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謀(蘇記棺材鋪)完

來源: 出喝酒 2009-11-14 18:58: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96931 bytes)

  第一章 青瓦閑作坊

  亂世,京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架寬大的板車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個輪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呻吟不已,隻怕一快跑就得散架了。夜色薄霧中隱約可見車頭掛著一盞紅紙燈籠,上麵濃墨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字跡漆黑,紅紙鮮豔欲滴,照見路上三尺遠的道,在這初春夜裏顯得分外詭異。
  拉車的是幾匹騾子,跟那板車一樣不得勁。趕車人裹著一件大皮襖子,縮著脖子,埋著頭,晃晃悠悠地瞌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騾子。忽然前路上一聲震喝:“呔!錢財留下,要命的快滾!”三個高大的漢子當先攔住板車,其中一人便點起了一支火把。
  騾子猝然止步,那車“嘎”地一聲停下。空氣中是沁人心骨的冷冽,郊野的空曠透出一股寂靜,使得那騾子跺蹄的聲音空洞地回響。趕車人仍然縮著頭,裹在皮襖子裏一動不動,火把微弱的光線中看不清麵目。
  三個攔徑的盜賊互相看了兩眼,覺得有些古怪。為首那人方臉闊額,膽色也最好,搶上前去揭開那板車上的氈布。車上高高地堆著貨物,那人拿火把細細一照,上麵全是木材。外麵散放著幾塊棺材板,都係著繩索。木料最高處,卻豁然放著一具舊棺材,斑班駁駁還沾著泥土。
  那剪徑的漢子心底生寒,才一起了怯心,就聽那棺材裏夜貓子似地嘶聲怪笑,聲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聲。兩個站在趕車人前的盜賊驚得跳了起來。便見那趕車人緩緩抬起枯老的雙手,抱著脖子轉了兩下,竟把頭擰了下來,胸腔裏咕嚕嚕兩聲喉音,含糊沙啞道:“拿去……吧。”
  趕車人的雙手捧著的頭一抬,一張幹枯慘淡地死人麵孔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慘烈又恐怖。三個漢子瞬間跳了起來,“啊——!鬼呀!!”一邊喊著一邊落荒而逃。雖是年輕力壯,身手敏捷,卻因為驚嚇,逃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
  車頭上的紅紙燈籠刹那熄滅,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輕微地揮鞭聲,騾子們又再起步,板車再次慘叫著往前奔去。車上的棺材裏撲騰撲騰響著,過了片刻,棺材蓋子抽了開來,黑暗中一個纖巧的人影靈活地爬了出來。
  那人影推好棺材蓋子,拉著繩索走到板車車頭,挨那無頭的趕車人坐下,不知哪裏摸出一個火折子,搖了搖,小心地摘下燈籠罩子,將那熄滅了的燈芯點燃。淡淡燈光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折子上的火苗。
  那少女雖穿了一身男裝卻掩不住俏麗,望著趕車人銀鈴一般笑道:“快走到城邊大路了,出來透口氣。”說著,便一手奪過趕車人抱著的人頭,一手解開趕車人的衣領。那趕車人伸了伸脖子,從衣領中露出腦袋,滄桑的臉上寫滿笑意。少女便捏著嗓子用剛才那怪笑聲“嘎嘎”地笑了起來。一老一少相顧大笑。
  少時離了小道,走上進城的官道,天光已透著青白,趕車的中年人咳了一聲,道:“少東家,外麵冷。”
  蘇離離搖了搖頭,不應,忽一眼看見手上拿著的木雕鬼腦袋,便對著那人頭做了個怪相,揚手扔到了車後麵的木料堆裏,笑道:“這些個強盜,殺人放火都敢做,卻怕鬼。”聽那板車“吱吱”地響,又道:“程叔,車該修修了。”
  程叔趕著車,歎道:“京城邊上都鬧起強盜來,這天下果然亂了。少東家,今後你別跟車了,路上不太平。”
  蘇離離卻笑得格外燦爛,“千虧萬虧虧不著咱們,越不太平咱們越能掙銀子。”她望著漸漸清晰的官道,仰頭哼起了一首婉轉的山歌。
  這悠揚的歌聲一路唱進了城,城裏的街市漸漸蘇醒。板車駛過如意坊後麵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門前。蘇離離利落地跳下板車,找小門的鑰匙,一麵對程叔道:“你買點菜,我去前麵開門。”
  程叔便就近買了兩支筍,賣菜的農家早已認熟了他們,望著蘇離離開了那小角門進去了,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們家離離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紀就獨個經營鋪子。”
  程叔回道:“祖上傳下的,守著過活吧。”
  賣豆腐的田嬸也插話道:“今年夏天一過,離離也該十五了。這眉目俊俏得,倒跟個大姑娘似的。”
  這回程叔但笑不語。
  遠遠地,隻聽蘇離離大聲叫道:“啊——!誰他媽死在我門口,可真會挑地方!”
  代寫書信的王先生搖頭輕歎:“就是粗鄙了些。”
  程叔連忙放下白菜,轉過街角,到了店鋪大門前。蘇離離抱著一塊門板,皺著眉,咬著唇,糾結地注視地麵。門前台階上果然趴著一個人,衣衫襤褸,洇著暗紅的血跡,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程叔搶上前去將那人翻過身來,拂開他臉上的亂發,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幹涸,麵目消瘦,喉頭湧動了兩下,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蘇離離擱下門板就往外走,程叔問:“你做什麽?”
  蘇離離道:“他還沒死,我叫官府來把他收去。”
  程叔道:“離離,把門打開。”
  蘇離離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稱她少東家,一旦叫她離離,說的話蘇離離就不好抗拒了。於是她折轉身,又拆下一塊門板。程叔便抱起那人,進了店鋪大門。蘇離離轉身,見門前聚了好些人,憐憫的少,看熱鬧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準了地方,跑到棺材鋪來死,嘻嘻。”
  蘇離離心頭惱火,冷笑一聲,“可沒錯,他是個會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別挑到這裏來。”說罷,也不看那些人,徑直進了大門,將門板對上,“砰”地一聲按實了,隻留下鋪麵門楣上“蘇記棺材鋪”幾個大字映著朝陽熠熠生輝。
  蘇離離穿過鋪麵正堂排列整齊的成品棺材,斜插過一道影壁,到了後院。後院原是個天井,堆著散亂的木料,整板花板一應俱全。蘇離離直奔樓梯下小角門那間小工住的臨時木閣子。程叔正半扶著那人,喂他清水。
  那人沒醒,卻將水咽了下去。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左腿褲管更是沾滿了血跡。程叔緩緩卷起他褲腳,蘇離離便倒抽了一口冷氣。小腿上傷口猙獰腫脹,骨頭幾乎要戳了出來。蘇離離瞠目結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來了。你把他弄進來,莫要死在我家裏。”
  程叔歎道:“他不過是個孩子,死在這裏也好過暴屍荒野。”
  蘇離離手指頭一點,鏗鏘有力地說:“他要死在店裏,我隻有薄皮匣子給他!”話音剛落,順著自己纖長的手指,便見那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幽幽地望著自己。他雖麵目染著髒汙,眼珠子卻烏黑明亮。眼神冷冽而沉靜,像失群的幼獸,既膽怯畏懼又戒備凶狠。
  蘇離離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麽?現在官府哪裏還管這些事。”
  蘇離離一邊走一邊仰天長歎,“無事出門就破財,這回破財破到家裏來。我去找個大夫!”
  *
  將近傍晚時,大夫晃晃悠悠帶著小學徒離開棺材鋪,臨去帶走了蘇離離五兩四錢銀子,足夠蘇離離吃喝半年了。蘇離離暗自心痛之餘,跌足懊悔,怎麽這麽蠢,竟請了個最好的大夫。不僅給他全身裹了傷,還開了無數的方子要熬給他喝上三五個月,這下虧本虧大了。
  蘇離離忿忿地切著豆腐,撒了幾顆鹽。為了這小子,她歇業了一天沒開門。上門做活的木工也打發回去了。這會該吃晚飯的時節,程叔卻不得不去送貨。她將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碼好,擱到水氣繚繞的蒸籠裏小火蒸著,又轉到外麵院子的菜畦,摘了四棵蔥翠的白菜。拿到廚房,摘了葉子洗淨,想了想,細細地切碎,用蝦米碎菇煮爛收汁。
  待那青菜燒好起鍋,蘇離離便把蒸籠揭了蓋。上層是鮮嫩細滑的豆腐肉末,下層鬆散清香的米飯。用一個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兩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蘇離離端了碗來到那木閣子裏。下午大夫給他正骨時,他便昏了過去。這人真是倔,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眼睛一翻就昏過去了。把蘇離離給嚇得,還以為他真死了。
  蘇離離擱下碗,坐到床邊,用手指戳他額頭,“喂,醒醒。”
  那人不動,昏睡的臉上血跡泥漿已洗幹淨了,有些青澀稚氣,雖是臘黃臉色,卻是劍眉薄唇,挺直的鼻梁。蘇離離心中齷齪地想:他這副樣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實沒用得很,一張臉倒長得不賴,隻怕賣到那啥的地方還能做個頭牌……
  她正胡思亂想,那人動了動。蘇離離趕緊推推他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餓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皺了眉,待得睜開眼睛看到蘇離離,神色便又平靜冷漠起來。蘇離離大是不悅,罵道:“疼就疼吧,裝什麽樣?!撐死的英雄,餓死的好漢。這裏有飯有菜,有本事你別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地一敲,端起來,用勺子扒拉飯菜,鮮香四溢。
  那人咬牙望著她。蘇離離道:“想吃麽?”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蘇離離嘻嘻一笑,“你若還這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便不給你吃。你縱然恨得我咬牙切齒也隻得活活餓死。”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隻望著床沿。他此時肯俯首低就卻比先前冷然的樣子更加無助。蘇離離心頭一軟,放了碗,將他扶起來,嘴裏卻道:“現在才知道低頭,白白找人罵。”將枕頭給他塞好,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飯菜。
  豆腐入口即化,那青菜她也切得極碎,無需多麽費力便可咽了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淩厲,卻沉默異常。蘇離離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給他擦淨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蘇離離便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蘇離離,卻望著虛空,不答。蘇離離皺眉道:“怪不得你連正骨都不叫喚,原來是個啞巴啊。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麽惡事,這輩子業報現眼前。”
  他額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蘇離離端了碗要走時,他忽然開口,沙啞地問:“什麽是薄皮匣子?”
  蘇離離萬料不到這人第一句話是這樣問她,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就是廢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錢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個……實在沒錢,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說要給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見問不由得心虛,聲音便少了底氣。
  “我的腿怎麽了?”他仍然望著床沿,淡淡地問。
  “骨頭折了,大夫已經給你正好了。”蘇離離機械地回答。
  “能好麽?”
  “若是骨頭接得好,你也好好休養,不一定會殘疾。”她照樣把大夫的話說了一遍,心裏詫異,怎的他倒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問必答。
  他聽完,不再問,慢慢撐著身子倒下去躺著。
  蘇離離愣了半天,覺得不對,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說明白,便徑直走到他麵前,一手端著碗,一手指了自己道:“喂,你記住了。我,叫蘇離離,就是離離原上草的那個離離。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兩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絲毫沒有銜環結草的感激之情。蘇離離有些來氣,指著他道:“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何方人氏,有錢沒錢,叫你家人來贖你。”
  他閉著眼睛道:“沒家沒人,更沒有錢。”
  “連名字也沒有?!”
  “沒有。”
  蘇離離看他倒在那裏,有氣無力,咬牙道:“你別以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無賴。沒錢就給我做小工,沒名字我給你起一個。我滿院子都是木頭,你從今起就叫木頭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轉身出去時,將那破木門摔得“啪”地一響。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蘇離離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後院靜謐清新,從井裏汲來的水流晶泄玉般從她指間劃過,涼涼的觸感讓蘇離離玩心忽起,一揚手,一串水珠灑了出去。仰頭看見院外的一棵黃桷樹,正抽著嫩黃淺綠的新葉。
  古來文人騷客多愛詠春傷秋,蘇離離獨不喜秋天。天氣實如人之心性,隆冬嚴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萬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卻似幽閨怨婦,雖是色衰傷情,偏不肯痛快零落,隻哀婉個沒完。
  蘇離離洗完臉,略略澆了一下菜地,覺得離那怨婦還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廚房做飯。不多時,便端了碗甜米粥,推開了角落裏那間小屋的門。那塊木頭睜著眼,望著屋頂斜齜出來的一塊板子,見蘇離離進來,目光勉強落在她身上。
  蘇離離將他扶坐起來,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著粥,香糯清甜。那人臉色不似昨日蠟黃,然而蒼白得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仍清冷犀利。蘇離離將勺子伸到他唇邊,他便抬手道:“我自己來。”聲線低沉,卻帶著沙礫相撞的清越。
  蘇離離隔開他手,冷笑道:“自己來?一會你就得離了這裏!”
  他並不表示訝異,隻眼神微微一沉,蘇離離頓了頓,接道:“搬到東麵那間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來麽?”
  這本是個小玩笑,他卻很不賞臉,抿著薄唇道:“為什麽救我?”
  蘇離離覺得此人防備之心太過,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態度,正色誠懇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門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門口,我連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會餓著你凍著你;你若有仇家尋到這裏,我也護不住你,這是你的命。你明白麽?”
  蘇離離說得分明,他聽得清楚,點了點頭。蘇離離展顏一笑,讚道:“這樣好,我喜歡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昨天剛拉回木材,吃了飯我還要忙。這屋子潮,你筋骨有傷,住久了會落下病根。東麵還有間廂房,堆著東西,一會我收拾了,你住那裏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麽,當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了點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吐出兩個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半會走不了,以後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麽。”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麽?”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淨積塵,鋪了洗淨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地潔淨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撿了兩套給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闔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憑添了一分。
  *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鬆、楠,應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麵。幾道漆下來,棺木鋥亮如鑒,曲指一叩,聲如璫玉。
  蘇離離對著帳本定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急,不飽不饑。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隻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並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麵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慣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餘之後,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拐杖,單著一隻腳,在院子裏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後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後院看看活計。後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麵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麵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牆小門就可走到那裏。院裏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牆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黃桷樹,正掛著滿樹黃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牆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麽忙,常拈上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定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裏,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麽叫做棺材臉麽?”
  木頭眼神如感應到不妙,應著她聲音就黯了黯。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閑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隻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裏走,後角門上敲了三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短衣亂發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閑人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幹的營生並不那麽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麽,也結交起來。
  莫大晃著扁擔進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後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子的大門那是買棺材的人進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裏晦氣,你快快找個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翹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貴態度;雖不發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是超越性格與心誌的。見著比自己優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
  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
  而莫大,一眼瞧見木頭便不順眼,對蘇離離道:“聽說你上次救了個叫花子,就是這小子啊?”
  木頭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見惱怒,隻默然不語。蘇離離歎口氣道:“他家人離散,可憐得很,我認了他做我弟弟,你別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皺起眉頭道:“本來就是叫花子,敢做還不讓人說麽?”
  蘇離離揚頭看了他兩眼,皺了眉,對木頭道:“這是街對角莫家裁縫店的莫大。莫大是個混名,”她轉頭看了莫大一眼,抑揚頓挫地說:“他大名叫莫尋花。”
  木頭原本一語不發,此時卻極有默契,不鹹不淡道:“名字風雅,兼且湊趣。”
  莫大頓時漲紅了臉,大是不悅道:“離離,你……”
  蘇離離和藹地笑著:“什麽你你你,我還不知你口吃。”她轉視木頭,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窯子,與人爭鋒時失手喪命。她娘親開著個裁縫店拉扯兩個兒子,給他取名叫莫尋花,他還有個兄弟,叫莫問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後一個字,木頭眼睛也不抬,毫無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淚。”
  蘇離離“哈”地一笑,隻覺木頭被她刻薄時無辜得可愛,損起人來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窯子被打死可謂窩囊,兒子偏還給取了這麽個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叫他莫尋花,蘇離離今天偏要揭他短,頓時在木頭麵前矮了氣勢,苦臉道:“你就這麽護著他,他給你銀子了?”
  蘇離離擦著手道:“我說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聽人說定陵太廟鬧鬼鬧得厲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著,也可以見見世麵,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蘇離離大笑,“你去挖墳盜墓我還信,捉鬼?你騙鬼吧。”
  “你該不會是膽子小,不敢去?”
  蘇離離笑得搖頭,“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閑逛。你要去,我別的沒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圓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地一聲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義了,這不是咒我。”見木頭望著他吐的口水皺眉,大聲笑道:“我以為你照顧這瘸子弟弟肯定悶壞了,才趁著天氣好,約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罷了。”
  說完抬腳要走,蘇離離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潤光澤,斜睨著一轉,道:“我至多給你放個風,說吧,晚上什麽時候?”
  “酉時三刻,我在這角門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門,大步而去。
  蘇離離應著,回頭見木頭默然地看著莫大去遠。蘇離離撲到他椅邊,蹲下笑道:“好木頭,你別告訴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來。”她一聲“好木頭”叫得未免有些親熱,直把木頭叫得皺起了眉。本是光潤華貴的椴木,也皺成了橫七豎八的黃楊渣子。
  蘇離離不管他冷淡,按著他右腿無傷的膝蓋搖了搖,一臉讒笑地站起來,端了盆子進去了。
  這天蘇離離吃罷晚飯,院子裏逛了逛,便說頭疼,早早回房裏歇息了。臨去時,程叔毫不察覺,木頭擺著一張棺材臉橫了她一眼,被蘇離離瞪了回去。
  她回房裏換了身深色的短衣,紮上褲角,挽起頭發,扮作個小廝模樣。天剛蒙蒙黑,探頭一看,程叔與木頭已各自回房,白紙糊著的窗欞上投來淡淡燈火。蘇離離踮著腳尖,貓一樣走過正院,躥出後院角門。
  門外莫大牽著匹馬,背了個包袱,包袱束得很緊,隻有一把方便鏟的鏟頭露在外麵。見了她,翻身上馬,蘇離離便也踩了蹬上去,抓住他腰帶。一路越走越荒涼,蘇離離問:“你娘的病還沒好?”
  莫大歎氣,“怕是好不了了。”
  “二哥還是沒有消息?”莫問柳離家一年,音信全無。
  莫大搖頭,“沒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少時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點,引著蘇離離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曆代帝王後妃,文武大臣的陵寢,也是藏金葬玉的寶窟。蘇離離等著他辨方向時,不知讓什麽蚊蟲咬在了手上,一邊抓著,一邊皺了眉輕聲道:“這禁軍也太過瀆職,皇陵荒蕪成這樣。”
  莫大“嗤”地一聲笑,“不荒能有活幹麽?主陵那邊還駐著人,這些陪葬大臣墓早沒人管了,天天都有人來逛。”逛,是個行話,不言自明。他指點蘇離離道:“你在那棵矮樹下看著,若有人來還是學夜貓子叫。”
  蘇離離應了,莫大身子一勾,摸向前麵方塚。蘇離離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樹下。趴在地上,泥土著潮濕的味道直往鼻子裏鑽,蘇離離從懷裏摸出百草堂買的清涼油,抹在手腕脖子上,豎起耳朵聽動靜。
  夜色轉深,荒野陵墓間沒有一絲聲響,又似有萬籟千聲。遠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線上,七顆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狀。夜空深藍,大地反顯得蒼莽空曠,所謂大象無形,一時激起人的亙古之念。蘇離離看著那北鬥形狀,略有些怔忡。
  耳邊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響,似有人輕聲歎息。蘇離離精神一振,回過神來,細聽之下那聲音仿佛是從東南麵來。她趴著不動,凝神細聽,少時又有幾聲呻吟。蘇離離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盜墓賊,就是狐狸精,怎會有這聲音。
  她猶豫片刻,轉了身,往東南方摸過去。約行了十餘丈遠,便見一座屋宇的輪廓隱約矗立在一片林木邊,仿佛祭拜的廟宇。蘇離離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還未落穩腳跟,就聽“啊”地一聲慘叫。
  一個聲音低沉地問:“當真不說?”方才叫喚的人虛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確實不曾找到。葉知秋十年前……已隱退山林,不問政事。朝廷宮中都不知他去處……”
  蘇離離聞言一愣,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心中思忖個來回,便貼著地麵,如覓食的貓兒,躡手躡腳地再爬近些,微窺那大廟正殿。
  正殿地上橫躺著一人,牙帽已滾在一旁;他身側站了一個人,卻是闊袖散發,皂衣拂地。兩人俱看不清麵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對地上那人施了什麽刑,此刻隻負手而立,緩緩道:“葉知秋即便死了,那東西總有落處。就是隨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隻掌宮中采買,此事……實在無從打聽……”
  皂衣男子手輕輕放下來,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該欺哄主子。”他從懷裏取出一個不大的瓷瓶,拔開蓋子。地上那人陡然大聲道:“不,不,……我……”話未喊完,幾許清亮的液體灑在他身上。那人頓時沒了聲,隻喉間發出咕嚕的聲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體在地上癟了下去。
  一股腥濁之氣彌漫開來,蘇離離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惡心,半是害怕。眼睜睜看著那人化成了一地屍水,隻有衣服覆地,蘇離離竟僵了手腳,動彈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動。隻是這一抬手的動靜,皂衣男子似有所覺,已微微轉了頭,垂手緩步出來。
  他後腳踏出門檻邊,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這人臉上如罩著淡淡的寒氣,縱橫蜿蜒著十數道刀疤,仿佛將臉作地,橫來豎去細細地犁了一遍,猙獰可怕。
  他眼光緩緩掃過蘇離離趴著的那片草地。蘇離離捂著嘴,本也不想發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時此刻,隻怕一隻蚊子落在她手背上都能驚得她跳起來,何況是後腦勺上有什麽東西靜靜吹風。
  脖子帶點癢癢地涼,豎立警戒的寒毛被觸動,蘇離離猛然尖叫了一聲,淒厲勝過夜貓子。一回頭時,一張人臉很近地湊在眼前。
  她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朝著大廟的方向退了幾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後這人是個年輕公子,一身月白錦衣,暗夜中略有些曖昧的絲光,狹長的眼睛映著星火,清淺流溢,態度竟是十分的溫和優雅,手撐著膝蓋,正彎腰俯看著她。蘇離離半天吐出一口氣來,拍著胸口,將一顆心拍回原處。忽想起那個皂衣人,又猛地一回頭時,愣住了。
  廟門空空地開在那裏,一個人影也不見。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了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見了。仿佛是一場幻覺,蘇離離抬頭嗅了嗅,空氣中淡淡的屍臭味證明這一切並不是幻覺。她努力鎮定了心神,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衣角,平平穩穩對那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風高,公子在此遊玩,真是好興致。”
  那人直起身,頗具幾分風雅,緩緩吟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聲音帶著一點鼻音,蘇離離聽來像細砂紙打磨著鋸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雖笑意盎然,卻讓她後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氣,道:“殺人放火大買賣,挖墳掘墓小營生。都是出來逛,公子說笑了。”蘇離離假笑兩聲,站起來就走。
  剛走兩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勁就如同他的聲音,不輕也不重,“這位公子,方才為何驚叫?”
  蘇離離那清涼油抹對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掙,脫開了手,仰頭看他,“因為公子你悄聲出現在我身後,荒郊野地嚇著我了。”
  “荒野無人,你趴在這裏做什麽?”
  蘇離離雖不聰明,也不蠢,自不會說我是來盜墓的,更不會說方才看見如此這般的事,張口就編道:“這位兄台,實不相瞞。在下的父母為我定了樁親事。可我心有屬意,不願曲就。今夜收拾金銀細軟,正要與人私奔。方才,那是在等人。”
  話音剛落,莫大扛著一個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過來。蘇離離暗自哀歎了一聲,闔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響了起來,“你跑哪……咦?這是誰?”
  蘇離離睜開眼,綻出個假笑,清咳一聲,嗔道:“你怎麽才來。”
  那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兩眼,皺起眉來,三分恍然,三分驚詫,似笑非笑道:“竟是……斷袖情深。”
  蘇離離沉痛地點頭,“唉,公子慧眼,此地實是容不得我們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見著一個人,偏兄台撞見,還望兄台切莫聲張,放我們一馬。”
  莫大沒讀過書,聽不明白什麽斷袖不斷袖,以為盜墓之事敗露,就包袱裏摸出一個金杯,遞給那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見我們兩的事,就收下這個吧。”
  蘇離離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麽這般大方,今後還要吃喝用度!”
  那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兩遍,頷首道:“公子是個妙人,他卻俗了些。”說著,一指莫大。
  蘇離離歎氣:“正是,我說過他多次,他還是這般庸俗,竟想拿金銀俗物褻瀆公子高潔的情懷。”
  錦衣公子聞言,笑得如曇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蘇離離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潔,何必跟他一處。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雲裏霧裏地聽完前麵幾句,終於抓住了最後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來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錦衣公子,驚道:“兄弟,原來你也是……”
  “來盜墓”三字還未出口,卻被蘇離離打斷他,深沉地說:“公子固然也斷袖,可我卻不忍負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頭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了。”她說著,不動聲色地撥開他手指。
  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仰頭讚道:“好,好。”
  蘇離離見他高興,一拱手,“告辭了。”一把拉了莫大鼠躥而去,決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風獵獵吹過,錦衣公子迎風而立,看他二人去遠。身後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們走?”
  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來的風,飄來手上一點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輕笑道:“這個小姑娘有趣得緊,查查她是什麽人。”
  他身後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緊追過去。
  馬兒緩步走過百福街時,莫大問:“啥是斷袖?”
  蘇離離想了想,說:“就是盜墓。”
  “怎麽聽起來怪怪的?”
  “文人的說法。”
  他們停在棺材鋪後角門,蘇離離跳下馬來,道:“東西你拿去辦,我先回去了。”她推開角門,漆黑中走過井台,眼角餘光掃見葫蘆架下石台階上若有若無一個人影。恍惚瞥見,蘇離離嚇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見橫在旁邊的拐杖。
  黑暗中木頭低聲說:“你怎麽了?”
  蘇離離緩過口氣兒,走過去,怕程叔聽見,也低聲道:“嚇著了。”
  “沒事吧?”
  “沒事。”她依著那石台階在他旁邊坐下。
  兩人默然半晌,木頭忽然說:“走了。”
  “什麽?”蘇離離不解。
  木頭的聲音波瀾不驚,“跟著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麵。”
  蘇離離吃了一驚,瞬間想到了那個扒爪臉,不由得往木頭身邊擠了擠。木頭冷哼了一聲,蘇離離拉了他袖子,討好道:“木頭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場——見我不回來,這麽晚在這裏等我。”木頭張了張嘴,聽那聲氣兒像是要反駁,卻又生生停住,大約沒有好的理由。
  悶了片刻,冷冷道:“做什麽不好,去盜墓!”
