年……
好像就是今年,這小胖子就要娶新皇後了!
靜思二十二
飯還沒吃完,打岔的來了。
有個太監探頭探腦,按說吳良輔應該先問清什麽事兒,再等吃完飯進來稟報。可是吳良輔今天好像缺根弦,一抬手就把那太監放進來了。
那太監打了千兒,戰戰兢兢的說,他是佟妃宮裏的。佟妃娘娘早起就覺得身上不太舒服,身子沉,想回皇上一聲,請太醫來請脈。
順治果然關切起來,湯沒喝完就放下了,連聲說糊塗,這還不快請太醫還等什麽?萬一龍胎有事延擱了怎麽辦?
嘿,這還不明白?這是佟妃的借口,她當然也可以直接叫太醫去,但是她的目的肯定不是找太醫,而是找你啊。
嗯,唔,佟妃其實也是皇後一位的有力競爭者之一,她出身好,在朝裏關係硬,自己長的俊又懷了龍種,當皇後不是沒可能。現在皇帝又和廢後熱乎上了,最急的肯定是她。
唉,佟啊,我是廢後,可你也沒有當皇後的命啊。
我趕緊的給她幫忙:“皇上,那你快過去看看吧,有你坐鎮,太醫和佟妃心裏應該都添點底氣,不至於慌亂啊。”
太好了太好了,佟美人你要爭寵就使勁兒爭賣力爭,我一定大力成全你!
“皇上快去吧,別延誤時候。”
順治皇帝點點頭,抹抹嘴,帶著他一幫人浩浩蕩蕩的撤退了。
走到門口又回頭:“你也別亂動,等下吃完飯好好休息會兒。”
“是……”我這次答應的很恭順。
他這才轉身出了門。
呼~~
我心滿意足的吐了口悶氣。
你爺爺的你早該走了!
我對著一大桌子沒怎麽動過的禦膳,放下了架子慢慢吃慢慢嚐——
今天的虧沒白吃,還算揀個小便宜。
一大桌菜我自己是怎麽也吃不完的,於是我宮裏其他人也跟著享福,吃上了平時隻能用眼看用鼻子聞的皇帝禦膳,個個兒吃的都是滿麵紅光。
嗯,好歹是過年嘛,算是皇帝請我們上上下下打牙祭了。側宮裏雖然也不缺吃少穿,但是做的絕對沒有這麽考究美味。
吃過飯,腳上也換了藥,我睡了個大頭覺。
等我睡醒,蘇嘛姑姑又來拜訪我了,她就是太後的代理人啊……我招呼她坐,招呼人上茶。
“靜妃娘娘身體可好些了?”
我點頭跟她應酬,說好多了,謝謝太後關心,再謝謝蘇嘛姑姑大冷天過來看我。
她帶了幾樣點心來,我已經撐的厲害,還是打開盒子當著她的麵吃了兩塊,其實已經塞不下也辨不出味兒來,隻覺得膩,還得笑眯眯的誇味道真不錯,太後有心了。
蘇嘛也打量了一下我屋裏。前陣子她來我這屋還沒顧得上收拾,現在一看她也驚訝了。屋裏一件古董玉器什麽的也沒有,我又跟她一一介紹下了。蘇嘛好像挺喜歡掛在櫥櫃邊的那個風箏,盯著看了好幾眼。我叫人取下來給她看,她雖然連聲推辭,可是風箏一拿到手裏,還是顯出很感興趣的樣,愛不釋手的摸了又摸。
“蘇嘛姑姑,你跟我這麽大的時候,大概也很喜歡玩兒吧?”
她笑了:“娘娘說笑了,不過那時候我已經跟太後娘娘一起到了盛京,閑的時候也還和宮女們玩一會兒,說說笑笑什麽的。現在大家也都老了……”
我說:“蘇嘛姑姑可一點兒也不老,咱們站一塊兒,人家準以為咱們是姐妹倆呢。”
她也嗬嗬笑了,她告辭的時候我讓她把風箏帶上,她不肯。推辭來推辭去,還是帶上了。
她走了以後喜月過來收拾:“娘娘……這點心……”
我打個嗬欠,冬天總是睡不醒似的:“你喜歡?那你嚐嚐吧,大家都吃點兒。”
“娘娘,我是說,您不該吃外頭的東西。”
我想了想,好像她說的對,宮裏麵亂吃東西的人總是死的最快——
“可這是太後送來的啊。再說,我現在有什麽可怕的。”
我又不是皇後了,我隻是個廢後而已。
“可是小心無大錯啊。太後娘娘那裏當然是信得過,可是您在別的地方的時候也沒見有多留心啊?我看您就是……今天在暢音閣,那個奶子您喝一口也就得了,幹嘛全喝了?要不,也不至於……”
呃,說的對。
我是有點粗枝大葉。
回想以前看的清宮戲,書,好像這個禍從口出的不少,禍從口入的就更不少了。
“好啦,”我放軟姿態扮乖:“我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一定要注意。”她著重強調:“茶水沾沾唇就好了,不用喝下去。點心這種東西,旁人吃過了沒事,你再嚐一點也未嚐不可,但是不可以吃多。”
“嗯知道啦。”
我坐在那兒,看一個內房的小宮女紮絨花兒。宮女是不能調脂抹粉的,但是那也要看主子管的嚴不嚴,我最近就看她們描眉毛,塗宮粉。
我隻覺得有意思,倒也不想管。反正順治皇帝不常來,她們有沒有出頭機會……這個可不好說。不過少女沒有不愛美,不想往美妝華服的,這是人之常情,人的體性是無論如何扼殺不了的。
“這紮的是……菊花吧?”我問。
“是娘娘。”她欠身,我揮揮手叫她坐她的不用起來:“奴婢老家的後山上,一到秋天就開滿這種花。”
“想家了?”
“奴婢……奴婢……”
“好啦,想家有什麽錯,我也想家呢。”
不過你或許還有回去的機會,我就不好說了。
幹坐著也無聊,我說:“你也教教我好了。這個難不難?”
小宮女一笑:“很容易的,您看,先把線理好,底下紮緊……”
看起來是容易,不過我的手不是做慣這種活兒的手,那個線理的長短不齊,要紮的時候總是紮不緊,不是散了就是歪了。那個小宮女在一邊想笑又強忍下來,看起來也真難為她了。
“好啦,我不弄了,你自己紮吧。”
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天陰了下來,好像起了風。喜福張羅著讓人把熏籠蓋好,帳幔都放下來。我說:“天還沒黑呢,這麽早就攏爐子啊?”
她說:“眼看要下雪,還是先攏上。”
下雪?
我一拐一拐的挪到門口往外看,果然地下風裹著一旋一旋的,晚上估計是會下雪。
“娘娘快進來,風涼。”
我說:“好……”
可是伸手去扶門框想轉身的時候,眼前卻突然就黑了下來。
我隻記得最後聽見的聲音,就是自己身體結結實實砸在地上的嘭一聲響。
靜思二十三
“蓓蓓,這份報告今天下班前打出來給供貨商發傳真,可別忘了。”
“可是我……”
“蓓蓓,這份價格今天下午要用,你整理一下啊。”
“但是那……”
“蓓蓓,你要去客戶那裏啊?哦,回來的時候記得替我帶百貨街的糖炒栗子啊。”
“不順路怎麽帶……”
反正,新人總是最受欺負就是了。辦公室裏誰都可以支使,誰都能差遣,拿的錢最少,幹的事兒最多。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還在後麵。
“這個價格我通知蓓蓓改了,她沒通知可不是我的責任。”
你啥時候通知過我啊?
“哎,方美蘋天天遲到,今天就是九點半才到的,周蓓總是替她打卡。”
可是方美蘋是副經理的小姨子啊,我敢不替她打嗎?
“胡說,我沒遲到過,周蓓你說是吧?張菊就是想陷害我!對不對周蓓?”
張菊是經理的姘頭啊,我怎麽得罪得起?
“你懂什麽?你才幹幾天啊?”
但你那個價保是寫錯了啊。
“這個不行,拿回去重做!這個報價要再加%。”
已經重做四遍了,你到底是什麽樣的要求不能一次說完啊?
“八百就不少了,我剛工作的時候才拿三百呢。”
可是大姐,你剛工作起碼也是十年前了好不好?
啊啊啊……為什麽新人總是受欺負啊!什麽時候才能掙紮出頭?
可是長的不美,學曆一般,沒有背景,頭腦也隻是普通人的……這樣的我,要什麽時候才能出頭?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樣的一切。
每天閉上眼是噩夢,睜開眼還是噩夢。
這樣的惡循環好像永遠也沒有終止的一天……
“娘娘?娘娘?”
誰這麽吵啊。
“娘娘——嗚啊……娘娘啊……”
誰家娘死了回家去哭好不好,吵的我頭都要炸了!
“靜妃娘娘……嗚嗚……娘娘啊,您可不能死啊……”
原來不是誰的娘,是個叫靜妃的娘娘。不過,怎麽聽起來好耳熟啊?
頭疼頭疼,耳朵也給吵的疼……
渾身上下好像沒有不疼的地方。
我抬抬手,有氣無力的說:“別吵了……沒死也給吵死了。”
“啊——”像垂死火雞華麗麗的喉嚨扯開了叫:“娘娘醒啦——”
開心的好像跟她親媽不用死了一樣。
至於麽……
我睜開眼,看到我那頂新繡的帳子。
呼~原來還在這裏啊。
我還以為已經回到那個車水馬龍的時代去了呢。
然後身邊嘩啦啦圍了一圈兒人,山羊胡子的太醫,白麵無須的太監,喜福喜月她們臉上涕淚交錯,簡直成了花貓臉。
也隻有他們了……
這皇宮裏,太後是皇帝的媽,皇帝是一群女人的老公……我又沒孩子又沒兄弟姐妹,除了這些下人還有點真心,別人誰會在我床前坐坐呢?
“好了,好了,”太醫顯然也高興壞了:“這就好了!”
一邊喜月趕緊追問:“娘娘可是大好了?”
“好好!”太醫這才想起來男女有別的問題,趕緊撲通就跪下了:“娘娘已無大礙,現在的藥再繼續吃幾貼就好了。”
我點個頭,雖然不知道我是怎麽了,不過眼前的人個個憔悴,頂著國寶的黑眼圈,可見都很辛苦:“太醫辛苦……喜月啊,給太醫倒茶……封五兩銀子來……”
“不敢不敢!”剛要爬起來的太醫撲通又跪下了:“臣才疏學淺,這麽多天還沒能調理好娘娘的身體,實在有愧,賞是萬萬不敢領的。臣這還趕著去向太後回稟娘娘醒來的消息,先告退了。”
太醫夾著包,背都伸不直了。
“送送……”
我的喉嚨跟沙紙磨過一樣,說話嘶嘶拉拉的,氣流聲比較重。不過喜月這邊兒就擦著淚,招呼著送太醫出去。
我定定神兒,這是怎麽啦?
我好像……好像是崴了腳,然後拉了肚子吧……
怎麽一下子落下大病了呢?
“娘娘,您現在覺得怎麽樣?還有哪兒不舒服?藥現在剛才,您趁熱喝吧?”
我哪兒都不舒服,渾身上下沒個對勁的地方。腳疼頭疼肚子疼……
“娘娘,嗚,娘娘,還好您終於醒了啊……”
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我要是一病不起了,你們也就樹倒猢猻散了,說不定被遷怒打死,或者拉出去陪葬都是有可能滴……
藥端來了,我喝了一口,居然都不覺得苦,啥味兒也沒嚐出來,咕咚咕咚就給喝下去了。
“娘娘餓不餓?外頭有燉的燕窩……”
她不提我還不覺得,一提起來,肚子似乎癟癟的前心貼後背了都。
我連連點頭,馬上燕窩粥又端了過來。
——也品不出味兒!
“我這是生了什麽病啊?”
一句話出去,滿屋的雜亂頓時都靜止下來。
喜月還算是有勇有謀比較貼心的,她半跪著把碗接過去,拿絲巾給我擦嘴角:“娘娘,您都昏睡了兩天兩夜了,都是奴才們疏忽大意照顧不周……”
“得了,你再大意,那別人都別活了。”
喜月揮揮手讓其他人都出去,就剩她和喜福在跟前,才低聲說:“娘娘不是生病……”
呃?
“娘娘是中了毒了。那天蘇嘛姑姑拿來那個點心,娘娘吃了之後沒一會兒就人事不醒。後來拿去給貓狗吃,也都……”
噫!
中毒!
我我我……我招誰惹誰了要給我下毒?
啊?我都是個廢後了我……
“什麽毒?”我先問。
“太醫也沒有分辨出來,好像是種很少見的毒。幸好娘娘吃的不算多。而且那天的三樣點心裏,數那樣上麵的毒份量輕,娘娘吉人天相……”
我揮揮手打斷她:“那是誰下的毒?查出來沒有?”
她倆對望一眼:“蘇嘛姑姑也被羈起來了……不過據說,點心是慈寧宮廚房做的,本來應該是很幹淨沒有問題……她來的路上遇到景仁宮的宮女……”
景仁宮?佟?
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
太太太太太明顯了吧這……傻子也看得出,佟又不是傻子,要害人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的害吧?
“那太後怎麽說的呢?那個宮女審問過沒有?弄清楚了嗎?”
喜月說:“唉,那個宮女一轉眼兒就是在井裏找到的……”
強……
她沒說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幾分了。不是我聰明,清宮戲都這麽演的。
“那怎麽處置的?”
“還……”還怎麽著喜月沒來得及說,外麵通報:“皇上駕到——太後駕到——”
的,不早又不晚,這娘倆兒來的真是時候。
靜思二十四
孝莊太後進來了,順治皇帝也進來了。
太後穿著花盆底的鞋子,步子邁的倒是老快,我眼一花,她就從門口走到床前了。
太後咩,你是不是練過淩波微步又或是神行百變的輕功?
“阿蕾啊……我聽太醫說你醒過來了,現在覺得怎麽樣啊,啊?哪兒不舒服一定要說啊……”太後還是很誠懇的,眼睛濕漉漉的,拿了手帕來擦:“你真是……唉,怎麽這些日子就沒順遂過一天呢……”
我也淚了……您老人家說的是呐,我怎麽就沒順心過一天啊?先扭腳,又拉肚,兩樣兒都沒好呢就中毒!
嗚……我也好想哭。
我和太後抱著哭,順治皇帝在一邊兒勸:“額娘不要傷心了,靜妃這不是已經好了嘛。可能一年的歹運都這幾天過了,以後就會舒心了。”
是嗎?我怎麽不像你這麽樂觀啊。
太後抹抹臉:“阿蕾,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就是沒勁兒,還有……好像全身都疼。”
“叫太醫來仔細把把脈,好好開方子吃了,一定把身子調養好啊……”
那還用得著你說?身體是我的,我當然比你更想好!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毒,要是落下個後遺症什麽的,我哭都沒地兒哭去。
“這次的事兒……”她剛開個頭,順治馬上暴躁打斷了:“這件事定然是誣陷!”
太後的臉色有點掛不住:“我話還沒有說呢,你就先駁上了?這次的事兒無論如何都得給阿蕾一個交待,她命都差點沒了,難道不該為她討個公道?”
順治看我一眼,重重的往椅子上一坐。我那把質量特好的黃楊木椅子,也給坐的咯吱一聲響。
的,你屁股上灌了水泥啊,這麽重!
太後拉著我手:“阿蕾啊,這次的事……”
我趕緊打斷:“太後,我相信這次的事兒和蘇嘛姑姑絕對沒有關係。她現在怎麽樣了?要是關著就快些放出來,要是她受了什麽委屈,我心裏也過意不去。太後平時待我那麽親,蘇嘛姑姑也和我要好,我相信她絕對不會做什麽害我的事情。”
太後的神色明顯鬆了一些:“是啊,蘇嘛的為人,我也是信得過的。不過這次她也大意了,算了,這幾天也算都長些教訓吧,下次知道要引以為戒就好。至於那……”
我趕緊再岔上:“至於那點心,我想著多半是我過年這幾天油膩吃多了,又狂泄了一通肚子,那個點心和我脾胃犯衝,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告訴廚子下次小心防著點食物食性相衝相克的懂得避諱,以後我再吃東西時,也小心點兒就行了。”
太後這次是大大的驚訝了,連順治都嗖一聲轉過頭來瞅我。
唉,不是我在裝好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其實過年這段日子,皇上和太後都操勞過甚了……”一句話說的我自己直泛酸氣兒,真是,這麽明目張膽的拍太後馬屁不是頭一回,可是連順治這死胖子一起捎上,還是頭一回哪。
“前朝,後宮,宗親,大臣……一樣樣事兒多的很,哪樣不要太後和皇上操心哪……”好在馬屁就是開頭第一句最難,臉皮一麻,後麵就容易多了:“佟妃又有身孕,六宮裏事情又細又多,就是鐵人也累趴下了,一時顧不到的,那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太冒失了不當心,惹得太後惦記掛心我,真是不孝……”
太後看來很感動,握著我的手,兩眼又汪汪上了。
“其實我現在沒什麽事兒了,太醫也說,再調養調養就好了,還勞動太後和皇上過來看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阿蕾啊,快別這麽說……是我沒照顧好你。當時我還答應了你爹,他走時都閉不上眼呐,就一直那麽瞅著我,讓我怎麽也得護著你拉著你。我和他保證了的,可是……唉……”
眼看太後又要掉金豆,我趕緊接著再勸。一邊給順治打眼色。
你木頭啊?你媽哭你就看著她哭?
這種兒子真是……
唉,親兒子就這種德行,這時候的人還總想生兒子,兒子再不貼心還是得靠兒子。太後要是沒這個兒子,今天估計也就是個太妃……說不定還不活不到今天呢。
順治拿了帕子過來,也勸兩句。
太後肯定不是愛哭型,你見過幾個女強人愛哭的?
結果順治這孩子就是不招人待見,太後剛緩過來,他馬上說:“母後,景仁宮的禁也解了吧?佟妃這幾天也惴惴不安,總是驚慌哭泣,萬一動了胎氣……”
唉,老婆多的男人苦惱也多啊。
誰叫你娶這麽多來著。
但是小康媽的身體的確是頭等要緊的大事,她要有閃失那小康不也閃失了?他是一回事,這件事的確重要。我也跟著幫腔:“正是呢。佟妃身子金貴,可別有閃失。我這裏也沒什麽事兒,大家也都太太平平就好了,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嘛。”
太後瞅瞅我,似乎想辨別我這話是不是真心實意。
我真誠又坦率的,又深情的和她對望。
太後忽然轉過頭,和皇帝說:“皇上,最近靜妃氣運一直不順,或許是側宮這裏住著不相宜——”
順治梗都沒打,馬上說:“那就遷到永壽宮吧,離母後也近,地方也比側宮寬敞些。”
咦?
太後點點頭:“靜妃剛才說的也有道理,家和萬事興……佟妃這些天也受委屈了,回來你好生寬慰她幾句就是了。”
順治點頭說:“是,謝皇額娘。”
太後從容的拂拂衣襟:“傻孩子,謝我做什麽。”
我要搬家了?
而且,從這個偏僻角落的側宮搬到永壽宮去……住?
這,是不是代表我又變成那些妃子們常口稱的一宮主位了?
記得以前清宮戲裏就有妃子口稱“宮主位氏”,雖然經常一個宮院裏擠好幾個妃嬪,不過主位顯然是相當有份量。一個宮裏住著一個妃子,一個貴人或是嬪,再來好幾個答應常在之類,大家出去都可以說我住哪宮哪宮,但是她在那宮裏可能隻有一間偏房住而已,正殿主臥室是摸不著邊兒的。
可是!
樹大招風!我這已經招的不輕了,再招我小命兒都招沒了。
“太後,我覺得側宮我住著挺好的……”太後的手輕輕蓋在我手背上:“說傻話,這裏這麽偏遠,屋子又窄,你搬到永壽宮裏住,一來敞亮好調養身體,二來你想到慈寧宮,那也更近更方便了不是?”
汗……
太後的道理硬。
不過……
“那原來住永壽宮的……”我仿佛記得有哪個妃子現在住那裏呢。
“唔,給她們另外尋去處,你就不要多想了。”
一錘定音。
我要搬家了。
靜思二十五
在經曆了崴腳,泄肚,中毒,搬家等等一係列的打擊變故之後,我終於過上了一段舒心日子——因為身體不了,太後玉口發言,說我可以在身體養好之前不用去慈寧宮晨昏定省。整個宮裏有個待遇的,除了懷孕的小康媽佟妃以外就是我了,每天可以睡覺睡到自然醒……沒事兒再把自己的家當數來數去數到手抽筋……真是豬也比不了的幸福生活啊。
其實不是我財迷,而是太後大說說搬就是一聲,也不等我身體好了再慢慢盤算別的念頭,跟搶著趕著不搬就逮不著一樣,大正月裏就把腿腳不便身體還很虛弱的我給塞到永壽宮去了。原來這宮裏住的是誰也無從考證,反正我去的時候宮裏上下一溜齊兒搬的空空的,我就帶著自己的大包袱小行李宮女太監加雜役搬了進去,接著當然就是搬家後的整理工作。把箱子裏的東西再拿出來對一次賬——賬本是我上次核查自己財產清單的時候就謄寫清楚的,哪個編號的箱子裏裝著哪幾樣東西,再看看東西是不是原來那件——鑒定古董的本事我沒有,但是我有別的辦法。嘿,用沾了一點水的薄棉紙寫上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編號,緊緊的粘在那樣東西上或是畫軸上,即使有什麽人想給我偷龍轉鳳一下,這棉紙標簽也沒法兒掉轉,想偽造……也要他們寫的像才行。
收拾屋子,整頓人手……一套忙下來,正月十五都過了,後宮又暫時恢複了原有秩序,皇帝要上朝辦公幹活兒,宮燈紅綢彩燭什麽的也都該收的收該扔的扔。我還是老老實實窩在永壽宮裏養我的身體……外麵夜黑風大水深,太危險了,我這等小白不宜出行。
震動後宮的“靜妃點心事件”雷聲大雨點兒小的落下了帷幕,其實我想太後也清楚毒不大可能是佟妃下的,到底是誰在作怪,大概她也心裏有數,不然這個皇太後不是白當了麽?但是後宮的事往往就這樣,眼睛眯起來可以夾死蚊子,有的事就得忍氣吞聲,就算是皇太後,也有不得不顧忌的事。既然她顧忌,我就有了猜想的方向——
呃,還隻是個模糊的方向,但是多少讓自己提高點警惕總沒壞處。
雖然我過著相對來說比較孤僻和自閉的生活——後宮幾乎沒人來沾我的邊兒,這一串事件發生之前,我是個倒黴人物,一連串事件發生之後,我更是加倍倒黴的人物,永壽宮門可羅雀,但即使如此,一個震動全宮上下的大消息,還是傳到了我的耳朵裏。
後宮又要添新丁了!
皇太後下了懿旨,開了春要在京城八旗官宦家的範圍內遴選秀女。當然,太後娘家——蒙古科爾沁蒙旗的蒙旗也算,而且“恰巧”就有兩名適齡女子在京“小住”,理所當然的也歸入了秀女的範圍。
瞎子都知道那兩名秀女隻要不是歪嘴斜眼大破相,肯定是要入選的。哪握有點腋臭體毛的小瑕疵也無關緊要。
太後啊太後,您老人家何其太厚也!
要是我沒記錯,這兩位蒙古格格中有一位後來被冊為皇後,兩個人應該都是靜妃的侄女兒……好麽,真是姑侄一家親。我是太後的侄女兒,順治的表妹,新皇後又是我這個廢後的侄女兒,順治的表侄女兒……倫理血緣關係亂的一塌胡塗,但這時候的人居然還都覺得理所當然。
當然了,我對選秀一點意見也沒有,簡直是想舉雙手雙腳的讚同!太後真是好人。本來大家的目光差不多都集中在我和佟妃身上,這麽呼啦啦的注入一針新血,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這上頭去了。新人來了當然會有新氣象,舊人肯定是人人自危,那我這個廢後,她們肯定是更加顧不上了。
唉,太後啊,您老人家這記殺手鐧應該早些拋出來才是,要不然我過年那會兒何至於被人當靶子受這麽多罪!
選秀是樣浩大工程,我當初看清宮戲的時候隻顧看美女們爭奇鬥豔,這些細節是看不到的。先是內務府和外邊的什麽機構一起忙活,登記京城在旗各官家的適齡女子,父親的官職母親的身份,有的祖宗有名的得把祖宗也添上,旗籍,姓名,年紀,有的連品貌性格也描述幾句……完全是一次京城範圍內的小規模人口普查活動吖。
上麵兒動動嘴,下邊兒跑斷腿……哪個朝代都一樣。
我和小康媽媽沒交集,不知道她對後宮要添人是怎麽想的,對那兩位鐵定入選的蒙古格格又是怎麽想的……不過反正不會像我這麽歡欣雀躍是一定的。
等二月二龍抬頭的節氣都過了,我終於不好意思再裝病號,每天恢複早早起床向太後問安的規定程序。好在天氣終於暖和了一點兒,早上從熱炕上爬起來穿衣梳洗也不是那麽痛苦。
大概是被選秀這條消息刺激的,後宮有種異樣的熱鬧。很多妃嬪都嘀嘀咕咕,私底下肯定也在忙活。有關係的走關係,沒關係的找關係,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給太後請安。”我從來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囉嗦一堆氏之類的廢話,反正太後也不跟我計較。
“嗯,坐吧,早膳用了嗎?”太後正梳頭,和蘇嘛在挑頂花簪子,蘇嘛斜簽坐在一個矮凳上,姿勢比站著看著還別扭。再一次慶幸我是穿成了主子,要穿成個沒有出頭之日的奴婢……
“沒呢,想著在太後這兒蹭頓熱乎的,昨天晚點都沒吃。”這不廢話嘛,誰敢吃飽喝足了來請安啊。
“饞丫頭,等下咱們一塊兒吃。過來幫我挑挑看。”
我過去看看太後的首飾盤子,上麵都是大頭麵簪,我指指一隻綠色大葉子的粉紅花,不知道是瑪瑙還是翡翠做的:“這隻不錯。”
太後看看:“行,就這隻吧。”
蘇嘛把那隻簪小心的取出來,給太後仔細的簪上,然後把首飾盤子要收起來。
“等等,把那隻攢絲的流蘇簪子給靜妃吧,那花色我也現在也不戴。”
呀,揀個便宜。
我笑眯眯的說:“那我就厚臉皮收啦,多謝太後——那我明天還揀您梳頭的時候過來。”
太後笑著嗔了一句“這淘氣孩子”,最後照了下鏡子。
我扶著他一隻手,蘇嘛扶著他另一隻手,一起到前麵去,其他請安的人也都該到了。
靜思二十六
皇帝也來了,看來今天不用大朝。給太後問了安,順理成章的也留下來蹭早膳。反正太後這裏絕對不缺一個兩個人的口糧。
“靜妃身子大好了?”小圓臉兒上長了粒紅皰皰……嘖,原來皇帝也會長麵瘡!
“都好了。”
他不吭聲,繼續吃他的東西。
太後優雅的拭拭嘴角,她吃的不多:“這次選秀,各旗的名錄也差不多都送上來了。我的意思,還是內務府先磷選,再由內廷複查一次,最後入選的名單出來之後,皇上再親自去看。”
順治頭也不抬:“是,就聽額娘安排吧。”
我馬上興致勃勃的問:“太後您也會去看看吧?”
太後看我一眼:“是嗬。”
“帶我去吧,我也想看看熱鬧……”
呃,這話說的不合適嗎?
太後和順治都停下了動作看我,好像,我不該這麽說?
太後忽然一笑:“阿蕾是養病養的悶了吧?”
我猛點頭:“嗯,悶的我頭上都快長草了。”
太後莞爾一笑:“好吧,到時候帶你一塊兒去就是了。”
我要是有尾巴肯定要衝太後大搖特搖。嘿,終於找到一項娛樂項目了。
唉,近來都沒有看到董,真是不爽啊。她們這些貴婦人也是輪著日子進宮來伺候太後,不是想見就見得著。
從點心事件後我就再沒見過佟妃,不但她自己不出來,宮裏的人也都很少出來,估計是那一次事情就把大家都整怕了。她身嬌肉貴懷裏揣著龍種,更是閃失不起。
小心是應該的,小康可不能有什麽萬一。
皇帝從那次點心事件後,對我的感覺似乎也變的淡薄了,沒主動找過我一次,在慈寧宮裏碰到也就是點頭打個招呼,讓我擔心的情況總算沒再發生過,不過……人是不是總這樣?他不惹麻煩,我又覺得有點無聊了。
唉,平淡是福啊,踏踏實實才不會一腳踩空。
雖然宮裏實在很寂寞……順便說,我做的撲克,又一次以不可抵擋的勢頭席卷全宮上下,起先我是沒查覺啦,後來年到有一次去慈寧宮,太後也讓蘇嘛取出一副來……我差點栽倒!真是好事不出門!後宮裏的男女老少都無聊,幹起這些不當緊的事情來就是有效率吖有效率。
於是每天去慈寧宮差不多快成了功課,早上請了安,上午太後肯定有事兒忙,下午我過去陪打幾圈兒牌,當然沒有再貼紙條兒,而是開始賭錢了。一來二去,我在太後那兒輸了不少,起先我是有意,但後來就不受自己控製了……太後吖,你算計人算計的好,想不到算計牌算計的也這麽好吖!
佩服佩服。
天氣一天天放暖,慈寧宮花園裏的池子裏的冰都消融幹淨了,秀女們也終於經過了一道一道的關卡,最後到了該太後和皇帝挑選的時候。
秀女們都安排在儲秀宮裏,儲秀儲秀,這名字起的合適,天生就是該裝秀女用的。正式要挑秀女那天,我特地穿了件素色棉緞的單夾旗袍,頭上也沒戴什麽花,臉上啥也沒搽就興衝衝去找太後去了。結果太後一見不滿意了,說我穿的太素淨。
“很好吖。”我說:“今天是看別人又不是讓別人看我。我穿那麽豔幹嘛?您不怕我把那些秀女都比下去啊!”
“你這孩子……”太後笑,然後說:“也就你敢這麽和我說話。”
“那是呀,”我湊上去說:“因為我孝順嘛,知道彩衣娛親。”
“喲?真沒有看出來你有這份心思。”太後斜我一眼:“我還以為你這麽空著頭來,是又瞄上我哪樣頭麵首飾了呢。”
“嘿嘿,哪能啊,”我幹笑:“我今天有戴,就是顏色暗了點,花小了點。”一邊說一邊把鬢邊的點翠釵指給她看。
“簪朵花吧,好事情怎麽也得喜氣點兒。”
太後一發話,蘇嘛姑姑很利索的就在花盆裏給我剪了一朵茶杯口大小的水紅花,不知道是茶花還是杜鵑什麽的,替我戴在頭上了。
“去打聽下皇上下來沒有,好一道過去。”
回話的人說皇上已經下朝了,於是我們也動身,浩浩蕩蕩的兩路人在半道兒碰麵,匯成一路,去挑!秀!女!
一路上我就琢磨,這麽多女人,皇帝能顧得過來誰是誰嘛?現在後宮有名份的他都不一定能叫全名字……皇帝總是不嫌老婆多,難道他們就沒聽過一句話嗎?隻要功夫深,鐵杵都磨成針咧!
打住打住,我想那幹嘛!他早早的盡人亡是他的事,跟我才沒關係。
我們進了殿,太後坐中間,皇帝次之,我當然又次之。太監宮女們在一邊兒伺候,吳良輔果然又在這裏擔大梁了,捧著個冊子,冊上不用說我也知道寫的是什麽。
等我們的茶都上來了,吳良輔開始匯報。這次入選有八十六名……狂汗,這內務府的篩子眼兒忒大了,怎麽篩來篩去還留下這麽多人?
這麽一走神,下邊兒說什麽就沒注意,隻見太後點點頭,吳良輔一揮手,正殿一邊兒的側門就開了。
人沒到,香氣先到了。脂粉香,頭油香,鮮花香……
這陣仗不多見哪!我趕緊揉眼,生怕漏看了什麽。
吳良輔按冊子唱名,然後一個秀女走上前來。真有意思,她居然也穿著一件鴨蛋青的棉緞旗裝,和我這件的料子一模一樣。
太後看看她又看看我,我笑笑:“這也算有緣哪,大家想一塊兒去了。”
太後也一笑,看看皇帝沒什麽表示,就揮揮手讓她退了。
撞衫在宮裏是滿忌諱的……起碼下位的和上位的撞衫,肯定不會是愉快場麵。
得,這位秀女小同學,其實你本來條件也不夠吸引人,不是我害你的啊。再說皇宮不是什麽好地方,你才十四不要進來淌混水,乖,回家去再好好玩幾年吧。
在我的位置上看秀女們都挺清楚的,但是有點失望……
沒什麽一流水準的美女呀,別說比不上董,就是比我強的也沒多少。
靜思二十七
滿族人的姓氏聽的我頭大,我知道太後和我姓博爾濟吉特,知道順治小胖子姓愛什麽覺羅,還知道他將來愛的女人姓董鄂……
“正白旗,董鄂氏,年十四……”
我機靈一下回過神來!董鄂氏!
當然我馬上就知道不可能是董鄂烏雲珠,不過,不過……
一個穿著月白旗袍的女子走上前來,行過了禮,微垂著頭站著。
太後上下看看,說:“抬起頭。”
那個女孩子慢慢的把頭抬起高些,但眼簾還垂著。
我有點失望,大概隻是巧合吧,她和烏雲珠並不相像,眉眼,五官,氣質……她都是一個非常標準的滿族女孩兒的樣子,當然,她的相貌不錯,嘴唇有點厚,可是並不大,所以看起來有種嘟著嘴的可愛。
太後看著似乎感覺挺滿意,然後忽然轉頭問我:“我怎麽記得好像誰家的福晉也是董鄂氏?”我說:“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的福晉,叫烏雲珠,您忘了,在慈寧宮給您泡過茶呢。”
“啊,我記得。”她笑:“一過年事情多,腦子也亂了。年宴的時候她府上不是還進了兩道菜嘛。”
我抿嘴笑:“對。”
太後問:“是一家兒的嗎?”
下麵那個小董鄂回答說:“是,那是奴婢的堂姐。”
太後點點頭,看樣是她是留下了。
皇帝一直沒有什麽特別表示,我其實也理解他。這次選妃其實結果早就內定了,蒙古旗的兩個格格一定會入宮,也一定會受封。至於其他女人也就是跟著走過場,選進選不進的可有可無。
而且選了這會兒我也看明白了,那種眉眼特別好的,太後反而不首肯。漢旗的秀女入選的不少,但是獲準入宮的才隻有寥寥幾名。有個身段特別婀娜的,剛走上前來我就看到太後皺了皺眉頭,然後她果然是落了選。還有個皮膚特別好的,簡直就是凝脂白玉一樣的皮膚,我正心癢難耐想問問她是怎麽保養的,結果太後又打發了。
這,這是哪跟哪啊!
我要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選秀,不是選美!
這,這道理其實很明顯,但是,我卻剛剛才明白。
太後選的,一般來說家世都不錯,看上去也本份沉靜。還有個甚至長的……呃,有些稍稍過於圓乎的身材,這樣也都入選了。人家老爹是一品武將,抱歉到底叫啥不記得了。
這肯定是出於政治因素了。
我不懷好意的偷笑,也難怪皇帝看起來這麽鬱悶了。
曆史上說順治皇帝喜歡漢學,喜歡漢族美女小巧婀娜,知書達禮。而大多的滿族嬪妃都是不學無術的,和他沒共同語言。
唉,皇帝不好當啊。他想要的類型要不了,不想要的一堆一堆在眼前晃,對於後宮來說他就是頭種豬的存在,留下後代就可以了。難怪後來他和烏雲珠終於對上眼兒之後,愛的這麽轟轟烈烈死去活來,最後皇帝不當了要當和尚。
好吧……看在你也這麽苦悶的份上,過年時你害我的那幾筆惡賬,我就馬馬虎虎原諒你好了。
我喝著茶吃著點心,一句話也不多說,太後問我好嗎?我就不疼不癢的說兩不得罪的話。
然後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重頭戲終於來了。
蒙古旗的兩個格格之一出場了。
我睜大了眼,使勁兒眨了兩下想看的更清楚些。
結果走上前來的是個很稚氣的丫頭,圓臉,眼睛不大,臉龐有點紅撲撲的,才十三。論輩份,是廢後親哥哥的女兒,算是現在我的親侄女兒,太後的侄孫女兒。
唉,我瞥一眼順治皇帝,他也提不起精神來。唯一精神抖擻的大概就是孝莊太後老人家了。
這個小姑娘真是……真是還是個小姑娘啊,留著個瓦蓋似的齊眉劉海,底下一張發麵包子似的圓臉。要是她擱在現代,也就剛上初中的小毛丫頭啊。但是穿著整齊的旗裝擦著粉戴著宮花站在這裏……等著被挑選嫁人,實在是——
她看起來也很緊張,肩膀和腰身都僵著,眼睛也不敢抬。
太後和氣的問家裏怎麽樣?京城住的慣嗎?
然後還特別要轉頭去問皇帝:“皇上看呢?”
順治死氣沉沉的說:“皇額娘喜歡就好,那就留下吧。”
小胖子的眼皮也垂著,很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想起了鄰居家的小土狗,每次桌上放了好吃東西它都很精神,但是那是主人吃的,最後給他的不過是一點殘羹冷飯,那時候它也會乖乖的過去,耷拉著耳朵把不好吃的東西吃了。無論如何……
這時候我覺得其實……
其實小胖子也不容易。
他從小到大,做什麽事兒真正順心過?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他在幾方勢力的角逐下當了皇帝,但不過是個擺設,多爾袞大權在握,母親也不能自由的親近。等到好不容易多爾袞死了,自己也親了政,但是政令總是得不到實行,想做的事做不了,婚姻也是包辦的……
他把皇後廢了,可是之後又覺得心裏過意不去,不然前些日子,他不用跟我道歉,為著吳克善親王的事。
其實他也隻是個十來歲的大孩子而已。
靜思二十八
因為看的慢,所以過午的時候,看了剛一半。
太後發話,我們先吃飯,吃了飯接著看。
照我看啊,下午估計也還是同一局麵不會有什麽變化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衝動,居然在進膳的間隙跟太後說:“太後,要不……下午您就別在這兒坐冷板凳了,這裏到底沒有慈寧宮舒坦,您還是回去多睡會兒的好,從過年起就這麽忙沒消停過一天,下午皇上自己隨便挑挑就得了,反正剩的也就一小半。”
太後看我一眼,笑著,倒沒說什麽話。
不知道有用沒有用,反正我是挺坦然的,又不是給我挑老婆,我也隻是順口建議下。
結果用完膳,太後抹了嘴漱了口,居然施施然說:“唔,真是倦了,阿蕾,福臨,你們下午在這裏吧,我就先回宮去了。”
咦?太後你老人家……這麽通情達理吖!
因為消息太突然,太讓人不敢致信,我一直目送她老人家的步輦抬出去,還沒回過味兒來。太後怎麽這麽容易就放權了?
簡直不可思議!
我看看順治,他也是一副沒回過神的表情。
也許是……太後覺得我還在這裏坐著把關,所以比較放心?
好吧,既走之,則安之。
我招招手:“吳良輔!”熟了以後就不跟他客氣什麽公公了,反正他使壞也使不到我身上來。
“啊?啊,”他顯然也愣乎乎的。
“該幹嘛幹嘛吧。”
飯桌撤掉,我們漱口擦嘴擦手。皇帝的位子挪到了中間,我還是依然故我坐在旁邊。
秀女們沒被宣來之前是,小胖子瞅瞅我,看樣是想說什麽話。我打個嗬欠,不管他想說啥,我都不想聽。
“我怪困的……皇上你自己慢慢看吧,不用理會我。”一邊招呼喜福:“把我那個蕎麥芯子的枕頭拿來。”
“是。”喜福馬上利落的拿出我的抱枕來。
我腰一塌,也不管什麽坐相了,一胳膊支在旁邊的小幾上,眼一眯,養起神來了。
就算睡不著,也要當自己睡著。
陪著前夫……好吧,這稱呼可能不當……那,無緣的前夫合適麽?
陪著無緣的前夫挑以後的小老婆……這場麵我還是裝睡著的好。
也許是中午吃的飽,也許是我想睡的意願很強烈……也可能拜早上早起現在又不能回永壽宮去睡午覺所賜,我沒多會兒,大概是第二批秀女沒進來的時候……
就真的沒意識了。
一開始還聽著耳邊的動靜,有人來了,吳良輔的嗓子明顯壓低了很多,大概因為我擺出睡覺的架式來,所以他識趣的自動放低音量。還有秀女們走路的聲音,不像我們現代人想的那樣,硬硬的花盆底鞋踏在地磚上肯定很響,以前想過大概類似高跟鞋的聲音,但是其實不是的,有資格花盆底鞋的女人絕不會像頭犀牛一樣走路叭叭響……
抱枕真的很柔軟,蕎麥芯就是這點好,彈性,有簌簌的流動的感覺,不像棉枕瓷枕那樣……
不過好像有點變硬了,睡夢中猶有一絲意識清醒的我想,大概是這一塊兒被睡塌了……
我自動的挪個位置,又找了一塊兒隆起的,彈性更好的位置。
真舒服……
我的頭在枕頭上蹭蹭,再蹭蹭。
太舒服了,回去就把永壽宮裏所有的枕頭都換上蕎麥芯……蕎麥?當然是找內務府要了……
反正內務府的人對我是不敢不有求必應的,我怎麽說也是太後罩的人,永壽宮的主位吖!
有權不用過期做廢……
如果我能知道那天我瞌睡,居然瞌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絕對在自己規劃外的後半生,我想,就是頭懸梁錐刺骨的挺著我也不會睡。
但是人生往往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就像是……
江水始終是往東流向大海的,你就算築一百道三峽工程,也不能改變這個大趨勢。
那天我感覺到自己睡的很暖和,很愜意,然後好像是……身體被搬動了。但是周公的召喚太有吸引力,我的眼睛怎麽也不想睜開。
後來……
再後來……
等到我終於發覺不對勁睜開眼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發生的很突然,結束的也很倉促。對方好像和我一樣不知所措,我們就這麽光光的,像初生嬰兒一樣在被子底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後來回想,當時我竟然沒有尖叫,沒有大哭,沒有撲上去對那個胖子拳打腳踢擰掐咬踹,一定不是因為我想到了他的皇帝身份,也不是我善於克製自己的情緒和衝動。
而是我完全沒弄懂,為什麽會發生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
“呃……”他終於發出聲音,問的風馬牛不相及:“你餓不餓?”
我像夢遊一樣搖搖頭,我覺得我肯定還沒醒,這是個大噩夢。是周公他老人家看我這陣子都光抱枕頭不燒香,所以……給我塞了一個如此噩夢……
“喝茶吧……”他說。
我還是搖搖頭。
目光遊移開了,黃色的帳子,黃色的被子,黃色的枕頭……
這是乾清宮西暖閣的標準配置,連屋裏點的龍涎香都是很標準的。
“幾點啦?”我問。
他茫然的看看我,我然後想起來,改口問:“什麽時辰了?”
“酉時一刻了……”
我繼續茫然,然後想起問:“我衣服呢?”
然後兩個人都坐起來穿衣,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午睡是大通鋪,現在睡醒了,大家排排坐在床上穿衣服。
靜思二十九
坐著步輦搖搖晃晃的一路回到永壽宮,宮裏上上下下的氣氛好像與平時不同,我也麻木木的沒什麽大感覺。喜福破天荒的話變的特別少,喜月更顯得沉靜殷勤,不早不晚的備了洗澡水,我泡了澡出來了才想起來,她們很可能——都知道了。
晚點沒吃,茶沒喝,我從桶裏上來直接爬摸尋床沿兒去了。
躺在那裏一點睡意也沒有,兩眼直色色盯著帳子頂,恨不得盯出一個洞來。
那隻蚱蜢為什麽就趴那兒不動?那個蝴蝶為什麽要停在草葉子上而不是停在一朵大紅花上?
這屋裏為什麽這悶?這麽靜?簡直像個土饅頭,我就是那個被埋在底下脫不了身的饅頭餡!
腦子裏像開了牲口圈,一會兒一群馬嘩啦啦的跑過去了,過了一會兒一群牛又轟隆隆的跑過來了。
等到一切動靜都消停了,我才恢複一點正常思維能力。
他個順治老流氓,我居然……我居然沒打他沒踹他沒咬他沒撕了他就這樣悄然沒聲的回來了!
我我我……我居然失身了!而且是這麽窩囊的失身了!
雖然失身對象是理論上的前夫!可是不代表他他他就不該死!
我開始撕被角,撕完被角撕枕頭角。裏麵的蕎麥芯子都流出來了,輕微的簌簌的聲響,好像,很低沉的,流水的聲音。
早起來頂著兩個大黑眼圈,眼裏全是血絲,口角還衝起了一個泡,沒梳沒洗往鏡子前一坐,仿若女鬼剛從電視機裏爬出來的樣子!
喜福嚇了一跳,小心的問:“娘娘,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我不舒服的很!前思後想左右盤算,最後得出的結論讓我隻能血淚往肚裏吞。我能怎麽著?
我能衝到乾清宮去把皇帝一刀了嗎?
我不能。
我能揪著他的豬頭狠狠摜到地上再踢到牆上再塞進馬桶再扔去喂狗……我能嗎?
我不能。
我能對他破口大罵冷嘲熱諷指桑罵槐釘小草人寫咒條子……我能嗎?
我都不能。
我之所以如此氣憤沮喪,是因為昨天夜裏到今天早上,我終於充分認識到了一個事實。
我隻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在皇宮夾縫裏求生存的,皇帝看不上又沒扔掉的眾多小老婆之一!
不過是一個附庸物,一個附屬品,一個沒自由沒思想沒人權沒尊嚴的……一個,一個……
大顆的眼淚從眼裏冒出來,然後紛紛的爭先恐後的跌到身上。
嗚……
我趴在桌上哭。
我害怕。
我以為自己可以維持的,保有的,一點一點都破碎了,都不見了。
一開始我以為自己可以獨立,但是發現除了依靠太後我沒有別的路走。
我以為自己可以保有自尊,但是在權威麵前你隻能低頭,為了過的好隻能去諂媚討好。
最後我以為我還是自己的,但是一覺醒來,發現最後的底線……
也不再是底線了……
為什麽不管在哪裏,人總是沒辦法按自己想的那樣活著呢?在現代的時候我想好好的工作,可是後來我發現,工作做的好,並不一定就能得到回報。
在這裏我隻想不惹是非老老實實的活下去,可是我不惹是非,是非卻總會來惹我。
“娘娘……”喜月小聲的喊。
我悶聲說:“什麽事兒?”
“娘娘不舒服的話,是不是傳個太醫來請脈……還有,慈寧宮請安,今早就先不去了?”
我猛的拔起頭來,瞪著她。
喜月被嚇的退了一步,手裏的梳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下,幸好沒摔斷。
“去!幹嘛不去!”我硬梆梆的說:“給我抹上粉,上胭脂,眉毛也畫上,挑件最亮眼兒衣服去!”
後來我今天這一舉動,被沒有秘密的後宮傳為——高興傻了。
因為重新又爬上了皇帝的床,所以樂的一下子又抖起來了。
懶得理了,愛說什麽說什麽吧,反正我是再沒什麽可失去的了,愛說說隨她們去。
後宮的風浪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後浪們已經氣勢洶洶的進了宮,我這波前浪也該曬死在沙灘上了。
後宮的女人們注意力一向轉移的快。
太後娘家的兩位蒙古格格進宮,可不同於一般秀女要從答應,常在,貴人開始熬起。十五歲的那個進來就封了嬪,號淑。淑嬪做了沒有幾天,皇帝翻過牌子,又升一級成了淑妃。另一個則是直接封了妃,名號倒先空著。
後宮的風向立刻一轉,新貴是誰,大家眼睛亮的很。我這頭老鹹菜立刻沒人嚼了,大家前仆後繼的盯上了幾位新妃子貴人。我猜著,八成她就是要當皇後的那一位了吧,隻是不知道太後打算何日下詔行冊封儀式。
最巧的是,那位董鄂妃的堂妹,封了一個貞貴人,安在我的永壽宮裏住了。
過來的第一天她給我請安,我看著她隻覺得可惜。明明是堂姐妹,可是她和烏雲珠怎麽長的一點也不像,不光長的不像,氣質也不大像。烏雲珠的沉靜溫柔是流動的,像江南的水波一樣,可是她卻是木頭做的一樣,安靜也很安靜,溫順也很溫順,隻是……很刻板。
紛紛擾擾的選秀終於落下帷幕。
有時候我可以平心靜氣的想起那天發生的意外。
應該隻是個意外。
證據就是順治從那天起再沒和我照過麵兒,按說在慈寧宮還是可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但是這麽多天過來,一麵也沒見著,他也沒再翻牌子傳我找麻煩。
生活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但是這平靜能維持多久呢?
靜思三十
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到要人命的問題!
意外發生的那會兒光顧著受打擊長籲短歎,我我我……
我沒想起來另一個比意外還重要的可能發生的意外。
和那位貞貴人,一位答應坐在一起打撲克……好吧,這樣消遣活動也傳遍了後宮,同樣發明者不詳……
大家說起最近的一些小新聞,然後突然貞貴人說:“佟妃娘娘是該生產了吧?看景仁宮這些天太醫進進出出,嬤嬤們還有穩婆好像都已經住進去了。”
“啊,算日子差不多了。”我丟下一張小牌:“這時節生產好,天氣不熱也不冷,大人孩子都不受罪。”
小康要出世了……
這會兒有種先知的滿足感。除了我,誰還知道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個那麽有作為的皇帝吖?這個預知可能會幫我很大的忙啊。
“是啊。”一邊那個答應附合一聲,也出了張牌。
貞貴人的脾性和長相一樣老實,這位也住在永壽宮的答應更是小心謹慎,大家相處的不算難過,親熱是親熱不起來的,好在也沒有壞到哪兒去。
嗯……
想起好像……
有件事,一直忘了沒上心的……
我那啥!
我忽然想了起來,拿著牌的手勁立刻一岔,“滋”的一聲,我的指甲把牌劃了個口子。
我身上每月該來的,怎麽沒來啊?
的,不是吧!難道真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我,我,我……要真那啥了,真是死的心都有啊!
不會那麽衰吧不會那麽巧吧我那天應該是安全期安全期……
不知道這裏可以買到早孕驗棒不?
我完全沒打牌的心思,牌場趕緊的就散了,自己像困獸一樣在屋裏來回亂走動。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這種事能找誰幫忙呢?找太醫?別開玩笑了!
身邊又能衝誰打聽呢?喜福喜月人家是黃花大閨女,其他……其他人哪是可以打聽的人啊?
惴惴不安的又等了幾天,該來的還是沒來……
但是失眠焦慮心悸的毛病倒是來了一堆==~~~
大概是心火太盛,嘴角又衝起一個大泡,足足五天才消下去。
但是那個還是沒動靜。
不要慌不要怕,大概是最近心情不好所以內分泌失調,我讓喜福去太醫院給我弄點調理的藥來吃吃應該就行了……
我沒有等來我想要的,但是佟妃卻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值得慶賀啊,小康兄終於光榮的誕生了。一想到這個有名的曆史人物竟然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呃,好吧,是在我身旁不遠被生出來的,我就覺得很激動,連這些天一直困擾的問題也可以暫時拋到一邊。
後宮裏真的沒有秘密。
佟妃是從下午就開始陣痛了,後宮裏大小角落隻怕牆縫裏的老鼠都得到了這一消息。順治孩子不多,現在活著的兒子就一個福全,媽還沒什麽地位,不大上台麵兒的可憐孩子。小康一出場,就更沒他什麽戲份了。
我激動的坐立不安,好幾次差人到景仁宮那裏去打探。
“生了麽?”
“還沒呢娘娘。”
“還沒生下來嗎?”
“還沒有呢娘娘,稍安勿躁。”
“怎麽這麽慢呀!”
喜月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頭一胎都要時候長些。不過我聽裏麵說,佟妃娘娘哭喊的厲害,力氣都耗光了,太醫正預備上參片兒呢。”
“應該應該。”現代孕婦不還帶著牛奶巧克力進產房麽,瞅著不大疼的時候趕緊吃兩口補充體力。
“娘娘,您耐心些,不要急……”
喜月估計也被我一趟趟轉悠的煩了,嘀咕:“不知道還以為您生呢……”
我猛回頭:“你說啥?”
“呃,娘娘,”她見風轉舵的速度飛速,喜月你以前是不是船家女兒?她說:“我知道您急,六宮裏誰不急啊……不過以前我聽說,”她壓底嗓門兒:“看佟妃娘娘的身形,走路,還有腰身,都像是懷的格格。”
“放……”後麵那個字我縮回去了,但是我的態度是堅決的:“絕對是阿哥!”
喜月愕然。
後宮裏大概沒見過哪個女人這麽巴望著別的女人生兒子的吧?
沒見過吧?沒見過吧?哼哼。
我嘿嘿偷笑:“你不信哪,不信我們來打賭。”我很豪氣的拿了一枝珠花放在桌上:“喏,要是生格格,這個歸你。”
歸不了你的,盡管這是我最常戴的珠花,應該還值幾個錢吧。
她嘻嘻笑:“喲,娘娘你這麽……”
“生了阿哥呢?”
她頭一揚:“我兩個月月銀不要了!”
喜福在一邊兒坐著抽繡線,我說:“喜福做個見證。”
她傻乎乎的點頭。
從下午等到掌燈,從掌燈等到夜深……
佟妃娘娘咧,我知道這個好東西得醞釀……但是您都醞釀了這麽久了,還是快點開封吧,不然小心好酒都捂成醋了。
等到我也困的不行的時候,打聽消息的小太監如天降奇兵一樣的回來了。
“咦生了?”我嗖一聲竄起來,得意的叉腰大笑:“哈哈,喜月,你兩個月的月銀歸我了哈哈哈哈……”
喜月很平靜的問:“生了?”
“是啊,”小太監跑的一頭是汗:“我可沒敢挨邊兒,怕讓上夜的逮著,一有消息我立馬兒就跑回來了……”
我安慰他:“不怕不怕,回來我贏的錢分你一半兒給你壓驚。”
喜月直指重點:“是阿哥,還是格格?”
小太監打個千兒:“回主子和喜月姑姑的話,佟妃娘娘生了……”
我囂張的說:“阿哥!”
“是個格格。”
咕咚一聲,我栽倒在地。
靜思三十一
“娘娘!”
“娘娘!”
一邊的人大呼小叫把我從地下扶起來,跟看瓷娃娃似的把我從頭到腳審視一遍,確信是地下地毯厚,我沒摔著沒碰著,才大鬆了一口氣。喜福心直口快:“娘娘,你要舍不得那根珠花簪子,喜月姐也不會一定要贏這個彩頭的。”
喜月也是一臉憂色的點頭:“娘娘,頑笑而已,那個簪娘娘平時很喜歡,我也隻是說說罷了。”
我哪是舍不得簪子啊!
熱茶端上來,我連灌了幾口。
不可能……一定是噩夢!大整蠱啊!
小康媽佟妃娘娘隻生了一個孩子,就是千古一帝小康啊!而且小康也的確是廢後之後,新後重立前生的,記得是個春夏之交的時候!
不可有錯啊!
怎麽,怎麽會生了個女孩兒?那?那?
我不死心的追問小太監:“你有沒有聽錯?是阿哥吧?”
“娘娘,沒有錯啊,裏麵的穩婆和嬤嬤聲音挺大的……”
“興許你隔著門聽混啦?”
“娘娘,”小太監很委屈:“我要不是因為耳朵特別好使,喜月姑姑也不會特別打發我去聽消息了。”
這倒是,我們永壽宮上上下下,這小子耳朵最好使,連夜裏牆角走過的耗子是幾隻他也聽的清。
我異想天開:“那會不會是佟妃娘娘不想讓人知道她生了阿哥,故意讓下麵人說成是生了格格呢?”
……
……
沉默,沉默,我身旁的幾個人都拒絕回答如此缺乏智商的問題。
看來是不可能了……
我癱在椅子上,實在不明白這是出了什麽岔子了。
難道是狸貓換太子又在清朝重演了一次?有人偷龍轉鳳掉包包?不過,不大可能……要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換,除非是太後或者皇帝親自去幹才有可能換得了……
可這二位一個盼兒子一個盼孫子,最不可能幹這個就是他們了。
難道……難道?難道是我給這個時代帶來了變數?一隻蝴蝶撲棱翅子,硬是把人家肚裏的男孩兒給扇成了女孩兒?那個扇字可不是騸字啊……
再說我穿來之前,佟妃就已經懷孕了呀。
天老爺呀,給我點啟示吧。
我的腦子都要想破了都沒想出個子醜寅卯來,反而想的自己翻來覆去,下半夜也沒睡好。早起來還好,臉還能見人。到底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的身體,而且還天生麗質底子好的身體。要擱在現代,肯定是麵目蒼白臉頰浮腫不能見人了。
我梳洗了,沒精打采的先去請安。太後那裏也和往日不一樣,估計大家都熬夜的等昨天的結果,我問了安,一抬頭,比我來的早的好幾位了,臉上的表情……
呃?
怎麽個個都跟偷吃了啥好東西似的一臉的喜氣啊?難道我今天來的晚,太後梳頭的好處都讓你們趕上了?
“靜妃也坐吧。”
我屁股剛挨上椅子就問:“太後……那個,佟妃妹妹……身體可好?母女平安麽?”
孝莊太後點個頭,說話也淡淡的:“小格格很好,佟妃身子有些弱,倒是得好生調養。”
一邊那些妃子們馬上附議,是要好好調養呀,這個說要吃燕窩,那個說要吃參湯,個個好像都成了佟妃的親姐妹一樣熱心。
“小格格太後看過了嗎?長的像誰啊?”我對這個不懂,也不跟著摻和,直接問我關心的。
“還沒有……”太後顯然有點提不起勁兒來。
唔,明白了,您是因為生了孫女兒不是添了孫子,所以不那麽上心啦。
這麽看,佟妃是真的生了女孩兒……
這,這真是解釋不清楚的一回事了。
“名字取了嗎?”
一邊的後宮新貴淑妃是個嘴尖舌快的小姑娘……汗,雖然我們大家看起來差不多,我可認為我比她得成熟多了:“還沒有取呢。我說靜妃娘娘,你倒是很稀罕格格啊?”
我懶得搭理她。這丫頭以為自己肯定是來日的皇後,因為她比她妹妹長的白淨又細挑一點,又先得了名號,所以最近尾巴都快翹到乾清宮的屋簷上去了。孰不知太後本身是個女強人,她絕不會欣賞另一個女強人型的兒媳婦來跟自己鬥強爭出頭,更何況這位除了嘴巴厲害,其實肚子裏糊塗的要命,人情世故一知半解,卻一副後宮我最大的譜。她妹妹就安靜的多了,不大開口,太後說什麽聽什麽,十足的乖順。先不管她是真乖還是假乖,起碼要選兒媳婦的話,是人都喜歡一個聽話好相處的啊。
我說:“格格有什麽不好?你沒聽人家說嗎?女兒親,女兒好,女兒是媽的貼身小棉襖兒。女兒養到老,心裏都惦記著娘的好。兒子是沒良心的,小喜鵲尾巴長,一娶了媳婦就忘了娘。”
太後本來冷掛著的一張臉終於露出陽光,撲哧一聲笑了:“就是靜妃啊,越大嘴越巧了。好了,回來太陽高了,我讓乳母把格格抱來,咱都看看,給起個名兒。”
一邊淑妃不大樂意:“也不知道長的什麽樣兒呢……”
太後的臉色不變,不過我跟她處的日子多了,知道臉上不顯,不代表她心裏就不介意。
靜思三十二
“我聽人常說,這個女兒多半長的像父親,兒子多半長的像母親的多。照這樣看,小格格肯定長的像太後……”
“為什麽?”
和我一道來的貞貴人也忍不住問了。
“嗯?按這個道理說,小格格應該長的像皇上,皇上長的又應該像太後。這麽一輪下來,小格格不就長的像太後啦?”
貞貴人點點頭,說:“這倒是……我也聽人這麽說過。不過也有不像的啊,我堂姐烏雲珠,長的就不像我伯父,而像她娘親多呢。”
“嗯,我倒也記得,她長的是比較像南方人……”
她不是一般人,董鄂美人能是一般人嘛?所以也不能按一般人的道理去推想她啦。
太後給每個人都賞了茶,但是最後留下來能在這裏蹭早飯的還就隻有我,還有淑妃和淑妃的妹妹——那位未來的皇後小姑娘了。
太後這裏的小廚房能做熱騰騰的蒙古口味的東西,比如奶茶奶包子奶餑餑什麽的,其他地方可沒這麽周到了。我對蒙古食物是沒什麽偏好,那兩個新人顯然和我不一樣,吃的那叫一個香。我剛捧起奶茶來,就覺得一陣惡心犯堵,一口酸水兒直衝上喉嚨,我趕緊把碗放下,偏頭到一邊兒去!
要是吐在太後桌上這就不是一般的失禮了。
沒吐出來,但是這種惡心感覺真夠難受。
太後停了箸,關切的看著我:“阿蕾,沒事兒吧?”
“沒……”我捂著嘴,再聞到奶茶味兒還是覺得難過:“可能是剛才走來的時候喝了冷風了……胃裏不舒服。”
“唔,”太後說:“那就別喝這個了,蘇嘛,給她端粟米粥來。”
滿桌上吃的東西,我就瞅上了一道酸白菜絲兒不惡心。蘇嘛姑姑果然很識數,把那個挪到我跟前來,我就著白菜吃粥,淑妃臉上有掩不住的不屑,好像我是有意找碴顯嬌貴似的。
吃完飯其他嬪妃們又過來陪伴伺候,過了沒多會兒,果然有乳母抱著繈褓來了。
先給太後看,然後大家都圍上去看看。
我也跟著過去了。小臉兒還有點紅皺,五官都小小的,眉毛沒長出來,眼睛還閉的死緊,看不出像誰。
偏偏一邊淑妃還問:“靜妃娘娘,你看小格格長的像誰哪?”
反正不像你。
“小時候看可不準,女大十八變嘛,大了還會變模樣的。”
我伸手逗逗她,這麽軟軟的一團肉,看起來和現代的嬰兒也沒分別。
不過……命運卻有很大的不同。
你應該是未來的小康,名叫玄燁的雄性小朋友吧?
為什麽會變成個格格了捏?
我心裏像貓抓似的,這個問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很想去把繈褓拆開,看看這小家夥兒到底是什麽性別的!
結果好像特地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乳母忽然來一句:“哎呀,小格格……”
尿了。
繈褓下頭都濕了。
太後揮揮手,乳母抱著小孩兒跟蘇嘛一起往旁邊去,看樣兒是去換尿布什麽的。我實在忍不住,也跟著過去。
我非得親眼看看不可,到底這小家夥長沒長小!
結果等到乳母把繈褓解開,給小家夥兒換裝備……我紮紮實實看了一眼,真是……
唉,果然是女孩兒。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小康搖身變變變不要緊,那將來的千古一帝哪兒去了?那後麵跟著的雍正,乾隆……等等一係列的人物又都到哪裏去了?
我咬著手絹,皺著眉頭,這簡直是一道惡搞無解方程式啊!
“娘娘,您想什麽呢?”
我轉過頭,蘇嘛給我遞了一盞茶:“沒想什麽……不過,我先前總覺得佟妃是該生個阿哥的,結果生了格格,覺得很納悶。”
“娘娘為這個納悶啊。”她笑:“這生兒生女還都不是看老天爺的意思啊,咱們猜估不過是瞎琢磨,不準的。”
“你說的也對。”
這生兒生女是老天爺的意思,要是老天爺今天抽了瘋,硬讓佟妃生個女孩兒,那我再憂心也沒用,事情都這樣了。
不過,是不是也許我記錯了?佟妃她不止生過一次孩子?興許二胎就是小康?
那年份好像又對不上了……
我們在屋裏說了幾句話,乳母也重新把小丫頭武裝起來了。這小丫頭脾氣倒很好,進來半天,小眼兒骨溜溜的翻,跟一對葡萄似的,一聲也不哭。
我瞧著實在挺喜歡,雖然不是我心目中的小康,不過阿姨也可以疼疼你。
“讓我抱抱吧。”
乳母看看我,又看看蘇嘛,有點不大放心似的,不過還是把孩子交給我抱了。
“真有意思,眼睛真大呀。”
我衝她笑笑,嘬嘬嘴,一邊蘇嘛笑著說:“看來娘娘說的對,這模樣兒啊,還真有幾分像咱們太後。”
一個宮女走過來:“靜妃娘娘,太後喚您過去呢。”
“哦。”我們也進來一會兒了,我把孩子還給乳母,跟著宮女一塊兒出去。
以為太後喊我是什麽事兒,原來是她老人家為了表示對我的關心,叫了太醫來給我請脈。
我腿一顫,差點又像上次年初一晚上在乾清宮門外那樣滑一跤,趕緊推辭:“不要了吧……我沒什麽事兒,不用看太醫。”
“娘娘,太醫都來了,就讓他看一看好了。”
不行吖!
我現在怕就是太醫!打死也不看!
靜思三十三
是福是禍反正都躲不過。
我站在原地裝樹根,蘇嘛充當伐樹工人……
拉鋸了一會兒,我可悲的放棄了。
反正,反正……
反正我也就這樣了,再差點兒也不會更差到哪裏去。
然後果然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那位太醫非但不是庸醫,而且隻用了不到十秒鍾給我把脈,就一臉壓抑著的激動,要去稟告太後。
我一臉垂死掙紮的表情,一時間腦子裏轟轟烈烈的研究起了太醫毀屍滅跡的種方案,但是這不過是鴕鳥把腦袋紮進沙堆前的最後一點英雄幻想,我一邊沒用的想,一邊還是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太醫的背影……
太後一開心,給這太醫開了一大筆賞錢,怪不得人人都愛當喜鵲呢,這報消息得的待遇哪是烏鴉能比得上的?
然後接下來的一切可以用“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八個字來形容。各種各樣的女人的笑容——全是笑裏藏刀的。各種各樣的問候的關心的話——就是沒有哪句是真心實意的。
太後拉著我手,讓我坐在她身邊兒。她倒是笑的非常和藹,但也沒法兒抵消我後背上嗖嗖的各種眼刀的怨毒。
“阿蕾啊,你可要好生注意著身子啊。”
我閉著嘴耷著頭,您老人家願意當我是害羞也行,害怕也行,反正我現在是哀莫大於心死……
怎麽會就一次中獎了呢?我以前買彩票,月月買月月對,可是連最末等的那種元安慰獎也沒有中過一次。
現在可倒好……
我抬起頭看看太後,她老人家終於逮著了機會,和我純真的,深情的,綿綿不絕的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一陣寒戰,趕緊把頭又低下了。
這真是越怕什麽越來什麽。
我和順治那天殺的胖子是親表兄妹啊!血緣關係這麽近,指不定將來生出的孩子傻啊呆啊缺根筋啊什麽的。好吧,就算咱中國古代近親結婚的人多,沒有個個都生傻子,但是在這宮裏麵,懷了孕等於揣了定時炸彈在身上。記得當時聽其他嬪妃說佟妃那時都如何如何如何的防範小心草木皆兵,當時隻當笑話聽,事不關己啊。得,估計從現在開始我也要好好珍重自己的小命兒,吃喝拉撒坐臥走都得加十二萬分的小心。
嗚呼,前途無亮,我幾乎已經能預見自己的悲慘下場了。
我像大熊貓一樣被護送回了永壽宮,然後呼啦啦一群人跟著擁了進來,太後光各種功用不同的嬤嬤就發來了一打……我這會兒正坐著,前麵有個很像容嬤嬤的老女人在一本正經的對我講授胎訓。屋裏麵尖的帶角的帶刺的東西全被收了起來,貼上了好幾張什麽送福多子的圖,屋外頭喜月她們則被另外一個嬤嬤調教訓話……永壽宮裏的小廚房人手增了一倍,各種各樣的東西呼拉拉的跟不要錢一樣源源不斷抬進來……
好不容易逮到喘氣的空,我問喜福:“當初佟妃懷孕的時候,也這麽折騰嗎?”
喜福想了想:“奴婢記得也是很擾動了一陣子,但是沒有這麽多呀。”小丫頭臉上不知道是累的還是興奮的,直放紅光。
我以為折騰到頂沒什麽可再折騰的時候才知道,我這裏連掃地幹粗活的都換了好幾個,理由是長的不夠端正,怕我看了有什麽不良影響……
午覺睡的很沉,我平時都隻睡半個時辰左右。也許是今天上午太勞心勞力了,也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吃完午飯就摸床沿,沾枕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感覺很怪,不大舒服。
我揉揉眼,翻個身,尋思著是不是沒睡夠,再找點零補。
然後看到有個人坐在床前,很詭異的,安靜的看著我。
我第一反應是毛骨悚然,接著想起來,他又吃不了我,抱著被子慢慢坐起來,靠著床頭和他對望。
“醒啦?”
你不廢話嗎?
我點點頭。
說老實話,自從乾清宮那個意外發生之後,我們這還是頭一次對話。
我想那件事對我來說是個意外,對這個該殺千刀的胖子來說,應該也是意外。
那個情況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那天他挑美女挑花了眼,而且又被美色刺激了……所以,呃,後來因為我就近便利又沒抵抗力,意外隨之發生……
不然的話,一般人很難對討厭的前妻做出什麽事情來吧
而且之後他躲躲閃閃的態度,也充份說明了他的心態。
如果不是今天這個後續意外冒出來,我想我們可能這輩子也就在相看兩不見的情景下過完了。
——無論怎麽總結,他還是個大!爛!人!
“身子……還好嗎?”
我點點頭。
“這些天……我仔細想過了很多以前的事。其實……有許多的誤會,不是我們的過失,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皇帝沒白當,說話還很會繞圈子。
敵不動我不動,我要以靜製動。
我繼續沉默的瞅著他。
“你放心,我以後……”
這話聽著耳熟,好像他第一次翻牌子把我叫到乾清宮去的時候,也保證過,以後好好照顧我。
但是他把我照顧的怎麽樣了呢?
不過,他說話怎麽沒用皇帝的自稱?我來我去的,好像怪不把自己當回事兒。
他也不看我了,頭快勾到胸口,話越說越快:“我知道你心裏對我還有怨氣,我也知道我以前莽撞……”
最後他噌一聲站起來:“我以後絕不會再負你。”
啥?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順治已經站到床跟前,伸開手把我一攬,不像擁抱倒像摔跤的架式,沒等我回過神,他撒開手,蹬蹬蹬跑走了。
大哥,你這唱的哪出啊?
靜思三十四
惡皇帝小胖是鐵了心要和我培養感情了——隻不過不知道是夫妻情兄妹情還是什麽別的情份。
從那天他對我熊抱一下開始,我們開始了漫長的拉鋸……
太後宮裏的早晚請安給免了,卻變成了太後鳳駕三五不時光顧永壽宮——反正離的近,步輦都不用,走兩步就過來了。
她兒子更過份,幾乎天天下午泡在永壽宮裏,不管幹活不幹活,反正人是在這裏紮下根據地了。我開始了昏天黑地的孕吐,這位在一邊兒急的幹搓手,好像從來不知道女人懷孕會害喜一樣——他又不是第一次當爹。
隻要一想到這家夥老婆孩子成打成堆,本來會冒出來的一點點感動馬上就像肥皂泡一樣“波”一聲破滅了。
而且我受這些罪是因為誰?還不是因他亂發情亂播種?
這一想,連一點點感動也生不出來了。
但是皇帝在這裏,永壽宮想不熱鬧也不可能了。裏外人手本來就添了不少,加上皇帝在這裏停留又多了侍衛,弄的永壽宮像個鐵桶一樣。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紫禁城的夏天像口在火上燒不停的大鐵鍋,熱的花草葉子都要萎了。可是這種時候別人能吃冰,我隻能看著幹饞,連涼茶也不給我喝一口。順治小胖穿著紗衫,領扣子也不係,坐在一邊兒陪笑臉兒:“太醫說了這會兒還是不要吃涼的東西,對你身體不好。你看,我也不吃。咱們一起喝點解暑湯吧。”
誰說不能吃?人家現代的孕婦挺著大皮球猛吃冰淇淋的我見多了!
可是在這個地方,說什麽都沒有用,說破嘴,你也隻能乖乖認命。
我捧著溫茶喝了兩口,一點兒也不覺得這茶哪裏解暑。
院子裏有輕輕的笑聲,女子說話的聲音。
我轉頭望了一眼,雖然開著窗,也沒看見人影。喜月從外麵進來小聲說:“和碩親王福晉來看貞貴人,要進來請安。”
烏雲珠?
我的手打了一下晃,解暑湯潑了兩滴在手上。順治小胖子沒怎麽在意,順手拿了一邊兒的手絹替我擦了一下:“襄親王福晉也不是外人,讓她進來吧。”
其實這種事情並不少見,因為皇帝在這裏,所以時時的總會有人想來串門兒……當然,不可能來的很頻繁,因為太後發過話的,不能吵著我。
但是冷不丁鑽進幾個來還是常有的事,你還拒絕不了。比如那兩位蒙古新貴妃子要來我就不能趕人,想起來的時候我隱約覺得奇怪,這都已經過了快半年,為什麽還沒有舉行新後的冊封大典呢?趕緊把名份定下來,省得那位淑妃總把我當假想敵。
太後老人家到底在想什麽呢?
烏雲珠嫋嫋娜娜的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藕合色的夏紗旗裝,頭上沒戴什麽首飾,但是非常別出心裁的別了一朵鮮花在發上。她的頭發很好,比我常見的一些滿蒙妃嬪貴婦的頭發都顯得黑亮濃密,真當得起綠鬢如雲四個字。
聲音也不同,比起以淑妃為代表的尖銳潑辣和以她堂妹貞貴人為代表的小貓似的都不一樣,人家是黃鶯似的嗓音。
要擱在以前,我肯定是要張大眼看好戲。不過今天烏雲珠這麽精彩的亮一個相,我竟然一點不想喝彩叫好,隻覺得……有點悶。
烏雲珠行完禮起身,抬頭平視,真是很大膽。
按照宮規,她不能這麽抬頭昂視。
我不由自主去捕捉她的目光,不像一般人的眼珠是帶著褐色的紛雜,烏雲珠的眼睛是剔透的黑玉一樣顏色,亮晶晶的像浸水的葡萄。因為從外麵走進來,臉上有點紅撲撲的,鼻尖有點汗珠,她沒搽粉,那白裏帶粉的是天色好膚色。
這不是我們以後那個時代,美女們爭奇鬥豔,火辣的清新的古惑的性感的骨感的雜隊齊上,這時代美女隻有這麽多標準,而烏雲珠無疑是標準的美女。
順治的目光從頭到尾就沒有投過去,他歪過頭來說:“你再喝兩口。”
我看著手裏的解暑湯,真奇怪,從小就不明白。為什麽綠豆當主料的湯,煮出來卻是有時紅色有時綠色呢?
我以為自己是在胡思亂想,結果竟然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順治嘿嘿一笑:“這個我可也不知道,回來傳尚膳監的人來問問,看他們知道不知道。”
我好像記得十萬個為什麽裏麵講到過這個,拚命的用力回想:“好像有人說過……用鐵鍋煮湯,就會變紅。還有,好像放了堿,也會變紅。”
順治點點頭:“嗯,這倒也新鮮,回來問問他們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烏雲珠在下首椅子上坐著,抬頭說:“奴婢也曾聽說,若是當年的新綠豆煮湯,而且火候不要太過的話,湯色易呈清綠。”
順治唔了一聲,終於正視了大美女一眼,然後又轉回來:“要不要再喝一碗?”
我又不是有四個胃的牛,一上午根本沒有停過嘴,淨在吃吃喝喝。
但好像中邪似的,我竟然順著他說:“好。”
小胖大喜,立呼人再端解暑湯來。
我立刻就後悔了,但是湯已經端來,隻能苦著臉往下喝。
烏雲珠大美女坐了一刻,告辭出去了。
乎——我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美女這種東東,可遠觀不可近玩吧,反正,總覺得有點壓力。
靜思三十五
習慣這東西真可怕。
屬於皇帝的顏色——明黃色逐漸占據了永壽宮的每個角落,包括……馬桶上的蓋袱,床上的墊褥。隨之而來的變化就是永壽宮個個人都顯得臉上紅光滿滿,包括喜月這麽懂得含蓄道理的人在內。皇宮裏的人都很懂得看風向,現在明顯是永壽宮的風頭正盛。內務府送需品和月例來的時候,總是最快,最好,最合心殷勤。
夏天到了末尾,快要到中秋了,依然熱的讓人心發慌。我以前沒有在北方生活過,才領教過它冷的刺骨的冬天,又經曆了這種熱的叫人坐不住睡不著的夏天。
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沉重,也許沒有這個原因,我還不會象現在這麽容易心浮氣燥。
可是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哪怕是腹中有胎動的時候,我也總覺得不真實。
一切好像一場夢,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許下一刻就會醒。
這就像一場夢一樣。
人在夢裏的時候,對現實反而記的不夠清楚。
我有的時候還會反複的去一遍遍回想我從前的生活,我害怕我很快會忘記。
“娘娘?”
我抬起頭來,蘇嘛看著我。
我,太後,蘇嘛,還有未來皇後坐在一起玩牌。很奇怪,一年已經過了大半,但是還沒有冊封皇後的動靜。淑妃的得意洋洋漸漸變成了無法抑製的煩躁。
我看了一下牌麵,然後發了一張牌。
“是不是想睡會兒了?”
“可能吧,”我打個嗬欠。太後殿裏四周也放著冰籠,坐在屋裏很涼爽。我在這裏蹭了午飯就沒有回去,一直消磨著時間。
“回去睡會兒吧。”太後露出了然的笑容:“是不是皇上總去永壽宮,吵著你了?”
“沒有啊,怎麽會……”
太後的確很敏銳,她當然也關心我,不過我想她更關心她的兒子和未來的孫子。
太後招招手,宮女走過來。
“皇上午膳在哪兒用的?”
“傳到永壽宮用的。”
孝莊太後大有深意的點點頭,看我一眼,把手裏的牌丟下:“阿蕾,你回去休息吧。我也順路過去看看皇上。”
那天發生的事情,或許也是件意外,但是我想,對某個人來說,或者對某些人來說,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剛進永壽宮,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大對。皇帝的隨扈侍衛在,說明皇帝也在。但是吳良輔卻一臉心虛表情迎上來。
身邊蘇嘛不動聲色的扶住我——不過我更覺得她是像在要拉著我。
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
不就是這麽回事……
皇帝的隨身的太監,不是從永壽宮正殿出來的,是從西麵……貞貴人的住所門口張惶的朝我們走過來的,請安都有點結巴了。
有什麽了不起……
不就是……
沒有貓不吃腥的,雖然前些表現的那麽好,但是,終歸……
我覺得有點頭暈,可能是太陽太大了,午後的熱氣蒸的人喘不過氣來。
這家夥……我又不喜歡他,我和他也沒什麽關係……
太後的臉色倒是很平靜,對我說:“我們先進去坐吧,皇上或是午睡還沒醒呢。”
但是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後麵發生的……
“貴人董鄂氏給太後請安。”
“常在古氏給太後請安。”
太後猛的轉過頭去,發上的流蘇劇烈的打著晃。
貞貴人和古常在都是剛從外麵回來的樣子,那貞貴人房裏的人是誰?貞貴人身邊的宮女?
太後的表情顯然是可以容忍妃嬪在這個時候被寵幸,卻不能接受宮女大白天的勾引他兒子。
貞貴人畏縮的,有些恐懼的表情……
我緩緩的說:“先進屋裏去再說吧,這裏太陽太大了。”
太後的臉色一點也沒有鬆緩下來,甩下一句話說:“都進來。”
進屋之後太後先指著椅子讓我坐下,可她自己卻沒有要入座的意思,目光在貞貴人和古常在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又去看站在牆邊的宮女們。
我先有點緊張,等看到喜福喜月都進來了,她們還甚至沒來得及放下手裏的衣裳包——太好了,我鬆了口氣,她們顯然是剛從浣衣局回來。浣衣局的一個姑姑和喜月很交好,大概是借著中午的閑暇去說話。
不是她們就好。
看起來太後是想立規矩。我知道……一半應該是為了我。或者說是為了我肚裏懷的小孩。要是喜福喜月撞到槍口上,先不說我的心情會如何,太後是絕對……
太後看看我,我嗓子有點澀,沒出聲,太後指著喜月問:“誰不在?”
喜月福了一下身,回說:“回太後娘娘,永壽宮上下四十二名宮婢,三十六名太監,都候著呢,太後請吩咐。”
不是永壽宮的人?
太後顯然也意外了。
是哪個妃子趁空溜來了嗎?那怎麽會在貞貴人的房裏呢?
“靜妃,你身子沉,先回去歇著。”
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
多荒唐,她兒子,我前夫……在離的不遠的一間屋子裏做那種事,但是我們在這裏……
這種荒謬的感覺真是說都說不出來。
我也正不想再理會這件事,站起來低下頭:“是,那我先告退了。”
喜福過來扶著我,慢慢的轉進內室。
坐在床沿上的時候,我緩緩的長出一口氣。
悶,悶的難受。
喜福小心翼翼的看著我,粗神經的她也感覺到今天的氣氛實在太糟糕了。
“娘娘,要不要開窗子?”
“不要。”我說。
窗外麵有什麽?絕對沒有我想要的輕鬆。
“給您端碗蓮子湯來吧?”
我僵坐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其實這件事沒有什麽大不了,隻是太後一心想著讓我和他兒子之間重修舊好,彌補裂痕,巴巴的跟著我一起過來想做和事老,沒想到碰到這件事,臉上掛不住。等回來……回來知道是哪個妃嬪,也不能怎麽樣,畢竟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兒子也不是清純小綿羊啊。
我隻是覺得胸口太悶。
外麵好像沒有什麽動靜,也可能是屋子隔音太好的關係。
喜福去了好久,蓮子湯也沒有端回來。
靜思三十六
隻有一個人讓我覺得不安。
喜福性子很直——有時候甚至有點缺根弦。今天的情形又這麽特殊,她要是說錯什麽話或是走錯一步路,說不定馬上被填到哪口井裏去栽荷花。
我踏著繡花的軟底拖鞋,扶著牆慢慢朝外走。
軟底的鞋子就是這點好。我已經可以聽到外麵的人說話了,但是外麵的人沒發覺我。
透過珠簾,我的目光先看到跪在殿心的人。
穿著月白的夏紗旗裝,不是喜福或喜月她們中任何一個。
很長的頭發披在背上,黑亮,柔順……有種淩亂的光澤。
太後坐在中間的椅子上,手裏反覆的把玩一隻荷包。藕色的綢緞布,看起來做工很精致,是裝丸香散香用的那種如意荷包。
殿裏沒別人了,除了太後和跪著的女人。
“做工挺精細的。”太後把那個荷包扔下:“東西也裝的不錯。”
地下那個女子一語不發。
我想我不該在這兒看著。
永壽宮的正殿裏靜悄悄的,那個女子沒說話,太後也沒有說話。
太後身邊的一個太監進來,沒說話,行個禮就站在一旁。
太後站起身來,那太監過來架起臂,太後扶著他出去了。
我站在那裏,看著有兩個麵生的宮女進來,半扶半架著那個女子站起身來,向外走。
“你們帶我去哪兒!我什麽地方也不去!”
她忽然掙脫,黑發披在身上臉上,我看清楚她的臉。
真奇怪,我竟然不覺得意外。
好像這一幕早就在某處發生過,埋藏在意識深處。
此時,不過是重現。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宮女冷冰冰的說:“我們送福晉回去。”
烏雲珠昂起下巴,我沒見過她如此尖銳凜然的態度:“我自己會走。”
忽然有隻手蓋在我的手背上,我猛的轉過頭,喜福站在我身後,一手似乎是想把我扶住,這麽短的時間裏,她變的很憔悴,而且眼睛顯得更沉默。
殿中的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的喜福終於捧著一隻湯碗進來了。
“娘娘,您睡一會兒吧?”喜福的口氣裏帶著誘哄的意味:“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歇個午覺吧。”
我點點頭,的確覺得很累。
雖然我想問她,剛才她們都看見什麽了,太後又是不是對她們說了什麽。皇帝哪兒去了……很多很多的話,可是一句也不想說。
喜福過來替我把外麵的衣裳脫了,取下簪子和耳環,頭發散披下來,感覺好像脖子的負擔也輕了許多。
玉竹簟上鋪著一層軟綢,身上蓋著薄薄的兩層夾被。
我原來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是很奇怪,剛躺上,我就覺得疲倦的像打完一次世界大戰一樣,眼皮沉重的,一下子就落下來。
外麵模糊的,有人在說話。
“……她怎麽樣了?”
“……睡了……”
是誰在說話?
我不想去管了。
好像有人走進來,坐在身邊。
我睜不開眼,也不想睜眼。
一隻手被握住,我反複聽到有人在耳邊說:“對不起……”
接著漫長的,混沌一團的安靜。
真好,終於安靜了。
第二天,太後就下了諭,取消了貴族眷屬命婦入宮輪侍的規矩。並且外眷命婦們不奉詔不得入後宮,即使進來了,也隻能待規定的很短時間。
貞貴人被遷到別的宮裏去住了,這種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理由。
順治依舊每天會過來,我仍然對他不加理睬。
他也比以前話少了許多,但是那種明顯討好的笑容卻更多了。
誰也沒再提過那天中午發生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但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吳良輔不見了,沒動靜,沒聲息,就這麽不見了。
我的肚腹更加龐大……吃的多多,活動的卻不大夠。想要出去走走,總是一群人誠惶誠恐的跟前跟後,生怕我滑了跌了碰了摔了。他們恨不得我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都坐著躺著,不給他們添亂最好。
所有人都會在這深宮中慢慢改變,誰也不會例外。
包括曾經衝動易怒的皇帝。
或許因為這樣看上去平和的冷漠,也可能因為前朝紛繁的雜務,他的臉龐消瘦很多,眼窩也凹了進去。隻穿單衣在屋裏的時候,已經不能稱他胖子了。
中秋的大宴我沒有去參加,也不知道都有誰去了,我的消息很閉塞,沒有人來跟我提外麵的什麽事。
立冬,下第一場小雪。
那天夜裏我開始陣痛。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怕也沒用。這裏沒有一切現代化的醫療設備和條件,隻有接生的女人候在一邊,太醫也不可能進來。
不用怕,不用怕……
我安慰自己,別人行,我也行的。
佟妃不也很順利的生了孩子嗎?
我的身體很好,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娘娘,疼的厲害嗎?”
喜福跪在一邊,拿布巾替我擦臉上的冷汗。
我深呼吸,仰起頭看著帳子頂。
我不會死的,一定不會的。
一陣接一陣的痛楚,越來越劇烈。
生命的降臨原來要經曆這麽長久的孕育,這麽痛苦的分娩。
每個人的生存都那麽的艱難,欲望太多,而得到的總是不夠。
“娘娘,您別哭,您一定會好的,一定會母子平安。”
不,我不想哭,隻是那些液體流出身體不受我的控製,汗水,淚水,還有……
血……
像是什麽東西正在撕裂,巨大的痛楚,我眼前瞬間看不見任何東西。
靜思三十七
時間過的很慢,很慢……昏黃的燭光總在打著飄,好像搖搖欲墜。
我已經不覺得疼了,隻是覺得累,很累……
記得大學時候考試前一夜通宵溫書,早上用涼水潑一下臉就去考試,交了卷子出來的時候,眼前直發暈,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又在考試嗎?
“阿蕾!阿蕾,你能挺過去……”
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聲音,我好像看到穿古裝的人了……不過,也許是我的幻覺。
“阿蕾!我們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不會因為生孩子就送了命的!你不想看看你的孩子了!”
孩子?哪來的孩子?
啊……是我的,我的孩子?
我猛然睜開了眼,一團兵荒馬亂似的景象,眼前亂糟糟的好多人臉晃來晃去,一個也認不出來。
這是什麽地方?這些人都在幹嘛?
有人掐著我的手腕,掐的有點疼,我別過頭,好像……
“阿蕾!”
旁邊有個人撲過來抱著我的頭,是……是那個討厭的倒黴皇帝……我見他一次就想踢他一次……
皇帝……太後……
啊,我在清朝,在皇宮裏。
我的孩子呢?
下一秒,幾乎滅頂的疼痛又蔓延上來,我幾乎分辨不了是哪裏在痛……似乎全身上下都在痙攣抽搐,力氣被疼痛一絲絲的耗盡,磨光……
我想起來了,我的孩子……還沒有出生。
抱著我的那個家夥哭了,眼淚滴在我的臉上,好像在下一場熱雨。
掐著我的手的人是孝莊太後……我身邊這些都是曆史人物,然而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可能……
會死。
這一刻,預感非常清晰。
我可能會死。
明明自己是躺著的,可仍然覺得眼前的世界暈眩著,在不停的晃動。意識和感官都成了靠不住的東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受我控製,我甚至不知道我眼前那些人,耳邊聽到的這些嗡嗡的聲音,是真的存在,還是我的臆想,又或是因為疼痛和虛脫而引起了幻覺。
“阿蕾!你能挺過去!你會把孩子生下來!你也會活的好好的!你看著我,看著我!”
我被動的轉著眼珠,太後保養得宜的臉,怎麽變這麽憔悴?可是這樣黯淡而疲勞的一張臉,眼睛卻亮的出奇,讓人心悸。
“我當時生福臨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蘇嘛!疼了半宿都再沒有一個人來理會我!我那時也疼,也想著自己要死!可是我有孩子!我是母親!我不能扔下他不管!你的孩子也不能沒有親娘!你聽見了嗎!當時我那樣都能撐過來,能到今天!你怎麽不能?你也能!你聽見了沒有!”
要是我死了……
我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嗎?
意識有些飄忽……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重量,要飄起來似的。
嘴唇被掰開,有人給我灌什麽東西,接著又感覺到尖銳的疼痛,好像有許多把鋸子在鋸我,許多把刀子在割我……真疼,真的疼……
“你想讓你的兒子落到別的女人手裏嗎?”
“你是孩子的親娘!你不能就這麽撒手不管!”
孩子……
我,有孩子嗎?
孩子還沒有出生……
我要是死了,這個小生命怎麽辦?我能一起帶走嗎?
不……我知道,我能帶走的隻有自己。
那他呢?
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究竟是個男孩子,還是個柔嫩可愛的小姑娘……
不!
我用力的吸氣,可是卻嗆了的咳嗽起來,眼前金星亂舞,但是人卻也跟著清醒多了!
太後掐著我手,眼睛通紅的像狼一樣。
“我……”
“阿蕾!”
“娘娘!”
一片混亂的聲音,我的目光終於鎖定在了太後的身上,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俯過身來,用力的點著頭,鬢邊的絨花都滑了下來,掉在我的臉旁邊。
“我的孩子……我自己養!誰……也,不能把他抱走!”
不等太後開口,順治一連聲說:“朕答應你!這孩子就在你身邊,你親手撫養!”
我死死盯著太後:“太後……答應嗎?”
她點頭說:“好,都依你。”
心裏一鬆,疼痛又一次襲來,整個人好像都撕成了兩段,然後又再撕成更碎的碎片。
我咬緊牙,我不能死!我不會死!
湯藥,針灸,參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掙紮了多久,我想大聲的尖叫,我想廝打,我想放棄……
可是一切都化成了汗水,忍耐,還有絕不想放棄的努力。
忽然好像身體破開了一個口子,積聚了許久的情緒,壓力,疼痛……好像決堤的水一樣全都洶湧的離我而去。
一瞬間我以為我是不是死了……但是耳邊那些雜音卻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很清晰的聽到有人在喊:“生出來了!”
還有,一聲並不響亮,卻非常清晰的兒啼聲。
“恭喜太後,恭喜皇上,恭喜靜妃娘娘,是個阿哥!”
是嗎?