  蘇離離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說話,好忘了那扒爪臉,忙編著解釋:“那個……我挖墳掘墓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種木料,哪個最耐用……以及,發掘一點古典的樣式……”
  木頭忍不住哼了一聲,卻是笑了,蘇離離趁熱打鐵,楚楚可憐,“今天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你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木頭口氣果然緩和了許多,道:“那人內力深厚,內功卻是江湖異路。真氣不純,必是修習了博雜的心法。”
  “這個你都知道?”她覺得他未免信口開河。
  “他輕功不錯,自然內力深厚;提氣間便能聽出端倪。”木頭難得有這個閑心跟她細細解釋。
  蘇離離不禁刮目。他能有這番見解,也必不是尋常人物。失機落節,流落至此。老虎嘯聚山林才是百獸之王,蛟龍潛遊深海才是萬物之靈。離了自己的所在,不過是籠中玩物,淺灘鰍蝦。
  她蘇離離的所在,又是何處?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來風涼,蘇離離轉頭看去。木頭的眼睛像暗處的琉璃,蘊藏著堅定沉靜。她回想今日所見所聞,隻覺許多舊事積澱,壓抑的重,卻活得明媚的輕。
  蘇離離心中難過,反微笑起來,叫道:“木頭。”
  “嗯?”
  蘇離離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輕輕劃著他傷腿的夾板,“還疼麽?”
  “不。”
  她良久靜默,木頭也毫無聲息,像夜幕中蟄藏的狼,不為等待獵物,卻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適意。
  隔了好一會兒,蘇離離輕聲說:“陪我坐會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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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杉木十三圓:北方比較流行的一種棺木樣式,十三根木頭拚起來。大多是杉木,明清時漕運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許民間以杉木製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質的。對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圓算是比較高檔的棺材了。

  第二章 月明人倚樓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裏,襯著碧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一大籃子來,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那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歎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麽?”(紅果果地調戲一下某人:)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櫃後,給她抄這個月的定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再剝出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外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櫃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繃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不聞。
  月餘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櫃後,數了數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麽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裏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麽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裏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別別別,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別嚇著了她。那個拗五的鬆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麵。”
  蘇離離歎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麽,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後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麽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麵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裏,木頭已抄完了定單,歇了手看著那帳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涼在那裏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別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好。”
  木頭一口水沒咽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住,褐黃的茶水灑了一櫃。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從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那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麵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梁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隻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了一現,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帳冊單據。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閑閑地吩咐道:“把櫃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換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於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恢複得很好,大讚他骨骼精奇之餘,也極力誇讚自己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麽嚴絲合縫。末了,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夥子,好好再養兩個月,我包你今後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鹹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麽?什麽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麽塊,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後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裏,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隻鞋的鞋底墊高點。”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麽世道啊!醫生都他媽跟搶人似的。”木頭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麽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腰一叉,正待發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來沉默,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了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交投,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後麵小院覆在牆外黃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幹枝葉上有些鳴蟬唱歌,幼蟲巢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胡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致柔約的流邊花紋來。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麽小的刀。”
  張師傅拈須一笑,“用筆原需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致。”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是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或啟發。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讚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誌存千裏。把個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乎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將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裏。隻覺腰腿酸軟,汗盈裏衫。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澡,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沾濕了,粘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發,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挽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隻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情色的眩彩,卻是工藝一般絕美的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挽頭發,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聲驚叫,抓過一張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麽進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巴了:“我……我怎……怎麽不能進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色紅了紅,勉強壓住,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裏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長的腿整個露了一露,風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那薄皮匣子裏,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誌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鬆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眯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麽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裏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分,蘇離離在後麵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拄了拐杖到廚房外麵飯桌上。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黃軟糯的餅子,卷了鹹菜豆幹,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隻一粒粒地扒飯,失笑道:“你們這是怎麽了?怎麽惱了?”
  蘇離離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徑自出去忙活去了。蘇離離瞥了木頭一眼,覺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便挑了菜,裹了一張餅子,遞過去道:“你成仙了麽?什麽都不吃!”
  木頭接過餅子來,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著她:“你……為何要扮成男的?”
  蘇離離沒好氣道:“難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麵賣棺材!”
  “為什麽賣棺材?”
  “不賣棺材,難道我繡花麽?!”
  木頭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離離見他態度端正,容色嚴肅,也不與他置氣了,看著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麽也沒有,和程叔一起動手給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過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幸好還有程叔幫我。”
  她抬頭,見木頭神情關切,忽然一笑道:“其實做棺材也好。我爹說過,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賣菜、賣米、賣藥、賣棺材的人什麽時候都餓不著。賣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發送了,有始有終。”
  木頭輕歎道:“你爹是個明白人。”
  蘇離離搖頭:“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還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頭黯然道:“也不盡然,和光同塵難免不被掩埋在塵埃之下。臨到終了,卻後悔莫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
  其時,蘇離離與木頭年紀尚小,雖經離喪,也勘不透世事的鋒刃。多年後,木頭飛鳥投林,池魚入淵,萬緣放下時,卻放不下這小小棺材鋪裏的一念。
  蘇離離拈著筷子,默然片刻,覺得兩人的話都說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幫程叔刨板子去。我過兩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說著,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進去。
  木頭喝了口粥,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果然是女的。”
  無奈蘇離離耳朵尖,踱回來,隔了桌子看著木頭。木頭一抬頭,見了她臉色,氣勢陡轉,身子往後一退。蘇離離眼含殺機,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頭猝然放下碗筷,抬高聲音道:“當然不是!”
  下一刻,蘇離離已轉過桌子,殺向木頭。
  木頭見她抬手,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伸指,點上她右腕太淵穴,蘇離離手一麻,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氣勢卻不減,左手已拍到木頭背上。木頭縮了手,腿腳不及她靈便,欲躲無路,欲還手又怕拿捏不好輕重。屋子裏瞬間天翻地覆。
  程叔探頭看時,就見木頭被蘇離離按在桌子上,咬牙,埋頭,握拳,一動不動。蘇離離抄著一塊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歡快。
  程叔連忙叫道:“離離別胡鬧。”
  蘇離離不聽,放下抹布,惡狠狠道:“叫姐姐!”
  木頭理虧,悶聲悶氣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搖頭,轉身捶了捶腰,見早晨的陽光灑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來。咳嗽一聲,彎下腰去接著鋸那塊柏木板子。
  夏始春餘,時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頭猶如旭日朝陽,一天天恢複起來;程叔卻如暮藹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氣一熱,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蘇離離聽他咳嗽不住,心裏就很不是滋味。請大夫抓藥,程叔不待見。蘇離離自己一頭紮進書房裏,翻了一天的書,回頭買了些平喘涼藥,溫補食膳做給他吃。
  木頭雖不言語,卻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裏從早做到晚。蘇離離便教他用丁蘭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丁蘭尺:一種風水用尺。)
  木頭問:“要是尺寸凶了,還能妨害著死人?”
  蘇離離高深地搖頭,“妨不著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約莫能睡出個僵屍來。”
  木頭不溫不火道:“你不去挖開,想必那僵屍也行不了凶。”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卻言語不得。
  木頭見她無話,興致忽起,隨手撿一塊長條角料,豎施一個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蘇離離隻覺眉心風動,未及反應,眼睛一花,木頭已“刷刷刷刷”一招盡攏她全身十二處大穴。每一點都是要害,而每一點都隻差毫厘,便即住手。
  須臾收勢,蘇離離傻子一樣呆站著。木頭神情頗為自得,卻繃著臉,矜持地一點頭,手一揚,木條子飛回角料堆裏。
  蘇離離幡然醒轉,大怒:“有這本事在我麵前顯擺,當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讓我七拚八湊才湊齊了一個人?!”
  木頭聲線沉靜冷冽,“你何不問問傷我的人怎樣了。”
  “怎樣了?”
  “死了。”他輕輕地說完,掉頭鋸板,見蘇離離張口結舌,又陰惻惻地補了一句:“誰傷我一刀一劍,我必要他的命。”
  蘇離離躊躇半晌,見他專心致誌,還是忍不住打斷道:“那個……我好象……也打過你……”
  木頭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蘇離離心肝一跳,“……其實……是開玩笑……”
  木頭不言語。
  “我隻是……一時……那個激憤……”
  蘇離離好話說盡,末了,木頭方抬頭,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眼睛裏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蘇離離望著他眼睛,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刨花兒當頭扔了過去。木頭的手袖像帶著風,一揮,刨花兒反過來灑了蘇離離一身。
  蘇離離再扔,木頭再揮。
  半天,蘇離離大叫:“不來了,不來了。你看灑了這一地。”
  再半天,蘇離離叫道:“木頭,你再鬧,我惱了!”
  木頭收了手,蘇離離不顧自己掛著一身的刨花兒,抓起滿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臉上。
  頓時,院子裏如同六月飛雪,炸起一地楊花,紛紛碎碎,嘻嘻哈哈。
  木頭自拆了夾板,每日拄著拐杖練走路。過了月餘,竟放下了拐杖,又過月餘竟能將路走得四平八穩。蘇離離一麵罵:“還不會爬呢,就學著跑。欲速則不達,也不怕再折了傷骨,做一輩子瘸子。”一麵買來豬蹄子,燉上黃豆,燒得鮮糯不爛,逼著他喝湯吃肉啃骨頭。
  入伏以來,天熱得厲害。鋪子裏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時便收了工。蘇離離將木料用白布遮了,夜裏涼了散噴些水,說是怕曬拱曬裂了。木頭見她噴水,質疑道:“不會長出蘑菇來吧。”被蘇離離一個白眼擋回去。
  木頭午後在後院葫蘆架下,或撚指意會,或以木條作兵器,不時比劃一下。竟是想的時間多,動的時間少,不知琢磨些什麽。蘇離離每每見他入定一般立在那裏沉思,周身的氣韻卻如山嶽凝峙,川澤靜默,萬物隱於其形般廣闊精深,心裏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安。轉顧四周青瓦白牆,牆外市井攤販,心裏知道這終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幾分。
  看得無聊時,趴在旁邊打個盹,醒了煮鍋綠豆湯給大家消暑;或者切一個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簽子挑著吃。到了傍晚,將水潑地去暑氣,鋪開竹席納涼,直呆到星漢滿天,朦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窮人般清閑,又神仙般自在。
  這天下了一陣雨,蘇離離因天熱,懶吃東西,煮了白粥,做了一個涼拌拍黃瓜。吃飯的時候對木頭道:“你腿腳好多了,一會隨我街上去一趟好麽?”木頭應了。
  兩人吃了飯,踏著積雨,出了後角門,慢慢轉到前麵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軒。妍衣軒是製成衣的店子,裝點得典雅別致,往來拿取淨是達官貴人家的家仆侍婢。
  蘇離離進店時,妍衣軒李老板便迎頭堆笑道:“蘇老板啊,你是來取衣服的吧。”
  蘇離離寒暄兩句,道聲是。李老板便喚了夥計進店裏抱出兩個大紙盒子來,就在那精光鋥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開一個。將裏麵兩件素色單花的男裝鋪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針線勻稱,服色樸而不俗。
  蘇離離倚在大案一角,手抵著唇上,展顏微笑,眼神指點木頭道:“那邊換上看看合不合適。”木頭比蘇離離高一點,身上穿的是程叔的舊衣服,肩肘諸多不合身處。少時,換了那身藏藍色的衣服出來,修長挺拔,無處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道:“蘇老板,你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蘇離離無恥地一笑,頷首道:“那當然。”扯扯木頭的袖子,端詳片刻,閑閑道:“穿著回去吧,把那兩件收了。另一樣呢?”
  李老板拂開案上的衣料,鄭而重之地打開另一個厚黃紙盒子,順著盒沿,拉出一套女裝,細心地鋪展在案桌上。卻是一襲淡粉色的廣袖長裙,裏麵是華緞,外麵襯著薄紗,纖腰長擺,裙角上繡著朵朵桃花,疏密有致,點染合宜。
  裙子一鋪開在案上,滿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李老板指點著衣裙,滔滔不絕,這裏多麽幽雅,那裏多麽眩目,把一襲衣裙半實半虛地說得天花亂墜。蘇離離一一地看了,淡淡點頭,“不錯,對得住我的銀子。換個漂亮點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曖昧,“整個京城也找不出這麽好看的衣裳,蘇老板花大價錢是要送給心上的姑娘吧。”
  蘇離離笑得像朵花兒,“李老板又胡說,倒是送給一位姐姐的。”當下由他調侃,也不多說,隻看人包了衣服,讓木頭抱了一個盒子,自己抱著這一個,出了妍衣軒。
  走在回去的路上,蘇離離有些沉默。到得後街清淨小巷,木頭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覺得你穿合適。”
  蘇離離沒回過神來,“哪件?”見木頭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說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卻踢了踢角門叫道:“程叔,開門,我們回來了。”
  七月初七這天,萬戶乞巧。蘇離離早早吃罷晚飯,對程叔道一聲“我出去一會”。程叔點點頭,沉吟片刻,隻道:“莫在那裏多呆。”蘇離離捧了那個衣裳盒子出去了。木頭冷眼看著,也不多問。
  蘇離離沿街轉巷,來到城心。這個時辰,百家歇業,隻有秦樓楚館,漸次開張。暮色昏黃下,燈紅酒綠慢慢清晰起來。明月樓開在當街,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煙花之地。豔妓迎門邀客,將那三分的虛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論兩,作數出賣。
  蘇離離隻從邊角門上進去,使了幾個銀子給後廊下閑著的打手,引了去見老鴇。老鴇汪媽媽正張羅著扯大堂裏的一張彩綢,見了她,認了片刻方道:“蘇小哥,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她身子朝蘇離離這邊一靠,一陣悶香撲鼻而來。
  蘇離離給熏得幾欲昏倒,卻和和氣氣笑道:“我看看言歡姐姐,給她送個東西就走。”汪媽媽笑道:“大半年的不見,這模樣兒越發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媽媽,倒惦記著歡兒。”蘇離離隻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記著汪媽媽這裏,才能惦記著言歡姐姐。”
  告了聲擾,出來往明月樓內院去。一路聽著淫聲浪語,好不容易捧著盒子爬到後閣二樓,一間繡房前,蘇離離先敲了敲門,揚聲道:“言歡姐姐在麽?”
  裏麵一個女子聲音柔軟慵懶,道:“進來。”
  蘇離離推門進去,便見房間西邊妝台前坐著一個女子,寢衣緩帶,微露著肩膀,睡意未消,正對著鏡子上妝。她鏡子裏斜看一眼蘇離離,嫵媚之中透著冷清,卻不說話。
  蘇離離將盒子放在桌上,回身關上門。言歡調著胭脂,半晌開口道:“你這時候怎麽過來了?”
  蘇離離將盒子捧到她妝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開繩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們的生日。”
  言歡緩緩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沒什麽好送你。”
  蘇離離除去禮盒,將那襲衣裳拉出來,裙帶飄飛,滿室華彩,笑道:“送給姐姐的。”
  言歡神色柔緩了些,注視蘇離離片刻,道:“你也十五了,總是及笄之年,怎地還這般打扮?”
  蘇離離難以捉摸她飄忽的情緒,低聲道:“歡姐,皇上現在自顧也不暇了。我聽人說,京畿政務都掌在太師鮑輝手裏。我這些年存了些錢,看能不能使點銀子,贖你出來。”
  言歡淡淡一笑,幾分冷然,幾分蒼涼,“你贖我做什麽,外麵的姑娘年滿十五正是花開時節,這裏的姑娘十五已經是花開敗了。”
  話音剛落,屋外有人朗聲笑道:“別的花開敗了,言歡姑娘這朵花卻是開不敗的。”聲音醇厚動聽。
  言歡神情微變,似有些振奮,推蘇離離道:“你去吧,我客人來了。”兩人相望,有些遲疑,卻都說不出話來,言歡張了張嘴,還是低低道:“去吧。”
  門扉響處,有人進來。蘇離離抬頭掃了一眼,正是剛才窗外說話的那個人,穿著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頭便走,邊走邊想:青樓嫖客也有這等人物。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樓飛雪,朱閣臨月,俊朗清逸,幾乎比我家木頭還要好看幾分啊。
  她正自思忖,邁過那人身邊時,那人卻一把抓住她手腕,懶懶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離離大驚抬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狹長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宛如他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一般抑揚。蘇離離像見了鬼的貓,腦子裏“嗡”地一聲,全身炸了毛了。
  那人仍溫言笑道:“公子見了我,為何發抖?”
  蘇離離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虛弱地說:“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際遇實在離奇了。”
  錦衣公子向後看去,言歡尚穿著寢衣,酥胸半露,也歎道:“實在沒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欄裏的謔語,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卻含了些隱秘曲折的意思。言歡聽得這話,忙把寢衣一拉,先紅了臉,半斂著眉,低聲道:“祁公子先請坐,恕奴家換身衣裳。”徑自轉去屏風後麵。
  蘇離離雖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見言歡都紅了臉,自然不是什麽好話,當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歡是我結拜姐妹,今日來此看看她。”
  她突然這般坦率起來,那錦衣公子反收了笑,將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銳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這裏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裏的姑娘?”
  蘇離離不由得生起幾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風塵中人。”話音一落,見言歡換了一襲淺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風之側,幽幽看她。蘇離離猝然停聲。
  言歡婷婷嫋嫋地走出來,漱了杯子倒茶。錦衣公子方才讚她花開不敗,現下正眼兒也不瞧她,卻盯著蘇離離道:“你上次不說你是女子,是因為與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針見血。
  蘇離離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別無他事,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站住。”他閑閑地一拂袖子,如閑庭信步,又盡在指掌,“你叫什麽名字?”
  此問無禮。然而蘇離離女扮男裝做買賣時,原沒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爺們掛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這麽一問,躊躇片刻道:“我姓蘇,是如意坊之尾蘇記棺材鋪的東家。”
  錦衣公子端起言歡捧上的一杯香茗,隨手擱了卻不喝,波瀾不興地說:“我知道你姓蘇,我問名字。”
  蘇離離無奈,隻得答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裏的離。”
  錦衣公子“嗤”地一聲輕笑,“我又不是鬼,你見著我就這般想走。”
  蘇離離望著他看似多情實則冷冽的眼眸,懇切道:“公子,小女子隻是個尋常百姓,亂世之中求個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別事。今日見著公子實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來照顧。言歡姐姐美貌溫柔,公子來與她敘談,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當走。萍水相逢,何必多問。”她拋一個眼神給言歡。
  言歡對桌坐了,輕笑,柔聲道:“祁公子好不容易來了,倒戲弄我這妹子來的?她沒見過什麽世麵,可別嚇著了她。”
  錦衣公子手指輕輕扣著桌麵,七分讚許,三分深沉,緩緩道:“蘇離離……蘇姑娘不僅聰明,還聰明得透徹。”莞爾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鳳翔。家中行三,人稱一聲祁三公子。蘇姑娘記著,後會有期吧。”
  蘇離離雖穿著男裝,卻曲了曲膝,斂衽行禮,奪門鼠躥而去。
  言歡見祁鳳翔望著門扉猶自沉思,心中不悅,卻將一個笑容綻得明豔動人,“三爺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歡,讓人捎信兒說今天來?”
  祁鳳翔轉過頭來,眼神描畫她唇線,柔聲道:“來,便是我想來;去,便是我想去。言歡這般剔透,怎會問出這麽愚蠢的話來。”
  言歡微微仰頭笑道:“言歡今年十五,在這歡場已有七年,閱人無數。公子來便是來,卻不是為言歡而來。”
  祁鳳翔長笑道:“你既這樣說,即便不是專為你而來,也可以算是順便為你而來。”他手一拉,將言歡抱進懷裏,低頭輕嗅她身上幽香,突然問:“你姓什麽?”
  言歡微微閉起眼睛,由他撫摩,神情雜陳著痛苦與歡樂,似揭開心底一個深刻的傷口,半是嘲諷,半是含酸,“我姓葉,落葉飄零的葉,葉言歡,公子也記著吧。”
  祁鳳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低聲緩緩道:“葉言歡,找的就是你。”
  言歡忽然大聲一笑,扭轉身子麵向他,手指撫上他下頜,像覺得十分有趣,也低聲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
  蘇離離一頭紮進院子時,程叔正坐在幾塊疊放的木板上,看木頭雕一塊料。她這麽急急地進來,兩人都驚得抬起了頭。蘇離離有些喘,卻放鬆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還沒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見她平安回來,點頭道:“就睡了,少東家也早些休息吧。”起身去洗漱。蘇離離在木頭身邊坐下,愣愣不語。木頭借著一支鬆枝油條的火光,捧著尺餘見方的木樁子,刻一個陽文壽字。
  剛把輪廓勾出來,蘇離離突然站起來,望著鋪子大堂的方向,問:“還有多少活兒沒交?”木頭也不抬頭,一邊刻著一邊答道:“西街壽衣鋪子的三口柏木卸好了板了;另外兩個散活兒氈泥鋪了底,合了縫,隻等上漆。案上還有沒動工的兩口,限的是三月交貨,才放了定金。”
  蘇離離轉過身來,又望著院牆之上,微微有些失神,似自語又似問他,“我搬到哪裏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樓廂房還算鎮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如驚弓之鳥,暗藏著深刻的恐懼。
  木頭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動聲色道:“街對角順風羊肉館的鋪麵就好,要搬就搬到那裏吧。”
  鬆油枝子爆開一陣火光,映得照出的陰影四麵搖曳,頃刻間委頓在地,熄滅了。眼前一暗,院子裏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蘇離離像找不著方向,猶豫了片刻,往後麵小院走,邁出兩步,手臂一緊,卻是被木頭拽住了。
  她驀然回頭,黑暗中眼神終於聚焦在木頭臉上。木頭站起來,握住她一隻手,“你去哪裏?”
  蘇離離低頭思索一陣,快而輕地說:“我不知道,我要走,他們要找到我了。”
  “誰要找到你了?”木頭柔聲問。
  他這句話在蘇離離腦子裏過了一遍,誰要找到她了。這樣一思索,蘇離離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這麽怔忡,卻不說話,隻由他捏著自己的手,心底裏仿佛需要這種力度和溫度來支撐。
  木頭靜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盜墓惹上的鬼吧?”
  蘇離離點頭,“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麽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蘇離離歎氣。
  “我不問便是。隻是許多事,怕既是沒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頭拉起她另一隻手,也握了在手裏,“你當初救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怕?你說我若被仇家尋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過,若我仇家尋來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蘇離離張了張嘴,心知如此,卻說不上為什麽。明知道救他是行險,還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頭眼神發亮,笑道:“你那時候不怕,現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隻有自己。”
  木頭不說廢話,說出來就不無道理。蘇離離看著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裏暗暗自責:我今日竟覺得那個祁……祁鳳翔比木頭好看,木頭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說那個我們,原是泛泛而指,細細一想卻有一絲親密味道。又覺著他手上的溫度格外舒適,臉上有些發熱,抬手一巴掌不輕不重抽在自己臉上,心頭痛罵:蘇離離,你怎麽抽瘋了!
  木頭見她終於不再失神,舉止卻更加莫測起來,一愣之後,大驚,遲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麽驚嚇,千萬莫憋著,要成失心瘋。”
  蘇離離掙脫他手,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今天確實有些怔住了,腦子不清不楚的。”
  兩人正掙在那裏,房門一響,程叔握著蠟燭,披著衣服站在門口,虛著眼睛,伸著脖子看他們,道:“黑燈瞎火的,你們還在這裏說什麽。”蠟燭的光雖黯淡,卻足以令木頭看清蘇離離緋紅的臉色,一愣,頓時雜念叢生。
  蘇離離避開燭火,應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躥而去,直入臥房。
  木頭站在那裏看她砰地關上門,一回頭見程叔枯老的臉映在燭光下,不知怎麽心裏也就突然地一虛,低頭拾起雕刀和廢料,轉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著大號韭葉刻刀直直走進了臥室。
  程叔舉著蠟燭挪出來幾步,望著木頭關門,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滿了無辜。
  蘇離離靠在門上,既沒點燈,也沒梳洗,反而閉上眼好笑,覺得自己當真無聊得緊。十五歲少女該有的深閨望月,花下懷情,不屬於言歡,也同樣不屬於蘇離離。似這般恬淡的時光已是流年中偷來,在她隱憂漸釋之際又兀地折轉,如此反複,不能也不願去奢望更多。
  她拋開這一絲幽柔的念頭,坐到床沿上,解開頭發。指縫間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萌動與糾結,直透到心裏,生生放下,轉而去想那個祁鳳翔。隻覺此人說不出的古怪可怕,輾轉反惻,猜不透他真意,遂埋頭睡覺。著枕即眠,一夜無夢,直睡到太陽爬上第三根窗欞。蘇離離隻覺睡得極沉,爬起來渾身不得勁兒,裹了衣服前往那五穀輪回之地。
  走到屋簷下,木頭迎麵過來,道一聲“起來了。”蘇離離人醒了,腦子沒醒,麻木地應了一聲“嗯”。擦肩走過。
  回來時,見院子裏一早便堆著四五塊截板廢料,一地木屑渣子。蘇離離亂著頭發,打個嗬欠,指著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細瞧瞧,一塊刻著個“壽”字,一塊刻著個“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樣。還有一塊,卻刻了個“蘇”字,蘇離離大驚失色道:“這個東西可千萬不能刻在棺材上。咱們這一行是不做字號標記的。免得主顧們躺舒服了,晚上齊齊地來謝我,我可招架不起。”
  說完也不聽木頭答話,惺忪著眼睛洗了把臉,頭發一挽,去廚房覓食。程叔坐在飯桌邊喝著豆漿,蘇離離抓來一根外賣的油條,撕了一塊放進嘴裏,就聽程叔道:“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裏搗騰,敢情昨晚沒睡呢。”
  蘇離離閑閑道:“他許是昨天釅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卻不經意扯起一道弧線。
  此後數月,蘇離離一直擔心祁鳳翔會找上門來,然而他石沉大海,杳無消息。那句“後會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蘇離離時不時地抽一下風。木頭終於見慣不怪,淡定地指點江山,教她該搬往何處,把一條街所有的鋪子都指完了,蘇記棺材鋪也沒挪一個窩。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從破敗到蕭條,從蕭條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蘇離離又去找了言歡一趟。言歡說祁鳳翔是幽州商人,來京裏探市摸行,現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風月場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這話言歡不信,蘇離離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過一個兵器鋪子,便花十兩雪花銀買了一柄上好的長劍。到家時,木頭正掃去一塊整木上的積雪,準備改料,接過劍來眼露欣喜。許多時不摸刀劍,未免手癢,刷地一聲抽出刃來,讚道:“好,嗯,好。雖然鋒無沉勁,鋼無韌性,但市井俗貨裏也算不錯的了。”
  聽得蘇離離隻想一腳踹過去,十兩銀子,半年的吃喝,換來他一句“不錯的市井俗貨。”不知不覺間,木頭已經把棺材鋪子的活計做上手了,從改料、打磨、訂板、鋪膠、上漆,一樣不落。初時做的棺材,蓋不合蓋子,被蘇離離痛加指教了幾回,終於像樣了,漸漸地琢磨熟悉。
  捂過一冬,蘇離離的抽風痊愈了,接活攬生意之餘,覺得生活也就這麽回事,自己未免多慮。這天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讓那冷風一激,打了個寒戰,恍惚覺得書房裏有什麽細微的聲響一叩。
  蘇離離不禁皺眉,隻怕老鼠咬了書了,昏昏沉沉走過去,用腳蹭開房門。陰沉的感覺刹時從心底升起,脖子上寒毛豎立。身邊什麽東西一晃,蘇離離猛見是個人影,一抬頭,全身的血液瞬間衝到了頭頂。定陵墓地裏的扒爪臉,皮膚像死人一樣凹凸錯落,惟有眼睛陰鷙地盯著她。
  她“嗷——”地怪叫一聲,扒爪臉向她伸出手的同時,一道沉穩的力道將她往後一拖。什麽閃亮的東西從身後斜刺向身前,扒爪臉被迫收手。蘇離離腰上一緊,被往後一甩,等她在院子裏站穩,回過神來,月光下木頭已與那人動上了手。
  木頭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臉進擊數招,被木頭一一揮灑開去,純以劍招製勝。須臾之後,扒爪臉覷一個空擋,一拳擊向木頭。木頭人不退,劍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擊傷他心脈,然而一隻手也沒有了。扒爪臉出招雖快,收勢亦穩,縮手一立,方才的萬千殺意瞬間隱藏,卻如見了鬼一般望著木頭,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內力不足,拚不過我。”
  木頭並不反駁,言簡意賅道:“你已是第三次來了,再來一次,我絕不留情。”手一收,劍刃破風出聲,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離離緊了緊衣服,看兩人院中對站,分庭抗峙。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隱隱彌漫在空氣裏。早春料峭的夜風吹來,牽起她幾許散亂的發絲,扒爪臉的衣袖卻垂直不動,似在思索動手,或者不動手?木頭寸步不讓,手裏劍尖紋絲不動。
  蘇離離一向敢於突破嚴肅的氣場,見氣氛凝滯,便站在木頭身後,探出半臉,盡量沉穩地問:“你找什麽東西?找什麽跟我說嘛,這裏我最熟。”
  扒爪臉掃她一眼,轉向木頭道:“你的武功路數我識得,今日不與你爭鬥,是給你師傅麵子。”言訖,一縱身,像暗夜裏的蝙蝠,躍出了院子。
  蘇離離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說話,他怎麽無視我?!”