“阿蕾,你看看他,你的兒子……”
我努力的睜開眼,轉頭去看。
紅皺皺的……像個小猴子的臉,被明黃緞子包紮的……
真可笑,好醜啊……
緊繃的弦陡然鬆開,我慢慢闔上了眼。
我,不是一個人了。
我成了一個母親,我身上要背起,這個孩子的將來……
我們是彼此的責任,彼此的親人,彼此在這世間最親密的牽絆……
靜思三十八
有了嬰兒的屋子裏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兒,很濃鬱。奶香味兒,尿布的味兒,煮的補藥味兒,熏香味兒還有說不上來的什麽味兒。因為總是關著門窗,這股味兒就更濃了。
隻是添了一個小人兒,可是卻添了無數的事情。要喂奶,要換尿布,要哄要抱要防著生病,一夜要起來好幾回。睡的正香的時候要掙紮著爬起來,真夠難熬的。太後讓我用乳母,本來我是不肯,但是這個……
事情是我自己沒有奶水給嬰兒吃,沒辦法,還是得用乳母上來。乳母報了三四個,最後人選是太後定的,乳母才二十出頭,是漢軍旗包衣出身,姓孫。
我剛一聽到就愣了一下神兒。姓孫?這麽巧?好像記得,後來康熙皇帝的乳母,似乎就是姓孫吧?這位孫嬤嬤雖然不大出名,可是她卻有個大大出名的孫子,姓曹,曹雪芹。
內務府的人跟我解釋說,我這邊預備的乳母有一個正巧得了寒熱症,從乾西五所又補過來一個,最後太後喜歡她長的白淨,言語少性子看著也好,就定了是她。
“喲喲,小皇子朝我笑呢,娘娘,娘娘,你看見嗎?”
喜月抱著孩子笑的臉上的酒渦兒都更深了。這孩子脾氣是挺好的,除了餓了冷了或是濕了尿布,平時很少哭鬧,臉盤兒像我,眼睛也大,皮膚白白嫩嫩的像個小姑娘。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納悶,這孩子……曆史上沒有他啊。
那我們現在的路是在往哪個方向走呢?明明應該在今年生下康熙的佟妃隻生下了一個女孩兒,而在曆史上被廢後什麽動靜的靜妃卻生了一個男孩。
這變化到底說明了什麽呢?我所知道的曆史不再準確,以前那種先知先覺的優勢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現在想要後悔,害怕,那都沒有用。
我抱著胖胖的和豬一樣小家夥兒,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以後我們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哪,明白不?”
他咯咯笑,咧著沒長牙的嘴,口水又淌下來。
“無齒小人。”我碰碰他的額頭,把他放在搖籃裏麵。
“娘娘說什麽哪?”喜福端著補品進來:“我聽您好像在罵誰呢。”
我笑:“嘿,我罵誰啊?逗他玩兒呢。”
“娘娘,慈寧宮剛才來人,說起滿月宴席的事兒,太後找您過去一起商議呢。”
“叫我去?”其實我又不懂,無非是太後說什麽我跟著說什麽唄。不過,孩子到現在還沒有起名字來著,估計這兩天也得起一個。
會起什麽名兒呢?
呃,反正應該不會叫玄燁吧?
這個想法實在很荒謬,再說佟妃將來還可能會生下康熙皇帝的……
我的手伸進搖籃裏,指尖輕輕在他小鼻子上麵劃了幾下。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小東西,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
外麵喜月說:“孫姐姐從哪兒過來的?”門帷揭起來,乳母孫氏進來,向我問個安,笑著說:“娘娘,到喂奶的時辰了。”
我點點頭,看她頭上沾著一點鹽粒似的雪花,正漸漸要化掉,問:“外麵下雪了?”
“剛下起來,不算大。”
喜福問:“娘娘,我去把大毛鬥篷找出來,您是這會兒去慈寧宮還是等會兒再去?”
我說:“趁著雪沒下大走過去吧,省得打傘。”等收拾一下披了鬥篷,走到門口又想起來:“要是回頭皇上來了,就打發人到慈寧宮去告訴我一聲。”
喜福笑嘻嘻的說:“知道,奴婢記下啦,肯定誤不了事兒。”
一看她那笑意思就知道她想岔了。
我扶著太監的手出了永壽宮,雪不大,西北風吹的倒很猛,呼呼的卷著地下的碎雪粉往人身上撲。鬥篷一下子沒捂緊,被風旋了起來。
“哎,娘娘當心。”喜月急著蹲下去替我攏前襟:“風這麽大,慈寧宮不去也罷。娘娘這還沒出月子,著了風要作病的。”
“出都出來了,還回去幹嘛。反正路近,走快點兒就到了。”
我們還沒挪步,前麵倒有人來了,見我們站在門口,過來請安。
“娘娘正好是沒出門,蘇嘛姑姑差奴才來傳句話,下著雪,娘娘不用過去了,不要吹著了涼。”
喜月馬上露出“我的話不錯”這樣的表情:“太後娘娘都這麽說了,娘娘您就先回去吧,明天再去商議也不遲,左右日子還沒到呢。”
得,白費功夫換衣服找鬥篷,結果剛出了門又退回來。屋裏麵正喂完奶,把小家夥兒豎起來拍拍背讓他順氣兒。
喜福意外的說:“怎麽又回來了?”
喜月不客氣的說她:“你剛才就不應該去找衣服,外麵下雪能讓娘娘出門去嗎?人大了心眼子卻不長一點,都照你這麽笨頭笨腦的才不讓人省心呢。”
我坐下來逗著小家夥兒玩兒,他吃飽了就犯困,眼皮垂著,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因為下雪所以不讓我過去,本來是件很正常的事。
不過剛才那個小太監的臉上神情,卻好像……還有別的事情似的。
慈寧宮那裏,究竟是太後體貼我怕我生病,還是有了別的事情,而我過去有妨礙不方便,才叫人來攔我不讓我去呢?
“皇上沒來嗎?”
孫氏說:“我在外麵,好像看到龍輦進了慈寧宮了。”
嗯?
喜月說:“可能皇上和太後娘娘議事,所以……”
我招招手:“你讓人過去看看,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慈寧宮裏。”
如果隻有順治他們娘倆,沒道理就不讓我過去了。
恐怕……
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靜思三十九
小家夥兒的滿月宴沒有辦成。
因為他叔叔,順治的弟弟死了。
他的弟弟不多,死的這個我恰好也認識。
烏雲珠的老公襄親王,暴卒。
暴卒這兩個字可以從多方麵理解,一切不明死因都可以用暴卒來替代。宮裏有傳言說是他打獵時候被虎吃了,有說他服什麽怪藥丸出岔子了,還有說是刺客殺的。
好像記得,那位襄親王的確去世很早,年紀輕輕就掛了。在這種情況下給新生兒辦滿月宴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因為這個,太後提議要給我加個名號的時候我也推了,反正我照樣拿著皇後的薪水,名分這種東西是可有可無的。
貴太妃哀傷不已,去看過她的人回來說都老了十歲也不止,這是當然的,誰的兒子誰心疼,太後的悲傷是表麵上的,皇帝的悲傷大概是有些真心的,唯有太妃,寡婦死了兒子,這是徹底沒指望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能肯定,上次我中毒和佟妃被陷害,究竟是不是貴太妃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但是後宮的女人個個都有兩把刷子,貴太妃也絕不是省油的燈,我對她一向敬而遠之。
出了月子,向太後早晚省安又成了必然程序。我一早出門,按說我離慈寧宮是最近的一個,可是到了慈寧宮裏,發現比我早的還大有人在。
淑妃,還有她妹妹,沒有名號的這位,可能的皇後人選玫妃。宮中人按習慣稱之為玫妃,因為她名字中有個玫字,都已經先到了。兩人個人都穿的很素淨,坐在那兒陪太後說話。
“阿蕾也過來了?”
我向太後問了安,又和那兩位一一打招呼,玫妃還禮很恭敬,無論以後怎麽樣,她現在隻是庶妃。而淑妃就傲慢多了,看我的眼神兒冷冰冰的,越來越不友善。
也許是我的錯覺,今天她的眼神裏不光有冷漠和厭惡,還多了一些別的……
似乎是……幸災樂禍和不懷好意的光芒閃爍不定,我把頭別過去當做沒看見她。
之後又來了幾位妃嬪,包括佟妃在內。
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雲緞旗裝,襯著膚色特別白。一樣是生過孩子,她身段恢複的特別好,看上去依然如少女般婀娜……我就——
低頭看看自己,肚腹是消了不少,但是能不能象原來一樣可就說不好了。也許這些多出來的肉肉要永遠跟隨著我。以前我就是個減肥不成功的人,肥肉就像養熟的狗,怎麽攆都不走。
請了安以後一堆女人或站或坐的說話。佟妃生了格格以後也沒有晉份位,還是住著景仁宮,一切照舊。
太後穿著件石青的軟緞常服,頭上沒戴什麽珠翠,綰著兩隻碧玉簪子,看上去簡單不失高貴。
“昨天刮了一夜北風,原以為雪會積多厚,沒想到早上起來卻也沒什麽。”
“唔,昨晚風是大,可是雪卻不緊。今年還沒下過一場象樣兒的大雪呢。”
當然也有人說:“襄親王就這麽去了,實在突然。”
“是啊,還沒有兒子呢……”
那麽烏雲珠呢?似乎這些天沒有人提過她,也沒有聽說她如何了。
她已經死心了吧?
會嗎?
我拿不準。我曾經以為我了解所有的情況,可是現在我發現自己什麽也不了解,象是瞎子摸象一樣,一步一步試探著往前走。
慈寧宮這種時候的人口密度就是大,因為對於後宮不受皇帝注意,甚至名字都想不起的女人們來說,早上和黃昏或許能在太後這裏見到皇帝一眼,雖然希望渺茫,但畢竟不是一點指望沒有。
然後一邊的玫妃跟我討論我兒子的問題。先問他吃的好不好,又問晚上哭不哭。對於她一個剛進宮沒多久的女孩子來說,找話題顯然不容易。
我對答如流,然後跟她討論起吃人參伏苓膏和雪花燕窩粥的問題來,她一個人悶坐也無聊,其實我發現這姐妹兩個的共同語言並不多,淑妃明顯是看不上這個妹妹的。
其實要是換個位置,我和淑妃說不定可以處的不錯——我高中時和大學時交的兩個死黨,都屬於猛女類,一根腸子通到底,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
但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和淑妃相處實在是困難。
然後果然不負眾望的,皇帝來了!
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登場,如果女人們的目光可比鎂光燈,那他的風采一定如天後巨星劉華或是梁偉——雖然英俊上差了許多,但是人氣值卻也高的不得了啊。
“還是母後這裏暖和。”
太後一笑:“天這麽冷,路也滑,其實皇上要大朝的時候就不用過來了。”
“不妨事,轎子裏也放了炭盆了。”皇帝和太後坐上首,底下一群皇帝的小老婆和小小老婆們集體仰望……
我抿抿嘴,想起了現代的課堂……老師在上方,我們在下方,俯視仰望。
“是了,雖然大宴不辦了,不過三阿哥也該起個名,宗人府好登造玉碟,平日裏也稱呼著。再者,咱們自己擺兩桌酒,一起坐坐也算是個意思,不然,也太委屈靜妃她們娘倆了。”太後一發話,我趕緊表態:“讓太後費心了,其實這些都不是什麽要緊事。”
別人還都沒說什麽,淑妃特別拔尖聲音說:“正是,這些也都算不得什麽要緊事。”
一邊玫妃拉拉她袖子。
皇帝的涵養是越來越好了,就跟沒聽見似的:“皇額娘說的是,昨天讓翰林們一起看著,擬了好幾個名字,兒子挑了幾個,皇額娘也看看,哪個更好。”
太後笑著接過他遞的黃紙,其實我才最關心這問題吖!應該先給我看才對吧,怎麽說我也是孩兒他娘……不進腹誹歸腹誹,我也知道,自己能爭取著把孩子要在身邊撫養,已經是大大的破例了。佟妃的格格現在雖然還在她的景仁宮,但是不久估計就要單置到別的處所去了。我這個例破的肯定讓有孩子沒孩子的女人們都眼紅的想吃人。
太後點著黃紙說:“我看這個不錯,皇上覺得呢?”
順治笑:“我和皇額娘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看著這個好。”
我心裏跟耗子抓的一樣,到底叫什麽呀。
太後衝我招招手:“靜妃過來看看。”
我趕緊站起身湊過去。紙上寫著約有十個名字,分別用滿蒙漢字標著。
太後點的是滿文,我看的卻是與之相對的,排在一起的漢字。
玄燁。
!不是吧!
“不錯吧?”太後笑著說:“就定這個了。三阿哥,小玄燁,嗯,回來下午天要是暖和些,讓乳母換過來我瞧瞧他。明天咱們辦兩桌酒席,自己一家人坐著聚聚,也算是慶祝他起名,滿月了,總得有點熱鬧意思。”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很傻,順治看著我,也微微一笑。
他臉上的虛肥褪了好些,露出有些堅毅似的線條來,下巴好像也比原來要方正多了,和第一次見時相比,整個人像打了催熟氨基酸,長大了不少。
我恍恍惚惚跟他一笑。
這……巧合!一定是巧合!
皇子的名字嘛,起來起去也就是那麽幾個,因為佟妃沒生兒子,所以那些翰林們擬名字,就輪到我的兒子用了……
非常之巧合啊!
這巧合是好還是壞?
我可說不準。
皇帝坐坐就走了,太後那裏大家也散了。我沒像以前一樣留在太後那裏蹭飯。我惦記著兒子,時刻都想守在他旁邊兒,也就告辭出來。
玄燁……玄燁……
這名字好像一記重磅炮彈,打得我暈頭轉向回不過味兒來。
一連串的變數讓人措手不及,可是都不及今天這個讓人心驚。
沒走兩步,後邊兒淑妃喊我:“靜妃等一等。”
我站住腳,回頭看她。
她笑著說:“我也到永壽宮去,看看小阿哥長的俊不俊。”
那個笑容……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不舒服……
黃鼠狼給雞拜年式的笑容。
她想怎麽著?
不會是想對我兒子不利吧?
靜思四十
“靜妃姐姐不會舍不得讓我看一看吧?說起來,洗三那天邊上全是人,我可是什麽也沒看到。”
玫妃在有人的場合會稱我靜妃,若是無人處碰見會叫我姑姑,就像太後在有人處叫我靜妃,沒人處叫我小名一樣。但是淑妃就不一樣,靜妃是沒叫錯,但是姐姐就……
說來她也十好幾歲了,不知道真蠢還是假蠢。
亦或是讓家人嬌縱壞了,自以為必是皇後人選,視其他人都如腳底爛泥。
把我當成通往皇後座的一塊大擋路石,嘿,其實她的敵手是她的親姐妹,卻淨找我的晦氣。
好吧,永壽宮裏眾目睽睽她也幹不了什麽。
我和她並肩向前走。
“這個月,皇上就翻了四次牌子,還都沒留宿……”
我不去瞄她。
十來歲的女孩子天天琢磨這些,當然這不是她的錯,是環境太變態了。
但是……我很是鬱悶,別人至少不會說出口吧?
沒幾步路就到了永壽宮門口,喜月和另一個宮女淑蘭站在門口迎我,看到淑妃都愣了一下,然後立刻請個躬安,再來扶我進去。
“三阿哥吃了嗎?”
“回娘娘,剛才醒過,孫嬤嬤喂過,這會兒還不肯睡哪,一雙眼滿屋亂轉,許是沒見娘娘心裏不踏實呢。”
“是嗎?一說起胖嘟嘟的兒子,我就喜上眉梢。小孩子身上真像是有魔力一樣,就算再煩再愁,天大煩惱看到他衝你咧嘴一笑,也都丟到腦後去了。
我卸了鬥篷,招呼一聲:“淑妃坐,嚐嚐我這裏的茶點怎麽樣。”順口吩咐喜月:“早膳擺上來吧。”
永壽宮的小廚房現在差不多可以跟太後的慈寧宮裏相媲美了,因為添了小胖子之後,他的份例也添上來。太後還每天想著派人添送東西過來,除了反季節蔬菜水果這種東西吃不到,山珍海味我這裏也從來不缺。
人可能都這樣,沒有的時候總想,有了以後也就覺得不過如此。
山珍海味也不能天天吃,並不見得對身體有好處。
淑妃可沒有乖乖落座,反而跟著我進了內殿。
孫氏正抱著我兒子來回踱步,一邊拍他哼歌,看見我就露出笑容:“娘娘回來了。”
“嗯。”我把兒子接過來,他果然好像已經認得我了,馬上咧開沒牙的嘴巴衝我傻樂。
唉,這個像棉花糖一樣的白白的,軟軟的小東東,怎麽就起了一個名字叫玄燁呢?
你當得起嘛?
“哎喲,我瞧瞧,真是漂亮啊……”
淑妃的長指甲一湊過來,喜月就不著痕跡的一斜身,伸過手來說:“我抱吧,娘娘還沒換衣裳呢。”
可惜我兒子馬上皺眉,不給喜月麵子的要開哭。
我用指尖戳戳他的小臉兒,小胖子不知道我在調戲他,笑的更起勁,手試圖從繈褓裏伸出來抓我。
“不要緊,我抱著吧。早上吃的飽嗎?”
“嗯,可壯實哪,我在旁邊都聽見咕咚咕咚的咽奶聲音,喝的可起勁兒啦。”
我笑出來:“嗯,記得給孫嬤嬤多弄點補養的。”
“那是自然的,娘娘放心。”
淑妃站在這兒怎麽看怎麽不和諧。
她到底是來幹嘛的?
“三阿哥的這個乳母,是漢軍旗的吧?”
真是明知故問。
我說:“是啊,還是太後替我挑的。”
她故做驚訝:“是太後挑的?我還以為是皇上挑的呢。”
這麽挑高的語氣,分明是等著我追問“為什麽這樣說”。
我低頭逗孩子,喜福拿了個紅布做的小老虎進來,囁著嘴在一邊兒湊趣兒,誰也沒問淑妃什麽問題。
她自己自問自答:“前朝後宮人人都知道,皇上喜歡南蠻子的東西,漢人的書,漢人的官兒,漢人的衣裳……當然漢人的女子也更偏愛一些。”
漢人女子?她是想說石妃還是想說佟妃?還有兩個新晉貴人也是漢軍旗出身……
“靜妃可能還不知道吧,咱們又要多添個新姐妹了……”
我沒抬頭,但是聽的很清楚,她說:
“雖然不是漢軍旗,可是卻也是一半的漢人。”
“進宮就要封貴人,安置在景福宮……”淑妃總算繞到正題上來了:“娘娘一定猜不到是哪家的女兒吧?”
可能我平靜的神色讓她沒有什麽快感,所以很快就拋出答案:“是已故襄親王的正福晉,董鄂氏烏雲珠啊。”
我點點頭:“唔,我倒沒有聽說,淑妃的消息很靈通啊。”
“靈通?”她掩著口假笑,但是眼裏的得意洋洋卻是真的:“我也不算靈通,半個宮的人都知道了,自然了,襄親王的事情剛過……所以這事兒也沒大大肆張揚。雖然咱們滿蒙都有這習慣,小叔子娶寡嫂,伯父娶侄兒媳婦……不過總不像明媒正聘……”
心裏明明早就知道的。
不過淑妃的目的,終究還是達到了。
他曾經握著我的手道歉,我也願意相信他,那是意外。他就算要偷腥,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在永壽宮裏,後宮這麽大地方,哪個角落都可以裝下許多齷齪事情。
我分娩的時候,他在我身邊落淚,一點點都發燙的溫度。
我也願意相信那是真摯的。
就算不是愛情,但是彼此間也應該有些信任和關懷吧?
這麽空曠的後宮,雖然處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人,但是站在這裏,比站在荒涼的曠野裏還覺得冷清孤寂,那麽不安。身周全是黑暗。
我也希望我可以去信任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
我也想信任他。
無論如何,兒子也有他一半。我和他的關係,再也切不開撇不斷。
可是為什麽一次一次的,再發生這種事情呢?
就算明知道這是曆史上都發生過的事,可是我以為,既然一件事會變,那兩件,三件……許多件事都會改變才對吧……
既然你說過那時是意外,那麽現在呢?也是意外嗎?
意外讓你說你不在意的女人入宮,成為貴人?
你的弟弟才剛死,連熱孝都沒有出。
我抱著兒子,臉頰緊緊貼在他的小臉上。
到底宮裏這些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根本就分辨不出來。
我所能相信的,隻有自己……
還有你。
我的孩子,我們隻擁有彼此。
我會保護你,你也會保護我。
我們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互欺騙背叛出賣傷害的,對吧?
烏雲珠……貴人嗎?
她在曆史上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進宮的,然後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專寵風光……
喜月小心翼翼的問:“娘娘,淑妃娘娘走了……用早膳嗎?”
我抬起頭來,安詳的說:“好,擺膳吧。”
靜思四十一
我耳朵上戴著一顆大珍珠的耳環,珍珠周圍是一圈白茸茸的狐毛,遠遠看起來好像耳朵上戴了一團雪。
要有人想問另一隻的下落……
另一隻在我兒子手裏,正玩的不亦樂乎。
“玄燁,給我。”
我招手。
他看看我,不理。
“來,給你老虎玩,耳環還給額娘吧。”
……
喜月說:“娘娘,三阿哥看樣是喜歡這狐毛,奴婢拿狐毛護手來,看看是不是給他換過來。”
“算了,來不及了,一隻就一隻吧,一隻也很時尚……”我拿了一朵擺在絨盤子裏的鮮花過來,後麵的細花梗別著銀針,也已經拴好了細線,可以係在耳朵上。喜福在一邊兒抿嘴笑,不過近來她的話明顯比以前少多了。
話少是好事,言多必失。
我照照鏡子:“我去慈寧宮了,記得讓他多玩會兒,別一天到晚老是睡睡睡,都睡傻了。”
喜福掩嘴笑:“娘娘真是的,小孩子哪有不愛睡的。睡一睡,長一寸嘛。多睡也沒壞處。”
其實在這個宮裏,沒有什麽秘密。尤其是多了一個大活人,這是怎麽掩蓋也蓋不住的,後宮的人沒別的特長,就是議論這些不遺餘力。
太後不肯告訴我,當然是維護的意思。但是維護我多一點,還是維護她的兒子多一點……
或許都有吧。
還是有不同的。我站住腳,在我記憶中,曆史上的烏雲珠進宮可是非常排場的,順治壓根兒沒管別人是什麽想法,而且給予她的是特殊禮遇,封號是賢妃——沒幾個月後烏雲珠生下一個男孩兒,立刻晉封為皇貴妃……
現在卻隻是貴人而已,還弄得這麽偷偷摸摸,和曆史上不同。
一切變數都在我的身上嗎?
還是……
我站住了腳,扶我的小太監側過臉看我。
我想我知道烏雲珠這會兒怎麽進的宮了。
和曆史上一樣,她肯定懷孕了。
真巧……也是那一次就……
可是笑容來不及露出來。
真的是一次嗎?
順治跟我說,那一回是意外……
那麽類似的意外,以後是不是,真的就沒有發生過了?
切,我在琢磨這個幹嘛,反正他和我的關係也就是這樣了。
他再真誠,也是個皇帝。對他要求絕對忠實,那是天方夜譚。
可是……
我為什麽要去要求他絕對忠實呢?
難道我其實……希望我和他的關係,並不止於現在這樣嗎?
我還企望我和他……
小太監大著膽問:“娘娘,是不是忘了東西?”
我回過神:“沒有,走吧。”
無論如何,日子得認真的過。
像以前那樣無精打采混一天算一天可不行。
我或許可以寄望著,如果掛掉會掛回我原來的時代去,那裏有一萬個不好,但總比這裏強。可是我兒子呢?他可不是穿越來的,我難道能寄望著他跟我一起掛掉之後還有別的出路?還是和我一起掛回二十一世紀去?
開玩笑。
“靜妃娘娘來了,今兒可真冷。”
我含笑點頭:“玫妃總是來的這麽早。”
她靦腆的笑:“我習慣了。”
一句話下麵隱含多少心酸,長夜漫漫,一個人等天明再等到天黑……沒有別的辦法,也沒有其他出路。
還好,我有兒子……
別說閑,吵也吵暈人。一夜總會醒幾次,雖然我的房和他隔了道牆,可是每次他隻要一出聲,我就會醒。乳母說,這就叫母子連心哪。別說隔著一道牆,就是隔著十道八道,孩子隻要一哭鬧,親娘心裏總會感覺得到。
是吧?以前覺得沒道理的事,聽到也覺得是以訛傳訛,但是自己經曆一次,才知道的確是這樣。
淑妃也過來了,我跟她點點頭,她下巴揚的高高的跟我笑,樣子好像很得意。
想看我難過?吃醋?想讓我去跟烏雲珠過不去?
不得不說,她很笨……
幸好太後也沒有選她當皇後的意思,不然這種人坐在頭頂叫人怎麽吃得消。
我們進去跟太後問安,真巧,又趕上太後梳好頭在選釵子。
我坐在一邊兒,太後轉過臉來跟我笑:“當時我生過福臨之後,腰身整整圓漲了一圈兒,靜妃看樣子倒還好,再過些日子大概就完全看不出來了。”
那是,俺有做瑜珈的哦。
太後注意到我的耳環不對稱:“你這是什麽打扮哪,倒是新鮮。”
“啊,因為被玄燁扯掉一隻……”我笑:“我又不想耽誤時候再換一副,所以就直接過來了。”
太後笑著說:“那也很好。”
外麵人傳話:“皇上來了。”
太後有點意外:“皇上今天也過來的早了。”
說話間順治一腳邁進來,太後安坐著轉過身來,我和淑妃玫妃一起站起身請安。
抬起頭就愣了下,有幾天沒有正眼看他了,好像又清減了一些,但是眼神卻顯得很亮,臉上在外麵吹了冷風,一進溫暖的內室來,有點粉融融的光。
噫,不光女大十八變,男的也會變的啊。
以前就像個沉溺於孩童世界的家夥,現在……
更像個成年人了。
“皇上今天不大朝麽?”
“唔。”他看看太後攤開的一大盤子東西,抿嘴一笑:“今天外邊兒風不大,皇額娘用了早膳,一塊兒出去走走吧。”
太後點頭說:“正是,我還想去永壽宮看看玄燁呢。今天中午咱們一起坐坐,給他過滿月。”
順治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那種微笑和眼神……似乎帶著一點柔軟的,說不清道不明,又理不出割不斷的東西。
靜思四十二
玄燁被抱出來的時候,包的像個布娃娃。虎頭帽虎頭鞋,一張臉褪了胎毛,粉嘟嘟的讓人真想咬一口。
然後太後抱過來,狠親一大口,皇帝也就著太後抱著看,他想伸手的時候,淑妃立刻了話了:“皇上,這不合禮。”
順治看她一眼,大有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的意思。
我順手接過來:“喲喲,阿瑪和太太來看玄燁了,玄燁來打個招呼……”
我扯著他的手揮揮,孝莊太後笑的眼都看不見了,示意蘇嘛端東西出來:“嗯,太太有東西送給三阿哥。”
一大盤子金器,長命鎖,如意,腳釧手鐲小掛件還有護身符什麽的一撂,小玄燁這財迷,看著滿盤金子,眼睛發亮,精神抖擻,伸手就要去抓。
“啊,玄燁,你可不能見錢眼開啊……”
一屋人都在笑,不過有幾個是真笑呢。
順治也送了禮,是玉件。我握著玄燁的小肉手:“玄燁來謝謝皇阿瑪……”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玄燁的肉爪同時也順便握住了我的手指。
嗯?
我抬起頭,不等我想抽回手,他就鬆開了。
其他人也都有禮物,有的是配件,有的是荷包香包什麽的。
我都點頭道謝,讓喜福收起來。
這些東西一律要鎖的緊緊的,誰也不要去動。天知道那些香包荷包裏裝的都是些什麽好料,我可沒膽子拿兒子的小命試一試。
宮廷戲看多了,人的膽子也變小了。
不過沒辦法哎,憨大膽總是死的比較快。
當然也要說吉祥話,洗三的時候我就經曆過,所以先讓乳母把他喂飽了才抱出來的。小家夥兒很給麵子,不哭不鬧也不瞌睡,大眼睛亮亮的盯著滿屋的人看。
按人排座坐下,太後坐中間,皇帝左邊,右邊是我。然後依次排下去。淑妃坐在我下首,一臉不甘不平狀。
可能她覺得應該坐在我上首才合乎她的身份吧。
我也很想讓你坐,如果能讓她心氣兒平順不找碴的話。但這個位子又不是我安排的。
這頓飯還見了別的小孩子,兩個格格,還有二阿哥福全。他們的生母地位都不太夠高,所以也不受太後的重視。二阿哥是個有點木訥的孩子,坐在席上也不肯吃東西,讓他給太後行禮他就行禮,但是嘴巴不會說。
我讓人抓果子給他們,帶著去院子裏玩一會兒。玄燁興奮了半天,終於也顯得累了,乳母抱他回屋裏去。外麵就剩下了兩桌大人。呃,基本上就是萬紅叢中一點綠——除了順治全是女人。
人總說皇室子弟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我的玄燁,將來的教育問題,我一定得抓好啊。我不求他能像曆史上同名的那個孩子一樣當什麽千古一帝,我隻想他快樂,健康,能按自己的心意過日子。
“靜妃?”
“唔?”我有點戒備的看著淑妃。這個女人又想說什麽?太後可還沒走呢。
“上次聽你說,好像說什麽男孩兒女孩兒相貌肖誰,看來很有道理啊。你看三阿哥的相貌就全像著你,一點兒不像皇上。”
這話雖然也不是善意,不過不要緊。
我笑著說:“不像嗎?我覺得應該很像才是啊。”
“唔?”
“哪,皇上的相貌自然有幾分像太後,我呢,打小兒他們就總說我相貌肖姑姑,這麽看來,其實咱們一家人相貌都差不了太多去。淑妃,你說是不是?”
太後看我們一眼,點頭說:“是啊。”
淑妃抿著嘴,端起麵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所以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
這種事情總是免不了,尤其你的對手是個自以為聰明的二愣子,連察顏觀色都不會,還在這兒淨揀人不愛聽的說。
我轉回頭,卻發現皇帝的筷子伸過來,給我夾了一片甜藕放在我麵前的碗裏。
咦?
這……
他臉上做出很自然的神情,但是聲音卻泄露了其實他也不習慣這樣的示好:“這個,太醫似乎說過,藕對恢複身體有好處。”
我不以為然,但是這個麵子得給皇帝:“謝皇上關心。”
太後笑嗬嗬的說:“今天大家誰也不用客氣。靜妃啊,我是過來人。女人愛惜身段想苗條那是當然的,可是得先養好養壯了再說,可別為了要漂亮弄出病來。”
好幾道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硬著頭皮把藕吃了。
生過孩子的女人宮裏又不止我一個,不過我想……多半順治沒有給每一位都夾過菜,說過這麽和軟的話吧?
淑妃的目光,還有,從另一個角度投過來的佟妃的眼神,其他妃嬪之間的暗潮湧動……
嗬,這令人如坐針氈的酒宴啥時候才結束啊。
快散席的時候屋裏玄燁忽然醒了,哭的真是響亮。
我放下筷子:“太後,皇上,我去看看。”
“有乳母她們在,你不用急。”
哪是啊。這孩子有習慣,一睡醒要是看不見我,肯定要鬧……說起來也是我自己慣的,弄得現在丟不開手了。
我陪笑:“我去去就來。”
乳母正想用吃的堵著小家夥的嘴,但是這孩子又踢又掙就是不依。
“來,我抱抱。是不是尿啦?”
“沒有。”乳母把他遞給我。
真勢利,一見我馬上消停了,手又開始揪我衣襟上的盤扣。
“我又沒奶水給你吃,饞貓樣兒。”我點了一下他的鼻子:“孫嬤嬤那裏才有奶呢,你幹麽不好好聽話?嗯?你這個無齒小人啊……”
“無恥小人?”
我回過頭來,順治什麽時候進來的我竟然一點沒聽見。他正抓著床邊的布老虎,興味的看著我們娘倆。
“你剛才說什麽?”
我回過神,低頭逗兒子:“沒什麽……他是無齒啊。”
重音落在齒上,這次順治聽懂了,笑得隻見牙不見眼。
有什麽好樂的。
“屋裏窄,皇上外間坐吧……”
“來,我抱抱兒子。”
他的手伸過來了,那架式真是……
我還沒想好是不是用和淑妃一樣的“於禮不合”把他頂回去,他已經一把從我懷裏把兒子給攬走了。
“喲,還不輕啊。”順治衝玄燁笑的臉上好像開了朵花兒:“乖乖,我是你阿瑪……”
小胖子非常給麵子:“啊啊啊……”
我空著手站在原處,有點恍惚。
兒子……原來還有他的份兒啊?
我一直深深覺得,兒子是我一個人的,和他沒什麽關係……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我和這個人的關係,還是撇不清切不斷的。
“哎,你看他鼻子,是不是很像我?”
象嗎?我怎麽沒看出來?再說,我辛苦生下的兒子,幹嘛要像你啊。
這家夥又不是沒生過兒子,連朕都忘了說,一個勁兒的我我我的。
“皇上,還是我抱他吧……”
“沒關係,太後她們散了,人都回去了,這會兒朕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但是他……”他這麽半天還沒撒過尿呢……
我還沒說完,事態已經不受控製了。
皇帝的表情有點僵,目光往下看。
龍袍的前襟上,很分明的……呃……
不愧是龍袍,這緞子質量就是好哇,吸水性真強,一滴都沒漏也沒灑,全印在上頭了。
我實在很想笑,弊的怪辛苦的。
“皇上……還,還是我抱他吧。那個,我這就打發人去取衣裳來替換……”
順治伸長手,把剛才在皇帝身上尿完的兒子還我,臉上的表情……
古怪僵硬……
忽然他哈哈笑起來:“真淘氣,怪不得你說他無齒小人啊,真是小人!”
靜思四十三
我把兒子放在床上,把他的褲褲扒掉……表誤會不是調戲,是要換尿布。
結果我這邊把他再穿好包紮上,一回頭嚇的愕然。
順治這家夥居然也把衣服脫了——他想幹嘛?總不成也要換尿布?
他看我一眼,把濕衣服搭在一邊。裏麵是件棉緞的夾袍,還好,沒裸奔。
“你……不怕著涼啊?”
“這屋裏暖和,不怕的。”
說完這兩句話,我不知道再和他說什麽,轉過頭繼續逗我兒子。小家夥的手撕抓我的襟扣,還別說,真給他扯開一個。
“你……身體好多了麽?”
我點下頭:“都好了。”
“前幾日我讓人送來的人參……”
“嗯,我收起來了,還沒有吃呢。”兒子有點困的樣子,我拍著他的背,輕輕哼歌。
“天上下雨,地下的水在流……”
“寶貝青蛙,躲在荷葉下頭……”
“再大的雨,我們也不發愁……”
“明天雨停,陽光還會停留……”
玄燁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很快呼呼大睡。
我轉頭看看,玄燁他爹的表情也有點呆滯。
“你困了?”我含著聲音問。困了一邊兒睡去,別在這兒礙事兒。
他壓低聲音說:“你都這麽哄他睡?”
“嗯。”
“哦……”他表情有點僵,轉過頭。
我知道我唱歌是很嚇人的,連喜月那麽含蓄的人都會掩耳跑掉,皇帝這是沒見識過我的魔音威力,所以不知道該快一步閃人。
啊,說來說去還是我兒子最好,每次都很給麵子的一歪頭就睡著……
唔,是睡著吧?總不會是嚇暈的……
嗯嗯,肯定是睡著。我很有信心的把小胖豬塞進搖籃。
乖乖睡,長長高,媽媽的好寶寶……
忽然腰身一緊,兩條胳膊把我緊緊抱住了。
我吃一驚,幾乎失聲叫出來。
手有點遲疑的抬起來,去扳扣在我腰間的手,偷偷摸摸聲音壓的低低的跟做曲一樣:“喂……別這樣。”
“那時候……我真怕你會死……”
那時候,我愣了下,手上的力氣一鬆,他順勢抱的更緊。
那時候他哭了……
我記得那時候滴在我臉上的淚珠。
可是!
我手上用力:“放開手,先出去再說——”
他固執的不肯鬆開手,還得寸進尺把下巴壓在我肩上:“我知道你還是一直在賭著氣的。可是那件事,我真的並不是有心。”
你爺爺的……你不是有心為什麽又把人弄進宮來呢?就因為她可能懷孕了嗎?我深吸口氣,盡最大努力把聲音壓低:“你非得在玄燁屋裏討論這個嗎?我們換個地方說。”
院子裏隱約傳來人聲,好像是……在爭執。
“哎,你聽外麵。”
他終於把頭抬起來點兒。
我趁機脫身!
丫的,這麽使勁,想把勒成兩截啊。
外麵的喧嘩聲音更大了,的確是有人在爭執。
誰吃了豹子膽了?從我有玄燁,這宮裏的太監宮女都惦著腳走路捏著嗓說話,就怕弄出什麽大動靜兒來。
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理理衣裳,推開門出去。
院子裏不光在爭執,簡直都拉扯上了。喜月指揮著兩個太監,把一個宮女往外拖。
“喜月!”我低聲喊:“你們這是在幹嘛呢!皇上還在這兒,拉拉扯扯的成什麽樣子!”
喜月回過頭來,樣子有點驚慌:“娘娘,實在是奴婢的過失,這就把這個鬧事的丫頭趕出去。”
“怎麽回事兒?”隨後出來的人搶了我的台詞,問道:“這宮女是哪一處的?這樣沒規矩?”
得,這個禍害幹嘛也出來。
本來就算小事兒,人趕出去就完了,皇帝一插手,性質肯定就要變了。
還不如讓喜月把她給拖出去呢。
皇帝一出來,大家都有點愣神兒。那個宮女趁機用力掙脫了太監的手,踉踉蹌蹌往這方向衝了幾步,跪下來喊:“求求皇上,宣個太醫去看看我們主子吧。她情形很不好啊……奴才們實在沒辦法了……”
原來就是衝著他來的啊?
我看看他。
順治問:“你哪一處的?”
那個宮女叩個頭:“奴婢是……景福宮,跟著雲貴人的……”
我翻個白眼,招呼喜月:“你們不要管了,去幫著廚房收拾家什吧,今天人多,別丟了碟子杯碗的回來又翻騰。”
我也懶得管!你他的真是當麵一套背麵又一套,剛在那兒還想跟我毛手毛腳,一轉眼兒風流債又找上門兒來了!
的,我要再信你我就是豬頭!不,不是一般普通的豬頭,是焯水鹵燒鹽鋦油炸紅燒大豬頭!
我剛走一步手就被抓住了。
我回頭!怒目!
還想咋咋地啊!
他抬抬手,有個太監過來。這一個新任的公公姓孫,孫長圓。話比以前的吳良輔少多了,人長的也順眼的多。
沒有人再提起吳良輔,他像是從來沒存在過一樣,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心裏一緊,他不會是想把這個小宮女給……
“你去太醫院,傳個太醫先跟她去。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去奏稟太後處置,都這樣亂奔亂找亂了規矩成什麽體統。”
孫長圓打個千,可是那個宮女卻不肯走,膝行了兩步,又叩個頭:“皇上,皇上……求皇上去看看我們貴人主子吧!主子她……”
順治臉色有點僵,我比他還僵。
真想一腳踢過去——
“靜妃,你同朕一起過去看看吧。”
啥?
啥啥?
靜思四十四
大家都非常識時務,包括喜福這樣有時候很不開竅的。
我的反對被判無效,皇帝一聲令下,我就被大家簇擁著離開了永壽宮,去那座很偏僻的,我從來沒有去過的景福宮。
老實說,自從來到這鬼地方,我的活動範圍很窄,慈寧宮,乾清宮,禦花園,為數不多的幾座離我住處比較近的宮殿曾經去拜訪過,其他地方就再也沒有去過了。不但我,這宮裏的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圈子小到不能再小。可以說,是一種和坐牢差不多的生活。
順治這家夥在想什麽?很顯然,烏雲珠是想叫他前去慰問關心,就象曾經佟妃那一次,把他從側宮叫走。但是他要不想去就別去,要去就自己去得了,為什麽還要扯上我?我對他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對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偉大事跡中的女主角,對那位才貌雙全的紅粉佳人現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根本不想去什麽景福宮,也不想見到——不知是真不舒服還是在扮可憐使手段的雲貴人。
順治緊緊抓著我的手,似乎怕我跑了一樣。
我還能跑到哪兒去?
景福宮的距離其實也沒有那麽遠,起碼……在我還沒有想好自己應該用什麽樣的武裝去見這個意圖不明的女人的時候,景福宮已經到了。
先出來迎接的居然是貞貴人。
然後穿著淺碧色旗裝的烏雲珠,也扶著宮女慢慢出來,在門裏麵行禮。她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柔弱可人,很讓人覺得憐惜。她腰腹尚未隆起,看起來清麗嫋娜依舊。
“臣妾未及遠迎……”
嗯,隔了這段時間不見,她已經是臣妾了……
我看看順治,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我說:“你身上不舒坦就行禮了,胡太醫進來,給雲貴人請脈吧。”
她很恭順的將禮行完才起身,垂著頭說:“臣妾微賤之軀,勞動皇上和靜妃娘娘來探視慰問,實在是折煞臣妾了……”
順治終於發話,抬一抬手說:“請脈吧。”
話被打斷的烏雲珠頭垂的更低了,或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她頭上什麽珠翠首飾也沒有戴,就綰著一枚鑲白雲珠,宮女將她扶進屋裏,放下簾子,胡太醫過去請脈,貞貴人有點局促的過來,請我和順治坐下,用茶。
順治的臉色很冷淡,而且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看烏雲珠一眼。我不知道他這是真的漠不關心,還是為了要讓我看到他的態度。
“雲貴人是覺得哪裏不好呢?”我沒接茶,問貞貴人。
她的目光有點閃閃躲躲,不和我正麵相對:“這幾日都說身上不爽,想是……想是不舒服的很。”
貞貴人明顯是生嫩多了,遠沒有烏雲珠那麽鎮定從容,自然大方。而且不管上次的那樁意外裏有沒她的份,她被牽累而遷到景福宮來是事實,不知道她和烏雲珠這對堂姐妹處的是不是融洽和睦。不過看起來她的容色明顯沒有以前要好。
烏雲珠顯然也沒有料到我會和皇帝同來,她的嬌弱之態隻給皇帝看,可能效果會奇佳。但是多了一個我在場,皇帝什麽表示也沒有,白可惜了她的功夫。
胡太醫診過脈,輕聲問了幾句話,就退了出來。
皇帝聲音平緩沉著:“脈象如何?”
胡太醫講了幾句脈理,又引了幾句醫案,最後兩句才不是廢話:“雲貴人並無大礙,稍稍氣虛血弱乃是婦人妊娠常有的情形,平日飲食多加留心,調理得宜,不要太過思慮即可……”
呼——
沒什麽大事。
聽那個宮女哭天搶地的,讓人還以為烏雲珠馬上就不行了呢。
皇帝點個頭,晤了一聲:“要開方子麽?”
胡太醫搖頭:“回皇上,藥不用也罷,總是食補安養為佳。”
裏麵簾子撤去,宮女攙扶著烏雲珠慢慢走出來,向皇帝複又行個禮,抬起頭說:“多謝皇上還掛念臣妾,特地前來……既然太醫也說並沒有什麽……”
我轉開頭,原來她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美人,但是……
現在看著她卻再不覺得可愛。
微蹙的眉頭,蓬鬆如雲的秀發,纖細的腰身,素雅的妝扮……
這會兒她站的近些,可以看見她臉上什麽脂粉也沒有搽,肌膚如美玉無瑕,絕看不到細小的汗毛和毛孔。鼻端有一點雀斑,更顯得自然。
我覺得自己的皮膚也不差,而且平時也不肯塗粉上妝。但是她具有江南美女特有的這一份水靈剔透,天生麗質四個字,她的確是當仁不讓。
順治說:“你安安份份的休養吧——景福宮的一個宮女違製亂撞,喧嘩滋事,已經交內務府處置了,回來會再撥一個過來你使喚。”
他話說的很幹脆,站起身說:“走吧。”
我跟著站起來。剛才那個來懇求的宮女是孫長圓帶到一邊去的,我卻不知道已經要處置她了。
烏雲珠撲通一聲跪下,楚楚可憐的掩麵泣道:“皇上,請皇上開恩饒了佩娥。她隨我一同入宮時日不久,宮規尚不熟悉,所以才會莽撞不知進退。請皇上開恩饒恕她這一次,臣妾以後一定嚴加管教……”
“你以後是要嚴加管教的。”可是順治卻沒有說要饒那個叫佩娥的宮女,邁步就出了門。
我轉頭看看,隻好隨著他向外走。
順治讓我來看這個,是為了表明什麽?
表示他對烏雲珠真的沒有意思嗎?
可是既然無意,為什麽又會有現在的局麵呢?
既然她身懷有孕,難道你不該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嗎?
“靜妃娘娘!”烏雲珠忽然長身探手,抓住了我的手:“求娘娘開恩,求娘娘寬宥臣妾的過錯……”
你求錯人了吧?
我詫異的看著她,我並不是有權利決定這件事情的人啊。順治這個人雖然脾氣直,拗,卻不是個單純的傻瓜。後宮的女人們手段用多了,他也見多了。對於處置一個宮女的決定,他既然已經這樣說了,恐怕別人勸或求都是沒有用的。
她抓的十分用力,真的看不出那樣細白的手指頭有這麽大的力氣,緊緊扣住我的手腕,象一個結實的套子一樣難以掙脫。
喜福站在一旁,顯得不知所措。
“雲貴人,你別這樣……”
那個宮女對她來說很重要嗎?
順治回過頭來,看看我,又看看跪地不起的她,發話說:“把你們主子扶進去,自己的身子自己得多當心,這麽跪著,倒顯得是她自己不拿自己當一回事了。”
我轉頭看他。
原來他也會說這樣入木三分的話,我還以為就隻有太後才……
不愧是母子啊,順治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做皇帝的人,也不可能永遠的單純下去。
烏雲珠抬著望著他,秀美的臉上全是淚痕,薄唇似花萼一樣顫抖,虛弱的說:“皇上,還請皇上開恩……看在臣妾的薄麵和沒出世的孩子的份上——”一邊不忘用力搖晃我:“娘娘,娘娘!請娘娘替我們主仆求個情……”
我心裏說不出的煩悶,喜福在旁說:“雲主子,你別同我們娘娘拉扯了,我們娘娘也管不了這樣的事。”
烏雲珠隻是死死拉著我不肯鬆手,她身邊的宮女過來扶她,她隻是不肯起身。喜福過去幫著扶她另一邊臂膀:“雲主子,你……”
忽然烏雲珠的兩手一鬆,身體向後倒去,發出聽起來十分慘痛的呻吟:“呃啊——”
我心裏一沉。
她是怎麽著了?
一邊宮女也慌了神,要過去扶她,她捂著手臂抬起頭,頭發鬆滑了許多,整個人顯得更加荏弱:“娘娘你……”
扶她的宮女替她挽起袖子,隻見她手肘上撞破了一大塊,皮卷脫起來,露出白磣磣的嫩肉,一轉眼血就滲出來,沾透了衣袖。
“娘娘,請娘娘別動怒,臣妾知道自己罪責深重……”
我根本沒甩沒碰她一下啊,喜福的手指也就剛沾到她的衣裳,她是怎麽摔的?
這種老套的手段……
我,我隻有在電視劇裏見過,想不到今天讓我身臨其境遇上了!
順治呢?他看到了沒有?
我抬起頭。
他是不是要以為,是我推了她踢了她?
靜思四十五
烏雲珠的宮女慌了手腳,其他宮女也都圍過來要扶她。喜福被擠的站到一旁,一張臉上滿是驚慌和不知所措。
這樣的一片慌亂裏,我敏銳的看到烏雲珠的目光飛快的瞄了一下喜福又轉回來。
她……
太醫也過來了,順治也又再進屋裏來。
我的手碗上被她捏的有些瘀血,但是,重點不是這個。
烏雲珠要扳倒我,單憑摔這一跤是不可能的,頂多製造點小麻煩。除非她狠的下手不要肚裏的孩子,才會對我造成巨大威脅。可是她會下這個血本麽?
我想……多半不會。這個險冒得太大,未必能將我一擊而潰。那她這番做作……
順治果然皺起眉頭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不理不問,得等胡太醫出來回話。
胡太醫診治完後跪稟:“雲貴人手肘上隻是外傷,並不礙事,並沒有傷到胎氣,還請皇上不必擔心,隻是……”
順治一抬眼:“說。”
“隻是雲貴人驚嚇過度,啼哭不止,恐怕對身體有礙……”
驚嚇過度是假,但是啼哭不止卻是真的。隔著屏風,她哭泣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可以聽得見。
貞貴人有點畏縮的從屏風後走出來,指著喜福說:“你這奴才包藏禍心,竟敢推搡主子,意圖謀害皇嗣……”她旁邊有兩個宮女過來,按著喜福,讓她跪在地下。
我淡淡的打斷她:“貞貴人不要弄錯了,剛才喜福想扶雲貴人,手還沒挨上去呢。雲貴人全來就沒跪的穩當,我又想拉開手,這麽一來二去她才倒的。”我把掩在袖子裏的手腕露出來,已經紅腫發瘀,還有兩道血痕:“雲貴人抓我抓的太緊,我想她也並不是有心要對我怎麽樣。自己有了身孕就該自己多當心,隨便的下跪,拉扯,這些事情孕婦本來就不該做。至於她跌倒,是她的宮女沒有扶好主子,貞貴人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的宮女推她了?再說,我的奴才幹什麽要對她包藏禍心?你是不是還想暗指什麽?”
貞貴人的底氣還是不大足。她沒有這份小聰明,她們也來不及在我來之前就籌劃好這麽多事情。烏雲珠撞傷自己是臨時起意,而貞貴人說的話……應該是剛才在屏風後頭,烏雲珠囑咐她這麽說的吧?
“可是……明明就是她……”貞貴人的聲音有點訥訥的。
“我都說了是我,你偏偏要扯上她幹什麽?我的奴才得罪過你嗎?還是我得罪過你啊?皇上在這裏,貞貴人就這麽給我的宮女定罪名,是不是景福宮裏,說話算數的隻有你一個人呢?”
貞貴人還想再說什麽,順治一抬手,她馬上閉緊了嘴。
“雲貴人會傷著,這件事誰也不願意發生吧?但是我不也被她抓傷了嗎?”
喜福似乎還不太明白扣在她頭上的是什麽樣的罪責,一雙眼圓溜溜的,臉上也沒有恐怖驚慌的表情。
笨蛋啊……
順治拉起我那隻手,手腕上已經紅的不象話,幾乎要滴血似的。兩道劃痕看起來也很深。順治皺了下眉,叫胡太醫過來:“你替娘娘看看手,有沒有傷著骨頭。”
烏雲珠那一下不是假摔,就算隻是皮肉傷也是流了血的。但是順治也沒有過去看一眼。
這樣……是表示他不喜歡烏雲珠嗎?
他讓我一起來,是為了表態給我看嗎?
其實,他是皇帝,他有許多女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他不必在我身邊做小伏低賠不是。
可是他這麽做了,偏心眼兒偏的也太明顯太招眼了。
無論怎麽樣,烏雲珠還懷著孩子……他的孩子。
這麽一想,心裏的一點柔軟又變的冷硬了。太醫替我診治過,說:“回皇上,並不要緊。回來拿一點散瘀活血的藥膏塗上就可以了。
順治點頭站起:“那回去吧。”
烏雲珠扶著宮女,掙紮著出來送。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委屈的神情好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無辜。她摔的一點意義都沒有。除了傳出去,對我的名聲可能有點妨礙,其他就什麽也沒有得到了。她會甘心嗎?
從頭到尾順治都沒正眼看她。
他不是很喜歡烏雲珠這一類型的女子嗎?有江南風韻,有詩情畫意……
可是,這件事會就此結束嗎?
我回頭看著景福宮的匾,又垂下頭,看著自己已經抹上了藥又包起來的手腕。烏雲珠雖然用力,但是她也沒有把我的手弄成這樣。是我自己滑下袖子,在胡太醫給烏雲珠看傷的時候,趁別人沒注意的自己使勁兒擰出來又劃傷的。這種手段很差勁,我知道。這樣做的同時,心裏有種濃濃的厭惡的感覺,什麽時候我也變成這樣了?可是不這樣的話,或許順治不會那麽快轉移注意力,也許喜福今天就要倒黴。烏雲珠算計不了我,就想從我身邊的人開刀。
看著步輦旁邊跟著走的喜福,她的樣子好像已經忘了剛才在景福宮裏發生的事情,沒什麽憂慮的
不,這件事沒結束。我想,這隻是一個開始。
回到永壽宮裏,喜月聽說了這件事,臉色嚇的煞白,而講述這件事情的當事人喜福卻還笑眯眯的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無論烏雲珠受傷扳不扳得倒我,她的小命兒下午可是很懸啊,可是她自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看著自己包的密密的手腕,真有種無力感。
下次哪兒也不能帶她去,真是個小白癡。
“娘娘……”喜月看著別人都不在跟前的時候,低聲說:“雲貴人肯定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嗯,我知道。”我歪頭看著搖籃裏的兒子:“說不定回來就會找太醫,說肚子痛,說動了胎氣……”
“娘娘也無須擔心,太後和皇上都是明白人。”她聲音很小,伏在那裏輕輕替我捶腿:“娘娘現在寵眷正盛,又有三阿哥,那個女人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根基,她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可是心裏總是很難釋懷的……”我苦笑:“象是有條蛇趴在你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咬一口,這種感覺更難受。”
“娘娘,奴婢打聽著,旁人說,太後娘娘讓雲貴人住在景福宮裏,不必早晚請安,其實,好像意思是不讓她出景福宮。太後對她很不待見,有事情的話也絕不會站在那邊的。皇上的態度,今天不是也很明確嗎?娘娘不需要太擔心這件事情。”
喜月說的沒錯,道理我也都明白。
也許……是她在曆史上的名氣,讓我始終不能放下心來吧?
也或許……是在景福宮看到她,那時候她一副無辜狀的眼神。
順治真的對她完全沒好感嗎?還是隻是在我麵前表現的那樣?
玄燁手腳動了一下,哼哼了兩聲。我探頭看他,替他把被子掖好。他的嘴巴咕噥著動了動,又睡著了。
“娘娘。”
“嗯?”
“皇上身邊的孫長圓公公……剛才讓我預備……”
我轉過頭來:“什麽?”
喜月大概以為我會很高興聽到這消息,她說:“孫公公說皇上今晚要宿在永壽宮。”
啥?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個黑黑的留字飛過,墜落,砸在我頭上。然後接著又是一個黑黑的宿字飛過,墜落,同樣砸在我頭上。
把我砸的腦袋生疼,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靜思四十六
皇帝來留宿,照例鋪蓋是要換的,明黃的褥袱我怎麽看怎麽紮眼。喜月來請我去沐浴的時候,我渾身僵直挨到木桶邊,看著熱水發了半天呆。
像個木頭人一樣爬進桶又爬出來,水裏放了藥材和香料,但是沒像電視劇裏那樣撒上好多花瓣……惡俗的言情劇——腦子一想到這事兒上頭,馬上接著聯想到昏黃曖昧的光照,絲質薄紗的帳幔,一床大紅被,下麵男女豬角一通亂動,騷包音樂響起來,然後——
然後一切。
可是那是看別人,如今自己事到臨頭……
可該怎麽辦?
好吧,這次也不是第一次……畢竟我兒子都生過了,但是……
喜月在一邊兒替我拿著巾帕香露那些東西,她很會察言觀色,但是完全誤解了我憂愁的原因:“娘娘……您是不是擔心……”
擔心?我當然擔心?不愧是我最貼心的丫頭啊,這都看出來了!我重重點頭,她說了下半句:“擔心肚腹未全消縮?”
我倒,被她這半句噎得我差點一頭栽水裏去。
我擔心這幹嘛啊!再說,宮裏太醫對這種事情非常有一手兒,調理的藥材,藥膏什麽的源源不絕,現在恢複的也隻是能看出一點肚腩而已,妊娠紋則壓根兒就沒長過。
啊啊!這不是重點啦!
“娘娘,您不用擔憂這個,就奴婢看,這實在不算什麽……再說,奴婢今晚把鯛緞紗做的燈罩拿出來,那個燈罩紗特別綿厚的,保證皇上跟霧裏看花一樣,什麽也瞧不明白!”
好丫頭,你倒真是……
我下巴挨在桶沿兒上,可你說的話也不對症啊!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好比我正口渴,她倒端來一大碗水,可惜是濃鹽水,喝了也不解決問題。
我現在要是能突然的病倒就好了,可是現在離天黑也沒多會兒,我裝病也來不及。
喜月預備好了全新的,柔軟的內衣襯衣和睡衣,淡綠色的棉綢紗質地,小鈕扣都是有著淡淡光暈的無暇明珠,領襟的邊子上都是月白的銀線滾出來繡邊,象是紫薇花瓣那樣細軟精致。
我摸著身上的衣服:“這是什麽時候兒做的?我怎麽沒看到過?”
“娘娘忘了,這還是……那年三月還在坤寧宮的時候做的,不過做了就收了起來,一直沒有穿過……”
是嗎?
原來是皇後那會兒做的,怪不得這麽舍得下本錢,扣子都這樣名貴。
“算了,還是換件常穿的吧……”
外頭傳來通報的聲音,喜月衝我狡黠的一笑,抖開手裏的旗裝:“娘娘,再換可來不及了,皇上已經來了啊。”
是啊。
其實什麽衣服還不都無所謂。
我歎口氣,麻利的把旗裝穿上,扣子還沒扣齊,順治就抬步進來了。
喜月急忙放下手裏的梳子下跪,我坐在錦墩上,緩緩站起身來。
順治步子邁的很大,兩步到了我跟前:“別行什麽禮了,你坐你的……剛洗過?”
“嗯。”頭發還沒梳起來呢,用一根玉簪棒全挽在頭頂上,一看就是剛洗過澡嘛。
順治拿起喜月放下的梳子,笑著說:“來,朕替你梳。”
我安然的坐下,看他一眼:“皇上連這個都會嗎?”
他眉毛一挑:“有什麽不會的!梳個頭又有何難!”
他順手一抽,頭發失去玉簪的羈挽,像水一樣全滑下來,披了一肩一背。
順治俯下頭來嗅了嗅,低聲說:“好香。”
香個頭!我讓他的動作弄的後背都覺得麻痹了,雞皮疙瘩長了大半身。
轉頭想看喜月在幹嘛,結果這丫頭竟然已經麻利的悄悄溜走了。
“真像緞子一樣……”他拿著梳子慢慢替我梳理。本來也不亂,他梳起來也毫不費力。
“皇上天不黑就進了永壽宮,小心被人說是荒淫……那個,無度。”
他笑:“怕什麽,就算是來看三阿哥玄燁的。”
他放下梳子,掬起我的頭發一通擺弄,看樣是想替我挽髻。老兄,我自己都不會,你還能比我強嗎?
果然他試了兩下子,結果什麽也沒弄出來,頭發還是散了一肩膀。他笑著鬆開手:“這個朕就不會了。”
我鬆口氣:“還是讓喜月來給我梳上……”
“不用,就這樣也挺好。”皇帝居然湊過頭來,低聲說:“上次抱你的時候,我還讓你的小鳳翹給紮了一下子呢。”
呃……
“那我可不是有意的……”
以前看清宮戲,也常常擔心皇帝和妃子親近的時候,會不會被妃子那些碩大的,繁瑣的頭飾給紮了碰了的。
“三阿哥睡了嗎?”
“剛才乳母喂過,這會兒已經睡了。”
“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啊?”他喃喃說。
笑話,小孩子不都這樣啊?
“今天有好鹿肉,我讓他們好好做了,還燙了酒來,咱們一起吃點兒。”他露出遺憾的表情:“可惜玄燁睡了,不然給他也嚐嚐。”
有毛病,你有沒有常識啊?才滿月的孩子能吃肉嗎?
“手還疼嗎?”
我抬起來看看:“不疼了。”嗯,那個……
我問:“雲貴人她……也沒事吧?”
順治嗯了一聲,很冷淡的說:“太醫也說她沒什麽。”
桌子拚了起來,果然有燒的紅通通的鮮嫩鹿肉,酒也燙過了,一股稠香。
酒?好東西!
我端起酒壺來給皇帝倒了一大杯——你喝吧,喝趴下你我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順治很給麵子,喝了好幾大杯,我也陪了兩杯,不過趁著用汗巾抹嘴的功夫,一半酒悄悄吐在帕子上了。
可是,順治眼睛亮,臉龐紅,但是神智很清醒,一點沒有要趴下的樣子。
眼看著皇帝吃飽,一聲“撤”。
得,沒灌醉……
再也找不著別的機會和辦法了……
門掩窗閉,重重帳子也都放了下來。外麵安靜的很,好像這個封閉的空間裏就剩了我和他。順治也脫了外麵的衣裳,我也隻好把旗裝脫下來,兩個人坐在炕上,蓋著一床被子。
好在他還沒有不規矩的小動作。不過,不過這恐怕也就是遲早的事兒了!
他捧起我的手腕,柔聲說:“解開吧,我看看你的傷怎麽樣了。”
我點點頭。
順治親自動手,把結解開,鬆開包紮的紗布。
手腕塗了藥膏,青青紅紅的又染上了赭石的藥膏顏色,看起來真奇怪。
“不疼了?”
“嗯,還有點兒……”
他忽然低下頭,在我腕上輕輕一吻。
我好像被蜜蜂螯了一下,可是又不敢縮手。
順治抬起頭,臉皺在一起:“一股藥膏味兒……”
你活該。
我忍著笑:“什麽味兒?辣還是苦?我讓人給你倒杯茶來漱漱口吧?”
他眼一瞪:“不用!”
嗯?
臉被兩隻手捧起來,順治的嘴唇蓋在我的嘴唇上。
說不上來什麽味道,他的嘴唇有點幹熱,有點粗糙,帶著藥膏味兒……
那個,眼一閉牙一咬,全當我是在受刑好了。
反正沒有趟不過去的河,沒有受不了的罪……
無視,無視……
結果唇上的壓力又移走了,我聽見他用極溫柔的聲氣說:“你手受了傷,咱們今晚好好說說話兒吧。”
咦?
我睜開眼,他的眼珠挺黑的,溫柔的燭光映他眼裏,一點點的跳動。
“今天我若是不攜你一塊兒過去,你也不會受傷了。”
他慢慢摩挲我的手指手背:“皇額娘一開始說,還是不叫你知道的好,那時候你身子要緊。可是我卻覺得,瞞著你,你更不舒心。”
“咱們今天就說說這個事吧。”
靜思四十七
燭光從紗帳外透進來,確實像喜月說的那樣,夠朦朧。哪怕拉隻母豬來放在這樣的光線底下,那也……也是隻看起來有霧裏看花效果的母豬。
所以,現在我看著順治皇帝……好像很有幾分言情偶像劇裏男豬的神采,也不足為奇。
“那一天中午的事情,我曉得你一直心氣不平。那天我來時你去了慈寧宮,貞貴人進了一碗解暑湯,說閑來無事繡了一副江雪圖,暑天裏看看,倒或許有幾分清涼舒心的意趣。但是進了西廂之後,我就頭暈腦沉……”他說的很慢,我的眼神專注的盯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那上麵蘊藏著人生至理宇宙極限奧秘,非常引人入勝。
“醒來的時候,就……”他伸手過來握著我的手指:“雖然後來母後拿了烏雲珠那如意香荷包給我驗看,裏麵有……咳……情香之屬之類的物事,不過,我起先若不和貞貴人一同去西廂房,想來也不……”
我不能不表態,皇帝嗑巴的都快不成話了。而且他也比較有誠意,小小年紀就當皇帝的家夥,現在一口一個我,朕也不朕了。
“那也不能怪你。貞貴人時時的在眼前,你總不能不理會她。”
咳……
……
沉默。
沉默。
沉默是金。
然後他清清嗓子,重新拾起話題。
“這還要說起從前之事。襄親王自小曾經患過重病,身有隱疾,這件事情十分隱秘,宮內外知道這件事的人,恐怕超不出五指之數……”隱疾?
我睜著眼,眨巴眨巴的盯著他看。
他扳手指:“貴太妃自是知道,襄親王自己……也當然知道……”
淨說廢話,人家親娘倆,自己生病自己當然知道。
“太後和朕……也知曉一二……”
嗯哪。
“烏雲珠嫁入和碩親王府之前,自是不知。”
這個人說話能不能痛快一點?他以為他在擠牙膏嗎?而且擠的還是天冷上了凍,十分堅硬難搞的一管牙膏。
“其實博果爾他……沒法子行夫妻敦倫之禮……”
吖?說的好含蓄啊,這意思——直白的說,就是他,呃,那個,不能人道……
那烏雲珠她……她們這夫妻是做假的啊?
順治臉上很紅,相當紅,疑似與某種靈長類動物的臀部一個顏色……
你丫大尾巴狼硬裝什麽清純小白兔,什麽事兒都幹了現在來裝什麽無辜純情吖你!
“那天中午之後,額娘讓老嬤嬤替她驗過身……”
“……%¥¥×%×¥¥……”
他說的含糊,我聽的也糊塗,不過這種私密的,難堪的,作賊的跟審案的坦誠自己出軌實錄,實在也不能怪他。
就算他願意說的清楚,我也未必敢支起耳朵都聽清楚。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籠統的說,烏雲珠還一直是黃花大閨女,爬上永壽宮西廂的大床之前還都是完璧之身。
往事交待過,然後接下來,就講到了近期。
“襄親王過身之後,她托人帶信給母後,說已經懷了龍種。”
猜到了。
“……@#¥%&×……”又是一串語焉不詳的含糊。
老兄,是你自己說要坦白的,結果坦白的這麽不坦白,像話咩?
接著一句話收尾:“就是這樣了。”
就是你個頭!
我把頭轉到一邊去,假想著手裏那個可愛小抱枕是某人的頭,我掐掐掐我砸砸砸!
別以為這樣的一番話就算是交待問題了。
沒那麽便宜。
“阿蕾……”
汗……我打個哆嗦,太後喊也就喊了,聽習慣了很自然。怎麽從他嘴裏一喊出我的名字來,就這麽讓人……刺激。
“你還生氣?”
哪有。
這個家夥是笨蛋。烏雲珠說懷了龍種就是龍種嗎?看她今天這樣不擇手段的樣,說不定這個肚子裏的孩子是……張三還是李四的呢。她跟之前沒有事情,未必之後就沒有。
我惡意的想,不過,也隻是想想……
這年頭又沒有驗的,就算懷疑又怎麽樣?我會這樣想,保不齊太後和順治自己心裏也會這麽想,但是大家大概都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不能讓所謂的龍子鳳孫流落在外……
“今天我……”
順治很快很欣喜的說:“你說你說。”
人來風。
“今天我沒推她。”我簡單又迅速的說。
“我知道,”順治答的也簡單又迅速。
“說起來還是你的錯。”
“呃?”他愕然,但是馬上承認錯誤:“是,是我不好。”
我轉過臉來看他:“你哪裏不好?”
他思考,思考……然後說:“你既然沒有錯,那當然是我的錯了。”
這什麽邏輯啊?
好吧,看在你是皇帝身份,而且勇於承認錯誤的份上,算你表現良好吧。
“今天她明明是想讓你一個人過去的,好好安慰,憐惜她一番……結果你把我一起帶過去,她隻好改了主意和我過不去。明明是你硬要我去的,但是她肯定覺得是我要去和她作對……”
要是我不去的話,手還會受傷麽?喜福會遇到危險嗎?
也不用看著那姐妹兩個這麽折騰,勞心勞神又勞肝——被氣的肝火旺啊。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對她是沒有……”
“那現在看,我和她算是結仇了。”我把一大半臉埋在抱枕裏,低聲嘟囔:“真是何苦來哉。後宮這麽多女人本來就擺不平了,現在又添仇家……”
“你說什麽?”
我甩給他一句:“我說我困了。”扯起被子蓋著頭,把屁股對著他。
哼。
順治靠坐在炕頭,手很自動的伸過來攬著我的肩膀。
我很想把他的胳膊給搡一邊兒去……
不過,算了……也難道這樣和平的氣氛。
無論如何他還是老大,我還是要在他和太後手下討生活的。現在還多個兒子,要惹火他顯然不劃算。
“有時候我也想著,朕若不是皇帝,一切會怎麽樣……”
嗯?皇帝還會有這種設想嗎?
一般人都會想,我要是當了皇帝那會如何如何那般那般,想不到皇帝也會偶爾一把自己如果是普通人會怎麽樣。
“也許父皇不會那麽早離世……母後也不用勞心勞力的撐過許多年的風雨。我……可能會過的比現在輕鬆快活……”
我翻白眼。這叫飽漢不知餓漢饑。不知道多少人想當皇帝,結果這個當上了的居然說不當可能會更快活。
不過,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也不是這個靜妃,生活肯定會簡單輕鬆的多。
別人看著他至尊無上,別人看著我榮寵無雙……
可是……
也許這個世上,沒有誰是真能稱心如意的吧?
屋裏又香又暖又安靜,眼皮沉沉的往一起靠攏。
“阿蕾……”
唔?還能聽到,不過,意識很模糊,也不想睜眼。
“如果我們隻是對普通的民間夫妻……”
如果我和他,是一對普通的民間夫妻?
如果……
隻是,這個如果……是沒有實現可能的啊。
靜思四十八
喜月的消息很多,不知道都是怎麽打聽來的。大概不主動打聽,這後宮裏的消息本來也就是傳來傳去,無孔不入。
她說淑妃去景福宮探望貞貴人……待了半個時辰出來。
又說景福宮一天傳了兩次太醫,太醫卻也沒有說什麽。
我隻是笑笑,聽過就算。永壽宮現在人手這樣多我已經顧不過來,加上兒子吃喝拉撒睡,太後那裏早晚應酬——
最頭大的就是還要應付我兒子的爹。
那天晚上是說話了,那麽他再來呢?難道還能再說一夜話?
皇帝又不是脫口秀節目主持人,不能總是來耍嘴皮子吧?怎麽著都得有點實際內容才能打發他。
我覺得我現在很矛盾——隻有我自己的話,當然巴不得他死都別來。可是我現在有兒子,為了小的著想,也不能和他爹把關係弄僵。
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兩個像平行線一樣的人,中間卻被孩子這個變數搭了一座橋,成了一個“H”型。
“娘娘,這些放到哪裏?”
我回頭看,喜福拿著兩本書問我。
我招招手,她走過來把書遞給我看。
居然……
還是以前剛認識烏雲珠的時候,她借給我做消遣的書。明明也沒有隔多久,才過去一年的功夫,感覺卻像看到了上輩子的東西一樣那麽陌生。
“娘娘?”
“收起來吧。”
還是心煩。
這不是我接受不接受的問題,他那天晚上說的話很坦白,也算很誠懇。基本上,我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和他不是=那麽簡單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他願意我諒解=美滿夫妻?
開玩笑,不可能的。
先不說我們之間沒有愛,看一下客觀環境——後宮裏大大小小的有品級的女人得有百十來個吧?都是他一個人的老婆。
我想什麽有意義嗎?關鍵是他怎麽想?
他想——兼收並蓄?皇帝博愛也正常?
謝謝,我怕不衛生,誰知道他的手都摸過誰嘴巴都親過誰……等等等等,我不算有潔癖,容忍度也很高,但絕不包括忍耐這種事情!
如果他想——嗯,如前世我所知道的那樣,那會兒他就還稱得上專一……不過是對董鄂氏專一……
也有可能。
可是太後會容許嗎?她應該很樂見我受寵,但不是獨寵!皇帝三宮六院都守活寡,就我一個人樂了,可能嗎?
啊!想得頭都要炸了。
為什麽我什麽人不好變非變成這個靜妃呢?
結果一點也沒覺得靜,成天的鬧心。
哄一會兒子,小家夥兒沒點兒心事,吃了睡睡了吃,跟某種粉紅色的大耳長鼻短尾巴家畜一樣。
“娘娘。”
“嗯?”
“您有心事啊?”
“沒有。”絕對是睜眼說瞎話。
但是我是主子吖,我說太陽是方的,喜月肯定也就跟著附和“的確是方的”。
“乾清宮那邊議事大概也要散了,皇上肯定會來看三阿哥的。”
她那意思,您不用擔心,皇上當然不會不來,隻是表達的比較婉轉。
喜月,你明明是個聰明人,但有時候我覺得聰明人想問題和我想不到一處去。
我低頭看著搖籃,小家夥兒睡的很沉,臉蛋兒紅撲撲粉嘟嘟的很可愛。
如果每個人都像小孩子一樣,永遠都這麽單純沒煩惱就好了——
如果這隻是個角色扮演遊戲……一切都可以不顧後果,掛了還可以讀檔再來的話,也容易啊。
皇帝天沒黑之前來了。他的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很疲倦。
我也不能裝視若無睹,適當的麵子和溫柔也得給。
“皇上累了?”
最好是累的你半死,快點滾回乾清宮去睡大頭覺。
他站在搖籃旁邊看了一會兒玄燁,兒子踢踢腳,掙掙手,沒醒,嘴咕噥了兩下又繼續睡了。
然後他拉著我的手,在我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
我隻好坐在乳母孫氏讓出來的位置上。
這個孫氏果然就是我的知道的那個孫氏——她老公姓曹,她兒子也姓曹,可以預見將來她的孫子曾孫也都姓曹……
扯遠了。
不過將來她們曹家有個文不成武不就活的非常失敗但是卻寫了一部偉大著作的名作家——曹雪芹啊。
皇帝看我注視著乳母出神,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我急忙回神,自我檢討一下,就算要冷落皇帝也不能做這麽明顯吖,好歹他是衣食父母頂頭上司。
“皇上有心事?”
馬上把喜月的話套來用。
他點點頭,但是沒有說什麽心事。
好吧,我再問:“能和我說說嗎?我可能幫不上什麽忙,不過替您解解悶……也還可以吧?”
他耷拉著頭,說:“是圈地的事情……”
圈地?我好像知道……
滿人入關後有幹過圈地這事兒。就是我騎馬跑一圈兒,規定時間裏繞過的這圈地都歸我所有,原來的農民地主統統也歸我,成了我的奴才長工……
是條對滿人來說優厚無比對漢人來說禍害很深的政策。
現在還在圈?這都進了北京多少年了,還沒圈夠啊?
皇帝看起來很苦惱……我用力想想,他似乎是反對圈地的。但是沒有用,下邊兒的皇親宗室啊權貴啊……總之,就是他這個龐大機構的所有滿人組合都是吆喝著要圈地的。漢官們一來沒權,二來沒膽,誰出來說反對圈地?恐怕明天就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自己反對圈地沒有用,底下人結合成了一塊鐵板反對他。
“近畿土地,皆為八旗勳舊所圈,民無恒產,皆賴租種旗地為生……流民南竄,有父母夫妻同縊死者;有先投兒女於河而後自投者;有得錢數百,賣其子者;有刮樹皮掘草根而食者;至於僵仆路旁,為烏鳶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幾何矣。”
他眉頭緊皺,手上的力氣也不知不覺變大了。握得我的手開始痛。
不過我沒動,也沒出聲。
這樣的他……
看起來讓人覺得很……很有人味兒。
雖然他當皇帝的時間不算長,而且一大半時間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政令也都無法上行下達……
但是這個人並不是那種隻知道自己高高在上的昏庸皇帝,但是廢止圈地這件事他辦不了。我依稀記得,康熙做了二十來年皇帝之後,才算正式下達了廢止令。
因為明明知道這條法令害民,他卻什麽也做不了,所以現在這麽苦悶無助。
“太後知道這件事嗎?”
“自然知道。”
“她老人家說什麽沒有?”
順治搖搖頭。
太後當然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太陽緩緩的落下去,窗紙上有點泛青灰的白色。
順治伸過手來把我抱住。
外麵可以聽到烏鴉在叫,一聲一聲很蒼涼。
晚飯他吃的很少,卻喝了很多悶酒。
已經到了下鑰的時候,看來他今晚是不會走了。
玄燁晚飯後精神了好一陣子,我逗著他樂,順治在一旁瞧著。他沒有帶折子來,也不再提剛才的話題。
即使是皇帝……無奈的事情也是一樣要經曆,一樣要忍耐。
天差不多晚了,我搬出棋盒問他要不要下棋?他說不用。
卸了首飾和衣裳,又像昨天一樣排排坐在床頭。
他攬著我,我靠著他。
屋裏點的香味道很濃鬱,聞著就有一種暖飭的感覺。
眼睛有點發澀,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來回輕輕摩挲,有點癢,也很溫暖。
我聽見他低聲喚我。
阿蕾。
他大概也很累,這一喚裏麵多少低徊的說不來的情緒在裏麵。
屋裏很靜,喜月和孫公公他們都遠遠走開了。
他真的瘦了許多,手上骨節分明,鎖骨也深刻清晰。
我覺得他的手伸過來的動作很慢……像是穿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無數的難路。
熏籠裏的香氣都蒸了出來,讓人目眩眼花。
唇的溫度,手的溫度,身體的溫度……
臉上燙的很,屋裏有點太熱了。
把厚錦的緞子被揭去一床,扯著剩下一條兜頭包著自己。
他的手從後麵伸過來,把我連人帶被一起抱著。
“轉過來。”像是哄孩子的口氣。
我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固執的一動不動。
他另一隻手拿著帕子,替我擦臉。
出了一層細汗,被子有些潮漉漉的貼在身上。
我籲了一口氣,低聲說:“睡吧。”
靜思四十九
一轉眼又到了近年關的時候,越到此時事情越多。皇帝又要給官員發過年的錢……真是破財的事。太後和順治商量過之後,決定削減後宮用度,太後以身作則,過年一件衣裳首飾都沒添,慈寧宮每日用度也減了三分之一。我也跟著減削,反正本來也吃了到每天的定額,點不了那麽多隻燭,燒不了那麽多炭,正應該省下來的。不過我減自己可以,減兒子可不行,太後和順治都不會答應的。
清朝的規律,皇子小的時候是子以母貴。怎麽說呢,小玄燁現在是滿蒙結合的象征……這比方有點讓人哆嗦,但是實情如此。太後原話就是這麽講的,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他。
但是別的人似乎並不都樂意,比如淑妃就和人抱怨不夠使,在太後麵前也沒少提起。太後涵養就是好,不愧是太後,權當耳旁風一樣不理不問。其實我看她未必不後悔,這個娶兒媳婦到底不像買菜,不合適了就扔了算了。這個淑妃——好像曆史上後來還加封到了淑惠妃,這麽個脾氣實在不招人待見,但是你又不能把她關起來,也不能把她趕到一邊兒去不見麵,好像一塊臭膏藥,死死糊在背上,就是揭不下來了。玫妃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時候看著她的沉默勁兒我都打怵——不知道為什麽總會想起會咬的狗不叫這句話。
其實如果不是我這個意外,導致了她的命運也被小小的撥離了正軌——現在她應該已經是皇後了才對。
當然最受影響的還是那位雲貴人……
如果不是我打岔子,她應該沒有這麽早進宮,應該還要一兩年後的樣子。但她現在已經進來了,並且已經懷上了身孕。
曆史上她進宮就封為賢妃,然後沒等到生孩子就加封皇貴妃,生完了孩子以後幹脆順治皇帝就要把新皇後再廢掉讓她當皇後——雖然沒有成功,可是這一切說明了董鄂妃的待遇,不可謂不專情不榮寵……
但是現在這些風光尊貴,她邊兒都沒有摸到過,幽禁在景福宮裏,無聲無息的等孩子出世。
這樣一想,對她的惡感也沒有那麽厲害了。
總覺得……好像是我搶了本該屬於她的東西一樣。兒子,專寵,地位……
進了臘月以後我沒有消停過,時氣不好,太後染了病,躺下了。後宮的事情要安排調理,於是這重擔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又順理成章的就扣在我身上了。我哪懂得這些啊!順治還笑著安慰我不要緊,這都是有定例的,按著往年一樣一樣來好了,內務府的人也都是辦事老到,不會讓我一個人難做。但是今年和往年不同的是又趕上削減用度,那定例減不減呢?要減的話應該減多少呢?問太後一次可以,總不能次次都去問,她精力來不了,而且病中不耐煩。我也覺得無論大小事情都去請教她未免也顯得我實在太不會辦事兒。但是我自己的確又弄不來。所以順治隻要敢進永壽宮,馬上就會被我揪住了來問問題。
原來我還擔心過,這家夥一心仰慕漢學,自己也學過點兒琴棋書畫的。我不通那些,和他可能沒有共同語言——純粹是瞎擔心!現在我忙的腳打後腦勺,哪還有和他休閑消遣的功夫?
順治一邊拿筆替我記事項,一邊苦笑:“你使喚人的功夫倒是見長。”
我用著得他當然得哄哄:“唉呀,我要是說出去,別人不得羨慕的眼珠子都掉出來,你這個身份這麽尊貴的筆貼式外加賬房先生,全天下也就我用得起。來來,你幫我看看這一項……”
孫嬤嬤抱著玄燁在外頭哄他,順治側耳聽聽,嘴角掛著一抹笑,然後繼續下筆寫字。行動明明已經認了,嘴裏卻不肯認:“使喚人也不能白使喚——你給我什麽好處?嗯?”
我笑:“當然有好處給你,你替我把這兩樣寫清楚了,明天我好交待給人辦。”
我起身往外走,他說了句:“小子脖子吹了風。”
外屋又怎麽會有風?
我低頭……
……
領扣什麽時候開的?我竟然沒察覺到……而且現在也想不起來是怎麽開的……
這個人……
一開始覺得他暴躁魯鈍,卻沒發現還有當采花賊的潛質啊。
裏屋沒有攏炭盆,外麵屋裏有一個。
我用棉墊子托著兩個黑糊糊的東西進來,屋裏頓時彌漫著一股甘美的甜香味兒。
順治吸了兩下鼻子,抬起頭來:“什麽味兒?”
我笑嘻嘻的說:“沒吃過吧?這個啊,是烤白薯……”
白薯他肯定是知道,不過這個吃法估計皇帝是沒有見過。這吃食太平民,跟皇帝是不沾邊兒的。
他把筆放下:“這東西哪來的?”
“禦膳房拿來的啊,我埋在炭灰裏焐熟的。”
他看著那焦黑的外表,一副好奇狀。
我把東西放下,拿起一個來吹著剝皮。
“小心燙手。”
我才剝掉一小塊兒就燙得受不了,扔下來趕緊把指尖貼到耳朵上去。這個身子真是不拿針不拈線,十指不沾陽春水,細皮嫩肉的更顯得不禁燙。
“你看你。”他把我的手拉過去,貼在他的臉上。
“疼不疼啊?”
我正想說法,抬頭一看……我指尖的黑灰已經沾到他臉上了,頓時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他還不知道我在笑什麽,莫名其妙的看著我摸不著頭腦。
“笑什麽?瘋的都沒形兒了。”
話雖然這麽說,可是他一點不悅的表情也沒有。
我說:“好啦,這個就得趁著燙嘴的時候吃,一涼了可就不香了。”
我縮回手來又剝開一些,裏麵的瓤心烤的火候正是最適宜的時候,甜香味兒濃鬱的彌漫開來。我把手湊近了讓他嚐。他有點疑慮,咬了一小口,然後燙的馬上吸氣,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吃嗎?”
他費力的又吸又吹把那口白薯咽下去,忍著淚說:“還……還挺香的。”
“所以說啊。”
我們也不管正事了,坐在書案上剝烤白薯吃。
“這個雖然好吃,可是不能吃多……晚上吃多了積食。”
兩個人一邊叫燙,一邊吃的歡。
一時間好像有點錯覺,似乎回到了上大學的時候……下了晚自習,在校門口買兩個烤紅薯,一邊吃著一邊回宿舍。做學生的時候沒有錢,可是冬天的晚上有一口甜熱的東西吃,已經覺得非常滿足幸福。
兩個圓胖的紅薯被吃的光光的,隻剩下揭掉的皮兒還在。順治舔唇咂舌:“還真是好吃,明天再弄兩個。”
我笑:“這樣的便宜東西不值什麽,所以說,不見得非是富貴錦繡珍珠魚才算享受,隻要開心,這種不值幾文錢的東西也是好的。”
外麵孫長圓進來回話,然後說天時不早,請皇上娘娘早些安置。
皇帝唔了一聲,拿帕子抹了抹有些發粘的指頭繼續寫字,孫長圓回完了話一抬頭,頓時僵在那裏。
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得,順治臉上那道被我抹的極其明顯的黑灰,正堂而皇之的掛在那裏招搖呢!
孫長圓不敢笑,我則是忍笑不笑,憋的胸口生疼。
順治抬起頭來,看看孫長圓又看看我,一副納悶狀。
我實在忍不住,撲在桌上就悶笑起來。孫長圓就沒我這麽舒服了,一邊辛苦的板著臉,一邊小心用詞提醒他:“皇上……龍顏上沾了些……”
順治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孫長圓趕緊讓人端水來擦。
外麵風好像緊了,進來的宮女回說是開始下雪了。
怪不得聽見窗紙上簌簌的響,原來不光是風吹的,還有雪粒子撲在上頭發出的聲音。
一年,又一年。
靜思五十
坐在屋子裏,偶爾出去轉轉,頭上看到的天空永遠是四角形的——宮牆的界限。
有時候不免有“啊,這和坐牢也沒什麽分別”的感慨,偏偏外麵還有無數的美女想削尖了腦袋鑽進來,有的成功,有的铩羽。
這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無疑就是烏雲珠。
她有美貌,有智慧,有才華,有手段。
啊,這樣的一個人非得擠到宮牆裏麵來爭奇鬥豔,實在是想不開。
當然,每個人的理想不同。有句詞怎麽唱?好像說“心比天高”,大概九重鳳闕是她的理想吧。
但是這裏的遊戲規則不是那樣的。即使是我記憶中榮寵無限的孝獻皇後董鄂,她的風光也是可怕的,如履薄冰一般戰戰兢兢的過日子。
紫禁城是個講背景的地方。比如,沒她貌美沒她聰明更沒有才華的我,卻在這裏混日子混的不亦樂乎。再比如,佟妃和謹貴人的牌子皇帝也翻過兩次,還有玫妃的一次,但是淑妃就沒有份兒。這肯定不是因為她身份不行,這個女人實在是……讓人沒法兒愛的起來。
我的背景出奇的強悍,太後的親侄女兒,皇帝的親表妹,生了一個皇子——除非我想不開拿布條子去勒皇帝的脖子玩,否則對我來說應該沒什麽真正的危機。淑妃和玫妃也一樣。佟妃雖然是半個漢軍旗人,但是她母親也有背景,何況還有佟家擺在那裏呢。
而董鄂氏……這個姓氏在曆史上也隻出過一個叫人記得住的強悍人物費揚古,那還是在董鄂出頭之後他才出頭的呢。
到了現代去也是一樣。高幹子弟天生就有優厚條件和資源,地位高人一等。
宮裏這幾個主位娘娘,就等於家世驕人的高幹之女了。
去年準備過年的時候,我正在側宮裏修身養性,哪像現在這樣忙得頭暈腦漲。好不容易年前該幹什麽過年該準備什麽年後又有哪些安排都一一整理停當,年關已經到了眼前。
今年在慈寧宮守歲,後宮的女人來了不少。幾位貴人,嬪,妃子,順治還有太後。我惦記著玄燁,本來是不想在這裏守歲。但是太後一聲令下,碩果僅存的兩位皇子,還有三個格格都抱了來一起待在慈寧宮。小點兒的孩子像玄燁還有佟妃的格格,早早兒就已經眯起了覺。大點兒的也揉眼嗬欠,二阿哥嘴裏還含著塊飴糖,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的母妃出身很低,現在也隻有一個庶妃的身份,座位也離的遠些。我看看他們母子,說:“二阿哥困了,讓蘇嘛姑姑領他去睡吧。”
他母妃連忙說:“在太後這裏守歲,怎麽能如此不恭……”
嗬,規矩為先,也不能怪她。
可是我不這樣想,我也絕不會讓我的玄燁將來受這種困的要命卻不得睡的苦。
太後發了話:“小人兒熬不住,讓他們都先去睡吧。”
拚著兩張桌子,所有人圍著坐在一起,乍一看倒是十分和睦。
桌上擺著各樣點心吃食,我拿了一個橘子在手裏,慢慢的揉著上麵殘留的一小節梗橘蒂,順治湊趣給太後說了個笑話,太後笑的很欣慰,一邊的妃嬪們不管好笑不好笑,也通通很給麵子的露出笑容,烘托出一片其樂融融。
太後親手拿了一塊酥餅遞給皇帝。順治接過來,說:“還是額娘心疼兒子——不過打賞的是不是小氣了些?昨兒聽戲還賞那小旦一大把錢呢,到了兒子這裏就隻有塊餅了。”
太後笑著指他:“你聽聽,最近不知道在哪裏學了好些怪話來。我倒想賞你一大把錢,你到哪裏去花去啊?”
順治笑:“我做成萬壽錢掛著,也記著額娘的恩哪。”
太後聽了這話,從自己襟扣上拉起條紅線來:“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不知道是誰興的法兒,拿銅錢和絲線纏這個‘卍’字花樣,又串了珠子,擰出花樣來,再配了絛子結子的弄來,倒真是很有意思。我這個是蘇嘛不知從哪裏得來的,上麵的老玉珠子顏色倒很好,難道顏色配的這麽正,手也很巧。”
順治看我一眼,說:“這個人孩兒倒知道,但是不能白告訴了額娘。”
我繼續搓我的橘子,沉默,沉默是金哪。
這個原來是好玩兒才做的,因為喜月她們繡花拈線,我也跟著湊手,但是我卻不會繡東西,幹脆拿了銅錢纏著玩兒。這個便宜又有意思的小玩意兒馬上在永壽宮流行起來。但是和以前的所有東西一樣,在後宮裏傳的很快,不光主子們一人襟上都掛一枚,連宮女們也偷偷的在腕上拴一個。
太後看了我一眼,笑笑沒說什麽。
我的橘子已經被手焐的熱乎乎的,順治很順手的把橘子拿過去,把酥餅遞給我:“我這算是借花獻佛了,這可是太後的恩賞哪,快吃吧。”
我笑:“皇上這也忒沒有誠意了,何必還要借太後的光啊?”
他也笑:“倒不是為著借太後的光,我晚上多喝了碗湯,這會兒胸口還悶著,想和你換橘子吃。”
一邊兒淑妃輕輕的冷哼一聲,嘀咕了句什麽,我沒聽清楚,也不想聽清楚。反正狗嘴裏是吐不出象牙來的。
酥餅的確有點油,和麵的時候就放了糖和豬油,捏成了灑上芝麻,又是葷油炸的,裏麵還有鬆子——油上加油,怪不得他不肯吃反而塞給我。剛吃了一頓油膩膩的晚飯再吃這個誰咽得下啊。
我有點困難的把一塊餅吃了——這就是“恩賞”!得,哪怕你再渴,人家給你把鹽,說這是賞你的,你也得吃下去。
這是當著太後和這麽多人在,得給他和太後留麵子,也得表現我不驕橫不搞特殊化,這餅不能不吃。要是隻有我和他在一塊兒,我才不買這個賬呢。
我瞪他一眼,他笑的眉毛都彎起來了,像個淘氣的,惡作劇得逞的壞小孩兒。
“我看你晚上也沒吃多少東西,怎麽一塊餅也咽不下去?你是不是為了身段兒所以忌口了?”他搖搖手:“不必不必,你現在就正好。”
這話說的……太也……
其實話沒什麽,可是場合不對啊,這種話在永壽宮裏說說沒關係,可是在這裏說就……
除了太後,其它女人可都眼裏帶刀的瞄著我呢!
果然淑妃又哼了一聲,比剛才還帶著不屑和怨氣,音量也更大了。
順治當然也聽見她哼了,但是大過年的你也不能喝斥她你哼什麽哼?這不行的。
他隻是抬手叫宮人:“給靜妃娘娘沏杯熱熱的釅茶來,衝衝油膩。”
一旁宮女答應著去了,果然沏了一壺普洱來,沒走到跟前我就聞見那股茶香了。
那宮女端著茶壺到了跟前,屈膝彎腰,往我的杯裏倒茶。忽然間她手猛的向前一晃,熱茶從壺嘴裏冒出來,嘩的就澆在我的手背上。
我痛的啊一聲叫出來,那宮女驚嚇的不輕反而更慌,茶壺拿滑了手,整個壺都翻扣到了我的身上。
夾棉的旗裝吸水特別快,身上馬上就感覺到了溫熱,接著就灼燙起來。
我慌著站起身來想讓水珠流下,可是身上的衣裳已經都濕了。
順治慌的撲了過來,袖子帶倒了高腳青花盤和他跟前杯筷,嘩啦啦的聲響亂成一片。我又是痛,又是急,他一把抓著我,急問:“燙哪兒了?疼不疼?太醫!快傳太醫!”