  木頭看也不看,“嚓”地一聲還劍入鞘,道:“你總躲在我後麵,他沒法正視你。”轉頭看向蘇離離,“那次從定陵回來他就跟著你了,前兩次來也是在書房裏翻。我腿傷未愈,不曾驚動他。”
  蘇離離驚道:“我釘棺材,撬棺材,還沒遇過這樣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麽。”木頭平平淡淡說出來,像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詢問。
  蘇離離遲疑道:“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給莫大哥放風,無意撞見這個扒爪臉在審一個小太監,說要找什麽東西。”
  木頭審視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看他不會就此罷手的。”
  蘇離離聽得很不入耳,這算什麽話,軟威脅?“什麽叫我不想說,我還把名字告訴你了,你的名字我卻不知道呢。”
  “蘇離離是真名麽?”木頭兜頭問道。
  蘇離離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頭提了劍轉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裏?”
  “回去睡覺!再過會兒天就該亮了。”
  蘇離離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裏坐坐。萬一……一會……那個人……”
  木頭板著臉不聽,蘇離離央道:“木頭,程叔去拉板材還沒回來,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萬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對勁兒,要回來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頭回身躍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來,“他背後還有人。他主子不說殺你,他就不會殺。”
  蘇離離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疊放的成板,背靠著後麵堆積的木料,“你怎麽知道他還有主子?”
  木頭坐進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說他上次在定陵拷問一個小太監。既是涉及皇宮內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貴,定是為人效力。”
  蘇離離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個大官姓祁麽?”
  “朝中沒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將祁煥臣。”
  蘇離離冷笑,“想必是這位幽州的祁煥臣。”
  木頭冷淡地補充,“此人五十多歲,三年前調防幽州,守禦北方,倒是一員良將。”
  蘇離離冷哼一聲,“治世良將,亂世奸臣。”
  木頭默然不語,蘇離離曲了膝,側坐在他身邊,雖有些冷,卻覺得安全。心安時,睡意萌生,不一會兒就垂頭搭腦。木頭略往她那邊挪了一挪,將肩膀借給她的腦袋。蘇離離便靠了過去,整個人依在他身邊。
  天將亮不亮之際,空中似有低低地鳴響,像從天地間發出,杳無人聲,仿若時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這樣一段時間,是從生命中抽離的,是不關乎過去與未來的。木頭定定地看著天空變成青白,映上一點金色的邊。
  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動了動,睫毛緩緩抬起來,頭倚在木頭肩上,背靠著堆積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條薄被。心知是木頭趁她睡著給蓋上的,裹了裹,心裏有些空,又有些滿,有些說不出的愉悅,像被太陽曬得懶懶的。仿佛這樣相依坐了很長時間了,長過她知道的時光。
  空氣清冽微寒,她一動不動地倚著木頭坐了會兒,才抬頭看他。木頭的臉側對著陽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輪廓,他望著沾染青霜的屋簷,眼裏涵著恬淡的波紋。
  蘇離離也看向那屋簷,笑道:“怎麽?房簷上有錢?”因為才醒,聲音低啞,憑添了清甜。
  “沒有。”
  “那你看什麽?”蘇離離懶懶直起身來,“還這種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脅我說,我死在這裏隻有薄皮匣子給我。”
  蘇離離被他一提,才驀然想起木頭住在這裏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遷延開去。她凝望他的側臉,這一年來木頭個子長了不少。她每每抬頭跟他說話,不經意間,仰視的弧度就大了起來。木頭將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麽?”
  蘇離離輕輕一歎,思索片刻,才將手按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我隻願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樣的時候。”
  木頭默然片刻,也輕聲道:“我也願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樣的時候。”
  兩人相視而笑。
  “木頭,”蘇離離低低道,“幫我個忙。”
  “你說。”
  “我有一個姐姐,身陷青樓。我縱有再多的銀子,也贖不出她來。我想……你去把她接出來。”
  “在哪裏?叫什麽?”
  蘇離離躊躇了一會兒,“且再等幾個月吧。我擔心你的腿傷……到時候我跟你說。”
  木頭剛要說話,後角門上響動,蘇離離凝神一聽,歡聲道:“程叔回來了。”
  木頭跳下板材,伸手給蘇離離,“你去做飯,我幫他拉木材進來。”
  蘇離離抱了被子,扶著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
  五月,天氣宜人,柔風吹潤。明月樓眠花宿柳,正是溫柔鄉裏不知歸。言歡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裏,頭沉眼餳,意識卻又極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惱今天被灌了許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對著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時卻見窗邊站著個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風而來。言歡雖奇怪,也未驚慌,隻愣愣看著他。看美人嘔吐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木頭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歡?”
  “是。”言歡將絲綢拭了唇角穢物,習慣性地問:“公子怎麽稱呼?”
  木頭並不答話,“我來帶你走。”
  言歡一愣,“誰讓你來帶我走?”
  “蘇離離。”木頭雖認識蘇離離一年有餘,還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幾個字平平吐出,心裏反升起一種異樣,些微形諸神色,眼底憑添了溫柔。
  言歡察顏觀色,冷冷一笑,用職業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頭良久,“她憑什麽帶我走?”
  木頭被她瞧得有幾分惱怒,“難道你想在這裏?!”
  “我不想在這裏,可我不要她來救我!”薄酒微醉,言歡有些把持不住情緒。
  木頭道:“為什麽不要她救你?”
  言歡道:“她要你來你就來?”
  一陣短暫的停頓,木頭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來。”算是回答她的話。
  “這世上沒有承受不起的責難,隻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歡笑出幾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話。
  “你是她什麽人?”木頭又問。
  言歡緩緩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時,木頭退開了。言歡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頭眸子微微一眯,眉頭不蹙,卻帶出幾分認真的冷靜,“我為她來救你,你隻用跟我走。”
  “我不願意!”言歡應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麽?”她又湊近木頭。
  “你可以講。”木頭這次沒退,隻一轉身坐在了旁邊的繡凳上。
  言歡靜靜地審視了他片刻,欠身在桌邊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時才發現茶裏浸了隻細小的蚊子。她轉著手裏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蕩過雪白的瓷,蚊子掙紮片刻,隨水漂蕩。
  言歡定定開口,“她並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個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誅他滿門。那一年,他的女兒五歲,有一個從小陪伴著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兒。她們有緣生在同一天,卻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大臣為了避禍,帶著女兒遠走他鄉。那個忠心的小婢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三年間東躲西藏,嚐遍冷暖。”言歡語氣淡定,當真像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著了他們。追殺之下,大臣受了重傷,命不久了。這位小姐當時隻有八歲,追兵重圍中,將那小婢當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這個替身,餘怒未熄,說,那位大臣既然自以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讓她的女兒做妓女,不許人贖她。”
  “替身被送到青樓,教習歌舞,十三歲就接客。耳濡目染,盡是煙媚情事。”言歡頓一頓杯子,“就像這隻蚊子,苦苦掙紮,也隻能溺斃。某一天,這位小姐良心過不去了,想把蚊子撈起來。你說,蚊子已經溺死,撈起來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這小姐再來施她恩惠?”
  她神情漸漸激越,“言歡生來不受人憐,是苦是樂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幫我,我隻無須她來假手!”
  她言至此,那個丫鬟與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說的這個大臣,是前太子太傅葉知秋。”木頭冷冷蹦出一句。
  言歡一凜,“你到底是什麽人?!”
  木頭神色變化莫測,“我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正與你說的相合罷了。那個替身為什麽不說自己是假的?”
  言歡輕輕一笑,“她說了,沒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這個小姐,她在世上孤立無援。”她輕輕立起,腳步虛浮地走向床榻,側倒在床上,像滿心歡喜,又滿腹憂傷,竟大笑起來。
  木頭見她半醉,心中定意隻能打暈了扛回去交差。站起來,憚了憚衣襟,道:“言歡姑娘,得罪了。”
  言歡手中抓著一根小指粗的紅線,揚手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木頭一愣。
  她扯著繩子,慢條斯理,笑靨如花地接下去,“看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樣的繩子每個房間的床上都有,青樓恩客許多都不把妓女當人折騰。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這個繩子,樓下的打手就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房門“砰”地一聲撞開,三個高大的下奴擁進房來,一眼看見一旁的木頭和床上的言歡,一時愣在當場,不明狀況。
  言歡纖長白皙的手指飄忽一指,朱唇輕啟道:“這個小賊來我這裏偷東西,捉住他。”
  木頭微微一歎,似乎不為所動,也看不見衝上來的打手,對言歡歎道:“我雖能帶你走,卻不想帶你走。”目不旁視,一伸手,卻堪堪抓住一個打手揮來的一拳,順力一折,腕骨脫臼,將那人一掀,擋開後麵兩人,窗棱上一蹬,躍出窗去,身姿瀟然若雁,轉瞬掩入夜色。
  蘇離離等在棺材鋪後院葫蘆架下,木頭忽然從牆外飛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麵前。見他孤身回來,蘇離離略略一愣,立刻牽著他袖子道:“你怎麽樣?沒受傷吧,怎麽跳進來了,也不怕把腿傷著……”
  木頭微笑打斷她道:“我已經好了,沒有事。”
  蘇離離聽他風清雲淡般和煦的聲音,大異平常,疑道:“言歡呢?”
  “有人看著她,她也不願走。”
  蘇離離疑心祁鳳翔盯上了言歡,低頭沉思道:“是誰的人?那可怎麽好?那更不能讓她落到別人手裏。”
  木頭看她著急,並不多說,隻道:“你這位姐姐對你頗有些怨意,你謀劃這些她未必領情。她既不領情,你索性離她遠遠的才好。”
  蘇離離愕然抬頭,盯著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樣開口。木頭眼神中平靜無波,一如他慣常的樣子。他叫她離言歡遠遠的,無論言歡怎樣怨,怎樣說,木頭卻隻為她著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蘇離離十年來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隻覺木頭這一絲暖意流進心裏,愴然難言,將眼睛激得發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虧欠她了。”
  木頭手指劃在一個拳頭大的小葫蘆上,“人各有誌,不必相強。她不願受你幫助,就隨她去吧。”
  小葫蘆輕輕晃動,拂葉搖藤,姍姍可愛,似應和著他的話。

  第三章 人生足別離

  烈日炎炎,近午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蘇離離帶著一身暑氣,從外麵回來,接過程叔遞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這才笑道:“這麽熱的天,菜市口還斬人,不知皇上怎麽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黴,聽說全家八十多口都殺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搖頭道:“現在是越來越亂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誰不知道是太師鮑輝把持著朝政。”
  院角裏,張師傅卻坐在竹凳上,看木頭鋸一塊板子。聞言,磕一磕旱煙鬥,哼了一聲道:“我說在這裏,不出半年,皇上隻怕連麵子上的龍椅都坐不住了。到時各路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頭,你說是麽?”
  木頭卻自始至終沒抬頭,專注地鋸著板子,鋸得那筆直的墨線毫厘不差。蘇離離看看張師傅,又看看木頭,手腳麻利地調了調顏料盤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畫一幅沒畫完的鬆鶴圖。她端詳了片刻,落下一筆,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仔細傳了出去。張師傅,你那杉木頭上的花樣兒什麽時候能雕完?”
  張師傅道:“少東家,我這風濕病又犯了,得請兩天假。今天趕工模樣都鑿好了,有些硌應的,讓木頭拿砂紙磨一磨就是。”
  蘇離離過去點了點,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後麵的我來就是。”
  張師傅撐著木板站起來,“木頭,給我老人家搭把手。”木頭停下鋸子,扶了他站起來。因他既扶著,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兩人出了後院天井,蘇離離望著背影,心裏有些犯疑,擱下顏料盤子,輕手輕腳跟了出去。
  她貼著葫蘆架子走到後角門上,張師傅和木頭果然站在角門外說話。張師傅不知說著什麽,木頭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蘇離離側身靠近門口,隱約聽見張師傅道:“……亂世爭雄……能不擇主而事……”
  木頭忽然一抬頭,看了蘇離離一眼,截斷張師傅道:“老爺子的指教我記住了。雕工各有風骨,且看各自磨練吧。你的風格未必是我的。”
  張師傅此時回頭也看見了蘇離離,沉吟一聲,點點頭去了。
  木頭看他走遠,轉身回院。蘇離離笑道:“你們在說什麽?”
  木頭道:“老爺子教我下刀要順著木料紋理,逆行易錯刀。”說著往裏走。
  蘇離離收了笑,道:“站住!你們說的我聽見了。”轉到他麵前,“為什麽要騙我?”
  木頭正色道:“我不想說是因為我沒當回事,你也就不必當回事。”
  烈日下有蟬鳴貼著樹幹傳來,嘯長而粗礪。蘇離離默默地打量他一陣,伸手拈下他肩頭一片木屑,道:“別幹那重活了。把張師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飯,一會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兩場雨,天氣涼了些。蘇離離想要不要去看言歡,想了兩天還是作罷,心裏有些鬱悒不樂,隻在家裏細細地做棺材。有時看著滿院子的棺材,覺得棺材也是一件有靈性的東西,有種沉默的訴說,跟自己很親近。
  七夕這天,街上擺燈,夜市如晝。蘇離離索性拉了木頭逛街。大約時局不好,人們都借節抒懷,從如意坊到百福街,到處遊人如織,比往年更甚。大紅的,橘黃的,淺紫的,嫩綠的紙燈到處張掛,鮮豔的顏色驅走了大家幾許憂慮。
  木頭就像塊會走路的木頭,跟著蘇離離一路沉默。蘇離離也就由著他,隻挨著地攤看一些小玩意,間或拿個配飾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條長街,蘇離離對著晚風深吸口氣,笑道:“好久沒出來逛,倒覺得有意思。我記得護城河邊有一家扶歸樓,做得很好的酥酪。現在忽然想吃了。”
  木頭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終於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內城有河,環城而掘。據說是定都之初依風水秘術所建,護皇家龍脈的靈河。河邊垂柳依依,蘇離離與木頭沿河而行,遊人少了些,三丈長渠,順流漂著些彩燈。遠遠一道拱橋,卻有三人扶攔而立,往開闊處眺望城郭地勢。
  彼明我暗,蘇離離無心一瞥,借著明滅燈火,仿佛覺得中間那人身形樣貌與那姓祁的頗為相像,心裏突地一驚。拉著木頭遠遠避開,繞了一個街口,正是扶歸樓。今夜坐客甚多,蘇離離直上二樓,也隻剩了窗邊角落一張空桌。
  她拉木頭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橋上那三人已不在那裏了。蘇離離輕呼出一口氣,不知他又到京城來做什麽,惟願自己看錯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熱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單子點菜,正躊躇清風明月小酌點什麽酒時,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她,她目力絕佳,剛才確乎沒有看走眼。
  那三個人一走上二樓,便凝聚了萬眾目光。祁鳳翔穿著窄袖的織金回紋錦服,並不張揚,卻是細致處的華貴。腰帶綴著一枚小巧的玉佩,束發長靴,不似往日風流態度,卻像怒馬彎弓的幽並遊俠。清朗的眉目,襯著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側兩人,一個黑衣勁裝,不怒而威,蘇離離看來覺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錢;另一個寬袖長衫,弱質彬彬,卻是個文雅秀氣的書生小白臉。與這三人比起來,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螢火,不足一提。
  祁鳳翔目光犀利地一掃,正與蘇離離看個對著,蘇離離來不及往桌下埋頭,愣在那裏,無言地一歎。祁鳳翔微一錯愕,忽然便莞爾一笑,對店主道:“那邊不是還有空位麽?”手臂一抬,直指到蘇離離桌上。
  蘇離離當機立斷,對木頭道:“你先避開去,我把他們趕走了,我們再喝酒吃飯。”木頭看一眼祁鳳翔,劍眉微鎖。祁鳳翔三人已走了過來,店家陪著笑臉道:“客官,這桌子是六個人的位子,與這三位公子拚一下可好?”
  蘇離離似笑非笑道:“行,有什麽不行。”
  祁鳳翔在店家撣過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說話,木頭忽然道:“我們在街口點心鋪子訂了點心,這會也該做好了。不如我現在去取回來吧。”衣擺一拂,站起來便走。
  祁鳳翔靜靜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緩緩回頭,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動,似是故人來。蘇姑娘,又見麵了。”
  蘇離離心道:你每次見著我就要念詩麽?看著他一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表情,心裏沒甚好氣,應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蘇姑娘好象不大樂意見著我啊?”祁鳳翔道。
  蘇離離懇然道:“祁公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白臉書生“嗬”地一笑,欠錢君卻黑臉盯著她看。祁鳳翔大笑,意態卻很溫和,道:“我這個賊不偷,隻惦記。姑娘還記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記著我。”
  蘇離離握著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鳳翔遞了菜單過來,“既擾了你的雅興,今天這頓飯我請吧。”
  “我已經點了,你點你們的吧。”蘇離離應得懶懶。
  祁鳳翔也不看菜單,隻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來就是。蘇離離無比無聊地趴在桌上,聽那欠錢君道:“祁兄,我們說的事就這麽定了,最遲十月。”
  祁鳳翔看一眼蘇離離,沉吟道:“不忙,我還沒找著能去的人。”
  欠錢君似很不耐煩,“我去就行,何必找別人。”
  祁鳳翔斷然道:“你不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欠錢君欲要爭辯,小白臉淡淡插話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說你武功不濟,而是殺雞不用牛刀。你不是雞鳴狗盜的食客,懲惡鋤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轉向蘇離離道:“這位姑娘,你說是麽?”
  蘇離離抬頭打了個嗬欠,全無半分姑娘的體統,懵懂點頭道:“是是,怎麽不是呢。”欠錢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鳳翔忽然開口道:“方才與在你坐在這裏的那個人,是誰?”
  “我……我朋友,棺材鋪對街裁縫店的莫大。”蘇離離臨時扯了個謊,卻是怕木頭身份不好,被什麽人找著。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縫店也關了。
  祁鳳翔不再問,隻打量那菜單,仿佛鑽研菜係。少時,店家過來,說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蘇離離擺手道:“別別別,我朋友還沒回來。”祁鳳翔也點頭,“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鳳翔泰然靜坐。蘇離離看他閑適模樣,心道:老娘好好吃個飯,你們三個要來攪,我今兒不把你們攆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著你拿捏了麽。便懶懶地看一眼窗外,拿最無害的小白臉開刀,長歎一聲道:“公子啊,你看這飯吃得,該來的不來!”
  小白臉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聲,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頭也沒抬。既然該來的沒來,必然是有不該來的。小白臉書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裏還有事,先回去了。”
  祁鳳翔點點頭,“好,慢走。”
  小白臉轉身下樓,蘇離離一臉遺憾,望著欠錢君道:“呃,不該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還有該走的。那人橫眉冷對,重重“哼”了一聲,起身對祁鳳翔道:“我也走了,說定的事我且去辦,有什麽事你再給我說。”
  祁鳳翔禮貌周到地點頭,“好,有勞。”
  欠錢君轉身一走,蘇離離立刻轉向祁鳳翔,怪道:“誒——我又不是說他。”正對上祁鳳翔那雙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慍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說他,那是在說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將”難纏!蘇離離雖沒有大學識,卻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時也太過迂腐,遇著小人往往還要吃虧。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備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諳此道。
  蘇離離訕笑道:“祁兄誤會了,實在誤會。”
  祁鳳翔淡笑道:“你怎麽就知道,他們聽了你的話會走?”
  分明是蘇離離要趕這三人走,怎麽反過來像是兩合夥人趕走了“哼哈二將”。蘇離離立刻覺得不大對,如今隻有自己和他兩個人,雖在這食客濟濟一堂的地方坐著,還是覺得有種危險暗中襲來。
  她思索片刻,答道:“這兩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裏受得別人半點言語。他們又不大瞧得上我這樣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約覺得對著我吃飯大煞風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強。”
  祁鳳翔聽她說得誠懇,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點也不勉強。”
  蘇離離愈加誠懇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興;我的朋友又沒回來,我也吃不高興。不如你到明月樓找個姑娘小倌什麽的喝兩杯,水旱通吃去吧。”蘇離離既對這水旱通隻一知半解,用起來也自然沒羞沒臊。
  祁鳳翔聽了也不怒,竟當真想了想,認真道:“我不喜歡小倌,隻喜歡姑娘。”
  蘇離離差點噴了茶,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他們,才反過來瞪著他。
  祁鳳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們交個朋友,吃飯賞景也是雅事。”
  蘇離離連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著一顆朋友的心,幫我個忙吧。我委實不願和你一起吃飯,這桌也是我先來,你還是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啊。”說完見他臉色有點沉,又連忙道:“你剛才說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氣,就當幫朋友我一個忙吧。”
  祁鳳翔被她這無賴又歪理的話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這個忙我幫了,既是朋友,改日再敘吧。”說著站起來要走。
  蘇離離連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個……你剛才說你請客……”蘇離離無恥地笑。
  祁鳳翔額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張百兩銀票,按在桌上,笑得極其勉強,“找零的銀子我回頭找你要。”
  蘇離離債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聲“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鳳翔步出扶歸樓來,遠望城郭,忽然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被個無賴小女子訛了一筆,還被趕得灰頭土臉。他走下店門台階,右首目光一瞥,寒氣逼來。木頭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著他。晚風牽起他衣角,低低地飄飛。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低聲笑道:“江秋鏑,你還沒死啊?”
  木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個名字是個陌生人的,隻在一個遙遠的時代存在過。半晌冷冷開口,卻隻簡捷道:“不要招惹她。”說罷,徑自往樓上去。越過祁鳳翔身側時,祁鳳翔忽然出掌,半途變掌為爪,探向他肩井穴。
  木頭斜肩一閃,避開他手,一指點向膻中要穴。兩人須臾交了十餘招,祁鳳翔一躍退開,笑得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三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你來,壞脾氣不改,功夫倒沒落下。”
  木頭收手,動靜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過我。”布衣和風,卻身姿挺拔,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
  祁鳳翔讚許道:“不錯,當初能和你打個平手,現在確實不是你對手。”
  “那就記住我說的話。”木頭說完,衣裾一拂,轉身上樓。
  祁鳳翔叫道:“我再約你說話!”木頭置若罔聞,徑直邁步登樓。祁鳳翔看著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賞,有些悵然,轉看夜色下遠遠的城牆,起伏著溫潤的曲線,像亙古變跌的軌跡,興亡勝衰的傾訴。
  三年前幽州校練場上,幽燕兵馬節度使祁煥臣將一襲紫金菱紋絛掛在軍營高台之上,對客訪的臨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軍中良將爭鋒。”那年,祁鳳翔二十歲,已是右軍總領,當先向前,快意拚鬥,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從中殺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機,竟是平生少見的敵手。足足戰了大半個時辰,將一幅菱紋絛從中撕裂,各執一半,滿場喝彩。祁鳳翔將半幅繡緞獻上祁煥臣道:“孩兒不才,父帥見諒。”
  祁煥臣卻看著那個平分秋色的少年,對臨江王道:“令郎實是龍駒鳳雛,假以時日,才略定在翔兒之上。”
  臨江王拈須,笑得慈藹,道:“元帥過譽了。”
  江秋鏑雕弓寶馬,意氣風發,卻內斂收涵,隻將繡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時兩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後,臨江王被論謀反,實是被逼反。幾路諸侯奉著皇命征討,頃刻樓塌屋坍,一朝權勢付之東流,敗北隕命。幽州負手觀戰,聽聞敗績,祁煥臣淡淡一歎,“臨江王早知今日之殤,何必當初入這俗世。”
  祁鳳翔卻驀然想起那個奪去他半幅紫金菱紋絛,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鏑。
  不想三年之後,卻見他穿著尋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樓,手無寸鐵,身無片金。再見之下,祁鳳翔不禁有些壯誌雄心的激昂與天地傾覆的滄桑混雜在心裏。靜立良久,搖頭笑道:“這孩子,我要打過你,不必非要親自動手嘛。”
  蘇離離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時,木頭也坐了回來,見狀皺了皺眉:“怎麽這麽多?”
  蘇離離筷子一齊,道:“剛才那個請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這兩天做飯。”
  木頭不動筷子,“你怎麽認識他的?”
  蘇離離下意識狡辯,“誰說我認識他了……”狡辯不過時結巴道:“好吧,我認識,就是上次定陵招來的鬼。”一麵說著,一麵夾了一塊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頭碗裏。
  木頭望著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東西,繼續皺眉道:“祁鳳翔是幽州守將祁煥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蘇離離道:“這個像骨頭的是蓮藕切成細條子,外麵卷了芋泥炸的,看著像雞腿。你要是喜歡吃,我也能做。”
  木頭仍然不吃,數落她道:“什麽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頭骨頭渣子都別想剩下。”
  蘇離離輕輕擱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說:“木頭,我們不說這個好麽?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頓飯。”
  木頭望著她沉默片刻,道聲“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壺,將二錢的酒杯倒滿八分,蘇離離舉起杯來仰頭喝盡。木頭用筷子夾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蘇離離端著杯子,一手支肘撐著頭,仿佛已有幾分酩酊,望著他微笑道:“我許多年沒有這樣過生日了,有這麽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著我。”
  她說得傷感,木頭卻抬頭笑道:“是挺好吃的,你隻怕做不到這麽好吃。”
  蘇離離也不放任自己感傷,便夾了一筷道:“那我也嚐嚐。”
  兩人鼓起意興,將每樣菜嚐了嚐。蘇離離一杯杯抿著,喝得高興,跟木頭說些坊間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鬧,蘇離離卻越喝越靜,最後隻端著杯子莫名地微笑。兩壺酒斟完,木頭道:“你別喝了,吃點飯。”
  蘇離離也點頭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湯抿著,木頭指點菜肴,品評滋味,蘇離離紛紛讚許,直吃到亥時三刻。店老板為難地說:“兩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兩位要不明天再來。”
  蘇離離豪爽地把祁鳳翔的銀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來,人有些飄,卻徑直往樓下走。木頭緊隨她身後。蘇離離疑心,怎的這樓梯突然變得寬窄不勻了,她竟也穩穩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麵大街上,燈火闌珊,空曠無人,河岸寂靜。木頭見她越走越靠邊,怕她摔到河裏,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蘇離離由他牽著走了丈餘,忽然摔開他手道:“你牽著我做什麽?”
  “你要掉到河裏去了。”木頭無奈道。
  “我沒有你也一樣走得回去。”
  “我既在這裏,暫且可以為你找找路。”
  蘇離離抬頭斜睨了他兩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鷗。偶然倒了黴才落到這裏,難不成還在這棵樹上吊死了!”
  木頭一愣,蘇離離頭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緊,一道力量將她拉得往後一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木頭的聲音氣息近在耳邊,帶著固執與強硬,“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蘇離離原本想笑,卻濕潤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著她,臉貼在她頭發上,有一些溫軟的鼻息穿過發根,觸撫著皮膚。蘇離離轉過身,把臉埋到他懷裏。
  擁抱本是一種撫慰的姿勢,在這靜謐的、空曠的河邊,卻是一種突兀的承諾與依偎。
  *
  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說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麽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裏,除了頭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麽喝酒了,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
  蘇離離堅決否認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
  木頭冷哼一聲:“喝暈了還在那涼風裏站著,到底傷了風了。我不把你抱緊些,隻怕要得傷寒重症了。”
  蘇離離頓時丟盔卸甲,大窘而去。
  養了兩天風寒,一早起來,陽光明媚,萬物宜人。程叔在院裏獨自招呼幾個小工訂板子,蘇離離轉了一圈,奇道:“木頭呢?”
  程叔道:“秋高氣爽,跟張師傅到棲雲寺遊玩去了。”
  蘇離離大怒,“這兩天貨正趕得急,他還有閑心跑去遊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傷痊愈,也沒出去逛過。”
  蘇離離小聲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蘇離離原以為木頭會細問她認識祁鳳翔的事,然而從她酒醒過後,木頭也不曾問過一個字。倒弄得蘇離離自己問他怎麽認得祁鳳翔的。木頭說曾去過幽州,祁煥臣領兵北伐時出城,人群裏見過。蘇離離聽了,也不知該不該信。
  這天午後,祁鳳翔卻自己來了。左顧右盼地進了棺材鋪,蘇離離正坐在櫃上和木頭對帳,祁鳳翔優遊地走上前來,叫聲“蘇老板。”蘇離離“哎”的一聲,“祁公子來了。”
  祁鳳翔把棺材鋪大堂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笑道:“你這個鋪子倒好找,看著也不錯。”
  談到鋪子,蘇離離一副老板的樣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顧我生意?”
  祁鳳翔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照顧一個吧。”
  蘇離離讓木頭拿出帳冊來,翻開便問:“什麽材質?花色?尺寸?”
  祁鳳翔看著木頭,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額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材質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寬些就是,要裝得下個大胖子。最關鍵的一點,在棺材蓋上刻四個字——祿蠹國賊!”
  “什麽賊?”蘇離離問。
  祁鳳翔討過她的筆,冊上落墨,筆力嚴峻森然,擱筆道:“便是這四個字。”
  蘇離離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兩。”
  “蘇老板是想裹挾定金潛逃麽?開這麽大的口。”
  蘇離離認真道:“難道我像騙子?還是隻騙一千兩的那種?”
  祁鳳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兩銀子原不足一騙。來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約十月中旬來取貨。蘇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鳳翔眼睛指點木頭道:“這不是裁縫店的莫大麽?”
  蘇離離頭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騙你的,他叫木頭。”
  祁鳳翔附掌大笑道:“這個名字好,看他麵色神態,人如其名。”
  木頭額上青筋隱隱浮現,待祁鳳翔走後,板著臉對蘇離離道:“銀子不是這麽好訛的。”
  蘇離離搖頭,“祿蠹國賊不是誰都能做的,這個價已經便宜了。”
  蘇離離最終挑定了杉木做這一口棺材。
  木頭親自動手,精雕細琢,把那四個字刻了,又從書房裏翻來些符咒,刻在棺蓋裏麵。
  蘇離離奇道:“這是誰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頭冷冷道:“既是祿蠹國賊,自然不用超生。”
  這時,正是九月初,天涼秋深,萬物隱含肅殺之氣,天地醞釀翻覆之象。蘇離離那根敏銳的毫毛似觸到了什麽危機,夤夜轉側,難以成眠,猜不透平靜表麵下埋著怎樣的波瀾。這夜睡得不實在,隱約覺得有幾根微涼的手指撫在自己臉上,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有人輕聲喚道:“姐姐。”蘇離離聽得是木頭,努力想睜開眼睛,卻仿佛被睡夢拽住了,怎麽也睜不開。她靜靜等著他再說話,木頭卻始終沒有再說話。不知多久,蘇離離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時起得晚。
  醒來便覺得不大痛快,心裏默默思忖,坐起身來,掀了被子下床時,這數日的不安終於有了著落——枕邊露著一角白紙。她抽出來,上麵是木頭清臒的字跡:“不要相信祁鳳翔。”
  蘇離離披著頭發衝到院子裏,推開東麵木頭的房門,被褥整齊,窗明幾淨,床上橫放著那柄市井俗貨。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這是什麽意思,愣愣地站著。程叔不知何時在她身後,靜靜道:“木頭走了。昨夜跟我告辭。”
  “他說什麽?”
  “他什麽也沒說,隻說他走了,叫你萬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離離,他終不是池中物,不會就此終老於市井,你……哎。”
  蘇離離牙縫裏迸出三個字:“白眼狼。”欲要再罵,卻說不出一句話,轉過身來,但見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圍牆裏,寧靜有餘,卻不足鷂鷹展翅。終是你的天高地遠,我的一隅安謐。
  蘇離離猝然倚靠在門柱上,默默凝望著自己的棺材們。
  七日後,太師鮑輝弑君自立,京城九門皆閉,兵馬橫行。蘇離離關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麵州郡已然義幟紛起,各路封疆大吏沒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瀲灩的湖麵投入了一塊巨石,波瀾橫生,天壤倒置。
  這脆弱的,勉力維係著大統的天下,終於大亂了。
  九月十三這天,陰雲密布,城中也愁風慘雨。晚上蘇離離裹在被子裏,隻聽見外麵兵馬往來,難以成眠。太師府已下嚴令,申時之後,街上禁行,有違令者,立斬。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關門閉戶。
  蘇離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散著頭發走到後院葫蘆架下坐著吹風。那昏君死了,大約是這些年來最為大快人心的事。她縱然命如螻蟻,也有恨的權力。像千鈞的擔子忽然折了,一時之間竟茫然起來。
  牆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願走,仿佛這裏有什麽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院,關好四麵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借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想暫時留在你這裏。”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隻有八九歲,躲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麽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著一件粗布衣服,皮膚卻細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麽?”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於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裏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隻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裏的大人們發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於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後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裏。於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裏。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後如何。蘇離離望牆興歎,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蕩盡。
  那位太師大人軾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欲無度。這時節,人命如草薦,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麵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麽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度,既結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麵,幸虧風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隻將內門改做大門,關上避個風雨。這天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衝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裏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於飛拽著她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裏?”
  蘇離離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這半日還沒回來。你好好呆在家裏,要是有人闖進來就到後院堆雜物的角落那隻空水缸裏躲躲。”於飛應了,蘇離離出來帶上門,但見百福街上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桓,有人在廢墟裏扒東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蘇離離一路走去,沒見著程叔,轉了兩個街角,便到了西麵明月樓。方才望見這條街上正燒著,明月樓也塌了大半,早已關門大吉。門邊擠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蘇離離站在前門大聲道:“言歡姐姐,言歡姐姐!”
  叫了一歇,汪媽媽那張圓圓的臉從裏麵探出來,望了她一眼,也沒了慣常的一驚一乍談笑風生,反不悲不喜道:“蘇老板,歡兒上個月讓人贖走了。”
  城西門那邊傳來的喧嘩聲,蘇離離大聲道:“去哪裏了?”
  汪媽媽漠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上個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歡自然是可以被贖出來的。可她被誰贖去,去了哪裏,竟也不告訴自己一聲。蘇離離站了一陣,有些茫然,城西那邊的喧嘩聲漸漸震耳欲聾。
  她轉身往回走,剛走過一條街,就見亂軍從城門邊退來。一個滿臉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蘇離離以前見著定陵扒爪臉,覺得很可怕;此時這張滿是鮮血,大聲呼救的臉孔應是比扒爪臉更加恐怖才是,蘇離離見了卻仿佛沒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隻想回到店裏。
  她雖是穿的男裝,身形卻很單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個潰兵拖了一把,蘇離離不認識那人,一刀便砍了過去,幾點液體濺到臉上。她也不多看,掙開就跑。耳聽一個人說:“他朝城門那邊跑,肯定是奸細,捉住他。”
  蘇離離不及細看,回身揮了菜刀拚命一般亂砍過去。背後有嘈雜的馬蹄聲衝了過來,刀影在眼前晃。耳邊“嗖”地一聲風響,一支長箭越過她臉側,直沒入麵前那潰兵的咽喉。那人慘叫一聲,朝她倒了過來。
  蘇離離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揮過去砍上他頸側。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隨他倒在地下。蘇離離一愣的時間,背後騎兵風一般掠過,人已被淩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馬背上。
  她尖叫一聲,掙紮起來,手被那騎馬的人捉得很緊,掙脫不開。那人勒馬站定,沉聲道:“蘇老板,你別扭來扭去的可好。”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熟,語調卻又過於冷靜沉穩,一時分辨不出是誰。那人已將蘇離離提起來坐穩在馬鞍上,評道:“砍人倒是利落,隻是下手時不可驚慌失措。”
  蘇離離望見祁鳳翔那張沾著烽煙的俊逸麵龐,四目相對不過數指距離。祁鳳翔看她嚇得愣愣地望著自己,原本嚴肅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幾分往日的調侃態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沒有?”
  “啊?”蘇離離的腦子有些卡。
  “我說了十月中旬來取貨,你該不會劈了當柴燒了吧。”祁鳳翔仍是笑。
  蘇離離回過神來,點頭,“做好了。”驟覺他雙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來取。”手卻觸到他冰涼的鎧甲,抬眼打量,祁鳳翔一身銀甲,肩直腰束,盔纓飄拂。
  他落落大方地鬆開蘇離離,將她提起來放到馬下,交代一個親兵道:“帶她去找應公子。”回頭對蘇離離溫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來取。”他說完,笑了一笑,將馬一打,穿過長街而去。
  他身後的騎兵也跟著他,風馳電掣般朝城心殺去。蘇離離看著這一隊騎兵過盡,被那親兵拽了一把才跟著他走。後麵大隊人馬進來,與潰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邊零星巷戰。蘇離離此刻也過不去,隻得跟了那親兵在入城的軍士中穿行。漸漸走到城門邊上,隻剩了百餘步兵,圍著一輛樸素的大車。
  親兵走到車旁,稟道:“應公子,三爺令我帶這個人來見你。”車裏有人漫不經心應了聲“知道了。”那親兵徑直去了,蘇離離站在車外,半天不見車裏動靜,也不知是哪個應公子,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會兒,蘇離離咳了一聲道:“應公子,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車窗處忽然探出一人來,蘇離離認了片刻,才認出是扶歸樓裏跟祁鳳翔一起的小白臉書生,“哼哈二將”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來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來小坐片刻?”
  蘇離離看看那大車,推辭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臉道:“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會兒入城正亂,你出去不到十步,說不定就給人殺死了。待祁兄安頓下來,我再送你回去。”
  蘇離離隻得上了馬車,車上甚寬,擺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臉書生略施一禮,道:“在下應文,上次匆匆相見,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蘇?”蘇離離心道,上次我趕你走,你當然通不了姓名,嘴裏卻簡捷答道:“是,應公子客氣了。”
  應文也不多說,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蘇離離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遲疑道:“這是……哪裏的軍馬?”
  應文一手寫著,嘴裏卻答道:“幽州戍衛營的。祁大人已傳檄討賊,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鋒。”
  蘇離離心想,以祁鳳翔往來京城的頻率,自是經營許久,如今戡亂,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領諸侯。隻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兩日,正好鮑輝軾君,給了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蘇離離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應文眼裏,他輕輕一笑,收了文書,敲車道:“我們走吧。”
  馬車緩緩行過如意坊,轉到百福街,正是蘇記棺材鋪燒焦的門麵。蘇離離告辭下車,踢開斷木進了內院,見別無異狀,喚了於飛兩聲。於飛從後院奔了出來,撲到她腿上。蘇離離左右看了看,問:“程叔還沒回來?”
  於飛搖頭,說:“剛剛有城邊潰兵進來,在院子裏翻了一陣,沒見錢財,就要燒房子。後來有人打過來,他們就跑了。”
  蘇離離抱著於飛,默然無言。半晌,起身去廚房找了些東西,兩人胡亂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沒回來。蘇離離在床上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於飛已睡熟,才倚在床頭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穀,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隻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豔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麵前,車上卻沒有人,隻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裏,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然而那棺材蓋卻怎麽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隻有滿目的空寂,刹時淚流滿麵,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後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夢境清晰得猶在眼前,卻有一種感覺篤定地告訴蘇離離:木頭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怎麽會死,他傷得那樣重都不曾死,如今傷好了,更不會死。心中卻有另一種忐忑不安,像被什麽東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內院門前,拉開門栓,是焦塌的店鋪大堂。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桓,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扣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死了。

  第四章 客來桃葉渡

  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裏。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於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於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裏。”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屍身會分外的重,兩人廢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獨幅的香樟板裏。
  蘇離離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於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麽?”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與他父親暴虐的心性毫無沾染。於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麽?”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發,仿佛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的話語勸她,“小姐別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蘇離離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於飛伸手拽住她衣角。蘇離離心裏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到頭來他在宮中無人收屍,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地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於飛的頭發,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麽給你吃。”
  於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地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去。”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前,探到棺頭,“老程怎麽……?”
  蘇離離伸手一指簷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臉色,是難以言述的平靜,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麽?到我這裏來不就是為抬棺材麽?”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於飛。於飛搖頭躲在她身後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於飛手道:“你去吧。別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是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隻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於飛牽到張師傅麵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於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麵。於飛扭頭看著她,依依欲泣。四個兵士向簷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後麵,“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麵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蘇離離問:“木頭在哪裏?”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向祁氏麽?你跟他去棲雲寺遊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麽?”
  張師傅麵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隻想知道他在哪裏?”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雲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麽。”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後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麽?看看他是怎麽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拂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別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麽?是要逼問什麽?是想知道什麽?”
  張師傅大驚,鬆開於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屍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裏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歎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崗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裏,應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詣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盡,隻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的蓋棺定論!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屍帶棺一起銼骨揚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聖旨,將祁煥臣封為護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並交於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發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強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
  京畿秩序很快複原,百姓擁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鳳翔則風靡了萬千少女,傾倒了無數美人,他的英風逸事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連那茶樓說書的都談著祁三公子怎樣連克堅城,救生靈於水火,拯黎庶於暴虐。
  蘇離離聽了一笑帶過,仿若不識,另請了人,將鋪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過活。隻將蘇記棺材鋪的門檻削去,成了大豁門,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無事時將木頭稱為市井俗貨的那柄劍練了一練,雖是混練一氣,卻比原先順手多了。晚上便抱著那劍睡覺,似乎底氣也足些。
  世間有許多人與事,無法改變,便無可留戀。想著活著的人,哪怕遠在天涯,也覺得心裏慰籍,唯覺思念入骨,是生來不曾知曉的悱惻縈繞。像一種癮,沉迷難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大年三十這天,流年不變,朝綱已改。祁煥臣為示氣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滿排花燈,大放煙火,與民同樂。蘇離離乘著意興,倒是去看了一番。燈雖勝過七夕,卻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裏,穿過後院到了鋪子內院,見空空的院壩,孤燈一盞,一人坐在竹凳上,闊袖白衣,謫仙一般出塵。一隻白瓷酒甕擺在麵前小幾。見蘇離離回來,祁鳳翔舉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嘩。祝語酬觥酒,迎窗綻煙花。筵樂辭已盡,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幾何,流年豈堪誇?”(注)
  蘇離離前後左右看了一遍,祁鳳翔低低笑道:“蘇姑娘,對不住得很。我本想請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門前。幸而你家的門不怎麽管事,我便冒昧進來了。”他將手優雅地一伸,“請。”
  蘇離離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態度,一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踱到他麵前坐了。祁鳳翔將她對麵的杯子斟滿,舉杯道:“我敬你。”
  蘇離離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鳳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悅,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識也近兩年了,晤麵卻隻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飲一杯,隻此一杯。”
  蘇離離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隻覺酒味醇香。祁鳳翔一笑,仰頭飲盡,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疏淡,眼眸靈秀,頰色是柔潤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帶出幾分清麗,神情殊無半分愁苦,隻比前時沉默了幾分,不由得讚許道:“姑娘不僅聰明,還頗具堅忍。”
  蘇離離不鹹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卻來此閑談。”
  祁鳳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覺得你這裏最好。方才來了,果然很好。”
  “我這裏有什麽好?祁公子征戰之人,就不怕晦氣。”
  祁鳳翔搖頭:“棺材並不晦氣,卻能參悟生死。你方才沒回來時,我與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機。”
  蘇離離一向以為隻有自己才與棺材說話,不想祁鳳翔也省得這靜默中的沉蘊。蘇離離默默審視不遠處的一口薄皮棺材。因為修葺店麵,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無幾,院子裏空曠許多。
  “那天的事,張師傅跟我說了。”
  “哦?”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與我無幹。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
  蘇離離默然,既不信,也不疑,隻揣摩不透他今日來意。祁鳳翔也不再辯,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斟一杯,笑出幾分冷意:“蘇姑娘大可放下心來,我並非妖魔鬼怪,今日來此也不是做祟。”
  蘇離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應道:“大節之下,萬家團聚,祁公子反顯得落寞了。”祁鳳翔點頭,“有時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離。言笑談吐,無不顧及,倒不如找個不那麽熟的人,還能聊得坦然有趣。”
  蘇離離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最近卻悶得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好。”翻覆之下,仇已釋,愛已別,親人離喪,孤身隻影,才覺天地茫然。這番話聽來像是尋常抱怨,此時卻覺祁鳳翔能解她深意。
  祁鳳翔狹長的美目淡淡一掃,足將冬日嚴冰融成涓涓春水,語調微揚,含笑道:“蘇老板就沒想過嫁人麽?”
  蘇離離聽他說得輕佻可惡,眼睛一豎,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業,有吃有喝,憑什麽!”
  蘇離離初見祁鳳翔,便成了老鼠見貓的定勢,再見之時,也無不抱頭逃竄。隻在扶歸樓稍微扳回一城,卻從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話。
  祁鳳翔一聽之下,大驚,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臉誠懇地喟歎:“這個……確實有些難嫁啊。”
  蘇離離一拍桌子,痛下決心道:“不錯!我還有棺材鋪,我要做棺材,賣棺材!”
  “嗯?還要撬棺材?”
  蘇離離不管他微諷的語調,直言道:“這個也不一定,有條件就偶爾為之吧。”
  祁鳳翔眯起眼睛給她斟上酒,舉杯道:“那祝你棺材鋪財源廣進。”
  蘇離離將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償所願。”
  祁鳳翔一愣,見她笑得心無城府,沒有迎附,沒有猜疑,隻得一份磊落義氣,心底有什麽空落的縫隙被慢慢填滿,一仰頭,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說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蘇姑娘近日既然閑著無事,能否隨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誰的地方?”蘇離離詫異道。
  祁鳳翔道:“現在是冀州守備陳北光占據著,他北接燕、雲,兵強馬壯,我們實力不及,正與他結盟。所以,我隻能悄悄地去。”
  蘇離離實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等等,你去做什麽?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訴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麽?”
  祁鳳翔莞爾一笑,風清雲淡,“你不是無事可做麽?”
  蘇離離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苦臉道:“我可以說不去麽?”
  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麽,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發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發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板,你怎麽這般庸俗。我這高潔的情懷難道像是騙子?還是隻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
  三日後,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訂在院子裏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朱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麵車裏,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板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蘇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後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珠。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裏。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並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裏隱隱覺得有些凶險。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麵,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醜陋,卻與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歎,蘇離離正幽幽一歎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歎氣做什麽?”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隻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在市麵上假的多。隻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麽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隻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麽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轉目光,卻疑道:“你幹嘛這麽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麽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歎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眯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說罷,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裏奇怪。這個祁鳳翔怎麽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麽能領會。白水易嚐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麽句嘴,把他話裏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後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仆,而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係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仿佛有那麽點如師如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鬆鬆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並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麵掃了一眼,卻被角落裏一個虯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麵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並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麵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隻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觸緒回腸。隻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蘇離離心裏歎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致一樣,感想卻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後,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裏,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麽?”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裏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裏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兩人回到大堂,食客已盡,那個虯髯大漢卻還坐在那裏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蒼洪,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洪荒。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他眼睛隨著二人的身影從樓下盯到樓上,祁鳳翔目不斜視地推開蘇離離的房門,仿佛沒有聽見那人唱詞,一手將蘇離離送進房中。蘇離離已忍不住笑,故意大聲道:“公子,你聽那人唱的詞頗有風骨。”
  祁鳳翔唇角噙著笑,卻將聲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塗了,正值寒冬,哪來南風大麥黃。”伸手帶上蘇離離的門,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裏去。
  虯髯漢子站起來,大聲道:“誒——不肯低頭在草莽啊!”
  “砰!”祁鳳翔的門也關上了。
  樓下安靜了片刻,聽樓下那人惆悵道:“媽那個*****的。”
  蘇離離在房中笑得打跌。這人必定知道祁鳳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薦,偏偏薦得不倫不類。還“腹中貯書一萬卷”,隻怕最後一句“媽那個*****”才是本色吧。蘇離離找了一件單衣出來,穿在外衣裏麵禦寒,聊勝於無。吹熄了燈,抱了包袱,依祁鳳翔之言合衣上床,窩在被子裏,卻不閉眼。
  果然二更時分,窗戶一響,蘇離離陡然坐起,祁鳳翔轉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頸,示意她噤聲。隨即將她挾在腋下,飛身從窗戶躍了下去。蘇離離隻覺一陣失重,腳落地的瞬間一個趔趄,祁鳳翔就勢將她往地上一放。蘇離離屁股著陸,毗鄰雞窩。
  那雞被驚,正作勢要撲騰,祁鳳翔五指一散,有什麽暗器出手,一陣細微的鈍響,一窩雞立刻趴下不動了。祁鳳翔作手勢,令蘇離離就在此地,不要動彈,轉身陷入夜色。
  片時之後,祁鳳翔回轉,伸手捉起她躍出旅店圍牆,向左飛奔,到一片草籠處,將蘇離離扔了進去,自己也藏身其中。兩人趴在草籠裏,蘇離離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說話,祁鳳翔豎指示意不要說,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隻見剛剛還悄然無聲的旅店二樓,已燃了起來,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幹物燥,木製樓板一點即燃。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再添點油硝硫磷,立時燒得呼呼作響,雖隔著這麽遠都覺得熾焰逼人。
  那客棧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麵岸口忽然便聚了十餘名蒙麵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燒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餘人等四散搜索,借著掩映火光,一人遙指水麵,“那邊有船,正往對岸駛。”
  為首的黑衣人一聲呼哨,一群人足不點地奔向上遊尋船截殺。
  祁鳳翔看那群人走遠,笑得嘲諷無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蘇離離小小聲道:“我們還不走?”
  她話音剛落,岸邊一個聲音暴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居然敢殺那旅店裏的貴人!”