太後忙叫人:“先取冷水來,濕了手巾敷上手,拿蛇油膏藥來!阿蕾,你先把身上衣裳脫了。”
殿裏亂成一團,旁邊玫妃過來幫我解襟扣,淑妃站在我身後看,忽然順治抬起頭,揚手起來,重重扇了她一個耳光,打得淑妃一個趔趄,身體歪過去撞到了桌上。
“你個毒婦!你想害死她是不是?我這就先開發了你再說!”
靜思五十一
我不顧手疼趕緊拉住順治。燙手事小,可是他這樣一來,事情就折騰大了,而且性質也一下子就變了!
“皇上!”太後提高了嗓門:“你說什麽!”
這一聲威喝讓所有人都冷靜下來。
不管這事兒和淑妃有沒有關係,總之在太後這裏是決不會和她有關係的。博爾濟吉特氏的臉不能丟,當著這麽多人鬧窩裏反,太後失不起這個麵子。
從她那一代,或許從她之前的時候已經開始,蒙古女人在滿人的後宮裏占據統治地位。孝莊太後和自己的姐姐宸妃海蘭珠,還有她們的姑姑——那位已經去世的孝端皇太後,同是皇太極的妻妾,三個人合也罷不合也罷,但是她們在後宮中的地位和聰明絕對是穩固不可動搖的。海蘭珠的兒子早夭,皇後無子,所以擁有兒子的孝莊成了現在的太後,順治成為皇帝。
這些事實我早就明白,一瞬間裏也全都想的很清楚。
“皇上,我沒什麽事兒,沒燙著。”
順治的胸口劇烈起伏,周圍的妃嬪嚇的大氣不敢出,個個噤若寒蟬,束手立在一旁。淑妃的宮女也不敢去扶她主子。淑妃扶著桌子站著,一雙眼射出冷厲象冰刀一樣的光芒,恨不得在我和順治的身上穿出無數透明窟窿來。
我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亂跳,穿著花盆底的鞋子也難以保持平衡,順治伸手扶著我靠在他在身上。
喜福從側門快步走了進來,臉色煞白,鬢邊頭發都散亂了,捧著小匣子:“娘娘,藥膏取來了,太醫隨後就到。”
順治發話,聲音很壓抑,聽得出他的怒火並沒有消下去,隻是暫時按捺住了:“扶你主子去更衣敷藥。”
他的目光轉向地下跪的,那個臉色蒼白沒一絲血色的闖禍的宮女。
我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不管她有意無意,她……
太後不能發落別人,隻能拿她來開刀。
“叉出去!過了節再處置她。”
我無能為力,這個時候也沒有機會給她求情。好在現在過節不會殺人……
過了這兩天再慢慢想辦法……
她是真的失手?還是有另外的原因?
“哎呀,娘娘……這,這都燙成這樣了!”喜福嘴唇顫抖,跪在那裏,拿著藥膏的手直哆嗦。
我看看脫掉衣裳,露出來的腿殷紅一片。剛燙的時候隻覺得皮一緊,然後慢慢刺痛。現在卻覺得整塊皮上象是有火焰在舔動著,灼燙的感覺好像在每根血管裏流淌亂竄,我緊緊攥住拳頭,啞著嗓子說:“你快些塗吧。”
簾子一動,喜福慌張的跪了下來:“皇上!”
我連忙拉一邊的簾子:“你怎麽進來了!快出去吧!”
他大步走進來:“有什麽好避諱的!讓朕看看,燙的厲害麽?”
喜福支著手站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揮揮手,她把藥膏放下,悄悄的退了下去。
好吧,反正別的也做過,也看過……
他注視著我燙傷的地方,下眼瞼有根青筋在那裏,一跳一跳的。似乎可以真切的感覺到我的疼痛一樣。
“藥呢?太醫說什麽沒有?”
我苦笑,感覺到自己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怎麽能讓太醫看我的身體啊?他也隻是看了手,然後把了脈而已。
“開了方子,外麵在煎藥呢。剛剛正要塗藥膏。”
他把藥膏拿起來,想蘸的時候又放下:“我去洗手。”
我忍著疼說:“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讓人服侍你更衣梳洗吧……讓喜月進來給我塗就好了。”
他不聽,自己走到外麵去喊人舀水,洗了手又進來。
“噝——”
藥沾到燙傷的地方,針紮似的疼裏麵又混上了說不出來的賁張的感覺,我緊緊抓著身後的枕頭巾。他抬起頭,關切的問:“疼嗎?”
我搖搖頭:“當然疼了——塗快點吧。”真犯愁,晚上怎麽睡啊,現在一沾就疼,蓋上被子蹭到了怎麽辦?
恐怕得全包起來……但是包起來也是疼啊。
“慈寧宮,人都散了?”
“散了。”
頓了下,他說:“玄燁呢?”
“早睡熟了,抱回來一路也沒醒,跟隻小豬一樣沉沉的。”
他沒抬頭,繼續塗藥。我坐著,一隻腳踩在錦墩上,皇帝倒半欠身坐著。這要讓人看見非給我治個大不敬的罪名不可。
“你剛才也太……”我想想又說:“淑妃這一下落了臉子,你讓她明天怎麽出門見人?三宮六院這麽多主位,沒哪個挨過一指頭的。你……”
順治手勁一下子重了:“打她?我還想……”
我縮了一下腿:“輕點兒!”
他歎了口氣:“疼的厲害嗎?藥煎好了你多喝一點。”
我說:“那個也不是止疼藥,隻是清清火去去毒氣,聊勝於無。”
藥膏抹上了一層,他把瓶子丟一邊兒去。坐在床邊,一副氣悶的樣子。
我也氣悶,但是總不能兩個一起對坐著賭氣。
“我知道你是為著我,好好的被燙了,我也的確很委屈。可是你也的確太暴躁了一些。你看這樣一來,太後也下不來台,淑妃肯定也把你我記恨上了……”
順治脖子一梗:“讓她恨去!趕明兒我總要收拾了她!”
“她也沒……”我想想又換個說法:“也不見得是她使壞。”
“就她坐在你左邊,準是她了。”
難說。
沒準是別人先在那個宮女那兒下了點子,我最近也太風光了,看不過眼的人又何止一個淑妃?隻不過別人不顯露出來,而她處處擺在臉上而已。
說是她,也有可能。但也不能落實就是她啊。
不過這話在他麵前要一說,他八成又得叫人去揪那個宮女去審。
我還是埋下頭當鋸嘴葫蘆,沉默是金嗬。
天已經快亮了,初一本來是有一堆事項安排的,這下我受了傷,可是明正言順的不去忙。順治在永壽宮待著,最後還是不得不去。初一晚上的夜宴我也躲了。
乾清宮這會兒一定很熱鬧吧?
去年的這時候我還在那裏坐著,那時候還是襄親王福晉的烏雲珠獻了兩道菜……
一轉眼,已經一年了。
這一年裏多少是是非非,多少離合聚散。
“娘娘,我瞧啊,昨天燙傷您的不管是誰,揀在那個時候,用心實在很毒。”喜月捧過藥來,自己先喝了兩口,又遞了給我。
是啊,我也知道。
懶懶的把手裏的一副百子圖拿到一邊兒去,接過藥來一口氣喝完,酸,澀,又苦,真難喝。
喜福捧了蜜餞過來,我搖搖頭:“不吃這個,拿茶來我漱漱。”
喜月想引我開心,故意笑著說:“娘娘是真想纖身的吧?一點甜的油大的都不吃了。”
我搖搖頭。
疼的比昨天好了一點,但是心情還是壞。
讓喜月去打聽那個宮女的消息,她回來說關的很緊,問不到。
連很有辦法的喜月都沒辦法。
太後不會是已經把她處置了吧?
有太監來,送了幾樣菜,說是皇上讓賞賜過來的。
喜月抓錢賞他,問:“席上熱鬧嗎?”
小太監陪笑說:“回姑姑話,小的在外麵伺候,裏麵自然是熱鬧的。”
外麵呼喇一聲響,我嚇了一跳,坐直了身。
喜月出去問話,回來說:“雪壓的瓦折了幾片下來,不打緊,明天叫人來收拾了吧。”
我看著窗子,雪光映的窗紙有些熒亮。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心裏有點不太安定,應該不會有什麽的吧。
“玄燁呢?”
“睡的正香的,娘娘。”
“小心別著了風,今天多添兩個人在外麵上夜吧。”
喜月答應著出去,沒一刻又快步進來:“娘娘……”
“怎麽了?”
“剛才閉大門的時候,有人跑過去——”
我一下子站起來:“出什麽事了?”
“說是……貴太妃,沒了。”
靜思五十二
貴太妃並非壽終正寢,也不是喜月猜測的,是不是因為憂思過度,而自己尋了短見。
貴太妃身邊的宮女從三十的晚上就沒有找到她,但是宮女恐怕她是不是出宮回了襄親王的舊宅,所以沒有聲張。雖然那裏已經沒有主子,但是府第還擺在那裏。貴太妃或是覺得在宮中憋悶,回去了也是有可能。但是今天上午打聽了之後,說是並沒有回去,這才慌著找起來——大過年的又不敢勞師動眾,但是東西六宮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打聽過了,貴太妃都沒去。
最後是收拾慈寧宮花園的蘇拉發現了——貴太妃在慈寧宮花園的小池塘裏。
當然不是活的。
宮裏公布的說法,是貴太妃年夜想去慈寧宮找太後說話,失足落水。但是私底下人都說,太妃不早不晚不遠不近的偏偏揀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死,分明是有意給太後添堵。反正從襄親王死了之後,太妃也早去了半條命了。她這一死也隻是早晚的事。
不順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宮裏過年的氣氛被太妃的死亡衝散,一點喜慶意味也不剩。禮樂戲目全部取消,所有的妃嬪們的紅花豔妝也全都卸下,簪環收起,給太妃服喪。不少人都在私底下咒罵。好不容易等到過年,也好不容易等到兩身新衣裳幾件新首飾的年賞,有的還一次也沒來得及穿上身戴上頭,就壓了箱底。
喜福從大年夜的晚上我被燙受了驚嚇,跑出去拿藥時大概又吹了風,從初一的早上就病倒了,躺了差不多七八天才起得來身,原本的一張小臉現在瘦的隻有巴掌大,要做的事情又多,忙得眼睛都陷下去了,看起來一下子就脫了稚氣,像個大姑娘一樣了。
年關過了是元宵節,因為這件白事,所以也有些草草了事,敷衍過就算。
不管太妃是有意在那個時候到慈寧宮去尋短見也好,還是無意中失足也罷,總之,她活著時沒讓太後舒心過一天,就是臨死也讓全宮上下都陪著她難受了一把。在她來說,也足可以含笑九泉。
乳母抱著玄燁在喂奶,我拿著小波浪鼓在一邊輕輕的搖晃哄他,卻有點分神……想起後世的康熙,是出過天花的幸存者,臉上落著幾點小麻子——
我的玄燁,會不會也遇上這個難關?現在可沒有疫苗,種痘這些手段……
“娘娘?”
我回神,喜福現在的氣質沉靜多了,遠沒有從前那麽一驚一乍,話也少了。喜月有次笑著說,早知道一場病就能讓人老成練達,早該讓她出去澆兩盆涼水發場高燒才好呢。要在以前的喜福,非得跟她拌嘴不可。但是現在的她聽了也隻是笑笑,就算了。
“什麽事?”
“慈寧宮過來人說,說太後娘娘請娘娘過去說話兒。”
我站起來捋捋頭發:“知道了。你身子剛好別出去吹風了,叫喜月跟我去吧。她人呢?”
她拉拉我的袖子:“喜月姐看著她們收拾家什呢。一過年上上下下的人都偷懶,好多活兒落下沒做。還是我跟您去吧。”
我點頭:“那也好,你自己留心點兒,別再吹了風。”
喜福拿了鬥篷跟我一道出了門。慈寧宮自打貴太妃在這裏淹死之後,幾乎所有人都不打花園池塘那裏過了。喜福一進了大門就拉著我往側邊兒繞。我轉過臉看到她嘴唇都白了,低聲安慰:“別害怕。太後的威風在這裏壓著呢,哪裏會有什麽可怕的事情了。”
她一麵點頭,一麵還是加快了步子,扶著我快步走了過去。
淑妃和玫妃也來了,還有順治也在。從年夜那天的事情之後,我因為有傷不大出門,還一次也沒和淑妃打過招呼呢。我進去之後,玫妃就站了起來,淑妃坐著一動不動,當我不存在一樣。
我心裏歎氣,本來也不和睦,現在這個結是越打越擰了。
給太後請安,再意思意思給順治也請了安。
太後問:“三阿哥呢?這兩天吃的怎麽樣?睡的好不好?”
我說:“都好,誰抱著都說又重了。也很愛睡,現在好像認識人了,聽見我說話的時候,就眼珠子亂轉的找我。”
太後說:“那是當然的,親額娘和別人就是不一樣。”
淑妃忽然就站起來:“太後,我們也坐了半日,先回去了。”
她這個我們,當然是捎著玫妃一起了。這麽一來玫妃也不好再坐,也站起來辭去。
太後點個頭說:“是了,那就回去吧。啊,蘇嘛,昨天我說把那個東西找出來,你找了沒有?”
蘇嘛過來說:“早起我親自踩梯子去翻了櫃子,已經找出來了,也包妥了。”
太後說:“嗯,這個玫妃帶回去吧。”
玫妃看拿出一個鼓鼓的包袱來,連忙謝太後賞賜,又說:“其實我衣服還有好多沒穿遍的,太後不如留著賞別的姐妹吧。”
太後說:“不是衣服,是床上的鋪蓋家什,全後宮也就這一套罷了。你拿回去吧。”
床上的鋪蓋。
我抬起頭來,包袱紮的並不嚴,裏麵大紅的織金閃緞,那料子真是久違了。
我看看太後,又看看玫妃。
最後目光和順治的對在了一起。
玫妃順從的接了包袱,和淑妃一起退了出去。
太後到底還是拿定了主意。
其實玫妃的事兒早就該辦了,一直拖到現在,到底是要給她個說法。
我心裏明白,順治卻提了起來:“額娘怎麽想起賞這個東西?”
太後不緊不慢的說:“遲早也要賞的,賞給誰,我自然心裏有數。”
順治的氣又上來了:“這也是兒子的事,額娘就不先和我商量一聲?”
太後鎮定的說:“皇上,這我們早已經商量過的,難道皇上忘了不成!”
順治噎了一下沒有說出話。
我看看太後,又看看順治。
“可那時與這會兒不同!此一時彼一時……”順治聲音越來越大,我趕緊拉了下他的袖子:“皇上。”
他看我一眼,有些勉強的住了嘴。
我說:“太後的主意無論如何,總是為皇上好。皇上也要想的長遠,想的寬一些。”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胸口起伏著,滿臉的忿忿。但是到底也沒有再說話。
我看看太後,放柔的聲音說:“太後一直是最疼我寵我的,我心裏最清楚。從我一進宮,一直到現在我養著玄燁,哪一件事不是太後護著我,愛著我的?這個名份上頭的事……其實不重要。況且,一個人有幾分胸襟,幾分才幹,做幾分事業。我現在就已經很好,皇上你不這麽覺得嗎?”
太後眼睛仿佛有些濕,但是笑容卻欣慰,點頭說:“阿蕾是懂事了。”
我按著順治緩緩坐回椅子裏去,低聲和他說:“我已經有太多了,有太後,有玄燁……有你……人也不能太貪心太完美了,那老天爺也要妒忌我折我的福的。住在哪裏都無所謂,我現在的日子過的就很開心滿足。”
他兩隻手一起握著我的手,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著他的眼睛,覺得心裏有些燙燙的柔軟,好像打翻了一盆熱熱的水,溫柔的感覺漫溢開來。
他的性格其實不像一個皇帝。他不太會權術,不會控製平衡,又熱情衝動。曆史上的他,愛董鄂的時候,也是恨不得把所有能給她的全獻給她。給她住承乾宮,給她最多的賞賜,想給她正妻的地位……
而這一切現在因為我而改變。
他的熱情的專注,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懷疑。
皇後的位置我並不想要,我剛才說的也全是真心話。
現在我已經很滿足,但願這樣的平安可以更長久,更穩固。
就可以了。
靜思五十三
三月,玫妃立為皇後,授冊寶。
這其間順治和太後又有一點小摩擦,我當然也是從頭到尾的旁觀參與了。太後早發覺了,隻要我在場,他兒子就比較好說話,所以基本上隻要有什麽刺頭兒的難理的事情,都會把我叫過去——我又不是潤滑油!
這摩擦因為淑妃。
太後很想在玫妃封後的同時,給淑妃加個銜,就是那個惠字,其實這個字沒有什麽大不了,也沒實際的用處——又不加薪水待遇,但是這時候的人特別看重這個。據說重要的王公大臣死了以後,為了諡號裏的一個字,活著的人可以吵上大半年不幹正事兒。而順治這次是堅決不幹,不但不想給她加封,還想把她削貶兩級。從正妃到庶妃——從庶妃到嬪,兩級。太後自然不答應,於是乎,這麽小點兒事,娘倆又開始頂牛。
順治的心理我明白,他覺得憋屈。而且這家夥的毛病是眼裏不揉沙子,愛則欲其生,憎則欲其死。看著礙眼的人,能容忍你繼續礙眼已經不錯了,還要給你優待?門兒都沒有!
其實我的辦法也不是什麽好辦法,就是大家各退一步,和和稀泥打太平拳,太後的提議也不提了,順治的想法也就作罷。淑妃還是當她的淑妃,既沒有變淑惠妃,也沒有降成淑嬪。但是這件事當然也不保密——我就說這宮裏真的沒有什麽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更何況在慈寧宮扯著大嗓門兒議論的事情。所以,當然淑妃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莫名其妙,這筆賬又算到了我的頭上,她認為是因為我從中作梗她才當不成淑惠妃,相見的時候那態度簡直是水火不容兩眼嗖嗖的射小飛刀子捅我。
好吧,反正也不欠這一件,我和她本來也沒有什麽融洽相處的可能性。從第一次見麵她就對我有敵意。
當然生活不是沒有樂趣的。順治居然從一個傳教士那裏弄了些咖啡豆來,於是永壽宮的窗戶裏,還偶爾飄出了一陣咖啡香……
順治雖然對這些東西好奇,可是不代表他很欣賞。
“一股子糊味兒,有什麽好喝?”
我笑:“皇上不簡單嘛,還能知道這是一股糊味兒。難道你吃過燒糊的禦膳?”
他不悅的皺眉看我:“你把朕當什麽人了?朕也不至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到那個地步!”
我嗬嗬笑,往咖啡裏兌牛乳和糖的時候,忽然好像有個什麽想法掠過腦海,但是……沒抓住。
“想什麽呢?”
想不起來。
我搖搖頭:“就是走神兒了。咖啡這個東西其實我也不那麽喜歡,不過偶爾嚐嚐換換口味也好。聽人說喝多了晚上睡不著覺。”
“是,湯瑪法也是這樣說。”他湊近我:“你現在好像懂得很多東西。”
我一點不心虛:“那是,人有生而知之者,你沒見識過而已,不用大驚小怪。”
他指著我笑:“是是是,你這樣厚的臉皮,我真的沒見識過。”
我洋洋得意:“噫,厚臉皮也是樣本事啊。告訴你,厚臉皮的人往往比薄臉皮的人做事情更容易成功的。”
我們在窗戶底下,我擺布咖啡,他拿著兩張不算要緊的折子在看:“為什麽這樣說?”
“哪,這很明白的事嘛。比如說,要做一件事,是很可能會失敗的事情,臉皮薄的人可能害怕失敗後被別人笑話啦,或是其他一些不必要的顧慮就不敢去做。但是臉皮厚的人就不怕,去試的話,總有成功的機會。不試的話,那就一定是失敗了。再比如,要是一個人快要餓死了,麵子薄的人可能還拉不下臉去乞討,但是厚臉皮就肯定會積極的努力讓自己不餓死不凍死,這很明擺著事嘛。”我看看他,笑嘻嘻的說:“再比如說,某人大白天就在妃子的宮裏流連,不去書房也不去和翰林編修們講究學問去,薄臉皮可能就會害怕明天會被非議,厚臉皮就不怕啦。”
他先前聽的一愣一愣的,到最後明白過來,佯怒說:“好啊,連我你也敢編排!好大的膽子!”捋袖子就撲過來,我趕緊跳開,繞著椅子躲他。
窮折騰了一會兒,他沒占著便宜,我也沒得什麽好處,兩個人累的坐在椅子裏直喘氣。
明顯的是鍛煉不夠的兩個人啊!才跑跑路就累成這樣。
“咖啡非要涼了,你真不喝啊?”
他搖搖頭,一臉嫌惡。
我捧起杯子來輕輕嚐了一口。
唔,還行,就是奶味兒不大夠,我喜歡多加牛奶,聞起來也香,口感也更滑潤……
牛奶……
我抬頭看他:“宮裏有養牛吧?”
他繼續看折子,說:“那是自然,不然天天喝的奶子難道要去外頭尋不成?那尋回來的也不鮮了啊。”
是哦,不過我想多半不是那種黑白花大奶牛吧。可能也就是一般的母黃牛……
我又開始發呆,順治已經見怪不怪——哦,由於他的要求,隻有我和他的時候,他讓我喊他名字。可是我覺得真是多此一舉,隻有我和他的時候,我說話的對象當然隻有他了,那還要喊名字幹嘛?反正沒有名字他也知道我是在對他說話。
“你忙你的,我去看看玄燁醒了沒有。”
可能最近在萌乳牙的關係,這孩子睡的不像以前那麽踏實安穩,口水也多了。
乳母說這孩子比平常孩子來的健壯得多。
兒子健康我當然高興……可是……
最近宮內外隱隱又蒙了一層陰影,聽說是京城外緣,又有地方發現得天花的人了。
我也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情,因為曆史上的順治……官方說法是疾病,但是更詳細的說,他應該是死於天花。
還有我的玄燁……
曆史的康熙皇帝是得過天花而未死的幸存者,但是我的孩子能不能逃得過這一劫?畢竟他和那個同名玄燁,並不是同一個人啊。
現代已經沒有得天花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種過疫苗,俗話叫種痘。原來的我,手臂上有一塊圓形的小疤,我們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有的。但是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疫苗和痘苗這些措施啊!十個人得天花有一半以上會送命,剩下的還會落下麻子臉,破相毀容。
乳母正坐在搖籃邊做針線,看到我進去,連忙站了起來。
我擺擺手不讓她行禮,走近搖籃邊去看兒子。
他睡的正香,小拳頭握的緊緊的放在耳朵旁邊,那像一個要打人的姿勢。
“睡了多會兒了?”我輕聲問。
“剛睡著沒一會兒。”乳母搬椅子給我。
看著他紅潤像蘋果似的小臉兒,我隻覺得自己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充實,這麽寧定過。
就算一萬人人要來傷害他,我也一定會擋在他前頭。
原來……做一個母親,是這樣的感覺。
“孫嬤嬤,你聽說過……種痘麽?”
她有點驚訝,仔細想了想,低聲回答:“娘娘,南邊兒似乎有這樣的郎中,說是可以接痘以避免……見喜。隻是,這接痘聽說不成的,常有小孩子……熬不過去的也多。”
是啊,我知道。
這時候接痘,既不安全也不是萬全之策。
但是,印象裏有另外一種辦法,要安全簡單的多。
我看著兒子胖乎乎的臉……
玄燁,媽媽會保護你的,一切危險,媽媽都替你擋開。
靜思五十四
“娘娘,”喜月在屋裏沒別人的時候,走過來,掏出一包東西給我。
“就是這個嗎?”
“是。”她一臉不解,小心翼翼的問:“娘娘……您這是……”
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你以為這東西肯定有害,是拿來對付人的是不是?”
她馬上頭搖的像波浪鼓:“不不不,娘娘心地最純善不過,哪裏會做這樣的事。”
我不給麵子的吃吃笑。
然後把那個紙包很小心翼翼的接過來。
是劃破皮膚,灑上麵。還是按另一種說法,蘸一點,放進鼻孔裏?
我想了半天也沒拿定主意,先打開妝盒,把那個收起來。
喜月在一邊繡花,她也心不在焉。她平時的效率可是一上午兩朵花繡花沒問題。現在卻隻做了一朵花的兩個瓣,而且好像紅線裏還夾著綠線,我不好意思提醒她,這帕子已經繡廢了。
等我第次把目光投向那個放紙包的妝盒時,她放下針線,一副壯士斷腕的表情口氣:“娘娘,您知道,從您一進宮咱們就在一處,您對我如何,我對您如何,你心裏都有數。這件事,不管是什麽事,您交給我吧,我豁出命也要給您辦好。”
“你胡說八道什麽呀。”我看她一眼。不錯,什麽方法都有風險,而且換上那種天生免疫係統特差的人,一針疫苗也能並發症四起要了小命兒。不過,這種方法總比接種人痘安全的多了,曆史上……好像第一次試就成功了的。不過效果並不是終生有效就是了。
我當然沒染上這時代宮裏頭那種草菅人命的習氣。要試,當然我是要在自己身上試。倘若真的沒有什麽害處,再給玄燁試。
而且,就算試這個成功了,也不能保證就真一定可以對抗天花了,畢竟這種方法太原始。隻是……隻是機率大一些。
“喜月,你別再亂想了。”我怕她等下就會把繡花針戳到自己手上去:“這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這是藥……是我要用在自己身上的。”
“啊,娘娘這……”
她感受到的意外還是很強:“這樣的東西做藥……”
我笑著拍拍她手:“牛黃也能做藥呢,也不見你奇怪成這樣。”
“啊對,”她的表情踏實多了。牛黃狗寶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好藥材呢。不過她一個問題又來了:“娘娘身體不適麽?我怎麽不知道,是哪裏不舒服,為何還要找這等偏僻奇怪的東西入藥……讓太醫來瞧瞧,正經開方子抓藥不好麽?”
噫,喜月,你和喜福調個兒了。她現在沉默寡言,你倒變成話簍子。
“病麽……現在還沒有得。”
她的黑眼睛看著我。
“用了這個藥之後,可能也就不會得了。不過,這個也保不準。”
即使是理解能力超絕的喜月,也沒聽明白。
主要是我不想說出天花兩個字來嚇她。再者,如果我說了,她信了,但是這個方法並沒有見效怎麽辦?
我安慰她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不急在今天,你就別想了。是了,孔嬤嬤昨天跟我講,她婆婆可能生了病,她心裏很掛念,我準她出去瞧瞧,她過午走,傍晚就回來,下午你照看玄燁吧。”
喜月不讚同:“她照顧著皇子呢,怎麽能出去瞧病人?這可不成娘娘。萬一她招病氣進來呢?您可不能太寬了。上次小祿子打翻了禦膳盤子,您也給他遮掩。上上次……”
“好了好了。”我趕緊的給她踩刹車:“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誰父母病了做人子女的不急?去探望也是應當的。我問過了,不是什麽疫症會過給人的病,而且孫嬤嬤自己很有分寸的,她定然會注意不染上你說的什麽病氣。奴才也是和你我一般的人,也有爹媽兄弟姐妹的親人,不能因為一點小錯就把人打死打殘,你說是不是?”
喜月垂下頭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把那塊繡壞的帕子丟一邊,又拿了一塊新的素帕:“娘娘想繡個什麽花?”
我笑:“繡什麽都好。你們幾個的手個個都巧。唔……繡個貓兒撲蝶吧,回頭還可以拿來哄玄燁玩兒。”
下午我們一起哄著玄燁,他長小牙了,四顆,剛冒頭不久,跟嫩生生的小玉米粒兒似的。隨之而來的變化就是他開始把一切能拿到的東西都往嘴裏填,幸好我早有防備,一早讓人把他能摸著的東西全放開水裏煮過,不能煮的也是擦了又擦。啊,眼見著以後不能叫他無齒小人了……想起來還有點遺憾。
小孩子長的真快啊,一天一個樣兒。基本上玄燁的衣服都很少再穿第二遍,條件優越是一方麵,多少個宮女嬤嬤的供著,還怕沒好的穿?另一方麵就是這家夥兒長的實在太快,上個月的小褂小襖,眼看已經套不上身了。
孫嬤嬤沒到歇晚就已經回來,她回永壽宮之前已經先去淨過身換過了衣裳,一身清爽的才進門,先跪謝我給她這半天假,回說她婆婆的病不打緊了,她也放了心,也請主子放心。
前麵小太監拍手,我站起身:“皇上來了,我先過去。”
結果還沒進屋,門外麵孫長圓先打個千攔著我:“靜妃娘娘。”
“孫公公有事?”
這個人和以前的吳良輔倒不是一個脾氣,不管心裏怎麽著,起碼臉上沒那麽膩歪。而且冷眼看他行事,倒也沒有什麽欺上瞞下的,口碑比吳良輔好多了。那家夥還在的時候,被人叫做無良心——一聽就知道此人人品行事如何。
“不是什麽要緊事。不過今天禦膳房有新鮮的嫩獐子肉,皇上想著娘娘上次說愛吃,所以特別讓拿到永壽宮廚房這邊來做。奴才想請問娘娘,是要怎麽個料理法兒?奴才好去吩咐。”
原來是這種細節小事。不過,他倒很有心。上次在慈寧宮吃一回,我誇了一句,他還給記住了。
“燒著吃吧,辣椒別放太多了。”
“是,娘娘。”孫長圓退下去,我邁步進了屋。
宮女正替他脫外頭的衣裳。他一天天擱在我這裏的東西越來越多,衣裳也是。上次在前麵議事,打發人找一份折子,孫長圓手下的小太監別處不去,先奔我這兒裏來,而且還就在這裏找著了。
“今天回來的早啊。”
“嗯……”他點個頭,宮女屈膝退下去,我過來,很熟練的接著替他解扣子。他這麽大人了,估計生活就沒自理過。
把他外麵的大衣裳脫了,我拿了衣裳搭在一邊,回頭看他正對著我妝台上的銅鏡,手指在搔臉。
“你怎麽了?”
“可能是發春癬了,今天一起來就覺得癢。”他拉開小抽屜翻找:“你這裏有硝粉吧?”
“有,那個白綿紙包裏就是。”
宮女端水進來,我絞了一把毛巾過來給他擦臉,結果一抬頭,他正捧個打開的紙包嗅:“這什麽時候配的,都沒味兒了!”
我手裏的毛巾一個沒拿穩,吧唧就蓋到自己腳麵子上去了!
靜思五十五
我的老天爺咧!他色盲的嗎?他拿的這個明明是黃紙包不是白紙包好不好!而且這個紙是草紙,那個是綿紙,我說的多清楚多明白了!
他回過頭來看我:“你……”
我踢開腳上的毛巾,過去先把他手上的紙包取下來放一邊,然後扳著他的臉看:“你吸進去了?吸進去了嗎?啊?”
他不適應的扭頭:“怎麽了?你這是做什麽?”
我急的大喊:“你吸進去了嗎?快拿水來衝!”
他反握著我的手,聲音也提高了:“阿蕾!你慌什麽?安靜!”
我怎麽靜的下來!雖然以前模糊記得這個種痘方法是所有古老方法中最安全的一種,可是,可是,誰知道那模糊的印象靠不靠得住!要是他,要是他……
屋裏不知什麽時候隻剩下我和他兩個人,我手一直在哆嗦著,他把我抱起來,坐在椅子裏,緊緊握著我手:“阿蕾,別慌。你到底怎麽了?那包裏……是什麽東西?”
我覺得眼前看東西不大清楚,然後慢一步反應過來,我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眼淚?
真奇怪。我在哭嗎?
為了他?
“阿蕾,別慌,慢慢說,不要急。”
我定定神:“你叫太醫來吧,開些清火去毒的藥來給你吃……”
他臉色鄭重,盯著我問:“那是什麽藥?你用來做什麽用的?”
得,聽他的口氣我就知道——這位也誤會了。和喜月一樣,把那紙包裏的東西八成想出了十七八種害人的用途,再加上駭人聽聞的名稱……
“不是的……”我終於放鬆了一點兒,因為現在這種好氣又好笑的感覺,剛才的焦慮倒衝淡了不少:“你別想歪了。這個是我弄了來,要自己用的。”
他的表情絲毫不見輕鬆,反而比剛才更黑一層:“你自己用!你用這個做什麽?”
啊啊啊,這什麽表情態度啊……我不是要尋短見好不好!
頭次發現,福臨這家夥的想象力居然這麽豐富吖。
“你聽我慢慢說吧……不過你先傳太醫過來候著……總是有備無患。”
本來想偷偷進行的事,卻出了這麽大個變故。
“你知道,最近好像京城附近,又有天花……”
順治點頭,但是顯然沒明白怎麽扯到天花上去了。
“那麽你也聽說過接痘吧?”
這下他就有點迷糊,大概這方麵的知識他了解的少。
我再耐心解釋:“從幾百年前起,中原就有一種法子,可以一定程度上預防人感染上天花疫症,這方法叫做接痘。就是將已經染症發起水痘的人身上……”
兜了一個小圈子,終於講回正題上來了:“因為這病症可不會認人,宮裏也說不定有可能會得……我想試試看一個聽說的法子,看行不行得通,所以讓人找了這個來,想先在自己身上試試,如果真的沒害處,就給玄燁也試試……可是你怎麽就拿錯了包了呢……”
他的臉色終於好看多了,但是語氣還是嚴厲的很!感覺上他好像還是頭一次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那也太胡鬧了!你要試,在哪個宮女太監身上試不得?吩咐太醫院叫幾個太醫參詳嚐試去也就是了,怎麽就自己弄起來了?萬一有事你可怎麽辦?玄燁又怎麽辦?你怎地如此……”
我趕緊替他揉胸口:“你不要氣,其實,其實這法子,有旁人試過,據說是很安全的,而且對抗天花也靈效……不過,不過我不想聲張,以免駭人聽聞。現在京城裏宮裏人人聞天花二字色變,我叫人鼓搗這個,也不好。若是成功的話,再由皇上你把這法子散布出去,豈不是一件大大的惠民活人的德政?”
沒辦法,為了讓他消氣,我連馬屁都拍上了。
這個辦法我記得是一個老外發明的,種牛痘總比我們國家曆史上采用的接人痘要安全得多了。因為牛痘病毒對人體沒有什麽傷害,而產生的抗體卻和得過天花出過痘的人體內產生的抗力相差無幾……
他臉色又好看了一點,不過把我抱的是更緊了:“那也不成!”
老天爺,他的胳膊平時沒看出來,這會兒還顯得怪有勁兒,勒得我都不大好喘氣兒了。
“可是現在你卻把那個粉末兒吸進去了……我,我真是……”
要是他有什麽……
那,那我……
天哪,我豈不成了弑君謀刺的……那個啥了?
這罪名……這罪名是一定要殺頭的吖!
太醫呢?太醫怎麽還不來?
外麵小太監回話:“皇上,太醫來了。”
這會兒順治很鎮定,看上去跟沒事兒人似的,還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撫。
我從他身上起來站到一邊去,太醫進來,先請安。
問:“皇上要請平安脈?還是覺得龍體不適?”
我有點緊張,聽順治淡淡的,很平靜的說:“剛才咳嗽了一聲。”
太醫跪著過來給他搭脈,我站在一邊兒,手指在袖子裏絞的都快成麻花了,皮膚上又冷又滑全是汗。
“沒什麽。”太醫終於發話:“想是一時被冷風吹著了,臣開劑方子,皇上吃不吃也不打緊。”
我很矛盾,又想太醫給他仔細查查,可是原因又不想說出來……
順治揮手,太醫就退了下去。
“那個,不和太醫說嗎?”
他搖頭:“說了,又如何?既然已經如此,不妨就試下去,看看到底會怎麽樣。”
你說的倒輕巧啊!可你不是一般人哪老大!別人出問題頂多死一個。你要出問題要死一圈兒的!
我記得曆史上順治死的時候,殉葬的宮女太監就不說了,有名有姓的,還有烏雲珠的妹子貞妃哪。
要他真的聞我弄來的那個粉末兒掛掉了,那給他陪葬的別人就不用說,我是肯定跑不掉了。
“你剛才還信誓旦旦說這法子不危險,要自己試。怎麽現在一下子又氣短了?”他居然還有心情笑:“不要緊,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吧。”
我是相信自己,可我不相信你啊!
曆史上,你可就是染上天花掛的!誰知道這點粉末兒被你聞了之後,會不會就讓你渾身長痘提前掛掉了?
這個問題……以前也偶爾想起過。
不過,哪一次也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覺得心裏很沉,很難受的感覺。
也許是,這次意義不一樣吧。
如果他不在了的話……
如果生活裏再也沒有他……
我又哆嗦上了。
順治拉著我的手,靠在一起坐著。
“朕是真龍天子,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要是這法子真有效,那你,玄燁,額娘……咱們大清的子民不就都不用怕天花了嗎?”
口氣倒怪大想的倒怪遠,真龍天子你曆史上也是二十來歲就掛了,可見你是真龍科短命龍目早掛早超生類真龍……你過不過得了眼前這關,還不一定呢,說不定你就和曆史上一個死法,但是時間提前了數年,不幸英年早掛……
不不不!肯定不會的!這辦法一定是又科學又安全又有效!絕對沒危險,絕對不死人!
我,我不能沒有……我的玄燁不能沒有爸啊!
現在他在我生活中地位那麽重要……我的吃喝安全全指靠他呢……
應該是這個原因吧,所以……我緊緊的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
別死……你不要死……
誰也不死……我們都不死。
靜思五十六
時間這麽難熬,一天兩天三天的等……一直等到第十天。
順治身體好好的,連個咳嗽也沒有,沒發燒,也沒有發冷,更沒有要出水痘的症狀。
懸了三天的心總算是可以暫時放回肚子裏去了。
我想大概是他沒有把粉末真的吸進去……隻是聞聞氣味,所以他應該安全。
但是這樣一來,他安全了,我卻還是不知道這種預防方法是不是安全哪?那能不能給玄燁用呢?再說,這方法就算是安全,可是真遇到天花能抵擋得住嗎?光安全沒有效,那頂個用啊。
順治看我在那裏皺眉,走過來用手指頭撫撫我的眉頭:“別皺了,都打結了。朕都說了不會有事,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安全沒事的。據說要是染了天花的人,十天裏麵會發病的。你這樣我就放心了。可是,我卻不知道這個辦法是不是真的有用啊,玄燁還是……”
順治點頭說:“你想的事,朕也想到了。”
“嗯?”
“不過總不能抓一個得天花的人到這裏來試吧?”
當然不行了。
我苦惱的說:“所以啊,試歸試了,可是心裏卻還是沒有底。誰知道到底有沒有效果呢?”
曆史證明應該是有效的,但是,效果並不是百分百吧?這東西可不能隨便亂試,要小命的事情怎麽可以去試試看?那試出問題來可就沒後悔藥吃了。
“不過現在證明這法子起碼不傷人,試試也無妨。”他說。
“嗯。”我托下巴在琢磨,這個份量問題也得好好考慮……
“今天在皇後那裏,淑妃又和你過不去了?”
他不提我倒忘了,一提真正好笑。
“你怎麽知道了?”
他擺擺手:“這你就別管了,她實在過份的話你也別忍著……”
“不忍著,難道和她一樣化身成潑婦大吵大鬧啊?還是你要我卷起袖子和她打?”我捂著嘴笑。
“所以我說給你再升一升份位,皇貴妃……”
我急忙擺手:“不要不要,我不要。”
天啦,曆史上烏雲珠的位子我可不要去坐,先不說心理障礙,又或那個位子是不是風水不好,反正烏雲珠做了皇貴妃先死兒子自己也小命嗚呼,我可不想重演這個皇貴妃悲情史。
“你啊……”他低聲說,有點像自言自語:“別的人一天到晚就想著攀高些再高些,你就是和她們不一樣。”
順治拉著我的手坐在窗戶下麵的躺椅上,五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沒再說話,我也沒出聲,就這麽安靜的坐在陽光底下出神。
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以前經過家門口的巷子,太陽地裏總窩著兩隻懶懶的貓,偎依在一起,曬著太陽打呼嚕——和我們現在這樣子好像。
“你的折子……”
“等會兒再看。”
又過了一會兒。
“好像玄燁該醒了……”
“有乳母和宮女在呢。”
沉默,沉默……不行,不能再沉默了!
“喂,大白天的你適可而止好不好?”
“好,等一會兒就好……”
等一會?等一會兒當然就好了?可是現在就不好了啊!
完事兒讓喜福她們打水進來,我的臉都快要燒化了!可是另一個罪魁禍首毫無羞恥慚愧的意思,大喇喇的敞著袍子都沒想扣起來。
“皇上,娘娘……”
“嗯?”我停下正在扣他前襟扣子的手,回過頭,孫長圓有點猶豫。
真奇怪,這人做事一向有分寸,有什麽事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說吧。”
孫長圓聲音不大:“景福宮雲貴人那裏……遣人來報,說是開始發作了,看陣勢就要臨盆。”
要生了?
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我轉頭看看他:“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順治淡淡的說:“叫一個太醫過去守著,我還有折子要看。”
好吧……
雖然我問話之前就知道他是這個態度,不過問過了之後,還是覺得心裏的感覺蠻複雜的。
他不去,當然……當然我比較安心。我承認我是自私自利的小女人,絕對沒有小說女主角那善良的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轉世一樣的情懷,傷害完全不放在心上,汙陷可以當成春風拂麵,甚至要對你的仇敵充滿愛心……
我和烏雲珠,早就擺明車馬不可能再坐下來握手言歡了。
不過,心底裏還是有點不安的感覺。順治揮揮手,孫長圓退了下去。他從背後摟著我,讓我靠在他懷裏。
“別想這件事了。”
“我是不想讓你過去的,可是良心又覺得不踏實。畢竟生孩子是那麽艱難的事……”
順治的聲音語氣很柔,可是話意一點也不溫柔:“就算我過去,我也不是太醫,除了坐在外頭還能做什麽?況且,不是你不想讓朕過去,是朕自己不願意過去。”
好吧,我應該學學當惡人的感覺——可我還是坐不踏實。
這種心態真叫一個難受。說來說去,還是他不好!為什麽他要有這麽多大小老婆小小老婆的!如果他不是皇帝,沒那麽多女人,我現在還用得著煩惱這種問題啊?
我叫喜月去看看景福宮的動靜,是不是要緊。如果情勢好的話,那就……當然可以放心。如果情勢不好……
如果情勢不好,我要怎麽辦?
喜月差的人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然後喜月來和我說,頭胎總得拖一拖時候,沒那麽快,但是太醫和穩婆也都說該是順產不會有問題。
但是她最後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麽?還有什麽情況?”
“太後和皇上雖然都沒過去,不過皇後娘娘剛才已經過去景福宮坐鎮了,還多請了兩位太醫和老嬤嬤去守著雲貴人……”
我點點頭,沒說話。
“娘娘……”
“皇後娘娘的名聲一向都好,她這樣做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是後宮之主,本來這也是她的責任。”
“但是娘娘啊,您……”
我打斷她:“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但是說那些也沒有,說點有用的吧。”
喜月點下頭,立刻換了話題:“娘娘那天讓我去找來的那紙包裏的東西……”
我抬起頭,怎麽?
“奴婢已經在自己身上也試過了。”
啊?我蹭的站了起來:“你怎麽試的?你,你什麽時候試的?”
“就是娘娘說的那個法子,我沾了那粉沫塗在鼻孔裏麵。”
我看著她。喜月不是又平和又慧黠的一個姑娘嗎?她怎麽也學會喜福那樣魯莽的作風了?
“娘娘,奴婢相信娘娘是不會害人的,那天奴婢自己妄加揣測,後來想起來,時時覺得自己……娘娘莫怕,我這幾天一點事兒也沒有,這法子料來對人是無害的。”
我慢慢坐倒,真被她打敗了:“怪不得這幾天你不去抱玄燁……我可沒想著你這麽大膽……”
我光顧著擔心順治,卻沒想到喜月也冷不丁來了這麽一下子。
“不論娘娘是要做什麽,奴婢肯定都會走在前頭的。”
“我知道。”
在這座宮裏,能親近,能相信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與其說是我寵信她,她忠於我,不如說彼此在這深暗的宮裏,能互相存下一點秘密的隻有這麽寥寥的幾個人。
我和順治雖然關係比以前好得多,可是有許多事情我還是得一個人擔著。
盡管我現在不懷疑他的心意。
“你啊……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兩個人試過都沒有事,那,玄燁呢?什麽時候給他試?
現在給他試用這原始的牛痘疫苗,會不會早了些?他小小的身體抵抗力夠用麽?
啊,還差點忘了,我也應該給自己用上這個。我那個打過各種疫苗預防針的身體可沒有被我一起帶來,現在的身體可是沒接種過任何疫苗的,天花可不會因為我的靈魂超時代,而到我麵前就繞過去不找上我。
拿棉球沾了一點那個粉末兒給自己塗上。大概是用得有點多,總覺得鼻子有點癢癢的想打噴嚏。
“娘娘。”喜月又進來了,福了福身。
“生了?”
“還沒有。”
哦。
天都快黑了。
順治在西屋裏忙他的,一步也沒有出來。
好像要生的不是他的孩子似的。
這麽亂的局麵,我也真的很難分清楚是非錯對。
在這裏,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手臂下的人已經足夠,我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和愛心,去分給居心叵測的其他人。
靜思五十七
我以為我晚上可能會睡不著覺,一來是洗頭的時候洗的不太舒服,洗了一半皇後又差人來看看皇上是不是有心情到景福宮去看看雲貴人。順治問那宮女太後去了沒有,宮女老實的回答說太後沒過去,順治於是也說有皇後在景福宮坐鎮就可以了,他不過去。我一分心,結果胰子水沫流進了眼睛裏。這個可不是現代無淚配方的溫和洗發露,弄得我眼睛一晚上都紅紅的。二來是……曆史上的一代紅顏著名美人生孩子,大小也算個曆史事件吧?我會聯想的多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很奇怪,吹燈脫衣上床,他睡外麵我睡裏麵,兩個人都睡的很好。第二天早上天不亮他爬起來穿衣要去上朝,我現在已經訓練有素,一邊瞌頭打盹,一邊嗬欠頻頻,但是絕不耽誤替他把袍子穿好扣子扣好戴上朝珠和頂冠——
這邊打水擰毛巾,那邊漱口水牙擦和潔口鹽也都端過來了。外麵也擺了早膳。
啊,幾乎天天早上都這麽忙碌——初一十五例外,那時候他得在皇後那裏過。另外,偶爾他也留在乾清宮,會翻翻其他人的牌子。對於這一點,我不能不去想可也絕不能鑽牛角尖去想……有什麽辦法呢,在這個時代這個環境裏,難道我還想搞一夫一妻製不成?要真那樣別人不說,太後她老人家一定先滅了我再說。
後宮不需要專寵,不需要真情……後宮隻需要製衡和固權。
順治喝一碗奶子,吃了一塊餑餑一塊肉餅甩手就走,時間掐的可真準。我喝了點奶茶,又看看玄燁——這小子好命的還沒睡醒。然後抓緊時間拾掇一下自己去,去慈寧宮請安。
喜月替我挑了一根發簪,準確無誤的插在一個恰巧位置上,又在鬢邊給我簪了兩朵絨絨的小花,發髻頂中則是一枝不怎麽打眼的寶石珠釵。喜月梳髻的手段相當好,很整齊又不顯得太紮眼,而且不用抹太多發油就把一頭頭發都攏的整整齊齊紋絲不亂,一點不失禮於人。喜福則在一邊,對著光華滿滿的首飾盤子歎氣:“娘娘,為什麽這套翡翠的你從來不戴……皇上特地,親手拿過來賜你的。”
她特別咬重了特地,親手四個字,意思要與其他按節按例由內務府頒賞的分開。
然後她又指指底下的那層盤子:“這裏麵的金鋼鑽手釧,能讓人眼睛都耀的睜不開啊,可您就在屋裏戴過一小會兒……”
喜月白她一眼:“你不會幫忙幹活也不用非在那裏磨嘴皮子不可。去小廚房看看今天有什麽特別新鮮的,娘娘說天暖了,可以給小皇子吃水果和鮮菜做的糊糊呢。”
喜福放下盤子,答應著去了。
這些沉甸甸的珠寶頭麵,還有那些漂亮衣料,古董,字畫……全都塞在箱子裏麵,我對它們的唯一關注就是——先弄清楚值多少錢,然後登冊子記好,再鎖起來好好保管。
喜月倒沒有替那些衣料首飾抱不平過,她是明白人。
“對了,娘娘。”喜福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聲音說:“景福宮雲貴人生了一位阿哥。”
我也淡淡的點一下頭。
這個倒沒有和曆史上有出入。
不過,還是不同了。曆史上的佟妃生了三阿哥名叫玄燁,董鄂生的兒子是四阿哥。現在還是排行第四照舊,不過頭頂的哥哥卻不是原來那個,而成了我家的這個。
到了太後那裏的時候,不意外皇後又先到了。給太後請了安,她馬上說我不用給她行禮。哦喔,真大度真體貼。
不過玫妃自打成了皇後之後,服飾妝扮更加……臉上抹著那兩團腮紅不嫌太紅了一點嗎?頭上戴那麽大尾的金鳳釵不覺得重了點嗎?那個髻……乖乖,得抹多少油摻多少假發才梳得起來啊?天氣都熱了,領子這麽高扣子這麽嚴裏三件外三件她不熱?幸好我穿過來的時候,這身體已經不幹皇後這差了,不然這種標準式製服型的裝扮我可來不了。
行禮就行禮,反正早習慣了。不行的話,太後那裏的印象分一定毫不客氣的嚓嚓的給我扣掉——不行禮?看見了吧,這就是恃寵而驕。打扮的花枝招展?婦德有虧,妝狐媚惑君!啊,這樣的小辮子不用仔細抓就可以揪出一大把來。後宮水深雷多,不小心就要觸礁,搞不好還會沉船。小心總無大錯。
不過就是彎彎膝,總比惹麻煩好。
“阿蕾啊,今兒早上,後宮又添了新丁了。”
“是,我也聽說了。”我笑容可掬的回覆:“真是件喜事。”
接著其他人也陸續來了。這會兒的天穿衣服最怪,怕冷的還捂著皮毛,怕熱的已經穿了夾紗,後宮不像前朝,冬夏服飾一換就沒得混淆,否則就構成了嚴重失職失誤。後宮的女人們還是滿自由的。佟妃就屬於怕熱的,她生完女兒之事比以前豐腴了一些,大概因為也就開始怕熱,穿著一件雪青的單旗裝,沒領子的款式,露出雪白的脖頸曲線,耳朵上戴著拇指大的明珠墜子,隨著動作前後打晃。鬢邊戴的是鮮花,花蕊裏顫微微的似乎還有點細碎水珠,十分清雅動人。佟妃的五官單看並不是太精致,但湊一起非常有整體效果,很秀麗。
唔,不錯,會打扮的女人看起來總是讓人賞心悅目些,就算她和我共用一個老公,但是良心話不能蓋起來說,她長的是不錯嘛。
然後謹貴人也來了。她堅持說不到清明不能脫厚衣,所以還裹的團團錦繡。接著淑妃也來了,她穿著大紅旗裝,別提多紮眼了。然後頭上戴著更加紮眼的大牡丹珠花,藍紅寶石翡翠琥珀貓眼石攢在一起,真是精美的藝術品!不過就是……花太大了,戴頭上總是有點重吧?
好,一圈比較下來,我的花兒是最小的一個。
阿彌陀佛,喜月很會挑珠花,我也很會挑人才。要是讓喜福來給我梳頭,這會兒大家的目光不就會都盯到淑妃頭上去了。
等新來的請了安打過招呼,就開始討論佟妃的新袍褂和淑妃的新珠花。我說以前沒見過呢,她用幾枝原來的珠花拆了重新攢的。
下麵嘰嘰喳喳……
太後說兩句話,大家畢恭畢敬的聽了,太後這邊閉上嘴,下麵又開始嘰裏呱啦……
三個女人就勝過一百隻鴨子。太後這屋裏起碼有一千隻鴨子吧?
我撥撥茶葉片兒喝了口茶。
烏雲珠生孩子遠沒有當時佟妃和我生產時來的動靜大,起碼這屋裏坐的一半人還都不知道。太後問皇後看過孩子沒有,皇後欠身說看過了,生的白白淨淨,和他額娘一樣好,南邊兒人就是皮子白嫩眉眼兒好看。
太後聽了好像並不是太開心的樣子,當然,她的開心不開心從來不在臉上冒出來。但是我已經比較了解她,如果很開心,她不會眯眼。
唔,當然,要是說長得像皇上,可能太後會更開心一點吧?
玄燁幸好眼睛像我,比較大比較亮,不過其他地方都像他那老爹,圓臉圓鼻頭肉嘟嘟的小嘴巴。我偷看一眼太後,唔,原來嘴巴是繼承他奶奶,真是一模一樣。
皇後對皇太後說,因為雲貴人生了兒子,是不是把她的份位升一升,以示嘉獎?皇太後慢悠悠的說,生了兒子就晉份位?當年他生下福臨也不還是原樣兒?雲貴人進宮日子淺,還是等四阿哥大一大再說。
也是,這時候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夭折,就算皇宮裏沒有這些雜七雜八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本來這時代小孩子的成活率就不是很高,窮人家生六七個,最後可能隻能得一半兒,另一半兒因為窮,病,或是其他原因都會失去。
我忽然想起來,不曉得曆史上那位還沒來得及取名子就封榮親王的短命四阿哥,到底是被人暗算了還是自己身子骨兒太弱了?這會兒他媽媽沒有原來的風光,他也沒有曆史上原該得到的耀眼地位,說不定他還能太平長久的活下去呢。
而且……我眼睛溜過去瞄瞄佟妃的肚子。
平平的,腰很細。
原該她生下的皇帝呢?她到底什麽時候會懷上再生下來?而且,而且……生下來的孩子,會不會如曆史上一樣當上康熙皇帝?
我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敢肯定了。
皇後又很宛轉很恭順兒的跟太後說,既然雲貴人產後體虛,而且本身品級不夠撫育皇子,四阿哥是不是……就先抱開照料?聽她那意思很想攬活兒上身啊。
不過我預感著太後很可不會答應,畢竟雲貴人這個懷龍種,死了老公,進宮直到貴太妃死掉一係列的事情都有點不太好讓大家拿來當話題。四阿哥是肯定要抱開養,但是我估摸著不會抱給皇後。
果然太後說皇後年紀還輕也沒什麽經驗,還是交由嬤嬤們在單獨的處所照顧。
淑妃看看我,這隻小鬥雞現在一撅屁股我就知道她要拉什麽屎!
果然她馬上說:“那靜妃也年紀……”
太後岔斷她的話:“靜妃是你姑姑,你也該改改這沒大沒小的毛病了。她進宮年頭也不短了,做事情也穩當。再說玄燁這孩子也離不開娘。”
嘖,太後親愛的,就衝你這句話,你就要再搞一百回平衡天天往你兒子懷裏塞女人我也不恨你。
然後皇後轉了話題說起昨天有人進貢了兩隻長毛獅子狗給太後玩賞,問長的好不好看。太後很配合的也談起狗來了,說眼睛賊大象銅鈴似的,喚宮女把狗抱出來給大家看,於是一鬧人圍起來誇兩隻長毛狗,簡直快把這兩隻狗說成觀音座前的金童玉女一樣可愛吉祥了。
得,烏雲珠,還有四阿哥,這母子倆的曆史地位真是與我記憶中完全不同了,不光沒有那種橫掃後宮睥睨千軍的氣勢風采,居然連兩隻小小的長毛狗兒的榮寵也比不過。連皇後都誇毛這麽勻長的這麽小巧可愛——比剛才誇雲貴人的兒子態度可是真誠多了。
從慈寧宮出來真有種疲倦的感覺,以前就算幹一上午活兒,打字泡茶跑腿兒挨訓……一套受下來也沒有這麽累。
喜福過來扶我,然後同樣走路的時候要避開淹死過貴太妃的池塘。
經過那附近的時候,我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貴太妃死了,她兒子死了,她兒媳婦生了別人的孩子……
貴太妃這麽要強好勝的一個女人,恐怕死也閉不上眼吧。
靜思五十八
牛痘的安全性終於被充份證實了,然後,我小心翼翼的給玄燁也用上了一點那個粉末兒。
喜月說:“娘娘,別擔心,應該沒問題的。”
“是啊。”我看著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胖兒子,抱他的時候覺得有點吃力,一小會兒還行,時間一長就覺得胳膊吃不消。
啊,這小子添膘加肥真是不遺餘力啊,話說他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加膘也不大可能。
把臉緊緊貼在他的小肉臉上,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奇怪過。心情既堅強,又軟弱。好像一隻活了很久的玳瑁龜——殼子硬的像石頭,但是殼子裏還是包裹著滿滿的柔軟。
我看著她們收拾屋子,把一隻晶瑩剔透的順治送的玉器小心收起來,擺上普通的瓷器。
“是了,娘娘知道麽?”
“什麽?”
喜福說:“淑妃娘娘今天開罪皇後娘娘了。”
“嗯?”
“淑妃娘娘先是說皇後娘娘衣飾太古板不俏麗,後來又說起皇後想抱養四阿哥的事,說她才不過多大就想後來事,想要孩子自己趕著生一個才好,抱人家的養到死也不會和她一條心。還說四阿哥出身……呃,及不上三阿哥,她抱了也……反正啊,皇後娘娘臉上可掛不住了,其他在場的人也都怪下不來台的,大家趕緊匆匆散場。”
喜月打斷她:“好啦,你又從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
喜福小聲嘀咕:“不是風言風語,那會兒在皇後那裏玩牌說話的人可不少,好多妃嬪宮女都聽見了的。”
我笑笑:“好啦,這個話聽聽算了,不要再和別人當什麽趣聞說。”
“我才沒有。”喜福滿委屈的:“我隻是想和娘娘還有喜月說說,我才沒和別人說什麽。”
淑妃說的也都是大實話,可是實話怎麽能這麽實說呢?
這個人大概是學不會後宮生存法則了吧?不過好在有太後在,皇後又是她親妹妹,想必也不會把她怎麽樣。
也許淑妃耳朵邊兒有人挑撥吧。畢竟她本來就一心想著皇後的位置就該是她的,為此還與我頻頻交惡。但是最後坐上皇位位置的卻是她妹妹不是她,她心中失落也是難免。再有人用心給她吹吹風,她會在皇後麵前說這些……
我搖搖頭,玄燁對我的手指頭發生了興趣,兩隻小肉爪牢牢抓著我的手,用他的小玉米牙努力的啃啃啃。啃是沒啃痛我,不過口水卻啜得我一手都濕嗒嗒的,順便也流了他自己一下巴。
“三阿哥長的可真壯實。”孫嬤嬤進來,抱著晾幹的尿布和小衣裳。喜福過去幫她一起整理收疊:“那天他扯著我的袖子不撒手,和他拉鋸費了我半天功夫呢,力氣可不小了。”
“嗯哪,小玄燁多吃快長,趕明兒額娘有很多很多東西教給你啊,你可得好好學。”
“娘娘想教三阿哥什麽啊?”喜福捂著嘴笑:“不會是教他燙奶子的時候往裏放鹽巴……呃,我什麽也沒有說。”
我瞪她一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天心血來潮想給順治弄茶點,其實是廚房的人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我才來最後接棒,結果還沒接好——
當時喝的人臉上那個表情啊……真是富有哲理又耐人尋味啊。
“聽人說啊,四阿哥好像身子骨不大壯實呢……夜夜哭,吃奶也不好。昨天宣太醫來著,似乎是發熱了。”
我沒理會。別人的兒子我關心他健康不健康做什麽?他健康也扯不上我,不健康了也與我無關。
玄燁已經忘了剛才我往他鼻子塞東西的事,對我的絨花產生的莫大興趣,一把給我揪掉了。
快快吃,好好長……我的寶貝啊,媽媽會保護你,教導你,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人。我不求你將來會做出什麽驚世偉業,會不會青史留名……
隻要你快樂,就好了。
這世上,最難實現的,其實是最簡單的願望。
你會快樂的,因為媽媽會讓你知道快樂最寶貴的道理。
玄燁現在會翻身,會爬,自己可以坐得很穩當。不過這小子已經表現出了不安於室的本性,總想著去外麵院子裏曬太陽,有早春蝴蝶飛過的時候,看他那專注勁兒,小拳頭攥著,小腿踢著,別提多興奮了。
你別是個貓咪轉世投胎吧?這麽喜歡飛蟲小鳥。廊下麵掛的鳥兒也差點讓他揪掉了毛,害得周圍一圈兒人緊張——不是怕他弄傷了鳥,是怕鳥抓傷了他。這孩子一點兒皮也比頂金貴的鳥命要值錢啊。要知道他破一點皮兒,回頭被他老爹和奶奶發現,一圈兒的人估計得全跟著破皮傷肉。
反正我是決計不養貓貓狗狗的,哪怕這小子再喜歡我也不會養。開玩笑,一個天花都讓我愁的晚上睡不著覺,再添貓狗我又得擔心狂犬病——這日子幹脆就別過了。
是不是所有的做母親的都這樣呢?連頭上掉樹葉兒都怕會砸傷孩子,跟憂天的杞人差不多。
想起小時候媽媽何嚐不對我管頭管腳?不準亂跑,不準去水邊玩,不準和男孩子去爬樹掏鳥窩,不準玩火,不準碰刀子……
那時候覺得這哪裏像是個媽媽,簡直像是看管犯人的警察啊。
有時候受了驚嚇的母貓,為了不讓別人傷害小貓,會把孩子咬死吞進肚裏去。
不是因為殘忍,是因為太愛,太惶恐。
自己不做母親,是永遠也體會不到這種心情的。
媽媽……現在我也做媽媽了。
“娘娘,四阿哥明天洗三,咱們是不是也備份禮?”
我看看喜月:“是要備的。不過……我沒想好準備什麽。”
“唔,左右不過是些吉祥物長命鎖,又或是鐲釧什麽的……”
我卻不覺得可以這麽隨便的打發過去。
從上次交鋒後,烏雲珠好久沒有動靜了,大概她在好好的準備待產。現在孩子已經生下來,我總覺得……新一輪的緊張又要開始了。
說老實話,我對這些勾心鬥角一點也不擅長,而且無論清宮戲看多少,做為一個在現代社會長大的普通女孩子,這種謀劃著害人的事情,我始終習慣不來,我也想不出詭計去害別人,也擔心別人的詭計我防不了。
“等回來皇上來了再說。”
“洗三?”皇帝皺皺眉:“你要去嗎?”
“皇後可是要去的,我要是不去也不好吧。”我坐他旁邊:“不過洗三得送點東西以表祝賀的啊。”
他點點頭。
“你去不去?”
他眉毛一揚:“我去做什麽?”
哦了,你老大偏心偏的真明顯。不過……不去就不去,反正就是去了,你的偏心大家還是公認的,我和玄燁早就成了女人們心目中的標靶了,多一件事少一件事也沒什麽大差別。
“皇上不去也行,不過,我去洗三,你得給我出禮錢。”
他哈哈笑:“你就是吝嗇小氣鬼脾氣。我剛才看架子上,你又把那個玉香爐收起來了,簡直像是母雞護食似的。”
“喂,你就說給不給吧?”
他笑著說:“好好,我替你出。”
“洗三禮你也給我備好。”
“行行,你說什麽是什麽好了。”他吩咐:“孫長圓,你去給娘娘備一份兒禮去,別備的太薄了讓娘娘給人笑話。”
誰笑話啊?也就你敢吧?
孫長圓點頭答應,又請示我:“不知娘娘想……”
我說:“什麽安全妥當備什麽,務必不招麻煩不惹閑話。”
喏,我的難題可以丟給皇帝,皇帝又可以丟給他的萬能總管。
孫長圓露出笑容,不是無良心那種諂媚笑容,是一種通透練達的,讓人覺得舒服的笑容:“是,娘娘就請放心,奴才一定給備的妥當,明天是不是讓小術他們一起伺候娘娘過去景福宮?”
嗯,這人點頭知尾,實在讓人舒服。
唉,我都想挖皇帝牆角,把他弄到我永壽宮來當管事兒的了。
靜思五十九
為了穩妥起見——我可不想再出這次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某貴人因我而摔倒的事故,所以洗三那天我站的遠遠的,孫長圓替我準備的就是金鐲子一副,成色挺足份量挺沉,別說落地三天的孩子戴不了,就是三歲戴我看也綽綽有餘。腳鈴鐺一副,也是金圈,不過鈴鐺應該是銀子的,一樣是個頭兒老大掂著特沉。這種東西也就擱在箱子裏有用,其他用處是沒有。不錯不錯,這種禮物既拿得出手,又比較安全。送衣服鞋襪保不齊回頭人家就能在裏麵搜出錐子刺針蟲子毒粉什麽的,這些清宮戲裏可都有得演。
別人也有送香包荷包的,有送衣服的,有送鬥篷帽子的,還有送文房四寶的,都不算名貴,遠不如玄燁洗三時候的盛況。而且水盆裏丟的洗三錢也明顯不多。最顯眼的可能就是我讓孫長圓差來的那個小術代丟的金餅子。
太後沒有親來,差人來送的禮,倒是和當時送玄燁的一樣——是赤金點翠鑲珠的長命鎖。我猜太後是不是早就備了一匣子這樣的長命鎖,生一個孫子送一個呢?眼看大小樣式鑲嵌什麽的都一樣,真像是批量生產出來的。
不過玄燁洗三的那個時候,雖然我也沒有能起身來看,但太後和順治是都來了的。現在這兩位重量級人物是一個也沒有到,後宮裏的人當然很會看風向,有的來是衝著皇後的麵子。有的是品級不太高所以必須得過來。
皇後送的也是金飾,還有衣服什麽的。皇後身邊的宮女特別強調說,這衣服上的繡花可是皇後娘娘親手挑的花樣子呢,小阿哥一定福澤綿長。屋裏人聽了,自然要掙紮起來謝皇後的恩。皇後又急忙說不用多禮,保養要緊。雲貴人到底是起來了,皇後又急忙讓人扶回炕上去。
啊,後宮永遠不愁沒戲看。眼前這一副妻賢妾恭的景象,戲台上的旦角青衣小女子們,哪會演的如皇後和雲貴人這般好?
洗三的嬤嬤抱著孩子跟念經的嘮嘮,撩水,等儀式一結束,大家也就都散了。孫長圓跟著一塊兒出來,我向他點頭笑笑:“今天有勞孫公公了,是不是耽誤你的正事了?”
他低頭陪笑:“娘娘說笑了,伺候主子就是奴才的正事。”
“嗯,大家也都辛苦了。”我點個頭,喜月走過來,拿了一個小封包遞給他,孫長圓堅辭不收。
別的妃嬪一定沒少塞他紅包,我卻一次也沒有塞過。不過皇宮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你不去塞別人紅包的時候,別人就會想倒過來塞給你。比如今天這個禮備的,當然花的不是他的錢,不過人家是花了心思又來跑了腿兒的,我怎麽也得表示表示,孫長圓收不收,反正我的人情是做到了。
唉,擱在以前我哪懂這些,都是一點點學一點點看會的。
“好吧,回來我跟皇上說,今天的禮送的很合適。”
“這是奴才的本份。”
他跟我到永壽宮門口,然後回乾清宮去當他的差去。我扶著喜月的手進了永壽宮,先去看玄燁。我擔心的種牛痘會有的不良反應,這小子一點兒也沒有,孫嬤嬤拿著小老虎在前頭引,玄燁趴在床上往前挪動。天氣熱起來,他穿著大紅的軟綢褲褂,腦門兒上的頭發綁著小紅繩,露著肉乎乎的帶著渦渦的小屁股,簡直像條肉蟲子一樣在那裏蠕動蠕動。我進去的時候他聽見了動靜,回頭一瞧,馬上拋棄了老虎的誘惑,伸著兩條胖藕似的胳膊要我抱。
啊啊……真是可愛的讓人想狠狠咬一口啊!
孫嬤嬤請個安,問:“娘娘回來啦?外頭想是很熱,額上都有汗了。”
“嗯,走路走的有點熱。”
喜福過來替我解開扣子,拿一件在屋裏常穿的棉綢無領旗裝過來給我換。玄燁已經揪走我不知道幾朵絨花了,似乎他對這毛絨絨的,造型多變色彩豔麗的東西有偏愛,搖籃的小枕頭邊上還放著好幾朵呐。
這會兒他手裏拿著一朵有點雪青色的絨絹花,又咧開長著小玉米牙的嘴巴傻笑。雖然這會兒的小孩子喜歡色彩新豔的玩具,可是小老虎小布獸的顏色也很鮮豔的啊,他怎麽就對搶我的頭花這麽有興趣?
“你將來可別變成賈寶玉那樣的脂粉之徒啊,小笨笨。”我用鼻尖去蹭他的脖子,可能覺得又癢又有趣,玄燁笑的咯咯有聲。
喜福抱著幾個布偶過來——唔,後宮的女子手藝好的多的是,我永壽宮裏的人才也挺強,我畫的哆啦夢,史努比以及,都做的活靈活現跟正版差不了多少——不過穿長袍馬褂和旗裝旗頭的……呃,這也算是入境隨俗了。孫嬤嬤拿著一個穿紅兜兜的逗著玄燁玩兒,這小子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可是抓著頭花的手卻依然不鬆開。
“今天都吃什麽了?”
“吃的可不少呢。”孫嬤嬤匯報,除了喂一次奶之外還吃了半個雞蛋,喝了奶糊糊和攪好的菜糊糊,我摸摸小家夥兒的胃,的確是鼓鼓的。
我滿意的嘀咕:“早晚吃成隻小豬。”
終於有點兒理解大多數媽媽的心理,第一關心的都是吃的多嗎?穿的厚嗎?隻是吃飽穿暖,就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事——原來天下的媽媽都一樣,和辛勤築巢,然後辛苦叼食哺小鳥的老鳥沒分別。
我抱了一會兒把他還給乳母,喜月給我端茶過來。
“娘娘,看皇後娘娘的意思,和雲貴人倒很和睦啊。”
我點點頭:“皇後娘娘和誰都挺和睦的。”
喜月含蓄的說:“冊封之前倒是看不出來,皇後娘娘做事情這麽周到細密。”
不要緊。皇後再周到也比不上太後,再細密她也是兒媳婦。在這個時代,多年媳婦熬成婆絕不隻是一句空話而已。不然我們天天早上到慈寧宮去請安立規矩是閑著沒事兒散步去的嗎?後宮裏找不出來一個懶女人,誰也不可能一覺睡到大天光——沒人有懶的資格,就連已經熬成了太後的孝莊也不例外。
皇後當然不願意隻做太後的應聲蟲。不過皇後和皇太後,雖然隻差一個字,可是權勢卻差得遠了。內務府在太後手裏,大家的工資,待遇一切都來自於她,皇後當然也有發言權,但是——發言權不等於決策權。而且順治不親近她,每個月除了額定的兩天,和她再見麵說話或是去找她的次數絕不多於三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她穿著皇後的衣服,戴著重重的頭飾坐冷板凳……這也是以前靜妃曾經體味過的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太後一直都是不慌不忙,遊刃有餘的坐在慈寧宮裏,她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後宮的些小波瀾對她來說都不過是毛毛雨。
皇後也許遲早會明白,攤上如此精明強悍,成為清初一代輔政皇太後甚至太皇太後的長命婆婆,她能做的事,最好還是當隻聽話的應聲蟲。
“娘娘,哪有貓長得這樣子的……”喜福一邊給換上另一套新裝一邊笑。
雖然大家一開始都覺得怪異,但是的可愛以及可以百變的造型,還是另永壽宮上下都迷上了玄燁的玩具。小姐明顯又比先生來的吃香,因為女娃娃打扮的餘地總是更大。
這套新裝居然和我這套新做的正在試尺寸的衣裳是一個料子的——八成喜福把沒用完的邊角料拿去了,貓頭上戴的儼然也是和我一樣的絨線花。我笑著說:“這是誰做的?真胡鬧。”
喜福連忙說:“可不是我,我隻是把剩的料子拿過去,誰曉得她們誰做的。”
換了新衣的立在桌上,一進門的順治立刻被吸引了視線,看著那娃娃又看看我,哈哈笑出聲來。
靜思六十
“這是誰做的?你做的?”
我揮揮手:“你也知道我手笨哪。再說,我要做也不能做自己,我應該做一個穿明黃戴九龍冠的,想捏的時候就捏,想揍的時候就揍。”
順治揮手摒退其他人,然後手就熟練的抱過來:“噫,我就知道你心狠手辣。”
“嗯,怕不怕?”我做出九陰白骨爪的招牌動作,他配合的喊:“朕好怕啊,你不要過來……”
“嘿嘿嘿嘿。”我獰笑,然後化戾氣為祥和,替他解扣子換衣服。
“你今天過去了?”他沒過去哪兒,反正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去了。”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我拿了一件鴉青麵的紗坎肩給他換上,脫下來的衣服先搭在一邊。順治拿了那個貓娃娃在手裏捏來捏去,一邊捏一邊用得意的眼神兒瞟我。我又想笑,又覺得奇怪:“不知道是誰拿這個邊角料子做的,真搞怪。”
順治說:“玄燁可醒著?我去看看他。”
我看他拿著那個娃娃要過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出聲說:“那個先別拿過去。”
他回過頭來:“怎麽?”
我說:“他一見肯定要扯,八成會扯壞。這個做的比其他的精致,我還舍不得呢。”
順治哈哈笑著說:“沒見你這當額娘的,還跟兒子爭東爭西。”話是這麽說,他還是放下了那隻貓,外麵宮女打起竹簾,他移步出了屋。
我過來拿著那個娃娃看。娃娃是用白棉綢做的,但是做的比前幾個更精致。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一樣,領扣係絆,滾邊繡花,一樣不缺。
我也不知道剛才是怎麽想的,反正就是打個梗,做玩偶這樣的事情,好幾個宮女都很喜歡。
喜月端茶進來,卻不見順治,順手把茶擱在幾上,笑著說:“不知道是誰這麽搞鬼,做的和娘娘一個樣子。不過三阿哥要是見了,準保喜歡的不得了。”
我說:“是善蘭做的吧?數她手巧。”
喜月卻說:“不是呢。善蘭前幾天晚上貪涼著了風,這幾天都沒起來炕,昨晚上還說自己不爭氣呢,三天兩頭總病。”
我奇怪的說:“那我們永壽宮裏還有誰手這麽巧?心思也這麽巧的?”
喜月也奇怪了:“倒是說,沒見誰有這麽好的針線。”
她走過來拿著看了兩眼,然後咦了一聲,拿起來說:“真是,不是我們宮裏的人能做的。”
“是嗎?”
她點點頭,肯定的說:“宮裏針線好的第一就是善蘭,其他兩三人就是那樣子,混混著過也還行,哪個的針腳我都熟。主子,你看這貓眼睛繡的,我們宮裏麵就除了善蘭能繡的這麽細密平整,但是她的針腳好往右劃,這個貓眼睛可都是豎著收的。”
她說的我不懂,不過,這樣說起來,這隻貓玩偶,還真的有點問題了。
永壽宮外麵的人,繡這麽一隻貓,又再悄悄的放回來,想幹嘛?
別說是誰愛心大發想疼我兒子,又或是學雷鋒做好事為善不欲人知。
那是在這宮裏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娘娘。”
我說:“拿去拆拆洗洗,我早就說,玩具這東西做的時候不知道多少隻手摸過拿過,玄燁又喜歡抱起來啃,這可得當心。”
她說:“是,我這就去收拾。”
她走了,順治又進來了,笑的臉上泛著紅:“我就說,這孩子將來準是個好樣兒的,剛才兩手攥著,要和我掰腕子呢,勁兒可真不小。”他把袖子往上提一提,手腕上一片還真有點兒紅。
“嘿,叫你天天的光吃不動,將來兒子再大一點,你說不定就掰不過他。”
順治做勢要扭我的手:“我掰不過他,掰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躲過身:“哎哎,一動就一身汗,還是別鬧。你渴不渴?那有剛沏來的茶。”
他搖頭說:“不喝這個,讓他們弄點涼涼的來喝。”
我說:“熱著正出汗的時候不能喝涼的。”
他唔一聲,也不提了。
午膳擺上來,他大概還是嫌熱,沒吃多少。我心裏多少有點事存著,也沒吃多少。然後睡了大半個時辰的午覺。我模模糊糊醒過來,覺得背上出了一層汗,兩個人擠一起比一個人可是悶熱的多。他也醒了,小聲說:“天氣一天要比一天熱,不如出去避暑。”
我懶洋洋的眯著眼:“唔,我不喜歡出門兒,坐車怪顛的。”
“你以前可是愛出門兒的。”
“以前是以前。”
他笑著的,手指在我脖子後麵摩挲:“當了額娘就是不一樣了。好罷,等熱天過了,秋獵的時候玄燁也該一歲了,帶上他一起去秋獵好不好?”
“一歲去打獵?他是能打鬆鼠還是打小蟲呢?”
他低聲笑:“能打著什麽就打什麽唄,你沒有聽說虎父無犬子的話嗎?”
我把他的手推開:“醒了就起吧,你帶的折子還都沒動呢。”
他唔了一聲沒有要動的意思。
“還虎父無犬子呢,將來你兒子也得學你似的霸床上偷懶,起起起,再窩著小心又睡過去,晚上又該睡不著了。”
又拉又扯,他才爬起來,然後梳洗穿衣服,看折子辦正事。
喜月端茶進來,然後說:“厚衣服都曬過了,娘娘來看看,都裝哪隻箱子合適?”
我說:“這樣的事你比我會辦,還要我看什麽。”
我跟她出來,繞過廊下,到了穿堂那裏,四下裏沒人,喜月臉上板板的說:“娘娘,奴婢大意了,還請娘娘恕罪。”
我搖搖頭:“那也不能怪你,人又多手又雜。那個怎麽樣?”
喜月小聲說:“不知道是誰那麽黑心……外麵綢布光鮮,裏頭黑匝汙爛,不知道都是從哪個病灶頭裏翻出來的。小阿哥要是抱著玩,又要啃,難免就……”
我站在那裏,半天沒說話。
得,這算什麽事兒?光在現代的時候,電視曝光黑心棉填充玩具被褥,想不到回到這時候,已經有人搶先玩兒起這手兒來了。看起來這倒不是現代人的創意,而是自古就有的把戲了!
“娘娘。”
“皇上剛才還摸了半天呢……喜福也沾了手,大家都當點心。”我說。
“是,奴婢這就去找些祛瘴消穢的藥物煮水,娘娘給皇上擦洗一下,料想無妨。喜福我讓她注意些就是了。這個做東西的奴婢馬上就去查……”
“能查著?”
“娘娘,奴婢不是誇口,一個人的針線一個樣兒,六宮裏頭針線好的都能問出名姓來,何況外頭針腳這麽勻細,繡花也做的工整,一點也不難找。奴婢留著心,娘娘再吩咐一聲……”
我搖搖頭:“先不要去查,我要仔細想一想。總之,這次的事算是長個教訓,以後這些東西,你都要留神,別有下次就行了。”
“是,”喜月比我還要惱火難過:“要有下次,奴婢自己就拴了脖子……”
“行啦,犯不著說那樣的話。做賊當然比防賊容易的多了,防一天容易,防十天,防一年……這可是花功夫的事情。”
“奴婢一定加意小心。”
“這件事,查還是要查的,不過也不要驚動人……”我覺得剛才在屋裏出的汗,被穿堂裏的風吹的都冷涔涔的,身上很不舒服。
這種事情……清宮戲裏多多啊,查來查去其實也查不出什麽。可能的人太多了,玄燁是我的寶貝,卻是別人的眼中釘,攔路石。除了太後,皇帝和我自己,有誰想讓他好?
這種事情不能再想,越想越覺得害怕。隻覺得四周的高牆都要往中間倒下來,擠的人無路可退,無處可藏。
“娘娘。”
後頭小太監沒近前,先出聲:“皇上找娘娘呢。”
我回過頭說:“這就過去。”
喜月扶著我的手,慢慢走回去。
她的手也涼,我的手也涼。走到了太陽底下,讓燙熱的日頭烤著,也覺得暖不起來。
靜思六十一
順治找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昨天新送來的貢墨被我收起來了,他突然想起要試試新墨好不好使。
我把墨找出來,然後幫他研開。他的字寫的不錯,有些清瘦的秀朗,我的字可拿不出手。要是硬筆書法還能拚一下,毛筆字我寫起來就是初學者的風範,總覺得那種忽硬忽軟的感覺,能把字寫成個字樣就不錯了,至於好看不好看,那是另外一回事。
以前順治還想培養情趣,我挺著肚子的時候他說要教我寫字,然後他發現,我不是不會寫字,也不是不會拿筆,就是寫的字不好看,這件事很純粹。那會兒我有身孕,他也不能讓我去臨貼練字,反正字不好看不代表文盲,比大多數後宮妃嬪還好多了。宮裏滿蒙妃嬪不少,識字的沒幾個。淑妃就一個漢字也不識,皇後也不比她好哪裏去,也就是常用字認識個三五百。後來他也想開了,還會很壞心的嘲笑我的字是“遠看成嶺側成峰,大小粗細各不同”。
不過他有時候也會靜靜的看會兒佛經,看來野史傳說他後來出家,大概也不是空穴來風。
我手腕上的翠色鐲子輕輕的晃悠晃悠的動,他的目光一會兒就從紙上挪過來,又挪回去,再挪過來……
“喂,你專心點啊。”
他把筆一放,攔腰抱著我:“你在這兒我專心不起來。對了,剛才和你一樣打扮的貓咪哪兒去了?”
我岔開話題:“拿去洗啦。喂,又你呀我呀的,有失體統。”
他無辜的說:“明明是你先沒大沒小。”
我站起身:“好吧,萬歲爺您請安心寫字。”
“你幹嘛去?”
“我去看看玄燁。”
我進去的時候小胖子吃奶吃的一頭是汗,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
我把他接過來抱著。小胖子也發現懷抱換了一個,臉貼在我胸口,臉蛋紅撲撲的,一副健康寶寶樣。
“小豬——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你還會什麽?”我用手把他的鼻子頂起來,類似豬鼻鼻狀。
他不滿的推我的手,把臉朝我胸口擠。
我抱著他,唱歌兒哄他睡覺。
其實我的手在抖,但是除了懷裏這個無憂無慮的小胖子,恐怕誰也不知道。
我害怕,我怕我保護不了他,我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一切,我怕我最終還是會落敗。
玄燁,你什麽時候能長大,長的高高壯壯的,不用我擔心呢?
等玄燁睡著,我把他放回搖籃裏,順便讓人把所有的玩偶抱枕都清出來趁天氣好拆洗,一轉眼卻愣了下,再進屋看,果然順治不在屋裏。
人呢?
不會剛睡醒又去睡吧?
剛才磨的一缸墨還擱在案頭。
我彎下腰,地下有半幹的水跡,桌腳內側不起眼的地方還有茶葉片和碎磁爛。
“娘娘!”喜月有點慌神的進來:“那個……”
我說:“你慢慢講,不要急。”
“那個不見了。”
我呆了一下:“怎麽會不見?你放在什麽地方的?讓誰拿走了嗎?”
“我放在後麵側廂的屋裏,拿布蓋著的,”喜月的牙齒好像在互相碰撞:“宮女說,是小術子進去找過東西……”
小術子?
那他師傅孫長圓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了?
一邊宮女走過來,我一把扯住她:“皇上呢?”
宮女臉色有些青白,神色不定的說:“皇上適才好像不知為什麽事發了脾氣,摔了茶盅,奴婢剛收拾下去,換了一盞茶過來……”
糟。
我緊趕著往外走了幾步,可是庭院裏空空,大門外也看不到人影。
“娘娘,皇上難道……”喜月反而鎮定下來:“皇上是明白人,娘娘不用擔心皇上會誤會。”
“他當然不會誤會!”他又不是豬腦子。
可是,他上哪裏去了?
越急越想不出來,腦子裏一片空白。
“娘娘,”還是喜月比較理智,跑過去跟那邊站班的太監問過,回來說:“皇上去慈寧宮了。”
“啊,我也過去。”
“娘娘。”喜月拉住我:“您起碼得先換衣裳。”
我低頭看,胸口被小胖的口水和哺的奶水蹭的一團,的確不能就這樣到慈寧宮去的。
我又匆匆回屋裏來拿衣服換。
“要我說,娘娘不要去,這件事皇上和太後自然會有決斷。”
“決斷個鬼啊……”我頭疼。
我當然想揪出來使壞的人是誰,針對玄燁這麽小的孩子下手,不是心如蛇蠍也是喪心病狂了。可是哪有那麽好揪?再說,這一查起來,牽涉就大了,幾乎有罪沒罪的人都會被卷進來成為無差別打擊的對象。
“就算找不到真正下手的,也可以震懾一下心裏有鬼的那些人。”喜月說。
我解扣子的手頓了一下:“可是,恐怕倒黴的也會包括我們永壽宮裏的這些人……老鼠打不著,反而油瓶倒一地。”
“娘娘,您心太軟了!我們永壽宮也不是銅牆鐵壁,您覺得今天這個東西是自己長了腳走進我們永壽宮的針錢房來的嗎?”
我氣矮了些:“我知道……”
“您是什麽都知道,但是什麽都不做。前些日子我們找那個粉末,膽戰心驚的在自己身上試又在三阿哥身上試,可是娘娘,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再嚴實的籬笆也會有耗子鑽進來,光是這樣防備不是辦法啊。”
是啊,喜福說的也都是大實話,我也知道。
但是,我能怎麽辦呢?如果告訴順治或是去太後那裏告狀能解決這問題,我想我也會去做的。可是無數小說和影視的情節都擺在那裏,這種事情無論最後有沒有查出結果,肯定要誤傷一大片,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記得金枝欲孽裏,如妃的經典台詞,後宮女人的生存就為了一個字:鬥。
除非已經被人鬥垮了毫無價值,退出戰場。否則隻要你活著一天,你就要在這個沒硝煙的戰場裏咬牙撐下去。
我能做的到的隻是積極防守,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樣去主動出擊。
我抬起手,看著自己保養的很白皙的兩隻手。
我能做什麽?我會做什麽?我不過是幾百年後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連學校裏女孩子們暗地比美和辦公室的簡單人事都應付不來。我要怎麽在這個後宮裏保護我自己和我的孩子?更不要說去攻擊……
這樣一雙手會做什麽?能做什麽?
“娘娘,娘娘,”喜月慢慢跪了下來:“是我不好,您別難過……都是奴婢無能……”
我難過?
我伸手抹抹臉,手上濕乎乎的。
我哭什麽呢?真沒出息。
哭能解決問題嗎?哭能保護我兒子嗎?哭能讓別人不再對我們陷害下手嗎?
哭泣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不是喜月無能,是我無能。
喜月也流淚,抱著我的腿。
怎麽辦哪?我該怎麽辦?
西照的太陽光投在高而深的紅牆上,窗紙上映著一片有點腥紅的光。
一片寧靜中,我好像聽到隱隱的風雷聲。
其實,一定是錯覺。太陽還在,隻是……
隻是風雷,也許真的要來了。
靜思六十二
果然我沒有猜錯。
不管這東西是什麽人做的,可是首先拿來開刀的,還是我的永壽宮。連喜月也被叫出去單獨問話,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太後坐在中間,我站在一邊,乳母抱著玄燁站在我身旁。
順治不在,大概在外麵雷厲風行的親自去抓可疑人犯去了。
太後發話:“這……是第幾回了?”
我趕緊低頭:“還是頭一遭……”
事情的性質上升到了太後這裏就不一樣了。以前我也中過一次毒,那屬於後宮傾軋,毛毛雨尋常見。現在針對玄燁的這個貓事件,變成了謀害皇嗣——小胖子比我值錢。那會兒我主動息事寧人,太後和皇帝覺得我懂事。但這次明顯不同,事情的性質變成了我在姑息養奸……
“你原打算怎麽著?”
我打算?我的打算是積極防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草木皆兵的大操大辦啊……
“原來我想著,留心查查針腳布料,看是誰下的手,再……”
“等你查出什麽來,黃花菜早涼了。”
太後從來沒跟我這麽不客氣的說過話,我跟灰孫子似的,連連點頭稱是。她說的當然有道理,有慢慢查的,線索可能早讓人掐斷了,有知情的說不定也會給滅口了。但是……
的,我倒不怕別的,就怕她來一句,為了安全起見要把我兒子抱到她那兒去養,那我哭都沒處哭去。以前……曆史上的那個康熙有沒有被這位鐵腕太後抱去養過?好像……好像有過吧……
腦子亂成一團,太後臉上像掛著一層寒霜,全身散發的氣息明顯是“生人勿近”的冷厲。
到底侄女兒沒有孫子親,我拚命保護自己的兒子,到頭兒來沒有賞不說,還得在婆婆這裏吃排頭受訓斥。
外麵那些已經被羈押起來的太監宮女,恐怕這會兒正一個個的挨審。我知道其中至少有一個,是把這個從外麵帶進來,或者就是偷偷做這個的人。但是現在是所有人都被牽連……
我罰站罰的不安的時候,喜月大概是被審查完畢,已經脫了嫌疑,捧著茶盤進來奉茶。她的臉色如常,如果不是剛才她也被敬事房的人一起帶出去,還真看不出她經曆過什麽事情。
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麽好運了……
太後並沒有對我長篇大論,有許多話,即使她不說,我也都明白。眼下這種肅殺的氣氛……本身也是一種生動的現場教學。
可是,我真不希望……自己接觸,明白這一切。
玄燁睡的很香,乳母穩穩當當的抱著她,低眉垂眼一語不發。
我還在一天天的適應這座後宮,雖然……適應的過程如此艱難。
每多學會一件事,都要付出痛苦代價。有時候是我的,有時候……是別人的。就像這一次。
天已經黑了下來,殿內點起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蠟燭,照得四下明晃晃的,如同白晝。
進晚點的時候順治也回來了,臉色鐵青,身上帶著一股壓力。太後簡單的問:“問出什麽來了?”
“還沒有。”
然後就是讓人覺得壓抑的沉默。太監和宮人魚貫進來呈膳,擺好飯菜,如平常一樣。隻看飯桌,還真的不知道永壽宮現在正在經曆什麽事情。
順治說:“上酒。”
宮女看一眼太後的臉色,然後很快端了壺酒來。太監試過嚐過菜,順治沒動筷,先喝了兩大杯酒。
太後指點著宮女夾了菜擺在順治麵前的小碟子裏:“皇上心裏煩悶著,喝酒更上火,先吃兩口菜。”又指揮著給他盛了一碗翡翠瑤柱湯,說是降火。
我看太後其實和皇帝娘倆中和一下就好了。一個渾身冒火,一個眼睛都在往外射小冰刀,兩個極端。隻是苦了我和玄燁了,坐在他們下方,簡直是冰火兩重天的煎熬。玄燁醒了,他的果菜糊糊兒今天端不上來了,改吃蛋奶糊糊。小家夥兒不挑食,給一勺吃一勺,把一小碗兒給吃的幹幹淨淨的。其實我知道,這東西從廚房做出來肯定不止一小碗兒,其他的大概都在敬事房那些眼刀之下,進了做糊糊的人送糊糊的人的肚子,他們吃了沒翻白眼吐白沫兒,這剩下的一小碗兒才進了小胖子的嘴。
兒子,娘同情你,皇帝的兒子不好當,吃個東西也層層關卡……乖,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要知道外麵一大群男男……呃,是太監和宮女都沒吃沒喝的在挨審,審不出來說不定就要隔離了再審外加大刑伺候,連你媽我都罰了半天的站——還是穿著花盆底鞋站的。你是最好命的一個,一覺睡醒了就吃……
一頓飯我也不知道都往嘴裏塞了什麽,好在吃完了之後,太後不讓順治出去接著搗騰了,讓他坐屋裏等著敬事房的專業人員辦完差呈報結果。我就夾在冰山和火焰山之間,把兒子接過來抱著,聊以自慰。
過了會兒敬事房來了一個太監,簡單的匯報了一下工作情況。他的用詞我學不上來,用我自己的話總結一下就是:他們改變了皇上剛才開門見山劈頭就問的作戰方針,改為迂回盤繞,並且鼓勵大家檢舉揭發,經過苦幹實幹加硬幹,有了成果。
我對他的廢話一點興趣沒有,我想聽的就是這個成果。
永壽宮裏上上下下的人,就算名字不能全叫出來,臉兒起碼我是全都熟悉的。究竟是誰呢?
結果那個人報了三個人名字,前兩個我不熟,沒反應。後一個我差點以為自己幻聽,當場就站了起來。
“你說誰?”
“娘娘的內殿正房宮女喜福。”
怎麽可能?