  二人扒開草籠看去,卻是傍晚那個虯髯大漢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話,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顯比腦子管用,刀法大開大闔,一一揮灑開去。剩下那十餘名黑衣人卻不管他,繼續往上遊去了。
  祁鳳翔看著那幾人相鬥,神色從訝異到不悅,陰晴不定。他們四人糾纏在此,蘇離離與祁鳳翔便出不去。蘇離離隻覺身邊風一掠,祁鳳翔已站在場中,劈手奪刀打倒一個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斷了另一人的喉嚨,卻還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將一枚火紅的焰火放上了天,隨後倒在了祁鳳翔的刀下。
  虯髯大漢見是他,神情大是激動,一抱拳正要說話,祁鳳翔斷然道:“跟我走!”回身揮手叫蘇離離出來,一麵往下遊奔去。蘇離離連忙爬出草籠,跟著他跑。祁鳳翔還是拎了她衣領,健步如飛。
  約行了一裏,下遊一點燈火,卻是一條小船泊在岸邊。祁鳳翔拎了蘇離離湧身而入,虯髯大漢跟著跳了進去,張師傅接住,道:“開船吧。”竹梢一點,離岸而去,隻扯了帆順著往下水走。船行如飛,料得別的船馬都趕不上,蘇離離呼出一口氣縮在了角落。
  船裏卻還有一人,四十來歲年紀,麵色焦黃,神采奕奕,當先見禮道:“三公子許多時不曾到渭水,今日一來便遇險受驚了。”
  祁鳳翔眼睛如暗夜裏的豹子,凶狠而優雅,卻帶著笑意回禮道:“兩年不見,方堂主還是這樣見外。上遊的兄弟應該沒事吧?”
  那位方堂主對祁鳳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礙事,我們在這水上慣了,那幾個人容易甩脫。”
  祁鳳翔點點頭道:“如此多謝,上複黃老幫主。他日我定到幫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連連擺手,“三公子太客氣了,太客氣了。在下一定轉告幫主。公子若還有吩咐,隻管告訴,若沒有,我且回堂裏。公子一路順風。”
  祁鳳翔點頭說了一個“好”字。那方堂主竟推開艙門,縱身就跳進了冬日刺骨的江水,連水花都沒激起來,就這樣沒入水中不見了。
  虯髯大漢大驚,指著水麵道:“沙……沙……沙河幫?”
  祁鳳翔頷首道:“是沙河幫,你又是誰?”
  那虯髯大漢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這山上的草賊。聽說祁三公子仗義疏財,交遊天下,所以想來投奔。”
  祁鳳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麽要求麽?”
  王猛連連搖頭道:“無有,無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賊做了好些年,卻是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情願投在公子軍中效力,上陣殺敵,遇險當先,別無要求。”
  祁鳳翔修長的手指撫在膝上,文質彬彬道:“是誰教你來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聲,猶疑不定。
  祁鳳翔又道:“就是那個教你念‘不肯低頭在草莽’的人。”
  “這……公子英明,確是那人教我這樣說,可……可他不許我說。”
  祁鳳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說,隻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陳北光部下?”
  “不是。”
  祁鳳翔收手道:“很好,那麽到了渭北你帶我去他住處便是。你什麽都沒說。”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覺得不妥,又似乎覺得自己確實什麽都沒說啊,一臉錯愕狀。蘇離離腹中暗笑,就你這樣子,跟這狐狸玩彎彎繞,怎麽都能把你給繞進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頭蓋來,蘇離離執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鳳翔刻薄道:“穿上吧蘇大老板,凍死了還得給你‘搬屍回巢’。”
  蘇離離將衣服裹在外衣上,見他還惦記著自己衣單,心裏感激,笑道:“你說過一根頭發也不少。”
  祁鳳翔陰陰笑道:“我說一根頭發也不少你的,可我沒說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啊?!!蘇離離幾欲昏倒,這個陰險小人把自己誆出來,卻這樣解釋。登時哀哀欲絕,暗罵祁鳳翔祖宗十八代。罵到第十七代時,被周公勸住了。
  醒來,隻覺得虛晃浮動,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艙狹小,張師傅靠在艙壁養神,船板一晃,祁鳳翔自外而來,道:“都起來吧,這邊已經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須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華豐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邊候著。一行人棄了車仗,步行向前,在那繁華鬧市七轉八繞,竟繞到了一個小巷子裏。巷末一帶竹籬,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裏麵,我被官府通緝,逃到他院裏。他勸了我一席話。我本想跟著他,他說他不需要,指我來投祁公子,給我看了公子的畫像,我在桃葉渡見著你,就認了出來。”
  祁鳳翔道:“那你且去那邊茶莊等著,我見見他就來。”
  王猛應了,自去等候。張師傅嫻熟地介紹,“太平府西南,綠竹黃籬人家,正是鬧市桃源的睢園。睢園主人是冀北名士歐陽覃。歐陽覃早年江湖闖蕩,頗有些俠氣,後來折節向學,不知師從何人,功名屢試不第,最後在太平府鬧市建這睢園,取其仰止之意,自詡頗高。”
  蘇離離覷著張師傅侃侃而談,歎道:“天下事盡在張師傅胸中,給我一破棺材鋪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張師傅哈哈笑道:“老頭兒已是殘年向盡,有用時便用用罷了。若是早三十年,還有些心誌,如今也就是少東家的雇工。不必虛讚。”
  蘇離離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門。
  半晌,一個青年仆從過來開了門,掃了三人一眼道:“諸位是……?”
  祁鳳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經此地,特來拜會歐陽先生。”
  仆從將他們讓入園中,園內蒼苔小徑直通草堂。堂下一人臨軒遙望,散發闊裳,飄然若仙,一路看著他們走近。蘇離離才看清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卻不給人陰鷙之感,隻覺有些深沉。
  他一雙眼睛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方開口道:“在下歐陽覃,閑居疏懶,怠慢幾位了。裏麵請吧。”
  祁鳳翔熟視其麵,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蘇離離看他這無害的一笑,便覺祁鳳翔已起戒備敵意。
  他微微轉頭對蘇離離道:“你在這兒候著吧。”獨自帶了張師傅進去。
  歐陽覃轉身進屋的一瞬,忽然回頭看了蘇離離一眼,直看得蘇離離心裏“咯噔”一掉。草堂門扉已關了起來。在這兒候著?蘇離離摸不準祁鳳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這是個圈套,倘若那個王猛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麽簡單……還是早溜為妙,她側了身猶疑地向來路退去。
  蘇離離自小不會認路,這曲了兩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繞過一片竹林,不見籬笆門扉,倒有一點豔紅從蒼綠中探出頭來。蘇離離前後望望,無人,沿著小徑過去,但見那叢綠竹後竟是五六株梅樹散在院裏,正沁芳吐蕊,開得絢爛。
  她心裏暗暗鬱悶:我這是走到什麽地方來了?便見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張矮矮的石桌。蘇離離緩緩過去,嗅著梅花香味,看著滿目嫣紅,與方才蕭疏的竹林辨若雲泥。隻覺寧和安靜,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著筆墨,那硯裏的墨已凍住了,卻有一張薄絹鋪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絹,手絹上纖巧的字跡寫著首詩:
  “少年不識愁,蓼紅芭蕉綠。
  聞聲故人來,掩裾循階去。
  泥牆影姍姍,竹梢風徐徐。
  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東風誤花期,江水帶潮急。
  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
  蘇離離默默地念了一回,隻覺辭藻樸直,卻別有一番婉淡情致。細細想去,不忍釋手。仿佛回到棺材鋪裏,那葫蘆架下碎碎灑灑的陽光映著井水從自己手上滑過,冰瑩清澈;清晨的白霜伴著心意繾綣凝在屋簷上,木頭說你去做飯,我去給程叔開門。
  這題詩的女子十年不渝,隻換得浮萍一聚。自己並未曾許下白首約,又能得來什麽?隻怕是白駒過隙,時日匆倏。一時間入了魔怔,隻想著今是昨非,握著那絹子掉下淚來。不覺身後有人極輕地一歎。
  蘇離離猝然回頭,那竹屋門前站著個白衣女子,應是沒有三十歲,病容清減,長發素挽,厚棉襖子穿在她身上不顯臃腫,卻微笑地看著蘇離離,目色柔和。蘇離離握著絹子站起來,“你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聲音柔婉,略有些沙啞。
  蘇離離忙放下手絹道:“我……我是個訪客,無意來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絹擱在桌上,扶欄倚牆,慢慢走出來。她每一步都極慢,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蘇離離上前兩步想攙她,觸到她袖子時,驟悟自己穿著男裝,忙縮回手來。女子緩緩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給她。
  蘇離離見她看了出來,便扶著她手走到石桌邊。那女子緩緩坐下,手撫了那方手絹道:“你方才哭了?”
  蘇離離以手撫頰,點了點頭。
  “可是心愛之人不能聚首?”
  蘇離離明知她絕無半分揶揄,卻止不住紅了臉,支吾道:“不……不是的,……隻是……”想了半天覺得與木頭的關係不好闡釋,隻得小聲道:“他走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蘇離離極小聲地應著,隻覺和她的十年比起來簡直無地自容。
  白衣女子卻不笑了,幽幽一歎,道:“三個月,也夠久了。”她轉顧蘇離離,緩緩道,“我許久不曾和人說話了。你既能為這詩句掉淚,這絹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總會回來的,好好珍惜,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離離將那手帕接過來,正要道謝,白衣女子繼道:“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劃著石桌麵。
  蘇離離也覺這院子古怪,隻想快快離開,忙應了往回走,走出兩步,忽然折回來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麽出去。還請姐姐給我指條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沒有出去過,不知怎麽走。”
  啊?蘇離離有些懵,拿了絹子對她屈了屈膝,還是由來的那條小路而去。轉角時,從梅枝影裏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著墨硯不知想著什麽。
  蘇離離心中有些可憐她,看她病得極重,隻怕不久便如這花朵凋零,再尋時,隻餘空枝了。她低頭看了看那手絹,似能觸到那女子的萬念俱灰,折了兩折,揣進懷裏。始一抬頭,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駭,卻是那個歐陽覃。他不是和祁鳳翔在前麵麽?
  歐陽覃抬起那雙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聲音陰柔道:“公子與賤內在談些什麽?”
  誤會啊!蘇離離險些結巴起來,“歐陽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誤入此地,偶然遇見尊夫人,並非有意來此。我……我家公子呢?”
  歐陽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陰不陽地開口道:“他已走了。”
  蘇離離還不及說話,歐陽覃已五指一伸,作鎖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滿是殺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見她的,你家公子麽?”
  蘇離離頓時傻眼,心道定是祁鳳翔長得太像偷花賊,讓這人疑心了。一口氣接不上來,要掙紮卻全無力氣,正手舞足蹈間,身後忽聽人笑道:“歐陽兄真是手狠,不懂憐香惜玉麽?”
  蒼苔小徑上,歐陽覃對上祁鳳翔那雙狹長的眼睛,祁鳳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項。白衣女子似渾然不顧,望著枝頭梅花,認命一般由他捉著。
  歐陽覃鷹目一凝,抓著蘇離離的手勁略鬆,道:“你不是什麽幽州客商。”
  祁鳳翔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歐陽覃啊。”
  那鷹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則我掐死你這丫頭。”手指一用力,蘇離離頓時接不上氣來,臉紅筋漲,瞪著祁鳳翔。
  祁鳳翔意態之間,仿佛大覺有趣,朗聲道:“哈,妙極,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們誰先沒氣。”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蒼白的臉色也陡然漲紅。
  “歐陽覃”手不懈勁,陰惻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鳳翔目光指點著蘇離離,應聲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這天殺的腔調!蘇離離憤恨地在心裏罵了一句,每一瞬都如萬年般難受,卻覺天色漸漸暗了起來,看不清眼前景致。兩眼一花時,喉上五指一鬆,她身子一滑,隻覺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來,喉間腥甜。
  “歐陽覃”放緩聲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頭,你也放開她吧。”
  祁鳳翔鬆了手勁,那白衣女子掛在他臂間昏了過去。祁鳳翔卻摟著她身子道:“你是什麽人?”
  “歐陽覃”擰著蘇離離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幹。我放她過去,你放她過來。”
  祁鳳翔摟著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這女人顯然對你有用得多,這虧本買賣我不幹。”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歐陽覃,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告訴你你便信麽?”
  祁鳳翔心底似在權衡,權衡得蘇離離全身發抖,生怕他定要擒著那女子不放,這“歐陽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鳳翔終於道:“換人。”
  蘇離離隻覺後背一緊,身子越空飛去,四肢淩亂地摔到了祁鳳翔懷裏。祁鳳翔抱了她,對那“歐陽覃”道:“閣下鷹視狼行,非為尋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異日若為對手,再定輸贏吧。”
  “歐陽覃”聞聲注目,略一頷首,道:“彼此彼此,再會吧。”
  *
  注:文中虯髯大漢唱的詞改編自李頎詩《送陳章甫》。白衣女子的詩我沒寫對,急字出韻了,全詩不入律。

  第五章 月暗孤燈火

  蘇離離被祁鳳翔放下時,已在那竹籬之外,喉嚨腫脹,口不能言。張師傅等在外麵,一見他們出來,忙上前道:“公子無恙否?”
  祁鳳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聲,“我還以為她早溜了,結果在人家園子走迷了路了!費爺半天的工夫去找出來。”
  張師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鳳翔搖頭,“不是,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樓看過了,那個王猛不見蹤影。”
  “好得很,連我都騙過了。”祁鳳翔冷笑,“我大約知道他是誰了。”
  蘇離離委頓在地,緩過一口氣來,捂著脖子,嘶啞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麵前,撩衣蹲下身,湊近她道:“你說什麽?”
  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已靠在牆上,避無可避。祁鳳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蘇離離默然低頭,祁鳳翔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站穩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張師傅一旁扶住,見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攙了蘇離離跟在後麵,道:“少東家,三公子出來不見你,立刻就趕進去找你了。”
  找我?蘇離離無奈,隻怕他對那假歐陽覃的興趣比找自己更大,波瀾不驚道:“不必客氣。聖人雲:‘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與祁公子非親非故,怎樣做都是合適的。”
  祁鳳翔側了側頭,瞥見她表情淡然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這太平府市中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吃飯時,蘇離離根本難以下咽,隻得端了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著脖子失眠。門上有輕微的敲門聲,蘇離離置若罔聞。
  片刻之後,窗戶一響,祁鳳翔越窗而入,徑直走到桌邊,挑亮了燈,冷聲冷調道:“過來擦藥。”
  蘇離離端著脖子立起來,走到桌子旁。
  祁鳳翔打開一個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飄了出來,盒子裏半綠的透明藥膏。他指間挑了一點,往她項上抹去。蘇離離往後一退,擋住他手,道:“我,自己來。”
  祁鳳翔半是諷刺半是教訓,道:“這兩天不想吃飯了?!脖子伸直了!”
  蘇離離微仰了頭,覺得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藥膏撫到了脖子上。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隻默默地上藥,呼吸之氣若即若離。祁鳳翔柔緩地將藥抹勻,細致認真。
  不知為什麽蘇離離眼裏便有了酸澀之意,卻不是因為淤傷。
  他抹好了藥,從袖中抽出一塊白綾,給她裹在脖子上,將藥膏掩住。蘇離離覺得脖子有些微微的涼,伸手撫上綾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鳳翔蓋上木盒子,卻背倚了桌子望著她不語。蘇離離摸著喉嚨,瞠目以對。
  燈油燃著了什麽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鳳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線,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道:“不大個園子,走迷了路。虧了你這沒用的記性。”
  蘇離離無可辯駁,咬牙低眉不語。
  祁鳳翔見她從外表到氣勢都纖弱了起來,大是高興,款款道:“蘇大老板,你可知道豬是怎麽死的麽?”頓了一頓,見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鳳翔令人將早飯端到蘇離離房中。蘇離離昨晚沒吃什麽東西,本就餓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攪著。
  祁鳳翔坐她對麵,覷著她脖子上的綾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漁夫以鸕鶿捕魚。以繩索係其頸,令其難以下咽。如此,鸕鶿捕上來的魚便都吐進了漁夫的倉裏。”
  蘇離離由他取笑,麵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條斯理道:“看不出來,公子連這些風物地理都知道。”
  祁鳳翔笑笑,“那也不算什麽。王土雖闊,十有七八我都去過。”
  蘇離離放下勺子,將一個鹽茶雞蛋磕在桌上,十指纖纖地拈著碎皮,和風煦日般溫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麽死的麽?”
  祁鳳翔風發意氣的表情頓了一頓,臉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蘇離離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雞蛋。
  祁鳳翔看她眉目之間頗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這小丫頭較什麽勁兒,你不信也罷。我自十三歲離家,交遊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說十有七八,實是自謙。”
  “當真?”
  “當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裏就能識得的。我們在桃葉渡上遇見的沙河幫,就是五年前我救過他們的幫主。”他說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卻有狼的孤傲深沉。身為州將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測,誌不可折。
  蘇離離默默吃完最後一口粥,擱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我來做什麽?”
  祁鳳翔手指叩著桌麵,“三日後,你與我到冀北將軍府,去見陳北光。”
  “啊?!”他話未說完,蘇離離已驚叫。雖說陳、祁兩家現下互不相擾,那是為勢所逼,大家心裏都清楚,駐地相鄰,遲早一戰。
  “怎麽?陳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稱,你也不用激動成這樣?”祁鳳翔涼涼地說。
  蘇離離搖頭,“你們兩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鳳翔歎道:“蘇姑娘,你說話總是這麽直白麽?”
  蘇離離連連擺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麽來一下,我小命兒就沒了。”
  祁鳳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見一個人。”
  蘇離離不寒而栗,“什……什麽人?”
  祁鳳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頜,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這身男裝換一換。”見她驚愕得頓時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計。”
  祁鳳翔素來言出必行,下午的時候,果然有人送來兩套女子衣裙飾物。祁鳳翔拈著那衣料,笑出幾分猥褻,“女人的衣服你會穿麽?要不我幫你吧。”
  蘇離離一把拖過衣衫,將他趕了出去。
  半天,裏麵沒有一點動靜。再過半天,聲息不聞。祁鳳翔敲門道:“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答。
  “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祁鳳翔推門進去時,隻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立鏡之前。妃色長裙曳地,由腰及踝,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肩背勻停,纖穠合宜,發長及腰,散亂地披在身後。不知不覺間,蘇離離已不是那個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長成了娉婷女子。
  祁鳳翔站到她身側,望中鏡子裏她悵然失神的眼睛,“怎麽?被自己嚇著了?”
  蘇離離喟然道:“是嚇著了,我這個打扮跟我娘親,實在太像了。”時間如水流過,並去的還有親人。回頭看時,歲月荒涼。
  “真是孩子氣。”祁鳳翔撫上她的頭發,柔軟順滑,是慰籍的意思,卻不顯突兀,“這個人本就是你,要學會認識你自己。來把頭發梳一梳。”
  蘇離離低頭看那裙擺,衣袖一牽,抬手劃起一道弧線,忽然莞爾一笑,道:“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麽走了。”她笑得俏麗狡慧,方有了一點少艾女子應有的新奇靈動之意。轉身在屋裏走了兩圈。
  惹得祁鳳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著不動,還像個樣子。當真走起來,頭不正,肩不直,左顧右盼,定要被人議論。”
  整個下午蘇離離的時間都用在了梳妝打扮上。然而女子的發式,即使最簡單的,她也覺得太難了,那辮子怎麽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鳳翔“給我捉著這縷頭發。”幾經奮戰,總算把頭發梳好了,雖然蓬鬆淩亂了點,到底還有些像樣。
  等坐到鏡子前,蘇離離才發現胭脂水粉實乃她的大敵。祁鳳翔從旁參謀:擦得太白了,粉沒抹勻,胭脂像猴子屁股……於是數番嚐試,以兩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結束。
  鑒於蘇離離畫的眉毛高低不勻,祁鳳翔親自動手給她畫了一遍,粗細不同。於是他將細眉添一筆,發現另一邊又細了。反複添了兩次,眉如大刀,殺氣騰騰。
  蘇離離大怒,祁鳳翔很是挫敗,說畫美人圖從不失手,怎地畫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結論,蓋因蘇離離不是美人,故而影響了他的發揮。
  洗臉淨妝,一番鬧騰,以祁鳳翔撫額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終。
  次日,不知他在哪裏請來一個瑩脂坊的化妝師傅,將蘇離離捉在房中教輔一天。蘇離離哀哀不悅,祁鳳翔勸脅相輔,曰:“別人花錢都請不到的師傅專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濃妝淡抹總相宜了。
  再次日,蘇離離淺施脂粉,淡掃眉峰,將頭發挽作雙鬟。簪上一排單粒珍珠,祁鳳翔將明珠耳夾扣上她耳垂,端詳片刻道:“走吧。”
  門外有車等著,兩人上車坐了,蘇離離四顧道:“張師傅這兩日怎麽不見?”
  祁鳳翔肅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現在告訴你的話,牢牢記好,說的時候,務必一字不差。”
  車外陰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將軍府前,祁鳳翔下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門前獅子銅鶴,低聲笑道:“這陳北光的府製頗多僭越,總不是這兩個月才建的,可見是個浮躁不慎之人。”
  蘇離離手心卻有些出汗,埋頭不答。祁鳳翔將她鬢邊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語氣清閑道:“不要緊張。”蘇離離點點頭,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說話間,將軍府府丞親自迎了出來,將祁鳳翔請進去。蘇離離隨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左右雕梁畫棟,戧戟森嚴。
  大殿之上,坐著一位長髯劍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英氣之中帶著儒雅,踞案而候。
  祁鳳翔趨前施禮道:“幽州祁鳳翔,久聞鎮北侯大名,無緣識見。今日特來拜會。”蘇離離便跟著他深深地屈膝行禮。
  陳北光虛扶了一扶,不鹹不淡道:“不必多禮。世人皆言,祁煥臣三子,長為鹿,次為羊,祁家有虎,隻待鳳翔。今日一見,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鳳翔直起身來,不卑不亢道:“大將軍謬讚,家兄才略見識數輩於我,晚輩不敢逾越。今日來此,一則奉父命問禮,二則為兩軍交好。”
  陳北光冷笑兩聲,“你倒是虛比浮詞,口吐蓮花。誰不知祁家大公子無能,卻見嫉於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纏綿病榻。你祁三公子雖英武過人,卻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見。你雖有用,也不過是為臣為奴。”
  祁鳳翔神色連一絲波瀾都不改,道:“疏不間親,為子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陳北光緩緩站起來道:“你若是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會到我府上來。”
  他昂首看著祁鳳翔,“前年中秋,祁煥臣家宴,席間問道:‘如若起事,當何所以據?’你大哥說,幽州經營多年,當據為根本,建立基業。你卻說應棄幽州,先取京師,立幼帝以挾天下;繼之掃平冀北、豫南,與京畿成拱衛之勢,則基業奠定,然後可以睥睨群雄,一統天下。”
  祁鳳翔眉目微蹙,臉上笑意卻似有似無,聽他讚許道:“這番見解稱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萬分!可如今你們京師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張膽到我府上招搖!祁鳳翔,你欺冀北無人麽?!”陳北光重重地一拍書案。
  蘇離離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還沒見著,這冀州大都督隻怕把你的人頭都砍下來了。
  陳北光盛怒之下,祁鳳翔緩緩開口,字字清晰:“將軍耳目千裏,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確實倡謀若此。然而將軍不聞,世異時移,策無長策。方今之勢,瞬息萬變。那年我說取冀北,今日卻是來聯冀北。我既孤身而來,正是誠意殷切,奈何將軍不信。”
  陳北光神色稍霽,哂道:“便聽你能否說上天去。”
  祁鳳翔正色道:“豫南巡撫使蕭節,上月致書我父王,願同討將軍,功成之日,劃地平分。我想將軍踞一江之塹,易守難攻,你我相攻不是上策。現今諸侯並起,各方勢力不下數十,妄動則先失,不如坐待時日。我們兩家和睦,則蕭節也不能輕動。將軍以為呢?”
  陳北光沉吟道:“你我兩地毗鄰,怎能永共太平?”
  祁鳳翔率然笑道:“今日我們合,是上上之勢。但為主者各修德行,為臣者各盡職守,他日若有勝敗,再決可矣。”
  陳北光沉思半晌,扶髯道:“世侄所見甚是。”
  蘇離離差點沒當場笑起來,方才他拍桌子發怒已見殺機,經祁鳳翔三言兩語,就成了他世侄,果如祁鳳翔所說,心浮不慎。這姓祁的混蛋莫非是天生來欺人的。
  冷不妨祁鳳翔拋給她一個暗示的眼神,蘇離離略正了正臉色,斂衽上前道:“將軍見諒,奴婢有一請。”
  “嗯?”陳北光疑道,“你有什麽請求?”
  祁鳳翔先叱道:“我與將軍說話,哪有你插話的份兒。”他轉顧陳北光道:“家人無狀,將軍恕罪。這個小婢原是皇宮內殿的侍女,鮑輝屠城時幸存下來,我入京時救了她,所以追隨左右。”
  陳北光細細打量了蘇離離幾眼,顯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龍駒鳳雛,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鳳翔笑而不語,蘇離離表情有些抽搐。
  她擠出幾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賴義父提攜養育。鮑輝軾君之日,義父生死不明。近日賴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將軍府上。奴婢懇請一見。”
  陳北光摸不著頭腦,道:“你義父姓甚名誰?”
  “先帝的內廷侍衛長時繹之。”
  “啊——”陳北光大驚道:“你說他呀。時大人曾與我有些交情,也確實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見,多有不易。”
  蘇離離道:“這是為何?”
  陳北光歎道:“姑娘有所不知。時大人伴隨君側,武功原本深不可測。去年不知為何,卻氣脈逆行,衝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瘋癲,人不敢近。我怕他傷人,想將他關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兩名侍衛,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哄得他進了牢裏。姑娘若去見他,倘若被他所傷,無人能救得了你。”
  蘇離離一驚,轉看祁鳳翔,有些猶疑。祁鳳翔挽過她手臂道:“離離,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遠遠地看一眼如何?”蘇離離被他那聲“離離”震得一麻,隻得懇求道:“將軍大人,即使義父神誌不清,我也想見見他。”
  陳北光點頭道:“你這個丫頭倒頗具孝義。來人,帶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鳳翔也拱手道:“晚輩陪她一行。”
  陳北光頷首應允。
  冀北將軍府的地牢,觸手是陰寒的空氣,石壁之間透著詭譎氣息。每走一步,便有腳步聲回蕩。一排陡峭的石階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內行一丈,有一間小小鬥室。四壁都是石牆,卻坑坑窪窪。
  將軍府侍衛點著一盞油燈,指引他們道:“這牆上都是當初時大人砸的,他有時癲狂,有時靜默,我們也隻能趁他發呆的時候把吃喝送下去。”
  到了一扇鐵門前,門上尺寬方洞,侍衛將燈掛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請看。”
  蘇離離自方洞看去,一個人影倚坐在最深處的石壁下,花白淩亂的頭發胡須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黯淡燈光將他側臉輪廓投在牆上,英挺虛幻。四肢連著鐵鏈鎖在牆上,那鐵鏈的環條都有拇指粗細。
  祁鳳翔道:“能不能把門打開?”