“你們弄錯了吧?肯定弄錯了!”
“娘娘……”那人又開始對我滔滔不絕長篇大論,我手一揮:“喜福不可能的,她就是個實心眼兒丫頭……”
“但那玩偶的料子卻是她拿出去的。”
“可是……”
喜福把那料子拿出去,是不大對,那料子是怎麽穿到那貓身上的,其中的關節肯定得問她。
我一下子泄了氣,坐了下來。懷裏的兒子被我一驚一乍的,又醒過來了,嘟噥著小人國的語言,抓著我的扣子撒嬌。
我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懷裏抱的這個小家夥兒金貴無比,不說他的身份血統,那些和我都沒關係,我也不關心。他是我心頭的一塊肉啊,我寧願那些明槍暗箭全衝著我來,而不要對準他……
順治從旁邊伸過手來,在小胖子背上笨拙的拍了兩下,得虧是小胖子一睡著覺是雷打不醒,不然非讓他拍嚎了不可。
敬事房的人退了下去,我的話噎在嗓子裏說不出來。
我不能打包票說喜福沒有任何問題,我也沒辦法忽視小胖子遇到的這樣的嚴重危機。
太後起身要走的時候,我趕忙拉著順治:“敬事房動不動刑?啊,會不會抽皮鞭上烙錢還用竹簽插手指甲?那個,你讓他們……”
順治拍拍我的頭,狀如拍哈巴狗兒:“這些你就別管了。”
靜思六十三
他的意思就是很可能會了?
被最後一句話震懾,一夜我都沒有合眼。一方麵是在操心事態發展,一方麵……我實在不願意相信喜福會是,會是……
以前清宮戲的鏡頭又開始在眼前晃,似乎敬事房不是衙門,刑應該是不會用的吧?順治又跑哪兒去了?是回乾清宮了?去別的地方歇了?還是又跑去審人犯?
這會兒有種很深刻的感覺——對皇家權威和殘酷的體會。平時和他沒大沒小的時候經常忘記他是皇帝,他一句話上萬個人頭會落地。這件事如果他一定要嚴辦,那麽被牽連帶起的肯定不止永壽宮這一處。
喜月也沒睡,夜裏她還給我倒了兩次茶。屋裏屋外上夜的宮女嬤嬤我想……恐怕也難有幾個睡能睡著,就算睡著,夜裏恐怕也會做血淋淋的噩夢。宮裏無聲無息的消失一批人太簡單了,而且,沒有誰會來多問一句。前麵一個太監頭子吳良輔,六宮裏誰不認識他?可是他消失了之後誰問起過他一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死了殘了,是活埋了還是填了井了。反正……皇宮的水井是多功能多用途——這點我絕不懷疑。那個垃圾焚化場也絕對不止燒燒垃圾——這點我也不懷疑。
快天亮的時候我打了個盹,夢見永壽宮的大門緊鎖著,牆比平時還要高,隻能看見很窄的天,天還是黑的。一個人也沒有,我慌著找玄燁,到處都是空的,黑的,什麽也找不著。
喜月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哭哭啼啼的抱著枕頭不撒手。
“娘娘,娘娘!”
我睜眼看看她,然後抱著她的脖子繼續哭。醒過來也不比在噩夢情形好哪裏去,頂多是沒有那麽黑而已。喜月勸我幾句,然後不知道怎麽著也跟我一起哭,大概她也積了一肚子的壓力沒地兒發泄。結果兩個人互相哭濕了對方的肩膀,她先清醒,拿了手巾給我擦臉,我擤過鼻涕,做個深呼吸:“有消息沒有?”
喜月苦笑:“沒有——門被看的很緊呢。和喜福睡一間屋的兩個丫頭也都被提走了。”
啊,這叫什麽事兒,弄得跟我做了什麽壞事被關了似的。
“玄燁呢?”
“三阿哥還沒醒呢。”
“昨天……唉……”我抓抓頭。沒梳理的頭發亂紛紛的披了一身,鏡子裏映出來的女人蒼白又無神,加上亂發——跟個瘋婆子似的。
“給我梳的精神兒點吧。”
“娘娘,太後昨天走時說,您這兩天……多休息,請安先不用去的。”
對噢,是說過,我倒忘了。
“那也得梳頭啊。”我又不是被監管的對象……這真是,皇宮的事兒沒法說,也沒道理講。
那件和貓一樣的漂亮新衣裳,隻穿在身上試了一次,以後也不會再拿出來穿了。衣服沒有錯,但是看到它,心裏那個擰的疙瘩是不會解開了。
宮牆內外都一如既往的安靜——或許,比平常更安靜一點。我們現在與外麵算是隔絕了,沒人進來也沒人出去。不知道外麵是不是又有什麽風波,還是有什麽人被牽連著了。早上就吃了兩筷子東西,覺得胃裏有東西塞著似的,脹的難受。喜月勸我,心裏有事兒,飯也得吃。我點點頭,再多喝一口粥。
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失眠的人不會有好胃口,更何況現在的事情……比失眠嚴重的多了。
本來還想讓喜月去打聽打聽喜福的情形,看看她有沒有吃虧受罪,現在這個念頭也隻有打消。喜月自己恐怕還保不住自己,不能再讓她往嫌隙裏跳,再說現在也打聽不著任何情況。
唯一的安慰就是兒子了。
我,順治還有玄燁三個人都用了那種簡易的天花防疫方法,不過還不知道那個裏塞的是什麽東西,肺病癆病什麽的都有可能,順治還拿著那東西玩了半天……雖然後來騙著他好好的洗了一回——應該沒問題吧?
許多亂七八糟的擔心牽掛在一起,琢磨這件事可能的嫌疑人是誰倒沒琢磨多大會兒功夫,主要是可懷疑對象太多了。除了太後,順治,我自己,外麵人人都有可能,滿地滿眼,看見的人都可能是嫌疑人。
太後和順治最後能審查出什麽結果來?能揪出幕後黑手來?但是揪出一個,就沒下一個了嗎?
除非人死燈滅,否則在這裏不會有消停的一天。
我想起自己從前模糊的念頭——要是我不是變成這個靜妃身份就好了,有份清靜日子過著,我什麽也不奢望。有時候也想著,要是順治不是皇帝就好了,這樣他不會有這麽多的老婆,生活的沒有那麽多規矩,那麽多的惶恐……
但這是不可能的啊。
我把臉埋進手裏,深深的歎息,連什麽時候有人走到了身邊來都不知道。
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
順治的臉色也顯得憔悴,但是比我有精神的多。他臉上那股不正常的精神頭兒,還有顯得比平時淩厲的眉眼,都讓我先想到殺氣這個詞兒。
“別害怕。”他抱著我的頭,我就這麽枕在他身上。
“別怕,朕不會讓什麽人傷到你和玄燁,絕對不會。”
能嗎?
我能相信他嗎?
曆史上的順治一心寵愛皇貴妃董鄂,寵愛他們的孩子四阿哥榮親王。然而他的力量再強,卻也保護不了這母子二人。榮親王夭折的不明不白,董鄂雖然榮寵卻不踏實的在太後和後宮之間周旋了幾年也撒手而去。
現在……怎麽好像這個讓人眼紅嫉妒的位子換成了我來坐?而本來應該處在這個位置上的烏雲珠母子倆卻安份沉默的縮在景福宮一角。
我錯了嗎?我不應該擁有現在的地位和生活嗎?
可是這一切也都不是我主動爭取來的啊!變成靜妃是身不由己,和小胖子根本是先意外再意外頻頻意外之後變成如今這局麵,連玄燁都是意外來的——
有時候明哲保身的道理誰都懂,可是卻做不到。
我沉默著,他拉著我的手,一起去看了玄燁。這小子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麵的風暴,咧著嘴笑,口水淌了一下巴,正努力的要把一個蘋果蹬開。蹬開了再撈近,然後再蹬開。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已經聽到動靜,很機靈的抬頭往這個方向看。一瞧見他老爹穿的明黃色就笑的隻見牙不見眼了,然後就伸長手過來,意義很明顯——要抱。
順治把兒子抱起來,天熱了小胖子就穿個兜兜,光著屁股四肢亂劃的樣子簡直像隻小青蛙。該學走路了吧?說話也該會了。但這倒黴地方不興喊媽,要不然媽媽這個詞多簡單多偉大多容易學啊——退一步說,娘這個稱呼也不難叫吧?但問題是滿人要叫額娘啊!而且不是用漢語叫是用滿話,那才是他們的母語。
順治逗著兒子,好像天底下沒有比他再要緊的事兒了一樣。其實……其實他也有其他的孩子,兒子女兒都有……
但是他表現的,就好像隻是玄燁一個娃的爹似的。
玄燁會遇到這種事,他也有責任……
但是,我能說,不讓他愛兒子嗎?
這一天我們誰也沒有提昨天的事情,用晚點的時候我吃的還是很少,他有點擔憂。
“想什麽?”
“沒有,就是吃不下。”
他摸摸我的臉,沒有再說什麽。
可是沒過多會兒,太醫就夾著藥箱來了。
靜思六十四
“恭喜娘娘……”
如果有人看完大夫之後,這大夫對你說恭喜——
一般代表兩個情況。一,你身體健康一點兒毛病沒有,恭喜你。不過一般來說這樣的機率比較低,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說,啊,請放心,你沒什麽毛病。
二,你又帶球跑了,這種情況下,恭喜後麵,通常跟著……
“娘娘有喜了。”
果然沒錯。
我盯著太醫,太醫的笑容也讓給盯的又縮了回去,有點不大坦然的縮縮脖子,不明白為什麽聽了好消息的我活像一臉被倒了會卷了錢的表情。
“你不許動,嘴合嚴。”
然後我轉過頭,火力全力的咆哮:“福臨你個大騙子!你不是我說喝了藥不會懷孕的嗎!啊!”
從來都隻享受別人諂媚討好心虛陪笑的皇帝活像被抽了三節脊椎一樣軟了架子:“那個,阿蕾啊,這個,你偶爾也有漏喝藥的時候對吧……”
“你胡扯!”太醫要不在跟前,我恨不能撲上去掐他脖子:“哪回我漏喝過藥啊?事先沒喝事後也肯定會熬了喝!我忘了還有喜月提醒我呢——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兒?”
他馬上又轉嫁責任:“這肯定是禦藥房熬藥的時候……”
“別瞎找理由,禦藥房別的藥還能錯這種藥還能錯嗎?”錯他媽個頭!呃,他媽是太後……太後的頭沒那麽容易錯……要真出錯怎麽別人沒出錯?應該生下未來千古一帝的佟妃也翻過幾次牌子,可她就啥消息也沒有,怎麽到我這裏藥就出錯了?
看他一臉心虛的樣兒用腳趾頭我也猜得出來!以前表姐就被表姐夫陰過——此人一邊信誓旦旦說五年內絕不要孩子,堅決支持表姐發展事業,結果一回頭就把家裏的大套套小套套都紮了孔,最後表姐的肚子大了起來,然後那個五年計劃當然被擠迫的流產了……
順治抓著我的手,笑的一臉……噫,惡心!跟偷吃了誰家的蜜糖似的。
“好啦好啦,是朕讓禦藥房調換了一下藥。玄燁一個人多孤單哪?你再給他添個弟弟妹妹不好嗎?”
好你個頭!疼的不是你你當然說的輕鬆?添添添?你當是添塊磚,搬過來就行啊?挺十個月的肚子最後再疼的死去活來的是我是我耶!上次生玄燁差點要我的命,後來就一直讓禦藥房熬藥送來的!這家夥當時也連聲說應該,理當,自然是調養身子要緊……結果,結果玄燁還沒一周歲呢,他馬上就給我玩這手兒!
我的手掐住他腰上的肉,夾緊,左轉,右轉……
他的笑容有點扭曲:“好啦好啦,你別生氣啊,小心身子。”
比他表情還扭曲的還有地下跪的太醫,眼睛正死死盯著地下一塊方磚看,好像那磚上刻著十世藏寶圖似的那麽全神貫注,嘴角一抖一抖的抽搐,活像中風前兆。
好吧……
事到如今氣也沒有用了。
我摸摸小腹,還平平的,摸不出什麽端倪來。
唉,這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生生生,沒腦子的豬!想想還是火大,再擰一把!你倒說的容易,連玄燁的這次毒害風波還沒有解決呢,你還想再生?
太醫還很聽話的跪在地下沒起身呢。我擺擺手:“太醫請起吧。”
“是,是,謝娘娘。”
得,我讓他多跪了半天,還受了強烈刺激,保不齊回去就給自己煮收驚茶喝,他還得倒回頭兒謝我。
“皇上,娘娘,如無其他吩咐,臣……”太醫很有眼色的想要告退。
我馬上說:“你站住,不許走。”
心裏好像有個模糊的念頭,沒拉住,哧溜一聲就閃過去了。不過,肯定和太醫有關。無論如何這會兒不能讓他先出去,我還沒想好怎麽應付兒子的危機,結果自己馬上又麵臨危機——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順治馬上附和:“娘娘身子需要調理,你還沒仔細診過,走這麽緊做什麽去?”
太醫忙道不敢,然後乖乖站那裏不敢亂動。估摸著今天宮裏這氣氛,太醫也有所感覺,人家也怕沾事惹禍,想早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倒也想走出去,可我還不如太醫,人家有家能回,我能回哪兒啊。
順治的瞅瞅太醫,我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八成他覺得我是想出氣,那多拉一個出氣包總比就他一個人扛下來的強。
太醫臉色不太好,但是皇帝說他想快走,他也得辯解兩句,說這是好消息,總該讓太後也先知道,他也是想去說一聲……
我腦子裏忽然間有個結“撲”的就扯開了。
我知道我剛才想著什麽了!
“太醫請先到外麵喝口茶,歇一歇,我還有事情要請教。”使個眼色,喜月馬上把太醫給搓起來哄出去。
順治看看我,一臉疑惑。
“你是想要我的命是吧?”我把臉鬆下來,不過口氣倒還是冷冰冰的。
“你看你,剛好一點又開始鬧小心眼兒了。我……”
我截住他的話:“玄燁的事兒還沒平,我又懷孕的話,天知道還會再遇到什麽黑手。你越想護著我們,別人就越是想除掉我們。你自己想想,你能一天到晚把我和玄燁揣在懷裏嗎?你要真想讓我們太平安寧,讓玄燁好好兒長大,你就聽我的主意。”
順治茫然的看著我:“你什麽主意?”
我低聲說:“你讓太醫出去說,我得了天花,很可能還已經傳染了玄燁,把我們送到宮外去。”
靜思六十五
盛夏的天氣,天倒顯得更藍。院子裏的樹葉都打了卷兒,蟬在林葉間拚命的拉長聲的叫個不停。睡一個午覺起來,出的汗都在席子上印出一個濕濕的人形濕跡來。
我醒的時候一臉一身都是濕的,伸手抹了兩下,雖然睡了半下午,可是卻覺得一點也不解乏。旁邊的小床上,玄燁係著個兜兜,呼呼的睡著正香。
真奇怪,當時懷玄燁的時候,雖然也有點反應,可是大多數時候還是平平順順就過來了。可是這一次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反應的特別厲害,連聞到西瓜的味兒都要吐酸水兒,別的東西更是一點兒也吃不下。
我坐起來,捏捏臉。
好像臉上的肉也薄了不少,喜月天天愁的要命,每頓飯都是挖空心思的做不同花樣,昨天煮個湯,把上麵的油花兒撇的一點兒不見,可我隻喝了一口還是馬上就吐給她看……
真沒有辦法啊。
“娘娘,醒啦?”
喜月打起簾子進來,手裏端著個蓋碗兒。
“我的天,又是什麽東西?”
現在看到盤子碗,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先去捂鼻子。
“娘娘不用怕,不是給您喝的。”她笑:“是孫嬤嬤給三阿哥熬的避暑湯。”
我鬆口氣:“唉,那就好。他還沒有醒呢。對了,跟你說把稱呼改改口吧,又不是在宮裏。”
喜月拿著竹扇替我輕輕扇風:“我也就是屋裏叫叫,出去了可一聲也沒吭。您今天覺得怎麽樣啊?”
我沒精打采:“還不就是那樣。”
喜月有點不踏實:“說到底,外麵到底不比在宮裏,吃的用的……娘娘,要不還是讓小術捎個信兒回去,讓主子知道您現在的情形,要不就再派兩個太醫來盯著。要是娘娘有什麽萬一,奴婢可……”
“吃的用的也都和宮裏差不了多少,不是這個原因,你不要瞎琢磨了。你怕有事兒會怪到你頭上啊?不會的。”我揉揉眼:“外麵怎麽樣?昨天我聽孫嬤嬤說,她從娘家找了個老婆婆來幫忙燒飯?”
“嗯,奴婢讓孫公公的人仔細查過了,是個老實可靠的人,人又幹淨又大方,我看著也不錯。這個湯還是她熬的,聞著不錯。”
她說完又補充一句:“剛才熬出來我嚐了一碗,味道是挺好的,有點酸意頭兒,又不濃,也不膩。”
雖然搬出來躲在這裏,但是吃什麽東西喜月非得自己先吃過,過半天沒事兒才輪到我和玄燁吃。這樣草木皆兵雖然是沒辦法事,但是已經比在宮裏好多了。這間宅子牆高門重,我們等於是隱居在這裏,宅子裏人少眼少口舌也少,宮裏的女人眼多也未必找得著,手長也未必夠得著——怎麽說,躲不了一世,躲一時也是好的。
我托著腮,喜月倒了溫水來給我喝。
“娘娘想什麽呢?”
我搖搖頭:“有宮裏的消息嗎?”
“沒有什麽消息呢。”喜月說:“這幾天孫公公沒派人過來,我當然也沒處去打聽了。”
連溫水我都能喝出苦味兒來,也不知道是北京城的水質真的就這麽不好,還是我的胃口真壞到連水都不能喝的地步了。我現在能吃下去的東西,也就是白水雞蛋,白粥鹹菜,還有青菜豆芽和豆幹豆腐。其他東西,別管是煎炸烹炒,隻要我一聞到味兒,就肯定哇啦哇啦的吐個沒完。
難道這是我當初折騰孩兒他爸,現在這小孩兒開始折騰我給他爹報複出氣?
啊,有可能。說不定這回懷的是個小心眼兒的小丫頭。話說這個女孩兒和爹總是比較親……
一開始我說完我的打算之後,順治當然是堅決不同意,說我這念頭簡直就是異想天開匪夷所思胡說八道等等等等……
於是我就跟他耗上了,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把戲我沒學過,我也沒那精神頭兒折騰。我跟他玩絕食——反正本來吃東西也不大香,索性就甩話給他,你不讓我出去,我可也不敢吃宮裏的東西了,誰知道裏麵有沒有下砒霜巴豆墮胎藥……絕食當然是個技巧活兒,當著他的麵絕,背過來我多少還得吃點兒。反正太後那裏也先瞞著呢,我不信以我的決心毅力還拿不下順治這家夥!
果然,過了三天,第四天上他先軟下來了。我鬥智鬥勇的出宮行動取得了決定性勝利。按著我說的,順治和太醫向其他人公布的消息是,我們母子倆何能已經染上天花,所以永壽宮所有人都先隔離起來,並且把我們娘倆兒送出宮避痘。
曆史上……佟妃生的兒子也出宮避過痘,現在她沒兒子,避痘的事又被我先幹了……
呃,這曆史到底會走向何方呢?一直到現在佟妃也沒有要懷二胎的跡象,反而我又帶球跑了……
這世界是真奇妙啊真奇妙……
“廚子老巴勒說,今天八成要下雨。”
下雨?我看看外麵的晴空驕陽:“他作白日夢哪?”
“不是啦娘娘,他說早年打仗他骨頭受過傷,現在如果一要變天就會骨頭酸疼。今天一過午他就說腿酸,那八成是沒錯。”
是嗎?
玄燁扭扭脖子醒了過來,喜月趕緊過去抱他,孫嬤嬤也聽見了動靜,去打水來說要給他洗個澡。
說是避痘,不過,我估計痘痘不會爬到我們娘倆身上來了,畢竟那個預防措施起碼能管用個幾年吧?唔,喜月應該也免疫,還有順治……
說到這個,不由得又得去想另一個問題,他現在也算有免疫力了,那他還會不會得天花?曆史上順治到底是因為什麽掛的?
近來時常想起這件事,心裏有點沉甸甸的不舒服。
其他的小事件都被我改變了許多,那……他還會英年早逝嗎?
心裏有點怪怪的感覺,一開始我發現自己變成靜妃,就已經做好了當寡婦的心理準備。可是,可是不知不覺,這個準備竟然慢慢的放鬆了,忘記了。到現在,一想到要當寡婦,心裏就……
下午哄著小胖學走路學說話,額娘兩個字叫的很含糊,總算是會叫了,讓我不爽的是他叫孫嬤嬤的時候清晰無比,而且叫的很像媽媽兩個字。
真是讓我這個正牌老媽要多眼紅有多眼紅。
另外就是吃吃吃,這個字眼兒也比額娘叫的要清晰。
果然不是當皇帝的料……雖然同名,但我篤定我家這個隻會吃吃睡睡的家夥沒有曆史上那個同名的千古一帝的半分本事。當然,如果吃和睡也算本事的話,那他本事……也還算不小。
晚飯吃的蒸雞蛋,勉強吃了一半,還是塞不進肚。喜月關切的看我:“再吃點吧。”
“不行了……”我撫著胸口順氣,再吃的話,剛才那一半兒也要翻出來了。
外麵太陽已經落山,燥熱還是不減,不過相對於白天來說總是好多了。喜月抱著小胖子,在屋簷底下,孫嬤嬤唱歌兒哄他,我坐在紗簾子裏麵,隻覺得天地悶的像個大蒸籠,我們都是在籠裏發酵待熟的包子,扇子扇出來的風也是燥熱的,讓人覺得心煩。
也許老天真是蘊著一場大雨要下,不然樹梢怎麽會一動也不動的,天氣悶的人都快要喘不上氣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特別的懷念現代的空調冰箱電風扇……
樹梢好像晃了一下,起風了?
空氣裏有股土腥味兒,我抬起頭,天空有點陰沉沉的紅色。看來真的有場雨要下了。
靜思六十六
我躺在湘妃榻上,熱的腦袋沉沉的發昏。屋裏本來點了三四盞燈,我嫌晃的眼暈,隻留了一盞。外麵起了風,院子裏的樹葉子被吹的嘩嘩的作響,風聲呼嘯著象虎嘯狼咆,動靜聽著讓人有點心驚肉跳。
“怎麽……刮這麽大風?”
喜月在一邊換了根新蠟,又把燈罩罩上:“等雨下下來就好了。風大倒也不怕的,我剛才已經讓人把門窗都關嚴實了。咱們這兒又不是小房子——不過西城那些窮苦人家就不好說了,屋頂鋪的草八成都會卷跑。”
不知道從哪裏鑽進一隻小蛾子來,繞著紗燈打轉,盲目的往上麵撞了幾下,大概是撞暈了,又繞著桌角旋轉。
外麵隱隱傳來陣陣悶雷的聲音,我捂著胸口,總覺得喘氣不順暢。
下雨並不討厭,但是雨前的沉悶總讓人不安,心裏惴惴的期盼著,下吧,雨下下來就好了。
一道閃電的亮光劃過窗子,我閉上眼,然後轟隆隆的雷聲接踵而至。
大顆的雨點打在簷前瓦上,先是稀疏,然後密集起來,嘩啦嘩啦的響聲越來越緊。
我看看喜月,喜月看看我,都有鬆一口氣的表情。
原來大家的感覺都一樣啊。
“娘娘,窗前可能漏風哪。床鋪好了,席子我也擦過了,不熱的,您還是……”
“不要緊,我喜歡聽下雨的動靜。”
小時候一下雨就和媽媽擠一張床,媽媽會抱著我說:“刮風啦,下雨啦,小船兒要開啦。風也不怕,雨也不怕……”
或許是童年的記憶是最刻骨銘心的,每到下雨,我都會想起小時候媽媽的懷抱,那張小床的溫暖——風雨反而讓我覺得親切。
“那,我先去東屋,孫嬤嬤那兒她一個人打發三阿哥洗澡總有點力不從心呢,娘娘先歇著,要茶要水的喚我一聲。”
我躺在那裏有些出神。遷出宮來兩個多月,玄燁倒是適應的很好,適應不來的反倒是我。吃不下,也睡不穩。喜月有次可能覺得我睡著了,和孫嬤嬤在閑聊,孫嬤嬤小聲說,或許是因為見不著皇上,所以娘娘才寢食難安呢。
見不著玄燁他爹?她以為我在鬧相思病啊?
我是那樣兒的人嗎?
才不是呢,我是新時代的新女性……搬出來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怎麽可能因為離開他害什麽相思病?就他那樣兒,他也配啊!
我迷迷糊糊的,先前還聽見玄燁在那邊吵喊玩水,後來隻聽見越來越緊密的雨聲,敲在屋上,敲在窗上,敲在耳邊……
臉上有點輕輕的,微癢的感覺。好像涼,又好像是熱……
我吸吸鼻子,迷迷糊糊的在竹榻上轉個身。
癢的感覺跑到了耳朵上。
是蛾子啊?還是蚊子啊?屋裏都用艾草熏過了啊……
我迷迷糊糊的揮揮手,但是手卻被握住了。
“唔?”
我睜開眼,看到一片柔軟的明黃色……
明黃色?
睡意瞬間飛走了一大半,我掙紮著坐起來,他按著我的肩膀:“別動,你躺著吧。”
外麵雨聲還是很緊,怪不得我什麽聲響也沒聽到。看看屋裏沒有別人,這個人就好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我第一句話是:“你怎麽來的?”
簡直是神出鬼沒啊這個人,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啊?又不是拍微服私訪記,皇帝等於是坐在一個金鳥籠裏,而且還那麽多隻眼睛日夜不停的死盯著,連出個恭身邊還不斷人呢,怎麽可能就這麽跑出來?
“這你就別問了。”他的手在我額上試試:“怎麽出了這麽多汗。”
“唔,”我還是抬起身,半坐半靠著,伸手摸摸臉,果然潮漉漉的……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啊?夢到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翹宮跑出來探望我。
他端起一邊兒的茶壺給我倒了杯茶,雖然動作很笨拙,但是好歹沒摔了壺砸了杯。就是水倒的有點滿,還沒端到我跟前,先灑了好幾滴在他自己身上。
茶水有點溫涼不熱的,喝到嘴裏也不舒服。我喝了兩口,覺得喉嚨裏又有東西想往上頂,趕緊把頭側到一邊,嘔嘔了翻了幾聲,沒吐出什麽東西來。
他有點不知所措,替我拍拍後背,不安的問:“最近總是這樣嗎?怪不得你……瘦了一圈了都。外麵還是……”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我自己拍拍胸口,坐直了身:“起碼待在這兒心裏踏實。再說,天氣熱在哪裏還不是一樣。”這會兒差不多是全醒了,看到他肩膀和頭發上也都濕了,果然不是做夢,最起碼夢裏的雨淋不濕人。
“你怎麽過來的?”
他笑笑:“坐內務府采辦的車子出來的,沒人知道,你就別擔心這個了。”
我的手撣撣他潮濕的衣服,他縮了一下:“就是下車的時候淋了一點兒雨,不礙事。”
我看他一眼:“脫下來讓喜月拿炭鬥給你熨幹了再穿,濕衣服裹身上要落病的。”
他忽然伸過手來把我抱住,我的臉就貼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總帶著一股薰香的味兒,我聞慣了的香味兒。其實夏天的這些衣裳洗的很勤,香味兒都是坐在屋子裏被染上的。
莫名其妙就覺得好像很踏實,可以把所有的煩心事兒都拋開。
其實,其實這個家夥沒什麽本事,靠他才不牢靠。但是……
好吧,就這會兒,先軟弱一下也無妨。
“都說了你實在太任性,執意要遷出來,在宮裏的話,太醫也就在跟前,我也早晚能……”
我打起精神,不讓他再繼續嘮叨:“好不容易出來啦,你就別再說這些話了。最近怎麽樣?我看你好像也瘦了。”
“我有什麽,還不就是那些事。”
他說的很輕巧,不過兩條眉毛卻好像習慣性的往一起皺。眉中間有個明顯的“川”字,尤其是中間那一道豎紋,特別深特別明顯。他最近常皺眉嗎?是不是煩心事兒太多了?也不知道太後有沒有好好開解他。太後當然是個很厲害的女人,也是個疼愛兒子的媽,但是……也許是在後宮太久了,太後的溫情慈和被磨掉了太多,能顯露出來的隻有精明的棱角。
發現我竟然在心疼這家夥……
大概我和他,有一個秀逗了。也許是他,也許是我。這家夥後宮一群女人,可是這麽黑的天下著大雨跑出來看我。而我呢?明明一開始抱定了要做快樂小寡婦的主意,現在看著這個注定短命的皇帝心腸卻硬不起來了。
“最近宮裏都怎麽樣?太後好嗎?唔,其他人……好嗎?”
這話我問的很有點言不由衷,老實說她們全體不好才好呢。
順治放鬆了身體讓我靠:“唔,皇額娘身體很健朗,其他不過是些瑣碎事情。”
當初那個貓,和我預想的差不多,查來查去無疾而終,喜福她們一起被留在永壽宮裏過著半幽禁的生活,其他的消息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我就想聽聽瑣碎的事情。”
他一笑:“可朕不想說啊。”
“喂——”
“要說也可以,你得給我些好處吧?”
你是皇帝吧?說這種話太掉價了……居然問我要好處?
他溫存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你得好好吃飯,把身子養好,再好好兒的把孩子生下來,知道嗎?”
他聲音很輕,話說的也很平淡,但是我就是覺得鼻子有點酸,眼睛也有點酸,胸中軟的象是要化掉似的。
真糟糕,我不喜歡這種情形,不受自己控製,直覺著很危險。
靜思六十七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外麵的雨聲似乎鋪天蓋地的把外麵的一切都阻隔開來,雷聲隆隆,電閃時時的劃亮窗子。
“你給我捎的信,我仔細看了。”
我懶懶的眯著眼,覺得白天的燥熱好像下去好多,也許是因為下雨,一直有些不安的胸口也覺得平實輕鬆。
“寫的很潦草哪,你看得懂我的字吧?”
他微微一笑:“你說呢?”
我撇下嘴:“一定是沒看懂,要不然你怎麽還跑來呢。”
他抱著我的手慢慢的收緊了一下又鬆下去:“我怕你想我。”
切,誰,誰想你。
“那,最近有那些人……有什麽異動沒有?”
他笑了一聲,不過笑的意味裏,卻可以咂摸出一點肅殺的氣息來。
“你這兩個月,不會什麽都沒幹吧?”
“怎麽會。”他說:“四阿哥滿月辦了一場,然後皇後進言,給雲貴人抬到了雲嬪。我翻過她幾次牌子,不過都讓她在乾清宮的耳房裏過夜了……”
我翻翻白眼,這也要向我匯報?
我寫給他的信,就是讓他盡量一碗水端平,讓後宮裏起碼平靜些,大家消停消停,別惦記著我這個不在的人就好了。
“哦,就沒翻別人了?”
他擰擰我的耳垂。因為出宮來的關係,我連耳墜都摘了,這樣躺的更恣意。這些日子以來一次髻也沒有梳過,整齊衣裳也沒有穿過一次,蓬頭垢麵的像隻豬樣整天要麽趴著要麽仰著。我在信上還寫讓他不要惦記我呢,我現在肯定又憔悴又走形,比隻蓬頭鬼強不了多少,他犯不著惦記這麽個瘋婆子似的我。
“也有,不過都賜湯藥了。”
“太後沒催過你嗎?皇後也不急嗎?”
他嘿嘿笑了兩聲:“皇額娘沒有說什麽。”
那意思是皇後有說什麽啦?其實太後應該希望多幾個皇孫吧?不止皇家,這時代的人哪家不以多子多孫為福?
“嗯,你冷不冷?”
怎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我瞅瞅他,他臉上有點可疑的紅色:“那個,這邊兒涼,我們去床上說話吧。”
我搖搖頭:“懶得動啊。”真的,一根手指都懶得抬。
他一笑,忽然站起身,俯下來把我打橫抱了起來。
“啊。”我嚇一跳,條件反射的一把摟緊他的脖子:“你,你可別把我掉下去。”
他大步往床前走:“不會!就算摔,我也墊在你下頭。”
我這倒相信,這家夥是個實心眼兒的。
“其實,其實……皇子多幾個,才……”我說這話的時候加倍覺得自己虛偽。奇怪,他有幾個孩子,我以前哪裏在乎過?現在嘴上雖然說的冠冕堂皇,可是心裏想的完全兩樣。
種豬!種馬!小心陰虛腎虧盡人亡!白天忙晚上忙,忙死人!
“好,那你多給我生幾個。”他把我放在床上,拉過大竹枕過來讓我枕著,小心翼翼的倒很有照顧人的架式。
“生幾個?”開玩笑!這種罪還想讓我受幾回?
他的手輕輕按在我剛有些隆起的肚子上:“不知道這次是個阿哥還是格格?”
唔,這誰知道……這地方又沒有超生波檢查。
“你想要個什麽?”
他笑的樣子又有點白癡相了:“都好。不過……已經有玄燁啦,這次生個格格吧,和他哥哥一樣白白胖胖的,聽話又乖巧,不要像她額娘一樣的乖僻不懂事。”
“你說誰不懂事?”火大!
他按著我的肩膀不讓我坐起來:“好好,像她額娘一樣懂事又漂亮。”
哼……算你識相。
我當然是又聰明又漂亮的。不過嘴上卻說:“為什麽要生格格,我還要再生個阿哥。”
他嘿嘿的咧著嘴:“嗯,兩個都要。阿哥也要,格格也要。”
我正想說他想得美,猛然醒悟我們這都什麽談話啊!屁的營養沒有,也沒點兒實際意義。
“喂,別扯遠了,說說看,上次那件事兒,有什麽苗頭沒有?”
他的表情不變,替我把散在竹枕上的頭發攏一攏:“我在留心著,你別憂心這個,左右是躲出來了,還想那些做什麽?我剛才問喜月,說你天天都不怎麽吃東西,是不是這裏的飯菜吃不慣?我還是覺得你……實在是太胡鬧了!你也……”
我拉著他的手搖一搖:“天太熱,再說,害喜比我還厲害的人都有呢。”
他不說話了,手指在我的腕子上慢慢的摩挲。
我知道他……把我送出來是我讓我折騰的受不了才答應的。現在他心裏保不齊在後悔,我還是別和他頂著牛的好,免得他一後悔再把我給揪回去。
宮裏的日子富貴優渥,可是太多規矩,太多恐懼……我曾經覺得自己皮很油肉很厚,可以在那樣地方好好生存。但是越過的久就越覺得惶恐和茫然。
他半靠在身旁,把一條胳膊給我枕著。
我一麵表示不希罕,他的胳膊哪有輕盈涼滑的竹枕枕著舒服?不過,看在他心意可嘉的份上,我,我就勉強的枕枕吧。
“想我了嗎?”
我裝作沒聽見,他自己等了片刻,笑了一聲,拉起我一綹頭發繞在手指上玩兒。
“誰想你啊。”我嘀咕。
“真不想嗎?”他說:“那我還是走了吧。”
走就走唄,本來我也沒有求你來……我……好吧,我也覺得天天見不著他,心裏是有點空落落的。
不過我不後悔自己做的決定。
大概我和他,有……有這麽點牽絆和緣分,可肯定還扯不上愛情!再說,什麽事都得在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來說。命要是讓人折騰沒了還講什麽愛情啊。
那天我們後來又說了什麽,我都不記得了,反正絮絮叨叨的淨揀不要緊的說,他沒說究竟為什麽事兒煩惱憂心,皺紋都多長了兩條。我也沒有尋根究底的問太後有沒有懷疑我避痘的真相其他人是什麽反應他這陣子又是怎麽樣在平衡後宮……明明那些事才正該彼此通個氣兒,心裏也有底。
可是,可是為什麽說來說去都是些貓不理狗也嫌的沒意思的話呢?
玄燁後來抱來,兩個月沒見虧他還沒忘了自己的爹長什麽樣兒,紮著手讓抱。
三個人小小的屋子裏,外麵下著大雨。
知道他不能久留,所以剩下的時間都沒怎麽再扯閑話,隻是握著彼此的手,看著剛洗好澡的嫩乎乎的玄燁在席子上爬來爬去,時不時挺直了身走兩步,然後又變成爬行。
後來我睡著了,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滿窗都是耀眼的陽光,我幾乎以為昨夜的風雨,他的到來,還有那些燈下情景隻是一場夢。
靜思六十八
或許是天氣放晴,空氣濕潤,院子裏的樹上還有不知名的鳥兒在細細鳴叫,我的心情也格外好。早上甚至吃了滿滿一小盞雞蛋羹沒有犯惡心,甚至吃完了之後還舔嘴匝舌,大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喜月心情也不錯:“娘娘今天胃口倒好。”
我點點頭,不過不知道是以後都這樣呢,還是就曇花一現,過後照舊?
玄燁最近吃奶也是越來越少了,我正打算讓他徹底斷奶,不過這地方想找牛奶給他喝也不是太方便,別的方法補充營養和鈣質又都沒有牛奶那麽簡單有效。但是人乳吃到一歲也就差不多了,再吃也沒有什麽營養。
“娘娘……”
“唔?”我抬起頭,喜月在我腳邊的小杠子上坐下,把切好的水果放在我膝前的矮幾上:“今天買到了很好的水果,娘娘有胃口不妨多吃一些。”
我用小銀簽叉了一塊蘋果:“那個……什麽時候走的?”
這話好像有點缺少主語,不過喜月當然知道我在問什麽,低聲說:“四更時分。”
四更?那等他回去也不用費事上床睡覺了,直接洗把臉換個衣服,就可以再去上早朝了。
“娘娘……”
喜月難得有欲言又止的時候。我問:“你想說什麽啊?”
她沉吟了一下才說:“娘娘為了避禍而出此下策,和三阿哥一起困居在這裏吃苦。隻是娘娘不怕,宮裏麵有人會趁虛而入,占了皇上的寵愛嗎?”
我咬一口蘋果:“我不這樣想。如果他要變心,我在不在其實沒有什麽大分別。”
“娘娘,話不是這樣說。”喜月不讚同的說:“這其中分別大了。雖然娘娘現在有孕在身,但是娘娘如果還是留在宮中的話,與皇上早早晚晚的相見廝守,旁人要找機會就沒有現在這樣方便。”
我看她一眼:“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
她說:“沒有。”
鬼才信沒有呢。
“沒關係,說來聽聽吧。”我的八卦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唔,難道那家夥又有什麽新寵了嗎?昨天晚上居然還一字不提跟我抵賴!”
喜月聽我喊他“那家夥”,也沒有多麽大驚小怪,頭次聽到的時候她簡直是駭然大驚,手裏的繡架一下子就打翻了,那副慌張的樣子,好像是不知道要先捂自己的耳朵還是先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巴。她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雲貴人——聽說已經晉為雲嬪了。”
這事兒?
“我知道啊,這事兒他昨天說了。”
喜月抬頭看我一眼,又垂下眼:“但是……聽說雲嬪最近十分得寵,頻頻被召幸……”
我點頭:“這個我也知道了。”
她睜著眼瞅我,似乎覺得我的思路不可理解。
“娘娘怎麽覺得這件事……不值得注意警惕嗎?雲嬪這個人品貌在後宮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無人能及——”她倒是了解我某些方麵的個性,當著我的麵誇別人,倒不怕我心裏不舒服。她接著說:“而且她居心叵測,千方百計的進了宮來,又生下四阿哥,怎麽會甘於蟄伏於景福宮一角?如果她要耍手段使心計,一定比別人厲害難防得多……”
是啊,她漂亮,有才,有手段也有膽量去實現心中願望。但是……
但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擔心。我知道的,福臨那家夥也都知道,而且知道的一點都不比我少。昨天晚上還特地告訴我,雖然讓烏雲珠去伴駕,可是沒侍寢隻讓她睡耳房。可見皇帝現在也收拾起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學會掩飾作戲,拉著烏雲珠的旗子當虎皮。
漂亮的有才的美女當然是男人都喜歡。但是這個美女心計太厲害,手段多多花樣不斷,恐怕就不那麽討人喜歡了吧?美女當然好,美女蛇嘛……這個,還是遠遠看看算了,放在枕邊冷不妨被咬一口可就不好玩了。
福臨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對於自己想堅持的事情非常固執,曆史上記載的也是如此,而現在見到的本人也是如此。他心中早已經形成了“這個女人不可信任不可靠近”的觀念之後,無論烏雲珠怎麽努力,他看起來也都隻會認為她在惺惺作態。昨天從他的口氣裏,可以聽的很清楚,他語意裏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雖然昨天夜裏,後來的事情我都已經記不清楚,但是他一直握著我的手,即使是沉睡的時候,也可以感覺到他手掌和懷抱的溫度。
雖然這樣說來,有點可笑。但是我還是想說,
我相信他。
喜月也不再提這件事,轉而說今天買到了很新鮮的魚,還有其他東西,中午做頓好吃的。
我說:“魚肉對小孩子有好處,做魚羹吧,把刺挑幹淨點。”
“是,不過三阿哥也挺喜歡吃魚的,隻是最近天氣熱了,魚價貴不說,賣的少,又大多不新鮮,所以前些天都沒敢買呢。早上我去廚房,看到好幾尾活魚養在缸裏,挺喜人的。”
“錢夠用吧?”
她笑:“娘娘不用擔心這個,昨天晚上孫公公還又給了我一筆呢。前次的錢也沒有用完。除了吃,也沒有別的花錢的去處——何況我們就幾個人,吃也吃不多東西。就是剛來的時候整了一下宅子,器物家什也是現成的,衣裳鋪被是我們帶來的,一點錢也沒有花呀。”
“喜月,你倒很精打細算啊。”
她笑:“原來在永壽宮的時候,我也一直在管著錢物啊。”她有點擔心的說:“不知道我們一出來,留下的箱籠櫃子他們會不會擅動。要是回去我點核對不上賬,哼哼……”
她笑的讓人有點想打顫,喜月的守財奴脾氣原來比我還要厲害的多啊。
我們出來的時候,帶了好些古董細軟出來。都是喜月精心挑出來的,絕對價值不菲,不過我的家當大部分還是留在永壽宮。她這麽一說,我也有點擔心……
啊,人就是這樣,性命交關的時候首先當然想保命,現在身邊一安定了,又開始想守財。
我的胃口漸漸好轉,立秋之後雖然天氣還是燥熱,但是躲在蔭涼的屋子裏也能過日子。
玄燁學會喊阿瑪的時候,我抱著他有點感慨萬千。
這段時間福臨雖然沒有再來,但是卻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雲嬪晉為雲妃,居景福宮主位。
沒過半月,又聞四阿哥染恙,宣太醫會診。
靜思六十九
“生病?生什麽病?”我的耳朵也豎起來了。
“這個倒是沒有聽說。”喜月扼腕長歎,想當年她的消息是多麽的詳實精確又豐富多樣,現在和我一起困在這個小宅子裏麵,昔日風光不再,想起來就一番長籲短歎的感慨,這也不能怪她:“不過小順子說,太醫們進進出出,景福宮裏卻一直沒消息。沒好消息,那自然是……”
“小順子?原來永壽宮小廚房的?”
“哪兒啊,他就是被借來使了幾天,現在還是跟著禦膳房的采買公公跑腿兒。我現在也沒別的地方打聽,他知道的消息也不多。”
“哦,”我放下梳子。我的胃口是徹底好了,算時候也該好了,這個意外到來的小家夥在我肚子裏呆了該有四個多月了,而我害喜害兩個多月,終於望見了勝利曙光!
四個多月……
我忽然想起這個時間——
曆史上,董鄂皇妃生的那個兒子,可憐的小孩兒,好像就隻活了這麽短的時間啊?
我應該沒錯吧,好幾部清宮戲裏都演過的,應該是不會超過半歲……
不過當時看戲,這個孩子的死因卻是各式各樣的都有啊!有一說是有人買通了太醫給這孩子下了毒藥,有一說是這孩子身體弱先天不足自己夭折的,還有部戲裏非常有創意,和我遇到的那個貓事件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說把患了天花的小孩兒的衣服給那可憐小孩兒穿上,害那小孩兒也染了天花,小孩兒抵抗力又差,疹子都沒來得及發出來,熬了兩夜就燒掛了。
天花啊天花,雖然到了我們那個時代你已經被消滅幹淨,隻保存在國家機密研究所裏供著,不過在這個時代你還真是絕對的索命殺手啊,四個人得就要死三個,剩下的一個還滿身滿臉都爬滿瘡坑痂痕……後遺症比如失聰失明的……唉……而且小孩子染上這個病,能熬過去的機率可以說是……
“娘娘甭想了,”喜月把梳子拿起來替我把頭梳順,紮成了一條鬆鬆的辮子,又拿了朵各色寶石拚起的五彩蝴蝶簪替我別上:“左右啊,不幹咱們的事兒,咱也不操那份心!”
嘿,聽著這話音怎麽這麽……幸災樂禍的意味這麽濃啊?
好吧,雖然我沒像她一樣幸災樂禍得意洋洋,不過我心裏對那個孩子的病情——也的確沒有像聖母胸懷一樣寬容軟弱的悲憫和關切。小孩子是沒有過錯,但是,生在這個環境之下,大家誰也不能讓自己超然事外。如果我沒躲出來,今天病的死去活來要丟命的可能就是我的玄燁……如果烏雲珠不想進宮不想出頭,那今天這個小小的孩子四阿哥也不一定就是這個命運了。
我是一來就變成了靜妃沒辦法,而她是有選擇的呀,雖然清朝入關之後規矩也挺多,可是王爺遺孀改嫁的事兒還是屢見不鮮的,沒誰規定她不能到別處去找第二春……但是她挖空了心思鑽進宮裏來……宮裏有這麽吸引人嗎?
也許那裏確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對我來說,如果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擔心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安全,不用擔心今天還睡在自己身邊的人明天又會在哪個女人身邊停留,不用擔心太後那翻雲覆雨手今天又要把你置於何地,不用擔心現在還在眼前的某個人,明天就變成荷塘沉屍……
“娘娘,娘娘,您想什麽呢?”
“啊,沒什麽。”我回過神。
“娘娘,我們上次那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
我托著腮想想:“我也不敢說百分百啊……不過我不是讓你再找合適條件的牛嘛,拿汁液試比用粉末兒試應該要有效的多——找到了嗎?”
“找到了呢,娘娘,今天就要試嗎?”
我點點頭。四阿哥的病也讓我更堅定了這個決心。用粉末兒試安全機率大,不過效果卻比汁液要差。上次我們試過粉末之後,好像除了我有微微發熱的症狀,順治和喜月都沒有什麽反應,小玄燁也是。估計不是用的粉末兒少起不了作用,就是我們用的粉末兒法起不到預防作用,唔,還有種可能就是那粉末兒大概不是牛痘痂磨的幹粉。
我摸摸自己的胳膊,現在我的胳膊上當然什麽也沒有,可是在現代,幾乎每個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塊花狀痂痕,那是種痘的痕跡。
“娘娘,你這法子,實在有點……”
我笑笑:“有點奇怪嚇人是不是?不過,你也聽說過吧,雖然染過天花的地方十室九空,可是牲畜卻一點兒事都沒有。”
“是,娘娘,我聽說過……可是,這,這本來天花也是人的病,就好像口蹄疫那樣的病症也隻找上牛馬羊而不染人一樣啊。”
“不是天花不找上它們,是它們得了之後不會要命,很快就自己好了。所以……”唉,跟她講免疫這一套實在不現實,我還是放棄了。喜月似懂非懂,說:“反正我和人說了,今天就把牛牽過來……這會兒已經到了,就在後院子裏麵呢。”
小胖玄燁也已經起床了,收拾停當,因為天氣還熱,隻穿著薄綢小褲小褂,揮著胖的象藕節似的胳膊讓我抱。
“小豬蹄!往哪兒抓呀。”他真識貨,一眼就瞄上我戴的寶石蝴蝶花簪了,伸手就要去抓。臭小子,淨喜歡打劫我。不過聽他含糊的喊“額娘娘呃”,想著等下他少不得要皮肉吃苦,說不定還會發個燒長個皰什麽的,心裏一軟,也就不再動,讓他順順當當的得了手。
“娘娘……”喜月一臉為難:“真要這麽著嗎?”
她拿著銀亮的小刀子,手直打哆嗦。
“牛都捆了,你還不過去?”我看看她,又看看捆翻的牛:“要不,你抱著他,我來!”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不用了,娘娘,還是我來吧。”
我看著他去牛身上取了我們要的……呃,那個東西。
然後第二步更加困難。
看她那慘白的臉色,讓喜月在小胖子身上劃上個小口子,好像比讓她捅自己一刀來的還要艱難呢。
“那個……我,我來!”
正好小胖拿著蝴蝶花簪笑的正開心,一臉信任的看著我。
我的手也軟了一下,不過猶豫歸猶豫,我眼一閉,還是劃了下去!
“哇——啊啊——”小胖豬馬上扯著嗓子開嚎了。
我趕緊用手指沾了一點那個汁給他抹上,然後喜月利索的拿幹淨紗巾把他的小胳膊給裹上紮好。我這邊連哄帶騙的趕緊再給小胖豬哄轉過來。
費了一大番功夫,折騰得三個人都是一身汗,他也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傷口不那麽疼了,趴在我肩膀上抽抽噎噎的總算消停了些。
“娘娘,這……沒事兒吧?”
“沒事兒的。”我話說的挺滿,其實也不是信心十足:“來,給你也弄上吧。”
喜月拿著刀比劃了半天,還割不下手去,最後還是我拿刀替她也劃了一道兒。
真的很神奇,小胖被我們這麽折騰之後,晚上稍微有點起燒,我和喜月在旁邊守著,兩個人都不敢眨眼。
“娘娘,真不會有事兒吧?”喜月輕聲問我。
“應該沒事兒。你呢?你沒覺得什麽不舒服吧?”
她搖頭,看來大人的免疫力是比小孩兒好多了,喜月是既沒起燒也沒長出什麽皰瘡來,還精神挺好的和我一起在這裏陪床。
這樣不安的日子過了幾天,小玄燁真沒讓我失望,燒了一夜就沒事兒了,也沒有長膿皰就平安度過,就是小胖胳膊上,也留了小小的一點粉紅嫩疤。
這下算是雙重保險了!終於讓我鬆了一大口氣!天花怎麽著也不會再找上我兒子了,真是值得好好慶祝的事兒。
就在這會兒,宮裏也傳來消息,四阿哥那小人兒還是因病夭折了。
我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兒,有些悵然,有些沉悶,還有些……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消息。
“娘娘?”喜月試探著叫了我一聲。
“才四個月大的孩子——不管大人做了什麽,他總是無辜的。”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又虛偽又惡心。
明明……明明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什麽也沒做,就這樣袖手旁觀,然後一心的為自己的兒子忙碌張羅……現在不管是說同情的話,還是替那個孩子難過,也都……
我沒再說話,轉頭看著院子上方藍的澄澈的天空。
要是能遠遠離開這一切……就好了。
靜思七十
秋風吹落院子裏的樹葉,有個詞叫一葉知秋。
我搬回了宮裏。
他沒有來,是孫公公過來傳的訊兒。我有些納悶,原本我以為,起碼可以待在外麵不少日子,等到生下這個孩子再回去。但是孫長圓的話也有道理。
“如果娘娘這個孩子生在宮外,那以後……”
那以後,就有說不清的事兒了。
“皇上怎麽說?”我問。
“太後和皇上都是這個意思。”
太後和皇上的意思?
明白了。
我什麽也沒有再說,沉默的收拾東西,來的時候是兩輛青布騾車,回去的時候也是一樣,什麽東西也沒有多,也沒有少。喜月抱著玄燁,但是小家夥兒似乎也有點不安,掙著要我抱。孫嬤嬤坐在另一輛車上,沒有和我們同車。
“娘娘,您坐穩點兒。”喜月低聲說話,手裏拿著一塊帕子,攥的挺緊的,看起來她也緊張。在宮外待這幾個月,我們都快活輕鬆的慣了。但是一回去,就不一樣了。
她雖然緊張,但是聲音還是照樣平靜:“三阿哥還是我抱吧?”
我搖搖頭,小胖也不肯,頭緊緊的靠著我肩膀。
大概他也知道回宮裏去之後,沒有這樣輕鬆快活的日子了吧?
可憐的小笨蛋。有時候抱著他希望他永遠也別長大,有時候又希望他能快點長大,快點離開後宮這深深的籠子。
前麵騾子的四蹄踏在路上,蹄聲很清晰。還有車輪軲轆軲轆滾動的聲音,很單調也很規律。
進宮門的我坐在車裏,喜月下了車。聽著外麵說話的動靜,然後很快交涉完畢,車子趕進了宮門。
還沒有回永壽宮,先換下衣裳裝束去拜見太後。好久沒梳兩把頭,喜月把我的頭發盤起來的,有種做夢的感覺。
其實這才是真實,那偷來的幾個月清閑才是夢。
旗裝下麵的肚子已經隆了起來,進慈寧宮的時候沒有別的嬪妃在,我跪下向太後行禮,她停了一下,說:“起來吧。”
聲音好像和我第一次來慈寧宮請安時聽到的一樣,隔了這麽久,再聽到的時候有種隔世的感覺。
好像已經過了許久了啊……其實,才不過兩年。
要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太久沒穿花盆底鞋,還是因為肚子太重,一下沒起來,扶了一下地,才算站了起來。
太後坐在那裏看著我,看了足足得有一盞茶的功夫,忽然歎氣:“你啊……從來都沒讓我省過心。”
我低著頭不說話。我知道太後其實什麽都明白的很,我能出去這幾個月,也是她默許的吧?
“蘇嘛,給她搬那張黃梨木的椅子來,墊重點兒。”
當然不用蘇嘛喇姑親自去搬椅子,自有宮女搬來,就放在太後座位的旁邊。
我挨著太後坐下,她拉著我手,半天沒說話。然後玄燁被拾掇一新抱過來,太後一見就紅了眼圈兒,把他接過去牢牢抱著不肯撒手,小胖子真是機靈,沒用我提點,自己就脆生生的左一聲右一聲的喊太後皇阿奶。這稱呼不怎麽標準,可是太後聽著非常受用,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
我在一邊兒實在是吃一驚。這麽久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太後流眼淚!她什麽時候不是泰然自若含笑對人的?幾時曾經變過臉,和一般女子一樣淌眼抹眼?
不過太後難得一見的失態也沒有失態的離譜,幾下子就收拾起了情緒,抱著小玄燁心肝肉兒的親個沒夠。等她抱過了癮親過了勁兒,和我說正題。不免是要訓幾句的,然後又說我瘦了,在外頭肯定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
其實是我自己不踏實,沒看喜月和小胖子的氣色明顯都比在宮裏時好?小胖子又重了不少,腿也比出去的時候顯得更硬挺了,自己站著能搖搖晃晃的走好幾步。
從太後那裏告辭出來,孫公公也不知道去向了,就我和喜月兩個人,玄燁還沒跟著——被太後留在慈寧宮裏了。
回永壽宮嗎?
我有點茫然的站在紅牆之下,頭上的天還是藍藍的天,和在外麵院子裏看到天空一樣。但是,不一樣了。
就這麽著?這就又回來了?
原來放風的時間這麽短啊……
慢慢的走回永壽宮,大門開處,院子裏跪了兩排人,我仔細的看,沒有看到喜福。
其中幾個人的麵孔倒還熟,但是,其他大多數都成了生麵孔。
我走進門,說:“都起來吧。”
太監裏靠前一點兒跪的人,這不是孫長圓身邊兒的小術子麽?聽說他原來是姓劉的,但是孫長圓嫌不好聽,所以就喊名字,一直喊到現在。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恭敬的說:“上頭分派來的,能伺候娘娘小的也覺得是福氣。”
我點點頭:“你進來吧。”
屋子院子明顯都是打掃過的。從之前永壽宮裏就隻住了我一個主子,現在還是我一個人獨霸這裏。
天色已經過了午,端上來的飯菜如往日般豐富,肥雞大鴨子的隻管上,我沒怎麽動,讓撤了下去。
喜月的臉色不大好,收拾完東西,換過衣裳梳過頭的她又恢複了昔日模樣。我問她是不是累了,她搖頭,然後說:“皇上退了朝,往景福宮去了。”
我心裏的弦悠悠的“錚”的響了一聲。
“哦。”
他這樣也是……省得旁人眼刀唇劍的又直接衝著我來,我應該理解的。
而且,景福宮的那一位沒了兒子,也的確……
的確……
靜思七十一
真奇怪,我竟然一點也不意外。一個下午收拾清點東西折騰的腰酸背疼,玄燁一直留在慈寧宮裏,反正孫嬤嬤跟著,玄燁愛吃什麽想玩什麽她也都知道。喜月一下午有好幾次欲言又止,到了該上晚點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了:“娘娘,要不,讓小術子去請皇上……”
“不用了。”我打斷她的話:“不用去。”
她於是也不再提。
掌燈時分,孫嬤嬤抱著玄燁回來。小胖可能是玩的過頭,已經累的睡著了。
喜月已經把嘴抿的像一條線,什麽都不再說。
“還要不要給三阿哥洗個澡?”孫嬤嬤輕聲問:“剛才在慈寧宮弄的一身都是汗。”
我摸了一把,他的頭發和內衫裏都潮乎乎的熱熱的。
“算了,讓他睡吧,明天再洗。”
我看著孫嬤嬤把玄燁小心的放在床上。原來玄燁的搖籃和其他衣裳和用具全都被撤換了,因為患天花的說法,這些東西必定不會再留著。
孫嬤嬤把帳幔放下,壓好,端起燈。我想跟她一起出去,可是站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黑,腿腳軟的厲害。
她急忙伸過手來扶,低聲急問:“娘娘,沒事麽?”
我搖搖頭,扶著她慢慢走出玄燁的屋子。
喜月在廊下和人小聲說話,我站在暗影裏,聽見她問:“皇上可還在景福宮?”
那個躬身的小太監低聲說:“皇上適才起駕回乾清宮了。”
“我交待的話,跟孫公公說了嗎?”
“說了,可是……”
我揮了一下手,孫嬤嬤無聲的退開。我也沒有再聽下去,自己轉身回了屋裏。
喜月讓人備了浴水,裏麵大概放了藥材和香料,讓人放鬆舒適。我在熱水裏坐了好一會兒。喜月替我舀了水,慢慢從頭頂衝下來。
我閉著眼睛,坐在讓人身體虛軟的熱水中。宮中特別安靜,雖然閉著眼,但是已經聽不到秋蟲啾鳴的聲音。我睜開眼,看著自己在浴桶中的映影。發上的水珠滴滴的滑落進桶中,滴破水麵上那女子朦朧動蕩的麵容。
“娘娘,興許,皇上是……”
“也許是吧。”
好像打啞謎一樣的說話,就算有人聽見,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謊話……我說的是謊話。其實我很明白,我一直在害怕,卻又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我所知道的真正的曆史就應該是這樣的。
他不是個擅用手段的人,正如我一向所知的,他采取的行動總會到達與初衷完全不同的彼岸。雷霆萬鈞的廢皇後,廢後卻捧在手中丟不掉扔不開,成了一塊總好不了的傷疤。拿景福宮那一位搞平衡當掩飾,最後卻變成掩飾不掉的心痛了吧?
無論如何,染病的是她的兒子,死掉的是他的皇子。
他性格暴烈卻又軟弱,絕決卻又多情。
非常矛盾的一個人。
我覺得,不算是他背叛。因為……因為我原本不該在此處出現。
董鄂烏雲珠驚才絕豔,如果不是我這個變數,她寵冠後宮的路本該走的一帆風順。而我雖然打亂了這一切,卻始終害怕著,也在等待著,事情終究會回到原本的正途上。
水聲滴滴,像是那場曾經下過的雨。不過雨終究是要停的,我想我也繞不開雨住雲散的命定。
時間被安排,演一場意外……
風聲不存在,是我在感慨,夢醒來是誰在窗台把結局打開……
我輕輕哼著已經記不全歌詞的調子,喜月執著的舀著水,一下,又一下,水總要流回桶裏,無論她再舀起多少次也不會變。
在此刻期待已經顯得很荒唐。
所以我也不必再期待。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在期待自己走到這裏。我在慈寧宮第一次遇到那個清秀靦腆的江南美女,她替順治倒茶,年宴的時候呈上的精心烹調的菜肴,永壽宮午後寂靜無人的西廂房……獨寵無二的皇貴妃董鄂氏烏雲珠。
即使是順治日日盤桓在我身邊,夜夜流連不去的時候,我的心中,也早認定,這一天一定會來的。曆史的車轍繞了一個圈子,終究回到我熟悉的軌跡上。
在我向他要求出宮的時候,不是沒想過……也許我應該留下,留下來的話,那麽該發生的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我真的可以改變這段曆史。但是我還是害怕,所以我逃走了。隔了數月再踏回原地,但是風景已經不是那般了。這樣看來,其實是我縱容這一切發生了,改變了。但是,是我左右曆史,還是曆史左右我?
我隻是個蠢笨的女子,沒有心計手段,沒有野心雄圖。我隻想安逸的生活,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平安。
不能說我對這一切樂見其成,是我願意情景變成今天這樣。我隻是,覺得四麵楚歌的時候,又時時刻刻忘不掉我所知道的曆史真相。
一麵享受著陰影下的安逸,一麵看著遠方的雨雲,知道它終究會移到頭頂上來。這份安逸就像是偷來的,不敢明目張膽的用,不敢肆無忌憚的在寂靜中入睡。
因為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都隻是曆史開的玩笑。
那一段好像是幸福的時光,隻是借來的,現在還給應該擁有它的人?
脫軌的一切看起來……都已經回到了正軌上了。
我摸著自己滾圓的肚子,裏麵已經可以感覺到微弱的胎動,像是有尾小小的魚兒在裏麵遊動,不安的碰觸著,試探著,要弄明白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我的玄燁,還有這個孩子,他們是我得到的,擁有的,別人拿不走的。
是我在曆史曾經錯位的間際裏留下來的,隻屬於我的珍寶。
靜思七十二
一夜睡的不太安穩,總會沒什麽原因的醒過來,然後看著帳頂的流蘇發愣,一次次的明白過來自己已經不在宮外,這裏是永壽宮。
外麵風動簾櫳,聲聲入耳。夏天已經在秋風裏被吹得散了形,涼意從窗縫門縫牆縫裏透進來。李清照寫什麽?好像有一句,玉枕紗櫥,夜半涼初透。
我翻個身,暗笑一聲。在外麵天天都睡的好好的,一回來倒開始認床。
第二天到慈寧宮省安,大家粉墨彩衣,上演相見歡。因為臉色不好看,而且許久沒進宮,今天頭次見,少不了還是要裝扮下門麵。臉上施了一點脂粉,唇上也塗了一些胭色的膏子,幸好眉毛還是濃麗的,不用描畫。
皇後的殷勤慰問不必說,一眾嬪妃唏噓感歎,不管真淚假淚,還有兩位頻頻拿帕子拭淚的。這等花紅柳綠鶯鶯燕燕的景象好久不見,有久違的感覺卻沒有親切的體會。特別是有兩個份位不高的,頭油多半是倒在頭上的,熏得我胸口鬱悶的難過。得虧我害喜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不然說不定吐她們一身一頭——那就更熱鬧好看了。
沒見著烏雲珠,據說她自從四阿哥夭折後一直臥病,太後免她來早晚省安。這樣對雙方麵都好,太後提起她時麵容平靜,可是眼神很寫實傳神的透露了太後心裏是怎麽想的。這兩位不見更好,反正互相都不待見對方。
最讓我意外的是淑妃,她還穿的比較亮眼的顏色,頭上也戴著富麗華美的首飾,但是話比以前少多了,眼神也沒有那麽鋒利。見了我,先看看臉,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居然什麽尖刺的話也沒有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啊,一直像個爆跳球的淑妃都學會沉著了……這後宮是徹底的沒有一絲生氣了。
皇後的臉好像圓了一圈兒,看上去更顯得珠圓玉潤了。我看著她梳著齊眉劉海,一張臉擦著上好的珍珠粉,雖然看上去非常瑩白非常透滑,可是總覺得像套了個麵具似的。嘴唇則小小的塗成一團殷紅,讓我忍不住要去聯想在現代看到的日本瓷玩偶。她真的,把皇後兩個字貫徹的很徹底,連笑容也是標準化的,隻是嘴角微微彎起,絕不露齒,說話的時候已經開始自稱本宮。以前那種溫柔敦厚的感覺是徹底的沒有了,取而代之是的一種麵具式的老練和被長長的睫毛擋住看不清楚的眼睛。
我和她的對話很簡單。
“靜妃回來啦?”
“是,皇後娘娘。”
“看著清減了,妊娠辛苦,好好將養著,胎訓所講都是金玉良言,務必恪守啊。”
“娘娘說的是。”
回來之後,我跟喜月提起今天在慈寧宮的情景,喜月低頭一笑:“娘娘,咱們不在的時候,淑妃讓太後狠狠申斥了兩頓,娘娘知道淑妃娘娘喜歡養鳥兒吧?”
我點頭,這六宮裏都知道,淑妃據說是打小就喜歡玩鳥,以前在蒙古老家那都是玩鷹的,現在困在這裏,隻能玩玩鸚鵡畫眉黃鶯兒了。
“太後娘娘讓人把淑妃娘娘宮裏那些扁毛尖嘴的舌頭全都……”喜月兩根指頭一並,做了個剪掉的手勢。
我無語。
把兩把頭上的珠花流蘇發簪拆下來,換了家常衣服,我低聲問:“喜福在哪兒,你打聽著了沒有?”
“已經問著了。”喜月也小聲:“在浣衣局。”
我看著銅鏡裏映出來的臉,拿棉紙擦著唇上抹的一層胭脂,有一下沒一下的。
浣衣局?雖然也猜著不會是什麽好的地方,不過……
“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娘娘,這會兒您也做不了什麽啊。”喜月低聲安慰:“再等些日子,我悄悄先去問問她,到時候要是沒什麽人留意了,再給她換個地方。”
“你……”我說了個開頭又放棄了:“玄燁今天幹嘛呢?”
“剛才在院子裏走了好幾步呢,現在站的可穩了,走路也硬不要人扶。三阿哥的小身板兒可夠壯實的,奴婢抱一會兒都覺得手酸呢。”
是啊,真怕他長成愣頭愣腦的維尼小熊樣啊。
“盡量不要出院子……哪兒也別去。”我低聲吩咐。
“是,娘娘,奴婢明白,孫嬤嬤也很有分寸的,娘娘別擔心,把自己身子顧好。”她說:“娘娘現在可不是一個人的身子了。”
我知道……
胎動越來越明顯了,比玄燁那時候要早要活潑。
是不是個調皮的女孩兒?還是又一個搗蛋小子?
回宮的第二天很平靜的過了,接著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天比一天平靜,安寧的我簡直有些坐立不安。
喜月什麽也沒說,不過總會想辦法和我說笑解悶兒,真難為她,以前她可是從來都不擔任這種負責逗趣閑聊的工作的。
以前是喜福……
喜福她在那件貓事件中,到底扮演著什麽角色呢?我更傾向於相信,她還是沒心沒肺的被別人利用了。因為我所認識的喜福,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個會使心機耍兩麵三刀的人哪。
“娘娘不用擔心,我打點了一下,喜福她現在負責熨燙的活計,不那麽勞累磨人的。您別老皺著眉頭啊,回來肚裏小阿哥也不高興了要。來,燕窩正好入口。”
我端起銀碗來,還沒來得及入口,外麵的人傳一聲。
皇上來了。
我愣了一下,勺子就停在半道上,不上不下的。
這會兒我腦子裏隻想著一個問題——
是放下,還是把這口趕緊吃了?
靜思七十三
同理,對於這個進來的皇帝,我是歡迎,還是一腳踹他出去?
雖然與喝燕窩不是一個性質的問題,但是就選擇來說,都是二選一。
沒等我想好,他已經進來了。
喜月她們趕緊的行禮,我扶著椅子慢慢站起來——真的站的很慢,你見哪個孕婦風風火火的跑跳蹦達來著?
他已經走到我跟前,手按在我肩膀上:“別起來了,坐著吧。”
我本來也不打算起來,所以站的加倍慢。既然他也這麽說了,我老實不客氣又坐下了。
他於是在另一把椅子上也坐下,兩個人,隔著張茶幾。等喜月上了茶,於是我們之間又多了一個水氣蕩漾的茶杯為界。
他問:“身子覺得怎麽樣?”
我說:“還好。”
他輕輕咳嗽一聲,沒再說啥。
我穩穩坐著,也不找話題。
反正看得出來,我和他這樣對峙,沉不住氣的是他又不是我。
可是,他幹嘛沉不住氣?因為他心虛嗎?
他心虛什麽?他有多少小老婆不是他的自由嗎?他是皇帝啊!別人納小老婆還要等年紀大些,兒女少些,老婆不在身邊等理由,他可是從未成年起就可勁兒的往後宮裏胡塞海填,努力的播種播種再播種,這些都有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理由給他撐門麵的,他有什麽好心虛的?
他的手慢慢的伸過來,我把自己的手往袖子裏縮縮。
他的手繼續慢慢的伸,我又把手往身後縮縮。
最後他一把伸過手來,抓住我的手腕。
喝!反了你了!我一抬頭,看到他的臉先愣了下,本來想說的話就想不起來了——你說你一個皇帝想拉哪個女人的手哪個不是乖乖給你拉你至於露出這麽偷偷摸摸再接再厲破釜沉舟的表情嗎?
就因為你晚節不保玩火沒玩好拿人家當幌子結果迷了自己的眼立場不堅守身不嚴你就給我看這種半死不活的表情?我又不招你欠你的!
我用力甩了一下,把他的手甩開。結果剛甩開,他又拉上來。
我再甩,甩,甩不掉。
好吧,你想拉就拉吧。
但你拉拉就可以了,君子動手不動口!啊,不是,是動口不動手!啊,也不對,你怎麽下嘴了你!
他的唇貼在我的手背上,我趕緊抬頭看屋裏的人都什麽表情。結果……
結果屋裏除了我和他,早沒人了。
好,沒人就行,不用給你這個什麽萬歲留麵子!
我拿出甩瘋狗的勁兒來,狠狠一甩手!
結果,勁頭兒沒拿好,方向沒拿穩,摔手的結果是,我的巴掌呼一聲甩了到了皇帝臉上!
“啪!”
好響好脆!
我愣了,小胖也愣了。
呃?這……這也太巧了吧?我就是瞅準了目標使勁兒揮手也不見得能打這麽準這麽響。想不到我自打穿越到這亂七八糟的後宮裏來當了一回妃嬪,這麽久了,第一次動手打人,竟然以這個了不得的家夥做了開端。
我……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臉。他雖然不是什麽吹彈得破的美人皮膚,但是很快,一個紅紅的巴掌印就浮現出來了。
屋裏難堪的像死人一樣。
這叫什麽事兒!好像很久以前也出過這種意外,不過那會兒,那會兒……
這個,對象不同啊!事情的性質也不同!皇帝誤打我和我誤打他,那完全是兩個概念。
“那個,我,不是,有意的……”
打皇帝?這事情嚴重了!連太後都打不得,我居然……
他摸摸臉,又皺皺嘴,說:“破了。”
嗯?
他張開嘴,說:“剛才咬到舌頭了。”
真的哎,有點紅紅的。
我趕緊端茶給他:“漱漱吧。”
他手伸過來,把我手連茶杯一塊兒包住:“對不起。”
我覺得有點滑稽,多可笑,我剛打了他,他反過來跟我道歉。
可是我笑不出來,一點也不想笑,鼻子發酸,心裏發苦。
我不想聽到他這句話,什麽話都好,為什麽他偏偏和我說這句?
對不起?
他是皇帝,他做什麽事用不著解釋。更何況,隻是這種房闈之事?因為去一個妃子處逗留跟另一個妃子道歉?
他腦筋壞了……
那個懸在空中的茶碗有點不穩,不知道是我的手不穩,還是他的手不穩。
他覺得對不起我?因為他……
因為他……
因為他知道我對他怎麽樣,因為他曾經對我說過那麽甜蜜的撫慰的話,因為他處處向我表示出他隻重視我一個,隻愛慕我一個,隻會守在我一個身邊,因為他讓我處於眾人眼刀之下,因為他讓我和玄燁像坐在火山口上得不到安全的生活,因為他讓我……
眼睛像上了霧,離得這麽近,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東西從眼眶裏流出來,沿著麵頰向下淌。
因為你對我說你喜歡我對我愧疚重視我會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傷不會負我……
因為你對我那麽關切體貼照顧溫柔……
因為你說你愛我。
因為你讓我以為我可以依靠你信任你……可以……可以把你當成親人,朋友,知己,家人,丈夫,孩子的父親……
因為你讓我也喜歡你……
因為我已經不是一開始的我,可是你現在來說,對不起。
你說對不起!
我用力一掙,那個繪花的雪瓷蓋碗兒被甩飛了出去,碰在桌上又滾到地上,茶水茶葉潑了一地,茶碗碎成了好幾片。
“阿蕾!”他用力握緊我的手,死死攥住不放鬆。
我死死盯著他,更多的水珠從眼裏流下來,流過臉龐,沿著下巴一直淌下去。
這算什麽!他這算什麽!我這又算什麽!
靜思七十四
“你有什麽對不起我了?”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問:“你有什麽對不住我的?”
他兩眼通紅,抓著我的手腕卻不再說話。
屋裏靜的讓人覺得……就像屋頂要傾榻下來似的。
然後忽然隔壁屋裏一聲響亮的喊叫:“額娘,阿瑪!”
我怔了一下,孫嬤嬤的聲音跟著說:“哎呀三阿哥,您別跑啊!看碰著了!”
我猛然警醒過來!
我能把他趕出我的生命,可是不能把他趕出玄燁的生命!玄燁是他的兒子,是皇子,將來……玄燁的將來,不能因為我這個母親的任性而跟著一起走上歧路!
我低聲說:“你先鬆開手,玄燁要進來了。”
他愣了一下,手上的勁力也跟著一鬆,我拔出手來,轉過身抽了帕子急急的兩下把臉擦淨。臉是滾燙的,手卻是冰涼的。
玄燁自己扶著門跌跌撞撞的進來了,小小的人兒步子邁的卻大,直奔向還沒來得及換下衣裳的順治:“皇阿瑪!”
三個字喊得清脆響亮,像三記響鞭抽在我耳邊。
剛才那一會兒,我竟然一點兒沒想到玄燁,滿心中都隻有自己……
這些眼淚,失控,這些氣憤不甘——
我竟然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個我一直以為在我生活中扮演配角的人,不知不覺中,一直在為自己添加砝碼,胸口那架天平,在我自欺欺人的時候,天平已經慢慢的傾斜了。
我回過頭,在屋裏也不用避諱什麽規矩,順治把小玄燁抱了起來,玄燁嘴甜甜的喊:“皇阿瑪,我都想你了!”
順治把他攬緊:“皇阿瑪也想你了。玄燁又重了不少,在外頭日子苦不苦?”
小家夥兒頭搖得像波浪鼓:“外麵人少,可是額娘能天天陪著我!”
小胖今天特別口齒清晰,說話也伶俐。我都懷疑……是不是孫嬤嬤或是喜月背後教他了!
喜月掀簾子進來,屈身請個安,然後過來要把小胖抱開。我和她的目光隻在空中擦過,她低下頭,領著玄燁離開。隻是那麽短促的時間,我也已經可以肯定——
小胖絕對是喜月特地教了帶過來救場的。
是啊,我太激動了,我和皇帝撕破臉,對玄燁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喜月是想提醒我,叫我別衝動,別意氣用事吧?
“三阿哥,咱們出去,奴婢和孫嬤嬤有好玩的東西呢,皇上要和娘娘說話,咱們出去玩兒?”
喜月哄帶騙,把玄燁從順治身上哄下來。
我定定神,做了個深呼吸。
她做的沒有錯,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有多少眼睛多少耳朵看著聽著等著。我剛才還打了他一巴掌,還就打在臉上——忽然明白為什麽是喜月進來抱玄燁了,她是連孫嬤嬤也不想讓她看到屋裏的狼藉,打碎的茶碗,我的眼淚,順治臉上的巴掌印子——這些要是有一點漏出去,明天後宮就會刮起狂風大浪。別的不用說,就隻敢打皇帝這一條,太後也絕饒不了我。
喜月臨去前,最後看我一眼,然後放下了簾子。
我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剛才和他糾纏的力氣不知道何時散的一幹二淨,熊熊的火頭燒過了,我覺得現在自己隻像一片被火燒過的灰燼。
他看著落下的門簾,目光緩緩收回來。
我低下頭,彎腰去揀打碎的瓷碗片兒。
“別揀了,等下讓人收拾。”
他的手伸過來,指尖觸到我的手背的時候似乎還猶豫了一下,隨即用力握住不放。
我抬起頭看著他。
他嘴唇動了下,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說:“……小心傷著手。”
我看著他:“心都傷了,還管手傷不傷?”
這句話,有多少是真心怨懟,有多少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我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另一隻手伸過來,拇指小心翼翼的摩挲過我腮邊尚有潮意的皮膚。
我的臉往一旁側了一下:“……你走吧。”
“嗯?”
“你就是來說一句對不起,已經說過了,我也聽到了,你走吧。”
他兩手一起握住我的手掌:“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麽?我覺得真可笑,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言不由衷的說話這麽容易,剛才還覺得天都要塌了,可是前後不過這麽短短的時間,我就已經可以鎮定說著自己都覺得吃驚的話。
“景福宮……”我的話起了個頭,還是說不下去。
舌頭上像長了倒刺一樣,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都燙得自己生疼,眼睛疼,臉上像抹了辣椒水一樣——我很想讓自己冷靜,克製,把話說的宛轉,給他留台階,讓自己表現的不過是普通吃醋的樣子——可是竟然這麽困難。騙別人也許容易,可是要把自己也一起騙倒,那是多困難啊。
他的頭也低下去,兩個人這麽蹲在那裏,扣著手,低著頭,活像兩隻被大雨澆傻的鵪鶉。我和他一樣笨拙。他皇帝做的辛苦,我妃子也做的辛苦。也許一開始我們能互相靠近,就是因為我們在這裏,都是不合時宜的人。
“我……四阿哥去了,我……”他聲音低的差不多快聽不見在說什麽:“我覺得我真的做錯了,他,還不曾學會走路說話……一切都那麽不明不白的來了,又走了,手裏空空的什麽也握不住留不下……”
他語無倫次,我聽的卻很清楚。
“烏雲珠她……”
我不想再聽下去。他說的艱難,我聽的更艱難。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不知道是誰的機關,人算?天算?算去的是一條孩子的無辜性命。
靜思七十五
他中間那些含糊不清的話,我都沒聽得進去。到最後一句,他終於說的清楚:“……我答應,再給她一個孩子。”
給她一個孩子?
剛才稍稍冷卻下來的一點火頭,又噌的一聲燃了起來!
我知道,失去孩子的母親最可悲,因為我也是活在害怕失去玄燁的陰影中。
但是……
如果烏雲珠不是楚楚可人的美女,而是一個相貌平陋的宮人,你是不是也會對她這麽抱憾憐惜?前麵夭折的皇子皇女也不是沒有,那些孩子的母親,你都在心中負疚嗎?也答應給予這樣的補償了嗎?
給一個孩子?這句話說的輕飄飄的真容易,似乎這一句話說完,就會有隻送子鳥銜著嬰兒飛來,扔到烏雲珠懷裏去一樣。一男一女要共同孕育一個孩子,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也不是一起躺到床上,吹燈拔蠟的過一夜就可以完成的簡單工作。
我慢慢坐直身,冷靜的吐出兩個字:“不行。”
他抬起頭來,似乎很意外的看著我。
“我不答應。”我抬起頭,清清楚楚的說:“那一次是意外,四阿哥夭折,我也覺得遺憾,我也理解她必定傷心欲絕。不過你答應她的那個要求,就當沒發生過。景福宮,你以後也別再去了。”
他嘴唇動了一下,我冷冷看著他:“你是為了答應了她這個要求來和我說對不起的嗎?那好,這次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你那個許諾,也就此作罷。”
我要是聰明,我要是想把他牢牢抓住,我要是真是想讓他服服帖帖回到我身邊來,想讓烏雲珠靠不上他的邊,想讓……
我就不應該這麽說。
順治他心情順的時候會對你千依百順,就像剛才那樣扇他耳光都不要緊。他心情不順的時候,你軟硬兼施也一樣沒有用。
這時候我應該桃花帶淚,欲言又止,扮盡委屈柔弱,讓他理虧理虧再理虧心疼心疼再心疼……可是,可是人就是這樣,你明明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麽,可是在那一個時候,那一個瞬間,你就是做不了正確選擇。
我知道我現在應該為玄燁考慮,知道我應該把順治先牢牢把住,知道我應該……
可是知道歸知道,應該歸應該,我說不出來,做不出來!
“阿蕾……”他的聲音裏有為難,勉強的維持著兩個人的對話,看得出來他不願意跟我妥協。這樣的態度,一個皇帝對妃子露出軟弱的,有些討饒的表情——
可是這軟弱討饒後麵,是他想讓我妥協,他還是要堅持他對別的妃子許下的承諾。那樣複雜的,背後意義深遠的許諾!
很好,不妥協就不妥協,我本來要的也不是妥協。
我毫不讓步:“我就是這句話,你看著辦吧。”
那天最後的結果……可以想見。氣氛又僵又冷,我不言他不語的對峙了半天,他怎麽說也是皇帝他一語不發的匆匆而去,我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
喜月,你的心意,你的安排,還是都白費了。我看到了玄燁,也明白你的用心。可是,我還是任性了一回。
我不是沒想過服軟,不是沒想過妥協,為了玄燁,為了我一開始那個安份踏實的隻要活下去的渺小要求……
喜月後來好幾天都用困惑不解的,帶著埋怨的眼神看我,我隻好把皮繃的緊一點,就當作她是在對我溫情脈脈的送秋波。
可是玄燁問我,皇阿瑪怎麽沒來?皇阿瑪怎麽不來?這個問題還好他不是每天問,但是,也絕對不會忘記不問。
麵對兒子我有點心虛,是我把他那個不負責任的該殺千刀的爹給推開了,態度很強硬的給皇帝看臉色甩冷語,玄燁如果再大一點,再懂事一點,肯定會像喜月一樣的埋怨我這個母親太不懂事太幼稚太衝動太……
太較真。
我原來明明不是個會較真的人啊,我一開始的初衷是多麽簡單——我隻想安份的活著,有口飯吃,有一個小地方能夠容納自己,看看曆史上的多情帝王和傾國美女的浪漫秩事,再等著這個皇帝早掛,等著兼有滿漢兩族血統的千古一帝登基……
那時候的想法,現在卻覺得那麽模糊遙遠……
一開始我是想看戲,我的心態還是一個外來者的心態,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誰……
現在我卻已經入戲,我是局中人,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廢後,我認為自己就是靜妃,是三阿玄燁的母親,是順治的妃子,是……
是一個想在後宮裏找到真情和溫暖的,想要一個小小的家的,可憐又可悲的女人。
我的失寵是有目共睹了。
一切似乎又倒回了初來乍到之時,太後對我還是疼愛護短,皇帝對我還是冷若冰霜,別人一邊甩白眼,一邊卻又要堆笑臉。
不同的是,我身邊多了一個玄燁,還有我肚子裏這個整天拳打腳踢的在裏麵練武功的小東西。
喜月堅持了數日之後,終於放棄用眼神對我的無聲討伐,也不再跟我念叨今天皇上翻了哪個的牌子昨天皇上宿在某某宮中等廢話,重新一如既往的拾起她的老母雞職責,管頭又管腳,整天把我當成填鴨在喂。算著日子,這個孩子大概會在除夕前後出生,於是小棉襖小棉褲小繈褓之類的東西又都要開始做起來。
太醫每天例行來請次脈,後宮裏孕婦最大,太後那關切,恨不得讓太醫就住在永壽宮裏——當然是不可能的。怎麽說太醫也是帶把的,和太監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是這個差,卻差的非常關鍵。
這個太醫姓李,名字叫做李成蹊。說起來,他被安排著專給我請脈安胎,而我又知道他的名字來曆,真是偶然的事。那還是剛回宮的時候,在太後那裏陪她說話。內務府的管事太監正氣勢昂揚的跟太後要求查辦兩名太醫院成員,當然是說他們失責失查瀆職犯罪等等,太後有些猶疑不絕,我也是順口人情——當然,可能也有一些別的原因,不過當時說話的時候沒想那麽多,純粹是覺得這種治不好病就要殺太醫的習慣實在不怎麽樣。
這個倒黴的李成蹊太醫,就是當時那兩人中的一個,因為我的順水人情,沒受什麽大處份,當然,罰俸降級還是保留了。
後來胡太醫過永壽宮來請脈的時候,他也跟著一起過來,向我道謝。我看著下麵跪的這個人簡直有點摸不著頭腦,然後他自己把話一說,我才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兒。對我來說事情無足輕重,但是結果對他來說就大不相同了。
太醫院的太醫們多數都是家傳手藝,和滿族子弟當兵一樣,老子當兵兒子也接著當兵。這些太醫的祖輩當太醫兒子孫子也接著當太醫的居多,而且各人也都有特長,並不象我在前世看的電視劇裏那點認識——似乎太醫們是內外兼修什麽病都會看都能看都看不好……
這位李成蹊太醫當時並不是負責給四阿哥看病的主要成員,是因為前一個太醫處斷不了,他又被拉出來的。而他被派去診治四阿哥的時候,那小孩兒已經彌留了,所以治不好的責任也確實不在他,而他的專長就是婦產和兒科了。所以了解了這些情況,又讓他請過幾次脈之後,就固定由他每天到我這裏來報到。李太醫也算熟門熟路了,上次來還給玄燁帶了一隻草編的蚱蜢,弄得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嬌氣包大驚小怪到處獻寶。
喜月打起簾子,李太醫進來之後先打千請安,然後上來請脈。他專業素養不錯,從搭脈的手勢和分寸就看得出來,手裏的確是有活兒。
“如何?”
“很平順,娘娘無須擔心,龍胎脈息強而均勻,八成是個皇阿哥。”他的頭半垂著,眼睛瞅著地下。
我感喟:“我倒希望是個格格……順心聽話才好。”
靜思七十六
他很會說話:“娘娘定會心想事成。”
我笑:“那還要李太醫多多費心。”
“娘娘有閑暇可以多多曬曬太陽,趁現在還走得動,多走動一下。”
我點頭:“知道了。”
我的常識比一般人豐富,因為我來自一個比這裏豐富多彩的地方。
他坐到旁邊,喜月研墨鋪好了紙,他提筆寫養身的補方。我看看自己的手指,指甲不知不又長了,記得才修過不久……也許是因為懷孕的關係,所以比平時長的快。和其他女人不一樣,我的指甲不留,不染,也不喜歡拿套子罩起,既不多好看,也不方便,要是留著長指甲,想摸玄燁還怕會抓傷他呢。
“李太醫有幾個孩子了?”
他的筆像是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向下寫:“有一個女孩兒。”
我點下頭:“女孩兒好,將來也會照顧幼弟小妹。”
等他出去,我看他寫的那張藥單子的時候,喜月小聲說:“娘娘……”
“唔?”
“李太醫的妻女啊……”
我抬起頭來,喜月看看我,挺為難的說:“……聽說都不在了。”
我愣了一下,手裏的信紙飄啊飄的落地。
喜月趕緊彎腰去拾,一邊又安慰我:“娘娘別往心裏去,我也就是聽別人說的,興許是以訛傳訛……”
我想大概不是。
“是怎麽去的?”
喜月想了下:“這個倒沒聽仔細,好像是夜間起了火吧。”
看來閑話家常也不是安全話題,沒準就會一腳踩到別人的痛處。
秋天人容易渴睡,並不比春天那哪裏去。我看著喜月指揮兩個小太監在外麵擦欄杆抬花盆。永壽宮現在很像以前的側宮了,沒人來,也沒人出去。除了每天早晚去太後那裏轉轉,我都在這裏並不出去。
有點暈暈沉沉的,然後忽然睜開眼。
喜月說:“娘娘,淑妃娘娘來了。”
咦?
我扶著椅子,想坐起來,但是一下子渾身都使不上勁兒。
她來幹嘛?現在她老實得多了,教訓也不是白挨的。
總不會又老毛病複發,來奚落我吧?
但是就是這樣,現代人再討厭工作也要賺錢,這個地方你再討厭這個人也得應酬。
我很費力的爬起來,把扣子扣好去見人。淑妃的臉色很不好,進來的時候連個假笑都沒有。她坐下來,喜月捧茶進來,然後站在我旁邊像個護法金剛。
淑妃抽出帕子,撣撣前襟,又摸摸鬢邊的珠花,就是不開尊口。
好不容易等到她開腔了,又開始說天氣。
哎,這位小姐轉性轉的真徹底。以前像個炮仗,現在……現在像個濕了水的炮仗!
她東拉西扯半天,終於扯回了正題:“今天景福宮也去慈寧宮請安了。”
我今早沒有去,因為太後說,這幾天落霜了,早起讓我不用去。
“是嗎?她氣色好嗎?”
淑妃說:“又瘦了點,不過臉色好的很。”一臉鐵青的樣子,像是恨不得把嘴裏念著的那個女人咬成兩段。
看看,這就是後宮,誰當寵就變成所有人的敵人。想必以前她們說起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狠法吧?想起來都覺得背上發涼,很後怕。
“她去皇後那裏請安的時候,皇後還對她很是客氣。不過太後可就不客氣了,她跪了半天太後也沒有答理她,得有小半個時辰,出來進去的人都看見她在那裏。”淑妃話裏的幸災樂禍意味很濃。我相信她很開心,不過我並不想和她分享這開心。
而且我很奇怪,她為什麽來找我分享這樂子?我和她……雖然還有名義上的親戚關係,但是比仇人也好不到哪裏去。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天不過是個開頭,後來她時時來,有時候一天會來兩三趟,我起初是想她或許是來打探動靜的,但是時日長了,也總不能老繃著臉。有天去太後那裏請安的時候,在慈寧宮門口就遇到她,她還過來要扶我,嚇得喜月急忙說不用。
她打量我的肚子:“現在走道兒費力吧?”
“還成。”花盆底鞋當然是不再穿了,本來我就比她矮一點,現在這樣一來更矮了好幾分。加上她發髻梳的高,探頭湊過來說話的時候簡直讓人有種要被砸到的感覺,真虧她自己脖子不累。
以前我也奇怪怎麽街上見的孕婦一個兩個走路都像鴨子,現在自己走路也成了外八,這是沒辦法的事,完全是為了保持平衡穩定。
我們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裏麵了。皇後來的比我們早,我進了屋她就趕緊說不必行禮,太後則是讓人趕緊拿椅子來給我坐。慈寧宮裏最不缺椅子板登錦墩什麽的,蓋因為這裏人流量大,每天客來客往。妃嬪來了都會有坐的。但是有例外——
靠邊兒站的那個女子,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她碰麵了呢。
烏雲珠穿著件鵝黃的繡著芍藥花的旗裝,布料顏色十分嬌脆,剪裁也是十分合身,顯得非常婀娜苗條。後宮裏的女人總是羨慕漢裝柔美,所以前陣子就有人不穿褲子改穿裙子的,結果被狠狠的申斥了。她這身兒衣裳既不出格,又與眾不同,實在是很見心思。
她衝我點頭微笑,說:“好久沒見靜妃姐姐了。”
我一笑,蘇嘛和喜月扶著我坐下來。太後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有意,反正一直沒讓人給她設座。和曆史上一樣,孝莊太後從頭到尾都不待見這個女人。這個社會可不是現代社會,婆婆不喜歡你無所謂,在這裏,婆婆想讓你坐著死,你就很難站起來逃生,而且孝莊太後是個非常鐵腕非常有實力,又非常長命的婆婆。
再次感歎還好她不針對我,否則我早不知道到哪裏去撿屍骨去了。
“你臉色還好。”太後細細看我:“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很好。”我挺一下腰,覺得背酸。
“你以後早上別過來了。”太後拍拍我的手:“孝順又不在這上麵兒,你把身子養好比什麽都好。”
“我知道,以後一定天天睡到大天光。”我笑。我也不想起早啊!但是也不能一次不來,太後也要麵子的,她讓我不要來和我自己拿著架子不來,那是兩碼事。
不過很意外,聽到外麵有人通報,皇上來了。
我安然的坐著,太後握著我的手。
看著那個好像很久沒見過的人邁步進來——其實也就過去了這麽點兒時間。
失算,原以為他今天不過來的。
看了一眼,他眼底有很有顯的青圈。屋裏人除了太後都得給他見禮,我也站了起來。
靜思七十七
等皇帝給太後請安,我們大家重新坐下來,我安安份份的坐著,眼觀鼻鼻觀心。
“……靜妃?”