  那侍衛大驚道:“不可,不可。公子,這人內力過人,武藝超群,若發起狂來,無人能擋得住他呀。”
  祁鳳翔道:“他手足扭械,一時也出不了這地牢。陳將軍允我來看他,若連一句話也說不上,未免不盡人情。”
  侍衛躊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呆,看看就出來。”摸出鑰匙,開了門鎖。那鐵門竟有七寸厚,嵌在牆壁,緩緩滑開尺許。
  祁鳳翔頷首道:“你去吧,我們看看就出來。”
  侍衛逃也似地跑了。
  蘇離離站在門前,望著那靜默的人影。祁鳳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進去。”將她半攬進了石室。
  坐在地上的人影動了動,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來,看不清麵目,卻漠然地對著蘇離離。
  蘇離離看看牢頂,用盡量散淡地口吻道:“時大哥,這桂園曉月怎麽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時繹之緩緩將頭抬起來,露出麵目,胡須蓬亂地飛著,眼睛卻明亮,瞳孔渙散中漸漸收縮,定在蘇離離身上,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手腳一動,牽得鐵鏈細碎作響。他像是激動,又像是驚訝,聲音如沙礫摩挲,“蘇姑娘,你……你回來了。”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腦中電光火石,頓時明白了祁鳳翔的用意,震動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裏,忘了開口。
  時繹之思緒雜亂,看著蘇離離,一時又抓住一些零亂的片段,“不,不對,葉夫人,你……你嫁給葉知秋了。”
  祁鳳翔站在後麵,聲線低沉,並不急促卻帶著壓力道:“接著說。”
  蘇離離仿佛思維已從話中抽離,機械地問:“時大人,七年不見,你竟要趕淨殺絕了麽?”
  此言一出,時繹之混亂的頭腦刹時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層浪,用手抱著頭,略顯狂態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殺你,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他內力充沛,聲音雄厚,竟震得蘇離離耳中有些嗡嗡作響。
  祁鳳翔清冷地吐出兩個字,“繼續。”
  蘇離離道:“先帝給你的東西呢?”
  “東西?”仿佛正要連上的記憶被從中突兀打斷,他不暇思索應道:“在我這裏。”
  “給我。”
  時繹之摸索著在衣襟裏理出一條線繩,就脖子上扯斷,遞了過來,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啦響著。線繩之下,墜著一個細長的物件,三寸長短,有些像三棱刀,隻是刃麵各有參差不齊的齒,狀如鑰匙。
  蘇離離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蘇離離走上去,接過那鑰匙,正要收手,卻被時繹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辭修,辭修,你別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蘇離離“啊”地一叫,想掙脫,卻全無作用。
  祁鳳翔沉聲道:“順著他說。”
  蘇離離被他一提,負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時大哥你放開我的手。”時繹之愣愣地鬆開,卻一瞬不瞬地望著蘇離離。愛慕,相思,悲慟,記憶百味雜陳。蘇離離望進他眼眸,反倒鎮定了下來,對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鬧好不好,我去倒點水進來。”
  時繹之點頭,蘇離離轉身將那三棱鑰匙揣插在腰帶裏,努力克製著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氣度。祁鳳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蘇離離依言走到門邊時,時繹之像突然發現了祁鳳翔的存在,忽然站起來道:“你是誰?”
  蘇離離一愣,祁鳳翔不語,負手在後做手勢讓她走。
  蘇離離提了裙子剛邁出鐵門,時繹之大吼了一聲,朝蘇離離撲過來。他雖麵貌憔悴,身形卻靈動,一掙之下被鐵鏈縛住了。祁鳳翔一把將蘇離離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鐵門,剛一拉合,便聽見“砰”地一聲巨響。時繹之竟掙脫鐵鏈撲到了鐵門之上,他內力所注,透鐵入壁,仰天長嘯間,已是狂症大發。
  內壁聲音回蕩,祁鳳翔隻覺氣府一震,竟被他內力破空而傷。強壓下激蕩的真氣,一把撈起蘇離離快步躍出地牢。甫一見光,祁鳳翔已聽見地下動靜,將蘇離離放下道:“躲開這裏。”蘇離離一愣的工夫,四麵找路,卻是在後院演武場上,全是圍牆。祁鳳翔見狀有些著惱,將她往前一推,“往那邊跑,放伶俐點。”
  蘇離離跑開兩步,便聽見後麵呼哨聲起。她停住腳回看,時繹之已追了出來。兩個將軍府的侍衛虛攔了一下,被他手一揮掃開,直取祁鳳翔。祁鳳翔不敢接他,順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脫手擲去。時繹之衣袖一振,將刀阻落。祁鳳翔打點精神,避開他掌風,須臾已躲閃了七八招。
  蘇離離恍惚間,有些記得這場景,母親蘇辭修說:“你要趕淨殺絕了麽?”那個人錦衣束袖,一掌擊向父親,蘇辭修斜刺裏撲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慟,“辭修,我不是要殺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腳步聲。
  蘇離離轉身疾步向前,大聲道:“時繹之,你住手!”
  時繹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與記憶有瞬間的重疊,一緩之間,祁鳳翔脫身而出。誰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樣生成,時繹之不知是被觸動前情,還是遺忘過往,竟陡然像紅了眼的魔頭,殺戒大開,身形如鬼似魅,瞬間放倒了兩個侍衛。
  祁鳳翔大驚道:“糟糕,他真氣衝破百會了。”
  蘇離離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樣?”
  “那就瘋得徹底了!”祁鳳翔一把扯開她,勉強將時繹之一拳從旁格開。煞氣撲麵而來,竟讓人站不穩腳。
  時繹之第二掌擊出時,一個纖瘦的身影至側麵穿入,鬟青珠垂,擋在了祁鳳翔身前。毫厘之差,時繹之早已昏聵淩亂的神智永遠記得那一刻的真實,令他此後十年日夜不能釋懷。早已淩厲的殺意陡然一頓,意念強大得勝過身體的極限,本將從掌而出的真氣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陽經回溯,直抵百會,逆衝膻中。
  蘇離離穿入,時繹之停手,祁鳳翔攬她後躍,都在一瞬之間。丈餘外,祁鳳翔落地,蘇離離伏在他懷裏不動。他一驚,扣她腕脈,脈息略顯淩亂,卻勃勃不息。想來時繹之內力深厚,發之如洪水傾瀉,雖然及時收手,蘇離離還是被他掌風擊暈了過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內力,發力之時越不容易收住。蘇離離脈息無傷,隻是昏厥,時繹之竟將內力全斂,必致經脈逆行。祁鳳翔攬著蘇離離,如臨大敵地注視時繹之,看他這番氣脈衝突,不知是要瘋得更厲害,還是經脈毀損而死。
  然而時繹之卻默然無聲地站在當地,眼神空虛卻清澈不渙散,有些莫名地望著自己的手。就這麽站了片刻,他左腳一動,祁鳳翔手一側似要因應。時繹之卻是退了一步,他緩緩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轉身躍向牆邊,輕功如臻化境,竟絕塵而去。
  角落門上,將軍府的侍衛探出頭來,見瘋魔已走,才紛紛湧入校場。祁鳳翔神色冷峻,望向他離開的方向,見陳北光也進來,正聽侍衛解說,祁鳳翔將蘇離離插在腰帶上的鑰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來,淡淡道:“陳將軍,離離被嚇暈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辭了。”
  陳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邊,看著蘇離離道:“世侄有所不知,我這地牢牆裏嵌了熟銅管。”他抬起頭看祁鳳翔,“你們在牢裏說的,我都聽見了。”
  祁鳳翔微微一笑,“聽見什麽了?”
  “先帝的什麽東西?”陳北光也不跟他弄虛。
  祁鳳翔神色不變,“我也不知是什麽東西,還不及琢磨。不如將軍替我看看。”他右臂抱著蘇離離,左手摸到她腰肋。
  陳北光見他如此識相,倒放下了些戒心。隻見祁鳳翔在蘇離離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張寫滿了字的手絹。祁鳳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遞給陳北光。
  陳北光接來,初見時神情一凜,細看之下,竟蹙眉慌亂。手撫著絹子,細細辨那字跡,顫聲道:“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他失態地扯住祁鳳翔的袖子,“這……這是哪裏來的?她在哪裏?”
  祁鳳翔察顏觀色,冷靜簡捷道:“時繹之給的。”
  陳北光若有些微頭腦,便該看出這手絹雪白,不可能是時繹之身上得來;祁、蘇二人在牢中索要這東西,必是知道那是什麽。然而他一躍而起,將手一招,“跟我追!”竟帶了侍衛衝出了時繹之所去方向的角門。
  祁鳳翔旁觀眾人去盡,肅峻的神色竟漾起幾分冷笑。低頭看看蘇離離,猶自昏在他臂彎裏,他收了笑意,將她橫抱起來,徑直往將軍府大門而去。
  蘇離離恍然醒來時,身在低矮狹小的船倉裏,一燈如豆。暗黃的舊艙板上開著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聲似有若無。祁鳳翔白衣散發,倚坐窗邊,看著江麵低回的漪紋,側臉的輪廓寧靜出塵,竟似帶著幾分寥落入骨。
  他沒有回頭,卻平靜道:“醒了?”
  蘇離離掙了兩下,坐起來,身上蓋著一床薄被,頭發散亂垂墜,衣裳卻還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艙壁,愣愣地問:“這是哪裏?”
  “渭水南岸。”祁鳳翔回過頭來,眼神有些不可測的深沉。
  “為什麽要擋那一掌?”
  蘇離離道:“你受了傷就帶不出我來,我受了傷你還能救出我。我想活命,隻能先予後取。賭他還記得當年的事,難得僥幸。”
  祁鳳翔看不出作何情緒,似乎有那麽幾分讚許的意思,“你一念之間能想到這麽多,也很不容易。但時繹之的掌力沒人擋得起,一擊斃命。”
  蘇離離道:“上京城破之*****救了我一次,我不願欠人情,還你一次。”
  祁鳳翔定定地聽完,看著她不語,良久淡淡笑道:“好。現在鑰匙有了,我們說說那匣子的事吧。”
  蘇離離並不驚訝,也不奇怪,順著他語氣淡淡道:“我猜言歡沒有等到你贖她,是絕不會告訴你實情的吧。”
  “她比你實際,雖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聰明。”
  蘇離離審慎地問:“她怎麽樣了?”
  祁鳳翔停頓了片刻,“該怎樣便怎樣。”
  蘇離離隻覺一股涼意從頭蔓延到腳,“你殺了她?”
  祁鳳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當過替身,現在貓哭耗子了?”
  蘇離離將臉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頭時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憐。從小就跟在我身邊。我爹死的那次,我摔傷昏迷不醒,官兵為找我,要放火燒山。她的媽媽,就是我的奶娘,帶著她出去止住了他們。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著我逃到關外。”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時候她見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盡了辦法也沒能救得了她……她也漸漸變了。她無非是想找一個依靠,你本可以對她好些……”
  祁鳳翔打斷她道:“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不顧京城危險來尋她,她卻能出賣你。有朝一日難保不把這個真相出賣給別人。女人的怨恨,有時很沒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幫你的忙。若是別人,未必如我對你一般溫柔。你想想程叔吧。”
  蘇離離一個寒戰,“我不知道什麽匣子。”
  祁鳳翔搖頭道:“太急噪了。說謊之時切忌心虛,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時機,讓謊話聽來順理成章。”他撫膝而坐,衣袖上繡的暗紋花邊落在白衣底襯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斂內涵,不似定陵的曖昧危險,不似扶歸樓的英越出眾,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蕭疏軒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時,有一位老師,”他起音揚長,像講一個悠遠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葉知秋。相傳他有經天緯地之才,鬼神不測之術,展生平之所學,著出統禦天下之策。先帝看後大為讚許,令良工巧匠以鋼精鑄匣收藏,用奇鎖鎖上。世人稱之為天子策。”
  祁鳳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說些話,續道:“傳說那鋼匣淬錳鍍金,可千年不鏽,若非三棱鑰,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開。先帝將匣子留與葉知秋,令隻傳繼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時,不知與太傅起了什麽齟齬,葉知秋竟離朝而去,不知所蹤。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從此人們便傳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雖登大位,卻因失了這個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蘇離離無奈笑道:“天下之道,紛繁複雜,能裝在一個匣子裏,你信?”
  祁鳳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蘇離離仍是笑,“我也挺好奇,這麽個東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長什麽樣子。”
  祁鳳翔往她身邊挪了一挪,溫和道:“蘇姑娘,你還小,曆練有限。在我眼裏,你是晶瑩透徹,無所遁形的。你每說一句話,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從被角拉出她纖細的手指,“不要跟我說謊,好麽?”
  蘇離離手一縮,沒縮掉。他溫柔地捏著她的手,溫柔卻不容抗拒,讓蘇離離頓時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態。
  祁鳳翔卻兀自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掌心,似研究般問道:“你做棺材怎地沒有繭子?”
  蘇離離本已緊張到了極至,幾乎是咬著唇道:“我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祁鳳翔從艙角抽出一個木盒子,一手揭開蓋子,叮叮當當倒出十餘根兩寸長釘,釘頭四棱鋒銳尖利。祁鳳翔拈起一枚道:“這個東西叫做斷魂釘,可以從你手指尖釘進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見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見他那張臉定然怕得說不出話來,所以還是我來吧。”他仿佛處處替她著想。
  蘇離離聽得分明,一急之下,手舞足踢想掙紮開去,卻哪裏鬥得過祁鳳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艙裏,壓製得幾乎動彈不得。蘇離離駭怕之下,放聲慘叫,破口罵道:“……祁鳳翔,你他媽的瘋子,老娘沒有什麽匣子!你放開我!”
  祁鳳翔將她兩手死死按在褥上,卻俯在她耳邊低沉道:“別這麽叫,讓人聽見還以為我在怎麽你呢。”他胸口抵著她的背,唇頷拂著她的耳鬢,蘇離離掙不開他,欲逃無路,欲死無門,再也控製不住,臉伏在被褥上,虛弱地抽泣起來。
  祁鳳翔一隻手捉住她纖細的兩腕,另一隻手拈著釘子,用那銳利的針尖在她手背細膩的皮膚上輕輕劃過,看一道淺淡的紅痕慢慢浮現,好整以暇道:“刑訊逼供這套我還真不太通,我們摸索著來吧。”
  蘇離離咬著唇,哭得一塌糊塗,“我沒有!”
  “你沒有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她幾乎是叫喊。
  祁鳳翔沿著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劃到指尖,柔情款款道:“這個釘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隻是疼些罷了。你可以不說,我們每天使一使,耗著吧。”他將那釘尖對準她指尖輕輕一旋,雖沒鑽破皮膚,卻有尖銳的刺痛。
  蘇離離大叫一聲,“啊——等等!”
  “什麽?”
  蘇離離聲音細弱地問:“這個……這個是從定陵那個化了水的……死屍身上取下來的?”
  “不是,是全新的。”他溫存的語調被這一問攪得有些僵硬。
  “幹淨不?”蘇離離膽怯地再問一句。
  “幹淨得很。”這次頗有些咬牙切齒。
  “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遺棄的貓兒,心知不免,純然的畏縮害怕。
  祁鳳翔沉默了一會兒,卻緩緩鬆了手勁,隻捉著她手不動。盡管被他幾乎是抱著壓在地上,蘇離離卻顧不上臉紅,心裏害怕,身子竟有些發抖。祁鳳翔鬆開她,坐起身,往後挪了尺許,靠在艙壁上。
  他看著蘇離離趴在艙板上抽泣,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忽然低頭,將那枚釘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劃了一下,緩緩紮了下去。蘇離離覷見他這個動作,大驚,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頓了片刻,轉化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製,卻毫無辦法,“嗝……”
  船艙裏一時詭異非常,祁鳳翔徐徐用力將釘子紮得更深,始終冷靜,卻有深沉的狠厲。他默然注視著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釘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鮮紅的血湧出,他視線隨著那枚釘子劃出的弧線,沒入水麵,眼光凝在波紋上不動。靜謐中隻有蘇離離不時打嗝的聲音。
  他的神色平靜冷淡,蘇離離卻覺得他此刻的情緒雜亂而難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漿湧動,一會要是噴湧起來,不知會不會把她拋屍沉江。“嗝……”蘇離離手腳並用爬向艙口,推開艙門,卻見孤舟一艘,泊在江邊,離岸丈餘又沒有舢板。
  她也顧不了許多,就想往水裏跳,剛摸到船邊,衣領一緊,被人提了回去。祁鳳翔涼涼地嘲笑:“蘇老板,你這是要投江自盡麽?這邊太淺了,我可以幫你扔到那邊。”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動活動……嗝。”她萬分沮喪,痛恨自己沒用,方才不僅被他嚇哭了,此時還不住地打嗝,既影響說話的連貫,又影響說話的氣勢。
  祁鳳翔看著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還真是不經嚇。”
  蘇離離往日惟覺他笑裏藏刀,此刻卻巴不得他戴上這副假惺惺的麵具,正在腦海裏搜刮著話來答,祁鳳翔已遞過一杯白水,“喝水。”
  蘇離離接過來,一小口一小口連續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靜下來,蘇離離倒不知該說什麽好。
  祁鳳翔卻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語道:“我曾經聽一個大夫說,打嗝是因為緊張。看來果然不錯。”
  蘇離離“嗬嗬”假笑了兩聲,“那是因為你用刑訊逼供來嚇我”。她把“嚇”字咬得格外精準。
  “其實審訊女人,不必讓她痛苦。”他眼神曖昧,眼角的線條流出神韻,“而該讓她快樂。可惜你不是女人,頂多算個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無謂的掙紮,以免惹禍上身。她幹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沒有你要的東西就好。”
  祁鳳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殺了你,也可以讓人審你。”
  “那……那你為什麽不?”蘇離離問出來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為我答應過別人。”他收了笑意,隻剩一派清冷和煦。
  蘇離離漸漸睜圓了眼睛,“誰?”
  祁鳳翔不答,蘇離離也顧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頭?”祁鳳翔袖口洇染著團團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霧雨,手腕上猩紅蜿蜒如渠,虎口傷處卻已止住了血。他皺眉看看那隻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麽死的?”
  “被鮑輝殺死的。”
  他搖頭,“是你那個木頭殺死的。”
  蘇離離這麽久以來,驟然得到木頭的消息,微渺的期待與難以置信疊交衝突,竟愣在了那裏。
  祁鳳翔淡淡道:“鮑輝雖有不臣之心卻沒那麽蠢。弑君會成為天下諸侯群起而攻的借口。皇上暴死,無論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頭上了。我和江……和木頭定了個約,他替我殺皇上,我替他殺鮑輝。”
  蘇離離驀然想起祁鳳翔定的那具棺材,木頭親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讓鮑輝永不超生,“他和鮑輝有仇?”
  祁鳳翔點頭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誰?”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處兩年,竟然問我他是誰?你真是單純得像個傻子。”他笑得肆無忌憚,罵得痛快淋漓。
  蘇離離默然,她確實該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個人,到頭來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問:“他在哪裏?”
  祁鳳翔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不知道。”
  蘇離離審視他的表情,一無所獲。木頭殺了那昏君……可皇帝豈是這麽容易殺的,時繹之武功如此高強,這樣的人皇帝身邊還不知有幾個。她突然緊張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鳳翔頗不耐煩,“沒死,也許他另有事做。”
  扶歸樓頭,欠錢君說,還找別人做什麽,我去就是了。祁鳳翔說我沒有合適的人,不行,必須得有十足的把握。蘇離離靈光一現,忽然就回過了神來,“他和鮑輝有仇直接殺鮑輝不就完了,為什麽要和你定下這個約定,替你殺皇帝,讓你替他殺鮑輝。”
  祁鳳翔歎道:“你真是蠢得讓人想打你。他為什麽這麽做,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想替你報個殺父之仇,順便跟我叫板,迫我答應不許傷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卻信你?”蘇離離萬念之中,慌不擇言。
  祁鳳翔微眯起眼睛,望進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你是什麽樣的人?”
  “我隻對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數這樣的人之一。”見蘇離離聽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劃,看白癡一樣憐憫地問:“明白了麽?”衣裾輕拂,轉身到船頭上去了。
  蘇離離猶自發呆。木頭原來什麽都知道,他知道祁鳳翔盯上了蘇離離,才與他定約不許傷她。為了這個,他替祁鳳翔殺人,為她報仇。祁鳳翔果然也殺了鮑輝,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沒有當真逼迫於她。可是木頭呢?木頭在哪裏去了?一時隻覺得雜念紛亂,耳中漸有萬馬踏蹄般的轟鳴,鼻梢仿佛嗅到了塵土飛揚的味道。
  蘇離離猛然自發呆中醒轉,鑽出船艙,見祁鳳翔臨風而立,衣袂飄飛,注目遠方。蘇離離順著他目光看去,西南方遠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將出未出,大隊的騎兵暗雲一般壓來。蘇離離驚道:“什麽人馬?”
  祁鳳翔的目光卻幽森遼遠,平靜得出人意料,“幽州戍衛營。”淡漠的語調像蟄居的豹,潛藏著萬千殺機:“為戰之略,需謀全局。一招既出,豈能隨意更改。陳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為我對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張,晨暉明滅間,穩靜的姿勢像開出了一朵佛光瀲灩的紅蓮,卻襯在暗沉殺戮的背景上。蘇離離從旁看去,仿佛已觸到了烽煙征塵的厲烈快意與淩駕萬物之上的悲厭冷清。
  祁鳳翔太過複雜莫測,蘇離離瞬間明白,自己永遠不是他的對手。扶歸樓一時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無比。蒼穹之下,風塵之上,人如飄蓬無依。

  第六章 夜雨透關山

  蘇離離一覺醒來,窗外陽光明媚,倒讓她想起一個佛經裏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驚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強躲過虎口,卻見頭頂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條。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見眼前草藤上開著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嚐,覺得甘甜無比。
  艱難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細微處的甜蜜滿足卻令人心生歡喜。人生即使是一場大的破敗,勘不破的人仍要經營小的圓滿,比如蘇離離望見這燦爛陽光,便一躍下地,跑出了草屋。
  門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華,讓她心情大好。仰頭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無聲,卻摸得到時光靜謐的痕跡。耳畔有人清咳一聲道:“蘇造辦,今早營裏來搬了箭矢。這是點的數,你簽一下。”
  “哎,哎。”蘇離離接過來,哀歎連連,不知祁鳳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鳳翔一躍上岸,將她扔在渭水舟中,臨去隻說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讓你溺死在水裏。”蘇離離隻好趴在船沿望斷春水,終於等來了那位書生小白臉,正是扶歸樓頭哈將軍。
  蘇離離饑餓中見著熟人,雖是祁鳳翔的人,也覺得激動了。激動之下脫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見來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蘇離離想了半天,“啊——應公子。”
  應文搖頭輕笑,“蘇姑娘好。”
  應文辦事縝密,有條不紊。當即找來舢板,將蘇離離帶下船來,安頓在桃葉渡旁邊的小鎮住下。祁鳳翔大軍當日便駐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將李鏗去攻陳北光屯糧草的成阜。陳北光一麵親自修書來質問祁鳳翔,一麵手忙腳亂調兵抵禦。祁鳳翔拿到書信掃了一眼,笑了笑,隨手撕了。
  應文第二天帶給蘇離離一紙任令,乃是祁鳳翔手書,命她為箭矢造辦主管,蓋了右將軍大印,下轄一百個工匠。蘇離離見令,哭笑不得,辭受兩難。應文道:“蘇姑娘不必為難,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讓你造辦,你就照辦吧。”
  蘇離離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葉鎮的這片草屋裏。上任之後發現祁鳳翔哪裏是眼光獨到,簡直是剝削壓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辦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難得一個精細。
  箭矢在戰鬥中消耗頗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數記帳行賞。不同的箭頭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響射擊效果的東西。偏偏蘇離離做慣了木工活計,觸類旁通,半天不到,熟練已極,監督造辦,一眼看出優劣。
  營中各部每日往來搬取點數,需要詳細記明,帳冊繁瑣。偏偏蘇離離記慣了帳,誰家做什麽樣的棺材,什麽時候取,做到什麽程度了……比這箭矢製造繁瑣得多。於是……她一經上任,便萬分勝任,少不得操勞辛苦。
  閑暇之時,仰天長歎,小時候沒見八字帶官殺,怎麽在軍中做起官來了。一時高興,將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嚐試了數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長的小棺材,蓋、幫、底俱全,還上了漆,和真棺材無異,隻是尺寸玲瓏一些。
  她心裏高興,在這棺材首尾鑿上兩個小孔,加上線繩底穗,做成個飾物。趁應文來此,為答謝這些日子的關照,便送了給他。應文見了這袖珍棺材,清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蘇離離捧著棺材,像捧著最寶貝的孩子,侃侃而談。
  棺材者,升官發財也。常常帶在身邊,可以帶給你一個超然的心態,無畏生死;可以帶給你一份沉著的智慧,貫穿始終:可以帶給你一個靈魂的歸宿,心安意得。想要在這紛繁複雜的塵世獲得一方寧靜詳和的天地麽?帶上這隻棺材吧。
  晚間,應文回到營裏,腰帶上沒佩玉飾,卻掛了隻棺材。祁鳳翔聽他如此這般地把話重複了一遍,絕倒在中軍大帳,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陳北光來越發神出鬼沒,奇譎難測,手掌一翻,盡下冀北十三縣,更將成阜圍得鐵桶一般。
  陳北光糧草不濟,拚不得,親自領兵去解成阜之圍,前腳剛走,祁鳳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進了陳北光的將軍府。陳北光進退兩難,拚盡手下兵將,衝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時正是四月,夏始春餘。蘇離離這造辦也從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別,她再沒見過祁鳳翔。有時候想起他來,覺得為了自己小命著想,此人還是少見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這個想法一經吐露,應文便溫文爾雅,波瀾不興地回她一句:“右將軍不發話,誰也不敢放你走。”
  右將軍者,祁鳳翔也。蘇離離痛下決心,擬舍生忘死見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鳳翔軍務繁忙,蘇離離工務也繁忙,兩下裏見不著。讓應文帶話一問,祁鳳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麽,整個鋪子裏就隻她一人,日夜苦守也無甚趣味。不如留在這裏,幫我做點事。”
  蘇離離死也不信祁鳳翔軍中會缺造辦,那留她下來真是為了怕她孤單無聊?她斷然地否決了這個解釋,定是祁鳳翔賊心不死,想追問那匣子的下落。礙於木頭的麵子,不好對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圖之。哎,木頭啊。
  再過兩日,祁鳳翔又來一道喻令,說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兩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蓋上刻字,一曰貪婪小人,一曰寡決匹夫。蘇離離悻悻地應了,撿了二流的鬆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細造。隻要是做棺材,她都不願馬虎了事。
  世上什麽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樣的棺材來!