“嗯?”我抬起頭,太後看著我:“怎麽出神了?”
“嗯,可能是……昨晚沒怎麽睡好。”我解釋,不好說自己是真走神了。
太後點點頭:“這倒是,身子重了總是睡不踏實。我都說了你早上不要過來請安了,既然夜裏睡不好,早上能睡就多睡會兒。”
“嗯,謝太後,那打明兒起我就奉懿旨睡懶覺了。”
太後笑著說:“你啊,就是說話俏皮。你不在這好些日子,我這裏倒真清靜,不過也有點氣悶。有你和我說說話,倒很開心。”
我做個為難的表情:“太後,這又要馬跑又要不吃草兒,不大能成。您又想體恤我又想讓我陪著解決,那除非把我掰兩半兒了用才成。”
太後笑的前仰後合,皇後也應景的拿帕子捂住嘴,不過她是真開心還是陪太後開心就不好說了。誰說小姑娘沒城府?這位皇後安份踏實,可是沉默的下麵有更多內容值得猜測。
我捧起茶湊到嘴邊做做樣子。我已經不是初來乍到時候的我了,就算在慈寧宮,也不敢隨便的喝水吃東西,茶杯貼貼唇邊做個樣子,安全才是第一位。
皇帝在一邊喝茶,不知道是嗆著了還是岔了氣,咳嗽了好幾聲。我和太後說了幾句話,繼續低下頭,數自己袖口上究竟繡了幾朵花。
一邊淑妃湊過頭來看我袖口和襟上的繡花,說了兩句閑話。
忽然皇帝說:“皇額娘,雲妃病才剛好,久站恐怕對身子不好……”
太後唔了一聲:“我本來也說,讓她不必來省安的,好好將養著,養好了再說。”
“她也是一片孝心哪。”
太後點個頭,依然沒說話。
我權當他們嘰嘰咕咕的都是刮耳旁風,皇帝又說什麽太後又說什麽我壓根兒一句也沒聽進去,直到太後又喊我一聲,我才重新回過神兒。
結果太後一點不介意我頻頻走神,反而笑得更和顏悅色:“看你這孩子,精神這麽不濟,早些回去吧。”
“太後,那我就先回去了,昨天太醫開了補藥,說是早膳前喝下最好。”
太後揮揮手:“那你快回去吧,可得仔細著。有幾個人跟著?”
“您放心,我……”
淑妃搶著說:“太後,我陪靜妃娘娘一道走,準保她萬全穩當,您放一百個心。”
咦?她現在脾氣倒是拐了很大一個彎哪。
皇後的臉上撲了許多的粉,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麽表情波動。
也不知道淑妃是自己熱子一時發熱,還是皇後讓她來和我套近乎的?
宮裏處處都是戰場,時時刻刻都得轉動腦筋,對我這樣又懶又遲鈍的人來說,實在是疲於應付的苦差事。
淑妃還真象模象樣的要扶我,不過太後一個眼色,蘇嘛喇姑就從另一邊兒扶住我的胳膊:“娘娘慢走。”
跟太後告退,再對皇帝的方向屈下膝,皇後不等我彎膝蓋就馬上表現了賢德風範:“快別行禮了,你身子又不方便。”
我皮笑肉不笑的說:“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皇帝又不陰不陽的咳了兩聲,我的頭始終垂著。
喜月已經趕過來,把鬥篷替我披上係好,不著痕跡的擋開淑妃扶著我:“娘娘仔細腳下,慢點兒走。”
淑妃還拉著我手,似乎拚命要表達出她想攙扶我的迫切願望。
她不會是想經過池塘的時候把我推下去吧?不能怪我這麽想,實在是這丫頭前科不良,多麽少根筋的事情她都做得出來。
感覺有道視線……
我眼睛往側麵瞄了一下,烏雲珠正盯著我寬鬆的旗裝下隆起的肚子,她看的那麽專注,眼神仿佛帶著寒冷的穿透力,以至於我忍不住微微的抖了一下。
身後似乎還有許多意味不明的注視……
是太後?皇帝?皇後?其他妃嬪?
這情勢複雜的我簡直想嗷嗷叫兩聲來抒發自己的鬱悶心情!這都是什麽和什麽啊!我根本應付不來這樣的局麵啊!算了,從明天起我還是窩在永壽宮裏當縮頭烏龜好了。
淑妃的手還搭著我手背,我發抖她可能也察覺了,然後她很敏銳的轉過頭去瞪了烏雲珠一眼,聲氣非常不好:“雲妃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烏雲珠不慌不忙的一笑,聲音柔美清脆:“天氣有些偏涼了,靜妃要多注意身子啊。”
淑妃哼一聲:“靜妃自然會注意,不勞你多費心。”
真奇怪哦……
淑妃竟然會替我說話?
呃,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因為現在烏雲珠得寵了,所以淑妃的打擊目標就轉移到她身上了?
我們出了慈寧宮,外麵微涼的風吹在臉上,外麵沒有慈寧宮裏的粉脂濃香,暗潮湧動,我真覺得鬆了一大口氣。
淑妃看樣兒是鐵了心要和我一路走了。
不用吧妹妹?我不想和你小姐多牽扯啊,誰知道你哪會兒正常哪兒撒潑。
“靜妃一直不喜歡我吧?”
她忽然開口。
真是二百五式的直白問句啊。
我很想翻白眼,但是卻得顧著麵子和她說:“怎麽會,淑妃性子爽朗,以前一些小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我……”她揉著帕子欲言又止,一不留神便被喜月成功的排擠出了攙扶我的行列。
“我覺得這宮裏,其實靜妃你是個不錯的人,起碼,你彎彎繞繞的心眼兒比別人都少。”
我有點詫異,她可是說了句大實話啊,不過,她究竟幹嘛對我示好呢?
靜思七十八
她繼續說:“好像不管你在哪裏說一句關於太後的閑話,不等一杯茶喝完太後就會知道了。皇後也是一樣的耳聰目明……”說到皇後二字的時候,她的語氣可是和以前絕不一樣了。一開始提到皇後二字的時候,她剛進宮,言談中總有種意氣風發的感覺,那時候她認為皇後的位置是手到擒來的,早晚必定是她的,那種誌得意滿的口氣似乎在告訴每一個人,她是準皇後!
然後是玫妃被封了皇後之後,她再提到皇後二字的時候,口氣總有點泛酸,像是在說一顆她不愛吃的,不想吃的,所以扔給了玫妃享受的酸葡萄一樣,帶著鄙薄和輕視,以及一種不甘心的抑鬱。
現在又不一樣了。她的口氣有點苦辣,又有點認命似的。我想起她宮裏養的鳥兒都被拔掉舌頭的事情。那是太後讓人做的,但是那件事裏也未必沒有皇後對她的申誡吧?
走到永壽宮門口的時候,她說:“繞了一圈兒,我發現好像對你說的話,都好像扔進了井裏麵去,別人都不知道——起碼不像別人那樣。”
“別人哪樣?”我其實不該問的,我固然不傳話不打什麽小報告不吹偏風,但誰知道身邊其他人會不會呢?
“像個篩子,所有能漏的地方都會漏。”她說的非常傳神。
我非常想笑,而且我也的確笑了。
站住腳,我正想說謝謝她陪我走這半路,然後說道別,她很自動的就邁步進了永壽宮了。
這個人……
好吧,她比以前懂事了一點,但也隻有一點而已!沒有更多了!還是一樣不會看人臉色不懂得進退分寸!
一天,再一天。
我的生活似乎恢複到非常平靜的,半隱居狀態。
肚子一天天鼓起來,非常奇妙。雖然已經生過玄燁,可是那個時候光顧著在別扭以及……不記得那會兒在想些什麽了。玄燁似乎也明白了很多事,他不再頻繁的追問我,皇阿瑪怎麽不來看他,轉而把注意力投在其他東西上麵,比如院子裏走來走去安靜的宮人和太監,我給他的書和自己動手做的小玩具,以及我越來越明顯的肚子。
他有天就那樣晃晃的走過來,把臉貼在我的肚子上,認真的聽了一會兒,非常安靜。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有如沉澱了許多滄桑的成年人。
然後他問我:“額娘,我會有弟弟妹妹了嗎?”
我點點頭,摸著他被刮的光光的小腦門兒……
還好,他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刮光腦門兒還顯得滿可愛。
唉,將來他也要留豬尾巴一樣的辮子……想想就叫我心痛。
“那弟弟妹妹會和我們在一起吧?”
“會吧……”
我話出口,才覺得自己說的太不確定太憂慮。如果是女孩兒,那一定可以我自己來養的,如果和玄燁一樣是男孩兒,就不一定了。
失寵的女人……還想要以前的特權,恐怕不可能。
現在和以前不同,這些日子以來皇帝對烏雲珠的專寵已經讓後宮開始不安了,即使是以前我很出風頭的那段時間,皇帝似乎也不曾如此失去理智不顧及其他人的感受,太後不知道是不是仍然安穩的坐在慈寧宮裏,我不出門,也可以感覺到外麵的壓抑氣氛,就像雷雨要到來之前的窒悶一樣,叫人坐立不安。淑妃一有空就會跑來,而且她幾乎是天天都有空的,小玄燁都和她混的熟了,也許她本身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不過淑妃有點惡意的說起來,皇後現在可是非常的不安穩呢,因為皇後叫雲妃過去想讓她“明白熟悉一下宮規”,但是換來的是皇帝的暴怒和冷落,令皇後不但失了顏麵,也失去了她一直以來維持的平靜麵具。無論她有多麽認真的去學習做一個皇後,多嚴格的模仿太後的舉止言行,她畢竟沒有經過太後那樣的風浪磨礪,她的安靜從容和沉穩都是表麵上的,看起來蒼白,摸起來薄弱,而且經不起推敲。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一種“得不到”和“要失去”的焦慮中,我想我也有一點這樣的情緒。我曾經很期待腹中孩子的降世,但是現在一想到也許分娩就代表著分離,這個孩子或許會被抱開去由他人撫養,我隻能在規定的時間裏見幾次麵……
李太醫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給我開藥,他隻是來請脈,然後跟我說要放寬心,多活動一下,每餐要多吃些東西。
我吃的其實不算少……但是,從喜月她們的目光裏,我也可以判斷出,我的食欲是真的不如以前。對食物,衣裳,首飾,脂粉……這些我一開始都覺得非常新奇有趣又很感興趣的東西,現在都變得很淡漠。
李太醫送給玄燁一個陀螺,教他抽著陀螺不停的旋轉。玄燁興奮的又叫又跳。
一個沒了孩子的父親,和一個得不到父親關心的孩子。
院子裏有不少積雪,玄燁在一塊掃開了雪的青石板地上興奮的和陀螺作戰。李太醫彎著腰在一邊兒看著,帶著一種讓人覺得心裏難過的笑意。不,讓人難過的不是他的笑容,是他的眼神和動作。他站在玄燁旁邊,手勢和肢體語言好像隨時準備著去扶住他抱住他保護他……
這是一個真正的,像父親的動作和表情吧?也許是他失去過所以懂得珍惜,也許他看花了眼,他也許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但是玄燁的親生父親……這會兒在哪裏?在乾清宮?……也許在景福宮。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在這裏經曆這一切,我希望我有選擇,那麽像李太醫這樣的人應該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人選,他安靜而不是那樣死氣沉沉的緘默,他懂得在適當的時候說適當的話,他心很細,不過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一個皇帝,而且他懂得做一個父親。
或許是在禦花園。淑妃昨天來的時候口氣很酸的說起皇帝和烏雲珠一起在禦花園裏冒雪散步作詩,雖然後來被太後派去的人攪了興致,勸回了宮裏,不過顯然,對雪吟詩這件事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了,有沒有寫出詩來是次要的,關鍵是願意去雪裏犯這樣的傻氣。
也許一開始我就沒弄懂過這件事情,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懂。
一切從頭到尾我都經曆了看到了,可是到現在也沒明白究竟誰是傻子?
我害怕分離,和腹中這個孩子。現在我與他或她是血脈相連的,但是他或她,會離開我,變成另一個個體。而且,這距離是會越來越遠的。
但是無論如何,那一天總會來到。
這是我來到這個地方,過的第三個春節。
原來才三年,我還以為已經三十年。
我的第二個孩子在除夕夜的時候開始燥動不安,在大年初一的時候出生了,是個女孩兒。我聽到這個消息,終於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這次分娩沒有上次那樣艱難而且痛苦驚險,也許是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也可能是因為這回是個聽話的女孩子。
喜月端參湯給我,並且小聲說了太後和皇上還有皇後都在外麵。
她剛說完,她所說到的那三個人就一起進來了。
我想撐著坐起來,太後急忙過來攔我,抽了帕子替我擦臉:“看看,真得好好的補一補啊。”
我勉強笑一笑,吩咐喜月快設座。
靜思七十九
我們應該寬容,博愛,應該去愛你的仇人。
這是上帝說的。
很遺憾,我不是教徒。
我不愛我的仇人,我隻能愛我的孩子。
坐在我麵前的三個人,太後,皇帝,皇後。
我都沒有那個心力去愛。
我想也許太後是主客,另兩個是陪客,因為從一坐下都是太後在說話。喜月又端了藥來,太後親手接過要喂我。
我當不起,太後這待遇就是給皇帝,皇帝也不能安安實實躺著接受。
我更當不起太後這殷勤背後可能還會有的其他變數。
但硬是被太後喂了好幾口,才遞給喜月由她接著喂。我根本沒分辨出喂到嘴裏的東西是什麽味兒的,等一碗喂完了,才發覺嘴裏苦澀的難受。
皇後的臉上的脂粉落了不少,她陪著在外麵也坐了許久。我不知道她心裏是個什麽感覺。後宮裏沒有孩子的女人對孩子的渴盼不是一般的急迫,那簡直要深入刻到骨子裏去的執著,會把人逼得精神崩潰。
我心裏不是不警覺的,可是……
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麽脆弱。
這一刻有點後悔,但是事到臨頭來後悔從來都沒有用處。
我不想喝藥,但是喝藥多少需要點時間,這點時間我做不了事情,隻是可以在腦子裏想一想。
太後先是慰勞我,辛苦了……聽起來像車間主任開月底總結大會一樣,我就像努力生產勞動的工人,她是工頭兒。
然後讓我好好保養,又說小格格的奶娘也挑好了,還有月子讓我可得好好將養。
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差不多了,領導訓話都是先總結肯定一下成績,然後挑不足發噩耗,什麽資金不足獎金難發工資要扣……
果然太後下一句話風就轉向了。
我也猜著她要往哪裏轉了。
太後說,玄燁現在懂事了,該啟蒙了,我又有了格格……
玄燁她要抱到慈寧宮去,她也可以解悶,我也樂得輕鬆,能好好休養好好帶這個女兒。
我先已經模糊的有了預感,隻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最起碼……不是在我這樣心力憔悴的時候就來提。
太後的笑容非常慈祥,相當的慈祥。
我的心跟針剜刀割似的,剛露出一點不情願的意思,說不敢擾太後,再說恐怕太後事情多精神一時也顧不到。我話音未落,太後就笑吟吟的說,皇後本來也很有意想替我照顧兒子的,不過太後覺得皇後沒什麽經驗,所以她覺得還是她來教養比較合適。
皇後的臉僵的像一塊棺材板,脂粉都掩不住下麵的黯然失色。
我和她都明白,太後想教養玄燁,那玄燁絕對是前途無量。
太後是什麽身份地位手段?她開這個口,我就不能拒絕。
我的目光落在順治臉上。
他的眼睛從進屋起,就在屋裏四處看。桌椅,板凳,連帳幾什麽的都細細看過一遍。我知道他大概是被太後押來的,所以他根本不是來看望人,目光自然不在主體上流連。
但是就是我移開眼的時候,他的目光忽然就轉過來,遊移和無措沒準備的碰在一起,我垂下眼瞼。我聽見自己說,太後願意照顧玄燁,那是玄燁的福氣。
太後特別慈和的聲音說,她就知道我一定明白事理,讓我一定放心。玄燁在她那裏絕對隻有好沒有壞。
有句話說,把眼淚往肚裏咽,臉上還得賠笑。聽起來就覺得很難。現在輪到自己,卻覺得很容易,一點也不難。
就是……胸口難受。很難受。
太後達到了目的,放下話說本來正月裏挪動不好,不過我現在情況特殊,所以初三就給玄燁搬地方,然後再安慰我兩句做為結語。
事情就這樣了?
母親和孩子的分離,就這麽安靜的,不見血不流淚的被切割成功。
我覺得自己的臉上木木的,可能是因為體力不夠,精神太疲倦的關係。也可能是貧血,低血壓低血糖……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我想,這是因為傷心。
玄燁這會兒在幹什麽?他睡醒了嗎?他知道他就要和我分開了嗎?
雖然這裏離慈寧宮不遠,可是,一道牆可以隔開太多東西了。從此不能隨心所欲的擁抱他親他肉肉的臉,不能親手替他換衣喂飯,不能逗著他追著衣角跑動,不能教他牙牙的學話,不能,甚至不能想見他的時候就過去見他,不能……都不能……
太後款款的起身,皇帝皇後急忙一邊一個的扶著太後出去。
屋裏的一切顏色都顯得那麽僵硬刺眼,我咬著唇,手抓緊了床單,拚命壓抑自己不要出聲,不要喘息,不要尖叫,不要發狂,不要歇斯底裏……
不要,我也什麽都要不了。
看著他們走出去,心口還是決了堤。
眼淚流過臉頰,燙熱和冰涼的感覺貼合交雜,不知道肌膚和眼淚究竟是哪個燙,哪個涼。
也許,都是涼的。滴在手背上的水珠像是硝鏹水,痛得我抽搐起來。很疼,到處都在疼,我蜷成一團,呻吟的聲音卡在喉嚨裏發不出聲音。
“娘娘!娘娘!”喜月急忙抱住我,急著喚人:“太醫!太醫進來!”
先衝進來的不是太醫,是穿著一身明黃的人。
我從喜月的手上換到了他的手上,疼痛更加劇烈,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東西!
“阿蕾!阿蕾!你哪兒難受?你跟我說……你不要哭,別害怕,朕在這兒,我就在這兒,你不會有事的!朕看著你呢!你不會有事的……”
誰也幫不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說:“疼……”
“我疼……”
我很疼……
靜思八十
身體像是泡在水裏一樣無力,怎麽抓摸也抬不起來。我睜開眼,帳子是撩開的,眼裏就先看到高高的梁柱上繪的紅綠藍白的花,模模糊糊的一片。
“娘娘!娘娘你醒了!”
我頭稍微歪一下,看到喜月跳起身來衝外頭喊:“娘娘醒了!醒了!太醫,快進來!”
我喘氣的時候覺得胸口特別沉,吸進來呼出去的氣息都像刀子一樣在喉嚨劃拉著不停,輕輕的咳了兩聲,覺得頭脹身沉。
進來的那人到床前跪下,喜月替我把手從被中拿出來,太醫請過脈,抬頭說話的時候,我才看見是李成蹊。
他說話聲音低,我隻覺得腦子裏有小鋸子在嘶拉嘶拉的來回扯來回鋸,也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又咳了兩聲,喜月端了一小碗稀粥過來給我喝下去,然後又端了熱氣騰騰的一碗藥湯來。反正我嘴裏舌頭大概睡久了,粥也嚐不出味,藥也不覺得苦。
喜月待我喝完藥,拿水給我漱口。我張開口,聲音啞的根本不能聽:“她……怎麽樣?”
喜月一點不遲鈍,說:“小格格好的很,挺壯實的,吃奶都可有勁兒了。娘娘不用掛心,好好將養自己身子要緊。”
我手指動了一下,抬不起來:“你……抱來,我看看。”
喜月遲疑著,目光投向床尾。
她沒有往那邊看,我也真沒有注意。床尾那裏,帳幔的陰影裏,坐著個人。
他站起來走到床邊坐下,握住我的手。
兩眼熬的通紅,人好像也瘦了一圈,穿著石青的常服,顯得比平時消沉憔悴的多。
我慢慢轉開頭,目光落在床頭的雕飾上麵。朱紅色床欄上麵有鏤花紋道,填著金色。這樣熱鬧又明豔的顏色,現在看著卻覺得非常紮眼。
喜月還猶豫著沒去,他歎息著說:“去抱過來吧,那孩子還沒見過額娘呢。”
喜月答應著去了,我躺在那兒,輕輕闔著眼。他坐在床邊,沒有出聲,握著我的手也沒有鬆開。
屋裏屋外都是一股藥氣,喜月回來的很快,聲音裏帶著歡愉:“娘娘,小格格抱來了。”
我抬了一下,頭抬起來,上身卻沉的挪不動。
喜月想過來服侍,但是被他揮一下手擋住。
然後他很笨的把我上半身扶起來,拿大枕頭讓我靠住。
我這會兒也沒有精神和他劃清楚河漢界,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頭挺硬硌人,骨節跟生了鏽一樣。這樣半靠著,還覺得眼前直冒金星,喘了半天,才抬起手:“抱過來讓我看看。”
喜月很歡喜的把繈褓湊到我眼底下來,黃綾被子裹很緊實,露在外邊兒的小臉兒白嫩的像奶皮子,眉毛很淡,眼睛閉著,小鼻子呼吸呼吸的微微張翕顫動。和玄燁不一樣,她的胎發很時不再來,已經長的有半寸多長,烏黑黑的,更顯得皮膚細白。
“娘娘,我們都看著,說格格長得很像娘娘呢。”
我嘴角動了一下,想笑,可是覺得臉上的肉都睡僵了,說:“抱……抱回去吧。”
喜月沒說什麽,順治低聲說:“你喜歡,讓她在你旁邊多待會兒。”
我搖搖頭,對喜月說:“別把我的病氣……過給她,抱走吧。”
喜月屈一下膝,慢慢退了下去。我的眼睛直直的盯著那黃綾的包被,直到她們出了屋子,再也瞧不見。
“你別想太多,好好養著。等好起來了,要怎麽抱怎麽親熱還不都行?”
我閉上眼,即使是這樣靠著,也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要往一邊歪斜,喘氣也費力。他頓了一下,又說:“躺下來好不好?”口氣很柔。
我微微點一下頭。他用手托著我,把枕頭抽掉,再放我慢慢躺下,又把被子拉高,把我嚴嚴實實蓋上。
喜月又輕手輕腳的回來了,小聲問我:“娘娘,要吃茶嗎?”
我沒動彈,她已經手腳輕快的把茶盞端了過來,我欠起頭,喝了兩口。
總是有道不容忽略的視線緊緊盯著,讓人覺得很不自在。我把頭轉向床裏,很想再昏睡過去,可以把眼前的尷尬僵局給睡到沒有睡到消失。
可是或許是原先睡了很久,也可能是身後坐著個人實在是讓人不踏實,盡管閉著眼,可就是睡不著。
他有點不安,聲音裏都是小心的意味,問:“你身上還疼嗎?”
我沒應聲,停了一下,反問他:“……玄燁呢?”
“昨日皇額娘過來探你,已經將他先接到慈寧宮去了——”他趕緊又補充:“你放心,等你好起來了,天天過去陪著他看著他,決不會讓你們隔了開見不著麵的。”
我的手指慢慢蜷起來,掌心裏空空的。
那是不一樣的……
完全不一樣。
眼淚無聲的順著眼角流下來,落進鬢邊的頭發裏。
玄燁,玄燁……
媽媽很想你,你呢?你在慈寧宮住的慣嗎?你想不想媽媽?
一塊手帕湊近過來,替我沾拭淚跡。我看到衣袖也知道是誰。
他在這兒做什麽呢?心裏不安嗎?我不需要他來表示愧疚,又或是同情……
可是,也不能聲高氣壯的趕他走。惹不起,也躲不開。
“你,你別哭……”他很笨拙的,緩慢的說:“太醫說你這時候不能哭,也不能吹風,落下病,一輩子都要吃苦。”
一輩子?說起來好像很漫長一樣。其實人認真在活著的時光,不過就是那麽幾年。
他也沒有再找話說,也沒聽見他再有什麽動靜。兩個人一個坐,一個臥,藥氣滿屋子都是,隻是沒有聲音,很安靜。
靜思八十一
雪一直在下,時疏時密,天一直沒有放過晴。這樣大的雪,大概又有屋子被壓塌,人畜被凍死的事情。但是在宮裏,這些負麵似乎都是不存在的,這裏仍然不脫新春喜氣,張掛的紅綢彩燈還沒有取下,冬青鬆柏上的積雪厚厚的,永壽宮院子裏幾株鵝黃的臘梅開的茂盛繁密,香氣在雪地裏飄的特別遠,風把香味兒一陣陣的帶過來又吹過去,可你刻意想聞的時候卻又聞不到了。
喜月說紅梅好,紅梅俊俏豔亮,要不怎麽宮裏宮外的畫師畫匠都愛畫白雪紅梅那景致呢?我笑笑,我還是喜歡黃臘梅。
以前老家的小院子裏就種了一顆。花瓣都像是蜜臘雕的,半透明的,玲瓏可愛,不開的時候是鵝黃的骨朵,一個個從枝上鼓出來。開的時候就嫩黃脆香的瓣兒。小時候會揀了那從枝上跌下來的花瓣花朵,用手帕包起來,放在抽屜裏櫃子裏自己的小盒子裏,一直到夏天,那清靜的香氣都不會散盡。
我被喜月裹的隻露出兩隻眼睛,才爭取到了開半扇窗在窗下麵坐一會兒的權利。即使是這樣,時間還不能長,身邊還擺著兩個炭盆。
喜月的理由正當充份,我病剛好,而且還沒出月子,這時候本是一點冷風不能吹的,能給我放這一會兒的風,她已經罪該萬死了。
夏季時蔥鬱的花枝已經變成枯枝,上麵結滿了冰霜,看上去倒很有玉樹瓊枝那詞形容的意思。喜月這些天勞累的不行,玫瑰色的臉頰都凹了下去,但是眼睛卻熬的精亮,天天仍然忙裏忙外精神十足。
“娘娘,”
“唔?”我回過頭來看她:“你去睡一會兒吧,這會兒沒什麽事兒。窗戶也這就關上吧。”
“大白天哪睡什麽覺。”但是關窗戶她決不含糊,馬上指揮人把那半扇窗戶死死合上。
然後她繼續坐在那兒縫小衣服。我手藝不行,來這裏三年了,針線活兒也沒有一點長進,隻能幫著看看線挑挑布的花色。
喜月忍了半天,還是說:“娘娘,皇上這天天都來,你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是回事兒啊。”
我低下頭,摸著手爐。
我和他無話可說。
雪粒打在瓦上樹上簌簌的響,風一陣陣的在外麵吹。
“娘娘啊……”喜月眼圈一紅:“我跟著您的時日可不短了。從在坤寧宮……您這脾氣外邊的人兒看是改了,我看卻還是一點兒沒改。那會兒我記得清楚,大婚剛過那些日子,皇上哪兒也不去,就在坤寧宮,你們那時候說話啊,笑啊,也都好的很。可是皇上總歸是皇上,他翻一次別宮的牌子您就吵一次,去別的宮裏停一會兒您都要發一天脾氣。娘娘,這我一直一直都看的明白,記的清楚。要不是為這個……又怎麽會變成後來那樣呢?”
是嗎?
以前的廢後,那個真正的阿蕾,是這麽一個眼裏不揉沙子的脾氣啊?
所以,才被廢的嗎?
不,應該還有更多的原因,沒有喜月說的這麽簡單,但是,她說的也應該是順治廢後原因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後來咱們從側宮遷到這裏來,皇上對您又遷就,又親熱。奴婢看著,也……也覺得心裏歡喜,在後宮裏頭,哪個女人想的不是這個盼的不是這個呢?有多少宮人一輩子都見不著皇上的麵,想的都發了癡,著了魔,都有得瘋病死的。娘娘,您這個人就是太較真兒了,太……太上心了。別說您是皇妃,就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姬妾,也沒法子的。這樣的事,女人,哪個不都一樣啊。您這擰著,拗著,平白的跟皇上越扯越遠,讓別人得了好處去。就像,就像景福宮主子,她不就鑽了這個空子麽?”
我一聲不吭,炭盆裏的碳塊兒已經燒的疲了,慢慢塌下了輪廓去。炭盆上方的空氣浮蕩著升騰著,一切都有點模糊扭曲。
“其實我看皇上的心,還是在咱們永壽宮裏的。娘娘,三阿哥,現在還有小格格,哪樣兒不在皇上心頭牽著擱著呢?就是娘娘一直嘔著氣,不給皇上好臉兒。皇上他也總不能扯下麵子來,我總覺得著啊,皇上去景福宮,多半也有賭氣給娘娘看的意思……娘娘初一那天就厥過去人事不省,皇上臉色聲音都變了,死死抱著娘娘老久都不撒手的,娘娘你是沒有看到……”
我還是低頭不吭聲,就跟勞改犯挨批鬥一樣。
喜月說的我都明白,我都懂,我也都知道。
可是……我,我不是受這個時代教育成長起來的女人!
她說的那些好處,在我看來是理所應當。她覺得應該可以包容的小小瑕疵,在我看來卻是絕不能夠容忍的背叛。
這樣聽起來,以前的廢後阿蕾,倒和現代女人是一個觀念。我是你一個人的老婆,你就應該是我一個人的丈夫,我一心一意對你,你也得一心一意對我。說起來,我還不如她奉行的徹底。以前……那時候他偶爾翻翻別人的牌子,我都可以在臉上裝做沒有事,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是必然的,讓自己一定要忍耐包容下去。
但是烏雲珠,我絕對容忍不了。
我可以容忍他身體的放縱,但是不接受心靈的出軌。
他……對烏雲珠……
說曹操,曹操就到。
外麵雪積了一層還沒有清掃,所以有人踏雪而來的聲音就特別清晰,咯吱咯吱的響。
靜思八十二
然而我和喜月都猜錯了。
來的不是皇帝,是皇後。
她披著大紅的猩猩氈鬥篷,雖然有人一路遮著傘,頭上肩上還是落了一些細碎的雪沫兒。後麵跟著宮婢太監嬤嬤等人,掀簾子進來的時候,北風跟著卷進屋來,撲在臉上就是一股肅厲的冷殺氣。
喜月扶著我,一起屈膝給皇後請安。
皇後一貫要寬仁厚道的名聲,可是今天這個禮紮紮實實的受了,因為正中間的椅子上搭了黃袱,先在左首第一張椅上坐了,她妝粉塗的很濃,雙眉也畫的精致修長,隻是一張臉上沒點兒鮮活生氣,一雙眼冷冷的上下看我,一聲也不出。
來者不善哪?但是,她是所為何來?
我抬起頭,平靜的看著她。
她旁邊一個宮人問:“靜妃娘娘,浣衣局有個叫喜福的宮女,原來可是永壽宮的人吧?”
喜福?
我看著她:“你叫什麽?”
這個宮女平時沒有在皇後身邊看到過,但是問話顯得冷冰冰的。
她福福身:“奴婢名叫佳怡。”
“你在哪裏當差?”
她微微垂下頭:“奴婢在景福宮當差。”
我點點頭:“我還以為你是敬事房管事,又或是是內務府頭領呢。”
皇後張了嘴:“她主子打發她跟我同來,她倒是心急忘了規矩了。不過她問的那人,原來是永壽宮的?”
我微微點頭:“是的,永壽宮那時候的人,除了我跟前的喜月跟我一起出去了,其他的都發落到別處去當差了。”
皇後又問:“那去年夏至的時候,你攜三阿哥出宮避痘,三阿哥的衣物用具可都依規銷毀了嗎?”
我心裏慢慢的發緊,很平和的說:“皇後娘娘,我腿腳乏的很。”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頓了一下說:“是我疏忽了,你病剛好,又沒出月子。坐下說話吧。”
我慢慢坐下,忽然想起以前看的那場宮廷戲,後宮中你死我活,不動聲色的刀光劍影交雜錯落。不過,那不是野史麽?杜撰編劇本的人,難道真的看到了冥冥中,這紅牆碧瓦下麵的無聲暗鬥?
皇後又問了一次,我抽出手帕沾一沾眼角:“皇後問我可是問不出來什麽了,我和玄燁出去之後,這些事都是內務府辦的,應該叫當時經手的人來問問清楚。不過……皇後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一旁宮女捧茶上來,皇後的手指按在茶碗蓋上,她的指甲上套著指甲套子,鑲金嵌寶,讓人看著就覺得發冷。我覺得她實在是沉不住氣,以前覺得她比淑妃沉穩好多,現在看,她到底沒有白白比淑妃小那些歲數,也不愧是同一個父親的親姐妹兩個——其實她也是個急性子。
皇後沒再說話,我也沒出聲。蓋碗裏的茶端上來的時候是溫熱宜飲的,然而隻在案上放一會兒,再端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涼意。
“其實我今日來,不是為別的。景福宮雲妃前兩日拿出兩件四阿哥的舊衣舊物睹物思人,想念佛誦經,祈四阿哥安生極樂……不過,卻有人認出來,說那其中一樣,似乎是三阿哥舊日穿戴過的。當時四阿哥發高熱去的快,不過後來倒有太醫說,像是染上了……”皇後說一半隱一半,不過隱的很恰到好處。
我隻覺得可笑。別說這件事七扯八扯的能扯上誰也扯不上我,就是玄燁,他也沒有得過天花——哪怕這屋裏人全得了他也不會得。他的舊衣服上,又哪來的天花病菌傳染給人?
“這個我可不清楚了。”
皇後的眼睛眯了一下,就像貓兒想撲鼠之前的那種不自覺的動作:“可是永壽宮的舊人去認過,說那衣裳確實是玄燁穿過的。而且,還有人供認,說是有意的把三阿哥的舊物件,在填爐膛的時候掏出來,偷留著,後來,偷偷給四阿哥穿戴上了……”
我往後靠靠,覺得腰背都透著酸乏:“可是玄燁當時也隻是有點起燒,並不是出痘見喜,出去避痘也是為以防萬一,還好不是。燒掉那些舊物舊衣本來也沒必要——穿在別人身上,也起不了害人的用處,皇後你說是不是?不過真有人起這樣沒天良的主意,要謀害一個小孩子,倒也不是希罕事情——這宮裏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都有。”
皇後眉頭緊了一下,好像非常不悅。
“就算物件不害人,可是起這等害人的心思,本宮也不能容得後宮中出這等人這等事。”
我點下頭:“皇後說的是。”
屋裏靜的聽不到什麽動靜,我輕輕咳嗽幾聲,喜月忙過來替我拍背順氣。
外麵風聲變大,皇後似乎是不想再和我兜圈子,慢慢的,很清楚的把話說了出來:“可是那個喜福已經招認出來,是靜妃你叫她暗藏著三阿哥的東西,再伺機給四阿哥穿戴上的。她也確實做了——”
皇後盯著我,眼睛很冷,射出來的兩道光,要是能化為實質,一定可以把我釘穿在這把椅子上。我抬起頭來還沒說話,遠遠的又聽到有踏雪聲,正在接近。
外麵的人遠遠的就通報,皇上來了。
皇後的眼光閃了一下,很快又變成原來那沉靜的樣子。我看了一眼喜月,她扶著我的動作很沉穩。
皇後和我都站了起來,宮女打起簾子,皇帝邁進了屋。外麵的雪又大了,他頭上肩上一片白,顯然綢傘根本沒有遮到,又或是步輦趕的太快的緣故。看到皇後在這裏,他一點意外的表情也沒有。
殿裏所有人一起請安,他隨便的揮了一下手,然後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你怎麽不去屋裏躺著?”
你這不是說廢話麽?皇後在這裏坐著,能容我去躺著嗎?
可是……腹誹歸腹誹,冷戰歸冷戰。不管他是自己趕過來,還是喜月有那個本事把消息傳過去請動他來的,他畢竟還是來了。
往日看到他隻覺得厭倦而無奈,這一刻卻覺得——他也沒有那麽討厭。
起碼……是沒有前些天看到他的時候感覺那麽討厭。
也許是因為他多少還能給我點心理支撐,也許是因為這時候我覺得很無助……
他的手很熱,還有汗意。但是我被他握住的時候並沒覺得不能忍受。
不能忍受的,是皇後。
她雖然還是很平靜的站在那裏,可是眼光卻落在我和他相握的手上。
我側過頭:“皇後來問我話,正好皇上來了,也一起聽聽。”
順治轉頭看著皇後:“哦?是麽?問什麽話?”
皇後勉強堆起一個笑容:“就是一些事情不明白——有永壽宮原來的宮女供稱,說是靜妃讓她將三阿哥病時穿過的衣物給四阿哥用上……”
順治的眉毛皺了起來:“竟有這樣的敢誑言的妄人?皇後將那人如何發落了?”
皇後臉上粉已經蓋不住她的臉色了,聲音也很僵硬:“此事還待詳查之後才好處置發落?”
靜思八十三
皇後很鬱悶,非常鬱悶。
她那項很嚴重的罪名,被皇帝輕描淡寫的說:“交與內務府細查吧,奴才心懷不滿攀汙主子的事情多了,皇後無須太勞心勞力。”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讓喜月快扶我到裏麵躺著去。
喜月巴不得如此,二話不說上來扶著我就走。她那手勁動作,哪像扶啊,簡直是把我挾著,由不得我不走。
外麵皇後還和皇帝爭執,但是厚厚的門氈一放下,又進了內室,就聽不見外麵在說什麽了。
進了屋,喜月把我像個易碎品似的先搬到床上,給我褪了鞋子和外包裝——呃,外罩衣裳,拉開被子蓋住。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非常細致溫柔,做完這一係列事,馬上臉色就變了。
不過她嘴唇哆嗦了幾下,咬咬牙居然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臉色非常的難看,坐在一邊胸口起伏的很厲害。
我反而覺得很平靜,一點氣憤惱火的感覺都沒有。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好像被汙陷的不是我,被攻擊的也不是我……那些都是與我無關的事情一樣平靜。
喜月恢複的很快,臉一抹,跑出去偷聽。我坐在床頭,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其實我應該擔心吧?皇後和景福宮那位站在一條陣線上,而且還拿得出有力的物證加人證——但是宮裏麵當家作主的並不是皇後。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才稱霸王。太後老人家硬朗著呢,皇帝也還沒到老花眼的程度。皇後的時機也沒瞅準……
我抬起頭來,有點疑惑。
是她沒找好時機,還是有人故意讓她找不好時機呢?
喜月正好輕手輕腳的又退進來,不等她開口我先問:“是你叫人去通報皇上過來的?”
她搖頭:“哪能啊娘娘,就算我叫人去通報消息,皇上也來不了這麽快。”
說的也是。
然後喜月又想開口,忽然間臉色一整,肅立站好。
果然外麵有人一揭簾子走了進來,喜月很有眼色的行禮。
順治揮一下手,喜月更有眼色的馬上就退了出屋。
這人……實在太,太……
順治一副很熟的樣子,坐在床邊上:“還好朕來的及時,不然你這會兒恐怕已經被帶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很想象前兩天一樣板著臉給他看,不過想一想他剛才也算衝風冒雪跑來給我解圍,就點了一下頭。
“你現在可不能隨便下地,更見不得冷風。哼,倒是挑了個好時候。”
我心裏實在有疑問,不吐不快:“皇後走了麽?”
這是這些天來,我開口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所以這句話問出來,他根本沒想起來回答,反而抓著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臉頰貼在我的手背上,半天一個字也不說。
好吧,我忍。
看樣兒人是已經讓他給打發走了,我這話純粹是白問。
“皇後說的人證物證……”我慢慢的說,沒等我半句話說完他打斷了我。
“玄燁根本得不了什麽天花,你我都知道。”
是啊,我和他都知道,這是我們共有的秘密……
共有的秘密,已經變成了一個似乎隔世的回憶似的。
“我已經讓內務府的人過來了,你不用掛心,這裏麵無論如何折騰,也沒有你的事兒。”
他說話的腔調很柔,到了最後一句,又變的有些陰冷。沒有我的事兒,那有誰的事兒呢?聽他的口氣,好像這件事兒別人不折騰他也要接著折騰一樣。
讓我覺得陌生的腔調——但是不意外。無論我如何看待,他也是個皇帝。在他手下,人命是非常不值錢的。
如果我是言情小說的觀音聖母式女主角,現在應該勸皇帝息事寧人,與人為善。但是,我不是。
她們已經逼到我門前來了,難道我還要繼續忍下去?就算我百忍成仙退避三舍,她們也不會從此感我的情領我的好,而是磨好了刀,下次再更凶更狠的殺過來。後宮裏就是這樣的,所以今天的事我一點都不意外。
順治握著我的手,低聲說:“不用怕,我當日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我會保護你的,還有玄燁,還有咱們的小格格,你不用怕……”
不用怕?
我是不怕,但並不是因為你的承諾保證。
這所謂的承諾,真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縱然今天還有效?明天呢?後天呢?這保證的有效期,究竟有多久?
是到下一次他失去耐心?還是下一個美貌女子再出現在他的世界?這兩者都是很有可能,非常有可能發生的事——簡直是必然會發生的,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我不語。
“說起來,小格格她還沒取名字呢。”
我一時不察,又接了一句:“你想取什麽名字?還是問問太後的意思呢?”
他一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挨著我坐著了:“你是她親額娘啊,你不替她取個好聽的名字麽?”
我還是不說話。
還好喜月進來了,低聲說:“皇上,孫公公回來了。”
順治站起身來,不忘回頭跟我說:“你好好養著,別亂想瞎想的。”
我看著他出門去,喜月湊過來跟我低聲嘀咕:“皇上剛才讓孫公公去提……皇後娘娘講的那人證物證去了,看樣今天就要把這事兒拆分明白呢,剛孫公公已經回來了,聽他的意思好像皇上吩咐皇後娘娘和景福宮那位也要一起過來,不過我往門外瞧,不知道……喜福那小賤人也跟來了沒有。”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喜月爆粗話,而且粗話指向對象居然是曾經親如姐妹的喜福。感慨,心酸,惆悵……這些詞都蒼白的形容不出我心裏的複雜感受。不過,原來皇後沒有走,而是被打發到景福宮去喚烏雲珠一起過來嗎?
我試了一下想起身,但是的確體力不濟,腰腿都軟的要命。沒辦法,我指指外麵:“去聽著看外麵都說什麽。”
她替我把被子掖了兩把,說:“是,奴婢這就去,我倒要看看她要怎麽攀汙主子……真是黑了心的下流胚子,虧娘娘還惦記著要給她換個輕鬆差事呢,她倒……”喜月看我了一眼,把下麵的話收了回去。
我想她也憋了半天了,從剛才扶我進來她多半就已經想開腔大罵,一直忍到這會兒。
我抬抬下巴:“去聽聽外麵都說什麽吧。”
我也很好奇,外麵那出戲一定非常精彩,生旦淨末醜都上妝亮相登了台,紛紛擾擾錯綜複雜,錯過了說不定叫人會後悔一輩子。
可是我的身體又的確沒法兒撐起來去做聽壁角的工作,當然喜月是非常伶俐的,打探情報這個工作,她肯定是可以勝任,並且看她輕盈的步子,想必是勝任愉快。
說起來也真可笑,原告人證物證法官等等一幹角色都已經在外麵就位。我這位被告卻已經被宣判絕對無罪在裏麵安安穩穩的坐著——
這時代,這地方,沒什麽公平,權勢才是最重要的決定因素。
無怪所有人都為之目眩神迷,不擇手段。
外麵……
隔著數道牆闈,那些人,會如何折騰呢?
靜思八十四
太後呢?她老人家不來湊一下熱鬧嗎?按理說,後宮這樣的事情皇帝過問的倒不太多,一般都是太後老人家充當法官陪審團並出具最終裁定結果的。
為什麽今天太後沒露麵呢?她老人家是對我超有信心,還是對皇後徹底放心?又或者是不想理會這些事情?
這地方兒也不可能搞什麽現場直播,可我真是好奇啊。外麵他們到底打算怎麽折騰?
喜月掀簾子又進來了,我精神一振,剛想問她外麵情況,又反應過來——哪有那麽快有情況?估計這會兒大家才各就各位的落座吧?那喜月是進來做什麽?
“娘娘……您,身子還行嗎?”
“幹嘛問這個?”我莫名其妙。
“唔……皇後堅持讓您也在場。還有,喜福……”喜月頓了一下:“也說您要是不在,她就是死也不開口。所以,皇上讓我來問一問,若是您不舒服,就改天再辦這事兒。要是還能支撐,您就躺軟榻上跟著聽一聽。”
唔?
這算什麽?她們是設了什麽套讓我跳嗎?
不過再一想,就算我不出麵,她們設好的套不也是一樣要用?那幹嘛非要我在?難不成還想刺激我不成?
“扶我起來吧。”我抬起手:“我也真想聽聽她們說些什麽。”
喜月一邊麻利的給我套上外服穿上鞋子,一邊喊宮女把軟榻抬過去鋪好墊好,然後才攙扶著我往外走,還不忘安慰我:“娘娘隻管放寬心,肯定沒咱們什麽事兒。裏外的事情皇上太後心裏都知情兒,就看看她們怎麽編這個瞎話唄。”
我朝她笑笑。
到了外麵,人頭濟濟的倒怪顯得熱鬧,可是氣氛卻又冷又緊張。
順治,皇後,烏雲珠,三個人六道目光差不多是同時投過來,但是其間的差異可就大了。我垂下眼簾,任由宮女把我扶著在軟榻上半坐半躺的靠好,又拿著皮褥子給嚴嚴實實的裹在身上。順治還諄諄叮嚀:“冷不冷?手爐不夠,再加個火盆過來吧。”
可別介,就算你把我圍在火圈裏頭,皇後和烏雲珠那凍人的目光也讓人生不出一點兒暖和放鬆的感覺來。
“不用了,快點把事情問情楚吧。”
皇帝坐中間,皇後坐在左上首,烏雲珠坐在她下首。我的軟榻擺在靠皇帝不遠的右側。皇後的服色鮮亮可是人才卻不打眼。烏雲珠穿著件赭石色的棉緞翻毛旗裝,外麵套件暗紋無光的深紫色長比甲,一張臉卻顯得像中秋素月一樣皎潔素麗,有種讓人覺得憐愛的秀美。
隻這樣看著,誰能覺得她不招人憐不討人愛呢?人的外表和內心,就可以有這樣宛如天地之別的差距。
定一定神,我轉頭看跪在中間的好幾個人,有宮女有太監,個個都像霜打茄子一樣死氣沉沉的縮著背垂著頭。其中一個頭宮女埋的很低,但是……身形很熟悉。
是喜福。
心裏的感覺很複雜,我始終記得喜福那笑起來就眯成縫的眼,還有圓圓的團餅臉蛋兒。
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呢?
一切調整好之後變成了冷場,皇帝不吭聲,底下人當然也都不吭聲。
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皇後開腔問話。問的內容還就是剛才說的那樣,問話的對象當然就是喜福。就是問是不是我指使她把三阿哥的舊衣裳拿去偷偷給四阿哥穿戴。這是這問題的關鍵,玄燁有沒有得天花是另一回事,皇後問話的主要重音就落在我是不是指使了此事,而衣服會不會傳染病菌倒是次要的,關鍵是我是不是有這種打算和行為。用現代話來概括。烏雲珠抽出帕子掩住臉,淚珠非常及時的滾落下來,這種要哭就哭的本事拿去演瓊瑤劇一定遊刃有餘。
喜福磕了一下頭,然後抬起臉來。她瘦多了,本來的一張滿月似的臉現在顯得黃瘦憔悴。我看看身邊的喜月,喜月的臉上冷冷的板板的沒有表情,但是眼神很複雜。我相信她心情也絕對不好受。
“回皇後娘娘的話,”喜福一字一字說的很清楚:“這是沒有的事!”
真是一石驚起千層浪,皇帝就差沒跳起來了,皇後脫口而出:“你說什麽?”烏雲珠的反應我一直在看,她明顯也吃了一驚之後,嘴唇抿的緊緊的,人卻沒有什麽其他大動作。一邊內務府的人還有個在做筆錄的,倒有點像在衙門辦案的文書。
“你這賤婢居然翻供……”
喜福跪的直直的,轉朝我這邊,臉色蒼白的說:“靜妃娘娘待我如同姐妹手足,我就算是受人威逼,攀汙主子這樣的事情我也死都不能做!”
我眨著眼看著她。喜福……她身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明確的認識過她……也不了解她的過去,她的想法,她身上的變化。
皇帝馬上抓住了她話裏的重點:“是誰威逼你?”
喜福往左轉頭看了一眼:“是雲妃娘娘。”
全場又是一次震撼。
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烏雲珠,她臉色蒼白,嘴唇有點發紫,樣子柔弱震驚的象是看到了猛獸的無辜小鹿,嗚咽了一聲:“你,你胡說什麽?”
真是開場就精彩啊,而且劇情曲折,高潮迭起,人物豐富演技也很高明。
我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覺得真是沒有白出來旁觀這一場戲。
烏雲珠一邊的那個宮女尖聲說:“你這該……”
皇後厲聲道:“住口!這裏也有你插嘴的份?”
靜思八十五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我到了這後宮過的第一個正月,那真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又扭腳又拉肚又中毒還搬了家……可那時我的心思比現在單純簡單得多,滿腦子都在琢磨怎麽讓皇帝對我失去興趣,巴望他快快的和烏雲珠勾搭成奸,同時數家當數的不亦樂乎恨不得抱著古玩首飾一塊兒睡覺……一轉眼兒大家都變變變,那會兒的小胖變成了現在的皇帝,福晉董鄂變成了雲妃董鄂,我還是當著妃子的差事,不過,三年添了兩個孩子……我這是不是也算是有努力有成果沒有虛度年華?
明明是劍拔弩張的場麵,我卻一點兒不覺得緊張,總覺得事不關己似的,就像在看戲一樣。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孰對孰錯,真是很難分清。
雲妃嚶嚶啜泣,一副委屈無處訴的模樣。喜福臉色慘白,身子跪的挺挺的,可是卻讓人覺得不紮實,似乎輕輕一陣風就能吹倒。皇後臉色又是青又是紅,再濃的珍珠粉也擋不住她的尷尬無措。皇帝看我一眼,看架式好像很想過來安慰我一下子,不過總算沒有當著皇後和雲妃做出什麽出格舉動來。他又緩緩的坐穩,背向後一靠,不緊不慢的說:“是麽?雲妃是怎麽威逼你的?你又為何要假意答應?”
雲妃嗚咽著說:“皇上,臣妾從未有……這奴才信口雌黃……”
喜福冷笑著說:“雲妃娘娘,都到了這一步,咱們誰也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有把柄在你手中握著,你也有短處被我拿住,撕開了說明白,反正我也就是一條命,能讓娘娘陪我一塊兒上路,奴婢覺得一點兒也不虧。”
殿裏靜的很,除喜福呼哧呼哧的喘氣兒,就是烏雲珠似乎要斷氣似的嗚嗚咽咽,她身邊那個被喝令住嘴的宮女橫眉冷目的像一根樁子釘在那裏,如果不是皇帝皇後在這裏看著,說不這下已經撲上去把喜福的喉嚨都咬斷了。
喜福一副豁出去的了表情,先跟我重重的磕了下頭,本來就已經很散亂的頭發,一磕更顯得淩亂:“娘娘,我實在對不住您。您從一開始就對我和喜月與別的奴才不一樣,奴婢也不是沒心肝不懂得感恩。可是……奴婢一開始服侍娘娘就是受人指派了去的,娘娘待我再好,奴婢也不能剖心吐膽的回報娘娘。可是奴婢也絕不想害娘娘……”
誰指派的她?而且一開始就是被人指派了來的?
那就不可能是烏雲珠或是皇後了,我進宮可比這二位早得多。
太後?那不可能。
她頓了一下:“奴婢以前受過貴太妃娘娘的救命之恩……”
哦喔……
一屋子頓時表情各異。我看看順治,他有些驚愕,看皇後,滿臉茫然,我旁邊喜月臉色冰的可以把人凍僵。
烏雲珠的表情,我覺得有點看不明白。
她那表情可能什麽都有一點就是沒有驚訝——她早知道了吧?乖乖,她原來是貴太妃的兒媳婦啊,八成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一二。
“靜妃娘娘,您還記得那一次,您吃了慈寧宮送來的點心中毒的事麽?”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是我來到這地方以後跌的第一個大跟頭,以前光知道後宮險惡,可到那時才真正明白了險惡兩個字的涵義,那真是不見刀光劍影的你死我活。
可是為什麽突然提起那件事?難道?
喜福抹一把臉,大聲說:“那藥粉是貴太妃娘娘早就給了我的,隻是要瞅機會。後來,就撞上那天有了空子,把那個藥粉灑在蘇嘛姑姑送來的點心上頭。”
當啷一聲,順治手裏的茶杯掉在地下打成了幾片,臉色鐵青,眼睛漲的通紅,整個人恐怕就要跳起來了,皇後攔了一句:“皇上,且聽她說完了,再發落不遲。”這件事兒發生的時候她還沒進宮,從頭到尾怎麽也扯不上她的關係,所以倒是很輕鬆的從旁邊勸勸,然後坐壁上觀。
原來是她?
那時候的情景……雖然已經過去那麽久,還是可以模模糊糊的想起個大概。我拉了肚子從暢音閣回來,太後遣蘇嘛來慰問,帶了點心來……似乎是把裝點心的盒子順手交給了喜福,後來我又端過來吃了兩塊……
我能看到別人的臉色,卻看不到自己的臉色現在是什麽樣的。
那次中毒的事我幾乎能懷疑的人都懷疑了一遍,唯獨沒有想過這變故就出在肘腋之間,原來那毒竟然會是喜福給我下的。
喜福看著我,臉上那個笑意很慘淡:“我知道娘娘的口味,點心裏有兩樣您不太愛吃,另兩樣是愛吃的。我往那前兩樣上多多的灑了,後兩樣上就少少的灑了一點。我想著……或許您嚐一口就算了,我也能對貴太妃娘娘交待,也,也不至於害了靜妃娘娘性命……”
喜月衝口而出:“你這狼心狗肺的……”
我擺擺手令她把說了一半的話咽回去,隻覺得心裏又空又累,說不上來的難過。
喜福的眼淚剛才一直在淌,又急又多。現在眼淚卻不流了,嘴角掛著絲冷笑,瞅著烏雲珠說:“雲妃娘娘,你拿著我這個把柄,說也不好說,用也不好用,倒也給你添了心事。現在我自己說了出來,省了你的心了。”
烏雲珠怎麽知道?貴太妃告訴她的?也有可能……
皇後卻抓住另一個重點了,厲聲問:“你剛才說,雲妃握有你的把柄,你也拿著她的短處——是什麽短處?”
靜思八十六
皇後好心急啊……
她不是一貫很沉得住氣嗎?怎麽現在心浮氣燥起來了?
但是我也有點好奇,喜福能抓住烏雲珠什麽痛腳?烏雲珠這人做事八麵玲瓏滴水不漏,喜福能拿著她的短處?不太可能。
喜福的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最後目光停在我這邊方向。
“娘娘,您還記得吧,上一年的大年夜,在慈寧宮守歲的時候,您被燙著的事……”
我記得……不過,才是去年的事情嗎?我總覺得,好像已經隔了半生似的遠,想起來很模糊很縹緲了。難道那宮女不是淑妃或皇後指使,是烏雲珠嗎?
我的目光往對麵溜了一下,皇後和烏雲珠的臉色似乎都在聽到大年夜的時候,有點不自然。
為什麽兩個人都有反應?難道兩個人一起指使的不成?可是不會啊,那會兒皇後還不是皇後,烏雲珠也在禁足,兩個人沒有來往過……
喜福接著說的卻絕不是我被誰使壞燙了的事情。
她聲音有點低,可是絕對殿裏每一雙耳朵都聽的一清二楚:“我想抄近路去給娘娘取燙傷藥,經過慈寧宮前麵花園的小池塘,卻聽到有人說話的動靜……我沒敢湊太近,就在假山石後麵站著。雖然離著一段空,可是雪光很亮眼,我看到貴太妃快步往這邊走,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帶。有個人跟在後頭,兩個人拉扯了幾下,後麵那人就拿什麽東西敲在太妃頭頸後,又將太妃推進了結了薄冰的水池子裏。”
周圍傳來倒抽氣的聲音,不知道是誰。
我打個寒噤,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了。怎麽不是講燙傷而是講凶殺?這本來是衝著我來的謀害四阿哥的一堂公審,竟然變成了,變成了如此場麵?我坐在那裏隻覺得……一切都像是在作戲似的,這麽戲劇化這麽不真實。可是,等我有暇轉頭看看殿裏其他人的表情,也都是一副驚到無表情的程度。
這一下想起來的事情就多了,許多以前沒注意的事全湧到眼前來。怪不得那會兒喜福去取藥去了那麽久,表情又那樣異樣。後來就大病一場,再經過慈寧宮池塘的時候總是一副不安的惶恐……
皇帝最先出聲:“你說什麽!”聲音都變了調了。
“奴婢看的清清楚楚,有人把貴太妃打昏了推進水池子裏。太妃不是失足自溺,是被人所害。”
一旁皇後的聲音有點中氣不足,似乎也是受驚過度:“你……你看清楚那害人的是誰?”
是,這是重點。
喜福說抓到了烏雲珠的短處,就是……
我的目光往對麵看,烏雲珠的臉被帕子擋住了一半,似乎是很虛弱的靠在身邊的宮女身上。
喜福說的是……她嗎?
烏雲珠會殺死貴太妃?
我覺得好像有人在我肚子打了一拳似的那種感覺,吸氣也有點艱難。
會是這樣可怕的事實嗎?
雖然貴太妃絕不是好人,可是,可是殺人……
“奴婢離的遠,我隻看到那人的穿著打扮,臉沒有瞧清楚。”喜福不管周圍的人一個兩個的失態,自顧自的說:“那是貞貴人的衣裳鬥篷。”
貞貴人?
烏雲珠的堂妹?
皇後的表情卻像是被噎了一下,顧不得等皇帝發問,自己就急著問出來:“你可看清楚了?的確是貞貴人害死貴太妃?”
貞貴人?怎麽會扯出貞貴人?不是烏雲珠?剛才聽喜福說了那前半段話,又意指她知道烏雲珠的隱私之事,我以為必她看到的必是烏雲珠無疑。怎麽會話鋒一轉,說是貞貴人?別說皇後意外,我也意外啊!
“你,你胡說!”烏雲珠顫聲說:“你,你這賤婢好不歹毒,貞兒她,她作甚要害貴太妃?你,你就算是為了貴太妃之死不甘,也不能這樣信口雌黃信口開河!你有什麽憑據說是貞兒害了貴太妃娘娘?”
“憑據?我就不信那天晚上貞貴人出入景福宮沒一個人看到過!傳來問一問,到底貞貴人那晚都幹了些什麽?雲妃娘娘,貞貴人那晚上難道一直和你在一起麽?你一直盯著她的麽?”
烏雲珠猶豫了一下:“那倒不曾一直在一起……”
皇帝已經一迭聲的厲聲吩咐去立刻將貞貴人帶到這處來,務必要快,而且一定別讓她得了消息或是尋了短見!
皇後關心的重點卻還在喜福剛才那句話上:“你說雲妃娘娘有把柄被你握住,可這事卻是貞貴人所為,怎麽會與雲妃混為一談?”
喜福嘴角露出冷笑:“雲妃娘娘知道我以前是貴太妃能用得著的人,又不知道從哪裏尋到我曾給靜妃娘娘下的藥方子來,逼得我承認是靜妃娘娘要害四阿哥。可是我對不起娘娘那一次,已經日夜焦慮寢食不安,怎麽能再昧心的害她?反而是雲妃娘娘看著三阿哥得太後皇上眷顧寵愛,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三阿哥未出宮避痘之時,就再三暗裏著我把永壽宮的動靜透露給她知道,背著人不知道有多少盤算……”
烏雲珠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你,你滿口胡言!我幾時威逼你了!我又有什麽盤算?皇上,皇後娘娘,她盡是信口雌黃,毫無憑據,不過是因為不滿貴太妃之事對臣妾姐妹懷恨抱怨,十有八九有人在背後編造了這些謊話指使她來誣告!絕不可相信她!”
我腦子已經全亂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喜月的手緊緊攥住,似乎這樣就能令自己多些勇氣多些理智。
這……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混亂又惶恐。眼前的人影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梁柱似乎都傾斜了,變成了窄的角夾著的框,亂紛紛的似乎要倒下來一樣。
我一手按著額角,耳邊聽到自己越來越明顯的吸氣呼氣聲,還有……胸口怦怦的跳動著,動靜也越來越大。
喜月先發現我不對,急忙跪在一邊替我拍背順氣,又急忙令人端水,拿藥,傳太醫過來。
“娘娘,回內殿躺著吧……”
我搖搖頭。
以前遇到這種事,我總讓自己不要想太深,不要想太多。能避開就避開,能讓自己聽不到就會把耳朵掩起來……
可是,這些事不是我捂住耳朵閉上眼睛裝成鴕鳥,它們就不發生不存在,就不會逼到麵前眼前來。
今天無論是皇後策劃也好,烏雲珠指使也好,喜福暗地裏盤算也好,都絕對不能善了!我也不想再把頭縮回去,忍忍忍,我已經一忍再忍,也不見這些是非算計就能放過我。
“阿蕾,你別硬撐著。身子不好就……”皇帝俯下身來,握住我一隻手。
我反握住他的手:“不,我想聽清楚,弄明白。到底是誰想給我扣上謀害四阿哥的罪名,誰又對玄燁一直圖謀不軌……”
李成蹊進殿來,殿裏沉窒的讓人覺得喘不過氣的氛圍他肯定也感覺到了。請過安之後過來替我把脈,又問了一下我的感覺,點點頭退開一步,順治忙著問:“要緊麽?”
李成踩略一思忖:“回皇上,娘娘血氣虛弱,心緒過於激憤,並無大礙。隻是娘娘大病初愈,又過於虛弱,實在不宜再動怒勞神……”
順治正要說話,我抬起手按住他的手背:“我不進去。我……等貞貴人來,我要聽清楚她們到底說什麽。”
我從來沒有這麽堅持過一件事,順治皺了下眉頭,隻好吩咐李成蹊快煎了藥來,又低聲說:“你別動怒,氣惱傷身了可劃不來。”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對麵皇後和烏雲珠。
她們的目光中都帶著濃濃的怨氣和嫉妒,像牙醫手中那讓人望而生畏的牙鑽一樣。
如果可以,我絕不懷疑她們會撲上來把我撕了咬了踩了砍了。
我的目光淡然的掃過她們,一邊緊緊握住順治的手。
內務府的人去的快來的快,已經回來覆命了。貞貴人的神色惶恐中帶著茫然,有些畏縮的走進來。
靜思八十七
就當自己是純看戲的,這樣一來,我想要堅強不是件難事。
清宮戲看得多了,沒一百也有八十。這些勾心鬥角陰謀詭計又算得了什麽呀?
這場戲裏,誰是主角呢?
誰又會笑到最後呢?
貞貴人向在座的人一一請了安,坐在這裏的都比她地位高,所以她請過安就站在那兒。我本能的感覺到她不可能殺人。
雖然她柔順感覺和烏雲珠有一點相象,但是兩個人絕對不同。她那種沒主見的柔順絕對不是表麵功夫,我沒法兒想象她能把貴太妃敲暈了再推下池塘淹死。我記得剛進永壽宮的時候她想自己絞幾朵花兒插屋裏,又怕花枝勾著衣裳,又怕沾著土和泥,拿著花剪離花三尺遠,手臂長長伸出去的樣子至今還很清晰。就像她現在看著殿裏高高低低的坐的站的跪的人一樣,她就從來沒有改變過在我心中的形象。
皇帝沒開口,皇後似乎對擔任主審十分有興趣,沉著臉問貞貴人,去年大年夜她在幹什麽?
貞貴人本來已經被這個三堂會審的架式嚇的不輕,皇後問了話之後她嘴就開始打哆嗦,想了半天,等皇後都忍不住要再催她的時候,她才說,去年大年夜陪雲妃吃了晚點,自己在屋裏繡了一會兒花就睡了。
皇後釘著問了一句:“都有誰跟著伺候?”
沒想到皇後還挺有刑偵常識,知道人證的問題。
貞貴人說,因為年夜,所以兩個宮女她都讓早早也去睡了,那天晚上也沒讓人在外屋裏上夜。
然後孫公公他們跟著隨後進來了,手裏托著包袱。原來這邊兒把貞貴人叫出來,他們後腳就進去抄櫃子,包袱裏麵幾件都是帶風帽的鬥篷。一件件拿出來,貞貴人的臉色更白了,腮上透著青,看到一件孔雀綠的,喜福點頭說:“就是這一件,絕對沒錯。”
烏雲珠跳了起來,我都不知道她那樣溫文爾雅一直大家淑女的風範,居然可以有那樣行動力和爆發力,她離喜福有三四個大步遠,中間還跪著兩個小太監,她就這麽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腳踹在喜福的身上。我沒有穿花盆底踹過人,也沒被踹過,但我想一定很疼。喜福身子歪了一下,用手扶著地,一聲沒出。
烏雲珠厲聲說:“你這是汙陷!衣裳有什麽?誰沒有幾件差不多的衣裳?我還有一件呢!你就這麽認得準?”
這話我聽著怎麽這麽別扭,我要是她我不會這麽說,雖然說是誣陷,卻把重點落在衣服上,而不是喜福到底看沒看到什麽人上麵。
皇後出聲讓雲妃冷靜,宮女過去扶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坐下。
然後被傳來問話的另外的人也到了,是當時貴太妃入殮的時候負責收拾的人,有三個。我抬起頭,順治馬上問我是不是覺得不舒服。我搖搖頭,讓這三個人還是帶出去問話吧,一個一個問。然後順治叫孫長圓過來吩咐,讓他出去聽著。
我們繼續坐在屋子裏。已經到了午膳時分,但是看起來誰也沒有餓的意思。孫長圓一出去,別人也不會來問進膳不進膳的事情。我覺得時間過的很慢,可是想必貞貴人覺得她的時間過的更慢,站在那裏像是一推就會倒。甚至不用推,來陣大點的風,她就會被刮倒。雖然直到現在沒有人直接問她一句,你是不是把貴太妃給謀害了,但是她一定已經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在一步步逼近她,就像鷂鷹在白兔頭上打轉,雖然還沒有撲擊,但是那片陰影卻已經罩在了白兔的身上。
她有什麽理由殺貴太妃啊,有理由的明明是另一個,坐著的那一個。
但是,她的理由又是什麽呢?
在後宮裏,倘若還有一步活棋可走,大概也不會走死棋的吧。那是什麽事情非得不死不休?
貴太妃握有什麽能置她於死地的東西吧?而且立時就可以發作起來絕沒有餘地……
這些都不過是我的猜想,皇後坐在那裏,背挺的直直的。我的目光再轉一下,正好和順治碰一塊兒。我甚至能讀出他眼裏的探詢意思,然後我轉回頭來,半躺半坐,等著內務府的人問出個結果。
好在沒有多久,孫長圓就重新進來了,貼到皇帝跟前說了幾句話,順治點了一下頭。
皇後殷切的表示關注,順治簡短的說,當時收拾,貴太妃後腦勺好像是有傷,但是誰也沒留意,覺得大概是在落入池塘的時候撞的或是別的緣故。
但是當時誰也想不到她是不是被人害了,也沒有仵作來驗過屍,僅憑這一點,我覺得如果在現代辦案子,是不能夠定下貴太妃是不是被謀殺的。但是在這裏不同,後宮這地方從來都是寧枉勿縱,別說能找著一點點痕跡了,就是捕風捉影著也沒關係,一樣可以陷人入罪。
貞貴人再遲鈍也聽出一點端倪來了,越是惶急嘴巴越不好使,等皇後直接問她年三十晚上是不是謀害了貴太妃又為什麽要這樣做的時候,她幾乎兩眼一翻軟倒在地,然後就一邊哭一邊說著自己沒有沒有,冤枉冤枉,無論是言語還是神情,都沒有半點說服力。
喜福跪在那兒,好像是抽冷子又想起來了似的,說:“貴太妃那會兒手像是揮了下,指甲套子劃破了那人的不知是手腕還是手背吧?我記得那雪地下還有幾滴血呢,不知道貞貴人手上留沒留下疤來。”
我從來不知道喜福有刺客氣質,這麽出其不意的一句話份量著實不清,然後皇後馬上一個眼色,就有宮人過去查看貞貴人的兩隻手。
貞貴人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臣妾……絕沒做過那樣的事,手,也沒有破過。”
這樣?
皇後露出懷疑的神情,那兩個宮女的眼睛睜得大大把貞貴人的手翻來覆去的看了,袖子捋上去也看了手腕手臂,那仔細的勁頭,就是幾根汗毛也數出來了。但最後兩個人一起搖頭,說:“回皇上皇後娘娘的話,貞貴人手臂上並無疤痕。”
可是就是我認為是小白兔的貞貴人,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的,卻在這時說了一句:“雲妃姐姐,我記得正月你那時可纏過兩天布帶子,一直也沒有問你是怎麽弄傷的?”
殿裏很靜的,貞貴人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可是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我卻覺得好像這句話聲音很大,聽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意味。
到底誰會真的傻?
到底誰是真的聰明?
到底有沒有誰在這後宮裏是絕對純善無害的?
皇後的注意力一瞬間就轉移了,而且眼光比剛才還要鋒利。
烏雲珠這時的眼淚大概也抹幹了,哭累了,坐在那裏穩穩,很鎮定,一點慌亂的表情也沒有。
她說:“我手臂從那次皇上和靜妃娘娘去看我的時候跌傷,一直沒好利落,過年那幾日下雪,又覺得疼才包起來了。”
她看一眼皇後,又看看貞貴人:“上次的傷也留了一點印痕到現在也沒消呢,可是我卻怎麽能害太妃呢?她原來一直也待我極好,而且我那時身懷有孕,又不能出景福宮的門,怎麽可能去謀害她?”
她自己大大方方的把手伸出來,皇後示意了一下,那兩個宮人又過去看雲妃的手。這次是有傷痕了,但是,有雲妃的話在前麵擺著,這傷痕卻是有因由的。皇後有點僵,皇帝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
喜福的眼珠子出奇的黑亮:“是麽?雲妃娘娘那時傷的是手肘,也不是劃傷,是撞傷了一塊油皮兒,我記得是胡太醫給診治的……”
皇後不待皇帝說話,馬上就要宣胡太醫。雲妃不緊不慢的說:“胡太醫……已經不在太醫院供奉了吧?上次四阿哥的事之後……”說到四阿哥三個字,又掏出帕子來。但是我卻沒看到她有眼淚流下來。
皇後看她一眼:“他總不會離了京城,傳來問話想必還是不難。”
皇帝終於發話,聲音有點沉有點啞,帶著點說不出來的,有點寒削的淩厲:“先傳膳,過了午,再繼續問話。”
靜思八十八
世上的變故,常常突如其來。
就在順治他說了進膳的話,再命人去傳那個已經不再供職的胡太醫之後,所有人的精神大概都鬆了一下,已經緊張了一上午,一鬆下來個個都覺得疲倦。我也是如此,剛才還覺得精神奕奕的聽著,想著,現在卻覺得人懶的不行,眼皮很沉重很想就這麽倒頭睡一覺。皇後站起身,讓人去攙一下貞貴人,然後孫長圓吩咐把那些待審的奴才先帶下去看管起來。喜月正俯下身來問我:“娘娘要不要回屋裏躺一下?有什麽想吃的麽?我出去吩咐小廚房做了來。”
我問:“你先去看看小格格怎麽樣?吃了沒有,睡了嗎?”
她說:“奴婢……”
她的話沒說完,變故就出了。
因為喜月擋了半邊的關係,我其實沒有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喜月的直覺反應是馬上回過身擋在我身前,我就更沒辦法看見什麽。
但是,喜月沒擋住聲音。
我聽見驚叫,不是一個人發出來聲音,很慌亂,然後是長長的一聲慘叫,叫得那樣,一定非常非常的痛楚。
驚叫的人有好幾個,而慘叫的是烏雲珠。
我聽得出來。
“哎呀,快拉住她!”
“雲妃娘娘!”
“這,快快!”
“雲妃娘娘怎麽了?把她拉開拉開!”
人亂走,椅子翻倒,茶杯打碎,炭盆似乎也被踢翻了,殿裏的動靜徹底大亂,我用手推了兩下喜月:“喜月!怎麽了?”
喜月僵著,沒動。
我用力推了兩下,烏雲珠長長的慘叫聲就沒有停,我聽到喜福的笑聲,很瘋狂的,歇斯底裏的笑:“雲妃娘娘!你的花容月貌可是很美麗啊!太妃娘娘以前就總誇口她的兒媳是美人!可是美人卻不安份,親王府太小了盛不下你!你當我沒看見是你推太妃下去的麽!衣裳是貞貴人的,可是你的臉我也瞧見了!你總琢磨著怎麽害人,長著這樣一張臉,人卻害了一個又一個!那回靜妃娘娘去景福宮探你,你就想害她,後來做那隻貓,又想害三阿哥。這會兒還想著害誰呢?”
皇後驚惶的力持鎮定的聲音在喊:“快叉出去!叉出去!”又喊:“快傳太醫!快把雲妃娘娘扶起來!快傳太醫啊!”
喜月終於撤開身子的時候,我看到喜福已經被堵上嘴拖到殿門口了,衣裳的一角還在門坎上沾帶了一下,地下掉了一隻鞋子。
而對麵椅翻幾歪,雲妃在地下滾來滾去的掙紮,宮女嚇得不輕想上去扶她,卻根本近不了身。
一隻手被握住,我回頭看到順治貼著我的躺椅站著,目光有些茫然,似乎剛才看到的情景太震驚,所以回不過神來。
我晃晃他的手,他俯下身來,忽然緊緊的抱住我。
我又茫然,又有種空落的感覺。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他隻是搖頭,頭埋在我肩膀上。喜月站在一邊,好像變了化石。
然後宮女和太監一起動手,終於把烏雲珠給扶起來,準確的說是給架了起來,然後七手八腳的亂收拾。而太醫則很快就到了——本來就是,李成蹊現在就成天的紮在永壽宮,成了常駐大夫。
“怎麽了?”
我又問了一次,還是沒人理我。順治稍微鬆了一下手,轉頭吩咐了一句,有兩個太監過來,直接把我的軟躺椅抬了起來,拐進了內殿。
厚厚的簾氈一放下,外麵的嘈雜動靜好像都隔在了另一個世界。喜月有點晃晃悠悠的象個遊魂一樣也跟著進來了,然後皇帝也進來了。
這種時候我卻突然認真想著不要緊的閑事——午膳呢?午膳還吃不吃?我現在覺得有點餓了。
我被挪到炕上,皇帝握著我手坐著。孫長圓沒多時也進來了,先打個躬。順治站起身來,還不忘把我的手放進被子裏去,跟著孫長圓走出去說話。
喜月臉色還是煞白。
說起來,今天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緊張,慌恐,驚嚇……那麽多的因素加在一起,我想我的臉色大概也不怎麽好看。
我的藥端了進來,喜月照習慣先嚐過了,然後又問過兩句話,才把藥端給我。我一口氣仰著脖子喝下去,然後又遞過一碗清水來讓我漱口。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臉上的氣色逐漸在恢複,等把蜜餞遞給我的時候,動作神態都已經變成日常水準了。
我又問了一次:“剛才出了什麽事?”
喜月揮揮手讓端藥碗盥盆的宮女退下去,把手爐捧過來,眼簾一直垂著。
她越平靜,我越不安。
“喜福她……”喜月做個深呼吸:“我其實也沒有看清楚。”
“到底是怎麽著,你說啊。”想把我急死啊。
“我就看見她撲到雲妃娘娘身上去了,然後雲妃娘娘就……”喜月又做深呼吸,一句整話掐成了數段才說完:“喜福她抓了炭盆裏的熱碳,就按在雲妃娘娘臉上了。”
我覺得我的呼吸好像沒受影響,心跳也如常。
可是,好像就覺得哪裏咚的響了一聲,動靜很重。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什麽話。
好像語言功能短暫性的出現了一點障礙。
“娘娘,娘娘!”
喜月搖晃我。
我看著她,不明白她幹嘛搖晃我,有點納悶的說:“怎麽了?”
“您把棗核吐出來啊。”
我想起來我剛才是含了顆蜜棗,可是嘴裏現在卻沒有核。
……咽下去了。
喜月先是想讓我往外吐吐試試看,可是我吐不出來。她又怕我卡著喉管,趕緊讓人拿水來,讓我多多的喝,先把核衝下肚裏再說。
我們這裏剛折騰完,順治進來了,過來問我覺得怎麽樣,想吃什麽。
“烏雲珠她……”
想必孫長圓剛才來回稟的應該是這回事兒吧?太醫給她看過了麽?情況不知道怎麽樣。喜福又怎麽樣處置了呢?
“眼珠燒壞了一隻,半個臉都燙壞了……”
聽著已經覺得可怖,疼痛的感覺似乎也會傳染似的。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他也緊緊握著我的。
“喜福……她呢?”這……
剛才在她說以前的隱情的時候,就知道她肯定是脫不了幹係,肯定,肯定是……但是現在又變成這樣,她,她會……
順治猶豫了一下,我又追問一句:“喜福呢?要怎麽處置她?啊?”
順治握著我的手,低聲說:“你不要往心裏去,反正也是個不忠不善的奴才。剛才拉出去……結果又掙開,頭直直的就撞石台子上了……”
“那……”
順治展過手臂來抱著我,動作非常溫存,說:“你別想這些了,好好將養自己是真的。”
我不棄不舍的追問:“你跟我說啊。”
他聲音很小,像是怕吹落了雪花,驚著夜鳥。
“已經斷氣了。”
靜思八十九
烏雲珠有沒有殺死貴太妃,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或者說,對於所有看她不順眼的人來說,現在是不重要了。作為後宮的女人,容貌的意義猶勝過性命。
就算她沒殺貴太妃,現在她的存在也可以說,已經被抹殺。她臉上的傷會治好,但疤去不掉。毀掉的一隻眼睛也無法複明。無論她是不是要為貴太妃之死負起責任,後宮都不會再有雲妃這號人物。
我還沒有學會“幸災樂禍”,也許永遠學不會。我隻是覺得有些惆悵,曆史是徹底的拐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獨寵一時的紅顏就這樣在曆史上如流星劃過。
而我得繼續為我的將來,我兒子的將來,在這裏奮力求存。
喜福的死就像大海上的一朵浪花泡沫,隻有瞬間的存在意義,然後就被波浪吞沒。我所能做的,隻是讓喜月替她打點後事,有一塊葬身之地。撫恤都可省下,因為她沒有任何家人親眷。喜月連著幾天都臉色蒼白,我想,她心中的想法應該比我還要複雜。她和喜福以前要好親密的就像兩姐妹,後來她為了喜福的變化而痛心憤怒。現在卻更知道,就連以前,喜福也不是她所認識的,她熟悉的那個樣子。也許她一直都是戴著一個麵具在眾人麵前粉飾亮相,也許她真實的性情就是天真嬌憨遠離一切汙穢和陰暗。但是最起碼,最後她的告別方式,讓人刻印進心裏,永遠也不能遺忘。
……其他真相又有誰知道呢?
人已經不在了,再追想以前,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那位前任胡太醫沒有傳到,似乎是已經遠離開京城回原籍去了。他倒是一個聰明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是保命平安的最好辦法。如果可能……
隻可惜不可能。
順治與我之間,似乎是恢複了往日情景。但是我心裏很明白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經過這麽多的風波和變故,心裏抱著的天真想法都摔碎摔掉了,現在的我再實際不過。我對他有說有笑,因為他是大老板,是皇帝,是玄燁的爸爸,是我名義的上的丈夫。我得對他盡一個妃子應該盡的義務。
但是,以前曾經萌芽過,燃燒過的一些東西,已經被潑熄了,掐滅了。
在皇宮裏,可能會找到許多人一生中夢寐以求的珍寶和夢想。但是這裏找不到愛情。
他心裏有沒有數呢?也許有,也許沒有。
也許是我們都學會了不再把心事那樣坦白的表露出來。我也好,他也好,都是如此。
玄燁三歲了,穿戴著錦緞團繡的小衣小帽,被奶娘領進門來,十分規矩的給太後跪下行禮,然後給皇帝皇後請安,接著才輪到我。
他奶聲奶氣的說著別人教導的話,但是眼裏濃濃的孺慕之思和渴盼之情,一望即知。
太後很給麵子,笑著說:“才兩天沒見額娘就想成這樣子了,過去讓你額娘看看是不是長結實了。”
他露齒而笑,肉嘟嘟的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肉渦兒,然後忘了規行矩步,像個小火車頭似的朝我衝過來。
我一把抱住他,直覺得鼻酸,然後趕緊把眼淚憋回去,摸著他的小臉兒,笑著低聲說:“真是結實了,抱著都沉。”
他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額娘,我晚上夢見你,你就這麽抱著我的。”
我百感交集,說一句:“乖。”
他又問:“妹妹呢?”
“在那邊屋裏,我讓奶娘抱她過來好不好?”
他從我腿上滑下去,扶一扶歪掉的小帽:“我去看妹妹。”
看他撒腿就跑,奶娘嬤嬤宮女太監都像慌張的鵪鶉一樣一窩蜂似的跟上去。
太後笑著喊了句:“玄燁慢點兒!”
後宮裏這段時間隻有一個格格降世,皇子仍然隻有兩個,二阿哥福全和我的玄燁。太後不待見常寧,對玄燁卻愛若珍寶,已經著人教他背書認字。
我不是傻子,太後的意思我看得出來。
順治對這個情況也是默認。
皇後呢?皇後從雲妃的事情之後安份多了,不知道是她被什麽事觸動了,還是在太後那裏領了什麽教誨。她心裏怎麽想我不知道,但是起碼她表麵上又恢複了那種平靜寬容的六宮之主模樣,淑妃坐在我的下首,帕子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湊過頭來小聲說:“玄燁可真是虎頭虎腦兒的,眼睛像你,不過嘴巴下巴什麽都像皇上。”
我笑笑。淑妃和她的皇後妹妹倒不親了,和我的關係卻還能保持良好。
“額娘!”
玄燁人沒到聲先至,牽著他妹妹跨過高高的門坎。不過他是跨過來了,他後麵的我那位嬌寶寶澄兒小格格可跨不過來。奶娘及時援手,撈了她一把,進了門裏又鬆開手。
大小孩兒拉著小小孩兒,扭扭的不太穩當的走到跟前,一齊撲到我身上。
我拉著大的抱著小的,這一刻我真是滿足無憾。小澄兒爬上我膝蓋,和他哥小時候一個毛病——又瞄上了我鬢邊戴的花。這東西擺在盒子裏放在桌上她都不會有興趣,唯獨就喜歡到人頭上去摘。
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他們兩個,都從一點點的小肉團,長到現在會跑會走會說話的精靈小人兒,中間我曾經擔驚受怕日夜難安,也曾經驚喜悲傷渴望祈禱……以前剛剛變成靜妃的時候,還想著是不是可以找機會混出宮去,從此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
但是,卻想不到會多了這兩個甜蜜的負擔啊……
我怎麽能拋得下他們兩個?
靜思九十
玄燁放在太後這裏,對他,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
澄兒的名字是我取的,就在那場變故發生之後。
皇後雖然那時擺出不追查到底不肯罷休的態度,但是在太後和皇帝的明示暗示之下,這些事情都最終化為無形無聲。無論是烏雲珠對我的無稽指控,還是喜福揭發出來的烏雲珠的所作所為——對於皇後來說,能夠除去眼中釘是首要。但對於太後來說,後宮應該和平安寧,不需要那些刺激,新聞,又或是翻舊賬。
烏雲珠當時以養傷的名義被挪出景福宮,挪到哪裏去是個未知。總之,我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聽人提起過她。
就像以前消失的許多人一樣。
想必以後也會有人繼續這樣在後宮裏無聲的消失,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太後招手,讓人把澄兒抱過去,喂她吃點心。這小丫頭長的非常討好——不是說她長的怎麽怎麽美,而是她會長,很像太後,據太後身邊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嬤嬤說和太後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上次聽個宮女在說,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沒有用。你看三阿哥,再看小格格,生來就是福好命好大富大貴,像咱們,再投胎一百回也是奴才秧子一輩子翻不得身。
皇後嘴角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微笑,那簡直成了她的招牌表情。不管何時見她,差不多她都是這個表情,僵硬的好像瓷燒的麵具。
玄燁在我身邊膩了一會兒,我掰了幾顆小核桃給他吃。他又跑過去領著她妹,兩個人去庭院裏玩兒,太後急忙讓人好生跟著,千萬不能摔跤。
玄燁的生辰,哪回都比別人隆重,就是這次我跟太後已經講好,不要給他操辦什麽,就是一家人在一起聚聚說說話,就已經很好。別給他養成了驕橫的性格,覺得自己太寶貝太重要了,對孩子也不好。太後深以為然。所以今天慈寧宮裏,就隻有我們這麽幾個人。說過話,坐著喝茶很無趣,所以很自然——圍起桌子,開始打撲克。
太後,皇後,我,淑妃,皇帝被排斥在了圈外,他摸摸鼻子,笑嘻嘻的坐在太後身後看牌,不停的出謀劃策。應該出這張不應該出那張,太後嗔他:“行了,幫不上忙淨添亂,你到一邊兒坐坐吧,回來少不了你吃的。”
皇帝當然假意的不答應,逗得太後嗬嗬笑。
然後他又搬凳子坐到了我後麵來。
汗——
皇後還坐在我對麵呢,他這一碗水明顯的是端不平。
不過大家都是經過場麵的人,沒一個表示什麽詫異,不滿,又或是別的情緒。
所以我也可以裝作沒事,洗牌發牌權當他不存在。
好在沒玩兩圈兒他就又轉移了陣地,說要去看兩張要緊的折子,太後鳳手一揮,批準他先去了,不過中午給小玄燁擺的生辰宴不準遲到缺席。
他一走,屋裏就顯得更融洽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起來如此。皇後還給太後說了個笑話呢,雖然一點也不好笑,但是太後很給麵子的展露笑容。我湊著洗牌的空兒給太後猜腦筋急轉彎。當然這題目現代人人都知道答案,對太後來說也不算難。一人炒豆,紅豆綠豆一起炒,然後倒出來後,兩種豆自然就分開……
太後到底是太後,隻愣了不到五秒鍾就彎眉而笑:“無他耳,紅豆綠豆各一顆。”
皇後恍然,淑妃不失時機的來一句:“哎呀這也能想著,我可就猜不到。”
這種簡單討巧又能娛樂大家的腦筋急轉彎我肚子裏還有一堆,挑幾個合適的出來講,又再打兩局牌,就到了擺午宴的時候。
玄燁是小壽星,可是風頭卻全讓澄兒給搶了去。太後拿出的禮物她先搶到手裏,皇後淑妃送的賀禮她瞅著也兩眼放光,這個財迷脾氣真是……
玄燁倒是很大方,說:“妹妹喜歡就都送給你。”
隻有順治送的禮他閨女沒看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這東西小澄兒都沒多看一眼,玄燁倒是很歡喜的把東西收起來。然後分座次坐好吃飯。小澄兒上午吃了點心,喝了點湯就跑開去玩兒了。玄燁愛吃冬筍,也喜歡燉的爛爛的酥肉湯鍋,吃了不少東西,小臉兒通紅發亮。
太後也是心情大好,快吃完的時候玄燁說想去永壽宮陪小澄兒多玩兒一會兒,太後也慷慨的點頭答應。
不過跑了一上午,澄兒吃飽了沒多會兒就睡了,玄燁坐在我腿上,摟著我的脖子不鬆手。喜月在一邊把吃的玩的擺了一桌子,唯恐不周到。他一眼都不看,頭靠在我胸口,安安靜靜的陪我坐著。
“額娘,你平時要想我就多來看看我,我也很想你。”
我拍著他的背不說話,一直到他就這麽在我懷裏睡著。
“娘娘,把三阿哥抱裏屋睡去吧?”
我點點頭。這小子現在幾十斤重,抱著還真吃力。
把他放在床上,看他手腳舒展,睡的很安詳踏實。我覺得心裏又是甜,又是酸的,許多味道攪成一團。
正想伸手摸帕子,一塊天青繡邊的絲帕已經遞了過來,隻是遞帕的手卻是——
我回過頭,低聲說:“你幾時來的?”
順治聲音也低低的:“剛來。澄兒也睡了?”
“嗯。”
他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又看看玄燁,替他把被子蓋好,輕手輕腳的跟他一起走了出來。
“下午沒事麽?”
“折子都拿過來了,就在這兒看一會兒。”
我點點頭,讓喜月去沏壺濃茶來,然後在書案上替他理出地方,挽起袖子磨墨,把朱砂什麽的備好。
靜思九十一
打發皇帝的時候拿出以前伺候總經理大的態度來,勤勤懇懇,周到熱情,適當的拍兩句馬屁,一點兒也不困難。領導皺眉的時候安慰兩句,領導開心的時候順著說兩句,領導舒心,我也舒心。
這麽看來其實辦公室政治很是磨練人的啊,我以前要是沒有鍛煉過那段時間,還是個初出學門的毛丫頭,說不定兩天不到就沒了耐性要摔桌子砸板凳了。
不過我還是有出氣筒的。玄燁雖然寄放在慈寧宮裏鞭長莫及,可是小澄兒這搗蛋丫頭還是給我很多樂趣。比如,講鬼故事講唬她啦,她不聽話的時候拿點心逗她不給她吃啦,再比如她闖禍的時候我會適當體罰——揍她小。還別說,小孩兒又彈又拍起來手感好叫一個好啊……
順治這一天下午的精神很不集中,總是走神。小澄兒睡醒了午覺,又把玄燁也鬧醒,兩個人在庭院裏吵吵擾擾的沒一刻消停,連帶著乳母宮女和太監都跟著前奔後跑沒一刻消停。
他說:“真好……”
“唔?”我抬起頭。
“我小時候,博果爾和我差不多大,我們也常這樣一起玩一起鬧……”
博果爾?
也是個短命的人哪。
從博果爾又未免會想到博果爾那老婆……
我一看順治的臉色,就知道他肯定也緊跟著想到了。
頭一低,繼續做摘抄,把一些兒歌什麽的寫下來,還有三字經和容易上口的詩詞什麽的,反正無聊,權當在做幼教教材。
“阿蕾。”
我心裏歎口氣,把筆擱下。這個開頭代表著他下麵跟著的話肯定又是……
“我當初真的隻是賭一口氣,你也太讓我下不來台了。我都可以拿敬事房的冊子和起居注來給你看,我是真的沒有……”
我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知道,我就是小雞肚腸小心眼兒,誤會你冤枉你讓你不得已而為之,不過你已經說過許多次了……”
“都過去這麽久了,你還是生氣啊?”
“我哪裏有。”
“那麽你……”
“好啦,你還有這麽——”我朝那一擱折子呶呶嘴:“快點辦正事兒吧。”
他歎口氣,不說了,繼續看折子。
他解釋過許多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
不管相信還是不相信,這個世上,我已經學會了最正確的戀愛方法和處事之道。
愛自己,愛孩子,不要去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在學校的時候喜歡看亦舒小說,但是沒什麽切身體會。自己打過兩個滾,才覺得書上說的大多數都是至理名言。
女人自己站不直,指望男人來幫扶你,那是白日做夢的事。
小澄兒腿短追不上玄燁,不過不要緊,願意扮烏龜蝸牛陪格格消遣的人多的是,隻是難度大點兒,又要讓她開心盡興又不能讓她磕著絆著——這小孩兒是不是有多動症啊?我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兒哪有這麽愛動的?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孩兒!
“可別是男孩兒投錯胎了吧?”
這是太後的原話,千真萬確。這句話一出,讚同者頗眾,都有同感的直點頭。
我也覺得這孩子是淘了點兒,不過女孩子就該厲害點兒,要是小澄兒一副逆來順受的文靜脾氣,我才要替她擔心呢。
她現在真是無憂無慮啊,可是她終究要長大,童真漸漸會被世俗沾染,權勢會將稚嫩任意擺布,直至塑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新的成品。
我可以幫她多少呢?