  這日午後,她把兩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細砂紙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當,便去找應文,要他帶她去見祁鳳翔。應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絕,帶了她到將軍府,說祁鳳翔有空就讓她見。
  走到將軍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櫞像圓睜的眼睛,定在排排屋簷上。簷下正遇欠錢君,戎裝帶劍而出。應文見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錢君本要答話,一眼望見蘇離離就皺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應兄。”蘇離離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錢君大是不悅,“你笑什麽?”
  蘇離離忙收了笑,道:“沒什麽,隻是看應公子喜歡說哈,公子你喜歡說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錢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強冷然道:“一點體統也沒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點。”
  蘇離離哀哀一歎,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應文止住說笑,截過他話道:“蘇姑娘,這是李鏗,祁兄手下第一大將。”
  蘇離離不甚關心戰事,也不知李鏗是多大的將,隻點點頭權作應付,聽應文道:“他現在得空麽?”
  李鏗搖頭,“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帶了來,在上麵呢。”
  應文也皺眉道:“這樣……李兄先請吧,我去看看。”
  沿著走廊往上,到了一間畫閣外,窗敞半開,侍衛林立,耳聽得祁鳳翔的聲音像簫管陶塤般醇厚沉靜,道:“你怎麽跑得這般慢,讓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慚愧得很。”帶著幾分假裝的誠懇。
  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站住門外正要再聽,不料應文將她一扯,示意她進去。蘇離離踏入房門,便見一張大案桌之後,祁鳳翔懶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們。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當日睢園那個假歐陽覃。
  蘇離離大驚,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鳳翔瞥見她這個動作,唇角微微一翹,說話都帶了幾分溫朗的笑意:“說說你是誰吧。”
  那人應聲答道:“我叫趙無妨,她叫方書晴。”他手一指,落到旁邊客座上,正是那梅園贈帕的白衣女子,淡漠著神色,半倚著扶手。
  “你帶著這女人做什麽?”
  趙無妨微微一笑,“我現下正想將她獻與將軍。”
  祁鳳翔也淡淡笑道:“哦?這女人一臉菜色,已是屍居餘氣,想必床笫溫存也沒什麽好的。”
  趙無妨道:“你不覺得有趣,陳北光未必。”
  “方書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詩妓,陳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棄方書晴的出身,不許陳北光納做妾室。方書晴流離江湖,不料為我所獲。我得知陳北光對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陳北光談個條件。”
  他目光一沉,說不出的銳利陰鷙,“可惜你大軍到此,取冀北之後,必取豫南,則與京畿互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無人可與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願多留。她於我已無用處,不如送給將軍,對付陳北光或許還能有點用。”
  祁鳳翔淡定地聽完,對他說的戰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換了換姿勢,平靜道:“陳北光已經和蕭節勾結起來了,兩家打我一個,你就這麽肯定我能勝?”
  趙無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鳳翔大笑:“這話說得我都不想殺你了。你想要什麽?”
  趙無妨將蘇離離一指,“那*****說換人,如今便換這個姑娘吧。”
  蘇離離眼睛一瞪,心罵一聲老娘來得真不是時候!
  祁鳳翔姿勢未變,聲音卻多了幾分冷然,“不成,你那個女人已經掉價了。”
  趙無妨哈哈一笑:“開個玩笑。我什麽也不要,隻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見此地已無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尋機起事?你何不用她換你自己,以免我現在殺了你。”
  趙無妨緩緩道:“祁公子可知飛鳥盡,良弓藏;絞兔死,走狗烹。為祁氏之大業,你自可以殺我;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兩個勁敵才好。”
  祁鳳翔微揚著頭,笑意淺淡,目光卻有些陰晴變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過三,下次我再看見你,必定要殺你。”
  趙無妨抱拳道:“祁公子,後會有期。”一側身,卻深深地看了蘇離離一眼,拂袖而去。
  蘇離離被他看得心裏一寒,聽一旁方書晴咳了起來,上前握了她手道:“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書晴用絹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態度風致仍是婉柔綽約,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應文目視趙無妨出去,道:“你不該放了他走。”
  祁鳳翔笑了一笑,想說什麽,又像是在想什麽,眼珠一轉看到蘇離離那邊,忽然問方書晴:“你想見陳北光麽?”
  方書晴看著他的目光帶了絲幽幽寒意,“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祁鳳翔也不多說,立下決斷道:“我送你去見陳北光,你告訴他,後日辰時,成阜決戰!應文,安排人送這位夫人到成阜軍中。”
  方書晴驚詫之餘,有些近鄉情怯般的畏縮,一時坐在那裏發愣。
  祁鳳翔站起來就往外走,應文一個眼色,蘇離離忙忙地跟了出去。祁鳳翔理著折袖,徑直轉過後廊無人處,遠山近舍都籠罩在陽光之下,清晰宏遠。
  他迎著陽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蘇離離亦步亦趨跟在後麵,此時在他身後站定,疑道:“你當真是要放那個方什麽的姐姐去見陳北光?”
  祁鳳翔“嗯”了一聲。
  蘇離離躊躇道:“其實……她挺可憐的……你不要為難她。”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她,距離不遠不近,眼神不冷不熱,氣氛不鹹不淡,蘇離離卻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頭。
  祁鳳翔看她俯首半斂眉,三分玩味又帶著三分嚴肅道:“我並沒有為難她呀,你以為我想做什麽?”
  蘇離離猶豫片刻,道:“你……是看陳北光性情優柔多疑,想亂他心誌?”
  祁鳳翔抱肘道:“我以為恰恰相反。他們今日一見,陳北光必定振奮勝過往日。”
  “那為什麽?”若是以前,蘇離離必定不會這樣問下去。現下祁鳳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將她捏在手中,便也沒什麽好怕的了。言談之間,反無所顧忌了些。
  祁鳳翔豔陽之下笑出幾份清風明月的涼爽,轉看遠處牆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辭色卻是肅然而不容置疑,“因為我必勝,陳北光必敗,隻是早晚的事。陳北光雖蠢得會為一個女人自亂陣腳,我卻不願以婦人相脅戰勝,白白辱沒了這大好河山。”
  他氣度卓然,風神俊朗。蘇離離看著遠處天地相接,層巒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覺出了馳騁天下的快意。她十數年來蝸居一隅,擔驚受怕,一時卻倍覺釋然。即使天下紛紛攘攘,即使木頭一去不回又怎樣,蘇離離仍是蘇離離,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圓滿。
  她受這情緒鼓舞,當下真心實意道:“你這就是所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祁鳳翔望她微笑,“又胡說。我雖樂意狂狷不羈,也自有許多掣肘之事,不得不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無畏。你雖年少清苦些,卻還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這已很好了。”
  蘇離離一愣,暗思祁鳳翔確是喜怒極少形諸顏色,永遠不知他在想什麽。隻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將情緒顯露出來,卻是用釘子紮了他自己。他當時冷靜狠厲的神情如在眼前。
  蘇離離清咳一聲,“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隻因為遭遇差到了極點,所以無畏無懼。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鳳翔點頭,看不出是讚許還是嘲諷,道:“不錯,有長進。聽著有些佛道意思了。”
  蘇離離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又道:“隻是有些人不是不願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進無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辭官遠走可自由了?”見她漸漸又眼現迷糊,高興道:“小姑娘,好好參悟吧。”
  蘇離離大不是味,此人專喜貶低別人來襯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麽講都像是有理。祁鳳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過冒傻氣正是你的可愛之處,改了倒一無是處了。”言罷,施施然地撣了撣衣襟,便往回走。
  蘇離離驀然想起,來見他可不為這麽鬼扯一通,連忙追上去叫道:“將軍大人你等等——!”
  祁鳳翔頭也不回,蘇離離大聲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鳳翔一撩衣擺邁進畫閣裏,平淡道:“不行。”徑自走到大案前,鋪開一張地圖,上麵標著三色線號。
  蘇離離一頭紮到案上,“為什麽?!”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錯,遂決定死纏爛打一番。
  祁鳳翔閑閑地將圖一指,“你說蕭節會不會幫陳北光?”
  “啊?”蘇離離始料不及。
  祁鳳翔在圖上態勢指給她看,道:“如若你是蕭節,你會出兵給陳北光解圍麽?”
  蘇離離眉頭一皺:“陳北光一敗,他唇亡齒寒,自然要救。”
  祁鳳翔狹長的眼眸微微一眯,臉色一本正經道:“原來如此,你知道‘唇亡齒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輕’麽?”
  “什麽?”
  祁鳳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戰國策》上講,楚國伐韓,韓求救於秦,派使者尚勒去遊說秦王出兵。尚勒講了‘唇亡齒寒’的道理,秦王很讚許,秦宣太後卻對尚勒說:‘當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條腿在我身上,我覺得很重;可先帝整個人壓到我身上時,我卻不覺得重了。你知道為什麽嗎?’”(注)
  他傾前湊近蘇離離,萬惡地笑道:“宣太後說:‘因為那時舒服啊!以秦救韓,正是負重致遠,韓國不給秦國好處,讓秦國舒服,秦國憑什麽出兵?’依我看,蕭節隻怕和宣太後差不多。”
  蘇離離聽得目瞪口呆,兼且兩頰飛紅,結巴道:“啊……啊,這……這太後可真大膽,朝堂之上,外使麵前敢說這樣的話……”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欣賞她如遭雷擊的表情,接著道:“這也沒什麽,秦太後大多驃悍若此。始皇之母趙姬,有一個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記》中記載,此人有一項異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麽?”
  蘇離離大驚失色,連脖子都紅了,兔子一樣蹦起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邊說邊走,落荒而逃。祁鳳翔靜靜地看她跑出了門,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蘇離離如離弦之箭躥出了將軍府,看見的人都要讚一聲,不愧是箭矢造辦,人如其職!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眾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響。這兩日祁鳳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離的長箭,箭身長、寬,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蘇離離一一地驗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鬆木獨板六寸厚,這個規格材質,棺材裏算是下品。她撫著鬆木特有的紋理,窘意漸消,心裏卻憤怒起來。祁鳳翔這廝真不是個好東西,看書都看得如此齷齪。轉而一想,也不對,《戰國策》怎麽能叫齷齪。那麽是他這個人齷齪,對!他竟然說……舒服……啊呸!
  想了一回,臉上又有些發熱。起身招呼了兩個人進來釘那棺材板。兩個短衣小工依著她的指導,叮叮當當釘好了。合了蓋子,處處合適,隻要刷上漆,就能嚴絲合縫了。其中一人讚道:“總管做的棺材比我們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鋪子做的都好。”
  蘇離離於做棺材一事也從不妄自菲薄,道:“我本來就是經營棺材鋪子的,經手的棺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聲笑道:“是,是,總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蘇離離眉頭一皺,“什麽?!他怎麽不跟我說。”
  “他知道現在正忙,不許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麵,“還跟王師傅說好,不告訴你。”
  蘇離離心下雪亮,這人是在告小狀啊。不辭而別,師傅還幫著隱瞞,必然有不得以的苦衷,也許是家裏出了什麽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麵,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問明白再說吧。”
  告狀那人不料她就這樣辦了,想再添兩句,又看她神情淡漠,隻得悻悻而出。
  蘇離離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別人能溜,她為什麽不能溜?祁鳳翔讓她造辦,她就傻在這裏造辦,又沒賣給他,憑什麽啊?此念一起,再難止住。方才他說後日辰時與陳北光決戰,到時兵馬一動,兩陣對圓,誰還顧得上看著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陰了起來,祁鳳翔領兵往成阜。蘇離離早起飽吃一頓,穿著素日穿的衣裳,揣上餘下的軍需錢款,假作去找應文,實則攜款潛逃。遠遠跟在大軍後麵,自北門而出。她站在城牆邊,看著後軍遠去時揚起的塵土,心裏倒升起幾分茫然惶惑。
  天地越是高遠,她越是無處可去,那麽還是回京去吧。一個地方一旦住成了家,無論它是破敗殘缺,還是人去樓空,總會帶著某種眷戀。想起那青瓦白牆下的葫蘆架,牆外的黃桷蘭香,蘇離離振作了一下精神,沿著城牆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個小縣,便在一家路邊小茶寮裏歇息。
  店家端上一壺花茶,褐黃的顏色,入口略有茶意,卻多的是澀味,還不如喝白水。蘇離離不由懷念起祁鳳翔的六安瓜片來,但願他此戰成功。一招店家過來,問:“京城是哪個方向?”
  店家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來的那個方向。”
  蘇離離臉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認得路,是那麽過去麽?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是,這裏也是太平府轄界。您沿著城外官道往東,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過渭水……您再問吧。”
  “哎,多謝。”她懊惱地應了一句,怎麽就記錯了。
  身後忽然有人冷冷道:“難道你又走迷路了?”
  蘇離離驀地回頭,“啊——”地一聲,“你,你怎麽在這兒?!”
  趙無妨一身藍布長衫,側桌而坐,不陰不陽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邊呆著,怎麽跑出城來了?難道是跟掉隊了?”
  蘇離離灌下一大口破茶,強自鎮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個朋友。現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趙無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不都是聚眾鬥毆麽,就是規模大點而已。”蘇離離小聲嘀咕。
  趙無妨注視著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頓了一頓,“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蘇離離隨口應道:“我不會打,怕血濺到身上,還是躲遠些的好。”
  “我正要去看他們鬥毆,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蘇離離連連擺手,“不必不必,你一個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趙無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膽小還是膽大,是聰明還是糊塗啊?說你膽小吧,這時候還能對著我大大咧咧地胡說;說你聰明吧,小至園子大至城郭,連個路都不認得。”
  蘇離離摸出茶錢放在桌上,站起來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過他身邊時,趙無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蘇離離隻覺後心一疼,人便癱軟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來隻聽得雨聲丁冬作響,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樓聽言歡撫琴的聲音,心裏莫名寥落。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卻是倚坐在一個草棚裏,四麵風寒。趙無妨升著火,望著天邊出神。蘇離離一動,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又視若不見地回過頭去。
  蘇離離再動了動,坐正了,抱著膝蓋,看著外麵水滴,忽然道:“你別想用我威脅祁鳳翔,我跟他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
  趙無妨拈著一支樹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對他有用的人。男人不會無緣無故帶著個沒用的女人打仗。”
  蘇離離道:“我大約也隻能幫他做棺材。”
  “你姓什麽?”趙無妨突然道。
  “呃——”蘇離離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趙無妨搖頭,“說謊。”
  這人怎麽和祁鳳翔一樣狡猾,蘇離離吸一口氣,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後開裁縫店的莫寡婦的小叔子的二女兒,從小跟著我嬸子學裁縫,跟鄰街蘇記棺材鋪的少東家學過做棺材。”
  趙無妨默默地審視她片刻,道:“那蘇記棺材鋪裏都有些什麽人?”
  “嗯……他們少東家蘇離離,還有他一個老仆人。怎麽?你認識?”
  氣氛刹時變得有些靜,像危險的獵人和機敏的獵物,一個在尋找蛛絲馬跡,一個在躲避枝末細節。半晌,趙無妨陰惻惻地笑,“蘇離離,你跟我耍這些把戲。”
  蘇離離瞪眼道:“什麽呀,我叫莫問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趙無妨注視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來蘇記棺材鋪的那個老仆,是當年太子太傅葉知秋的仆從。”他言盡於此,卻望著她一瞬不瞬。
  蘇離離表情未變,心裏是翻湧起伏,啞然怔忡道:“什麽?誰的仆從?”
  趙無妨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問他,他卻死也不肯承認。”
  蘇離離仍是愣愣地看著他,眼裏卻有大顆的淚溢了出來,掉落在幹草堆裏。
  趙無妨冷冷道:“你姓蘇。”他上前兩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將她臉抬起來,有些急促道:“你是葉知秋什麽人?”
  蘇離離愣愣道:“我是他女兒。”
  趙無妨瞳孔倏然收縮,道:“你是他女兒?”
  “是。”蘇離離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著她下頜骨的肌膚,慢慢鬆開,似乎在思索。
  蘇離離冷冷笑道:“你想要什麽?天子策?”
  “當真有?”他遲疑。
  蘇離離點頭,“有,在祁鳳翔手裏。這就是他帶著我的原因。”
  “他逼你交給他了?”
  “沒錯。”
  毫無預兆地,趙無妨一掌扇在蘇離離右臉。雨滴聲中聽不出多大的聲音,卻打得她摔在幹草堆上。
  他陰沉一笑,“你實在是不會說謊。像這樣的東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寧。祁鳳翔內有父兄,外有勍敵,豈敢自己拿在手裏。若是拿到了,必會殺你滅口,又豈會把你帶在身邊到處招搖?”
  蘇離離臉上像著了火一樣疼,慢慢坐起來,仍是平靜地說謊:“他沒有鑰匙,鑰匙在先帝的侍衛長時繹之手上,時繹之又瘋在陳北光府上。時繹之舊年認得我娘,所以祁鳳翔想讓我來騙鑰匙。但是沒成,時繹之帶著鑰匙跑了。”
  趙無妨冷冷看著她,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但見蘇離離一副認命的表情,心裏重新思量自己的謀劃。正出神間,蘇離離難得地出手如電,出乎意料的一個耳光拍到他臉上,手勁雖不夠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頰上。
  趙無妨頃刻間反手又是一巴掌,將她打倒,氣猶未解,用力抓住她的頭發拖起來。抓得蘇離離尖叫一聲,卻咬牙道:“老子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趙無妨一手抓著她頭發往下拽,將她的頭仰起來。注視半晌卻沒有再動手,反古怪笑道:“仔細看看,其實你長得也不錯。我一說換你,祁鳳翔臉色都變了。”
  蘇離離罵,“放你媽的屁!”
  趙無妨抓著她頭發不鬆,反笑道:“這潑辣樣子還挺夠味的,不知扔到床上還有沒有這浪勁兒。”
  蘇離離大驚,且大怒。需知祁鳳翔有時也說些無恥的話調戲她,卻不會這樣露骨,隻讓她覺得鬱悶。然而這個人說的話,讓她切實地覺得被侮辱了。
  正在這關頭,草棚頂上突然“砰”地一響。趙無妨一下鬆開她,站起來凝神細聽,片刻之後衝出草棚。樹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笠沿壓得很低,看去刺蝟一般,全身又滴著水。趙無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虛擋了一招,回身就走。
  趙無妨追出兩步,站住了,便見那人沿著林間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遠。他折轉身,一把抓起蘇離離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走吧。”
  此時已是後半夜,雨點稀疏起來,但還是很快淋濕了蘇離離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葉散著雨後清芬,一陣風吹來,冷得她發抖。趙無妨抓著她手腕,隻管急行。蘇離離一路磕磕絆絆,腳上不知踢了多少樹根,就差沒死在地上被他拖著走了。
  行到天色將明未明時,鑽出了山間小道,沿著樹林邊滑下一道陡坡。蘇離離一交摔在了泥漿裏,膝蓋撞上泥水裏的石塊,疼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卻咬著牙不肯吱聲。趙無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怎麽倒硬氣起來了。”
  蘇離離捂著膝蓋,有氣無力,“謬讚了,殺我害我的人雖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個。”
  趙無妨伏在一道土塹後,從稀鬆的林木邊緣凝視前方道:“人不爭一時長短,你若足夠長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隱現一道城郭,遠遠有人馬自右而來,火光如星,不計其數,漸漸在城門前一裏處站定。便見城門上也站滿了人,隻見身影,卻無火光。趙無妨沉吟道:“這架要打不成了,陳北光的手下根本無心招架。”
  少時,城門緩緩打開,天色漸明。陳北光當先一騎衝出了城門,手綽長刀,一身銅甲反著金色黯淡的光。身邊跟著一人,也騎了馬伴隨左右,衣袂蹁躚,正是方書晴。他站住陣前大聲道:“祁鳳翔,出來!”
  右軍陣形緩緩分開,像山川相酬的巋然與靈動,祁鳳翔徐徐策馬而出,意態矜持高貴,微微頷首道:“怎麽?陳大將軍要和我單打獨鬥?”
  陳北光將刀一指,“自古兵對兵,將對將。你我就鬥一場,我死了,你放過我的兵卒;你敗了,就收兵而回。”
  趙無妨這邊先“嘁”地一聲笑。
  祁鳳翔一手虛握著拳抵在唇邊,笑容襯得風神如玉,道:“將軍讀迂了書了麽?我今日兵多而氣勝,取成阜必也,豈有我一人之敗而致全軍無功而回?前日見你不明戰略,隻道是個腐儒;今日竟要戰場肉搏,真乃無用匹夫。世人竟稱你為儒將,可知‘時無英雄,而使豎子成名。’”
  陳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聲,舉刀策馬直取祁鳳翔。後麵李鏗自祁鳳翔身後殺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濺。刀鋒在祁鳳翔胸前一尺,劃過一道弧線,被擋了開去。祁鳳翔並不抵擋,也不閃避,甚至連笑容都沒有變一下,坐看李鏗與陳北光鬥在一處。
  方書晴欠了欠身,注視陳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來。城牆上有人舉出白旗喊道:“我等願降!”陳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鬆,被李鏗砍中手臂。他慘然變色道:“罷了,罷了,我占據冀北二十年,不想兩月便丟了。事不能遂,成敗由天!”
  趙無妨聽得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還能怨天……”一回頭,卻不見了蘇離離。他罵了聲“賤人”,抬眼四看,見遠遠的山林邊上泥地裏有個人影貓著腰蹣跚向前。趙無妨看她一眼,卻見場上陳北光舉刀自盡而亡。方書晴將馬一拉奔到他身邊,不知是用的利器還是毒藥,須臾之間伏在陳北光屍身上死了。
  蘇離離回頭看時,見趙無妨已追了上來,連忙手腳並用,爬上土塹,跳出樹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處本已接近祁軍陣腳,祁鳳翔聞聲注目,一時間也沒認出這一身是泥的人是誰。片刻之後,眉頭一皺,眼睛眯了起來,斷然令道:“拿下那兩人!”他身側騎兵應聲而動。
  蘇離離身子往後一沉,卻被趙無妨捉住擋在身前,有什麽鋒利冰涼的東西擱在脖子上。趙無妨的聲音切金斷玉般狠決,“祁鳳翔,你再過來,我殺了她!”
  李鏗勒住馬,回看祁鳳翔。祁鳳翔神色肅然,辨不出作何考慮,半晌,緩緩道:“我說過,再讓我看見你就殺了你。”
  趙無妨緊緊抓著蘇離離道:“今日隻是個小小意外,你可以當沒看見我。”
  “你手上抓著的,是我軍中逃奴。”
  蘇離離苦笑,她也不想弄成這個局麵,然而老天總是和她做對。如今毫無辦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罷,隻好任人宰割了。
  “我沒抓她,是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來的。”
  祁鳳翔抿著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著蘇離離,“放下她,饒你一命。”
  趙無妨凝視他神色,沉思片刻,拖著蘇離離後退幾步道:“別急,你的人總歸是你的,現下還要勞她陪我一陣子。”
  祁鳳翔勃然變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脅我?”
  話音落時,他揚手抽出流雲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騎之上身姿矯健挺拔,動作流暢漂亮,長箭呼嘯而出。趙無妨詫異地看他拉開弓,破風聲過時,蘇離離聽見自己肋骨“喀嚓”一響,低頭看見箭頭沒入自己胸肋,卻沒來得及感到疼痛。
  隻聽祁鳳翔咬牙道:“格殺勿論!”
  趙無妨在耳邊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鬆,她向地下滑去,最後一眼看見遠處地麵上,陳北光與方書晴兀自相抱的屍體。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闔上眼,聽見馬蹄聲向後追了去,蘇離離轉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幾次的昏迷。
  蘇離離很少做夢,這次卻做了很長時間的夢。時而像是放在熱水裏煮,時而像是扔在冰窖裏凍,度日如年,無一刻的安寧。落雪紛飛的時節,驛外斷橋邊站著的青衣女子回頭一笑,正是十餘年來夢裏才有的情景。蘇離離仿佛回到十年前,輕聲叫道“娘”,心裏酸楚,已落下淚來。
  一隻手撫上她額頭,溫熱,寬闊,像含蓄的撫慰,瞬間打碎了記憶,不知身在何處。原來骨子裏,仍是無家可歸的蒼涼。意識逐漸積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睜開了眼睛,欠了欠頭。一個人說:“你別動。”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那人,半晌才從時光裏回到現在,有些疲倦地閉上眼,道:“你是祁鳳翔。”
  祁鳳翔坐在床邊,側了身看著她,氣色不太好,平靜道:“沒傷著腦子吧,認不出人了?”
  蘇離離覺得胸口有些悶,身上卻躺得很累,想動一動。祁鳳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別動。”蘇離離微不可察地一歎,低聲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鳳翔蹙了眉,“受點小傷怎麽就要死要活的?”
  蘇離離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確實要死不活了,她也沒辦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駁,低垂了眼睫看著眼前虛空。
  祁鳳翔將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鬆,有些疲憊,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兩天。斷了一根肋骨,傷及肺脈。救得及時,原本不算什麽大傷,可是又有點著了風寒。現在燒終於退了,再休養幾日應無大礙。”
  蘇離離“嗯”了一聲。
  他望著她,也不生氣,仍是平靜道:“你不該跑出來。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麽?造箭司裏我安排了侍衛,若是你不出來,便沒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氣,卻道:“是我大意。”
  蘇離離原本以為自己逃了他會發火,然而他此時把所有情緒都掩蓋在平靜之下,反讓蘇離離心裏難受,抬起左手來,手臂酸軟。她懶懶地將手擱在額上,遮著眼睛,卻笑道:“沒什麽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裏死都是一樣。”
  祁鳳翔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來,反輕輕按在她眼睛上道:“你這是在怨我了。”
  蘇離離鼻子一抽。
  他接著道:“趙無妨當時為什麽抓著你不放?她知道你是葉知秋的女兒了是麽?”
  “是。”
  “他怎麽知道的?”
  “……嗯……我說漏了嘴……不過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鳳翔歎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會怎麽對付你?與其被他折辱,還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況我若陣前因為你而退縮,他就更要以為你奇貨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來,蘇離離咬著唇,倔強間隱忍著委屈,眼睛潤澤清澈,如雨水洗過的山澗。祁鳳翔的手指撫拭著她眼角的淚,掌心摩在她右臉頰上,問:“挨了打了?”