我不可能讓他們永遠不長大,就像玄燁。太後對他的培養方向我很明白,皇後也很明白,所以非常不甘心。
我不願意再有孩子,玄燁是意外,小澄兒也是意外。如果沒有他們,說不定我會學其他穿越時空的女主角一樣,想辦法從宮中脫身,外麵就算風大雨大世道險惡,也總比陷在這裏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強。但是現在這隻能是個幻想,我是個母親,我不可能拋得下我的孩子。
喜月替我梳妝的時候會說:“娘娘,您的相貌還和當年進宮時,我第一次為您梳妝時一樣哪。我還記得很清楚的,那會兒宮裏上下都說娘娘是羊脂玉琢磨出來的玉人兒,別宮的娘娘就算再養容再塗粉都趕不上,羨慕得不得了。現在看,和那時候還是一樣哪。”
我笑笑。
是啊,這具身體還年輕。
隻是心已經滄桑了。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已經經過了幾十年的風霜,那麽多的疼痛摧折,早就把人磨的老了。
不止我一個人是如此,當時什麽也不懂天不怕地不管的淑妃,第一次見麵時猶有稚氣如花嬌嫩的佟妃,故做老成而總是難以壓抑本性的皇後……
所有人都是如此,後宮容不下天真,無論是一時還是一世。
茶點送進來,我洗了手,揀一塊遞給他。他不用手接,直接張嘴。
好吧……你是你是,我得應付奉承……
他很滿意的把點心大口吃了,又用目光示意要喝茶。
我任勞任怨,服務到家,把領導伺候的滿意了,才招呼宮女,讓她把外麵那兩位小祖宗請進來喝茶歇歇吃點心。現在禦膳大廚房的東西我是沒膽子碰,小廚房做東西出來,那是喜月和小術子兩個人輪班的盯緊,然後再看著人一樣樣嚐過才會送進來——天天如此都已經成了定規,跟美國防中東恐怖份子的勁頭兒有一拚。
不一時兩個小短腿兒就跌跌撞撞的回來了,一個個氣喘如小牛。我先給這個擦汗,那個馬上不依,扯著袖子眼巴巴的看著我的一塊手帕。
我笑,再給這一個也擦了。
四樣點心一樣嚐了一件,小澄兒不大愛吃油膩,玄燁喜歡鬆子,把那個上麵有鬆子的脆餅吃了兩塊兒,一邊咀嚼一邊拉著我的衣擺,含含糊糊的說:“額娘,我今晚不回慈寧宮了,我跟你一起睡。”
我扭扭他的小肉臉:“好呀,不過要打發人去慈寧宮說一聲去,晚上咱們娘仨一起睡,你們倆可不許尿床!誰要是敢犯規我要擰屁股!”
小澄兒馬上用手捂住屁股,一臉怕怕。
玄燁哼了一聲:“我才不會尿床呢!我是大人了!”
我瞅著這個剛到炕沿高的“大人”忍笑,小孩子怎麽就這麽可愛哪!可愛的我真想把他揉進懷裏好好咬上幾大口解饞。
皇宮是個講規矩的地方啊,就算玄燁是我的親兒子,我也不能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放肆不得。
還好小澄兒是女娃,娘倆親熱點兒也沒啥。
順治正事兒不幹,跑來跟我們打岔,抱抱這個又親親那個。玄燁有點扭捏,因為他總自認為是“大人”了,小澄兒倒是很愛讓他抱,一上身兩手就去摸她老爹的青皮光殼兒腦門兒。不知道她怎麽對腦門兒有偏愛呢?玄燁的腦門兒也總被她荼毒。難道她把清朝這個難看的獨特頭型當成皮球耍了?
順治抱著小澄兒,拿了塊花生酥逗她,一麵回過頭來和我說,等小澄兒再大一點就正式給她冊公主封號的事。我說不急,印象裏清代公主們總得到慢慢懂事的時候才會加封號。因為這時代的小孩子夭折機率太高,加封號又是件鄭重的事情,你這邊加了那邊孩子就掛,不是回事兒。
——不說別人,就說我跟前的這位順治皇帝自己吧,他死掉的孩子和活著的孩子數目差不多就算對半開了,唔,不是,算上那個四阿哥,活著的還不占數量優勢呢……
雖然說不要去想太多,但總是會不經意就想起來。
兩位小祖宗吃飽喝足,兄妹倆難得聚首,又合勁兒的跑出去開始折騰。
我坐在窗戶裏看著他們跑遠,一條胳膊伸過來抱住了我的腰。
我也不跟他客氣,大大方方靠他懷裏。
把自己抖得跟個刺蝟一樣什麽好處也沒有,除了會讓兩個人更尷尬,也讓他態度更奇怪。
“看看他們倆,真希望永遠別長大就好了。”
這話讓我很意外。
他也這麽想嗎?竟然和我……想的一樣。
靜思九十二
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想什麽,自己接著說:“我小時候和博果爾是最要好的,他成天追著我喊哥哥哥哥,他小時候沒我結實,也沒我跑得快,總得在後頭追我。我幹什麽他也幹什麽,我們念書也在一起,騎馬也在一起,那會兒十四叔還教我們射箭,還有大哥……”
他竟然能這麽平靜的提起多爾袞?這個名字可是他的一大心病啊。順治恨他恨的,此君一死就開始大清算,把他抄家扒墳列了諸多罪狀,最後連宗族都給開了,不承認他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都。
“可是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父皇去了之後,大哥與睿親王爭奪皇位,皇額娘與貴太妃也……後來,我登了帝位。”
後麵沒話,沉默裏有千言萬語。
是啊,沒有哪個成年人的世界是完美夢幻的。這樣的快樂的隻存在於天真懵懂的時候。就像玄燁和小澄兒現在不會知道他們吃的點心要重重把關,茶水都是好幾雙眼睛盯著沏出來一樣。這種生活將會伴隨他們一生——這從他們出生就已經決定了。
“所有人都在變……”
這一句也直直的刺進我心裏麵去。剛才我也在心裏琢磨這句話。
結果他下一句就讓我大吃一驚:“隻有你還是璞玉渾然,始終如一。”
我的天啦,他眼睛瞎了?我還璞玉?我早就破瓦一片了我。
不過我現在最大的優點就是學會了沉默是金的真諦,而且貫徹的很到位。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就這麽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在說話。有些事情以前他就和我講過,有的事是第一次說起。他說小時候在書房念書他念的不如博果爾好,騎射的時候他拚命練,可是等他覺得自己肯定比博果爾強了之後,兩個人卻已經不需要再比較了,也沒有比較的必要了。他甚至說起他以前養過一隻小鷹,想著有一天縱馬馳騁逐月追風,天無拘地無束……
就算是皇帝,也曾經是孩子,少年,然後……變成他自己也陌生的帝王吧?
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我起來。
他不理會。
好吧……今天我來客串電台主持人知心姐姐……把耳朵借給他用。
隻是耳朵。
夕陽斜照在紅牆上,院子裏有一片顯示朦朧的乳桔似的光暈,玄燁他們跑累了,正坐在一邊小凳子上看宮女給廊下的鳥兒添食水,小澄兒靠著他坐著,頭發散亂,衣裳也亂了。如果畫麵就此定格,該是多麽美的一副圖。
但是定格的是人的思緒,而不是時光。
夕陽很快沒下西山,玄燁他們回了屋裏,乳母趕緊給兩位小祖宗洗臉擦手換衣服,然後呈進晚點來,四個菜一個湯,還燙了一小壺酒。我的口味其實比較南方人的,剛來這裏的時候怕漏餡,成天的把餑餑麵餅什麽的往肚裏塞。現在膽子大了,改吃米飯也沒什麽可顧忌的。順治喝了兩杯酒,臉上有點紅紅的,把外麵的衣裳脫掉了回來坐著。我吃的不多,倒了一點湯拌飯,夾了一點素菜就飽了。當年看紅樓夢,覺得那裏麵的人太矯情,劉姥姥就說她們吃的還沒有貓啊鳥啊的多。我現在也差不多,雖然沒那麽誇張,但是飯量也的確一天比一天小了。運動量不夠,心思倒動得多。再加上茶點什麽的一墊肚子,飯能吃多才怪。
所以我現在最佩服的人是太後。雖然一開始我就佩服她,但是現在是更上一層樓。她真是吃的好睡的香,萬事成竹在胸,永遠沉穩安靜。
薑就是老的辣啊!
前幾天我在慈寧宮還看到太後打拳來著,真是一驚。
順治問:“想什麽呢?”
我順口說:“想太後打的那趟拳呢,實在很佩服。”
他一笑:“你以前也好騎馬射箭的……這些年都沒顧上。今年吧,今年秋獵,好好準備準備,我帶你一起散心,玩個痛快。”
我睜圓了眼。
騎射?
我……我哪會啊!
我連馬鞍子應該從左邊上還是右邊上都覺得有點印象模糊……好像是和自行車一樣都是從左邊上的吧?馬鞭是哪隻手拿?韁繩是哪手握?馬蹬在哪兒?最最關鍵的是,連騎自行車平衡感都很差的我,馬這東東真是……
再說射箭。我打小就知道自己肯定有半邊腦不太發達,因為我的運動神經一塌糊塗,跳繩踢鍵子打球什麽的需要手眼配合的活動我都做不來,射箭這種高難度的東東,如果我從現在開始練習,會不會有成果?
順治晚上當然是留在永壽宮,但他前腳走我馬上就會喝藥。我不能讓他不來,但我可以選擇不再讓自己製造一個意外。順治也知道,也默許了。在後宮降生的孩子,注定一生得不到單純的生活,享受不了平凡的快樂。何況,我有玄燁和小澄兒,也就夠了。
這會兒困擾我的是騎射問題!我拐彎抹角的問喜月,我之前有沒有騎馬射箭的經曆,她笑著說:“娘娘沒嫁過來之前那是喀爾沁的一枝名花啊,騎馬射箭一點兒不輸男兒呢!雖然進宮之後不比從前,沒什麽機會出去散散,可是太後和娘娘以前說起來草原風情,縱馬射獵,真是讓人羨慕啊。”
得,不問還好,問了之後我的心理壓力是更大了。
就算找理由,說是進宮多年荒疏了,也不會荒到全然不會了吧?
靜思九十三
漫長而燥熱的夏天,可以記述的事情共有三件。
入夏後太後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後宮嬪妃輪流去服侍,我也當這個差。但是差不多到了後來,隻有我一個當這差了,也許因為我和太後投緣,也許是玄燁小澄兒也可以前前後後蹦跳著替她解悶——順治也天天來伺候湯藥,隻要他在的時候,藥端上來他都要嚐一口,這當然是作樣子,他嚐藥之前肯定已經有人試過毒。
過了午,太後喝了藥睡著,他拉我的袖子,我隻好跟他出去說話。在慈寧宮外麵的回廊上,一前一後的站了好一會兒,都不出聲。過了會,他居然問:“熱不熱。”
傻子才不知道冷熱呢。太陽曬著紅牆的那種淩厲都要刺壞眼睛,地下的熱氣也蒸起來了,大中午的,樹葉兒蔫著,一絲風也沒有。
我嗯了一聲。
他忽然笑一聲:“皇額娘也更喜歡你,她和皇後那些人才沒有話說呢。你在跟前,她總是笑聲不斷的。”
喜歡就喜歡吧,我也知道太後喜歡我。
……為什麽要說也?
我頭上背上都在冒著細汗,雖然太陽射不到回廊上,也實在熱的受不了。
他伸過手來拉著我,順著回廊一直走,轉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地,仍然沒有停下。轉了一圈,再轉一圈。
我熱的臉滾熱,身上的紗旗裝和罩衫都被汗濕了沾在皮膚上。他是受了刺激吧?大熱天不去屋裏好好抱著冰西瓜消暑,反而來這裏發癲。
相握的手裏也都是膩膩的汗,他也熱了,臉上透著團團的紅。
太後生病的這個午後的事,我印象最深,不能不記下來。
然後是佟妃有孕,隻是在她知道的同時,還來不及喜悅,就已經要承擔失去。
太醫的解釋是佟妃體虛,或許又有其他的原因,隱晦的說了一通話,挑明了來看,意思就是,她以後很難再有孩子。
曆史終究不一樣了,佟妃可能已經沒有機會生下一個會成為未來皇帝的男孩兒。
而與曆史上康熙皇帝同名的玄燁,在太後的看顧下活潑成長的我的兒子。他將來會怎麽樣呢?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是小事,隻是我的印象很深。那是一天晚上從慈寧宮出來,要回永壽宮去。小術子的燈籠斜了一下,裏麵的蠟燭滅了。我說不要緊,他非要回去再點上,我於是站在空蕩蕩的高牆宮道上等他。
就是那麽一會兒的功夫,天曠地黑,抬起頭隻看到一點星星的光。
就那會兒,我聽到陰惻惻的笑聲。乍一聽是女子的聲音,可是再聽又像是貓的哀叫,又像哭,又像笑,讓人機靈靈的打個哆嗦,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聲音一時高一時低,也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我覺得腿有點軟。雖然有話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是這樣奇詭的聲音,就在這麽個地方這麽個時候。
有一點光從慈寧宮那邊又繞出來,我心裏知道是小術子又點了燈籠出來了,隻是還覺得身上沒力氣,胸口像壓著塊大石頭一樣,心都不會跳了。
那聲音沒有了。小術子過來後扶著我,先告罪,說耽誤時候了,但是怕走快蠟燭又會滅掉。
我喘了兩口氣,沒出聲。
他有點慌神兒,有點膽戰心驚的喊了聲:“娘娘……”卻又不敢問什麽。
“沒事兒。”我反而自己安慰自己:“剛才隔著牆,好像聽見貓叫,有些磣人。”
他馬上說:“是了,怕是後麵哪宮裏的貓兒亂跑來著,風涼,咱們走快著些。”
花盆底鞋敲在石板路上,喀喀的輕響。小術子穿著軟鞋沒什麽聲音,明明是兩個人在走路,卻隻能聽見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
明明是件沒什麽的事,卻記得特別清楚。
就在人總覺得夏天永遠過不完的時候,八月裏連著下了一個月的雨,沒有放過晴天,等到雨終於停了,天也涼了下來。
太後的玉體也終於康複。這場病來的凶,去的慢,拖拖拉拉的差不多有兩個月才好利索。
夏天裏我忘了擔心的那個秋獵問題,也提上了議程。宮裏頭人人興奮,話前話裏都忘不了提這個,連小澄兒都拿著枝竹馬興奮的在屋子裏轉個不停。
我就算想說不去,也找不出理由來。玄燁也去,小澄兒因為太小,留在了宮裏頭。我不是太放心,太後笑著說:“隻管去,小丫頭放我這裏,正好我解悶。”
“皇額娘不去麽?”
“我去做什麽,馬也騎不上,弓也拉不開,去了白看嗎?再說,我這病也才好,你們都出去了,我也清靜的養一養。”
我馬上順勢說:“那我也不去了,在宮裏陪著太後解悶。”
她說:“那可不成啦。你孝順我知道,不過你從進宮時起就再沒出過宮門兒,這次錯過了,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兒再有機會呢。去吧去吧,都好好散散去。”
秋獵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出發離開紫禁城,我和玄燁在一輛車裏,他興奮的扒著車窗子向外頭看,什麽都覺得新鮮。雖然上次出宮避痘也算是出宮,但是他太小不記得事,又整天關在屋子裏也沒有見到什麽。
“額娘,那是什麽?”
我笑著給他解釋。不有好多東西我也覺得新鮮,暫時倒可以把騎射問題拋到一邊不去想。
車子搖搖的總會走到地頭,到時候說什麽呢?
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大不了裝病。反正李成蹊太醫也隨行,和他這麽熟,叫他寫出個偶感風寒又或是腸胃不適的醫案來肯定不難,隻要推托一下,應該不會有什麽關係的。
新路程的新鮮勁兒隻維持了一天,第二天玄燁就開始吵吵無聊,然後就開始在車上昏昏的要睡。這家夥白天要睡了晚上肯定又要鬧到很晚。我教他背幾句詩,喂他吃點水果,跟他講幾個小笑話,打發路上的時光。
到了地方紮下營來,皇後的帳子離皇帝是最近的,我的稍微偏後一點點,也算是很寬敞。地上鋪了氈毯,支起木桌。地方換了了,點心茶果也都和宮裏多少顯得不一樣。
我把頭發拆下來,喜月拿了梳子替我梳順,問:“娘娘一路勞累,是不是先睡一會兒?”
我一邊摘耳環,回頭看看:“不了,白天睡多了晚上又睡不著。玄燁睡了嗎?”
“嗯,睡的很沉呢,坐這麽長時間的車,三阿哥也累了。”
真是個嬌氣包哦,別人沒有車坐一路走到這裏來,還不得紮營忙活伺候人。我坐在床邊,看他胖胖的小臉兒,忍不住伸手去想捏一下,喜月在後麵,壓著聲音不讚同的說了聲:“娘娘。”
“是是是。”我縮回手來。喜月比教養嬤嬤現在還會講規矩,弄得我好多時候都不自在。
“不知道澄兒這會兒在做什麽。”
“找不見娘娘,格格肯定是要鬧一會兒的,不過孫嬤嬤還在,應該不會鬧多久……”
帳簾一掀,順治進來了。
他換了一身獵裝,倒顯得非常英氣,和在宮裏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喲,都換過了。”我站起來打量他:“不錯不錯,還沒見你這麽穿過。”
他顯然興高采烈:“你備的行頭兒呢?也換上,咱們出去遛遛!”
呃?遛什麽?馬?
我還來不及裝病呢!這位仁兄真是急脾氣!
“剛到,你也不歇一下?”我坐下來:“我可沒勁兒出去亂逛,這會兒就想好好歇歇。”
他也不失望:“好,我陪你歇會兒。”
我一邊應付他,一邊想著——真得趕緊著把李太醫叫來商量一下。
靜思九十四
“李太醫,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他點下頭:“娘娘無需擔心,臣明白。”
嗯,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省事兒。
我懷裏玄燁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很認真的問:“額娘,你身上不適嗎?”
我摸摸他的小光腦門兒:“就是坐車累了,開點藥吃吃,沒什麽要緊的。”
他的頭靠過來,輕輕的蹭了兩下,沒說話。
裝病沒嚇著別人,倒先嚇著孩子了。早知道應該讓喜月把他帶出去玩一會兒的。
大概是太後那一場病來勢洶洶的,多少讓這孩子也明白了一點生病的恐怖。這時代隻有中醫,還沒有西醫西藥,病來的快好的慢,那會兒慈寧宮的氣氛嚴肅沉悶,對小孩子來說,應該是段非常不愉快的回憶。
我抱著他唱兒歌給他聽,前前後後想了好些話來安慰他。到底小孩子的忘性大,一會兒就忘了煩惱,纏著要去外頭看看。
我滿口答應,換了靴子和短袍打扮,抱了他出來。快要天黑了,風一陣比一陣緊,吹在臉上有點發涼。我把他的鬥篷紮的緊一些,他掙著要自己下地來走。
我牽著他手,地下的草有些已經半枯,有些還帶著綠意。玄燁這裏瞅瞅那裏看看,一會兒要爬高一會兒要上低,然後又說要騎馬。
喜月跟著我們,連哄帶勸讓他乖乖聽話,明天肯定有馬騎。
晚上李太醫打發小太監把藥包好送來了,喜月就在帳子外麵煎藥,裏裏外外都有一股中藥那種帶著苦澀意味的淡淡味道。順治一進來就抽抽鼻子,然後一臉緊張的問:“你生了病?”
我趕緊點頭:“也不是什麽病,可能是路上累了,又吹了風,覺得頭有點重,吃點藥防著。”
他點頭:“應該的,小病防著,省得拖出麻煩來。”又說要再傳太醫來問問,我說不要緊。正好也到時候進膳了,端進來的肉一塊塊盛在大盤子裏是烤製的,味道特別香濃,顏色也很好看。還有燙過的酒也有一壺。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了,我也學著他盤著腿坐在地氈上,他不要太監動手,自己拿了銀亮亮的刀子割下肉來給我放在盤子裏,笑著說:“你嚐嚐,和在宮裏的不是一個味兒。”
我看看桌上,除了肉就是奶製品還有麵餑餑,一樣素菜也沒有,這種吃法是過癮解饞,可是不太健康。
順治自己也吃了好幾塊兒,端過奶茶來喝了一大口,笑著說:“好久沒這麽放肆一回了,在宮裏多少眼睛看著呢。”
我嚐了一口,是不大一樣,大概抹的料和宮裏頭不同,而且肉質特別新鮮,的確很香。
有小太監進來,打個千兒回話:“皇後娘娘那邊傳話說備了上好的烤鹿肉,問皇上是不是……”
順治頭也沒抬:“是麽?送到這邊來吧。”
那小太監沒說什麽就退了下去。
我覺得嘴裏的肉莫名其妙的就好像變了股味兒,剛才的香是一點兒也吃不出來了。
這事兒沒完。
果然沒多會兒,又進來人,這次是皇後身邊的宮女來,說的更委婉一些,但意思還是請皇帝過去和皇後一起用晚點。
順治眉毛都挑起來了,說:“我這裏已經吃的差不多了,不用再費事走一趟路到那邊去,吃不吃的倒算了,喝一肚子冷風是真的。”
那個宮女不再說什麽,也就退出去了。
皇後這兩年和我也就隻有客套話說說了,但是有時候眼光碰在一起,那種綿裏藏針的樣子,從來都讓人輕鬆不起來。順治不過去,這筆帳肯定是要記在我頭上的,皇後怎麽想是不用問了,她旁邊的嬤嬤宮女肯定得覺得是我調唆著拉著攔著不叫他過去。
我把酒倒進盅裏,給他一杯,給我一杯。
別說我沒攔,就是我攔了又怎麽樣?
早先多少事情我都沒有仔細去想過,淑妃一進宮就和我不對頭,現在我也知道是誰在後麵挑撥。那年大年夜宮女燙著我,我也能猜出八九分來。後來的事一件件一樁樁的就更不用說了,玄燁的事,澄兒的事,烏雲珠的事……
不管我是不是要忍氣退讓,她都早早的已經把我當成一個眼中釘,絕對沒有什麽我容忍謙讓就能避過去的餘地。
後宮裏就是這樣的,不死不休的意思,自己不在局裏,就體會不出來。
等吃完收拾完,他順手端起茶遞給我。旁邊的伺候的人眼睛都往地下看。要說皇帝給妃子端茶,在別人那裏不可能,在我這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也早就看熟了看明白了。
“那你今晚上早點睡,明天上午我陪他們大獵去,等過了午,我單陪你去騎馬散散。你以前和我說過,你騎術精的很呢,我倒想見識見識。”
精個頭!
我說:“不知道,回來我吃了藥睡一覺,明天看看好不好。”
他點頭:“那我陪你說會兒話。玄燁,過來!”
乳母抱著玄燁進來,請過安,玄燁也就自來熟的往他老子腿上爬,象個小猴子似的動作很靈活,一看就知道是常這麽幹的。起先還有人說規矩不能這樣,但是時間長了,也就沒有人再來提,提也是白提。
順治逗他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說:“你現在還是用著李太醫的藥?”
我說:“是啊,他醫道不錯,用藥也挺好的。”
他點點頭,沒說什麽。
我問:“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他笑笑:“下午皇後提起來,說了兩句話。李太醫家裏好像沒有什麽人了?”
“嗯,早先我也聽人說起過一次,好像家裏遭了火,都沒了。”
靜思九十五
等他出去了,喜月過來收拾床,低聲說:“皇後肯定沒嚼什麽好話。”
我一邊拆頭發,笑笑說:“我也知道。”
她自己嘀咕兩句,把枕頭放好:“我說,娘娘,咱換個人吧。太醫院不還有好幾位白了胡子的太醫麽……”
我笑:“那幾個老頭兒,天天走著來去自己手腳都淨在打哆嗦。指望他們看病?淨開些吃不死人的藥給你。”
“那也總得避避,皇後既然盯上了……”
“我一換才落人口實呢。”
喜月把我的簪子戒指什麽的收進盒子裏,嘴唇又動了一下,沒說什麽,過去把粗大的蠟燭吹熄了,隻留一枝細細的在帳角裏,我睡床上,她在地下鋪了睡。
我躺下了也沒睡著,想了想白天的事兒。在外麵紮營到底不像在宮裏一樣,在宮裏的夜,靜的沒一點兒聲息,讓人沒來由的發慌,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和血脈流動的聲音。這裏不一樣,風聲,遠遠的馬嘶聲,風卷著旗子和帳子的頂布啪啦啪啦的響聲,遠遠近近的,讓人覺得心裏有些飄忽,但卻比在宮裏還顯得踏實。
喜月在地下翻了個身,我輕聲說:“地下涼吧?你上來咱們一塊兒睡。”
她小聲說:“那不成。”
我笑:“有什麽不行的,兩個人焐一塊兒比一個人暖和。”
“那我也不。”她聲音雖然低,話說的卻很清楚:“保不定這一焐,就焐出什麽對食兒的話來了。”
我愣了一下:“怎麽?有這話?”
“眼下是還沒有,再說,娘娘的寵多盛啊。我不過是想著,沒事兒的時候得防著有事兒,省得……就比如李太醫那事兒,娘娘聽我一句,宮裏頭沒有什麽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話,說的人一多,沒事兒也變成有事兒了。”
我唔了一聲,她說:“娘娘快睡吧,再說話又口渴。”
一夜裏好像做了好幾個夢,印象都很深,可是早起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一點。隻是覺得有點惆悵,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外麵人喧馬嘶的折騰了一陣,然後大概是拔隊走了,釘了掌的馬蹄踏在地下,雖然離著遠,還聽見沉悶的隆隆的聲響。我沒盤髻,就紮了兩條辮子,喜月一邊替我結頭繩一邊笑:“娘娘這樣兒倒好像剛進宮那時候——真的,一點都沒變樣兒。”
我摸摸臉,看著鏡子:“好像胖了些。”
“哪有,娘娘進宮來的時候我記得清楚,就是這樣兒的,臉兒就像當季的蘋果似的,薄,紅,又顯得脆亮。”
我笑:“你倒會誇人。”
外麵傳話說“李太醫來了。”
我說:“請進來吧。”
他進來請了安,拿出個打好的包,說:“想著娘娘要用,所以把藥稱好了,分開包著,這會兒煎,早膳前就喝一碗更好。”
我點頭:“多謝你上心想著,起這麽早。”
他說:“臣這毛病——換了地方就不容易睡實。再說也不算早,那邊的獵隊都開拔了。”
我問:“怎麽李太醫沒隨扈去獵場?”
“今天安排的不是臣當值。”
聽著外麵有女人喊了一聲:“三阿哥慢點兒。”
喜月趕緊掀帳簾,玄燁像個肉團兒一樣跑進來。他穿裹的整整齊齊,在宮裏太後親手給他預備的小甲袍小披鎧,還有頂小小的盔帽,頂上的紅纓子飄啊飄的濃的像團火在跳。我一看就笑了:“哎呀,小將軍來了!”
他本來還跑,一聽這話馬上煞住腳,挺起小肚子來,揚著下巴“咳咳”的清嗓子,學著戲台上武將的聲調兒喊:“來人,備馬呀——”
我把他抱過來:“備什麽馬呀?你還沒有馬鞍子高呢。”
“有的!”他瞪眼:“我剛才來的時候還看到他們抱了一副鞍子呢,我可比那個高。”
我笑:“是是是,可是也沒有這麽威武的馬能襯上你這麽威武的小將軍啊。”
他搔頭,然後轉移了注意力開始玩我的辮子。
“早上吃東西沒有?”
“沒,我和額娘一塊兒吃。”
粥和菜,還有點心什麽的都擺了出來,李太醫要告辭,我說:“都來了,一塊兒吃了走吧。”
他忙推辭:“娘娘,臣……”
“好了,也不是在宮裏,不用窮講究。”我摸摸玄燁的臉兒:“玄燁說是不是?留李大人跟咱們一道兒吃吧。”
玄燁就咯咯笑:“是,人多熱鬧。”
雖然人沒走,但是他到底也沒有吃什麽東西,喝了一碗粥,把喜月給他夾的肉末兒餅吃了一塊,就肅著手直直的坐在那兒,玄燁的吃相讓太後給培養的很好,吃的快可是一點不難看,燒餅渣也沒有濺的到處都是。
我看著他吃,自己也沒吃多少東西,外麵好像打翻了什麽東西,喜月出去問了,回來說:“盆翻了。”
但是等李太醫走了,玄燁也讓奶娘牽著手帶出去玩了,她才說:“娘娘,好像是有道人影兒站後麵聽帳裏動靜兒,小術子一出聲給驚走了。”
我手裏的線團本來就亂,聽完她這句話,再低頭看,更沒頭緒了。
“娘娘,您別再不當回事兒了。那邊都恨不得……”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停了一下,說:“剛才有人來回話,說是給娘娘挑了兩匹性子溫順的良馬,是皇上吩咐的,鞍子備上了,是繡帔疊綿的,請問娘娘打算什麽時候去試試。”
我點點頭:“知道了,這會兒就去。”
靜思九十六
馬是好馬,就算我是大外行也看得出來,雪白神駿,全身上下沒一根雜毛,配著顏色鮮亮的馬鞍,站在那裏的誘惑一點不比什麽現代的新款名車差。
可是無論名車也好,名馬也好,對我這個既不會駕駛又不懂騎馬的人來說,實際意義都不大。
古人雲:趕鴨子上架。
我現在是要硬著頭皮上馬。
那匹馬性格似乎真的很好,我走到跟前,輕輕用手摸了它一下,它沒什麽不悅的反應。
一邊宮女太監跟著,牽馬來的那個侍衛跟在後頭,跟我誇這馬怎麽怎麽好。
我大著膽子多摸了它幾下,聽見後麵的動靜,回過頭來。
皇後也出來了。她穿著大紅的騎裝,腳蹬馬靴,頭發辮得也簡單利落,鬢邊戴著兩朵茶杯口大小的鮮花,打扮得與平時完全不同。那種刻板呆滯的樣子一點也找不出來,很有幾分草原兒女的英氣。
她那匹是棗紅馬,大紅鞍韉,也正襯她的打扮。淑妃也來了,她穿著一身雪青色的衣裳,馬是匹黑馬。
打招呼的時候大家還都顯得很親熱,然後淑妃就很直接說:“靜妃娘娘,咱們一起出去遛遛,我可憋壞了,多久都沒摸馬鞭子了!”
我說:“你們騎吧,我可能是來時候坐車累著了,提不起勁兒來。”
她點點頭,倒也沒勉強。皇後卻說:“難得來,靜妃也別推辭,我看你挺好的。再說,興許騎馬疏散疏散,反而會覺得舒坦些呢。”
淑妃眨眨眼:“皇後,靜妃她……”
皇後瞥她一眼,根本沒讓她把話說出來:“你自己玩兒去吧,不是早就等不及了嗎?”
淑妃露出不滿的表情:“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在這裏我願意,我就在這兒呆著了。”
皇後抿了一下嘴,這個表情有點陰鬱,和她的打扮很不一致。
不過淑妃也反過來纏我:“靜妃,就騎一會兒,咱不走遠。其實啊,我看你也沒有什麽,臉色挺好的。是不是放心不下三阿哥?這個你還操什麽心哪,他那兒裏三層外三層的,護得跟皇上的帳子一樣嚴實了,你就別多操心了。”
她這話好像不是說給我聽的,玄燁那裏保安措施我當然知道用不著她來重複,在場的人也沒有不知道的,隻不過,有人聽了這些話,臉色顯得更加陰鬱沉悶了。
後宮裏親姐妹也就是這樣,象貞貴人和烏雲珠,再比如淑妃和皇後。
我摸摸馬鞍,那邊淑妃的馬已經牽過來,我以為她要踩馬蹬上馬,結果有個太監馬上跪下,她踩著人背,很容易的就上了馬背。
我愣了一下,也有個太監已經走過來,動作很純熟的趴跪在我的馬前,背挺的板直,顯然訓練有素。
我扳著馬鞍,踩著那個的背,翻身上了馬。
心裏不是不害怕,但是,真站在馬前麵的時候,又覺得沒有什麽可怕的。
腳踩進馬蹬裏,身體坐直,一手拉著韁繩,一邊有人把馬鞭遞給我。
有種奇怪的感覺,就象我第一次來到這個身體裏的時候,那些掠過眼前的幻象,第一次張口說話的時候流利的吐出來的滿語和蒙語,身體騎在馬上雖然剛開始還有點僵硬,但是很快就好像找到了熟悉的頻率和感覺,就象……就象是以前學會了騎自行車,那種平衡的感覺隻要找到了,就再也不會忘掉。哪怕十年八年不騎,再摸上車把還是會自動的想起來自己應該如何駕馭。
我做了兩個深呼吸,讓自己放鬆下來,太監牽著馬沿著營地的邊沿向前走,淑妃早就打馬跑遠了,皇後也上了馬,跟我離得不近不遠,保持著一段固定距離。
我漸漸覺得自己似乎找準了感覺,身上的馬兒似乎可以理解我鬆一下韁繩是想做什麽,輕輕磕一下馬腹又是想讓它做什麽。我示意那個小太監放開手,然後讓馬自己朝前走。繞出了橫柵之後,白馬放開四蹄緩緩的向前慢跑。
我沒有讓馬跑的很快,然後果然,皇後跟了上來。身旁的侍衛遠遠的跟著我們兩個,沒靠得太近。
“姑姑。”
我有些驚訝的回過頭看她,她衝我笑一笑,笑容裏麵一點暖意也沒有。
“我們一起遛一會兒吧。”
我對她也笑笑,沒說話。
馬跑的比剛才快了一點,頻率仍然很輕鬆舒緩。
“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姑姑,他們說你是科爾沁,不,是整個草原上的第一美人。那時候我們姐妹幾個總讓人給我們做和你一樣的衣裳,要用和你一樣的東西。好像這樣的話,我們也就變成了和你一樣的美人。後來,你做了皇後,很多女孩子都又羨慕又嫉妒,包括淑瑩和我在內。不過,我卻覺得很絕望,因為你成了皇後,我就不可能追得上你了,皇後隻有一個,別人再想學也學不來,也做不了。”
我沒出聲,馬跑的比剛才快多了,顛簸起伏也比一開始顯得劇烈。
她的聲音還是很平板:“後來又不一樣了,你被廢了,我和淑瑩進了宮。我們都想做皇後,淑瑩比較笨,她做不來。”
“我做了,可是我覺得我好像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
我說:“你想要的太多了。”
她搖頭,放開了讓馬快跑,然後她說:“不,因為我想要,都已經被別人握住,我如果想要得到,就得去奪過來才行。”
我的馬也跟著跑得快了起來,皇後狠狠的催馬,似乎要把我遠遠超過甩開,大風把她鬢邊的花也吹掉了。
兩匹馬要爬上一個小坡的時候,忽然間我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轉中,我迎來了大地對我的包裹。隻有一瞬間的痛,眼前就變成了黑暗。
靜思九十七
“娘娘。”
我看著眼前哭腫了一雙眼的喜月,嘴角動了一下,想笑又沒能笑出來。
“……哭……”什麽呢。
隻說出一個字,喉嚨裏像塞滿了沙子,發不出聲音來。
“快,快服藥。”一邊的宮女提醒,喜月急忙說:“是,快把藥端來,讓人去通報皇上,娘娘醒了。”
我和受傷吃藥,還真有緣。
我感覺一下,好像渾身都很麻木,但是左臂疼的厲害。
可能骨折了。
真險,沒摔斷脊椎,摔成白癡,或是摔斷兩條腿,也該算我運氣了。
從馬上掉下去的時候,我似乎本能的做了一個抱團的翻滾動作,避免頭啊什麽的直接撞到地上,這個動作還是以前在學校裏,那個愛打籃球的高個子室友教我的。她有次參加校際比賽回來,興致勃勃的跟我比劃對方撞她的時候她馬上做了保護動作,所以雖然看起來被撞到,所以其實沒傷到什麽。
喝了藥,又漱了口,我輕輕咳嗽幾聲,感覺內髒似乎也很健全,咳嗽起來也不太難過。
喜月在一邊一副忙碌狀的收拾東西,趁空在臉上抹了幾下,再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倒是幹淨了,可是眼睛那麽紅,怎麽看也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三阿哥呢?”
“三……”她剛說了一個字,帳簾一掀,進來的人身上挾裹著風,簡直讓人分不出是他衝進來還是風把他吹進來的。
我還沒看清楚,身體就被重重的圈抱住了。被擠到的胳膊的傷處立刻疼痛著叫囂起來,我悶哼了一聲,這個不知道是想表達激動心情還是想搞二次謀殺的家夥趕緊鬆手,一連聲問:“怎麽了?碰著了?哪裏疼?傳太醫來!”
真是急驚風。
我還覺得他的脾氣已經改了不少了,可是現在看,還是原來那樣子,沒半點兒長進。
一邊喜月趕緊勸:“皇上,娘娘剛醒,身體還弱著,先讓太醫給看看吧。”
皇帝的眼睛也是通紅的,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不過我多少能猜出來,他和喜月煎熬的時間,應該和我躺在這兒的時間一樣長。
我有一肚子的問題,但是不知道先問哪一個。
結果等他想起來我是傷者,把我小心翼翼的放回枕頭上之後,馬上自己劈裏啪啦的就開說了!用說字來形容不恰當,準確的來說他是在發泄情緒,先是臭批了一頓太醫醫術不怎麽樣害得我躺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
一天一夜,嗯,解決了一個我想知道的問題。
然後說起我的傷勢,左臂果然受傷不輕,但是還好據太醫講是骨裂不是骨折,另外腿上有些小外傷,沒傷到骨頭不算嚴重。
又解決了一個我想知道的問題。
太醫進來了,而且一下子進來了三個。我記得隨扈好像應該就隻有四五個太醫,這麽說一大半都集中到我這裏來了,李成蹊和我自然很熟,其他兩個有點麵生。診過脈,又問了兩句,下了論斷是我得好好調養起碼一個月,當然,聽這意思是絕對沒有生命危險了。
我鬆了口氣,一邊喜月和順治表現的比我還要欣慰。
等太醫下完結論,立刻就被摒退下去,連帳子裏其他伺候的人連同喜月也都退出去了。
他坐在床邊,又一次把我抱住,這一次用的力氣輕多了,小心翼翼的,大概終於意識到我是個病人,不適合動靜太大的折騰。
等他終於放開手,眼睛有點不安又帶著急迫的打量我,好像怕我變成泡沫化為烏有一樣。
我也打量他。臉瘦了,也黑了。眼睛裏都是血絲,嘴唇幹裂出了好幾道口子,唇角還衝起了水泡,可見這兩天過得一定很上火,胡子拉茬的樣子,腦門兒處青青的,怎麽看也就是落魄兩個字的最佳形象代言人。
“那個女人……”他咬牙切齒的說:“這次我絕對不能再姑息她。”
我抬起頭看著他,沒說話。
“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本來就不該讓她進宮,更不該冊她為後。”順治握著我沒受傷的那隻手,我可以感覺到他手掌微顫卻努力在克製,顯然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你這樣說,皇後……”
他打斷我:“她算什麽皇後,除了在皇額娘麵前裝出一副賢淑模樣,心裏歹毒的很!你以為你是怎麽從馬上摔下來的!”
我想了想,說:“好像馬鞍不穩……”
“什麽不穩!”他咬牙切齒的動作像是要擇人而噬的野獸一樣:“馬腹下的攀帶根本早就被割斷了一大塊,隻有一點點頭發絲兒似的還連著,剛騎上去沒有事,但是隻要馬一快跑起來,肯定就會崩斷!”
我安靜的聽著,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可是,又怎麽能說一定是皇後呢?”
“不是她是誰?在宮裏的時候她就三五不時的暗示,說你這裏不妥那裏不當,甚至還扯上……”他聲音一下子拔高,然後又強抑製下來:“朕已經都一一查問過了。李成蹊和淑妃喜月都說你長途趕路身體不適,原來就不想騎馬,皇後卻一味擠逼刁難讓你非騎不可!她若不是,若不是……”順治顯然不善於控製音量,聲音不知不覺又變大了:“玄燁和澄兒又聰明又乖巧,很得額娘歡心。她早就坐不住了,就是前兩年那件事,她也肯定是……”
我輕輕拍撫他的手背:“你緩著點說,別反倒把自己急壞了。我這不是沒事嗎?”
順治反過來牢牢握著我的手,斬釘截鐵的說:“你放心,我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靜思九十八
玄燁也被抱了進來,同喜月和順治一樣,也是頂著紅紅的核桃似的兩隻眼,一見我就嚎啕大哭,怎麽勸也止不住。
我一隻手抱不住他,又勸又哄,他死死扯著我的袖子就是不鬆手,憑人怎麽勸也非得在我跟前待著不可。
“額娘……嗚嗚……額娘……”
他哭來哭去,也隻會反複的呼喚我,緊緊的拉著我不放手。我想這一次他是真的嚇壞了,失去的恐懼大概第一次被這個孩子覺察體會。我是那麽的愛他,舍不得他。
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他永遠也不要學會,體會這些。
但是不可能……
每個人都要在痛苦和挫折中學會自己原本不懂的東西。成長原來就是像蟬一樣不停褪變的過程,每一次都會令人筋疲力盡,九死一生。
外麵有人回話,順治安慰我幾句,起身出去。玄燁哭的倒氣噎哽,喜月輕輕替他拍背,又拿了厚褥子給我墊襯著。
“娘娘覺得身上怎麽樣?”
我點點頭:“沒什麽了。”
她垂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娘娘怎麽這麽不當心。”
我看著她,她沒有抬頭。把哭得有些暈沉,已經昏昏欲睡的玄燁抱起來輕輕放在我身畔,拉過被子蓋著他,低聲說:“三阿哥從前天也沒正經睡過一會兒,東西也是勸了又勸才吃的。娘娘太平無恙,真是大喜事,要是再昏睡半天,八成三阿哥也會病起來了。”
我的手慢慢撫摸玄燁的腦門和小辮子。他的頭發也有點散亂,可見這一天一夜,所有人都不是太平安生的。
喜月的表情,讓我心裏總有點不安。覺得她和平時不大一樣,可是,又說不上來一個準確的概念。
帳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的聲音又啞又沉:“皇後那邊怎麽樣了?”
她頓了一下說:“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管起來了,還有織造監的,馬監的,連同那天一起的侍衛們……從娘娘被送回營裏來,皇上龍顏震怒,下令不等回京就開始審問了。”
玄燁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我的指尖沾到他的眼淚。
這個孩子,將來可能會有非凡的際遇和人生,但是現在他隻是個無助稚弱的孩子,他的眼淚和所有的孩子一樣,也是這樣脆弱的。
“我上馬的時候,就猜到,或許會……”我低聲說。
喜月抬起頭來看著我。
“最近這些日子太平靜了,平靜的我覺得非得出點什麽事兒不可。而皇後屢屢的明裏暗裏的使勁兒,不光我看得到,皇上看得到,別人也一樣看得到。能在這時候推一把手,讓我摔傷摔死,順便把髒水潑皇後一身,這人的時機卡的很準啊。”
喜月吃驚的問:“娘娘早就知道那,”她壓低聲音:“那馬鞍有問題?那你怎麽還能……”
我看著兒子胖胖的睡臉。和以前那種天真的,毫無憂慮的表情不一樣。他雖然睡著,但是眉頭還是皺著的。
這樣的事情,以後可能還會發生。針對我的,針對他的,針對澄兒的……
他的無憂無慮的童年,也許就要結束在這裏了。
“我雖然不知道馬鞍是不是一定有問題,我隻是覺得,應該會出點問題,所以,從騎上馬就在小心戒備。而且我出去騎馬之前,已經用布帶什麽的把能裹的地方都簡單的做了一點防護,墜馬的時候,也本能的做了一點點保護自己的措施……”
“不管那下手的是誰,總之,這結果,現在看來也還是值得的。”我輕輕抬了一下左臂:“皇後這一次之後,應該可以算是廢了一大半了吧……”
喜月又垂下頭,沉默不語。把幹淨的紗布帶一層層的挽好纏起,放在幹淨的棉布上麵,然後再纏,一軸軸的碼的很整齊。
我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輕聲問:“你猜,是什麽人下的手呢?我猜著,不是皇後。”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娘娘猜著,可能是誰呢?”
我搖頭:“我想不出,可能的人太多。你也知道我想這些很笨,很少能猜得出來人心。你和我不一樣,你比我細心又聰明。你說說看。”
她手上的動作慢下來。
“不知道皇上有沒有審出來什麽,真的問出主謀什麽的來,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猜想的一樣,真是皇後主使……”
我望著帳子頂上垂下的一條繩結。大概這兩天人人都忙瘋了,也沒人注意這繩結散下來的事情。
喜月低聲說:“真的是皇後也罷,是旁人也好,總有法子遮掩的滴水不漏的,怎麽會一審就審出來了呢?宮裏麵遠遠近近的多少無頭案,哪一樁哪一件是水落石出清楚分明的?”
我有點疲倦的感覺,她問:“娘娘要喝茶嗎?”
我搖頭:“算了……誰知道茶裏幹淨不幹淨呢,別剛剛醒過來,又誤喝了什麽茶再睡過去。”
喜月撲通一聲在床前跪了下來,聲音發抖:“娘娘……”
我微微欠起身,聲音小的隻有我和她能聽到:“我騎馬出去會出事……你也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她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樣,跪的直挺挺的半晌不動,我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她卻低聲說:“是。”
我心裏一沉,急忙追問:“難道……是你?”
最後兩個字,我的聲音也忍不住發顫,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牢牢揪住,氣都喘不通順。
她仰起臉來拚命搖頭,嘴唇抿得緊緊的,臉色蒼白。
我又問一次:“真不是?”
她把頭靠在我膝上,嗚咽著說:“不是奴婢,可是奴婢知道了卻沒有說……奴婢真的沒想到娘娘會騎的那麽快,傷的這麽重……奴婢若早知道,若早知道,怎麽也不能讓娘娘就……奴婢罪該萬死!”
我鬆了口氣,摸著她的頭發,輕聲說:“不是就好。你別哭,不是你的錯。我也猜著了,可我還是騎上去了。說起來,咱主仆兩人想的都差不多。你想的是順水推舟,我想的是將計就計,沒什麽差別。”
她抬起臉來,一張挺幹淨的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流涕的,真是一塌胡塗。
我拿了一邊的紗布給她擦淚:“行了別哭了,跟花貓似的。讓人看見會疑心的。你怎麽知道的?”
她把紗布接過去自己擦臉,低聲說:“娘娘不知道……凡是娘娘和小格格的衣裳用具,奴婢都要親手一一的細摸過,聞過捏過。凡是吃的東西,都得先讓人嚐了看了,絕對要太平無事。那馬鞍一開始做的時候我就去瞧過,那時是沒有事的。後來做好了送來,上麵覆了繡帔又滾了錦邊什麽的,奴婢趁著人都沒注意的時候也伸了一下手,馬鞍的皮墊襯下是沒什麽,環扣也是嚴絲合縫的,但是下麵奴婢用力一扯,就……就摸著那皮係帶有裂口了。”
我聽的睜大了眼:“你倒真細心啊。”
她努力深呼吸:“奴婢想著有這麽多人跟著,娘娘以前又總是說騎術很好,想必……不會出什麽大的岔子。而且奴婢也看著娘娘出去之前身上多少纏了些東西,總覺得,總覺得……奴婢要是早知道娘娘會騎那麽快的馬,就是殺了我我也一定不會讓娘娘上那馬的!這兩天奴婢心裏跟油煎刀刮的一樣。要是娘娘有什麽長短,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贖不了罪!娘娘……我,我實在對不住你……”
我搖搖頭:“不怪你。我不是說了嗎,我也估摸著會有問題,可我還是騎上去了。再說……我現在也沒什麽了,就受點了輕傷。”
她努力平定情緒:“可是太醫說情形很險哪,要是,要是……娘娘摔到了頭,又或是摔斷了腿……那也是……”
“不是都沒有麽。”我們這麽壓低著聲音跟耳語似的交流了一會兒,我說:“好了,不說這個了。”
她說:“是,娘娘躺著吧,躺著省力些。”
她扶我慢慢躺下,我想起來問:“那匹馬呢?”
喜月動作頓了一下:“前天皇上就……讓人殺了。”
我停了一下,又問:“那些被審的人呢?”
她聲音更小了,有些遲疑的說:“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除了皇後娘娘,淑妃和其他幾個隨扈的妃嬪也都……織造監好像上上下下都用過刑了……”
這些事,都會發生。
雖然不是我操縱的,但是我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而且,這些,都隻是開始。
靜思九十九
順治的意思表現的很明確,無論皇後承認不承認,他的處理意見就是一個字“廢”!
廢後容易不容易?讓誰說都不會說出容易兩個字來。現代的夫妻離婚,隻要有一方不同意你也沒法順順當當的離成。更何況皇後不光是皇帝一個人的老婆,她還是國母,又代表著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順治上一次要廢掉我這個皇後身份的時候,我沒趕上,不知道他是怎麽折騰的。不過我換藥的時候,腿上長長的擦傷塗著深色藥膏,看起來非常猙獰,他的表情很陰鬱,同時,估計他廢後的決心也更強烈了。
審了一天,織造監——也就是做馬鞍子的,繡馬帔的,十來個人裏麵有一個自盡的,一個受刑不過死掉的。馬監那裏情形還好些,沒一個死的。那些被隔離起來審查的侍衛們,大概待遇還算好一點,雖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是總比這些像螻蟻一樣的太監和雜役們稍微好一些。
這件事隻會牽連的越來越大。
左臂綁的很結實,這時候的太醫們也很懂得骨傷得固定包住等待康複。順治輕輕摸了一下,那種小心翼翼的勁頭兒,像是怕氣吹大了就會驚起了浮灰一樣。
我覺得他真是……
像隻笨拙的大狗。
就像一開始對他的觀感一樣,他一直都在成長改變,隻是,他的速度很慢,跟不上我的要求。
成為母親的我,一瞬間從看熱鬧的少女心態,變成了踏踏實實的,一個母親的心理。但是這個人,他的目標卻更複雜得多,他的第一目標,應該是要做一個成功的皇帝,其次才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
他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太多要做的事情,要考慮的顧忌……
我能占的位置,其實不大。
也許他願意張開更大的空間來容納,但是……
我一直拒絕再走進去。
我用我的道德標準要求他,他不理解,也不服氣。所以他一直在強調,他和景福宮一開始是因為憐憫,後來則是因為要和我賭氣。而且就在賭氣的那段時間,他也沒有將自己的承諾付諸實踐,他一直也沒有按照他答應烏雲珠的,讓她再懷上一個孩子。
他前幾次說的時候,我都當沒聽到,後幾次再聽的時候,一邊聽一邊腹誹,不是你沒有給,是沒來得及給吧?烏雲珠早早的壞了事,現在大概在宮裏哪個發黴的角落裏等著終老病死。
他把臉貼在我的手背上,鬆弛下來的背一點也沒有平時那種皇帝的氣勢了。
很累了吧?
總遇到這種事,我也覺得很累。
但是這是權力和風光的代價,站在比別人高的地方,就得承擔的比別人多。
開了廢後的口,以後的麻煩,還多著呢。
我輕輕摸著他光滑的頭發,還有那根我一直覺得滑稽的辮子。
我對他的要求太高也太多了吧?所以在發現我得到的不完美不完全的時候,變得那樣徹底的失望和憤怒。
他和我受的教育不一樣,對他來說,能給我的已經是最多。
而我卻覺得遠遠不夠。
這是我們的根本矛盾,我們的觀念不一樣。
我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包容讓步,他認為給我的已經足夠關愛榮寵。
我認為我們應該忠於自己的愛情和愛人。我骨子裏根本還是希望一夫一妻製可以在我和他這裏實現。
他認為他能給我的已經都給了我,而我想要的實在是太霸道太不可理喻。他從小就受一夫多妻製的教育,他就生在這個環境下,而且他還是皇帝。
我不想失去,也不敢付出。
他想要的太多,然而他給出的卻太少。
至少,他無言的溫存,比任何言語都讓我覺得這一刻,很安心。
盡管不知道下一刻,又會有什麽風雨和暗算。
但是這一刻,我知道我和他都是真心真意的依偎在一起。
大張旗鼓來圍獵,但是除了第一天,皇帝就徹底的心不在焉了。隨扈而來的親貴們也沒個傻子,都知道皇帝的後院起火,個頂個的識趣懂得夾起尾巴做人。
“去吧。”我一隻手替他結上扣子:“別跑遠就是了。”
他捏著我手指頭,一副留戀著,不想走又放心不下的表情。
“去吧,我沒事兒。你走了,我就睡一會兒覺,等你回來了,我再起來。”
他笑:“懶得你吧。”
我也笑了:“這會兒不懶什麽時候懶呢?回去了可沒有這種一睡一整天不用起身的好時光。”
他再戀戀不舍還是走了,雖然一步三回頭。
我這邊剛坐下,打算一下今天做些什麽事兒。結果什麽還都沒打算出來呢,小術子又一溜煙兒的跑回來跟我說,皇上讓我哪兒別去什麽也別幹,就在床上養著,今天外頭風大,別受了寒傷好得更慢了。
我有點哭笑不得,混熟了也了解我的脾氣,小術子說起話來有種自己人式的熟稔。把皇帝的話傳達完畢自己又添上:“皇上都上了馬了,又讓我師傅一溜小跑回來傳說話呢——”
我隻是笑,喜月用梳子敲了一下他的頭:“行了,你的嘴倒是越來越會說了,不知道的以為你出門前兒肯定擦了兩斤的豬油在嘴上呢。”
小術子嘿嘿笑著揉腦門兒。
喜月問:“得了,看你跑的也夠喘的,回來油茶煮好了我給你留一碗,你記得過來喝。”
小術子喜動顏色,高高興興的應了一聲:“是咧,我回頭準來,喜月姐姐可給我留好了。”
他出去之後,喜月說:“娘娘要不要再躺會兒?”
我搖搖頭:“躺得骨頭都長了黴了,我想起來走動走動。”
“今天就算了吧,”她說:“外麵的風可不小。”
她打發兩個宮女去端油茶點心來,帳裏一時又隻剩了我們兩個。
我拿著一根頭繩慢慢的在手指上纏繞,又鬆開,再纏上。
“又聽說什麽沒有?”
她搖搖頭:“一直沒有問出什麽來。”
這就對了,宮裏的事就是這樣,能問出東西來的活口一早就會給滅掉,剩下這些大多都是無辜牽累。
他們的罪不會少受,而且這一切結束之後,他們的結果也絕不會好。
誠然他們大多數無辜,是被幕後操縱的黑手所害,但是我卻沒有充沛的同情心可以分給所有人了。
我也變了。
我和喜月都不是這次墜馬事件的凶手。她是知情不報,我是推波助瀾。
但是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
我也不想不明不白死掉啊。
“喜月,你猜著,會是誰呢?”
她咬著頭繩,把我的頭發結好,用頭繩係起來,說:“這可難猜了,從織造監拿出來,上到馬上,侍衛和馬監的人牽馬過來……”
我琢磨著,也不得要領。宮裏的關係太錯綜複雜了,每一位都有背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背景,看著不起眼,關係卻是千絲萬縷的。比如哪個太監出自某某權貴的莊子,又或是哪個宮女原是某某旗主的包衣奴等等,而這些細微的平時不起眼的小角色,卻個個都有可能有機會在那皮係帶上拉上一刀。
“娘娘那動手的不管是什麽人,現在目標都算是達到了。娘娘現在受了傷,皇後也吃了大虧……心計手段都算是很厲害了。”
我點頭苦笑。
是啊,雖然我也算將計就計,可是,最大的贏家還是那個幕後主使這一切的人。
看著每個人都有可能這樣做。有可能不光是妃嬪們的指使,或許還有某某奴才自己不甘欺壓而起的報複心。明代不就是這樣麽,宮女曹氏不滿皇帝和妃子的淩辱,用衣帶想要勒死他,結果事敗,因而連累了多少人性命。
嫌疑人太多的情況下,弄來弄去反而找不出嫌疑人了。
“娘娘,皇上看來這次是堅決……”
外麵聽到腳步響,帳簾掀起來,宮女端著點心和油茶什麽的回來了。聞著熱氣騰騰的香味兒,我卻找不著胃口。
喜月端著碗勸:“娘娘多少吃點兒,我也知道總躺著坐著不會有好胃口,可是要養好傷也得吃東西不是?這油茶熬的可好了,連小術子那小子都一直惦記呢。”
我問:“玄燁呢?”
“皇上把三阿哥一起帶出去了,說要教他騎馬呢。”
我詫異:“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皇上昨晚上就說了啊,娘娘那會兒心不在焉,八成是沒聽進去吧。”喜月安慰我:“娘娘放心,那麽多人跟著呢,保證三阿哥連根兒頭發絲都傷不著。”
話是這麽說,但是……
我苦笑,不當母親,是永遠也體會不了這種心情的。真是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那樣寶貝的,珍惜的心情啊。有什麽傷害,能頂的我都能替他頂下,讓他不用受傷,不用難過,不用……
可是他終究得成長,他不能總做我翅膀下的小雞。他得學會走,學會飛,學會如何獨立生存,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我端起碗來喝著不知道什麽味兒的油茶,喜月終於鬆一口氣。
然而這樣的太平日子也隻過了一上午,過了中午的時候就起了大風,帳子加固之後還是好像還是被吹散吹垮一樣,呼嘯的風聲像狼嚎一樣的可怖。
我有些坐立不安,玄燁他們還沒有回來……
到哪裏了?會不會被大風困住了?或是有人受傷了嗎?他們是不是會暫時在哪裏歇腳安營避風?還是……
喜月不停的安慰:“娘娘不用急,一定不會有事兒的。”
然後外麵有個宮女探頭進來說:“娘娘,有侍衛回來報信兒,說是皇上傳消息回來了!”
我精神一振:“叫他進來!”
靜思一百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外麵的風聲,又或是帳子裏的氣息,讓我有種心驚肉跳坐立不安的感覺。
一個侍衛走近前,打千請過安,我急著問:“皇上他們現在如何?”
他嘴巴開開合合的說話,我卻覺得好像兩耳中塞滿了沙土,隻聽見第一句:“起風時三阿哥不在大隊裏麵,現在正在尋找,”後麵他再說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是愣愣的看著他,身體像是抽走了知覺,變得麻木而僵硬。
“娘娘!”
“娘娘!”
手上很疼,我呆呆的轉過臉來,喜月正拚命的掐我的虎口,啪啪的拍打我的手心。
我喉嚨噎住,咳了好幾聲才恢複神智。
“還有什麽人……和三阿哥在一起的?”
那人說:“有幾名隨身伺候三阿的太監,還有四名侍衛。”
喜月馬上說:“娘娘,隻是風大暫時失散,一定不會有事。等風稍微停一下,肯定就會找著的。”
我轉頭問地下跪的那人:“皇上那邊人手夠麽?有沒有確定是什麽方向?找了多久了?”
他說的話我都要聽進去,再想一下才能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整個人像是牢牢用鐵索捆著那麽笨拙和遲鈍,連思維也是一樣。
“可要召營地裏的護軍去一起尋找?”
“是,臨來時孫公公……”
我不等他說完,回過頭吩咐喜月:“你去傳話,除了各帳的營衛,其他護軍衛兵都調出去,分四路朝南麵去找——”
我的聲音頓了一下,說:“叫人去傳李太醫和統領頭目過來,要快!”
喜月答應一聲,傳話這種小事當然不用她去跑腿,一邊的小宮女正要掀帳簾出去,我兩步走到床邊,伸手去床頭的針線籃裏拿東西——一旁站的小術子在外麵來順幾趟取物送物,弄一身灰撲撲的,頭上臉上衣服上全是黃塵沙土,真是狼狽不堪。而這個應該是趕了十來裏地來報訊的人,他的衣裳臉麵怎麽這麽幹淨?我不信他還有心思去擦臉撣衣服——
希望來得及來得及還來得及——
就在這頃刻間局麵立即突變。
小宮女慘叫的聲音響起,我猛的回過頭來。帳子裏的人剛剛都已經緊張之極,現在像是拉得太緊的弦一下子崩斷一樣,所有人都失去了常態,驚呼的,奔跑的,跌倒的。剛才那個想要出去傳話的小宮女被踢的倒臥在一旁一動不動。那個侍衛從靴子裏抽出尖刀朝我再撲過來,亮亮的寒光耀的眼前一盲,刀刃上仿佛有暗紅的血光閃過。喜月從旁邊撲了過來擋在我身上,那人動作很快,快的讓人看不清楚。但是刀鋒紮進身體的痛楚是真實的,先是一涼接著是灼燙的痛楚,感覺不像是紮在身上而是紮進了靈魂裏。刀子從喜月肩膀上擦過刺在我的肩膀上。然後不等我們反應過來,那刀又拔了出去,我身體裏飛濺出溫熱的紅的水噴濺了喜月一臉,然後她猛的撲上去與那人搶奪尖刀。
那個人的力道很大,但是喜月全是拚命的架式,那個人空著一手揪著她的頭發向旁邊甩,喜月還是被扯開。
我努力想讓自己的手更有力,這個人完全是不管不顧了的架式,再遲一點我知道外麵的侍衛太監都會進來,但是就是這幾秒鍾就定生死了。
小術子撲過來用胡亂撈著的椅子猛的砸在那人後頭,他身形震了一下全然不理背後的變故,仍然向我撲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的動作也能敏捷得起來,也許是他被砸了一下動作呆滯。
我是俯著身的,他僵立在那裏,兩個人一時都沒動。
我覺得肩上和手上都火辣辣的疼起來,所有的力氣都從傷口流失出去。用力往回抽手,一把剪刀已經血糊糊的,從那個人腹中拔出來。
他臉上也沾了血,看不清麵孔,手裏的刀子再紮下來,力道已經不如第一下,隻在背上劃了一道口子,沒紮進,然後旁邊搶出來兩隻手,把他拉向後仰倒,牢牢撲住。我才看見,他應該不是被我一把小小的剪刀刺傷的,他肩膀上不知道什麽受了傷,血都流了半條臂膀。然後腰間也有一把侍衛砍上去,嵌在傷口裏的長刀。
我慢慢的靠著桌子軟坐下來,其實我的傷應該不重,但是血流的特別多,我甚至可以聽見自己血管裏的血汩汩的從傷口流出去的聲音,那麽真實清晰,讓人覺得像是被一場噩夢淹沒。
“娘娘!”
喜月撲過來,用手和帕子捂著我的傷口,血迅速漬濕了她的手和巾帕。
我想,可能是割破了大血管。
那個人被捆了起來,我提高聲音說:“別讓他自盡了。”
我以為自己聲音很大,可是說出來聽著才知道是氣若遊絲。說話的時候傷口疼的更厲害,胸口震動,傷口像是鋸子一樣來回的互相挫磨,讓人痛不欲生。
喜月忙說:“不會!娘娘你別再說話!”
然後耳邊的聲音一下子全爆開來,各種紛雜的聲響,亂成一團。帳篷裏全是血的鹹腥味,很刺鼻。
喜月不敢移動我,我看到有人向我走過來,伸出手,然後我的身體被抬起來放回床上。痛楚反而沒有剛才明顯,隻是覺得很沉重的麻鈍感,傷口漸漸像已經疼木了,身體如灌滿了鉛。我最後聽見,有人衝進帳裏來,急的都沒了章法的通報:“……皇後娘娘——被刺客殺了!”
我隻聽見這一句,其他的都沒鑽進耳朵。
皇後也遇到刺客了?
不知道是誰人在給我處理傷口,傷在肩膀上,太醫不便動手,大概是喜月在弄,太醫在旁指點——
外麵的風聲還在呼嘯,像虎吼又像群馬亂奔,不知道玄燁怎麽樣了。那個人是假報訊,報的消息當然八成是假的。但是,玄燁他無恙吧?
這個人是誰呢?誰差來的?皇後那裏是不是……
啊,她的死活和我無關,我自己也剛剛死裏逃生。
這樣一個生死關頭,回想起剛剛的事情來覺得像一場漫長的噩夢一樣,其實才不過短短幾照麵的事情就分的清楚,這個勝負就決定了生死。
傷口木了一陣,又開始疼起來,一跳一跳的,像火燒,也像有刀尖在那裏不停的剜動。
大概是失血過多,半清醒半昏沉的時候我在想,人一生為什麽要吃這麽多苦,受這麽多磨難呢?想找個可以倚靠的人,也很困難。你需要拉一把的時候,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及時趕來。
靜思101
睜開眼睛之前,我聞到一股味道,說不上來,很熟悉,又覺得久違的陌生。
是……消毒水的氣味兒。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
天花板是雪白平淨的,上麵還有日光燈管。
我試著抬了一下身體,覺得頭疼的厲害,甚至連去想我怎麽會躺在這裏的原因,都覺得很費力。
我……怎麽會躺在這裏的?好像是公司旁邊的社區小診所吧?我到這裏來買過止咳糖漿和止疼片,對這間屋子有印象。
“你醒啦?”
穿著粉紅色護士大褂的女孩子從小屏風後麵探出頭來:“你都睡了一下午了,死沉死沉的,給你紮針輸液都不醒。”
我有點茫然的問:“我怎麽跑這兒來了?”
“你公司的人把你送過來的,睡眠不足又低血糖——是不是又熬夜上網了?早飯吃了嗎?”
我用力的回想,昨晚……似乎是上了很久的,早飯當然沒來得及吃,緊趕慢趕的差點遲到——
真奇怪,明明是昨晚的事,怎麽現在想起來覺得印象這麽模糊呢?
“多注意身體,減肥也得顧及健康啊,而且晚上也別熬太晚了。”
我跟她說謝謝,從床上爬下來,她說藥費同事已經代墊了。
我出了診所,街上已經亮起了路燈,車水馬龍,十字路口人們來去匆匆,紅綠燈交替閃爍……
一切都如往常一樣,隻是……
大概是昏睡又身體虛弱的關係,總覺得很陌生。
我先回公司去拿了皮包和鑰匙。同事當然都已經下班,已經熄燈落鎖的辦公室有種和白天全然不一樣的空曠和寂寥。走廊裏的頂燈壞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也顯得非常脆弱,光芒黯淡而且很不穩定。
看著黑暗的走廊的那一頭,我模糊的想起,似乎就是中午,我去雜物室取東西,然後絆倒了,醒過來就已經是夜幕降臨的時分。
涼鞋的跟有點細,走在水泥地磚上有喀喀的聲響,走廊那頭傳來遠遠的回音,聽起來仿佛現在走廊裏還有著其他人存在。我停下腳來又回頭看一眼走廊的那一端,那邊的燈全壞了,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我跟保安道了謝,出了大樓。
租的房子不在市中區,有點靠郊區了,坐地鐵的話要二十分鍾。在地鐵站入口的台階那兒,有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上乞討。我翻翻皮包,找了一個硬幣投到他麵前的碗裏。
地鐵的出入口總有這種強烈的氣流翻湧,既不涼爽也不好聞,一種混沌感,讓我本來就很煩悶的心情,變的更抑鬱。
總覺得,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好像遠遠沉睡了比一個下午要長久得多的時間。好像,還有夢。
昏睡的時候大概做了夢,我有這種感覺。
隻是完全想不起夢境裏的所見所聞。
回到租住的地方,一起租房同住的室友還沒回來。冰箱裏找不著別的吃的,我拿了一包方便麵,然後又想起剛才護士的說法,把麵又放了回去,拿起鑰匙和錢包,下樓去買點別的食物。
烤好的蛋餅裏卷著雜菜和肉絲,抹上甜醬和辣醬,還灑著孜然粉末兒。這種說不上來是哪個地方特色口味的東西很方便填飽肚子,而且營養怎麽說也比方便麵要好一點。
不過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醬汁總會從下方漏出來,常會弄的一手都是,黏黏的讓人覺得討厭。
我就站在路邊吃完東西,掏出紙巾擦手。
認真的考慮是不是換一份工作。這個地方雖然待遇還可以,但是工作卻不開心。
而且,我想起那條黑暗的走廊裏,似乎有什麽不可知的傷害在伺服著,莫名其妙的在這個悶熱的街角打了個冷戰。
回到租住的地方衝了個澡,然後爬上網去,一個一個論壇點開來看,發水貼,也水別人的貼。上的人也都懶懶的,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
明明每天都過著同樣的生活,可是今天卻覺得特別陌生和不適應。
比平時早了好幾個小時就上床了,很疲倦,全身都酸疼沒力氣,可是又睡不著。聽到室友開門回來的動靜,脫鞋子都用扔的,皮包鑰匙一起砸在桌上的聲音,換衣服,開冰箱,浴室的門開開關關……
這些動靜好像都離我很遠,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
門敲了兩下,我提起聲音說:“進來。”
她推開門,按亮燈,有點奇怪的說:“你今天睡這麽早?”
“嗯,今天有點兒累。”
她說:“我買了大盒的冰磚,你吃不吃?”
我搖搖頭。
她坐到我旁邊來,點個頭說:“你臉色是不大好,也是空調病是不是?我們公司今天也有好幾個同事都病怏怏的沒精神。你吃藥了嗎?”
我搖搖頭。
“樓下藥店應該有賣藿香正氣水的,我去買兩盒上來吧。”
我趕緊說:“不用了。”
“沒事兒,我也得預防一下,這天氣是熱的不正常,在屋裏涼的透心,一出去又熱的發悶,不病才奇怪呢。”
她不由分說就蹬蹬蹬下樓去了,過了十分鍾上來,果然提著藥店的袋子。
藿香正氣水的味道實在不太好,當然,要求良藥既利於病又不苦口是不大容易的,隻是這個藥水的怪味兒實在讓人有點吃不消。我又灌了半瓶礦泉水,還是覺得嘴裏的味道很重。
“你早點睡吧。”她替我關燈。
雖然關係沒有多好,但是同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也總比一般的同事什麽的來的親近一點。
我說:“麻煩你了。”
“別客氣。”
還是覺得……忘了很重要的事,怎麽也想不起來。
靜思102
不知道為什麽,鬧鍾沒有響,幸好是周末,不用上班。否則遲到一次罰五十塊,連帶獎金也要被扣掉一大塊去。
空調早就停了,太陽透過薄窗簾曬進屋裏,仍然很刺眼。我抱著頭坐起來,習慣性的張口:“喜月……”
話一出口我就愣了。喜月是誰啊?
還有,我怎麽這麽順當的就喊出一個陌生的人名來了?
我有點木然的去洗漱,水龍頭裏放出來的水有點溫熱,再放一會兒才慢慢變涼。我含著牙膏沫兒,看著鏡子。
裏麵的人一張臉蒼白又難看,黑眼圈很重,皮膚顯得鬆鬆的,還泛著一層油光。真醜啊。
怪不得做什麽事總是都不大順利,這年頭漂亮麵孔就是上帝給的萬能通行證,做什麽事都能事半功倍。去客戶那裏出單據的時候,明明一起去的,情況也差不多,但總是另一個公司的漂亮女孩子暢通無阻,而等著我的就總是冷板凳。
因為有點走神,漱口的時候差點把漱口水咽下去。
洗過臉之後看起來幹淨了一些,整個人還是有點像發育不良的綠豆芽一樣萎靡。真奇怪,天天都可以在鏡子裏看見的臉,為什麽今天就這麽不順眼這麽陌生?眉毛應該更彎一點,眼睛更大一些,臉龐應該沒有這些贅肉浮腫的痕跡……
平時覺得屋子狹小擁擠,現在卻覺得空蕩蕩的,連外麵巷子裏嘈雜的聲音都顯的隔了一層霧似的遙遠模糊。
手機突然響起來,我看看,是公司的號碼。
今天還有人在公司值班,這會兒打過來,八成又是為了客戶資料還有些單價的事。
這些東西都在資料夾裏,一翻就有了。
要是平時我肯定就立刻接起來,然後詳細解答問題。有幾次還因為他們找不到資料放在哪裏,我還義務趕回去加班幫忙,當然是沒人付我加班費的。
其實地球沒有誰不是一樣轉呢?憑什麽我就是總得傻呼呼的去給幫忙?
手機煩躁的唱了半天,然後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突然就斷了音。
沒電了。
挺好。
得去買點菜,家裏的洗發水香皂都見底了,還有,牙刷也該換了。
我沒坐車,走路去超市。遮陽傘能擋住陽光,但是擋不住熱浪。走到超市的時候出了一身汗,被空調的強勁冷風一吹,打了二個哆嗦。進去之後更覺得冷,站在貨架前急忙把要買的東西丟過推車去結賬。收銀員把價格掃過了,報出來七十二塊八。我掏了一張五十給她,她接了錢看著我,我看著她,直到她有些不耐煩的又把價格重複了一遍,我才明白過來我沒給夠錢。
怎麽回事兒!人跟陷入冬眠狀態的刺蝟一樣,這麽遲鈍很慢,感覺卻像是加倍敏銳了,冷風熱風交替著吹在身上。我提著一大包東西,搖搖晃晃的過了馬路,被一個人攔住。
可能還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熱情的拿著手裏的宣傳單,介紹著路口新開的美發沙龍。他的臉被太陽曬的泛紅,額角鼻梁都油光光的,聲音很啞。不知道一上午他拉到幾個願意光顧的客人。
“試試吧,現在開業酬賓,打五折呢,剪發隻要十塊錢就可以了……”
我在提的包裏找找,拿了一包紙巾遞給他:“給你。”
他滔滔不絕的介紹卡了殼,我說:“擦擦汗吧。”
也該剪了,頭發長的像雜草一樣,被太陽曬得幹燥發脆,紛亂的披在肩膀上讓人覺得鬱悶。
我進了店裏,又是一股空調風吹過來。
往椅子上一坐,後麵帶著笑容的年輕男子湊過來,問我想要什麽樣的新發型。
我順手指指坐在隔壁的男人:“就和那人一樣的吧。”
那個人的正在修著板寸似的頭型,短短的頭發都豎了起來,看起來有點蓬勃的朝氣。
美發師確定我不是開玩笑,操起剪刀就動工了。反正對他來說,我付錢,他提供商品服務,這件事再正常不過了。
一縷縷的頭發落下去,整個人感覺輕鬆了許多。早就該剪了。
好像我想剪頭發的想法在心中埋藏了很久似的,剪掉這些煩惱絲,整個人好像從一處牢籠裏解脫出來了。
付錢的時候我覺得真是很劃算,十塊錢買了一身輕鬆,連來時拎著的大袋子都輕盈了許多。
做了一頓簡單但是豐富的午飯,西紅柿炒雞蛋,顏色鮮豔的澆在白飯上,吃的很香。然後洗個澡,又睡了個午覺。
周一早上我醒的很早,時間寬裕,化了淡妝吃了早飯,套著一條從買來就從來沒上過身的牛仔背心裙去上班。
進公司的時候門衛用狐疑的,卻帶著點驚豔的眼神兒瞅我,上下打量。
進辦公室之後,另外兩個人已經先來了,沒意外的,都在發愣之後,冒出同一句話:“你的頭發……”
我摸摸短短的發腳,笑笑:“涼快啊。”
“是啊……”其中一個說:“挺精神的。”
另一個說:”你氣色好多拉,星期六你一下子就暈了過去,嚇人一跳啊。”
我笑笑,坐下來開啟電腦,打開記事本寫工作計劃。然後把桌麵收拾一下,扔掉上周末沒來得及扔掉的垃圾。
聯絡幾個客戶,其中一家是陌生的,從來沒打過交道,我說我送新的目錄過去,對方很客氣的說太麻煩了,今天正好有人會經過這裏,可以順路來取。
等到午餐時間,我想去餐廳的時間,電話響起來,那家公司的人正好經過這裏,我說我把目錄給送到門口去。
有個人站在門柱的陰影下麵,他個子挺高,我快步走過去,問是不是他打的電話,把目錄交給他。
他臉上也有一點汗意,但是整個人顯得很沉穩。我們就了兩句客氣話。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也許他以前到我們公司來做過聯絡,但是,我問他:“你以前來過我們公司嗎?”
他微笑著說:“第一次來。”
我們互相報了姓名,他姓李,李自行。
我眼睛彎了一下,他笑著說:“嗯,改一個字就更響亮了。”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他開過這個玩笑。
已經打算說再見了,他卻說:“你還沒吃午飯吧,我也沒呢,前麵有家新開的餐廳不錯,一起去嚐嚐新怎麽樣?”
我猶豫了一下,本來是要拒絕的,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
說出來有點意外,也有點輕鬆。
他說:“我的車停在對麵停車場,走過去吧。”
那家餐廳裏人不算多,我和他沒說多少話,菜上的很快,一道涼拌豆腐在這種天氣吃起來很可口,湯也不錯。菜味隻能說是一般。吃完飯的時候,我和他互相留了手機號碼。
也許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隻是沒有人知道後麵會怎麽樣。
我總覺得自己迫切的需要去捕捉一些什麽來填補身體裏巨大的空虛和失落感,盡管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他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不像是陌生人,麵對他,一起吃飯的時候,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和陌生,不用拚命找話題,安靜的一起吃完飯,相處的很舒服。
可能人們常說的有緣分,也就是這回事吧?
一見鍾情的那種被雷劈到被電打到的感覺,我從來沒試過。不過來以前的同學曾經發狂似的戀愛過,對方除了漂亮外表什麽也沒有,偏她從看到人的第一眼起就迷迷怔怔,那人和她說了一句話她就臉紅,為了能和那人接近,逃課跑到外地去看他演出——
我覺得那不是愛情,那是一種迷戀,明顯的證據就是過了半年後,她就完全想不起那個人的長相,一點印象都沒有,怎麽拚命回想都不記得。她隻記住了當時迷戀的感覺,她自己形容說像走火入魔。
我們又見了那幾次麵,我覺得,在他身旁我好像踏實很多,沒有那種總要墜落失重的感覺,胸口也沒有那麽空。
可是,總是覺得,我現在需要的太多,而擁有的太不夠。胸口的空洞,到底要什麽東西才能填滿?
我找不到答案。
靜思103
“喂,你最近在……約會?”
和室友林紅的關係比以前更拉近了一些,從她鬧過一次腸炎,我半夜送她去醫院去開始,比以前就更好點了。
我挖了一勺冰淇淋,看著言情劇:“哈?”
“別打馬虎眼。”她湊近我,小聲說:“我又不會亂說,跟我講講啊。”
“有什麽好講的……”
她不滿:“喂,你別這麽敷衍啊。”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覺得有什麽好講的。到了這個年紀,我早就知道愛情是件很縹緲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大多數人男女在一起,但是並不是一定是因為愛。
“那,說說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在哪裏工作?收入好不好?個子高不高?長的好不好?還有,有沒有房子啊?是不是本地人……”
她的問題一串串的像機關槍一樣,我頭疼的爬到沙發另一頭:“大姐,你查戶口啊!”
“說嘛說嘛,反正這麽無聊,我又不會搶你的。”
“是啊,你隻會和我搶電視看啊。”
“別顧左右而言它,快招供。”她把吃空的冰淇淋杯一個空投扔進垃圾桶,十指彎起,邪惡的在兩手上各吹了一口氣:“要不然……嘿嘿,別怪我嚴刑逼供!”
我當然立場堅定不放鬆,她撲過來施展十指搔癢大法,兩個人用抱枕靠墊互毆,雖然開著空調,還各自都鬧出一身汗來。
最後我體力不支,先投降:“好好好,坐好了,我跟你說。”
她馬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式:“先說怎麽認識的!”
我笑笑:“他們公司和我們公司有業務往來,他來取份資料,然後正好中午,就一塊兒吃飯了。”
她不滿:“哪有這麽簡單,說說,吃的什麽,吃飯時候都聊什麽了?”
噫,以她大小姐的八卦精神,要是她的問題都一一解答,怕不得說到天昏地暗也說不完。再說,她都是些什麽問題啊,連血型愛好都問出來了,再問恐怕就會問出內褲什麽顏色來了……
女人的八卦功力真是強悍啊。
被她再三追問,我確認,連我自己都忽略的細節,也全被她盤問得被迫回想出來,一一供述。一直說到最後一次見麵的情形。
她還有些意猶未盡,開了聽可樂,灌了一大口:“哎呀,太不夠羅曼蒂克了!好好的周日幹嘛去看什麽美術展啊?要我說,應該……”
“應該先逛街血拚,再吃頓大餐,去私人會所大玩特玩晚上再來個五星飯店的豪華套房之約?”我一臉黑線:“你那些設想太不切實際了吧!”
我受不了,一頭紮進沙發裏,她在後麵戳戳我,又拍兩下。
我沒感覺,我是駝鳥駝鳥……
“喂,別裝死,我還沒說完呢。”
“拜托,我已經死了,有事兒請燒紙……”我半死不活的說。
“跟你說正經的,聽起來這家夥很不錯啊,長的不錯,身高不錯,學曆不錯,收入不錯,本地人,又有房有四,前途大好。喂,你要是沒什麽別的啥啥不滿,趕緊把他套上。”
我翻過身來,變成仰麵躺著:“才見過幾次啊,八字都沒一撇呢。”
“我說,你別這麽消極。找人打聽一下,看著他的這些情況是不是都基本屬實,有沒有什麽隱瞞的缺陷啦經曆啦啥啥的。”
“打聽這個幹嘛?”
“笨蛋,你以為你還是二八年華美少女啊,好男人不多的,看準了就要快下手,被別人搶走怎麽辦?”
“可是,我對他沒有……那種感覺啊。”我說的是大實話。
雖然見了好幾次,也算談得來。但是我所著重注意的,是和他在一起有種熟悉的,放鬆的感覺。像是和家人,和朋友相處一樣自在。但是,我沒有戀愛的感覺啊。
“感覺?切!”林紅把喝空的可樂易拉罐捏變了形:“我們又不是女中學生了,要什麽感覺不感覺的。好,今天你遇到一個有感覺的,可是他沒收入沒房子沒前途,你能跟他在一起嗎?”
我老老實實說:“不能啊。”
“所以說,別想那些虛不拉幾的。我們還能年輕幾年啊?很快就變成老姑娘,競爭力遠不如十八二十的青春少女了。能定下來就趕緊定下來吧。”她往後重重一躺:“我是沒遇著好的,要不我幹嘛還一個人傷春悲秋,問的時候也隻能和一起喝啤酒啊。”
是啊,有的時候,我也有林紅這種想法。一個人在異地,那種沒有根基的,焦慮飄蕩空虛孤獨的感覺……真的很要命。
她拿著遙控器隨手亂換,然後說:“唉,又是清宮戲。”
我懶懶的轉過目光看屏幕,看起來就是後宮爭鬥的樣子,女人們妝容精致珠光寶氣,可是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陰霾。居中坐的女人大概地位最高,打扮也最華貴,可是臉龐是明明白白的寫滿了孤寂,妒恨,恐懼,冷漠……一旁站的女人們,也都各有各的特色。妖媚而輕佻的,笑容得意,眼神卻很不安;一身素雅的,帶著不願同流共俗的冷傲;穿著扮相都不是很起眼的,一雙眼明明白白寫滿了想往上爬的欲望……
種種情緒複雜多樣,沒有一個是幸福美滿快樂的。
從古至今女人就總是因為男人而爭鬥,而痛苦。雖然現在不是以前的年代了,但是現在的女人還是會為了男人苦惱。
靜思104
“唉,我們總還是比過去那些女人幸福。”林紅發出感歎:“起碼不是這麽多女人關在一個院子裏搶一個男人哦。”
我嘴角扯動一下,笑得非常勉強。太陽穴有點隱隱的疼,可能是冷飲吃多了,又或是空調溫度調的太低了?屏幕上那些紅紅綠綠裝裹的女人走來走去,頭飾光燦,嘴唇塗的腥紅豔麗,讓人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很厭惡,又很疲倦。我搖搖頭,站起來說:“我不看啦。來來去去都是一回事,沒意思。我說——你中午想吃什麽?”
林紅是完全不會下廚的。我比她好一點,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炒個青菜蒸個米飯還不是問題。
她說:“隨便啦,能填飽的就行。”
冰箱裏有魚,煎一下,再炒個菜心就行。我淘米蒸上飯,然後開始洗菜。
還是覺得那情景……又熟悉,又叫人心驚。
女人們輕悄無聲的在庭院裏走來走去,綢緞料子的衣裳窸窸窣窣輕響,帶流蘇的首飾搖蕩著,發如烏雲,唇如紅菱,一張張麵孔上寫滿了哀怨仇忿……
“哎,你想多交水費啊。”林紅探頭進來說。
我趕緊擰上水龍頭。盆裏的水已經溢出來,菜心都漂著。把水倒出去一半,開始洗菜。
“嘿嘿,還說不上心,看樣子就是在害相思病哦!”
她奸笑著,不等我反駁就把門帶上。
廚房這邊空調的冷氣沒有傳過來,我洗著菜,額頭上漸漸沁出一層細汗。
確實不是在害什麽相思病。
就是這些天,容易無緣無故的就走神發呆。
看健康雜誌上說,夏天人們都容易這樣精力渙散,我並不是個別現象。
但是這些話一次兩次可以,次數多了,真的安慰不了自己。
城市人多數都有點不大不小的精神困擾問題,所以心理醫生的生意也漸漸的火起來。
我認真的考慮著要不要去看一看。
總覺得夜裏有很多夢,很揪心很要緊,但是醒來後都不記得。
吃完午飯,林紅回房間上網,我想補個午覺。
森林狂想曲的調子響起來。
我的手機響了。
看看號碼,是李自行,我有點懶洋洋的喂了一聲,他的聲音溫和:“做什麽呢?”
“剛吃飽。你呢?”
“一樣。”
其實他這個人還不錯,為人,還有相處,都讓人覺得很舒服。
像林紅說的,這樣的男人,應該趕快抓緊。
但是……我卻覺得,自己和他,不是那樣的關係,也沒有那樣的感覺。
他是怎麽想的呢?應該不是像我一樣吧。這個年紀的男女,純做朋友的話已經不現實了,而且見麵的頻率也不低。
“出來吧?”他問。
我沒向他追問原因,直接說:“在哪兒見?”
“我去接你吧。你要準備多久?”
我笑:“十分鍾吧。”
“我二十分鍾到你那裏,你在巷口等我吧。”
我應了一聲,掛上電話。
去衝了個澡,頭發短就是有好處,衝完了用毛巾一擦就幹了大半,也不用做任何處理,連吹頭都省了。要是原來的頭發,光吹幹就不止十分鍾。擦上防曬霜,再塗點口紅。隨便找了條裙子套上。下樓等了不到五分鍾,他的車過來了。
車裏的冷氣開的很大,他向我微微一笑:“香噴噴的。”
我也一笑,並不覺得他這算是在調戲我。
“去哪裏?”
“去一個朋友那裏,我們是大學同學,定期會聚一聚。我覺得你大概會和我們那兩個女同學合得來。”
見他的大學同學?
我沒說話。他說:“沒先和你說——當然,要是你覺得不……”
“沒關係。”我說:“反正我一個人在家悶著也是悶著。”
他說:“嗯,他們人都很好處的。因為上周去美術館的時候遠遠的被其中一個同學看到,所以非要我帶你一起去。”
我點點頭。
我覺得有點快。
但是,林紅說的也對,我還想要什麽呢?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存在,又是不是可靠。
車子駛進一個風景很美的小區,這裏都是獨棟的別墅,很安靜。
我看著路邊的垂柳,忽然說:“李太——”
“什麽?”他疑惑的問。
我眨眨眼:“就是這裏嗎?”
“是啊。”他笑笑,車子拐了個彎,停了下來。
剛才又出神了,我想喊什麽呢?李後麵跟著太字?李太什麽?
我關上車門,抬頭看看天。
出門的時候還是個晴天,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陰了下來。吹的風有點涼,他鎖上車門,說:“走,進去吧。”
李自行沒說錯,他的同學都很好相處。說實話,都是成年人,在社會上曆練打磨過,就算心裏不融洽,臉上也會顯得融洽的。
做東道主的那個女同學姓錢,名字介紹的時候就沒有聽清,又不好意思再問,聽人喊她小晶小晶的。另一個女同學姓宋,叫宋莉萍,她煮了一大壺咖啡端出來招待人。四個男的包括李自行在內打起了橋牌。這東西我隻聽說過,平時身邊的人打牌都是鬥地主拖拉機什麽的。那個小晶一邊給我倒咖啡一邊說:“嗬嗬,他們大學時候就是橋牌迷,碰到一起就肯定要玩兩局。”
我說:“這個我可不懂。”
“我也不懂,怪悶人的。”
宋莉萍端了咖啡坐我旁邊:“那天在展覽館看到你們了,離遠看著像,後來打電話問他才知道沒認錯人。”
我說:“嗯,那天上午遮了一上午,到家才看到腳腫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雖然說話很和氣,我卻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大和善。
靜思105
我和她有什麽利害衝突?似乎別的是不可能有。唯一的解釋是她對李自行或許有點超出友誼範圍的其它想法。
呔,這種心理真是——何苦啊。沒聽歌兒裏唱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
我瞅瞅那邊正在打牌的男人。這個女同學對他有別的心思,李自行知道不知道?他這個人一點不笨,不可能不懂。那他今天還把我帶來,是想讓對方知難而退?
誰說女人的心思彎彎繞?男人要是繞起來,那也是九曲十八彎。八成李自行心裏有數,又不想直白的說拒絕壞了同學間的受情誼以後也不好見麵,所以雖然我們關係還不到互相介紹給親朋好友的地步,他今天還把我一起拉過來亮相——狡猾啊。
不過這樣處理事情,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
想通之後,她再旁敲側擊的問我一些和李自行的事,我就把事情添油加醋的攪和的曖昧甜蜜的講給她聽。她雖然臉上還掛著笑容,但是表情卻僵硬了。
我自己倒是很奇怪。我以前可是個很不會察言觀色又不會見風使舵說話的人,怎麽現在猜事情一猜一個準?突然之間就變的聰明世故起來了?
難道我最近吃什麽補腦的好東西了?還是哪根筋莫名其妙的自己“啵”一聲就無師自通了?相不通。好吧,反正腦筋變靈光了總不是件壞事。
她越打探越鬱悶,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就不問了。小晶搬出一盒子影碟來,招呼我們來挑挑,放部片子看。
看完一部電影,外麵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幾個人收拾了牌桌,說一起出去吃飯。我有點猶豫,看這雨還不知道會下到什麽時候,希望林紅那丫頭記得把我們曬在外麵的衣服收起來。
李自行說:“一起去吧,反正你就是回去了不也得吃飯,一起吃了,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那我打個電話。”
林紅那家夥果然光顧上網忘了收衣服這回事兒,這下白洗了。我也來不及埋怨她,趕緊掛了電話,李自行遞給我一把折疊傘,七個人開了三輛車跑去一家東北家常菜館吃了一頓不怎麽地道的家常菜。等和其他人告了別,他送我回去。
車上隻剩下兩個人,剛才人多的喧嘩一下子都變成了雨打在車窗玻璃上的寧定,讓人反而覺得心裏沒著沒落的。
我在幾張CD裏翻了一張周美麗專輯來放,那種磁性優雅的嗓音和旋律在雨夜裏分外讓人心醉。
李自行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今天謝謝你了。”
我笑笑:“沒事,今天我也挺開心的。”
話雖然是這樣說的,但是……心裏的感覺到底還是有點不一樣。
唉,幹嘛成年人的世界要這麽複雜呢,但是每個人都不能拒絕成長。
真叫人鬱悶。
我看著坐在隔壁的人,心裏十分確定肯定以及能夠明確斷定,我和這人肯定沒法像林紅說的那樣再進一步發展下去了。
沒什麽別的原因,純粹是感覺。
下著雨,車開的平緩穩定。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被雨刮器刮開,這輛車更像一條船,安靜的,在雨夜裏航行。
下車的時候他把傘遞給我,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我隻是笑笑,沒說話。
巷口裏的路燈不亮,巷子也顯得特別深。我用手機屏幕照亮,也隻能看見身前小小的一團光影,雨絲亮亮的,紛紛劃落,像是一張無序的,神秘的網。
踏在水泥地磚上,腳步聲被雨聲湮沒。
轉了一圈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心裏覺得有點酸溜溜的。不是舍不得放開手,隻是覺得空落落的感覺不好受。
林紅說的也沒錯啊,有愛沒愛的,找個男人一起過日子才是正經打算。但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雨突然變大了。
我緊跑了幾步,想快進屋。
豆大的雨點打在傘麵上,動靜讓人有點心驚,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擔心傘麵會不會被這麽大的雨打穿。
手忽然一滑,起不了照明作用的手機掉在地上。我肚子裏罵,懊惱的彎腰去撿。
手指摸到手機,可能因為雨水打滑,一下子沒捏住,手機反而朝一邊又滑開了一些,已經全濕了,不知道撿回來還能不能用。
落在地上的雨水濺起老高的水花,打傘在這種時候也沒有多大用處,全身濕了一大半。
手機上都是水,屏幕黑掉了,我按了兩下電源鍵,沒有動靜。
刮過一陣涼風,我打個哆嗦。
不知道為什麽就抬起頭來。
巷子兩頭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前麵樓裏是不是有亮燈,也看不到後麵馬路上的動靜。
我的腳步慢慢向前,總覺得前麵的黑暗似乎與平時不一樣,也不單是下雨的關係。
一步。
似乎聽到有人在喊我:“娘娘……”
再一步。
不是幻覺,的確是有人在呼喚我。一個男人的聲音,喊:“阿蕾……”
可是我不叫阿蕾。
但又本能的覺得這人是在喊我,並不是弄錯。
好些事好多聲音紛紛嘈嘈的掠過眼前耳側。我心裏發緊,停了下來沒有再向前走。
我手一軟,雨傘掉在了地下的泥水裏。
那孩子的聲音很固執,又喊了幾聲,一直沒有停,還有另一個小孩子哭泣的聲音。
“額娘,你回來啊……我們很想你啊……”
我的腳像是紮了根一樣牢牢釘在在上,一步也不向前邁。
不能過去!
別過去!
靜思106
身後也有人聲,越來越近。
我驚惶的回過頭去,一頂傘罩在我頭頂,我看到幽微的光線裏,李自行的臉。
“怎麽了?”他問。
我眨了一下眼,吸了口氣。
再回過頭去的時候,黑暗裏的聲音都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你,怎麽來了……”
我渾身上下都讓雨澆透了,他說:“我覺得你該到樓上了,所以給你打了個電話。可是沒接通……我擔心這條巷子太黑,你別摔跤什麽的,所以回來看看你。你怎麽了?”
我牙齒打戰,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現在的狀況。
剛才亂紛紛的像是在看一場3D全息立體電影一樣,那些畫麵,聲音……那個呼喚我的,孩子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那聲音像小刀子一樣,割得我胸口血淋淋的,那麽清晰的疼。
他的手護著我的肩膀:“我送你上去吧。”
我點點頭,拾起被風刮到路邊的那把傘,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他撐著傘罩在我的頭頂,雨越來越大,遠處隱隱傳來隆隆的悶雷聲。
進了單元的門洞,樓梯間的感應燈亮起來,杏黃的光芒顯得特別明亮,裏麵跟外麵漆黑的雨夜像是一下子變成了兩個世界似的,我停下來跟他說:“謝謝你了……”
他說:“不要緊——不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搖搖頭:“不用了,可能就是累了。”
他點點頭,說:“那你上去吧,回去了趕快洗個熱水澡,把頭發吹幹,別感冒。”
“嗯,麻煩你了,你也快回去吧。”
他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欲言又止,但是沒有再說什麽,撐著傘又走進了茫茫大雨裏。
我一手拎著傘,一手攥著手機,有些脫力的靠在牆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流下來,在腳邊聚了一小灘。
剛才的經曆好像一場夢似的——唔,或者說是更像一場靈異電影一樣。不過,沒有那麽恐怖,隻是……很揪心。
那一瞬間好像我要想起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對危險的預感和提防,讓我止住了向前走的腳步。要是剛才李自行沒有來,要是我剛才再向前邁一步。
一切會變成什麽樣呢?
我望著外麵的世界,大雨如注,淹沒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剛才那個孩子的聲音,顯得那麽稚弱,那麽無助——他在呼喚他母親嗎?可是,為什麽我卻覺得是在喊我呢?那細細的,有點沙啞的聲音,像是哭了很久很久,顯得非常無力……
我扶著樓梯一步步爬上樓,林紅嚇一跳,問:“真這麽大雨?怎麽你拿著傘還能淋成這樣?”
我嘴角扯動一下,沒力氣解釋。
“我給你開熱水器,你趕緊衝個澡吧。”
我身上太濕,站在門口把外麵的裙子脫掉,鞋子也扔到一邊,光著腳進了洗手間裏。
熱水衝在冰涼的肌膚上,我不停的發抖,不知道什麽時候雙臂牢牢的抱著自己,還是覺得沒有力氣。
孩子的呼喊聲和哭泣聲分明已經沒有了,可是我的心卻還在一直的抖個不停。
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罪過,無論如何,也無法從深深的無力感和負罪感中掙脫出來。又好像,是丟了最寶貴的東西,但是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寶物的所在。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蓓蓓!蓓蓓!”外麵林紅在敲門:“你沒事兒吧?”
我抹一把臉上的水,趕緊回答她:“沒事兒,我這就好。”
匆匆洗了出來,身體倒是被熱水給回暖了,就是精神還是恍恍惚惚的。我打發林紅去睡覺,自己換了衣服,擦幹頭發。
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還得上班……日複一日,月複一月。不管你的心在什麽地方,想些什麽。你的人總得按這個社會的規則來,今天晚上被打個半死,明天早上一樣要乖乖爬起來去上班。
我關上床頭燈,躺了下來。
窗戶沒有關嚴,雨聲清晰的傳進耳朵裏。
我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軟軟的,帶著奶香味兒的嬰兒,從剛降生,就抱在懷裏。看著他一點點長大,長頭發,長乳牙,學走路,學說話……聽他第一聲喊額娘……
額娘?
就是母親嗬——
我,是他的母親?
我在混沌中困惑著,我怎麽會做了母親呢?
還有,為什麽還有一個小小的女嬰呢?到底,是幾個孩子?感覺那麽真實,孕育的艱辛,分妊的疼痛,抱著孩子的時候那種滿足欣喜……為他們擔憂時日夜不安。
我有孩子!可是我竟然忘了!
“額娘……”
“額娘!”
“你回來啊,你回來吧……孩兒好想你,好想你……”
我想出聲回答,可是嘴卻張不開。
“額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啊!你不要我了麽……額娘,額娘……”
我想伸出手,可是我卻動不了。
就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貫通了!
到底,到底出路在那兒?那條斷開的線索,要怎麽接上去?
“阿蕾!你回來吧!”
誰呢?這個人又是誰呢?
他……讓我回哪裏去?我又為什麽要回去?
“你是我妻子,我唯一的愛人,是孩子的母親,你快些醒過來吧!”
我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為什麽我不記得?
“阿蕾,再給我一次機會,給我們一次機會,你忍心拋下我,拋下孩子嗎?他們還那麽小,你快些醒過來……”
我好像,是睡了很久……
用盡全力,我感覺自己的手指終於動了一下。
然後,我睜開了眼。
靜思107
我眨眨眼。
周圍很安靜,我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了一張人臉。很清瘦的一張臉,眉目也很清秀,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頂著個光頭。
我張嘴想說話,結果發現嗓子跟沙紙一樣糙,白張了一下嘴,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
那人端了杯不知道什麽水過來,我順從的喝下去,覺得嘴裏又苦又澀又臭的,別提多難受了。
我想動,結果發現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生了八百年的鏽一樣,一動都動不了。
他把碗放下,又湊過來說:“別動別動,你躺得太久,郎中說,就是醒過來,也得慢慢活動開了,適應了才能動彈。”
我咳嗽兩聲,雖然說話還像破風箱漏風的動靜,但是好歹有點氣流聲了。
“你……光頭?”
他抬起手來摸摸腦殼,自己也笑了:“是啊,我落發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沒皈依,我想著……你總有一天,肯定會醒的。”
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眼淚掉了下來。那滴水珠在空中劃了一道亮光,就歸於寂寞。忽然想想剛剛還在下的雨,一道一道閃亮的雨線,嘩嘩的水聲把天和地都淹沒了——我已經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真實。
好像都是夢,又好像都是真實。
我問他:“我睡了多久?”還是那種風箱漏風的氣流聲。
他比出三個手指頭。
“三個月?”
“三年。”他輕聲說。
三年?
可是我……感覺上,我隻離開了三個星期,甚至,還要短的時間。
恍惚著,我真的回去了嗎?還是隻是做了一個清晰的,真實的夢。
那麽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是不是一個蒼茫的幻覺?
這會兒我突然想起莊周。
莊生曉夢迷蝴蝶。
到底蝴蝶是真的?還是莊生是真的?
這個問題,做學問研究思想的人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指望能弄明白。
莊生就莊生,當莊生的時候就三頓吃肉好好睡覺。
蝴蝶就蝴蝶,變成蝴蝶了,就可勁兒的采花蜜糟蹋春天。
反正一個宗旨,既來之,則安之。
我的精力不夠,沒說兩句話就又睡了過去。
臨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不知道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又看到這個光頭古人,還是會看到我房間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
結果醒來的時候,日光燈管沒有見。
也不止一個光頭守在床前,還有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拖著條小豬尾巴似的辮子。另一個是嘟著嘴的女孩兒,梳著娃娃髻,紮著粉藍的綢帶和絹花。兩個孩子眼睛都很亮,水汪汪的。
我愣了一下。
我印象中我的孩子沒這麽大啊……
然後我想起來他說,我睡了三年。
丈夫?真奇怪,我不覺得他是一個可以頂起丈夫這兩個字的人。
但是孩子,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
我試著扯扯嘴角想跟孩子笑笑,但是不知道睡了三年的人肌肉僵硬萎縮到什麽地步。兩個孩子都不捧場,大的那個眨巴眼,掉金豆。小的那個哇一聲嚎起來。不是哭,是嚎!很響亮的聲音,跟以前老實宰小豬一個動靜,撕的人耳朵和胸口都發疼。然後這隻胖豬妹就撲的一聲跳到了我身上來,我在她震耳欲聾的哭聲裏,還很清楚的聽見了自己不知道哪幾根骨頭哢哢響的聲音,真可怕,不會斷了吧。
但是更可怕提我得安慰這個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我的命的凶手——隻不過安慰不成功。我想抱她,手抬不起來。想安慰,又說不出話——
啊,我終於明白了做一棵樹的痛苦——尤其是有個胖妹吊在樹上要把樹壓垮的時候,痛苦啊。
怪不得管不能動的人叫植物人。果然是植物的感覺,這個詞實在太確切了。
比她稍微瘦一點點,但是分量可能更重的男孩兒也想撲上來,隻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又被胖妹搶了先,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拉著我的手。
我說話還是那個嘶嘶的氣流聲,跟蛇吐信子似的:“玄燁……”
他用力點頭,然後拚命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的樣子,一下子就把我擊垮了。
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從我的臉上流了下來,我重複的喊他:“玄燁,玄燁……”
我懷裏的胖妹不樂意,大概是覺得被忽視了,用力的蹭了一下,我胸口一緊,氣喘不上來,眼看要翻白眼,幸好她爸光頭一手把她拎開了放一邊去了。
三年沒見,一切都大變樣。
皇帝老公變成了光頭老公。
胖兒子變成了稍有帥哥輪廓的白胖兒童。
最誇張的是我女兒,再培養一下完全可以去練日本相撲——呃,不知道相撲這運動有沒有女子參加。
兩個小的不善於表達,女兒就隻會哭,兒子抽抽噎噎的,喊了幾聲額娘,繼續哽咽。光頭坐在一邊,太陽光透過窗子,照在他閃亮的腦門兒上——讓我有種錯覺。
光頭真的沒出家嗎?
可是看這種清冷的淡然的樣子,怎麽跟和尚似的啊?
我現在這種情況,唯一運轉自如的就是眼珠子。
別的什麽情況也打探不到。
不過這會兒有人端著盆水進來,我睜大眼。
又看到個熟人。
喜月姐姐啊——
她放下水盆,驚喜的快步走過來,無奈我身邊被團團圍困,她殺不進重圍,隻好站在外圍跟我四目相對,又抹小又要笑的非常狼狽。
“娘娘。”
我在有限的範圍內,盡力的點了點頭。
真讓我安慰,大變樣的孩兒他爹,像是吹氣球一樣長的這麽大的孩子——唯一沒有變的,就是喜月了,讓我覺得總算踏實一點。
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其他事,變成什麽樣了?
靜思108
和以前,每一次倒過黴之後的情況不大一樣。
那時候我醒來看到的第一人,如無意外都是喜月,或是其他宮人,婢女。
但是這一次,睡睡醒醒,每次睜開眼睛,都可以看到一個鋥亮的光頭——
……我對光頭絕對沒有歧視的意思,人家陳佩斯,葛優大叔啊,不都是光頭麽?但是,這個家夥的光頭,我實在是看不慣……
我睡的都沒了時間概念,隻是再一次睜開的時候,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皇帝應該穿的正服,常服,甚至,不是一件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衣裳。有點像和尚們穿的罩衣,隻是樣式稍稍不一樣。
還有,我躺的地方,也絕不像是永壽宮,甚至不像是宮裏的屋子。
宮裏的殿室屋頂都很高,躺在那樣的地方,總有種寂寞的,無法保暖的感覺。可是現在這間屋子,很幹淨,陳設簡單,可是絕不是宮中的建築應該有的格局。
我眼珠滴溜亂轉,光頭把我扶著輕輕坐起來,拿東西給我墊在身後讓我靠著床頭。我的聲音比前幾天好多了,雖然啞一點,但是能發出聲音來,就是一大進步!
我想問的問題很多,兒子和女兒為什麽隻那天露了那一次麵?他為什麽變成現在這樣子?其他人都哪裏去了?我們現在在何處?到底這三年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串串的疑問,可等到光頭一副體貼狀問我:“你想說什麽?”
我張口居然冒出一句完全不是剛才想的問句:“你的頭……誰給你剃的啊?”
他愣了一下,然後一笑:“我自己。”
我猜也是,敢給皇帝剃光頭,不光是有很大的膽子,還得有那個命等著孝莊太後來收拾他。
我瞅啊瞅的,他居然明白我心裏在琢磨什麽,輕輕拉過我的手,在他的光頭上摩挲了一下,笑著說:“喏,就是變樣的。”
我也忍不住想笑,可是胸口一動,就劇烈的咳嗽進來。
他的表情立刻變了,過來替我拍背撫摸順氣,又倒了水端過來。
我咳的兩個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胸口憋悶,渾身像是散了架,充分印證了樂極生悲這句話是多麽的有道理。
他坐在床邊,低聲問:“好些了麽?”
我點點頭,還是半死不活。
轉過頭向外看,窗戶敞著半扇,陽光顯得特別燦亮。
“這是……哪裏?”
“在西山。”
我也猜著不是宮裏。但是,我不記得西山有行宮。
仔細去聞聞,分辨出空氣中除了藥香,茶的味道,一些我熟悉的氣息……還有一點,別的什麽香氣。
有點像……廟裏點的香。是在西山附近還是西山上的廟宇裏嗎?
難道他不用做皇帝了?就這樣天天待在廟裏麵……
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啊,這話我是明白的。
忽然想起——曆史上的康熙,似乎也是六歲登基的。
現在在宮裏麵,肯定得有個皇帝吧?那,那麽……
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立刻驚慌起來:“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打斷他:“玄燁呢?”
他愣了下:“在宮裏。”
“我問你,玄燁呢?”
他慢慢轉過來,看著另一邊。他知道我問什麽,等了一會兒,他終於給了我答案:“他現在是皇帝了。”
我腦子裏有好一會兒都是空白的,他這句話聲音很輕,可是威力卻很大。
這個人啊……
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他。
我推想一下,大概應該是,我在那次秋獵中受傷,一直昏迷不醒。然後他一副情聖表現,對我不離不棄,甚至削了頭發,踢了龍椅,把我帶到這和尚廟裏來養病。然後,玄燁這可憐的孩子,就變成了比光頭本人年紀還小的皇帝。我記得順治當皇帝似乎是在八歲。玄燁倒好,五六歲就當上了。
這個人,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他。我早就知道,也早就了解。
他就算再怎麽改,骨子裏率性妄為,不顧責任的本性,是絕對改不掉的。
他對我的用心,我不能說不感動。
可是,他把自己老媽,自己的工作,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全都一甩手拋開,轉而由小玄燁來承擔這一切……
我瞪著他,不知道是該先誇他“癡情”,還是先揍他一拳比較好。
我起先有點閃躲,後來就跟我對視上了,眼睛顯得很清澈坦然。
我的怒火還沒燒起來,就先讓他與以前判若兩人的形貌給滅了一半下去。他瘦的厲害,所以我第一次睜開眼看到他,根本不敢相信就是他。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在慈寧宮裏,他根本就是個帶著嘟嘟嬰兒肥的小胖。
現在他瘦的兩頰都有些凹陷,眉骨也顯得很高,嘴唇,鼻子,眉毛跟眼睛,和過去相比,完全成了兩個樣子。
想說的話,堵著一句也說不出口。
最後我輕聲問:“那,你現在就是先帝了?”
“是啊”他很平靜的回答:“順治皇帝,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從我們離開紫禁城,皇宮裏就永遠不再有你和我這兩號人物。”
我是無所謂,一個被廢的皇後,現在不過是個半死不活的妃子。
以前,有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可以離開那牢籠似的皇宮,去外麵的天地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卻沒想到,躺了這麽久之後,一覺醒來,這個夢想竟然變成了現實。
我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他這個人一句話概括不來,一半是癡情,一半是暴烈。
“要是我醒不過來,你……就真的要出家嗎?”
他看著人,點頭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猶豫。
一瞬間我真想大笑三聲以抒胸臆,可是這笑裏麵未免有太多其他的,說不清的情緒。
曆史上的順治不愛江山愛美人,現在到了我這裏,果然還就是這個情形。可是這個美人卻換了人選,不再是董鄂氏烏雲珠,卻變成了科爾沁的廢後——我。
“太後……怎麽會願意呢?”我問
他輕輕拍我的手背,說:“這其中發生的事情多了,我以後慢慢告訴你——吃藥吧?”
我不滿他避重就輕轉移話題,嘀咕:“是藥三分毒,我都好了,沒什麽事情,還吃什麽藥。”
但是沒體力的病人,也沒有什麽發言權。藥端到嘴邊上了,他雖然笑容溫柔,但是眼光卻是不容抗拒的。
我沒辦法,隻好張開嘴,一口口的由他舀著藥湯喂給我。
喝藥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其實不是我反應慢,而是這會兒的衝擊一個接一個,到現在能想起來,我覺得已經是我反應迅速了。
玄燁成了……皇帝?我的兒子,當了皇帝?我的女兒,也還留在宮中?可是,我以後,還能再見他們嗎?
能像以前一樣抱他們,哄他們,喂他們吃飯,陪他們玩耍嗎?
我現在甚至不在宮裏,而他們卻已經成了那個金色鳥籠中的重要囚徒,這一生,再也沒有可能活著離開那裏。還有小澄兒,她,她會怎麽樣?沒有母親在身邊,她如何成長?誰來撫育她?照顧她?我……
而我和光頭,卻像他說的,已經成為了在那裏不複存在的人。先帝,還有不複存在的妃子。
我的兒子,我的女兒……
我眼睜睜看著光頭,如果這會兒我手上還有力氣,我想我一定會撲過去,掐住他的脖子,直掐到他翻白眼吐舌頭斷氣蹬腳為止!
這個任性的,有偏執性格的,不負責任的家夥!你可以不當皇帝,我不在乎。你也可以刮了光頭搞什麽落發不出家的把戲,這和我也沒什麽關係!可是,可是我的孩子!我就算再想海闊天空,也不能把孩子丟下不管啊!
他看著我,似乎有點不明白我在氣什麽,試探著問:“怎麽了?”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不能還沒報仇先把本錢弄垮了。
“孩子們呢?我的孩子,我以後……說再也不能看見他們了是不是?嗯?你,你離開的時候,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他低下頭,把調羹和藥碗放在一邊,輕聲說:“玄燁是愛新覺羅家的男兒,他留在那個位置上,必有一番作為。澄兒她……以後會跟著我們的。你……”
“澄兒跟著我們?”
他點頭:“喜月帶著她住在後麵客舍,我怕她再不知輕重壓著你傷著你,所以沒有讓她過來。而且。寺中都是僧人,喜月帶著她,住客舍也更方便。”
靜思109
他說完這話,後知後覺的來一句:“你要見她嗎?”
屁話,我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眼裏肯定在噴火!我女兒我當然想見了!你以為你這個光頭我那麽想看麽?一睜眼就是你,再睜眼還是你,這個光頭亮的起碼有五百瓦的光,照得人眼暈的!
他還沒有傻到家,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知趣的說:“我去把她帶來,你靠一會兒。”
我不靠一會兒反正我不能起來邊做俯臥撐邊等你們吧?就是我想,我也得有那力氣爬起來啊!
這人當皇帝的時候還算腦筋靈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剃了光頭住在廟裏,天天吃齋念經把人念傻了,怎麽反應這麽不靈敏——按說吃素不會妨礙智商啊。
老實說,我很是懷疑自己這昏迷的三年,是怎麽過的,飯啊肯定都是吃流質的,因為我現在吃的也是這種糊糊似的東西。那個,排呢?我醒來之後,喜月幫我去蹲了一次恭桶。她力氣挺大,我還想自己起來呢,她一把就給我揪起來了,那動作又熟練又穩當,可見這三年一定沒少拿我當啞鈴練舉重——挺艱難的一次嗯嗯過程。那我以前昏迷不醒的時候這個生理問題都怎麽解決的都……惡,不能再想,我的胃開始抽抽兒了!喜月呀,你真是勞苦功高啊!人家久病床前無孝子,你可比孝子還孝子啊。至於那個光頭,好吧,大概他也有點小功勞,勉為其難,我也在肚子裏感謝他一聲好了。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了小胖妞絕對招牌式的跑步聲。她腿又短人又重,步子邁得又小又快頻率特高,這個和尚廟地下鋪的石磚大概有空心不實的,所以聽著她一路跑來的聲音特別響亮鮮明。
“額娘!”
胖胖的圓墩兒身影出現在門口,我條件反射,先縮了一下脖子。
小胖妹澄兒倒是很想再學一回人間大炮發射彈跳的場麵,但是後領子被光頭及時揪住了,抱著她走到床前,輕輕放在我旁邊,還細聲細氣的說:“你額娘病還沒全好,你別壓壞了她。”
嗯,學會體貼了,有進步,這經沒白念。
小胖妹沒能用人肉沙袋撲殺我,改用口水鼻涕加眼淚替我洗臉,這種小狗似的熱情攻勢弄得我是又感動又狼狽。
光頭這次就沒有站在我這一邊,不過他再接再厲的發揚溫柔熱情風格,拿了布給我擦臉。
我摸摸小澄兒的頭發,問她:“你跟著喜月姑姑一塊兒住的?”
“嗯。”
“晚上睡得慣嗎?”
“嗯。”
“吃東西香不香?”
“嗯。”
這孩子,怎麽說話改這麽簡練了?
“你和喜月姑姑一起,都幹什麽了?有人陪你玩兒嗎?”
她這才算多給了幾個字:“喜月姑姑沒空陪我玩兒,我跟小和尚一起玩兒來著。”
我的天。我看著光頭。
他摸著頭,衝我笑笑:“不是什麽小和尚,大約是後麵佃戶的孩子。”
我懷疑的看著他:“你知道?”
他點點頭:“是個癩痢頭……叫小六子,是吧澄兒?”
小澄兒開始吃手指,肯定性的點了一下頭。
我把她的手從嘴裏拉出來:“澄兒,不要吃手指,髒。”
她抗辯:“不髒。”
“很髒的,小心肚子疼。”
她還是堅持:“不髒!”
好吧……現在我沒體力,等我能爬起床來,非把你這個毛病給扳過來不可。你哥當年也有這愛吃手的毛病,那回估計是太後給教育扳正的。至於你嘛,你比你哥幸福,你娘我親自給你糾正壞習慣。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轉移了興趣,不吃自己的手了,改拉過我的袖子啃。
她長得和玄燁不是特別像,嘴唇小小的肉嘟嘟的像個小櫻桃。但是兄妹倆個人的眼睛長得很神似,都是清澈明亮,一望無邪。
我輕輕抱著她。小家夥兒軟軟的,身上帶著奶香味兒和桂花糖味兒。
其實我不是想不通。
光頭說的也對,對玄燁來說,他的血統,出身……他所受的教育,應該留在那裏。雖然那裏不一定會給他快樂,但是會給他成就。
小澄兒跟著我們也好。做皇帝的女兒談不上幸福,她們成親之前的生活是重重規矩束縛捆綁的生活,等到成年後,婚姻多半都是一種政治手段。沒聽說過哪位公主嫁的舒心幸福過。
雖然道理都明白,可是想到從此和玄燁,被那道高高的宮牆阻擋,母子也不再是母子……
我把臉埋在小澄兒肩膀上,有水珠從眼裏冒出來,被她柔軟的衣服迅速吸幹。
光頭不知道什麽坐到了床邊,一手伸過來環抱我,另一手握著我的手。他什麽也沒有說,但是身上卻有一種安定的,安慰的力量。我們現在擁有的一樣多了。他不是皇帝了,我也不是他眾多妃子中的一個了。我們,一樣,都和兒子分別,然後,有一個女兒在懷中。
這樣有點溫馨,有點傷感的氣氛大概有傳染性,小澄兒也安靜下來,頭在我身上蹭蹭,又到光頭懷裏拱拱。
突然間我想到一個至為關鍵問題,猛的抬起頭來,用力太大差點扭了脖子筋!
光頭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麽了?沒事麽?哪裏不舒服?”
我一邊呲牙咧嘴的揉著脖子,一邊趕緊追問:“我們以後靠什麽生活?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帶錢出來?啊?金銀珠寶,古董玉器,怎麽都得帶一點吧?啊?”我一手抓住光頭的領子,使出吃奶的勁兒搖晃他:“我的家當呢?我的錢呢?我的古董首飾呢?你不會一樣沒帶吧?我我我,難道我們一家三口以後喝西北風過日子啊!”
靜思110
光頭整個陷入呆滯狀態,我越是急,他越是僵,一句話也沒有。
“娘娘!”喜月千鈞一發之際趕到,把光頭的脖子從我手下拯救出來:“娘娘不要急,有話慢慢說啊!”
我抓住喜月,就像喜兒終於見了親人解放軍一樣的激動感動加躁動:“我,我怎麽不急啊!這人……”
“娘娘,咱們的東西,我都帶著呢,回來我就把單子送來您看看,一樣兒不少。”
咦?我馬上收了聲,轉悲為喜:“真的?”
喜月臉上的表情有點怪,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哪裏癢癢:“是啊,娘娘。我就想著您要是醒來了,肯定會問這個的,所以當時就全帶出來了呢。”
我先是咧著嘴哈哈傻笑了兩聲,趕忙又壓低聲音:“小聲些,別讓人聽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
喜月捂著嘴說:“是,娘娘,你隻管放心,我小心著呢。”
我終於放下心事,喜月膽大心細人又可靠,她辦事兒,我放心。
我回頭看看,小澄兒正咬著光頭的手指頭,而光頭還是一臉呆滯狀的看著我。
看什麽看?不會持家過日子,倒是很會瞅人啊。
我決定了,這個人真的需要下崗再就業培訓。當了多少年皇帝,當得倒是怪舒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現在可笑了,他不是皇帝了,我不是妃子了,當然也領不了皇後那職位的年薪二千兩銀子。幸好幸好,喜月跑路還不忘帶著我的私房錢。要不然,光頭現在當不了皇帝又不去做和尚,我們一家三口帶喜月總不能老賴在人家和尚廟裏吃喝拉撒,要出去過日子,肯定是要花錢的啦!
光頭還瞅著我。
瞅什麽瞅,還瞅?我瞅回去,我瞅瞅瞅——你一下崗工人還有理了?哼!欠調教。
除了想念玄燁,我覺得我的生活應該不算有什麽大遺憾了。雖然知道不能再和兒子共同生活,很是難過了一把。但是很快我也就阿Q的想開了。反正就算我留在宮裏,他的生活和教育也是太後一把抓,我這個媽當得原來也不太稱職……而且如果光頭還當皇帝,還生出其他兒子來,保不齊冒出新的競爭對手和我的玄燁搶皇位,血雨腥風啊手足相殘啊你死我活啊九龍奪嫡啊……亂成一團。現在光頭不是皇帝了,玄燁成了皇帝了,這些麻煩就可以都省下來了……
我想得開,絕對想得開。
身體漸漸好起來,可以吃些稀粥以外的食物,我真想學泰山捶胸長嚎以抒胸臆!要知道喝粥已經喝得我眼放綠光了。別管是菜粥蛋粥米粥豆粥雞粥火腿粥……反正好東西隻要是做成粥,那味兒都差不多,就算頓頓換樣兒,也喝得我見個幹餅就眼冒狼光。
喜月弄了野菜,給我做了飯團子,我狼吞虎咽吃的那叫一個香。光頭在一邊兒看著我,他吃的白飯,飯上麵鋪著幾條菠菜,還有一碟醬菜,一碟煎豆腐配著吃。
我啃了一個團子,想起來問他:“你在廟裏這麽久,都不能吃肉,也饞壞了吧?我說,喜月給我做肉粥的時候你也喝兩口,我想這廟裏的和尚也不會知道的。”
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因為住廟裏才吃素的。”
嗯?
難道是為了瘦身美容才吃素?他倒是會趕潮流啊。
他隻是悶頭吃飯不再說,我也沒顧上問。我們吃完飯,喜月來收拾我的碗筷。我的飯都是她在外麵做的,在和尚廟裏開夥一來不便二來也不做肉。看著光頭出去擦手漱口,喜月湊過來,小聲跟我說:“娘娘,嗯,皇……”她想了想又改口:“爺他吃素是有緣故的。”
我好奇的用求知的目光看著她,希望她給我個答案。
喜月幹脆坐了下來,低聲說:“當時太醫都說,娘娘怕是醒不過來了,其他人也都這樣說……就是爺一個人不這麽想也不這麽說。他說你肯定會醒的,那會兒爺就和一個老和尚總在一起說話,說的什麽,我也不是太懂。總之,好像和那和尚談完,爺就說,人生就是孽,就是罪。爺身居九五,罪過更大。他說,總之是因為他的緣故,所以禍及娘娘身上。所以爺從那會兒起就戒了葷了,一直吃素,念佛經,也不親近妃嬪們……”
我看著窗外麵,光頭正和一個小沙彌說話,小澄兒在一邊拉他的袍子,他笑著,神色很溫和。
是啊,我自打變成他的妃子,又中毒,又被陷害,意外頻頻煩憂不斷,到後來摔馬,中刀……都是因為他是皇帝,所以才會這樣啊。他倒也懂得反省,雖然迷信了那麽一點點……
我覺得自己鼻子有點酸酸的,心裏也覺得軟軟的,怕在喜月麵前就失態,轉開話題:“小澄兒出來還習慣嗎?你……這些年也太辛苦了”
她搖搖頭:“都值得啊,娘娘終究還是好了,以後都會好的。小姐可樂著呢,跟鳥兒出籠似的,不知道有多開心。”
是啊,我終究還是好了,就算不是他吃素的功勞,但也沒離了他的照顧料理。玄燁在走他的道路,小澄兒開開心心,我和光頭,以後要開始一段新旅程——
我才想起來問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那時候,來行刺的人,是誰啊?”
靜思111
喜月捂著嘴笑:“我還當娘娘把這事兒忘了呢。”
我瞪著她:“你愛就不說,反正我也就是想起來問一句……都過去這麽久的事情了。”
在喜月他們來說是已經過了三年的事了,在我來說,還隻是不久之前呢。不過醒來之後讓人意外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一時顧不上理會這件事。應該是挺重要的問題,反而拖延到現在才想起來來部。
“唔,這個說起來,還真是複雜的很。”喜月手腳麻利的收拾東西:“我去把這些洗了收了,回來慢慢的細細的跟您說。”
小澄兒吃飽喝足,在院子裏陪光頭玩了一會兒,臉紅撲撲的又跑了回來,把鞋子一踢,從我腳邊爬到床裏,抱著我一條腿說:“額娘,我和你一塊兒睡。”
我拍拍她:“好,你睡吧。”
她閉上眼,沒多會兒又睜開,天真的,卻也認真的問我:“額娘,你不會再睡很久很久都不醒了吧?”
我笑:“不會。”
她鄭重的伸出小拇指來:“拉勾。”
我也伸出小拇指來,手指頭勾在一起,她煞有其事的哼哼:“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賴。”
“好啦,這下可放心了吧?”
她重重的點點頭:“嗯!那我睡了。”
她的包包頭在外麵已經跑的差不多全散了,頭發亂亂的披散著。
我摸摸她的頭……
一百年,不許賴……
要不是因為你們,我幹嘛回到這個落後的時代來?
喜月收拾停當,悄悄的走了進來,小聲說:“小姐睡啦?”
我點點頭:“沒關係,我們輕些說。”又想起件事:“你喊他……嗯,老爺,喊澄兒小姐,怎麽喊我還是娘娘?改口吧。”
她笑嘻嘻的說:“是,改叫您夫人,您看成不成?”
我瞅她:“你是越來越伶俐了,就是隻見舌頭長本事,沒見手腳有巧到哪裏去。”
她搬了張小凳子來坐在床邊,順手端過一盤蘋果,還捧了一壺茶。我說:“我不渴。”她說:“我沒說給您喝,我是怕自己說的口幹,給自己預備的。”
我看看她。
嗯,不在宮裏,喜月的性格也漸漸不一樣了,挺活潑的。可能她本性就是如此,在宮裏的沉靜隻是環境所迫,不得不安靜沉默的生活。在外麵卻不一樣了,沒有規矩,也沒有壓力,哄哄小澄兒,做些簡單的菜,穿的也是普通的衣服,但是人卻顯得精神煥發,比在宮裏的時候臉色好看得多,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
“行啦,也坐下了,茶果也備了,那就請開講吧。”
她點點頭:“這可得從頭說起。”
我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好,靜靜的聽她說。
“娘娘你……”她開了個頭,自己先笑了:“我習慣了,還是總想稱娘娘。好吧,慢慢改。”她繼續說:“夫人當年進宮後不久,其實那時候也有一次選秀的。八旗秀女參加遴選者不在少數。那會兒夫人脾氣可不太好,那次選秀其實也沒有留下多少人,進宮者寥寥,落選的倒是很多,其中秀美姣好者,就配了宗室。董鄂氏烏雲珠……也是那個時候被刷落的,然後不久就指給了和碩裹親王,成了裹親王福晉。”
烏雲珠?
聽喜月的意思,好像是在暗示……
我問:“難道……那會兒是我作主刷落她,給她指婚的麽?我可記不清了。”
喜月說:“那會兒刷落的人也多,夫人不記得她,但是她肯定是覺得是夫人阻了她進宮的機會呢。要說疙瘩,多半那時候就結下了。”
是麽?我可完全不知道,這事情竟然會一直扯到那麽久之前去。那可不怨我,那會兒的皇後可不是這個魂,我第一次見烏雲珠,是成了廢後之後,在慈寧宮第一次見。
“其實漂亮女子心氣高,不是壞事。隻是,女人這輩子做什麽樣的人,過什麽樣的日子,自有老天安排,是命裏注定的。可是壞就壞在,有人不想認命,也不願意認命。”喜月說:“其實如果不進宮,改配別人的話,她也有一次機會,可以嫁給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子,但是那個人的前程並不見得有多好,她不能進宮,退而求其次,進了王府,和碩襄親王福晉,也是夠風光榮寵。”
我不再打岔,老老實實的聽她向下說。
“親王福晉的日子並不見得就像表麵上那麽風光快活,和碩襄親王身有隱疾,貴太妃又是個極厲害的婆婆,一廂情願的美好生活沒有像預期中一樣到來,親王福晉的心裏難受那是一定的。她更加懷念曾經入宮選秀的風光,也後悔自己做出了輕率的選擇,誤了終身。而曾經美貌榮光過的貴太妃,卻一輩子都被太後壓製。太後和太妃隻差一個字,但是地位卻是天差地遠的。權勢太耀眼,富貴太逼人,就算一開始什麽也沒有想過,也慢慢的開始想的多了,想的遠了。太後那裏,命婦貴人們輪流入侍,她的美貌勝過所有的人,她還能詩善畫,文墨極好。越是明白這差距,心裏就越是不平。那些滿蒙嬪妃和她相比,又粗蠢又愚笨,不識字,不懂詩,偏偏一個兩個的都高居後宮主位,富貴驕人。她縱然美貌聰明,心比天高,可是她的日子卻比這任何一個女人都要不如。難以吐露的心事隻能藏在心裏,對誰也不能說。”
“高貴跋扈的皇後被廢掉,皇帝刻意親近漢妃,甚至荒唐的隨幸宮婢——這些消息她點點滴滴的看著聽著藏到心中,親王福晉心裏有了隱隱的盼望——滿人親貴對漢人倫理那套不是那麽看重,入關之後,也有叔叔娶侄媳的,弟弟娶嫂子的……但是,那得有一個前提,這些再嫁的女人,都是死了丈夫的。還有,得讓她想的那人,也看到她,想著她。隻縮在慈寧宮一角,是永遠不會改變好現在的處境的。”
我抿了一下嘴,太陽西移,照在帳子上一片透亮,很溫暖。
可是我卻覺得喜月講的這個故事,顯得這麽陰冷,似乎是在陰寒黑暗的地方埋了很久很久,突然不知道是誰挖出來,讓人看著就覺得一股涼意往身上纏繞。
喜月喝了一點水,繼續用那種事不關己的淡然遙口氣講述這個複雜的長長的故事。
“以前象盡義務一樣的進宮輪侍,漸漸變成了她渴望的機會。她見過幾次皇上,卻沒有機會走到跟前去和好說話,讓他注意自己。一天,又一天。”
“然後,廢後卻在這時候,又重新出現在她麵前了。雖然沒有以前的地位,風光,驕縱傲慢,但是變得和氣的靜妃卻還是再一次阻擋了她向前和路——可能這就是人常言的,不是冤家不聚頭。”
“靜妃既得太後的寵愛,又重新得回皇上的關注。她的存在卻像一抹燈影,隻是掠過去,閃一下,卻沒有得到她想要的關注和閃光。”
是麽?
我在那時候曾經想過,我的存在的確是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不過,我沒有想到,也許最恨我的,竟然是那個時候我一心想拉攏撮合她和皇帝親近勾搭的董鄂。
“富貴美夢可能每個女子都做過,但是有的人夢醒後就忘了,有的人卻牢牢記住。心裏的念頭一萌了芽,就再也滅不掉掐不去。瑞在的太後,當年也是個並不怎麽得寵的妃子,卻一步一步的走到現在那讓所有人都低頭屈膝的位置——別人可以,自己又怎麽不可以?最起碼,也要試一試才知道結果。”
“又一次選秀,又有許多新的美女進了後宮——魚更多,水更混。她一步一步的,走的很小心。但是小心一輩子,也總得邁出那要緊的一步。成功不成功,誰也不能預料,但是為了這一步,她已經投進去太大的代價,如果不繼續向前,她實在不甘心。”
我猜疑著,卻不知道喜月說的代價是指——
“對了,當初她支開貞貴人,買通吳良輔——”
喜月輕蔑一撇嘴:“吳良輔那時候可是風風光光的大總管,是一般人能買得通的麽?”
我點點頭,喜月說的是。吳良輔那位置上,宮裏除了太後皇帝,誰不巴結他?呃,我倒是不巴結他……不過我是很例外的例外了。
“那,她花了多少錢呢?”
喜月看看睡在我裏麵的小澄兒,小聲說:“她和吳良鋪對食兒……”
對食?
我一下子懵了。我不是沒常識,宮裏的菜戶,對食兒……這種極端扭曲人性的變態的特殊生態,可是,她,她和……
我張口結舌:“怎麽會,她這人看起來那麽,那麽……”
喜月哼了一聲:“怎麽不會?你以為吳良輔他們那種閹奴是什麽好東西麽?他爪子伸的可長著呢,後宮那些不得寵的宮人,份位低的妃嬪。為了能見皇上一麵,或是讓敬事房太監擺綠頭牌的時候做些手腳,把頭麵首飾當了也填不滿他們的無底洞,敬事房好幾個大太監都好……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的,隻是又能怎麽樣呢?那些女人她們願意讓太監揉搓作踐來換一個很微小的,可以得見龍顏的機會,後宮裏的所有女人都想攀上最高的那根枝,所以任何可能的機會她們都會抓住不放……”
我覺得後背上一陣陣的冷。
這是以前的我不知道的黑暗麵。其實,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我知道後宮的殘酷黑暗扭曲和血腥,隻是,我沒有想過,會,會這麽的……
喜月把茶端給我,我接過來灌了一大口。
“好了,不說這個。”她連忙安慰我一句,轉了話題:“咱繼續說正題。那些人,那些事兒,現在和咱們都沒關係。”
我把水杯還她,有些艱難的說:“好……對食這事兒,你怎麽知道的?”
“當時自然不知道啊,這不都是後來一五一十的對出來的麽。吳良輔從那次之後就不見了,咱們還都以為是被杖斃了或是怎麽著了,卻原來他受了一場要命的活罪,居然還逃了一口氣出來。這個回頭再說,我先接著上麵的說。”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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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再聰明的人也有失算想不到的時候。和碩襄親王福晉覺得自己的勝算很大,她相信自己的才貌身段,相信自己的嫵媚風情,肯定可以打動任何男人的心腸——可是她沒想到,這會兒太後也會來永壽宮。雖然她已經仔細的盤算過,估量過,她已經挑了一個適當的時候,隻不過,意外是誰也沒有辦法預料到的。”
是啊,我也覺得那一天,那一幕,真的非常巧。
若是我那會兒沒有回去,太後也沒有正好撞破那一幕。那會兒從藥性上漸漸醒來的皇帝,單獨麵對著人比花嬌,梨花帶雨似的美女烏雲珠,他……會怎麽樣?他會想什麽?說什麽?她又會如何砌詞,如何委婉,如何奉迎?
我想了想那個場麵……沒什麽感覺,就不再鑽這個牛角尖。現在想這個也沒有什麽意義了,畢竟,那時候的事情不會再按假發生一次。烏雲珠什麽都有,美貌,才華,心機手腕和膽量她樣樣不缺,唯獨少了運氣。
第一次選秀失敗,然後嫁人,再接著她為自己確立了一個新目標並努力要將其變成現實……每一步,她都欠缺了運氣。
隻是,我卻沒有想過她多那麽早就開始籌劃設想這一切。思緒飛快的回轉——第一次,在慈寧宮遇見她,她的神態,舉止,說話……那時候我覺得她溫婉和氣,楚楚動人。可是那時候的她在想什麽呢?她眼中的我是什麽樣兒?是曾經的那個蠻橫的皇後,還是重新成為她的阻礙的恨不得撥之而後快的存在?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白心態,想著拉攏她和皇帝互相親近,還覺得和她搞好關係以方便以後混日子……
真是笨哪我,要不是陰差陽錯,她的運氣超差,而我要沒有太後罩著——八成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看來我就屬於運氣超強的那一種人了。起碼和她比起來,我的運氣可是不錯啊不錯。
喜月正要接著說,外麵輕輕一聲咳嗽,她馬上閉了嘴站起來:“爺回來了。”
光頭邁進來,臉上帶著微笑:“別這麽拘束,你坐你的。”
雖然他這麽說,喜月可沒有真的一屁股再坐下。她站到一邊,光頭過來坐在我床邊:“中午吃的飽嗎?覺得胃口好不好?”
我點個頭:“挺好的啊。老喝稀的喝得我都快悶死了,今天好不容易來點飯團兒,我也就多吃了兩個,沒什麽不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喜月準備的茶果上,笑著說:“你們在這裏嘮什麽呢?怎麽你不困嗎?”
我咧嘴一笑:“隨便聊聊唄,倒沒覺得困。老睡睡的人都笨了,說會兒話解悶唄。”
喜月另拿了一個杯子,給光頭也倒上茶,然後退到一邊兒去。像她以前常幹的一樣,拿起針線活兒開始做手工。
唔,光頭一來我們就不能再繼續聊剛才的話題了。正說到一半,還沒解開我心裏的謎團呢,光頭來的真不是時候。當然,喜月也是的,我問她刺客是誰,她倒一扯三千裏,從Long Long ago開始講起,講了半天,喝了半壺茶,還沒有講到重點。
小澄兒踢踢腿,揮揮手,翻了個身繼續睡。我輕輕摸著她的頭發。午後和尚們不知道在念什麽經,梵唱淺吟,讓人覺得心裏安定。塵世的一切在這時候似乎都離得很遠,身邊隻剩下這麽近的兩個人,隻剩下這麽親密的,安定的氣息。
小澄兒咂咂嘴,眼皮動了幾下,睜開眼說:“喜月姑姑,我要尿尿——”
喜月忙起來,過來把她抱起來:“好好好,這就去,你可忍住了喲,別撒在身上。”
我看著喜月匆匆抱著她走開,覺得心裏很溫馨,又有點心急。
我的身體雖然在慢慢恢複,但是起床走幾步已經覺得很吃力,更不要說生活自理外加帶孩子了。像小澄兒現在的分量,要把她一把抱起來跑去找馬桶,我還不知道要養多久的力氣才能辦到呢。象電視裏看的,那些躺了好久的植物人,一睜開眼就可以下床說話不算,活蹦亂跑的想幹嘛幹嘛……
當時看不覺得假,現在覺得真是太不現實了!
光頭替我捋順耳邊的頭發,忽然說:“我替你把頭發梳一梳。”
我有點狐疑的看著他:“你會嗎?”
他笑笑,然後真的找出柄木梳來。
我慢慢的靠著床頭,半轉過身。
他一手輕按著我的發根,一手拿著梳子替我慢慢梳理,動作很輕柔,完全沒有我擔心的那種硬拚死扯的可怕情形出現。
“疼嗎?”
“不疼。”我想了想又覺得好笑:“你倒是省了事了,也不用梳頭發紮辮子,洗頭也方便,直接拿濕布一擦完事兒。”
他嗬嗬笑:“你要是也覺得好,那我以後就不留頭發了。”
我側過臉看他:“唔,這樣也不錯啊,一開始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看習慣了,覺得你光頭其實也滿好看的——對了,咱們總不能一直住廟裏。你,有什麽打算嗎?”
他輕聲說:“我心安處是故鄉……其實我在哪裏都覺得一樣。你呢?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說:“我沒想過。以前那會兒在宮裏的時候,倒還想著,要是有一天出了宮,到哪裏去生活,過什麽樣的日子?但是那會兒覺得不可能,所以沒有認真當回事兒去琢磨這個。”
他說:“這個倒不要緊,你的身體還得養養,我們可以慢慢想,慢慢商量。我們一家三口……以後總歸是要在一起過日子的,得仔細想好了才行。”
一家人過日子……
我閉上眼,嘴角慢慢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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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我把頭發都梳順,我轉過頭來,一眼就看見他正往袖子裏掖頭發。
“喂,你藏什麽藏啊。”我伸過手去,把那幾棵頭發捏過來:“喂,你這一手兒跟誰學的啊?掉頭發怎麽了?還值得藏起來?”
他一笑:“我看蘇嘛給母後梳頭的時候這麽幹過,不過她藏的是白頭發。我這還是頭一次,手腳不利落。看她手勢挺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好了。”
我看著自己掉下來的頭發,沒有以前黑,也比以前細。
“我不忌憚,你也不用老練這個本事。”我笑笑:“噯,說不定以前給你梳頭的太監也會這一手兒呢。”
他說:“可能會吧?我可沒注意過。”他把梳子放下:“你們剛才說什麽呢?神神秘秘的,一副不可告人的情狀。”
我撇撇嘴:“我們在講你的壞話啊。”
他笑:“真的?”
這時候突然不想隱瞞他,我說:“我剛才問喜月,那時候來的刺客是什麽人。結果這個丫頭說,事情得從頭說起,於是就囉囉嗦嗦的繞了一個大圈子,講了烏雲珠的事情來了。你別看我們說了半天,你進來的時候,還是沒說到正題來著。”
他問:“哦?說到哪裏了?”
我捂著嘴吃吃笑:“正說到……某天我和太後娘娘回永壽宮,撞見不該撞見的事情。”
他神情自若,並沒有尷尬或是惱羞成怒的樣子,反而問:“是麽?那講的可真慢。”
我看看他,他在我身邊坐下來,說:“我來接著說吧。”
他來接著說?
我有點疑惑。
光頭拿了一個蘋果給我,我說呆呆的握著蘋果,聽他講。
“過去的事情,其實你也都知道。有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知道的我,遠比我自己了解的還要多。”
他握著我的一隻手:“從你入宮,我們就互相賭氣。現在想一想,真是很不值得,也很荒唐幼稚。因為聽說你脾氣不好,因為不滿意皇額娘安排我的一舉一動,因為對先前睿親王做的每個決定我都排斥抵抗,最後這些氣都撒在你身上。可是等我費了偌大力氣,終於讓你離開坤寧宮,我卻突然發現,我的身邊,手裏,都變得空落落的。就好像一個人遠遠騎著馬,望梅止渴,不停的向前奔跑。可是等到真的吃到梅子,卻覺得那滋味一點也不如預期的好,一點也不適口。反而苦的很,酸的很。然後,舅舅重病過世,我更覺得歉疚難過……”
我沒打岔,不過悄悄的撇一下嘴。得,我問的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刺客中誰。
可是喜月講了半天,離刺客還差著十萬裏遠呢。這位更強,我壓根兒沒覺得他講的和我問的有什麽關係。
好嗎,我同情,並理解他們,誰讓他們沒受過現代的科學的係統的教育培養呢?要是他們也升過學考過試,知道填空判斷選擇問答題的區別不同,大概現在他們給我解答疑惑的時候就不會這麽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離題十萬裏了。
“父皇當年極寵愛的是宸妃,她在世的時候關睢宮獨寵一時,她過世之後,父皇悲傷不已,作賦憑吊,後來身體一日差過一日,龍馭歸天……他們說起來的時候,總歎父皇兒女情長了些。可是我卻一直覺得,像父皇那樣,能遇到一個可以真心去愛的女人,其實是一件幸運的事。”
他微微一笑:“可是我這個人太遲鈍,又太自負。轉了一個圈子,讓所有人都焦頭爛額之後,卻發現,原來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早已經就來到了我的身邊,隻是我也是到了驀然回首的時候,才發現,那個人是誰,而自己,又做了多少無用的蠢事。”
其實那也不全是他的錯。
中間陰差陽錯的,前皇後變成了現實我這個冒牌靜妃。究竟她幾時才發現我是他合口的那杯茶,誰也說不清楚。
我沒出聲,安安靜靜的聽他講。
“其實我們誰也沒有人指引,該怎麽做,該走哪條路,該怎麽對待對方。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特別善解人意,貼心又溫柔。有時候又覺得你太過蠻橫不講道理。其實是我沒有想通。你要的其實很簡單。就像那詞裏唱的一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女子們從古到今,要求的也都是一樣的,並不多。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高高在上。我卻要到讓彼此都弄了一身傷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真是很笨啊。”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對烏雲珠一直也隻有一個淡淡的印象。記得她算是半個漢家女,聽說過她品貌不俗,才華過人。那天中午我留在永壽宮裏,貞貴人的宮女請我過去用茶。過去了之後,卻見著她。她說貞貴人不在,又端了新鮮泡製的涼茶過來。說我當時一點沒有驚豔,那是騙你的。說實話,她的確漂亮。雖然我對她沒有那種心思,但是她談吐風雅,講起舊詩和時下流行的新詞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涼茶喝了不少,屋子裏隻有我和她。後來的事情,雖然有一大半迷迷糊糊,可是我還有一點明白,知道這樣不妥。等藥性過去,我還正懵懂著,覺得自己侵犯了她……”
“卻沒料想,你和額娘那時候正一起來了。額娘身邊的宮人和嬤嬤進房來把她架出去的時候,那場麵真是狼狽啊……我覺得一國之君的麵子那時候都被掃盡了。說不上來是覺得羞恥,懊惱,難堪,沮喪,氣憤,還有,對你的抱愧——這件事哪怕發生在其他別的任何地方都好,卻偏偏是地在永壽宮裏。我不知道你會怎麽想,會不會氣憤,傷心,委屈,又覺得自己的麵子實在沒處擺放……”
“後來我去見你的時候,你臉上淡淡的不說話……我心裏也有疙瘩,這件事情上我也覺得自己失了體麵,而且是同時在你和額娘兩個人麵前。如果當時我把話說清楚,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的都說出來,也許我們會少走很多彎路,後麵也會少許多誤會。那件事之後,雖然慢慢的又恢複著像以前一樣,可是……到底還是不一樣了。我知道你總想著那事,我也知道自己也總想著那天的事。我們頭一次在一起玩紙牌,你往我臉上貼條子那時候,你心裏是毫無芥蒂的。後來雖然我們還是好了,可是你的眼光,讓我知道,你沒忘,你永遠忘不了那事兒……”
“後來襄親王,博果爾去世,烏雲珠跟貴太妃攤牌說她懷的孩子是我的,與博果爾沒有關係。貴太妃氣的要死,扯著她一同來慈寧宮找額娘的麻煩。可是她那時卻急忘了,她和額娘兩個人做對頭做了多年。母後在別的事情上都豁達,唯獨對太妃不能大度。她來折騰,哭鬧,怒罵,威脅……這些手段全使上了,可是額娘卻非要把她堵著,噎著,恨著折騰。其實如果沒有貴太妃這樣威脅打鬧,烏雲珠的事或許額娘會做別的處置,但是太妃這樣鬧完,折騰完。烏雲珠又苦求哀泣,口口聲聲說隻想讓肚裏的孩子有條活路——所以,反而最後變成了那樣。”
那樣是哪樣,大家都知道。不過,卻沒有人告訴我中間這此過程。
光頭說的也對,每件事都隻知道一鱗半爪,然後自己再猜測詳情,實在是很累人的。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說,她猜中了前頭,沒猜中結局。而我卻是知道了結局,卻猜不著中間的過程。如果光頭早早告訴我,把其中的內情都說明白,那麽……
“額娘和我說,你那時懷著孩子,這些費心力傷肝氣的事情,還是不要拿去讓你心煩。我當時覺得很有道理。可是現在一想,這些隱瞞,一層層一件件迭起來,結果變成了重重誤會,真是……欲速則不達。”
“而且有時候看著你,我也覺得你有許多事,許多話,都是悶在肚子裏的。有時候看著你在出神,問你的時候,你總是淡淡的扯過去,眼光也是……可是,我多少能覺出來,你……並沒真的對我說出你的心事來。”
我呆滯……
呃,不能不說,光頭比我想象的,還敏銳一些啊。
是,他的感覺沒有錯。我的確好多時候在敷衍他——可是,我怎麽能對他講實話?告訴他,哦,我不是真正的,原來的那個靜妃了,我是一個穿越來的冒牌貨?可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的情況是怎麽一回事,又怎麽能告訴你?
靜思114
這問題……還真是敏銳的讓我心虛啊。
好在他沒在這時候要求我也坦誠一下,接著講他的:“後來我們有了玄燁。我不是第一次做父親,卻是第一次感覺到做父親的那樣的快樂。以前看到臣子家裏得了兒子,喜得和什麽一樣,總覺得那種感覺很陌生很隔膜。可是我抱著玄燁的時候,就真覺得……就算再輝煌的政績統統擺眼前,也沒有這麽滿足快樂過。他是不一樣的,他是人期待著出生,是我灌注了希望和愛意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有了玄燁之後,你的大部分心思又被他分去,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很有醋意——覺得你未免太疼孩子了——”
嘿,他還吃兒子的醋?
要論起這個來,我還沒吃他的醋呢。他的女人那麽多,就算我安慰自己他去別人那裏隻是例行公事盡義務,也難免會覺得心裏不好受。安慰自己,不在意不在意,不認真不認真的結果,就是催眠得自己真覺得自己不在意不認真……
我這些心事,他又知道嗎?
因為他是皇帝,所以我不能對他認真,也不敢讓自己認真。
我們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十指相扣。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我不用說,因為他的目光裏,已經充滿了然,體貼,還有歉疚。
“在你身旁我總覺得輕鬆快活。因為和其他人比,你是最不把我當皇帝的一個人了。連在額娘那裏,還一口一個皇上,一口一個責任,一口一個體統……但是在你身邊,我總覺得輕鬆愜意,說不出的快活。和你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我都覺得心裏甘美。在旁人那裏,永遠不會有這種感覺。”
那是,我的階級尊卑觀念當然是比這時代的人要弱多了,雖然提醒自己他是皇帝,可是很難像其他人一樣把他皇帝來供著。
原來她就好這口兒?早說吖,我可以更粗暴更隨便讓他更覺得如魚得水……實在不行鞭子蠟燭我都能給他找出來,看看他更喜歡哪樣兒……真是,人就是喜歡自己得不到的,稀罕的東西,古往今來都不例外。
我一邊腹誹他,一邊用眼神催促他繼續往下講。
我這睡了三年,身邊的人都攢了一肚子的話啊……個個兒都成了講故事的能手。
“也不知道你肚子裏哪來那麽多的點子,又是牛痘,又是預防……這麽多怪詞兒。還會別出心裁弄些稚氣直拙的擺設,又挖空心思折騰好些精致新奇的吃食。每一天都與前一天不一樣,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對你,也更不同。”
“我也知道後宮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就像你說過的,我有一千隻眼,也無法時時看著你,有一千雙手,也不能把你護的周周全全密不透風。那個布偶的事情之後,你堅持要搬出宮……我當時真是氣啊。宮外麵難道就十足安全麽?而且,你帶著玄燁避走,將我一個人放在宮裏,難道你就一點不掛念?一點也沒有舍不得?這些我都沒有看見,我隻看到你那麽絕決發狠,不吃東西……我一邊埋怨你,一邊也埋怨自己。為什麽我身為皇帝,卻來能把你保護好?要你用這樣的方法求去來保護自己和孩子……”
“你不在宮裏,每一天我都覺得過得很慢,每天都會幾次三番的想起你,後悔放你出宮去躲避的決定。你知道嗎?你走後的第二天,我站在永壽宮門口看著裏麵空空的庭院,就已經想把你接回來了。就這樣,每天都在忍耐,每天都在掛心。布置了人手在那宅子裏外看著,天天都有消息報回來,連你吃了多少東西都會寫上來。可我還是覺得不夠,覺得你離著我那麽遠,實在是放心不下……”
我拉著他的手,不知道我們誰的手更熱,掌心裏濕濕的,也不知道是誰出了許多汗。
“你居然還寫那麽一封信來,暗示我,讓我把注意力分散給別的人身上。”
“我知道,你也是沒辦法。可是,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我真覺得胸口很悶,悶的喘不上氣來,心裏生疼生疼的……從來沒有那麽難受過。”
我靠了半天都是一個姿勢,覺得身上有點酥麻,於是輕輕抬起腰,又輕輕換一個姿勢靠著。他拿了枕頭來墊在我身後,端水給我喝。
講到這裏,下麵的,對他來說可能說……
對我來說,也一樣的有些困難。
雖然現在早就時過境遷,可是那時候他和烏雲珠的事,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臉上裝的再輕鬆也沒用,心底裏有個地方,就是深深的介意著,怎麽也越不過,忘不掉。
“烏雲珠那時候被召幸。我的確一直沒有讓她侍過寢。她被傳過來,都是在一邊端茶,伺候筆墨,然後就在側房歇下。但是她一直也沒有向我質問,也不向旁人抱怨。那樣一次,兩次,我不覺得什麽。可是時候多了,也覺得對她不是太合理的。後來她常在我寫字的時候做些針線,縫個荷包,繡條汗巾什麽的……我一樣也沒有佩過用過,全都扔在一邊。她也看著了,隻是什麽也不說,下次還是繼續做。”
“後來,四阿哥的事——也許小孩子本來就弱,也許是後宮裏的事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緣故。她抱著小小的繈褓,眼淚哭幹了,看起來都像是要泣血的樣子。我,我覺得……無論她以前,又或是現在……都做了些什麽事,可是四阿哥,那個小孩子,他畢竟沒有過錯……而且,如果我沒有讓旁人以為烏雲珠如此得寵,也可能,不會……”
他聲音噎住,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手揉揉額角。
“那會兒我心裏真的過意不去。她抱著死掉的孩子跪在我腳邊哭,不出聲,隻是抽噎倒氣……我覺得胸口也堵的很。我真想你就在我身邊,我可以和你說我心裏那麽複雜的不能對別人說的情緒。我對那個孩子沒有關愛,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發覺,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心中……不是沒有傷痛後悔……”
“那時候夏天已經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卻還是很熱。我出了很多汗,眼睛都被汗珠子醃著了,看東西的時候生疼模糊……那孩子的臉兒是鐵青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小小的,看起來竟然很有些像玄燁……”
“做皇帝的人,比旁人擁有的更多,可做的事更多,罪孽也……多得多。我在想,將來我死了之後,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陰司報應?也許,那時候還會再遇見這個小小的,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孩子……”
“那會兒,他會對我說什麽?”
他握著我的手變得很用力,指尖有些不穩。
“我真的覺得,為什麽做皇帝的要有這麽多女人?會生下這些孩子?究竟是誰的錯?究竟一切是為了什麽?”
“我不想騙你,現在說的,全是我那時候在想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厥過去之後,醒來了還是那樣子,不說話,就是攥著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流淚。她的宮女來報,她這幾天也水米不進,我去看她……”
“就是在那會兒,我答應著,再給她一個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這話。再還她一個孩子,又或是,還我自己一個孩子。那個我從來沒正眼看過的四阿哥……”
“其實這不是什麽補償,也挽不回過去,贖不了罪責……”
“隻是,我想自欺欺人的,給自己心中一個安寧。”
他終於把最難說的那一段說了出來。
他說的難,我聽著也難。
挖出來的,仍舊是傷痛。
靜思115
我伸手輕輕摸著他的頭。
那時候他跟我說對不起,可是我卻不知道,他心中原來有著這麽多曲折。
他的對不起,我認為是為了出軌的道歉。
可是……他心裏的掙紮,他的想法,我們,都沒有交流。
“我不知道,別的皇帝是不是也像我這樣的無奈著,也許,是我特別不適合做一個皇帝。我讓母後失望,讓臣子失望,讓親貴們失望,也讓你和玄燁……”
我輕輕捂住他的嘴:“那時候,你為什麽都沒有和我說過呢?我那時候以為你是變了心,對她……”
他苦笑:“我那時候心裏亂極了。不告訴你,也有怕你覺得我心腸,沒魄力,怕你覺得我太無能,後來看到你的眼淚的時候,我對自己很厭惡。我臉上剛硬,可是心裏卻亂極了,我不想讓你哭泣,可是讓你哭泣的卻不是別人,正是我。不管是我愛的女人,還是我不愛的女人。不管是我重視的兒子,還是我忽視的骨肉,我都沒有辦法保全……霎時間,對什麽事都覺得有點萬念俱灰一樣。而且,也有點賭氣……你一個人跑到宮外去躲逍遙,我想找你說話的時候總是隻能自己對著燈寂寞。我心裏煩亂的時候,也不會有人在一旁耐心開解勸慰……”
我低聲說:“你什麽也沒有說,我也竟然一點點都沒有站在你立場上去想一想……”
“不,不是那樣。”他的手輕輕捂在我的唇上:“不是那樣的。你給我的,一直都那麽豐富,那麽多……你不像其他人一樣對我用心機,拚了命要從我這裏得到。我一直虧欠你,舅舅的事,廢後的事,中毒的事……那麽多,一件件一樁樁,我都對不起你。而你給我的卻那麽多,你寬容,體諒,真誠,溫柔,聰慧……你給我那麽多的幸福快樂,給了玄燁和澄兒,讓我和皇額娘在僵持中可以慢慢軟化,慢慢和對方靠近,你讓我用柔韌的態度去麵對朝局政局,盡力斡旋調停滿漢矛盾衝突,避免紛爭……”
我有那麽多好處嗎?我隻是一直努力讓自己活得簡單快樂,避免麻煩……
我握著他的手,很用力。希望這樣,可以讓他感覺到一點力量和溫暖。
現在的他看起來很虛弱,很疲倦。
把自己的心血淋淋的剖開,把那些傷痛的,難堪的,隱密的心事都說出來,他現在完全是不設防的。脆弱到不堪一擊。
我低聲說:“我不知道別的皇帝怎麽樣。可是你絕對不糟糕。更不是無能。你與太後關係不好,恰恰是你們太重視對方,更希望對方完美。要求越多,自然失望越多。滿人入關時日尚短,滿漢矛盾本來就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事情。兩塊都有棱有角的石頭要磨合在一起,尚要日久天長,更何況是兩個原來敵對的鋒芒畢露的民族?你的痛苦是因為你太認真,太熱情,你的願望單純卻是最難實現的,而現實太冷酷,太複雜,容不下純粹的理想和人性……就像是後宮和事情,因為你渴望真情和溫暖,所以我們才一再的相互靠近又相互疏遠。如果你隻要美貌的妃嬪,隻把孩子看做血脈繁衍的責任……如果你對這些都不抱有期待,你就不會覺得這麽失敗……”
他胡亂的抹一把淚,又扯起袖子沒頭沒腦的替我擦拭:“你,別哭……”
可他自己也淚流不止。
我們像兩個疲倦,經過了千山萬水的孩子,在一起互相剖白坦誠,互相舔去傷口上的血痕。
我,和他,都不適合那座皇宮。
個性與現實,天真與世故,簡單與複雜,善良和邪惡,真誠和虛偽,光明與黑暗……
那座皇宮是扼殺人性的地方。那裏既不適合他,也不適合我。
我們相對流淚,又帶淚而笑。
多僥幸,經過這麽多事情之後,我們還可以坐下來,把心事講清楚,把一切說明白。
我們還有機會。
“那段時間我不再去永壽宮,其實,永壽宮的每件小事我都知道。孫長圓的那個小跟班小術子,每天都仔仔細細的把你的消息傳出來。我不願意去,甚至很怕去見你,就像我很怕麵對自己心底的聲音,麵對自己漸漸消失的勇敢,還有飽受鞭笞的良心……你知道我翻旁人的牌了也依然故我,知道我傳召雲妃也沒有半點不安……我覺得我簡直像個小醜一樣,在台子上拚命表演,希望台下的人看到了,注意了,把我的事放在心裏……可是一直一直都像是我一個人在那裏拙劣的舞動,你甚至沒有給過一句話……”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噯了一聲。他停下來看著我,我隻能笑笑:“不是不介意,隻不過不想讓你知道我介意……好了,你繼續說。”
他喝了口水,把杯子給我,我也就喝了他剩的半杯,上點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自在。
原來小術子這小家夥兒是來當間諜的,哼哼,哼……
他繼續說:“我雖然那時候耐不住她苦苦懇求,答應了雲妃。可是,隻要她出現在我麵前,我就要想起你。隻要她說話就想起你的聲音。看到她的身形偏偏就隻想著你的麵龐……那段日子她頻頻接受我,可是我……我連碰到她的手指尖,都覺得你的眼睛,那天我們不歡而散時你流淚的眼睛,一直就在我的身側,緊緊盯著我。無論如何,我……我都做不到。她連君無戲言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但是沒有用,我做不到。哪怕和別人在一起,就是她不行。”
你活該,哼,這說明你心虛。不過也怪不得烏雲珠會那麽恨我。她的前進道路上,我的存在就是一塊擋路石一隻攔路虎一個巨大無比的阻礙,不除了我,她怎麽前進?
我說:“嗯,我知道了……後來,就出了喜福那件事情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
那件事情我還記憶猶新,皇後的盤算,烏雲珠的心機,喜福最後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永壽宮慘變的那一幕,我永遠不能忘記。喜福,喜福……
這是個多麽充滿希望和美滿的名字。可是,她的人生卻既沒有希望,也沒有圓滿。
她和無數被後宮這口深井吞沒的生命一樣,成為權勢和宮鬥下的犧牲品。
我低下頭去,黯然無語。光頭反過來握緊我的手,給我支持和慰藉。
相愛很簡單,但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接近,互相寬慰……卻是那麽的不容易啊。
停了一會兒,我抬起頭,對他慢慢笑一笑。“好了,你接著說。”
他點點頭:“那件事讓我甚至夜裏都會驚醒。那樣的陰謀,殘酷,突變……我不是沒見過血腥,沒有見過死人,可是,後宮裏女人們之間,這種不動聲色的殘酷,這種不死不休的爭鬥……我真的算是領教了。懊悔也罷,膽怯也好,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要護住你,再不離開半步。”
我想起來一件事,低聲問:“烏雲珠她現在……已經不在了吧?”光頭點點頭。
靜思116
“她……”
“是自盡的。”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我用目光詢問他,他試圖用輕鬆一點的語氣不說話,但是,聽起來還是一點都不輕鬆。
“在知道那刺客死的消息之後,用簪子,把喉嚨刺破了。”他說:“宮女發現的時候,身體都涼透了。”
“她留了一封信,說請不要禍及她的家人……”
“還說起,那個死去的孩子,並不是……我的。”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然後他說了一句:“其實這些我都覺得不重要。”
我抬起頭來。
真巧,我也正這麽想。
“人的性命隻有一次,很寶貴……因為那些原因,而付出生命的代價,真的很不值得。”
他握著我的手,雖然沒有出聲,但是看得出,他也讚同我的說法。
對一個初見麵時,動不動就要把小太監拖出去杖斃的皇帝來說,他的改變,前後的差異真的是天地之別。
我想了想:“那孩子是……那個刺客的嗎?”
他點點頭:“應該是的。他似乎聽了許多傳言,認為烏雲珠母子在宮中之所以不幸,是因為你和皇後的迫害所致……”
我想起了一件事:“可是,貴太妃那件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
“貴太妃……正是因為知道了這個陷情,所以烏雲表情急之下,殺了她滅口。”
“她,遺書裏寫的?”
“嗯。”
我和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了。
真是嚴重主次不分……
這會兒我居然想到的是這句話。
我一開始就問,刺客是誰,喜月和光頭分別給我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講過去談現在論未來,淨扯不相幹的。但是回答我問題的重要答案——這刺客的身份來曆。就這麽簡單的就帶過去了。
如果讓我給他們倆這問題的回答情況打個分,光頭勉強可以打個六十,他起碼告訴我刺客是根什麽蔥了,喜月的圈子也繞了,可是最後沒有繞回正題上來。
不知不覺已經講了這麽久,太陽早已經消失,屋子裏沒有點燈,昏黑黑的。他說:“你等一會兒。”起身出去,過了一會兒,端著個木盤進來,燭台放在盤子邊上,盤裏還有兩碗粥,一碟醬菜,一碟豆腐幹。
我們就這麽在如豆的燭光下麵,頭碰頭的各自喝了一碗稀飯,就著簡單的小菜吃著晚飯。蠟燭在屋裏嫋嫋的吐著青煙,有一種燃燒的味道。
小時候家裏停電,蠟燭就成了最好的夥伴,點一枝白蠟,在下麵寫作業,看書,打牌,玩耍。遙遙的夜晚黑沉沉的看不到其他光亮,每家的窗子裏,都會透出一點昏黃的光暈來,讓人覺得心裏慢慢的鬆軟,踏實。
就像現在。
剛才在日落之前討論的那些沉重往事,一層層無形的壓力蓋過來,壓在身上。現在似乎被這簡單的米粥的香氣驅走,被這一點閃爍不定的燭光照耀的煙消雲散。
他把東西收起來,又端了水來。他自己做這些事情,顯得非常順手。
他把盆端近我,我洗過臉,擰了一把毛巾,問他:“你就一個人這麽出來了?一個太監和侍衛都沒有帶?”
他替我用手提著頭發以免沾濕,說:“小術子執意跟著我……不過我沒有讓他服侍,他也落了發,住在寺裏另一邊。”
“他也來了?”
光頭說:“是啊,他說他師傅也想來的,隻是沒有他來這麽方便容易。他做徒弟,當然替師傅分憂。”
腳浸在熱水裏,很舒服。
他說:“你的腰還彎不下來呢。這又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沒幫你擦洗過。這三年……”他沒再接著說,不過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白了。
我視線往下瞄,看著光頭蹲在那兒替我搓洗腳板,心裏的感覺很難說得出來。
別說這個時代了,就是擱著現代,我老爹也從來沒給我媽洗過一次腳——而且不光洗腳,有時候喜月不在,按摩腿腳手臂也是他來代勞。
我真的沒想過,這家夥可以改選的這麽好,這麽徹底。
他搓洗的很仔細,然後用布替我擦幹,再扶我躺下。
這屋裏一直是擺著兩張床的,我睡的這張寬敞柔軟,他睡的那張鋪在窗戶下麵。等把我安置好,他又去打水來自己洗了,鋪床,抱過枕頭,然後吹燈躺下。
我聽見窸窸窣窣的他脫衣裳的動靜,然後上床的時候木床還響了兩聲,接著是躺下之後,還翻翻身找姿勢,真是聲聲入耳啊。
我躺了半天,也翻了兩次身,可是就是沒睡著。
他忽然說:“怎麽了?”
我說:“你也沒睡著?”
“嗯。”
屋裏挺安靜的,風吹著窗戶上的紙,嘶嘶的輕響。
我問:“你那邊冷嗎?”
他說:“不冷。”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忽然看到烏雲珠手裏拿著一根血淋淋的簪子朝我走過來,一步一步越逼越近,我驚惶的很,又覺得委屈,被她當成最大的敵手,可是我卻沒有做過什麽啊。我想喊喊不出,想動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根半尺長的簪子一下子紮了過來。
我“啊”的一聲叫,一下子睜開了眼。
一片安靜昏睡……
嚇死我了,原來隻是做夢……
眼前亮光閃了一下,接著蠟燭被點著了。
光頭端著燈,衣服都沒披就過來了:“怎麽了?不要緊麽?”
我說:“我……做噩夢了。”
他把燭火放在床頭,在床邊坐下來,揪著袖子替我擦掉額頭上的冷汗。
“夢見什麽了?”
我抿了一下嘴,沒說話。
他露出了解的眼光,也沒有再問,把話岔開:“不要緊的,隻是夢。”
我點點頭,對他說:“你去睡吧,我沒事兒。”
他走過去拿了外衣披上,又走回來:“我在這兒坐坐,你睡著了我再走。”
他的手伸過來替我掖被子,可是夜裏清冷,他的手也冰涼冰涼的。
我往床裏挪了一點兒,說:“你上來坐吧。”
我好像是愣了一下,但是也沒說什麽,脫了鞋子,坐在我的外麵。我把被子分他一半蓋著。
“想什麽呢?”
他說:“說實話,什麽也沒想,腦袋裏空空的。”
我也是一樣,很純粹的放鬆的躺著。
“不知道……玄燁這時候,在做什麽?”
“應該也睡了吧?”
過了一會兒,我問:“那天我見到他……是你通知他來的?”
“嗯。他自然也對你的情況關心的很,我帶你離宮的時候,他硬忍著眼淚不哭,站在那裏目送我們……”
我想著那情形,轉過臉把眼淚蹭在枕巾上,用鎮定的聲音說:“我想……再見見他,行嗎?”
他伸手來撫摸我的頭發:“好,明天我讓人去送信兒給他。”
“太後會不會不答應?”
他停了一下說:“不會的。你不用擔心。”
上次玄燁也的確出來了,他出來做什麽當然太後是知道的。那麽看,太後的確是沒有阻攔的意思。
但是,光頭究竟是怎麽讓太後答應的呢?我印象裏,太後可絕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光頭自己剃了頭發,帶著我跑到和尚廟裏來半隱居半修行,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過得了太後那一關的。
不是不想問,但是,又怕一問……又像上一次問那個刺客問題那樣,從頭到尾的要聽一個無比漫長辛酸的故事,重點卻給模糊的一句帶過,那可真不值得。
我快睡著的時候,他說:“有段日子,我也總做噩夢。”
我迷迷糊糊的問:“什麽夢?”
他的聲音很輕:“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夢見我在跑,後麵有許多看不見臉的黑影在追趕我。我知道被他們追上一定會死,嚇的拚命的逃跑,可就是甩不掉……”
“唔。”
“還有一次,我夢中看到你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那裏的房子街道和人都很奇怪……我們大聲喊你,你卻聽不到,看不到。你在那裏好像有別的名字,過著無拘束的生活……我很害怕,我想你也許再也不想回到這裏來了……”
我含糊的又嗯了一聲:“不早了,你也睡吧。”
他答應著,然後好像是吹熄了蠟燭,我們一起躺下來。
後來我想,其實我們要的都隻有一點點。
就是這種時候,身邊有一個人陪伴著你,僅此而已。
靜思117
我一麵計劃著以後的去向,總不能一直寄住在和尚廟裏。一麵積極的等待著玄燁能抽身來和我們見一麵。
不管怎麽安慰自己,但是從此和兒子要見麵,是很難的一件事。
小澄兒這幾天來隻要一問我:“哥哥呢,哥哥什麽時候來?哥哥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我心裏就像刀割的一樣疼,可還得撐住了安慰她,哥哥要做大事,不能和我們一起。她似懂非懂,但是大約也看出我的樣子不自然,沒有再接著追問。
對光頭不是不抱怨的確。但是抱怨又能怎麽樣呢?
事情已經如此,而且,與我所知的曆史,也大致相仿。
喜月悄悄告訴我外麵的傳言,被傳說是紅顏禍水的沒有我什麽事兒,傳言裏順治皇帝迷戀的的確是有漢人血統的董鄂氏烏雲珠,不過她去世後沒有像我知道的曆史一樣被追封為皇後,甚至連皇貴妃也沒有,還是按照妃的禮製下葬。她雖然做了那麽多的不能被外間知道的事情,但這些都是皇家的隱私,自然不能表露出來。而且流言斷章取義,有好幾種版本。光烏雲珠的出身來曆,就有說是一位江南名妓,秦淮八豔之一,就隻差沒有說是姓董名小宛了。這倒是和後世的一種說法一樣,我們那時代也有電影說這位董鄂妃就是明末秦淮八豔之一的董小宛。另一種說法是該女是滿漢混合血統,而且說她的確羅敷有夫,是一位貴族家庭出身的軍官之妻,而皇帝強奪人妻,對方的丈夫被權勢所迫不得不從,把妻子讓出來,但是心中不平,後來抑鬱而死——我就猜著,是不是那刺客的事情多少漏出去一些,讓人的這種聯想。還有就是最接近事情真相的一種說法,說這位董鄂氏之前是某王爺的遺孀,和皇帝早就勾搭上……不知道是不是多少知道些內情的人透露出去的,很有可能如此。比如太監們,幹雜役的蘇拉們,都有可能。
總之,不管董鄂變成了什麽身份,心不甘情不願的節烈名妓也好,委曲求全不得不從的軍官之妻也好,又或是放蕩的王爺遺孀也罷,皇帝的形象在各個版本裏倒是很統一,總之是個大色狼大壞蛋大淫蟲,看中人家美色就色欲熏心不講道理沒有廉恥整天隻想著XXOO又XXOO的……
哪個年代都不缺少八卦愛好者啊。
而且,現在漢族對滿族的仇恨排斥情緒,大概也助長了這些傳言的生命力。外族統治者不光彩的緋聞,講起來自然比一般的桃色新聞要帶勁兒,要痛快得多,又滿足了八卦心理,又醜化了異族統治者,真是一舉兩得身心愉快啊!
還好這幾個版本的故事中都沒有我的戲份,不必充當一個複雜的三流言情故事中的配角,實在是值得慶幸。
而且關於光頭駕崩的死因,也有數種說法。
一是說,皇帝因為心愛的美人之死,痛徹心肺,水米不進倒地逆施,暴卒。
一是說,皇帝被反清義士殺掉了,隻是統治階層謊稱是病亡,以免失了體麵,造成人心動蕩雲雲。
一是說,皇帝死於花柳病。
一是說,皇帝死於天花。
還有一種說法可以說是揭露了真相——說是皇帝出家了,不愛江山愛美人,不穿龍袍披僧衣……
不知道這些流言,光頭本人知道不知道。
從我醒來之後,光頭就沒有再剃過頭發了,現在頭皮上冒出了約半寸長的頭發了,要是再換身兒現代衣服,不刮腦門兒,簡直就是一現代板寸發型了,我有時候會玩心大起伸手去胡擼一把,最開始的時候刺刺的有些紮手,現在又長了些,感覺有些軟,拂在手心裏,那種感覺毛茸茸的……我還是覺得像在摸寵物。
總覺得我們像是老夫老妻一樣——其實倒回頭來看,光頭的年紀才二十四歲,在現代,也差不多就是個大學畢業,剛步入社會的開始曆練的年紀。多數還會睡懶覺,向父母討零花錢。交交女朋友,泡泡吧打打球,青春正美好風華正當年。可是我們卻覺得自己曆盡滄桑,他已經從皇帝的崗位上退休,我也曆經了皇後,廢後,普通妃嬪,孩子的母親等這一係列的角色轉變,現在我們都是平頭百姓了,互相看著對方的時候,竟然莫名其妙的生出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感慨……如果到明天我們之間出現這種對話,比如:他說,澄兒他娘啊,咱晚上吃啥啊,我說,孩兒他爹啊,你上街去割二斤肉來,要肥膘多點的,孩子這幾天都沒見葷腥兒了,跟饞嘴貓兒似的怪可憐的等等之類的,這種對話我也絕對不覺得奇怪。
喜月扶著我,我已經可以在院子裏緩緩踱步了。腳步很虛浮,腰軟,背挺不直,就像個老太太。光頭則……呃,現在不能叫他光頭了,改叫他板寸吧。板寸他在一邊給我加油:“好,比昨天已經多走了十來步了!再努把力!”
澄兒抱著紅通通的蘋果,居然也有樣兒學樣兒的在前麵喊:“額娘,你走過來,這個蘋果就給你吃哦!”
八成以前誰用這招兒哄過她走路吧?居然現在用來哄我。
我雖然對蘋果不感興趣,但是三個人六雙眼的看著我,我也不能給他們泄氣。
一步,再一步。
我們這個院子從東到西大概有個十米,從南到北大概還不到十米。種著兩畦灌木,還有一棵棗樹。再走到澄兒身前,我就已經在院子裏轉了兩圈兒了。
忽然身後院門吱呀一響,我停下腳步回頭去看。
靜思118
一個穿著石青衣裳的小小身影跑了進來,我一怔,驚喜的喊:“玄燁!”
身體站不穩,喜月也愣了,扶著我的手一滑,我軟軟的跪彎了身,張開手臂:“玄燁!”
他腳步頓了一下,看清了我的方向,幾步跑了過來,衝進我的懷裏,張開手緊緊的把我抱住了。
我幾乎懷疑自己這是在夢中!抱著朝思暮想的兒子,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麵部表情都不由自己控製,又哭又笑,抱緊了他一陣揉搓,卻說不出話來。
“你怎麽來了,啊?事先也不通個信兒,我,我好到外頭去迎你。你,你過的好不好嗯?好不好?”我鬆開他貪婪的注視,急切的摸索著他:“瘦了嗎?今天風涼,穿這麽少不冷嗎?你怎麽過來的?帶了幾個人?路上太平嗎?你……”
眼前被淚水模糊,我趕緊伸手擦一把,生怕因此而少看了他一秒。
他眼圈兒紅紅的,兩行淚流下來,又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喚:“額娘,我好想你。”
我嗚咽著抱住他:“額娘也想人你……天天晚上做夢都夢見你。你吃的好嗎?服侍的人細心不細心?衣裳合不合穿?你快活不快活,是不是在念書,有沒有什麽為難的事情……”
“額娘,額娘……”
“玄燁!”
小澄兒這才反應過來,啊的叫著就撲過來。我張開一隻手好抱住她,三個人揉成了一團兒。
我和玄燁頭靠著頭,我用臉龐去蹭他的臉。他的嘴唇軟軟的在我臉上重重的親了好幾下。彼此的麵龐都是濕濕的,淚水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我的,或他的。
一隻手輕輕搭在我肩膀上,板寸過來了,一手扶著我的肩膀,一手扶著玄燁:“不要哭,好不容易見到麵,該是高興才是啊。”
我衝他說:“不用你管。”
玄燁抬手給我擦擦淚,又抹抹自己的臉,低聲說:“太皇太後也來了。”
我一怔:“是麽?”
他回頭一指,我慢慢的站起身來。
院門口的確還站著一個人,隻是剛才我激動的眼裏隻有玄燁,一點也沒有看到她。
她也沒有出聲,隻是站在那裏看著我們。
她打扮的跟普通人家的貴夫人一樣,甚至沒有那麽華貴。衣裳很樸素,發髻上也沒有戴什麽首飾。
這是隔了這麽久之後,我們第一次再見。
孝莊太後……
她的樣子和以前也不同了……我想起第一次去慈寧宮見她的時候,她那宛如三十來歲的白皙和美貌,那種高貴和不顯山不露水的威嚴。
現在的她卻像是更加沉穩內斂了,眼光深沉卻柔和……玄燁跑回去拉著她一隻手,扶她走過來。他們站一起,就是一對相互依扶的祖孫。
我向她屈下膝,行了個禮。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來。
有很多時候,想法太多,卻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先開了口:“身體好些了?”
我點點頭:“嗯,好多了,謝謝您一直記掛著。”
她淡淡的一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目光轉開,板寸撩起前襟,緩緩的跪了下去,低聲說:“不孝兒子見過母親。”
她點一點頭說:“起來吧。”然後對我說:“我們進屋去說話吧。你這身體還虛,在外麵當心受了風。”
小澄兒站在一邊,吮著手指看著太後。她和太後的感情沒有那麽深,看她的時候有種陌生的距離感。
喜月過來扶著我,玄燁扶著她的手,上了台階,進了屋。
喜月麻利的去端了茶過來,我捧過來遞給她。
“看你的臉色還是不太好,”她把茶放下,拉著我的手:“還這麽瘦。”
我微笑:“病去如抽絲,會好的。這些天已經可以自己下地了,吃東西也汪必人再喂。大概再過一個月,就全好了。”
好點點頭。
我的目光在玄燁身上流連,他也用一雙亮晶晶的帶水氣的眼睛瞅著我。
“玄燁還聽話嗎?一定很讓您操心吧……?”我對著她說話,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我的兒子。他的臉盤也沒有以前那麽圓了。上次沒有仔細看他就又睡了過去。他現在的樣子當然與三歲的時候不一樣。那會兒的臉是圓嘟嘟的肉乎乎的,現在卻顯出了輪廓,眉毛濃了,眼睛清了,一定也念了書,那種神態氣韻,那種眉眼顧盼,都很不一樣。
他是個大孩子了。可是,也還是個孩子。
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怕不怕黑?會不會做噩夢?是不是還像我以前囑咐的那樣,堅持喝牛奶和鍛煉身體?太後對他和氣溫柔耐心嗎?身邊服侍他的人盡心盡力嗎?
他……他一個人好嗎?我真的……
孝莊太後說:“你們娘倆兒都弄得跟花貓臉似的,去擦擦吧。”
我心中一喜,站了起來:“是。”這是給我們機會單獨在一起,可以說點貼心話了。
我伸出手,玄燁跳過來挽著我的手。小澄兒拉著我另一隻手。我向喜月注目示意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板寸,然後拉著玄燁進了裏屋。
我們母子說私房話,外麵那對母子,也有不少的話要說吧。
他們會說什麽?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會比我和玄燁的對話要複雜——
玄燁有模有樣的扶著我在床邊坐下,頭靠著我,小澄兒擠過來,挨著我又緊緊貼著她哥哥,一雙大眼睛像葡萄似的轉啊轉的,說:“哥哥,我想你了。”
玄燁抱一抱她,說:“我也想你了。”
小澄兒拉著他手:“那,哥哥,你就別走了好不?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阿瑪額娘,你和我咱們在一起。”
他眼圈兒立刻紅了,鼻尖也發紅,嘴唇抖啊抖的,在澄兒期盼的目光下,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個好字來。
“哥哥,好不好嘛!”小澄兒拉著他的手這樣撒嬌。
她經常這樣,想晚睡會兒,想晚起會兒,想多玩一會兒,想多吃糖的時候,總是這樣跟人撒著嬌,說,好不好嘛。以前那些請求,她大多數都可以達到目的。
但是,玄燁卻已經和她不一樣了。
這個孩子在一重重的磨難和變故裏,在與父母分離的時光裏,在太後身邊,在那座複雜的紫禁城裏,已經被打磨改變成了一個智慧的,早熟的,會獨立思考並且懂得世事道理的,少年皇帝。
小澄兒得不到回答,困惑的拉著他的手,有些委屈的嘟起了嘴。玄燁咬住了唇,看看我,又看看澄兒。
我胸口悶的難過。氣喘不順。他的眼光,澄兒的眼光,像是兩把小刀子一樣,一起紮進我心口最脆弱最柔軟的地方,疼得我肝腸寸斷,真恨不得能張開手,象他們還小的時候那樣,把他們全護在手臂下麵,不讓他們受一點兒委屈和風浪……
“澄兒,不要鬧。哥哥不是不想答應你,可是他有不能答應的理由啊……”
我把他們兩個一起抱住,低聲說:“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因為你們阿瑪不能做了,所以哥哥要挑起這副擔子……而且,哥哥留在宮裏,和皇奶奶在一起。皇奶奶在一起。皇奶奶也有年紀了,哥哥得照顧她啊。”
玄燁在這時露出了六歲孩子該有的稚氣,他拉著我的衣襟,把頭深深的靠近我懷裏,聲音很小,有點抖:“額娘,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心被緊緊的揪起。我的孩子,我又怎麽舍得你?在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
我愛他,我舍不得他,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換他的安全和幸福。
可是,我們如今,已經被遠遠的隔在了一條河的兩端。
這條河,叫做權利。
他靠了一會兒,卻反過來安慰我:“額娘身體能好起來,就好了。我在宮裏的時候,也天天去小佛堂裏為額娘念一段經。隻要你身體平安康複,就是我見不到你,也覺得安心和歡喜的。”
我覺得一團氣噎住喉嚨,緊緊摟著他。
他越是這麽早熟懂事,我的心疼的越是厲害。
靜思119
我問他:“你和皇奶奶處得還好嗎?”
他點點頭:“很好的。”
我抱抱他:“來。咱們坐近點兒,好好說會兒話。”
他接過我遞的手帕,把臉擦幹淨,還很有長兄風範的把小澄兒的臉也給順手擦了,兩個人一邊一個靠著我,小澄兒把鞋子脫了,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爬過來爬過去。
我絮絮叨叨的問了好多問題,吃的好不好,穿的怎麽樣,乳母是不是還跟著他,身邊服侍的人盡心不盡心,有沒有碰見什麽為難的事,朝裏有沒有人對他不好等等。
他都揀好聽的說,聽他這麽一描述,好像那裏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而是一座人人都是真善美的天堂花園。
這孩子,太懂事了。
我小聲和他講話,小澄兒在一邊兒把我的頭發撈過去編小辮兒,還不忘時不時的抓抓她哥哥的衣襟,看樣子是怕他趁自己不注意就跑了似的。
“額娘雖然不能在宮裏時時的看著你,但是,額娘不會去離你太遠的地方。這裏雖然不能常住,但是我們不會離開京城很遠,你的消息,我時時會留心。一年之中,也總能找著機會和你見麵。”
他隻是點頭,緊緊拉著我的手。
“你要走的是一條很難的路,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以左右許多人的生死,所以,每做一個決定都要慎重。要多學,多看,多問……”我其實不想說這些的,我很想緊緊抱著他,告訴他我有多舍不得他。我想把他就這麽偷走,不再還給太後,很想就這麽……
可是,這個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長大了。
他有責任感,他已經有了事業心。他已經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認清了方向,並為之努力。
這一點,他不像我,也不像他那個沒本事的隻會衝動的爸。
他更像他奶奶,像那個意誌堅如鋼鐵的孝莊太後。
她把玄燁要過去教養的時候,我也就可以隱隱猜到,今天這樣的場麵,一定會到來。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吧。
我跟他約定好,如果我讓人給他送信,應該怎麽送,信上我決定用英語畫押,再與些關鍵詞之類的。至於我兒子懂不懂,我一點不擔心。反正現在北京城裏已經有洋教士了,湯若望就是其中一個。玄燁很乖巧,告訴我說他本來就在學英語。雖然他不喜歡,覺得說起來很別扭又不夠好聽,但是多學點東西總沒有錯,教他念書的師傅就說,藝多不壓身。
我有很多話想一股腦兒的告訴他,告訴他鼇拜這家夥將來會作亂,告訴他吳三桂會造反,告訴他將來他得平三藩,收台灣,親征準噶爾……
這些事一件一件的都會發生,但是現在卻隻能悶在我一個人的肚子裏。
但是無論如何,兒子,媽總是在你身邊不遠的地方關心你,支持你,雖然我不夠聰明,我也會盡力為你想辦法,做事情……就算什麽忙也幫不上,可是我的心,總是和你在一起的。
哪怕你不像曆史上的康熙那麽有本事,最是碌碌無為,你也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心肝寶貝。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流逝,太後沒有要在這裏用午飯的意思,他們要回去了。
我摸著玄燁的頭,告訴他記得我說的,還有,要聽皇奶奶的話。他紅了眼圈,用力的點頭。
小澄兒剛才讓喜月騙到外麵去玩了,如果她在這裏哇哇大哭,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現在這麽鎮定。
最後我給太後下跪行禮,她沒有扶我,就這麽受了一個禮。她真的很強悍,是天生適合政治生活的女人。
我做不了她那樣的人,但是我非常佩服她。
而且,我的兒子,以後等於和她在那高高的權利金字塔頂端,相依為命。
一對祖孫,老的老,小的小。
但是他們比我們堅強。比我和那個到現在都讓我說不清道不明的家夥加起來還要堅強得多。我們是一對不合宜的候鳥,隻是錯停在皇宮那個地方。那裏的氣候讓我們顫抖,無論如何都不能適應。
板寸的眼圈兒也是紅的,不知道太後聊了什麽,也許沒有我和玄燁說的這麽多,這麽傷情。但是,也一定是難過的。
他把我扶起來,然後玄燁正正經經的跪下來,給我和板寸磕了三個頭。是太後讓他這麽做的。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很讓人傷感。
他們走的時候,不讓我們送,我想大約是不想讓人注意吧。
午飯端來,我沒有胃口。玄燁一走像是把我的精魂兒也一起帶走了。我想著他們這會兒走到哪兒了,是不是已經進了城,或是已經進了宮……不知道他中午吃了什麽,下午做些什麽事……不知道他會不會也這樣想念我。
不過,這個孩子,會不會像曆史上那個康熙一樣呢?娶好多妃子,生一堆一堆的兒子……
這麽想的時候,我冷不丁的打個哆嗦。
板寸兄問我怎麽了?我說沒什麽。
兒子,你……不會真和曆史上那位一樣作為和性格吧?
那啥,我,我真的沒有……那個心理準備……
不過一想到大把的穿越文裏,那些個秀色奪人情深義重的四四啊八八啊十三啊十四的啊那些個阿哥……這麽一來,有可能都成了我的孫子,我這心裏……真是說不出來的複雜啊……
不行,下次再逮著機會見玄燁,我一定得告訴他。兒子們的教育工作要抓好抓牢,不能光想著讀書奪位啥的把人都讀傻了,看女人的眼光一個個差得不行了,逮個平頭正臉兒的穿越女,一群人就像非洲難民搶糧食一樣一哄而上!
靜思120
小澄兒回來發現玄燁已經走了,哭鬧了好一陣,怎麽哄都不行,最後筋疲力盡的睡著了。
我和板寸討論將來的計劃。我不想離得很遠,但是要留在北京城裏的話,板寸的形象一定得變變才行。我決定,反正以前別人見他他都是一張光淨臉,於是給他下達了一項任務——把胡子蓄起來,越粗獷越走形和本人越不相象越好。要知道北京城裏的權貴太多,抬頭低頭都能碰見好幾個,這位板寸兄要陪我一起留在京城裏,不做點喬裝打扮可不行。
本來我也設想過,塞外啊,江南啊,漠北啊,海外啊……真是路寬地廣海闊天空。
可是兒子就像捆在身上的一條繩,我哪能那麽瀟灑走一回啊。
而且話說回來,北京城裏水深路廣,我和太後還不算斷線,總之,也能算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吧。開個什麽鋪子,做點小生意,替我兒子觀察風向,時不時的找機會見一麵,看看能不能幫他點什麽忙……或者,把我知道的事情提前的,呃,給他打打預防針……
唔,我的如意算盤是打的不錯,不過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得從長計議。
喜月是個好幫手,幫我出謀劃策的。板寸就隻會在一邊當壁花,笑笑笑,除了笑你就沒點別的建設性意見了?
其實,我也不能對他太苛求,他已經改選得不錯了。起碼,他現在吃喝穿用都比我還不講究,脾氣根本就像是已經打磨光光了,我話裏話外的諷刺他肯定聽出來,可是他一點也不計較,照樣像彌勒似的笑眯眯。
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喜月說的一點沒錯。箱籠啥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私房。板寸兄除了衣服書本啥的,竟然就沒有別的行李了!我靠!他出宮的時候是不是就打算當和尚的?竟然這麽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的就出來了!再說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抬,不會生意不會買賣不會種地不會劈柴挑水養活自己,除了當和尚,幹別的恐怕都會餓死。
人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照我看,真是百無一用是皇帝啊。
東西很快就打包收拾好了,在京城裏也找到了落腳的房子。是個做不下去生意的人轉讓的,裏外兩進,七間屋,一個前院兒一個後小院兒,足夠我們住的。
隻是,真要走了,還覺得有點舍不得這間和尚廟的後院兒了。
這張床,這頂帳子,這屋裏簡單的擺設,這個小小的枯燥的院子,連院子裏的歪脖兒樹都讓我留戀不已。
板寸兄離開皇宮的時候,就沒有一點舍不得的情緒嗎?
也許,有。
也許沒有。
畢竟我們在這裏過著實在的日子,我把這裏不嫁。但是皇宮……那不是任何人的家。
我們最後還是安靜的離開了。他拉著我的手,行李打包裝上了車。我們就這麽離開。
和一段過去告別,再奔向一個未來。
小澄兒拉著我的手,問:“額娘,我們要去哪兒?”
我笑笑,沒說話。
她又去纏板寸,那位一樣懂得什麽叫沉默是金。隻是笑,拿著點心和玩具哄女兒,也沒有給她答案。
我們都隻能向前走。
我看看身邊這個男人。
他算不算好男人呢?不嫖不賭不抽不打老婆,應該不算壞男人。
可是他還不懂得愛,不太懂得如何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甚至不會賺錢養家。可能一大段時間都要我去想辦法賺錢養他才對……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有他同行,這條路,應該不太難走,也不會太難過。
因為,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可以給我安慰和溫暖。
在他需要的時候,我可以給理解和溫情。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他笑笑,我也笑笑。
我拉著他的手,小澄兒安安靜靜的含著糖窩在我懷裏。聽著外麵趕車的小術子和喜月說話。他們也在考慮著實際的問題,到了新家,他們都做些什麽,如何開始新生活。喜月的聲音很輕快,帶著一種無憂無慮的勁頭兒。
騾車晃動著,駛向一個全新的,需要我們共同去努力的未來。也許有風雨,有挫折,有悲歡離合以及艱難無限。但是我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害怕。
這不是一個結束。
真的。
這是一個開始。
(正文完)
番外 桃花
帶著和軟的濕潤,春風一路吹拂著,由南至北。
江南的桃花已經開過,但是北方的柳枝不過初綻嫩芽,遠遠望去一片薄薄的朦朦的黃綠,到了近處卻又看不見枝上的葉。
一行人由南至北的緩緩前進,中間一輛騾車的簾子被掀開來,一個小姑娘探出頭顧盼張望。
“怪不得詩上說,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柳色也是一般,遠遠看著有,可是到了近前反而不見了。娘,你說是不是?”
秀麗的,做滿族貴婦打扮的婦人從女兒掀起的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微笑著點了點頭。她梳著一個偏髻,羊脂白玉的簪子挽著一頭濃密的青絲,鬢邊戴著一朵淺黃的細絲抽紗絹花,整個人雅致如一彎江南的小橋煙雨流水。坐在她身邊的女兒還隻梳著辮子,一隻耳眼兒裏塞著茶梗,另一隻用紅繩拴著,繩上還係著一粒碧玉做的豌豆。母女倆的皮膚都白嫩細膩宛如上好的薄胎瓷瓶,與北方人的不同一望而知。
“娘,你去過京城嗎?京城好不好?”
婦人有些出神:“娘……以前去過的。”
“京城好嗎?和杭州比哪個好?”
婦人回過神來:“各有各的好處,這是不一樣的。”
車已經快到京城,官道上的車馬越來越多。雖然婦人說了好幾次,女兒還是忍不住要從窗子裏向外看。
要進城了?
京城,是個什麽樣兒?
有杭州那麽閑適詩意嗎?有杭州那樣柔麗繁華嗎?
來來往往的這麽多人,這麽多車馬,熱鬧極了,一路上見的加起來,好像也沒有現在人多。
“烏雲珠,人多,把簾子放下來。”
“嗯。”
她答應著,隻是還是舍不得不看。
正在緩緩前進的馬車忽然停下來了,然後車夫在外麵和母親低聲說了兩句話,母親點頭,輕聲吩咐把車趕到路旁。
“娘,為什麽停下了?”
母親抱著她,低聲說:“有貴人進城,要先行。”
貴人?
在她一貫的天地中,她就是獨一無二的珍寶,再沒有誰比她更貴重更美麗。父親那些同僚家的女孩兒們都羨慕著她,簇擁著她,崇拜著她。她比她們美麗,嬌柔,聰慧,高雅……
她就是最頂尖的那顆明珠。
聽著外麵清脆有致的馬蹄聲,人們說話的聲音,馬鞭在空中虛擊的啪啪的聲響,這一切都和南方不同,南方的道路上沒鋪這樣的平整的麻石,馬兒踏地的聲音也沒有這樣整齊威風的氣勢。
她實在忍不住,從母親懷裏掙出來,掀開簾子向外看。
人生中就會在一個不經意的到時候,發生那麽偶然的,一次際遇。
外麵的馬隊已經過了大半,她往外看的時候,正好一匹雪白的駿馬經過她們的車前。
她從來沒見過那麽漂亮的駿馬,一身上下的毛色像杭州西子湖邊冬日裏會落的薄雪一樣,那麽無暇純淨,馬蹄起落間,金色的光弧讓她眯起了眼。
一旁有人替她發出了驚呼聲。
“黃金砸的馬掌啊……”
馬鞍上鑲著大顆的紅玉和瑪瑙,銀鞍金轡,繡帔上銀色的流蘇絲穗像水一樣瀲灩流光,馬鐙也是純金的。踩在馬鐙裏的是一隻大紅的小馬靴子。
她的目光順著那隻靴子向上瞧。太陽迎麵照過來,馬背上那個人一身火紅的騎馬裝,那樣紅豔奪目,貴重閃金的料子,就是杭州最富貴的新娘子出嫁也用不上。那個人梳著長長的,濃黑的辮子,辮子上係著一排數下來,一共九顆拇指頭大小的明珠。
看身量,是個應該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
可是,女孩子也能這樣騎馬嗎?
她知道,滿族八旗的女兒或許不會琴棋書畫,但卻大多能騎善射。隻是,她瞧不上。她認為女子就應該像她母親一樣,柔美,嫻靜,談吐文雅氣質幽然……
這個騎在馬背上的,華麗的讓人眼睛眩暈的女孩子,是什麽人呢?
是一位公主,郡主嗎?
就是這麽巧。
騎在馬背上的穿紅衣的女孩兒,也就在這時候,側過臉來看向這邊。
她的臉龐是完美的橢圓型,小巧而立體,眉毛濃麗,眼睛明亮,鼻子小而挺,嘴唇像是嬌嫩的玫瑰花瓣兒。大紅的衣裳映得她的臉似乎會發光一樣,整個人高高的坐在馬上,俯視著她。
烏雲珠覺得眼睛有些刺痛,但是,又舍不得挪開視線。
很短的一瞬間,那個女孩子又轉過頭去,前麵有個男人的聲音喊她:
“阿蕾,走啦。”
“唔。”
她的馬邁開腿,輕快的跑向前方。那一身火紅的衣裳就像是一朵飄動的霞彩,從眼前閃了一下就掠了過去,輕盈而耀眼的身影被隨後跟上的馬隊遮住,那一點紅,在視野中閃了一下,就看不到了。
烏雲珠有些悵然,神魂仿佛被那一人一馬勾去了大半,剩下的隻有唏噓而複雜的心底的殘像。
貴人……
母親說的貴人,就是這樣的。
那樣的裝束,氣派,美貌,富麗……
她從來不知道,還有一種美麗,是那樣的,奪人眼目,讓人喘不上氣的……
“怎麽了?”母親輕聲問。
“沒事。”她指著路邊的一株樹:“娘,北方的桃花也要開了。”
婦人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那向陽的枝上剛剛綻開了幾朵粉嫩的桃紅,似乎就為了見證這一刻,無限春光中的,少女們的豆蔻年華。
一切,還都懵懂。
一切,還都未發生。
番外 招婿1
我這人常有預感,而且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比如說,對於那個九龍奪嫡的預感……會不會終有一天會成真呢?
但是話又說回來,反正那是玄燁應該煩心的事兒,我才不會讓自己替他擔古人之憂。
其實,這個問題歸結起來很簡單,誰讓他也娶這麽多的老婆,生這麽多的兒子呢?我總共就兩個孩子,還讓我操心操的死去活來的。他生這麽多……
好吧,能者多勞,誰叫他有本事娶,有本事生?那就讓他自己有本事去養去管去調教好了。
小澄兒年前終於嫁了,讓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的是她挑的結婚人選,絕非她有錢老媽我挑的富戶,也不是她那個教書老爹挑的書生,更不是她那個愛管閑事兒哥哥挑的貴族子弟。
是她自己挑的人,自己許的嫁。把曆年來的私房錢首飾一卷,帶著她價值連城的小包袱就要跟那家夥走。
幸好我攔得及時。我記得自己不是一個封建家長啊?女兒你要談戀愛就談唄,但是嫁人這種事,怎麽著你也得跟爹媽說一聲,這悄沒聲息的就要私奔,算怎麽回事兒?
“媽啊……”這麽多年下來,女兒總算改了口。反正額娘那兩個字我是怎麽聽怎麽不親切,兒子我管不著,女兒就還好管教。我攔在門口,簡直想無語問蒼天——女兒呀,雖然你娘我古今言情通吃,但是家長的無情棒還沒揮起來,孩子就要拍翅膀飛走去做野鴛鴦的,我還是頭一次哪!
“喊親娘也沒用。”我不用跟她扭扭打打撕扯不清,直接拿了她的小包袱就進了屋。這丫頭最現實,身無分文的她才不跑呢:“進來。”
她跟著我後麵進了屋,委委屈屈的撅著嘴。
“你這是要私奔啊?”
她小聲說:“私奔多難聽……我這是勇於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嘛。”
“你閉嘴。我問你,你追求愛情我攔你了嗎?你五歲就給賣肉家的小兒子送手鐲兒,六歲就知道調戲你爹私塾裏的小書生。七歲八歲好不容易消停了,到九歲就會當街搶人家小男孩兒回家來,說要當押院夫人!”
她小聲嘀咕:“人家山賊有寨子,所以叫押寨嘛。我隻有個院子,所以叫押院也沒什麽不對啊。”
撲——我隻能在肚子悶笑,可不能笑出聲來,不然今天肯定降不住這死丫頭。老實說我也納悶啊,一家這麽多人,她這性格可是獨一份兒,上上下下數個遍,沒誰和她性格相近的,真是奇怪,她這個性格到底是像了誰啊!
“行了,別給我胡扯。”
“那也是媽你先扯開了的……”
我一拍桌子:“閉嘴,我問你,我有不同意你談戀愛嗎?你幹嘛要給我搞私奔這一套?啊?”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你說啊!”
“你讓我閉嘴的。”
我……我,我要不是心髒比一般人強,現在肯定已經氣得厥過去了,順便反省是不是我對這丫頭的教育政策是太寬鬆太放任了?可是就算寬鬆放任,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啊?上到孝莊太後下到打雜的小術子,哪個對她不嬌縱不放任?更不要說她那對二十四孝的老爹和老哥。
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你說吧。”
“媽,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最開通的媽媽了,但是,咱家的情況這麽複雜,當家作主的人這麽多,別人可不都是像你一樣開通的嘛。比如……奶奶,還有,爹……還有,我哥……”
這倒也是實話……
太後老人家,呃,現在是太皇太後老人家,她可是結實健康的很哪,訓起小澄兒來,半個時辰臉不紅氣不粗,老當益壯四個字送給她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澄兒她爹……啊,雖然孩子不少,但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咱也不用跟他翻老皇曆算舊賬。不過目前在眼前的隻有澄兒一個,那真是摔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連她換季做新衣裳用什麽料子做什麽款式,連發帶什麽顏色繡什麽花紋鑲幾顆小珍珠他都要親自過問。我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前半輩子過的太緊張忙碌,落下這無事忙的後遺症了?
至於澄兒她哥,我家兒子……那就更不用說了。要說,人做什麽事都得要天賦,這孩子的天賦就很適合裏外一把抓,大權在握的當皇帝。別的不說,光是精力就比別人要強盛許多,管完了國家大事兒,還饒有興致管他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家長裏短的小事。
呃……要是澄兒看上的是什麽販夫走卒,打漁殺豬賣糕餅的什麽人,要他們點頭同意婚事,可能性基本為零。
但是,這次澄兒和前些次都不同。以前她在街上看到個美男,回來也不忘和我說。收了別人什麽禮物,回來也一定獻寶似的拿給我看。這一次隻見她頻頻出門,早去晚回,可是竟然一次也沒有向我匯報過情況——難道這次她是……
來真的?
再看看桌上那一大包東西,我心裏暗暗點頭。
多半是。
那,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也好奇起來:“澄兒啊,你都沒試過就這麽下論斷,太悲觀了吧,再說,你把情況和我說說,我也好幫你想主意啊。”
她一針見血的說:“媽,是你自己想聽八卦吧?”
呃,真不愧是我女兒,這麽了解我。
“其實,其實……”她刺兒完了我,自己又扭捏起來了。色女居然露出羞怯表情,真是千年難遇啊!
“其實我……”
我緊張起來:“難道對方不是男的?女兒你要搞百合戀?”
“什麽呀!”她瞪我:“我才不是。”
“哦,好好,不是,你別生氣,那你倒是說說嘛,想急死我啊!”
她擺夠了譜,終於開了金口:“其實,我和他有緣認識……還要多虧了媽你啊。”
“多虧我?”奇怪了,我什麽時候給她牽紅線搭鵲橋了?我怎麽沒有印象哪。
“那個,要不是你教我和哥哥學英語,我和他也不可能,呃,那個……就是見了麵,也沒法兒溝通嘛。”
“嘎?”我跳了起來。
用英語溝通?
小澄兒難道你……你談的男朋友是老外?
我緊張起來:“你們怎麽認識的?他姓啥叫啥家住哪裏?你們怎麽談上戀愛的?你現在就是要和他私奔?你你你,你給我一五一十的如實招來!”
小澄兒剛要開口,我又緊張兮兮的問:“你先說,他是不是金毛兒藍眼珠子?”
“不是啦媽。”小澄兒羞答答的說:“他是黑頭發黑眼珠的啦。”
我覺得這刺激有點太大,摸起一邊兒的小茶壺灌了幾大口水:“混血?華僑?留學生?”
她清清嗓子:“這話呀,得從我哥往歐洲派遣留學生的時候說起了……”
派留學生?我知道啊,還是我鼓動他送學子出國留洋去學習先進知識技術的呢。
但是,這和小澄兒的戀愛又是怎麽扯上的關係呢?
番外 招婿2
“然後,就是上次和我娘去采買海貨的時候……我呃,路見不平,拔刀……呃,沒拔刀相助,因為我看到有人訛詐,而他又啊啊啊啊的亂比劃,我以為他是啞巴呢,所以替他把地痞趕跑了……結果他一激動,對我說三克油……我和他一對話,呃,就這麽認識了。”
“不會說中國話?”
“唔,是這樣的啦媽,他爹呢,是咱們大清人,他娘是英吉利國人。當初他爹和他娘意外認識,又倉促分開,他娘回國後發現有了他嘛,就生下來了。然後他長的是很像我們啦,就是個子高大點兒,皮膚白了點兒,鼻子高了點兒,相貌又英俊了點兒……”
我眼見她越說越花癡,趕緊打斷:“得得,說正題,他叫什麽?”
小澄兒一笑:“要說這個名字,他還真有咱們這兒的名字的。他爹姓李,他娘好歹和他爹相處了幾天,知道幾個中國字,又希望兒子將來長大了之後可以找到父親。哪,那個英吉利國不是在西麵嘛,所以她給兒子起名字叫李朝東。媽,這名字不錯吧?”
真是的,不光情人眼裏出西施,情人耳朵裏也出耳……呃,就這麽普通的一個名字,有什麽好聽的?
“哪,他長大後,本想搭商船到咱們這裏來找他爹的,正好,我哥派的那些公費留學生去了英國嘛,他跟那邊的人一接洽,就搭著返航的船一起來了,沒想到剛上岸就因為他沒辮子穿西裝,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樣,被地痞給訛上了。”
啊,身世很曲折嘛,跨國浪漫戀的愛情結晶……
我一邊yy一邊沒忘了問正事:“接著說,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回京啊,我跟他說,他人生地不熟還沒有太多線索,就知道他爹應該也是京城人。我勸他跟我們一起回京,就是,我們回來的時候,他也雇了個小車跟在我們後麵,一路就回來了。”
小丫頭,當人販子你倒是有心得啊!就這麽著就把一個大男人拐著跟她回家了。
“那個,我其實一開始隻是純好奇啦,人家我急公好義樂於助人善良純真……”她滔滔不絕:“我隻是想教他點日常用語,免得他連買菜都不知道怎麽買的。然後幫他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麽可以找到他爹的線索。所以那個到京之後,我替他在西邊兒租了個小院兒,天天幫他找找人,打聽打聽事兒,順便教他說說咱中國話……”
我哼了一聲:“這個李朝東我雖然沒見過,不過,肯定長的不錯吧?”
“是呀,長得那叫一個風格獨特啊……”小丫頭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嘿,皮膚不像那些洋毛子教士和請來的教授似的那麽粗,雖然很白,可是毛孔不粗哦,而且也沒有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汗毛。鼻梁挺高,不像咱這裏人。眉毛眼睛都好看……”
我趕緊插一句:“比明珠家的小容若怎麽樣?”
“哎呀沒有可比性啦,一個是樹一個是蘭花,當然小容若也不錯啦,皮膚好氣質好文才也好,但是李朝東他……”
我們母女頭碰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
咕咕嘰嘰……
等到把李朝東的腳趾甲都議論完,我又換上代表正義一方的臉色:“接著說,幫人怎麽幫出奸情來的?”
“什麽奸情啊,媽你說話真難聽。”
“沒奸情幹嘛私奔啊。”
“其實,其實,我想我應該還處於暗戀階段啦……”
噗!
我一口血沒噴出來,硬生生憋了回去!
沒搞錯吧?我女兒,居然,搞暗戀?
“暗戀你私奔個屁啊!”我抓狂,暴走,粗話都冒出來了!
“我也沒說是私奔啊,我隻是說,我要追求我的愛情……”
我耐著性子聽她往下說。
“那個,我們在京城沒打聽到什麽線索。然後我突然想到,他說的總不會是南京吧……那可也有個京字。所以,李朝東他這幾天就想動身去南京再尋親去。我……我隻是想陪他一塊兒去的,不是,不是什麽私奔啦。媽啊,他人生地不熟的,中國話也隻學會三句半,我,我怕他一個人單身上路吃虧上當,萬一在哪裏被人搶了劫了打了悶棍擄了去當押寨夫人那……”
我趕緊揮揮手。
我的天,鬧了半天還是我女兒剃頭挑子一頭熱啊。
“甭說了,我不讓你去!”
“媽!”她不樂意了:“你剛還說會幫我的,馬上就說話不算數!”
“你又不是要私奔,我幫你個頭啊。”兩個小毛孩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連個譜兒都沒有,一下北一下南的,找人能找出個什麽結果來?
“澄兒啊,我是為你好。你這麽傻顛顛的陪他南北亂跑,就能追到愛情了嗎?如果中間出什麽變數,比如,你們路上一起被搶了劫了有人擄他去當押寨夫人,你會打嗎?你也就喊喊救命的料子。而且,要是他再遇上一個識貨的,要和你搶,你怎麽辦?單身在外人生地不熟,你搶得贏人家嗎?你既然喜歡他,想和他在一塊兒,那就別先瞎忙活,把正經事兒辦了再說。”
“呃?媽你的意思是……”
我微微一笑:“明天你領他到家裏來做客吧,讓你爹也瞅瞅混血兒長啥樣兒。”
小澄兒抓抓頭,有點迷惑。
唉,和她哥差遠了。玄燁話不多可是心眼兒多。這丫頭整個兒倒了過來,廢話一車子心眼兒西瓜大的還裝不滿一筐呢。
“先把目標拿下,其他的事兒慢慢再說不遲。”我下了句結論。
那小子當不當得了我女婿,小澄兒說的沒錯,的確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兒。
番外 招婿3
相當我家女婿,可沒有那麽簡單呢。
不過五關斬六將層層考核下來,怎麽可能就讓他得手呢?
如果他也喜歡小澄兒,那就得拿出本事和誠意來。如果他沒那心思……哼哼……
一大早所有人都起來了,我家那口子開了個小私塾,收幾個蒙童念書。天剛亮,就聽見東邊院裏麵幾個小孩子齊聲念書。
挺有麵子的,那些考中了進士參加殿試的大人被稱為天子門生,可是這附近被他教過的幾茬小孩兒,也完全可以被稱為天子門生啊。
我笑著,自己麻利的把頭發梳好,喜月已經來敲門了:“夫人,早飯擺好了。”
我說:“知道了,就來。”
喜月也嫁人好幾年了,有兩個兒子,她倒是很想再生個女兒,可是第二次生育的時候難產,所以這個願望大概是辦不到了。大概正因為這樣,她對小澄兒的溺愛幾乎把我們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嘿,那個混血兒李朝東想娶小澄兒,要過的關卡可多著呢。
現在的生活是如此安詳平靜,想起來以前的驚心動魄就像一場夢一樣。
我伸個懶腰,喜月真是賢惠能幹,飯桌早擺好了。
我端起碗,忽然笑笑。
喜月哆嗦了一下:“夫人,你幹嘛笑的這麽猙獰啊?”
我斜眼看她:“你要知道我在想什麽,保證你比我的表情還猙獰。”
我喝了一口粥:“今天有人來家裏。回來跟方嫂說,多買些菜。”
“誰啊?”喜月能問清楚的問題就絕對不會含糊,招待什麽客人用什麽標準她心裏的算盤打得劈啪亂響。
“澄兒的朋友,”我說,喜月的表情馬上一變。我微笑著,補充:“男的。”
欣賞著喜月變臉的速度,我還不忘了說明:“英吉利坐船來的,還不大會說中國話。對了,記得買點牛肉,那地方人愛吃生牛肉。”
喜月的臉黑如鍋底,站起來蹭蹭就大步出去了。
嘿嘿……
我就說……
小澄兒從來都覺得我是她一陣線的,我也從來沒有正麵反對過她要做的事情。白臉當然有別人去扮,我隻要演好親切的,理解萬歲的媽咪角色就好了。反正樂意扮白臉黑臉的大有人在。比如澄兒她奶奶,她哥哥,她老爸。
反正啊,永遠不是我。
皇宮生活總會讓人學得聰明點。
然後喜月的反應我都猜得到,她也肯定不會忘記去通知在東院兒教人念書的澄兒的爹。
果然我的粥還沒喝完,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人穿著一件竹布長衫,本應該徇徇儒雅,清俊沉穩的臉上露出無限猙獰的表情,把原本很優雅的氣質破壞無遺。而且早上他一般是不會過來的,總要等學生早讀告一段落,挨個兒抽查了功課之後才會過來吃早餐,然後接著回去教他的書。
我看著這個被徹底改造的,完全宜室宜家的清朝新好男人,要說不得已那是不可能的!
“咦,過來啦?一起吃點吧。”我笑嗬嗬的說。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啥?”我裝傻裝的絕對一流。
“澄兒什麽時候認識個洋鬼子!”
哎呀哎呀,一涉及到寶貝女兒,這個當爹的對外籍人士連基本的尊稱都沒有了,直呼人家為洋鬼子!聽聽,這像是當過皇帝的人說的話嘛,真沒風度。
“坐下來,我慢慢和你說。”
他氣呼呼的一屁股坐了下來:“又是你縱著她胡鬧。看看,這下……”
我笑眯眯的完全不以為意,反正他說他的,我左耳進右耳出,都沒理會他說的什麽。
“事情呢,我也是昨天夜裏才知道的啊……”我等他抱怨了好幾句,才開始說起昨天的事情來。他一邊聽我說,一邊表情也沒見有多放鬆。
恐怕對於任何一個父親來說,接近他女兒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都是應該用全副武裝去招待的色胚大灰狼。
“……綜上所述,我覺得堵不如疏,放任他們發展,或是阻止他們來往,不如我們先鑒定一下這人人品究竟如何,再做打算。你覺得呢?”
他勉強的點了一下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澄兒這丫頭實在是太過放縱散漫了。上次你去接貨我都說不妥,可你不但自己去,還把她也一起帶去,真是……”
我無語,又開始了。
這人自打開始開塾授課之事,怎麽變得這麽好為人師啊?遇事就滔滔不絕長篇大論。拜托我是你老婆不是你教的小學生,OK?再說,這次我和小澄兒,真的不是同謀啊!
多災多難的一頓早飯……小澄兒這丫頭太奸詐,早早兒的就跑出去了,弄得老娘我在這裏幫她挨炮轟。
哼,等著瞧。
早上九點一刻的時候,院門被扣響了。
“爹,娘,開開門我回來了!”
福臨看看我,我看看他。
喜月站在台階上,我們雇的小丫頭去把門打開,小澄兒紮著幾根活潑俏麗的小辮子,倒是很有氣質的走了進來。
跟著進來的家夥個頭兒好高……都頂著門框了!呃,這張臉一看就值得是混血兒,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長得,好像前世的我最喜歡的那個彈鋼琴的馬克西姆——
他很紳士的鞠躬,用生硬的漢語說:“伯父好,伯母好……”
“呃……”我回過神來,看看福臨。
不是吧,這位臉上那表情,那神態動作,好像又把當皇帝時候的派頭兒拿出來了。
受刺激太大了?
又或者說,每一個有女兒的男人在麵對想娶他女兒的毛頭小夥子時,都會表現出皇帝的氣派來?
番外 招婿4
這個……很難說。
反正我是忽然明白一句話的意思——以前常聽人說,嶽母看女婿,是越看越歡喜,我現在的確有點那種心情,不過這句話肯定得有個前提:這女婿一定得長得很帥。
他身後還跟個小跟班兒,提著點心和水果簍。
喲,還不是空手兒來的,唔唔,懂點人情禮節啊,還不錯。
不過我想著九成是小澄兒買了給他裝麵子的吧。
“你好。”我用英語和他打招呼,好多年不說,感覺特別生硬,也不知道發音還準不準:“歡迎歡迎,請快進來吧。”
結果他居然又生硬又別扭的來了一句:“伯母,入鄉隨俗,請和我說清朝的話吧。”
嘿,還挺有個性。
我看看一邊,老公福臨黑黑的一張包公臉,拉拉他的袖子,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說:“進來說話吧。”
小澄兒看看李朝東又看看我們,一副又是喜悅,又是自得的模樣兒,好像李朝東已經是她的所有物,十分值得炫耀一樣。
小樣兒,人家不是還沒有對你表示過什麽意思麽?搞不好你這暗戀要暗到底了。
進了屋,他坐在椅子上,背還挺的直直的,看起來的確是教養良好。
我問他:“李朝東先生是吧……請問你在英國是從事什麽職業的呢?”
這句話可能有點複雜,小澄兒嘰嘰呱呱的替他翻譯了一下。其實她的英語也是半瓶子水的程度,不過可能是最近下力氣鑽研練習,所以突飛猛進。
然後李朝東生硬的回答說,他家在倫敦有產業,開珠寶店。
哦,那應該很有錢了?
我的腦子裏立刻飛舞的都是¥和$的符號……要是把女兒嫁給他,聘禮我一定不會少收,最起碼得弄顆大鑽石來意思意思吧……
不過看一眼旁邊福臨的臉色,顯然他對開珠寶店這一職業沒好感。在他來說,還是擺脫不了一貫傳統的那種思想,如果李朝東回答他,自己是個內政部官員,或是軍官什麽的,說不定我家老公的印象分,可能會給的稍微高那麽一點點。
“但是我本人是醫生……”
醫生?醫生好呀!在現代有說法,找個醫生女婿最劃算了,終身免費的家庭醫生,隨叫隨到任勞任怨……
我高興了一下回頭再看我老公……臉更黑了。
呃,在清朝,醫生可不是高貴職業……
這就是觀念的偏差。
“李公子,是來尋親的?”我家老公發言了,硬邦邦冷冰冰。我覺得就算李朝東的中文再不好,也能聽得懂我老公來意不善。
不過李朝東本身聲音不難聽,就是中國話的味道怪了點。說慣了英語舌頭不會打彎,說起漢語來總是咬字生硬,腔調又奇怪。
“是的,多虧金小姐一直綁著我。”
啊,忘了說,我家現在姓金,我老公是金老爺,我是金夫人,那澄兒當然是金小姐了。
我老公的臉色更黑了……
呃,這張見麵,實在是……
小澄兒明顯看出她爹心情不佳,但是她又能怎麽樣呢?喜月在一邊看著,她沒得什麽小動作來調節氣氛,隻好一直向我投眼色。
我也愛莫能助啊女兒。我回一個眼色,然後繼續微笑著扮演我的金夫人。
談話陷入僵局。
小澄兒清清嗓子,插句話進來:“那個,今天阿桂怎麽沒上茶……”
啊,真沒有。
我看看喜月,不可能是阿桂自己決定不上茶的吧?她可沒那膽子。
喜月也看看喔,然後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身後跟著阿桂端著茶,一人一盞,有意把最後一盞才放到李朝東跟前。這明顯的不講禮貌呀,阿桂我知道你肯定是被迫的……但是除了小澄兒皺眉頭,她爹就當沒看到,我不出聲,喜月皮笑肉不笑,李朝東大概不太懂得東方人上茶的順序……
小澄兒孤立無援,鬱悶了。
當然她又不能現在站起來抗議,畢竟李朝東還沒明白他被慢待了,她沒必要現在就吵出來讓他明白。
而且,當著她老爹,小澄兒還是知趣的。
“請用茶。”
於是大家一起端茶,我眼尖的看到李朝東那杯茶水的顏色黃濁……
喜月不會在裏麵下巴豆吧?
應該不會不會……還不至於。而且喜月這人做事不輕率,要出手就要一擊必殺,不會搞無謂的虛招兒。
我自我安慰著,反正就算下,也不關我的事。
“李公子。”我老公又發言了。
“是,伯父。”李朝東硬邦邦的答應了一聲。
我想笑,因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老公一叫某人,某人都會答應一聲:“是,皇上。”
現在還是有人答應,不過稱謂換成了伯父。
我老公皺皺眉頭:“令尊的名諱,籍貫,你都不清楚麽?”
呃,李朝東在我老公眼裏,已經重重打上了“私生子”這個烙印。
現在這年頭兒可沒人覺得混血兒吃香,正相反……這中不中西不西的,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討好。
李朝東說:“當年我父親和我母親,是在海上一起遇到了海盜,而相逢,結識的,彼此言語也不通,當時情形很亂,所以母親記得的信息並不全。”
變故裏故事就是多,不知道細細詳查出來,夠不夠再寫本亂世佳人的。
就這麽不鹹不淡的說話,終於喜月發話:“午飯擺在花廳上了,請各位移步。”
我倒沒有坐不住,不過小澄兒跟屁股被紮了一樣跳起來說:“好好好,去吃飯。”
估計她是坐不住了。
可是女兒耶,你家喜月阿姨是個什麽脾性你不了解嗎?宴無好宴這話,你也沒聽說過嗎?
番外 招婿5
我家不是沒吃過西餐的,像牛排蛋糕啥的我也都試做過,成功不成功是一回事,但是家裏擺著銀餐具,說明大家絕對都知道西餐是怎麽一回事。
但是現在絕對沒有要遷就,優待客人的意思。桌上當然沒有刀叉,筷子他會不會用,用不用得慣,喜月肯定不會那麽體貼的站到他的立場上去替他考慮的。
不過坐下來之後,我老公一揮手,旁邊小術子伶俐的就把酒壺端過來,給他和李朝東把酒斟上了。
我一聞就知道……高度酒!
不是吧老公……我知道你對你女兒的意中人肯定有仇視情緒,但是,你這情緒未免有點太高漲了吧?
“來來來,幹。”
呃,難道你想把人灌醉了再行什麽謀害啊,陷害啊……
我不說話。
小澄兒居然也沒有起來攔阻。
李朝東倒是非常幹脆,站起來端著酒杯,一仰脖就幹了。
我招呼:“吃菜,吃菜。”
他坐下來,放下酒杯,小澄兒很討好的趕緊夾了一塊牛肉給他:“朝東哥哥啊,你嚐嚐這個,
我家鹵的牛肉遠近聞著都誇好香……”
李朝東道謝:“謝謝金小姐。”
朝,朝東?還哥哥?叫得這麽親?
我老公的臉色不知道是酒勁兒上來了,還是被這句朝東刺激了,騰的一下就由黑轉紅了,變化那叫一個快啊。
我說女兒呀,你是有意刺激你老爸的吧?
嗯,李帥哥的臉色還是正常的,沒紅沒白也沒黑。
酒量好?還是臉皮厚不顯?
我打岔說:“英國的傳統菜應該是土豆燜牛肉吧?還是李公子更喜歡啤酒燒牛肉?”
李朝東拿起筷子,雖然動作不是很靈活,但一看就知道絕對是練過的,出醜是一定不會。
“都好。”他幹巴巴的回答。
唉,帥哥是帥哥,就是一張嘴說起別扭的中國話,這氣質就打了個大折扣。吃東西的樣子看起來也滿有教養的。
還好喜月沒有太離譜,我本來以為她會給這位帥哥端上血淋淋的生牛肉來呢。
小澄兒自己夾了點筍,但是隻要有眼珠的人都看得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吃上麵,坐她對麵的李朝東才是她的注意力集中點。
帥哥一塊牛肉還沒咽下去,我老公啪一聲把自己的筷子拍在了桌上,用力之大聲音之響,害得我都嚇了一跳。
“李公子!”他咬牙切齒的說:“我們再來喝!”
那口氣不像是在說喝酒,而是要說拚命。
李朝東把牛肉趕緊吞下去,捧起酒杯來奉陪。
老公啊,我怎麽覺得,你未必能如願的把人家放倒呢?
酒過三巡他的臉就越來越紅了,反觀人家李帥哥,還是麵不改色呢。
不過再倒酒的時候,我就看出貓膩來了。小術這家夥……手腳真是了不起,給李朝東倒的還是噴香的酒,給我老公再倒上的時候……
還是一個眼色,透澈清亮……
不過我離的這麽近,當然可以聞得出……
這應該是白水吧?
呃,這把酒壺……估計還是宮裏出品吧?一個壺裏倒出兩樣液體來,這個我可隻在小說裏電影裏看見過,怎麽也想不到會在我家裏活生生上演這麽精彩的一幕。這酒壺……以前幹嘛用的?難道俺老公以前就用這壺逃酒作弊?還是,還是,一半用來裝毒一半不裝,派陰謀暗殺這種用場的?
我打個哆嗦。
當然,我老公不會在李帥哥酒裏下砒霜牽機鳥尾巴毒……
小澄兒這大大咧咧的丫頭顯然沒發現她爹的陰謀詭計和小術子的小動作,看著心上人一杯一杯又一杯的灌酒,居然還露出有點崇拜的,仰慕的,意亂情迷似的眼神兒來。
女兒呀,難道情人眼裏真的出西施?雀斑也看是美人痣,麻坑也看是小酒渦?這西施的酒量也未免太好了點兒吧……也值得你這麽崇拜?
弄得我也未免有點心理不平衡起來了。你媽我把你養這麽大,你還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兒看過我一回呢。
老公,手段是必要的,我支持你!
把李朝東灌個四腳朝天!
“李公子遠來是客……”
“來來來,滿上滿上……”
“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小術啊,快給李公手倒上……”
你一言我一語,茶一杯酒一盞……
真是酒足,飯飽。
李朝東居然還穩穩坐在椅子上。
我……抓狂……
這人是酒桶麽?
一計未成,大家都有點沮喪。
更讓人沮喪的是小澄兒那種無條件的崇拜眼神和李朝東這人的粗神經——麵對這麽強大有力團結一致的抵禦排斥,他就沒點兒不適應的感覺。
神經粗大的簡直讓人想吐血。
沒辦法,我們生活的環境,差不多人人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兒,像這種外國來的混血品種,你說雙關悟他聽不懂,你板著臉他也覺得是正常,你惡狠狠的灌他酒他覺將要入境隨俗應該奉陪……
撤了酒菜,上了茶。
我把小澄兒叫出來:“喂,看起來他對你沒什麽意思啊。”
她馬上不幹了:“媽你怎麽這麽說。”
“你喊他朝東哥,他喊你金小姐。”
“那是他懂禮貌嘛。”
我真想狠敲她腦袋。
“好吧,我跟你說,你想和他進一步發展,就先別讓他找到家人,也不要讓他離開北京。”
“為什麽?”
“哪來這麽多為什麽。”我真是恨鐵不成鋼:“你哥多聰明,你怎麽這麽笨蛋。”
“笨蛋也是你生的。”她回嘴。
我一甩手帕要發火,她馬上一溜煙兒似的竄了。
我氣乎乎的坐下來。
不行,帥哥也不能通融,我也投反對票!
番外 招婿6
“這是?”
我老公沒好氣:“那雜毛兒的爹叫這名字。”
好奇怪的名字。
李……唱戲……這是人名啊?這個,就算真是唱戲的,也不用把這個當名字叫吧?
“這,這算什麽啊!啊?你說能叫這名的,會是什麽正經人嗎?八成是戲子,還和洋女人生孩子,肯定人品……”
我老公開始了對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的連篇貶低否定,我看著那個名字,也隻覺得真是無語……
戲子在這時代,更不是什麽高貴職業,比大夫還差。
“呃,也許是李朝東的媽……弄不清中國的名字,聽錯了,記錯了,也有可能。”
他根本充耳不聞,在那裏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完全陷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亢奮的,激烈的,讓他拔不出來的世界。
自己的寶貝女兒要被人拐走了,這個當爹的死活是冷靜不下來的。
“籍貫呢?也沒有打聽出來?”
“就說是京,南京北京都沒弄清。”他沒好氣。
呃,北京城人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要找一個叫李唱戲的……汗,這名字這麽希罕,如果有這個人的話,應該不太難就會找到吧?
我把那張紙疊起來。
小澄兒啊,你說難道咱們本地就沒有好男人了?你怎麽一挑就挑上這麽個麻煩的……父親不知道是誰,母親是個外國人,自己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的西醫。就現代眼光看,她很會挑,混血兒,長的帥,職業好,可是用這時代的標準來看,簡直糟的不能再糟糕……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看我老公那個激動的樣子,指望他是不行了。
我把小術子喊來,吩咐了他幾句話,他點個頭,去了。
過了幾天,報來了結果。
“沒有?”
“沒有。回夫人的話,戶部的簿子都快翻破了,實在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哪。”
我點點頭:“行了,我知道了。”
這幾天小澄兒天天早出晚歸的,他老爹和喜月結成同一陣線聯盟,讓人盯梢尾隨的手段都使出來了,恐怕這小丫頭跟人跑了。這天也快黑了,人也該回來了吧。
我站在院子裏,伸手擷了一枝子花。然後就聽見側門那裏一響,吱呀一聲門開了。
小澄兒低聲說:“朝東哥哥,我到家了……”
我隻覺得很汗。小澄兒平時那大大咧咧的勁頭哪兒去了,一喊朝東哥哥這四個字,都麻得我直想打哆嗦。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詭異的,偉大的,可以把冰坨變烈焰的“愛情的力量”?話說,我人也嫁了,孩子也生了,這麽多年的日子過下來,可還從來沒有過那種傳說中的被雷劈被電打一見鍾情神魂顛倒的感覺啊。
也許……和我的經曆奇特有關。但是,我身邊的大多數人也都是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來的呀。
“那個……澄兒,你,快進去吧。”
嗯,李朝東的中國話有進步。而且,他怎麽不喊金小姐了?關係什麽時候進步的?
“那個,朝東哥哥,我看著你走,我再進去……”
老天,真是標準的言情劇作派。女兒呀,你是玩真的啊?
“你快進去吧,今天你也很累了。”
還不錯,這話聽起來還真體貼。
“可是,我……想和你說說話啊。”
你聽別人談戀愛,不道德吧?我想我還是裝什麽也沒聽到,自己悄悄回屋裏去的好。
“朝東哥哥,要不你……到我屋裏來坐一會兒,我請你喝茶……”
我的腳抬起來卻沒有邁出去。
“不用了,讓伯父,伯母知道了,也不禮貌。”
“沒關係啦,不會有人看到的,你跟我來好了!”
這丫頭太大膽了吧,要你爹看到你都把人帶屋裏去了,還不得操刀子和姓李的拚命啊!你以為四下無人就是真的無人啦?太小看咱們家的保全措施了吧?沒讓你發現有人,那是給你小姐留麵子啊。
結果,結果……李朝東這家夥拒絕了兩句之後,居然就被小澄兒給邀請進來了。兩個人輕手輕腳的往西邊澄兒的小院走。
我手抖了一下,手裏花枝上的花瓣跟著飄了兩片下來。
唉,這就叫自作孽……
小澄兒,你老爹暴走噴火的時候,你可不要朝我哭。
我回自己屋裏,找個花瓶把那枝花給插了起來,剛剛插好,還沒來及放回架子上去,就聽見西邊兒事發了。
砰一聲應該是房門被踢開,呀一聲是小澄兒尖叫,再接著啪一聲可能是某人操著棍子砸在了桌上椅上還是凳子上,反正聽著不是砸在人身上的動靜。
我搖搖頭,沒辦法,還是得去圓個場兒……唉,夾在老公和女兒之問,我的作用就常常相當於潤滑油……
“夫人,”我在院子裏被攔著,小術子說:“李太醫來了。”
“呃?”他怎麽這會兒來了。
“他說來送上次夫人要配的丸藥。”
對了,是我跟他要的。可是怎麽不早不晚的偏偏這時候來?我們家這……
家醜不可外揚哪!雖然他也不算是什麽外人了……
我還沒來及說啥,李成蹊自己已經進來了,一臉驚疑不定:“夫人……請恕我冒昧,不過,西邊兒這是怎麽了?”
我苦笑,還能怎麽著啊?不過他來的也正好,順便再配一副清心去火的藥給我老公服,估計他正用得著。
“朝東哥哥你先走,快走啊!”
動靜已經從屋裏蔓延到屋外了。李成蹊和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個大個兒李朝東,小澄兒,福臨,喜月還有我家的廚子,打雜的,護院……一窩蜂似的從屋裏湧到屋外,你拉我我糾你,亂成一團。
番外 招婿7
我都不敢去看旁邊李成蹊的表情了!
這真是家醜啊!家醜!
偏偏這時候他來,撞見這麽尷尬的情景。
我真想不出來該怎麽和他解釋,幹脆別解釋了。
一眼看到有個端著水盆的下人經過,我幹脆把水盆一把奪過來,朝那群亂哄哄糾纏成一堆的人頭上潑了過去,順便再把銅盆朝一邊兒門柱狠狠一摜,當啷一聲震天響。
又是冷水,又是巨響,那些人終於是冷靜下來了,一個兩個呼哧呼哧的喘粗氣兒,我很清楚的看到我老公的眼睛都要變成狼眼了,直放紅光!
我心平氣和的說:“打架解決不了問題,都把臉擦擦,衣裳換換——”看看李朝東已經被扯破的衣裳,臉上還有一道口子,不知道是刮的還是誰抓的。這可有點頭疼,我家沒這麽大號兒的衣裳給他換。
我說:“澄兒去拿你爹新做的長衫過來,給李公子先披一下,我們……”
忽然李朝東一聲怪叫,我被磣得打個激靈,還以為是不是我們家哪個下人抽冷子拿小刀子戮了他呢。然後就見李朝東快兩米高的一個大塊兒頭就這麽撲了過來,我磣得往後退了一步,一瞬間懷疑他是不是被今天這樣的場麵刺激的受不了了發了瘋——
“父——父親!”
一時間場麵徹底冷靜下來了,連那些劇烈運動過還在直喘粗氣的,一瞬間也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嚨,聲也不出了,氣也不喘了,院子裏靜的——呃,打個傳統的比方,連針掉在地下都能聽見。
我看看人高馬大的帥哥李朝東,再看著被他熊抱在懷的幹巴太醫李成蹊……
李朝東肯定是受驚過度,瘋了。
結果打破寂靜的,居然是李成蹊。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顫悠悠的,跟夢囈似的說:“你,你是露絲生的?你,你今年二十七了……是不是?”
二十七了?得,我家澄兒才十五呢!那天我老公問了一串不重要的邊緣問題,竟然沒問他的年紀!這家夥居然比我女兒大這麽多!雖然用現代的眼光看,二十七歲的男人才正當年,可是這個時代不一樣,他要當了我家女婿,我老公才比他大八歲啊……這,這真是……
等等等等,我腦子有點亂!現在不是想這個事情的時候!
他們說什麽?
麵前兩個姓李的人緊緊擁抱,我越是努力,越是沒法兒梳理好思緒。
他們是什麽關係?
背背山!
——呃,那是不可能的。
親戚?
那個啥,剛才李朝東喊父親……
手成蹊說,你是露絲生的……
父子?
可是,李朝東的爸不是叫,李,唱戲的嗎?
“阿嚏——”
人堆裏不知道是誰打了個噴嚏,終於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兒,似乎是一個魔咒被打破的感覺。
李朝東那麽大個塊頭兒,抬起臉來的時候,居然淚流滿麵。李太醫就更不用說了,那臉皺的呀,跟個包子似的。
我忽然想起了苦兒流浪記,還有一首歌,唱著“我要我要找我爸爸……”的可憐小孩子,一下子又跑到我眼前來了。
真是,無語……
我看其他人的表情,也都是麵麵相覷的。
這幕父子相認,來得太戲劇化了,而且在這麽一個時候發生,讓所有人都有種“哦,這是在幹什麽?這裏發生什麽事?”的荒謬感覺。
然後我還是開口的那一個,沒辦法.其他人都傻眼的時候,就顯得我好象抗打擊能力還強一點了。
“那個,先進屋再說吧。身上濺了水的去把衣裳換了……叫廚房燒點薑湯,大家都喝點。李太醫,你們也進屋再說話吧。”
沒人動彈。
我提高聲音:“都聽見了?”
小澄兒頭發有點濕答答的,先移開步子,溜回她屋裏去。接著,我老公也挪步了。
下人們也就都跟著散去了。
喜月有點別別扭扭的走到我跟前來,她剛才混在人堆裏肯定不是在勸架,我看八成李朝東的臉就是她抓的。
“夫人……我……”
“我沒心思和你說別的,你去吩咐一下,讓所有人都閉嘴。我可不想明天菜市街坊都議論這件稀罕事兒。”
喜月馬上恢複常態,做這種事兒她可拿手的很,說:“夫人,你隻管放心,我讓他們半個字兒都不會漏出去。”
她我當然放心,我不放心的另有其人其事啊。
今天這些事,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李太醫一個是鰥夫一個,家裏就一個老仆,一個老太婆洗衣服燒菜,日子過得死氣沉沉的,我們後來又接上線開始來往之後,我也不是沒動過腦筋要替他牽線搭橋,但是他始終沒這個意思,一次這樣,兩次這樣,第三次我就沒心思了。
真想不到,李太醫居然還有……還有一段誰也不如道的香豔羅曼史,而且還有這麽大的,一個,混血兒子。
這,這真是讓人,呃……無語啊。
李太醫父子進了東邊廳裏,我看著那映在門窗上的人影,招呼一個愣乎乎站在一邊的傭人給他們端茶進去。
什麽李唱戲?
嘿,外國人說中國話真要命,完全是雞同鴨講嘛!
番外 招婿8
後來我問起來,為什麽李朝東會認出李成蹊來呢?
結果那傻大個兒說,因為他媽媽會繪畫,曾經畫過一副他父親的畫像。他從小看到大,印象再深刻不過了。
我更無語。
有畫像你不把畫像帶來,那找起人來也方便得多了不是?
要不是事情那麽巧,李太醫恰好到我家來,又恰好碰見這場麵,照他那樣盲人騎瞎馬似的找人方法,找到猴年馬月才找得著人啊?
也許,他能遇到澄兒,又到我家來,接著與李太醫重逢,這或許真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冥冥中操縱一切。
可能人們叫做緣分的,就是這麽回事。
至於李太醫當年怎麽出海闖蕩,怎麽遇海盜,怎麽流落異邦認識了英國少女,從而發展出一段連言語都不通的羅曼史,那是他的事。
我現在頭疼的是,小澄兒原來是單戀,現在看起來卻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局麵了,李朝東看她的眼神兒,都讓我老公恨不得拿張黑布把女兒從頭到腳裹了,再把那個李色狼的一對眼珠子摳出來。
當然,這件事我可控製不泄露給街坊四鄰,但是防得了身邊卻防不及遠。
在宮裏的兒子和婆婆,當然不會對我家的變故一無所知。我甚至懷疑這世上沒有那二位不知道的事——除非他們不想知道。
一早太陽升起來不久,我家就來了人。
我兒子來探我了,大箱小包裝了滿滿一車。我站在牆角看著他們往下搬東西,和穿著一身青綢衣帽的兒子說閑話。
“你又添了幾個孩子了?”
他說:“又添了個女兒。”
他真懂得增產報國啊。
想一想他將來光是兒子就生了二十幾,女兒還得另計。老婆多得我根本不可能數過來,這情形真是……
得,眼不見心不煩,我就不去給自己找麻煩了。他愛娶愛生,說明他精力旺盛,身體倍棒兒,我倒可以少操點心。
“最近怎麽樣?”
“都挺好的。”他問我:“家裏呢?最近太平嗎?”
我看他一眼:“你不知道啊?還來問我。”
他笑笑:“聽說的總不太真切。”
“你奶奶知道沒?”
“想是知道了的。”
嗯,我就說,小澄兒想嫁人,可不是她自己的事兒。
現在不是個婚姻自主的年代,雖然我嚐試給她更多自由和選擇。但是她哥和她奶奶不樂意的話,她想嫁誰也不成啊。
私奔?她以為她能奔到哪兒去?奔到英國去?真是白日做夢哦。
話說,李太醫的情人,李朝東的媽叫露絲?真浪漫……李太醫可以也起個名字叫傑克,兩個人譜的這段海上浪漫戀,沒準兒比那個沉船故事還賺人眼淚。
“中午在這兒吃飯嗎?”
他說:“我吃了晚飯再回去。”
我看看他,他很無邪的笑笑。
看樣兒今天不把小澄兒的事情弄個清楚明白他是不肯走了。
“對了,”他說:今兒我出來的時候,太後還說有點偏頭疼呢。”
“嗯?”
“召了太醫請脈來著。”
請的什麽脈啊?不用問,肯定請的是李成蹊吧!
“澄兒呢?”
“出去了。”我說。
“又出去了。”他說:“叫她回來,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我轉轉戒指:“知道了,我這就讓人去把她找回來。”
“我阿瑪呢?”
我指指東邊兒。那邊還有孩子朗朗的讀書聲。他終於露出個真正輕鬆的笑意來:“我去給阿瑪問安,等下再過來。”
小澄兒大概已經得了消息,沒多會兒就回來了。李朝東果然跟在她後麵。
這家夥到現在大概還不知道我家的背景,李太醫可能也沒敢跟兒子講這麽複雜的事情。他跟我鞠個躬,結結實實的招呼:“伯母好。”
我點點頭:“你好。怎麽,今天去哪裏逛了?”
“去城隍廟了。”小澄兒說:“娘,我還求了支簽呢。”
“好簽?”一看她表情就知道肯定很如意。
“那當然。”她笑嘻嘻的挽著我胳膊:“等下我念簽文給你聽。”
我笑笑:“你哥來了,不如你也幫他求支簽看看如意不如意吧。”
“是嗎?我哥呢?”
我指指東麵,她笑著就跑走了。
我招呼李朝東:“李公子,請屋裏坐。”
阿桂上了茶,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這個孩子先打打預防針的。
“李公子,你和李太醫這些天,處得好嗎?”
“很好。”
“在北京住得慣嗎?”
“很好。”
我眨眨眼,還是直說吧,跟老外兜圈子是件很沒有趣味的事情。
“李公子,你和我家澄兒,是普通朋友,還是戀人?打不打算進一步發展?”
他也愕然,不過到底受的教育不同,馬上說:“是的,我是很認真的和金小姐交往的,希望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允許。”
“我倒是沒什麽,但是她父親很不舍得——還有,今天你可以見見他哥哥。”
“剛才澄兒也說了,她哥哥來了。”
“嗯,”我想想怎麽說比較合適:“其實……我家的背景,可能比較複雜一點。”我盡量講的慢,講的清楚,讓他能聽懂:“算是非常有權勢的貴族,他父親和我不喜歡那樣有壓力的生活,所以,他的位置由澄兒的哥哥繼承的,我們隱居在這裏,澄兒跟我們一起長大。我可以直接和你說吧,知果澄兒的哥哥不同意你們的親事,就算我和他父親都讚成,你們也結不了婚。”
“我相信,我們可以溝通。”
我笑:“是嗎?希望是吧。”
番外 招婿9
我低估了李朝東,同時,我也承認,我雖然很了解我的兒子的性格,可是我未必就了解他的每個想法。還有,他即使對我,也不會說出來的心事。
李朝東見玄燁的時候,兩個人都很鄭重,嚴謹,而且不算不和氣。
在我們所有人看來,李朝東都有不合格的地方。我覺得他年紀太大,與小澄兒必定有代溝。雖然我的女兒和這時代的其他女孩子不同,絕不是受著三從四德不出閨門的教育長大的封建閨秀,但是和李朝東這個完全在西方教育體製下,在英國那個已經是君主立憲國會當家的的杜會裏長大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思考的,追求的,經曆的……完全沒有共同點。
唯一讓他們特別有共同語言的,大概就是李朝東豐富的閱曆見識,和小澄兒那滿腦子的奇思妙想,恰恰在某個時候,對接在了一起。
我講的一些國外的風土人情,別人可能聽聽就算了,但小澄兒卻記得很清楚。現在李朝東來了,完全可以印證她那些從小就不被人理解的想法。而李朝東呢?
我很想問他,你愛澄兒哪裏呢?
但是,我沒問。
女人總愛問這個問題,你愛我哪裏呢?你為什麽愛我呢?
我總標榜自己不是一個庸俗女人,其實,是想裝的有氣質一點。就算在幾年前,胖子終於隱晦的,借詩借詞借物借人向我表達了這個一句話的事實“我愛你”,我當時是什麽表現來著?好像也不太激動吧?畢竟我早知道的事實,隻是板上釘釘的表現了出來,所以真的激動不到哪裏去。而且我也真的沒有問過,你愛我哪裏啊?你怎麽愛我?你為什麽愛我?我要是和你媽你女兒一起掉水裏你救誰啊……
可是我可以讓自己不對老公問出這些問題來,卻不能克製自己不去猜測,如果這些問題放到了李朝東麵前,這個嚴謹的,帶著英國風味的,理性思維遠大於感性認知的混血兒西醫,會給出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玄燁和李朝東經我介紹,互相致意之後,我就知趣的出來了。我兒子是個非常,非常,非常有主見,而且也是一個絕對有能力將他的主觀能動性化為客觀必然性的人。我完全不必要在旁邊照看,不管是李朝東或是玄燁,他倆都成熟穩重,有自己的人生觀道德觀處理原則——他們會怎麽談,談什麽,我很關心,但是我不能去左右。
也許玄燁對西學和西方社會的了解,已經足夠他了解,李朝東這人可以稱得上一個好丈妹好妹婿人選。也或許玄燁會覺得此人缺陷太多,毫無優點,不足以成為小澄兒的終身依靠,不會給她幸福。
誰知道呢?
但是那天他們麵談的結果,卻是兩個人都初步滿意。
玄燁沒有就憑一麵的印象斷定李朝東與小澄兒會不會有未來,但是從他的表情看,似乎對比人印象還算不錯。
和我的擔心相反,小澄兒這丫頭樂天的讓人簡直想揍她。我告訴她,她哥哥在和李朝東見麵,她居然高高興興,非常想當然的說:“哥哥一定也會喜歡朝東哥哥的。”
得,好像她喜歡,別人就都得跟她一塊兒喜歡一樣。
好吧,我不和她一般見識。
她是早戀和初戀和熱戀……
這時候跟她談理智兩個字還不如去對牛彈琴呢。
等玄燁出來之後,她就跑過去抱著她哥撒嬌,順便打探一下哥哥對心上人的評價。
玄燁隻是笑,然後說:“他個子挺高。”
這倒是。
我家人個子都隻算普通,我老公大概是一米七五左右,玄燁也差不多,小澄兒現在大概是一米六零……這個李朝東往我家院子裏一站,就顯得……真是,有點那種白鵝跑進鴨群裏的感覺。
然後宮裏那位奶奶大人也做出了反應,沒過兩天就召李朝東也進宮去,說是要問問國外的風土人情。得,那麽多傳教士還有商人,她要打聽什麽風土什麽人情的打聽不到啊?非得問李朝東這家夥?真是司馬昭之心啊。
一天又一天。
無數個昨天變成今天,無數個今天變成昨天。
轉眼間,李朝東介入我們的生活,已經整整半年了。
這半年裏,足夠所有關心這件事情的相關人士都做出一個足夠成熟冷靜的判斷。
我兒子,玄燁,同意了他妹妹的婚事。
我知道的時候,一半意外,一半覺得放心。
澄兒實在是太投入了,如果這段姻緣失敗,我不知道她會如何。
後來我和玄燁說起這件事情來的時候,他說,這也是他考慮的原因之一。
“之一?那麽別的呢?”
玄燁一笑,一點不像個不到二十的少年。他和李朝東站一起的時候,雖然一個高大一個被微瘦矮,一個年長一個年輕,但是他的氣勢卻分毫不弱。
“之二,他的確算得上一個可靠的人。”
我想,大概還有之三。
果然,玄燁說了些別的原因,包括他缺少西醫資源,還有,李朝東很有才幹。
最後他說了一句話,讓我愣了半天沒有回神。
“他信的洋教,所以隻會娶一個妻子。”
娶了許多個妻子的玄燁,心目中理想妹婿的條件,是隻娶一個老婆。
之所以我和福臨早早逃離皇宮,讓他小小年紀就承擔這麽大的責任,其實,如果福臨一開始就隻有我一個老婆,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但是,坐在皇帝的位置上,這是不可能的。即使你不想,為了製衡,繁衍,傳統……
我從來沒問過玄燁,他左擁右抱的生活是不是快樂。
我不敢問。
番外 數字軍團1
“太太好。”
我微笑,摟著那個孩子的頭:“你也好。吃過早飯了嗎?”
他很天真的搖搖頭,然後目光轉向擺滿了早點的桌子。
我拖他起來,夾了一塊炸焦脆喂給他。
他一手拿著點心,小口小口的吃,看起來有點怯生的樣子,實在是可愛的不得了,讓我一下子就想起玄燁的小時候……
三歲半的……四四。
和玄燁說了要抱他兒子來玩,他一點也沒有在意的表情,反正兒子多了不稀罕,我抱一個兩個的來玩他也不在乎……
真可愛啊……白白嫩嫩的臉龐讓人很想重重的“啵”下去。梳著小辮子,穿著件有紫色花紋的小綢衫,外麵套著月白的坎肩,精致得像個白雲為胎彩霞為衣的玩偶娃娃。
“好吃嗎?”
他點頭。
“和宮裏的不一樣吧?”
他想想,又點點頭,乖巧的像隻小白兔!
天啊啊啊啊——真是太可愛了!
我給他喝豆漿。不是那種北京街頭酸腐味兒的豆汁兒,那個我喝不慣。豆漿宜口甜蜜,喝起來舒服對身體又好——可能稍微有點燙。他喝了兩口,抬趕來呼氣,嘴唇舌頭都紅紅潤潤的,實在是,實在是……
不行不行,我要克製,這可是我的親孫子。我不能變身成中年怪婆婆,騷擾也要看對象的——吃點小豆腐就可以了,再進一步的事情,呃,還是晚上把老公脫光光綁起來,看他肯不肯合作吧。
這麽可愛的孩子,怎麽可能會變成後來的冷麵王呢?
啊啊,重要的是,這麽可愛的小家夥兒,如果之後隨隨便便被一個不怎麽樣的穿越女給拐了那讓我情何以堪啊。
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穿越女我並不排斥,我白己也是穿來的嘛。但我排斥的是,啥啥沒有啥啥的,小白加無腦,耍耍現代女的個性就隨便迷倒一片的穿越女……
以前我可以說那些不關我的事。可現在這些可愛小正太都成了我的孫子,他們為皇位打破頭我可以不管,但是為了穿越女打破頭……
我可不能眼睜眼幹看著啊!
“太太?”大概我的表情有點猙獰,小四四怯生生的看著我:“你身子不適麽?”
我笑:“沒有……我隻是在想,先教你些防身本領。”
他眼睛一亮:“布庫麽?射箭麽?嬤嬤說那些我大了才能學。”
我豎起根手指,笑的比狼外婆還要狼外婆:“NO,NO,比那些可有用多了。那些本事防不了女花癡女色狼,雖然也要學,但是我教你的,卻更得要學哦!”
穿越女的第一大法寶:唱歌。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影視金曲……不管什麽歌,隻要穿越女一唱,必定傾國傾城,這簡直已經成了定律。
所以前陣子我家又招下人的時候,我特別招了兩個嗓子好的,一男一女。然後把我所有能記得的歌兒都寫下來讓他們學唱,那兩個開始還嚇一跳,以為被人販子賣進了聲色場所呢。我趕緊解釋,那是絕對不會的。我讓他們學唱歌兒那是哄孩子用的。
可是等到情情愛愛字眼的歌曲一出籠,那兩人看我的眼神兒實在是……
呃,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用這種歌哄孩子,真得有個超強的理由才行啊……
不過現在可以證明給他們看,我的的確確是為了哄孩子,絕對不是什麽做見不得光生意的……呃,特種行業人士。
“小四乖乖的吃,吃飽了,我帶你去聽曲兒……”
怎麽感覺我像個狼外婆似的。
福臨的東院兒書聲朗朗,小澄兒出嫁之後,西院兒就空著,現在裏麵笙簫悠揚,正唱得起勁兒。
從小就聽流行歌曲,長大了基本上就不會被一隻啥啥歌兒給電到神智錯亂了吧?
我滿意的點點頭,這隻白月光,這個男仆唱的不錯,讓我很有幾分感觸。
不知道小四四他……
我轉過頭。
呃?
這個……
小家夥兒已經在椅子裏窩成了一團兒,頭靠在一邊,呼吸平穩勻淨,嘴角還有亮晶晶的一絲……疑似口水……
可能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小家夥兒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
一對上我的視線,他就像做錯了事一樣趕緊坐直坐正,擺出一個非常乖巧的表情來:“我……”
我搖搖手:“怎麽啦?晚上沒睡好嗎?”
他搖頭。
“不好聽?”
他為難的看看已經停下不唱的人,又看看我。
我安慰他:“沒關係,你實話實說好了。”
他小心翼翼的低聲說:“我,我不太愛聽戲……在宮裏我也一聽就……就想睡。”
這個和聽戲,有很大差別吧?
我有點愕然,更多的是挫敗感。
當然了,可能是我心急了點。才三歲半的孩子,聽不懂情情愛愛咿咿呀呀的……也很正常。這個歌曲預防針,過幾年再打可能比較適合。
不怕不怕,我們來第二招兒。
穿越女的第二大法寶:背詩詞。
鑒於已經到了清代,唐宋元明的詞穿越女們已經不能堂而皇之的據為己有,把剽竊當原創。但是清後麵還是有些優秀作品的。雖然我當時不主學中文,記得的不多。現代詩還有些印象,早早抄了下來儲備著,真是養兵千日今天就要用在一時了!
我拉著他的手,和氣的笑:“來,太太教你識字去……”
番外 數字軍團2
“來,四四,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啊。”
他擺出一副乖乖架式,兩手放在背後,抬頭挺胸,一副小公雞狀。
“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
他的童聲脆語也跟著念了一遍。
“記住了嗎?”
他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
我高興的抱起他在兩邊臉蛋兒上各啵了一口。真聰明,比澄兒那笨丫頭小時候可聰明多了。才教一遍就會。
“到底君王負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
他跟著一句一句學,學了七八句,忽然他問:“太太,怎麽這些詩,前後不連通?”
哎呀!聰明啊這孩子!這才多大就懂詩了。沒錯兒!這些句子的確前後不連貫,因為根本不是一首詩嘛,甚至根本不是一個詩人寫的,怎麽可能連通?要說背詩那還是初中高中時候,少女時代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才幹這種事兒,能記得一句半句就不錯了,整詩誰還記得住啊。尤其那兒背的以唐詩宋詞元曲居多,清詩其實沒背幾首。但是不怕,那些穿越來的女豬們要背的話,我估什也肯定背不了整首,多半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我揀著有名的教教就成。
“乖,雖然不連通,但是都很有道理對不對?太太保證你將來肯定都能用得著。來,乖,我們接著背哈。”
尤其紅樓夢裏的詩啊詞啊,穿越女們借鑒尤多,我的印象也比較深,怎麽著也得多灌輸他點兒。什麽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又什麽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功名忘不了等等等……直背到小四四眼花頭暈,萎靡不振才收場,開午飯。
穿越女第三大法寶,跳舞。
這個會的人就不是太多了,大多數人會前兩樣兒就足以笑傲紫禁城,傾倒皇阿哥。但是不排除來個會扭兩下兒的穿越女,古典舞民族舞就不用我來費心思了,將來小阿哥們肯定不會少看,國標舞西式沙龍舞宮廷舞之類的,可以由澄兒和她老公李朝東負責演示。現代舞麽……呃,我現在老胳膊老腿兒的扭不來,所以這一項先跳過,等我想到了辦法再說。
還有諸如放風箏啦,玩跳棋軍棋五子棋啦,滑冰滑雪打雪仗啊……一步一步來,總之,力求讓穿越女的小花招兒沒有用武之地,不能讓他們兄第幾個在爭皇位之外再為了爭一個小白女主打破頭。至於穿越女小小的強項,算術英語這些東西,玄燁也會請師傅教他們……晤,我得仔細想想自己還遺漏什麽沒有。
其實穿越女沒有錯……我自己也是穿越女。但是,為啥隻要穿到玄燁時代的中後朝,就非得搖身一變成為萬人迷穿越女呢?逮著俺家玄燁的兒子多資源優質又豐富,一個兩個的都貪心的要命,非得吃著一個看著一個惦記著好幾個,恨不能搞個女尊後宮把俺家所有孫子全包圓兒,九龍奪嫡的一口大深井被攪的狗血四濺八卦橫飛,真是那啥,生能忍熟不能忍……呃,這話是這麽說的吧?
對了,差點忘了一樣,還有那種歪攪蠻纏花癡白目型穿越女,這個不怕,回來把四四送到他姑姑那兒去寄養個幾天,她家新買的兩個丫鬟頑劣不堪胸無點墨,本來她是買賠了本打算趕緊送走了事兒的,倒是我想著這種典型留著也有用——這不就用到了?
四四在我這兒住了幾天,又到澄兒那裏去住了幾天,教育成果我尚未驗收,小家夥兒不知道是不是吃不慣外麵的食物,還是過不慣外麵的生活,居然病倒了!這下李朝東的爹李太醫不幹了,趕緊麻利兒的把小四四給送回宮去。病在他家他怕擔不起責任嘛。結果等我打聽著他病好沒好,我想再接他出來玩兒,玄燁倒是沒反對,可是我婆婆不樂意了,說四阿哥不喜歡到我那兒去做客,還隱約透露出我總強逼他學這學那一天到晚不給閑著,上次說不定就是連累帶嚇才病了的——
不至於吧?我,我可是為了他好啊!不光他,將來他弟弟們,小五小七小八小九小十小十三小十四以至小十八,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這預防針就不能不打!這孩子咋這麽不懂大人的苦心捏?良藥苦口利於病啊!我現在不調教你們,將來你們遇到了比如曦敏啊瑤華啊小薇啊這些個大名鼎鼎的穿越女,又賠上了感情又賠上了前途還壞了本來就很薄弱的兄弟情誼……
可是不管我好說歹說,四四是吃了稱砣鐵了心,縮在宮裏絕對不出來了。
好吧,我隻好轉移目標。反正你也不是我的唯一終極靶子。你不來,你爹自然還會生其他兒子們來讓我教育……這段等待的時候,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我分別又把大阿哥,太子,三阿哥也弄出來按計劃教育了一番。要不就說到底是孩子大一點兒懂事兒聽話呢,大阿哥聽曲就不會瞌睡,太子學放風箏下棋就特別有勁頭兒,三阿哥背詩雖然沒有四四快,但是一副樂在其中的表現,今我十分之欣慰——
四四你個壞小孩兒,怪不得後來當了一個人憎狗也嫌的冷血皇帝呢!果然三歲看大五歲看老,你奶奶我現在就可以確定,你將來肯定還是個沒出息的孩子!
如此這般,小五小七都出世了,長大了。
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終於,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呃呃,我高興的有點兒糊塗了。反正是清穿文中人氣NO.1的八八,可愛的小正太終於也麵世了!
番外 數字軍團3
八八的媽這會兒地位特別低,不是一宮主位,出身也很低,記得別人說她是犯官之後,在辛者庫為奴——
這個肯定不用我去研究,記得以前看過有一本挺好的小說,把玄燁和八八的媽這段愛情寫得九轉十八彎,可歌可泣蕩氣回腸……雖然在這裏我是沒看出來玄燁和那八八媽媽之間有沒有那種被雷劈被電打的感覺,我也不關心這個。
但是小八八第一次被抱出宮來的時候,還不滿周歲呢。我兒子覺得我總是輪班兒把他兒子弄出宮來見麵遊玩兒,是因為想孫子念親情.身邊孤寂需要小孩子陪伴,所以讓人把他抱來的時候,就幹脆的說,送給我養,給我作伴兒,由我教養撫育,不用抱回宮裏去了!
這真是……誰說女兒是小棉襖,兒子不貼心?我兒子就這麽孝順貼心,給他老媽我送這麽合心可意的大禮,這真是天上掉下個寶貝來。
奶媽把那孩子抱來的時候,我真是又驚又喜,一時愣著都沒有伸手去接。
奶媽把孩子抱近了給我看。出來的早,八八還沒有睡醒,被裹在綢緞繈褓裏麵,軟軟的身體好像棉花糖一樣,皮膚白白嫩嫩的,帶著健康的紅潤,嘴巴小小的隻有一點點。
我心裏稍稍有那麽點不踏實——這孩子歸了我,那這孩子的媽可就……
但是再一琢磨,本來八八她也沒辦法撫養,記得原來曆史上好像也是托給哪個媽哪個妃子代撫養的,她反正一樣是見不著!再怎麽著,我來養總比讓那些不盡心盡力的妃子來養要合適吧?我可是親奶奶,首先一條就比別的妃子強。再者說,我可是真心的疼孩子。而且這孩子由我來教育,一定把他培養的唇紅齒白人見人愛……而且在宮外跟著我,當個風流才子不比去搶皇位來得有前途?就算搶,他也搶不過那個討厭的小鬼四四,將來落個悲慘下場。
我伸手抱他的時候手都有點抖,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又激奮又渴望,好比餓了三年的狼終於見了一塊肥美的嫩肉……
我老公從東院兒過來,負著手在回廊上正慢悠悠的踱步,我抱著八八,喜孜孜的,得意洋洋的跟他炫耀:“喂喂,過來看。”
他慢騰騰走過來:“你呀,這又抱的誰家孩子?”
我開心的不計較他的用詞:“什麽誰家?我家的!”
他愕然:“啥?
我宣告:“這是我孫子!我兒子送給我了,現在歸我所有!嘿嘿,老公,你瞧他的樣兒,和玄燁小時候像不像?我瞅著啊,樣樣兒都像,鼻子嘴巴眼情……”
我老公不客氣的潑冷水:“他閉著眼哪,你看出什麽像來?”
我瞪他一眼:“不用看我也知道一準像。”
“是是,”他說:“夫人所言甚是,你說像,那是必像的,他敢不像麽?”
這叫什麽話?好像我是惡霸一樣。
“嘿,小八親親小寶貝兒,以後跟著奶奶,包你享不盡的福啊……”
我老公在一旁,無言而擔憂的,用沉痛的目光盯著八八。
“喂,你那是什麽眼神兒……”
“哦,我是一想到他將來有那麽大的,福氣,替他高興呢。”
那是高興的眼神兒嗎?欺負我沒看清楚?
嗯,算了,這會兒我心情好不理他。
我要做的事兒多著呢,趕緊讓人找喜月來,把當年我喂玄燁的那健康嬰兒食譜都翻出來,還有宮裏帶出來的物件未必能用,夠用。小被子小褥子小碗小瓶小勺尿布圍嘴兜兜衣服……哪樣缺了少了也不行啊!還得打掃屋子啊,用開水煮紗布碗筷消毒啊,安排奶娘的住處啊……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要立刻,馬上,現在就擬出一份美少年養成計劃來!
“喜月,你說他和玄燁小時候挺像吧?”
“嗯,是挺像的。”喜月和我一人坐在小床一邊兒,盯著那個漂亮寶貝打量。
一邊有人酸不溜丟的說:“像什麽呀,小孩子還不都長的差不多樣兒。”
我瞪他:“你不吭聲也沒人拿你當啞巴。”
他一偏頭,捧起書來搖頭晃腦的開念:“子曰……”
“你出去曰吧,別在這兒影響孫子睡覺。
他怏怏不樂的放下書站起來:“這成什麽事兒了,我坐自己屋裏倒不行……嘿……”
他負著手,又一步三晃的踱出門兒去了。
嘿,教書教的,沒見長本事,倒是酸氣和脾氣蹭蹭的見長啊。
改天給他上上家法……看他還跟我在兒哆嗦不。
一晃,好多年了。把玄燁抱在懷裏,看他長出乳牙,學會說話,似乎還是昨天的事呢……現在,玄燁的兒子都……
“夫人。”
“嗯?”
喜月無言的把手絹遞給我。
我接過來擦擦臉。
“其實,夫人還是一直對當年和小主子分開的事兒,耿耿於懷吧……”
我沒承認,也沒否認。
喜月有時候比我自己還了解我的想法。
不管有再堂皇,再強大的理由。
我和玄燁那時候的分離,始終是橫在我心頭的一道傷,不管過多久,不管我怎麽嚐試想要遺忘,都沒有辦法讓它消失,甚至,沒有辦法讓它淡化。
我伸出手,摸摸八八可愛的小臉兒。
我現在把他抱來,他母親也難過吧?
但是有些事就是這樣,你明明知道有人會受到傷害,卻還是得去做。就像當時我和玄燁忍痛分離,就像現在玄燁把這個孩子送到我身邊來。
即使我不抱,她也沒有辦法自己撫育孩子。
小八八,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快樂幸福的。
番外 數字軍團4
“琴棋書畫……”
我點頭:“這當然要學。”
“弓馬騎射……”
“這些也得略通一二啊。”
“天文地理格物數算……”
“嗯,新時代的人才就得全麵發展嘛……”
我老公沉下臉:“那這最後遛雞逗狗風月的事算怎麽回事呢?”
我撅嘴:“你就不要大驚小怪了。我說,你想把他培養成什麽樣兒?我可是按照怎麽快活怎麽來的方針製訂這份計劃的。這孩子將來又不當皇帝,又不做將軍,長這麽俊俏的小模樣兒,總不能芯子跟個呆木頭一樣不解風情吧?嘿嘿,你想想,等到十幾二十年後,那些被勾的神魂顛倒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在咱家門口排成排,對著我們的八八口水……那情景得有多壯觀啊——”
我老公嘴角抽搐身子發抖卻說不上來話,不知道是不是中風前兆。我趕緊端過一盞茶:“別激動,快喝口水。我說:人活一世,隻要快快樂樂的就行,我倒不覺得非得按你們那正統道路走下去才叫人生。喏,咱們現在閑閑散散過著太平日子不就滿好?”
“這,這根本是兩碼事兒!”我老公險些要拍案而起:“我愛……我家沒有要學這等不長進東西的子孫!”
“你家沒有,我家有就行。不早啦,你那些學生該下課了吧?你趕緊去檢查功課去吧,慢走不送啊。”我已經想到了十幾二十年後,自己描繪的那種壯觀場麵……啊啊啊,真是迫不及待啊。真想弄點兒什麽催生素之類的東西來,讓小八八吃了之後,一夜之間就變成翩翩美少年,我可以盡情的調教啊調教……
他一甩袖子,悻悻而去。
文化課我是不擔心的,琴棋書畫弓馬騎射這些我老公都能將就著教一點,天文地理格物數算啥的,我也能湊和著騙騙小孩子。
不過,最後一項雖然我覺得肯定要學,打死要學,可是讓他上哪兒去學呢?
嗯,那些可以等以後再操心,現在的八八還不是可以學那些的年紀,他離美少年甚至美童年都早著呢……現在頂多也就是個,呃,美嬰那個……不足年。
說起來很拗口,不過他的確還沒滿周歲啊。
嘿嘿,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啊。其實我還有個想法兒藏著沒說出來。要說這時代的風氣真怪。官員貴胄嫖妓就不行,狎男童就光明正大。受這種風氣影響.龍陽之事也很多。王公子弟之間也有混在一起那啥那啥的。紅接夢裏麵描寫的像賈寶玉和秦鍾啦還有那一幹狐朋狗友間的事情,當時隻覺得小說裏寫寫,但是自己身臨其境才感覺到這種事情絕不是單獨的個別的現象。難保將來我家八八長大了不碰著這種事,怎麽說,我也得把我家八八培養成一美攻,而萬萬不能讓他成了弱受資質啊。舉凡看耽美書裏,受受那都是用來虐的,攻攻那都是生來就要享福的,就算要虐,也是小虐怡情……
扯遠了。
搖籃裏麵八八睡的正香。這孩子脾氣特別好,吃了睡睡了吃,醒的時候很少哭泣吵鬧。一隻小手蜷在耳邊,白白嫩嫩的好像我屋裏玄燁送的那枝白玉如意一樣細膩光潔可愛。
小家夥兒,在我這裏長大,我肯定不會讓你像曆史的八八一樣,最後抑鬱淒涼的收場。
那個皇帝的位子不坐也罷,又勞心又費神,可以說是古往今來難得的一件苦差,就算你坐上去,也未必有四四坐的那麽合適。所以啊,乖乖的跟著奶奶,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將來做個大大的風流王爺才子,不也很好嗎?
我望著窗外,輕風吹著枝頭上嫩葉搖動,有如綠波層迭。這樣安靜的時光看似平常,隻是,經曆過那些前塵往事之後,卻教人明白,這分分秒秒都應該珍惜。
快樂的日子總讓人恍惚,而恍惚的時光過的總是很快。玄燁駕馭的這輛車,一點點的,偏離了原先的軌道。最起碼,吳三桂那通折騰,就沒有原先的動靜。也沒有像曆史上那樣打了良久才算平定,其中……我起的作用……應該說是很微小吧?主要還是玄燁自己既有明斷,也有主見。
這個當皇帝,也是很需要天賦的。
“奶奶……奶奶……”搖搖晃晃的八八捧著茶過來:“喝茶。”
我眉開眼笑:“乖——下次別自己捧過來,就算要捧,也得拿著托盤蓋碗,不然燙著手怎麽辦?”
他奶聲奶氣:“我是男子漢,端杯熱茶也怕燙手,將來還能做什麽事情?”
嗯?
我把茶接過來:“這話誰教你的?”
他頭一昂胸一挺:“爺爺教的。”
臭老頭兒,就知道你淨會在背後給我使絆兒!幫忙他是絕對不會,幫倒忙他倒起勁兒。
我把小八八抱起來:“爺爺說的話不一定全對。哪,難道能端熱茶就算是男子漢了?那不過是手皮粗一點兒的人就能幹,照你這麽說,整天拉車,手上滿是粗繭的人就個個都是男子漢?”
他有點迷糊,吮著手指看我。
“是不是男子漢,和經不經起熱茶這是兩回事兒。”我把他的手指頭捧起來看,果然燙的紅紅的,又吹又揉心疼的不得了:“下次別端了。哪,你看你手燙了,自己疼,奶奶也心疼,兩個人都疼,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小八八乖乖的說:“是壞事兒。”
“嗯,你明白就好。下次要端茶不是不行,但是記得一定不要燙著自己。”
“是,我知道了。”
真乖……
我忍不住在他兩邊臉蛋兒上各親了一大口:“今天學什麽了?”
“今天爺爺教我念書來著。”
“好,那你念一段給奶奶聽聽。”
他坐坐正,童音輕脆的開始背書。我壓根兒沒怎麽聽進去他念的什麽,小八八已經三歲多快四歲了,日子過得真快。這孩子又聽話又聰明,與其說是我撫育他,不如說是他陪伴我。玄燁這孩子……
自從澄兒出嫁之後,家裏一下子寥落起來。他雖然沒說什麽,卻都看在眼裏,所以後來就把這孩子送出來給我,一方麵是給這個孩子找個好去處,更重要的,大概是為了安慰我的寂寞吧?
八八背完了一段書,一雙眼帶著期待的瞅著我。
我扭扭他的小鼻子:“嗯,背的不錯。說說,是想吃糖,還是要新鮮玩具?奶奶給你獎勵。”
他有點扭扭捏捏,小嘴巴動動沒說出來話。
我奇怪了:“怎麽了?”
“我聽奶娘說……我又添了弟弟……”他抬頭看我:“我能不能見見他們?”
咦?我倒也聽說了,不過九九十十這兩個家夥,我興趣不那麽大呀。再說,孩子還小,現在出來也沒什麽玩頭兒,還得拉拉扯扯的奶娘跟從的一大堆,很沒意思。
“你想見弟弟?”
他滿臉憧憬的回答:“想!”
得,天生的緣分吧。他從來到這兒可從來沒有說過想見哥哥啥的,頭一回張口就是想見弟弟。
八八九九和十十,可不就是曆史上的八爺黨嘛?
我看著又開始吮手指的八八……
這小子,總不會還想再來奪嫡爭權那一套吧?
可是在我家裏沒有一點兒什麽權術爭鬥的氣氛啊?
而且這麽點點兒的孩子,他懂什麽叫奪權嗎?
嘿,這麽看倒是我有點草木皆兵了,對曆史上那段紀事實在印象太深,弄得自己緊張兮兮的。
“可是弟弟還小呢,這會兒抱出來也不會陪你玩兒,吹了風還容易生病,等他們再大一點點,我讓人接他們出來你們一起玩兒。”
“那,奶奶可別忘了。”
“不會忘。”我伸出手:“來,拉鉤。”
看他一臉渴望和期待……
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天生有緣?
從這以後,八八算是把這事兒釘在心裏了,時不時的得提起來問兩遍。被他催的我實在受不了,托人去帶話,沒過兩天,果然玄燁派人把九九和十十一起送過來了。真是不見不知道,十十還罷了,九九卻是那個出名的美人宜妃生的,一雙眼水汪汪的,瞟的時候跟有小鉤子似的,嗖一聲就把人的魂魄給勾出去那麽幾絲幾縷,乖乖,這才多大的孩子啊,生這麽一雙桃花眼……
八八一把就將天天念來念去的弟弟抱了起來,小臉兒笑成了一朵花兒。
這情景一入眼,我居然隻想起這麽幾個字……
兄弟配,年上攻……
番外 數字軍團5
啊,為什麽當我年華已過的時候,卻發現這世上有如此多的美男資源呢?而且一個兩個的還都是我的孫子輩……
沒兩年兒,讓我期待的小十三小十四也先後出世了……可是,可是……
我看看自己右手邊坐的八八,再看看左手邊趴著的九九——已經是左擁右抱啦,再整兩個來,我也再沒手去抱了呀!
真是讓人痛苦……
更痛苦的是,就在我下定決心,就把培養目標放在眼前這三個小子身上的時候,八八竟然對我提了一個讓我意外萬分的要求。
他要跟李朝東一起去英國。
我張口結舌,第一句話竟然是:“英國天氣很不好的……而且淨吃些炸薯條和魚啥的,你肯定過不慣。”
他笑笑,拉著我的手搖晃,用他常用的那種溫柔語氣和我說:“但是那裏可以學不少東西啊。我想多看看,多學學。爺爺也說這是好事。”
“切,好事他自己怎麽不去……”我嘀咕:“再說,你那個阿瑪同意嗎?”
“我已經請示過了,阿瑪說,奶奶你同意就可以了。”
我苦笑:“我不同意,你恐怕也是主意已決吧?李朝東是要回去購買書籍設備,招攬人才是不是?你呢?”
“我打算,留在那裏,好好的學幾年東西。”
我沒說話。
他的語氣雖然輕,可是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你想好了?”
“嗯。”他點頭:今年我們不是都有公派的學子去那裏學習嗎?他們可以,我也可以的。”
我無語。
我都快忘了,這些整天在我麵前的孩子,並不是一群無害的小雞。
他們的身體裏流著驕傲冒險的血液,渴望能夠看得更高,走得更遠。
他是一隻渴望藍天的小鷹,已經急不可待的想要去外麵廣闊的天地裏磨煉自己的意誌和本領。
其實,其實這沒啥。
就相當於在現代.孩子說要出國去留學一樣……不過,孩子現在還是小了點啊,出去肯定不是上大學,而是得從什麽公學上起吧?小孩子的接受能力和可塑造能力當然很強,可是,對環境的適應啦,自己照顧自己啊……這些能力就相對要弱多了吧……
我真是,真是……無語淚千行,辛苦抱大的孩子,翅膀一硬就“哧”的一聲要飛了,這讓我情何以堪啊……
可是再不情願,既然其他家庭成員都投了讚成票,本人誌願又這麽堅定,我,我也不能再說什麽反對的話。李朝東倒是反複的跟我保證,說他母親那邊的家人是完全可以起到監護照管作用的,況且我們在那邊也還有辦事處等等等等。
不管我樂意不樂意,喜歡不喜歡,反正是一隻船帶走了八八,也帶走了我和九九的生活重心。這孩子跟我一樣粘八八粘得不得了……呃,說反了,是他自己對八八粘得不得了。本來八八說要走的時候,他就撒潑打滾哭鬧絕食的非要一起去,結果他娘也反過來對他撒潑打滾哭鬧絕食的堅決不同意他去,弄得我那段時間真的懷疑這對兄弟之間是不是真的有B字打頭L結尾的禁忌感情在偷偷萌芽。結果小九九最終還是沒能去成,一臉苦大仇深被遺棄的表情目送小八八上車遠去,我看著這孩子那緊繃繃的小臉兒,幾乎馬上就想到了若幹年後重遇,兄弟由愛生恨,由恨又生愛,愛愛恨恨,恨恨愛愛……
不行不行,思路完全開上了岔道,趕緊拐回來。這可是我的親孫子,我yy起來總有點心理負擔的。
八八不在,九九十十也不大上我的小院兒來了。
沒辦法,我又變成無事一事輕的狀態。
但是且慢——我兒子體貼的又把小十三送到我跟前來了!
我開始有點懷疑,玄燁把我這裏當成托兒所了麽?
小十三和小八八的可愛勁兒不一樣,他顯得更虎頭虎腦的,眼睛特別大特別亮,一醒來就骨碌碌的到處亂轉,而且哭起來特別有勁兒特響亮,跟後來那時代拉警笛似的,我家住在一條深巷裏頭,但是每天早上他一醒,我估計巷口的人也就省了報曉雞了,肯定同一時刻就被吵了起來。如此這般過了兩天不用報曉雞,天不亮就起床的生活之後,我開始嚴重懷疑是不是這小子在宮裏嚴重影響他人睡眠質量,才被丟到我家來的?
哦,這些小子還一個兩個沒有豆芽大,雖然當時看穿越小說的時候我對十三的印象絕佳,沒少yy這位俠氣果敢的怡親王,但是,現在這位怡親王的俠氣是看不出來,果敢也還不知道在哪裏醞釀,屁股上包著尿布,穿著紅綢肚兜……
看我老公背著手兒,拿著卷書走過去。嚴格來說他還風韻尤存,我兒子還算得上風華正茂,這些小一輩的孩子正像雨後的韭菜一樣茁壯的成長……
那些穿越的姑娘們啥時候來訪呢?
吹,我抱著粉嫩的肉團小十三,看著天上慢悠悠飄過的雲彩……
這就是人生啊。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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