  他神情並無戲謔與嘲笑,反倒認真而關切。蘇離離像是受了蠱惑,又像是孤獨久了的孩子經不起旁人用三分溫暖來引誘,內心帶著幾許掙紮,又有些希冀,問他:“我若是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祁鳳翔愣了一愣,望著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審視,有些遲緩,卻無比肯定,“我會難過。”他抽回手來,神色淡定,似陳述一個事實,“但若是重來一次,我仍然會用箭射你。
  *
  *
  注:宣太後事見《戰國策》卷二十七?韓策二。

  第七章 有恨無人省

  他抽回手來,神色淡定,似陳述一個事實,“但若是重來一次,我仍然會用箭射你。”
  蘇離離拉一拉被子,蓋住了頭。祁鳳翔去掀,她拉住不讓。祁鳳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牽動她傷口,“放開,別捂死了。”
  蘇離離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鳳翔聽她哭起來,萬分無奈,惆悵道:“捂死了不劃算。”
  蘇離離抽得更厲害,“我自從遇到你,就再沒有好事……遲早是要死的,嗚嗚嗚……”
  祁鳳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來道:“怎麽叫遇上我就沒好事兒。在睢園我暗示你先走,你卻走迷了路,讓人掐得半死。時繹之那一掌我可沒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來擋暈了。雖說後來我嚇了你一嚇,到底是嚇你的,也沒把你怎麽著。這次更好,不聲不響地溜了,突然又在陣前跳出來。你要我怎麽辦?當著三軍將士的麵放他捉著你走?”
  蘇離離將被角扯開,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鳳翔冷笑,“你以為趙無妨是吃白飯的?我遠他近,再快的箭過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擋在前麵。還不如我挑個不那麽有害的地方不輕不重地來一下。”
  蘇離離氣得磨牙,卻駁不得,轉而恨恨道:“那趙無妨人呢?”
  祁鳳翔一張光風霽月的臉頓時棺材了,“跑了。虧他傷那麽重還能跑。”
  蘇離離冷笑,“真笨!這麽多人追一個,還讓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牽扯傷口,又哎喲一聲。
  祁鳳翔無奈地笑笑,又坐回床邊道:“當時忙著救你,沒顧得上他。他帶著箭傷躥進了林子裏,再多的人也難搜。”
  蘇離離抓住他手臂,喘息兩下,低聲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殺了他。”
  祁鳳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覬覦天子策,誌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裏。”
  蘇離離沉默半天,忽然又問:“肋骨斷了是不是要躺幾個月?”
  祁鳳翔笑,“肋骨是最沒用的。我早年和人動手,也斷過。斷了自己還不知道。現下有最好的大夫,你養兩天就能走能坐了。”
  蘇離離怒道:“我能和你比麽?你那肋骨裏裝的是鐵石心腸。”
  “我謝謝你口下積德,沒說是狼心狗肺。”
  蘇離離且怒且笑,繼而又一驚,“我衣服怎麽換了?”
  “你一身的泥,膝蓋也摔腫了,手腕又擦傷,難道就那麽躺著?”
  “誰……脫的?”
  “軍裏的老醫生脫的。”
  蘇離離微微鬆了一口氣,聽他補充道:“我在旁邊幫了幫忙。”
  “啊?!”這次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鳳翔冷哼一聲,“我看你?你這種小孩有什麽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紅了。”
  蘇離離哀叫一聲,“你給我出去!”
  祁鳳翔愈加可惡地笑道:“你躺在本將軍的大帳裏,還要我出去?”
  “啊——”蘇離離的聲音滑出一個顫抖的尾音,又埋進了被子裏。
  祁鳳翔正待繼續奚落,帳前有人稟道:“公子,藥熬好了。”
  “進來。”
  進來的是祁鳳翔身邊的長隨祁泰,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汁,放在床邊長案上。
  祁鳳翔叫住他道:“你回來時,韓先生還說了什麽要注意的沒?”
  祁泰恭敬道:“韓先生聽我說了一遍,說蘇姑娘的傷當時處置得很好。隻要她醒了,就把這藥隔天一服,七天後可以下地走動,吃滿半月可停藥。三月內不要跑跑跳跳,其餘並無大礙。”
  祁鳳翔稍放下心來,沉吟片刻,道:“江秋鏑怎麽樣了?”
  祁泰搖頭道:“還是老樣子,韓先生說找不到內力運轉不息的人相助,隻怕他好不了了。”
  “他這不是白說麽。”祁鳳翔皺了眉,眼神像暗夜裏波光粼粼的水麵,“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沒有這份功力。”頓了頓,“你先下去吧。這兩天照樣煎了藥來。”
  祁泰應聲而出,祁鳳翔曲一膝坐到床上,用手指點著蘇離離唯一露在外麵的頭頂,“出來吃藥。”
  蘇離離不應,他哄道:“乖,聽話。”伸手拉開被子。
  蘇離離隻睜著一隻眼睛,眯眼半覷著他,幾分猶疑,偏又襯出幾分皮態。祁鳳翔失笑道:“這是什麽鬼樣子?”
  蘇離離緩緩睜開另一隻眼睛,低聲道:“你不會殺我的吧?”眼神嚴肅而膽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鳳翔心裏有些不快,卻放柔了聲音道:“不會,你的小命在我手裏丟不了。快別鬧,乖乖把藥喝了。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醫韓蟄鳴開的靈藥,我千裏迢迢令人取來。”說著,小心地扶她半坐起來。
  蘇離離望一眼,皺皺鼻子,“這什麽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鳳翔耐著性子哄:“良藥苦口,喝了我給你吃糖。”
  蘇離離咬著唇,仿佛那藥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藥,吃糖我也不喝。”
  祁鳳翔忍無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著下巴灌!”
  但見蘇離離飛快地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五月正是鶯飛草長,晚春時節,漸漸有細蚊子飛,天氣也濕熱起來。蘇離離養傷這些天,下了兩場雨,空氣中都是草葉清香。祁鳳翔將三萬大軍分駐太平、成阜,自己卻不入城,隻在這山野紮寨,休整了半個月。
  每天,他扣住蘇離離手腕,內力突入她體內,從天突至鳩尾、巨闕,再分散到期門,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穩固她受創的肺脈。蘇離離原本不知道習武之人真氣的可貴,又覺得是他傷的自己,便受之無愧,當之無怍。
  不知是那韓先生的苦藥見效,還是祁鳳翔的真氣有力,七天之後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動,隻是右肋下數第二根肋骨,輕輕一碰,便隱隱作痛。隻是肋骨確如祁鳳翔所說,行動坐臥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後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這天太陽一出,她吃完午飯就在祁鳳翔大帳四周溜達。遠樹含煙,山川縈霧,地上有淡黃的小野花點綴在草叢間。一季花期已過,蝶倦蜂愁,大多棲身斂翅,停在草顛兒上。
  蘇離離見一隻小巧的粉白蝴蝶收著翅膀,停在木柵,一時興起,伸出兩指,慢慢靠攏去拈它。還隔著數寸距離時,那蝴蝶抖一抖觸須,翩翩飛走了。蘇離離也不追捕,反站住,望著它微笑。
  忽聽祁鳳翔的聲音道:“你捉它做什麽?惹著你了?”
  蘇離離懶懶打一個哈欠,“沒惹我,就是想捉來玩。”回身見他束袖長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卻偏有一種閑散出世的態度,兩種特質出奇的融洽,別有韻意。
  祁鳳翔淡淡一笑,“這裏的鄉人說,從這穀口入山兩裏有一棵大樟樹,已生長千年有餘。是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過,路也還好走。你既這般無聊,不如帶你去看看。”
  蘇離離一聽有大樹木,欣然應允,跟著祁鳳翔慢慢沿著山間小道行去。一路隻聞空山梵唄,萬籟無聲,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竟把兩裏多路走了小半個時辰,轉過一縷飛瀑,遠遠看見粗壯的樹幹立在一塊闊地上。
  那棵樹原本很高,因為主幹太粗,遠看卻顯得低矮。枝條虯曲伸展,蜿若遊龍,形如傘蓋,氣韻舒張,令人見之忘俗。行至樹下,祁鳳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這樹幹,十一人手拉著手才能抱一圍。”
  大樟樹像知道人讚它,婷婷綠蔭撐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頂蓋,從樹梢到樹根都是怡悅氣息。
  蘇離離驚異非常,半晌歎道:“這麽大的樹,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幾塊了。”
  祁鳳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間許是有風吹過,大樟樹枝條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陰沉下來。
  蘇離離走得有些乏了,鬆肩垂頸,“你還是饒了它吧,人家長這麽多年也不容易。”
  祁鳳翔伸臂將她攬在懷裏,讓她後背靠著自己胸口,權作休息。蘇離離有些僵硬,卻由他攬著。半晌,祁鳳翔道:“你怕我?”
  蘇離離老實道:“有點。”
  他柔聲道:“不用怕,我不會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蘇離離放鬆了些,倚在他胸口。祁鳳翔嗅著她發絲,低頭時,唇觸了觸她耳廓。蘇離離側開了頭去,默不作聲。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隻覺得林間的風習習吹過,拂在麵上,柔軟清涼,心緒迷茫。蘇離離輕聲道:“陳北光和方書晴那樣死在一起,不如把他們一起葬了吧。”
  祁鳳翔下巴抵在她頭發上,觸感是柔軟而糾纏,口氣淡漠冷凝,“那有什麽值得羨慕的。兵敗身死,一事無成,葬便葬了吧。”
  蘇離離低低得“嗯”了一聲。
  祁鳳翔聲音裏忽帶起幾分笑意,道:“我記得遇見你時,你在那定陵墓地隨口誆我,說什麽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當真是這個心思?”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握了她手,手指順著她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卻也不再說話。
  有一些話,誰也不願先說,仿佛誰先出口誰便落敗。人於情感之中便如螻蟻微渺,彼此伸出觸須稍一試探,心下明了。
  蘇離離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時什麽都看出來了吧?心裏一定笑我蠢得離譜。”
  祁鳳翔也笑,“還不算太離譜,勉強算是可愛吧。”鬆開她身子,走到大樟樹身邊,手撫樹身道:“這棵樹曆盡千年,看過勝衰興亡,應比我通達,我且對它許個願吧。願它神力,助我達成。”
  說著,斂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當蕩平天下,掃靖宇內,築享升平。”
  蘇離離興致也起,道:“那我也許一個吧。”想了半日,仿佛無所求,心裏默念:“樹神啊樹神,讓我今生有吃有喝,無病無災,棺材賣得多,銀子全進帳。”想了一想,覺得太俗了點,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鶯儔燕侶,蒼顏白發。”
  祁鳳翔見她正襟凝神的樣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鋪財源廣進吧?”
  蘇離離猛然睜開眼,“你怎麽知道?呃,不止,還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他溺愛地摸摸她的頭發,“你也太貪心了些。前時讓你做兩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決匹夫’就是陳北光。”
  蘇離離也不避諱,直言道:“我猜那‘貪婪小人’定是蕭節。”
  祁鳳翔點頭微笑。蘇離離涎臉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於天下,都說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輕舒繡帳,拂展牙床,以慰征塵勞苦。”說到最後一句,自己先笑得彎了腰。
  祁鳳翔大笑,卻佯怒道:“真是沒羞沒臊的,越發什麽話都說出來了。”
  兩人說笑著往回走。待得他們身影走遠,寂靜的山林間,一棵小樹苗枝條微晃,樹幹裏發出一個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個帥哥走了。”
  大樟樹粗大的樹腔裏低沉道:“唔……”
  小樹苗道:“您剛才為何發抖?”
  老樟樹的聲音滿是洞察世故的精練,“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遠避,何況我們樹精。”
  “他們許的願能成麽?”
  “嗯……能成。”
  小樹苗年輕,定力不足,興奮了,樹枝亂顫,“啊……,那您看他們倆能成麽?!”
  “唔……”老樟樹沉吟片刻,枝葉呼吸吐納,盡得玄門精妙,宏大悠遠的聲音響徹法界道:“淡——定——!”
  樹林之中遠遠望去,頓時升騰起一片祥和瑞氣,仙姿嫋嫋。
  世上千年,不過一瞬。
  *
  祁鳳翔與蘇離離走回裏餘路,視野開闊,道路平坦。路邊大石上盤膝坐著一人,蘇離離一見,愣了。那人穿著一身蓑衣,旁邊放著鬥笠,頭臉輪廓堅毅,此時見他們過來,望他們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違了。”
  蘇離離隻覺十分眼熟,猛然之間想起,這不是桃葉渡上騙他們到睢園的那個虯髯漢子麽?如今他把滿臉的胡子剃了,倒顯得文氣了些。蘇離離往祁鳳翔身邊一躲,驚道:“王猛!”
  祁鳳翔落落大方地牽她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沒猜錯的話,他叫歐陽覃。”
  那人哈哈一笑,躍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歐陽覃,前日唐突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祁鳳翔道:“你並不唐突,正是扮得極好,騙過了我。隻是我不明白,趙無妨怎會住在你的睢園?”
  歐陽覃嘿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園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閑居睢園,陳北光幾次派人召我,都推辭未去。去年十一月,那趙無妨不知從何處來,攜著那女子到我園中拜訪。言語之間可見其心思機變,手段狠烈,我便不太願意結交。”
  “過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園,說要與我的睢園一用。我自然不允,兩下裏動起手來。我不是他對手,竟被他趕了出去。我的幾個仆從都被他所殺。我受了傷,在太平府輾轉幾日,未有計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尋一朋友。恰巧在桃葉渡遇見公子。”
  “我在幽州時,隨朋友入祁大帥幕府筵講,見過公子一麵。在桃葉渡時……便想將你引到睢園,去對付趙無妨。最好你們兩人爭鬥,我好從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祁鳳翔點頭笑道:“歐陽兄直陳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歐陽覃繼道,“後來你們都不願交手,我便猜測,你們到冀北別有目的,大約都是為了對付陳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勢。成阜決戰那天夜裏,我從太平府趕過去,途中經過一山居茅棚,竟見趙無妨擒著這位姑娘在說話。”他指了一指蘇離離。
  “言談良久,趙無妨動手打了這位姑娘,之後又言辭猥褻,似有不軌之舉。”
  祁鳳翔輕飄飄地問:“還有這事兒?”
  蘇離離低了低頭,“嗯”了一聲,“是歐陽先生從樹上跳下來,趙無妨和他動了手,把這個……這個事岔過去了。”
  祁鳳翔眼神沉了一沉,轉看歐陽覃。
  歐陽覃擺手道:“我打不過他,也怕他認出我來。隻嚇嚇他,讓他不敢妄動罷了。隻是姑娘跟他說的那些話大是不妥,若他傳揚出去,隻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祁鳳翔問:“什麽話?”
  蘇離離刹時臉都綠了,一拉祁鳳翔的袖子,見他回頭看來,又連忙鬆開,急促道:“你……你聽了不要生氣。我當時被他所逼,說謊騙他,他其實也知道我說謊的……”
  祁鳳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斷道:“到底什麽話?”
  蘇離離見避不過,心一橫,“他知道我是誰,我說……”看一眼歐陽覃,“我說那個什麽已經在你手裏,鑰匙在時繹之那裏。當然他沒信,說你肯定會殺了我的,於是打了我兩巴掌……又說我生得不錯,你對我那個……然後……歐陽先生就跳出來了。”
  祁鳳翔聽了,臉色未變,氣質卻深沉了。不再看她,轉頭對歐陽覃道:“歐陽兄等在這裏,就為了說這個?”
  歐陽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這點事要挾你。昔日陳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蓋因陳北光好謀寡決,不足成事。這些日子察量良久,祁公子仗義禮賢,謀略出奇,正是亂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祁鳳翔並不應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薦你給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個功名。”
  歐陽覃勃然變色道:“我若是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當我沒說罷。”說罷,轉身就走。
  祁鳳翔見他轉身,緩緩道:“歐陽兄有心助我,我卻之不恭。”
  一路回到營裏,祁鳳翔正眼也不瞧蘇離離,徑自將歐陽覃引去見各級將領,相談甚歡。蘇離離在大帳悶坐到要睡覺時,祁鳳翔進來了。撩衣一坐道:“把手給我。”
  蘇離離老實地伸手過去,兩股真氣緩緩從太淵突入,匯於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著他真氣意想,躊躇片刻,小聲問:“你會不會殺我?”
  祁鳳翔真氣驟然一亂,在她氣脈中一躥,蘇離離“哎”的一聲,祁鳳翔瞬間摔開了手,怒道:“你怎麽天天就琢磨著我要殺你?!我要殺你讓你躺那城門外就完了,費這麽大勁兒救你做什麽?!”
  蘇離離低眉辯道:“我隻是害怕。倘若趙無妨真的那樣傳言出去,你父親兄長必定要問你,你為了要自保,難免不會殺我滅口。”
  祁鳳翔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道。要真有個萬一,也是活該。自己把生死看開些吧!”一摔帳簾子,出去了。
  那晚蘇離離睡得極不塌實,夢裏許多人來往奔逃,都看不清麵目。夢境虛浮而淺淡,雜亂無章,仿佛寂靜中有那麽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細弱的金石相撞聲直透入心裏,她猛然醒轉,正是下半夜寅初時刻。
  蘇離離頭臉都是細汗,慢慢爬起來就著盆子裏的熱水洗了把臉,靜坐片刻,卻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聽有十分輕微的腳步聲從帳邊走過。她也不點燈,踱到帳門邊將帳簾揭起一道細縫向外看去。
  有三人從前麵弓身躡腳而過,摸向祁鳳翔大帳。不遠處也有人影晃動。蘇離離心裏納悶:這是做什麽?見那幾人將什麽東西沿著大帳潑了一周,蘇離離猛然想到他們是要放火,一把掀開帳簾,就喊:“喂,你們在幹嘛!”
  那幾人頓時望向她,瞬息之間,白光一閃,竟是劍刃劃過,已被斬殺了一人。歐陽覃仗劍縱身向前與諸人鬥在一處。那剩下幾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鳳翔的大帳頓時燒了起來。
  那幾人大叫:“火起,火起!”
  立時,營中四處都放起了火。
  歐陽覃望蘇離離喊道:“還不快跑!”
  蘇離離轉身往帳後跑去,不知是不是因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對了方向,出了大營,一交坐到草叢裏,便見前麵四營皆亂,火光衝天,人影紛雜,分不清誰是誰。盞茶時間裏,蘇離離似過了千萬年。
  火光之中,十餘騎殺了出來,漸漸走近時,她看見為首那人像是祁鳳翔。因為不那麽確定,她也不敢輕舉妄動。那人策馬逡巡,四麵了望,對著曠野喊了一聲。蘇離離當即大叫:“這裏。”
  祁鳳翔縱馬過來,臉色嚴峻,伸手給她。蘇離離踩了馬鐙坐到他馬上,低聲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祁鳳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覺吧。”
  將馬韁一拉,那馬穩穩地跑了出去。
  蘇離離覺得他氣息不勻,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約行了一柱香時間,前方一帶波光,又到江邊,岸沿泊著一艘小船。祁鳳翔直將馬停在岸邊平地,抵在她耳邊道:“這是渭水上遊,你跟著應文過去,我讓他送你回家。”
  蘇離離聽他呼吸沉重,側過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斷的箭杆隱沒在他胸腹的衣料裏。蘇離離一把攀住他臂膀,看那箭杆,顯然箭頭就刺在他身體裏。祁鳳翔見她看著那斷杆,竟笑得溫柔,“我這報應來得快吧。”
  蘇離離死死抓住他手臂,“這個怎麽弄出來?”
  “現在拔不得,我還有事。”
  蘇離離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著波光,有些浮動的光彩在流溢,平靜坦然而不失堅決。她刹時有些脆弱,哀柔道:“我們一起走吧。”
  祁鳳翔搖頭,“我不能走。你們去吧,應文照看著她些。”蘇離離轉頭,見小船舢板上站著應文。她有些惶然地回頭看著祁鳳翔,隻覺變故倏忽,眉目中百感雜陳。
  祁鳳翔凝視她的眼睛,似受了蠱惑,低頭輕輕的一吻落在蘇離離眉心,溫柔的觸感繚繞著他的氣息,轉瞬疏離,卻有什麽東西像山間流嵐在心底氤氳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鬆開她腰肢,將她扶下馬去。蘇離離滑下馬背,仍然仰頭看著他英挺的輪廓映在夜色裏。祁鳳翔卻不再看她,對應文道:“帶她回去,你到徽豐等我。”
  應文點頭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鳳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韁繩一扯,轉身便走,毫不流連。
  蘇離離看他背影沒入暗夜,被應文一把拉上舢板,進了船艙,叫梢公開船。蘇離離自舷窗邊望去,江岸漸遠,流水襯著對岸熊熊的火焰。整個營地已燒了起來,江上的浮波將火色帶得愈加變幻。蘇離離終於可以回家了,心裏卻有些難過。
  回頭見應文坐在對麵,眉頭微鎖,似有隱憂,她問:“怎麽回事?”
  應文道:“有叛軍。”
  “陳北光的舊部?”
  應文躊躇片刻,喟歎道:“隻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勞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蘇離離不好再說什麽,回頭看著水麵漸漸變得寬闊,隻覺得人如逝水,永遠不知會流向何處,不知會有怎樣的聚散離和。
  天明時分上岸換馬。蘇離離舊傷並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時,已是十天之後。暮色中踏入城門,應文徑直用車將她送到如意坊後門,遞過一個盒子,道:“你家裏現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時間。我要在城門下鑰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說了。萬事小心。”
  待他去遠,蘇離離慢慢轉到正街大門口。蘇記棺材鋪,恍若隔世。她伸手輕觸門上“有事暫離”那幾個大字,當日祁鳳翔嘲笑她的情形曆曆在目,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來。她忽然有些急促,連忙跑到後角門,打開門進到內院。
  窗棱上都積著浮塵,那張字條子還釘在柱上,讓風吹得有些飄飛,洇著雨水打濕的痕跡。沒做完的棺材還是她走時的樣子,房間裏被褥整齊,桌案蒙塵。
  沒有人回來。
  蘇離離慢慢扶著柱子坐到簷階下,肋骨有些隱隱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開應文給她的盒子。
  應文辦事素來色色齊備,遇亂不慌。此時天色已晚,蘇離離無處吃飯,盒子裏便整齊地碼著各色小巧的點心。另有一張百兩銀票,聚豐錢莊,見票即兌。
  蘇離離笑得有些勉強,自語道:“陳北光和蕭節這兩人的棺材才值一百兩麽?”
  信手拈起一塊冬瓜酥,慢慢抿著。天便漸漸黑盡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潑水掃院,開門營業。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複了些元氣,不似去年鮑輝篡政時的慘狀。但錢莊的生意已在戰亂中被掠奪一空,她查了查自己舊年積蓄的銀子,隻提得出小半。便將錢提出來,把應文那一百兩銀子也兌了,到城裏木料場上買了些散料,讓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裏看了看,有兩人還在,便定了工錢,讓他們後日起仍每天上午來做工。
  隻要有棺材做,這世上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事。祁鳳翔曾笑話說,就她那頭腦竟然做了這麽多年生意還沒給人賣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蘇離離就覺得自己無比精明,無比嫻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沒法把握,這件事卻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後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師,直指豫南蕭節,在徽豐大破其先鋒,正圍追餘部。蘇離離看榜時,四眾紛紛喟歎,大讚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著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轉眼又到七月,初七這天,蘇離離想來想去,決定去給程叔上個墳。
  這日風和日麗便提了個籃子,裝上紙燭,去黃楊崗上祭了一祭。祭罷也不願多呆傷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著。遠遠看見小山岡上,依山傍樹有一角房屋簷上的勾戧,驀然記起那是木頭與祁鳳翔見麵定約的棲雲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緒,便慢慢走了過去。一路走著,心情頗不平靜。木頭當初走在這條路上,必是與她看著同樣的山川草木,心裏卻在想著怎樣令祁鳳翔不再為難她。
  從一條蔥鬱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門石階前。棲雲寺建寺多年,也衰敗多年,遠不及城東大佛寺香火興盛,建址宏大。那寺門木梁上題著的匾額似遙遙欲墮,兩旁立柱仍刻著對聯曰:“古殿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文意入眼已是淒清空寂。
  蘇離離默默走上石階,迎麵是接引殿,四大金剛倒了兩個,隻扶在一邊立著。穿過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麵供奉之具還算整齊,地上排放著三個蒲團。蘇離離仰頭看去,釋迦牟尼像莊嚴慈善,斑駁的佛身似渡盡滄桑。
  她曆來不怎麽信鬼神,此時卻禁不住屈膝跪在當中的蒲團上,合掌如蓮,暗祈道:“釋尊,佛經上說您是世間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許多煩惱,不敢求解脫。但有一個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頭,求您保佑他,無論他在哪裏,令他平安歡喜。”
  這一刻心意虔誠,卻是從未有的篤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團上,發愣良久,幽幽一歎,側轉身要起來,眼角餘光卻瞥見那正殿屋角經幡掩映下坐著一個年輕的光頭,穿著身舊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著她。蘇離離驚叫一聲跌在蒲團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頭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不及應文的秀色,卻有竹林賢聚的清雅風致。他合掌,掌上掛著一串龍眼大的菩提珠,溫言道:“施主太過虔誠,不曾發現貧僧坐在這裏,貧僧也不敢驚擾施主。”
  “你是個和尚?”蘇離離大驚。
  “正是。”
  蘇離離想說你長這麽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話頗無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卻不以為意,道:“施主在求什麽解?”
  “一些世俗煩惱。”
  俊和尚“哦”了一聲,“三千眾生,各有業障。”
  蘇離離索性在蒲團上坐了,抱著膝蓋道:“這位師傅,你既是和尚,讀過不少佛經吧?”
  “貧僧修過《佛說四十二章經》。”
  “那記得什麽精要的話麽?”
  “佛言:‘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蘇離離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為什麽要逆風而行,不會順風而行麽?”
  俊和尚點頭道:“不錯,順風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眾生。”
  蘇離離本就生了些小聰明,自小由葉知秋親自教書識字,雖則八歲失怙,但底蘊已成。無事時也看些雜書,記得些典故,便問:“師傅,六祖慧能曾指經幡說,不是風動不是旗動,仁者心動。那人是應該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呢?”
  俊和尚道:“誠於己心。”
  “那風是心還是物?”
  “是物。”
  蘇離離點點頭,“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燭向前,恰好遇著逆風,莫非就不誠於己心而轉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問得一愣,躊躇了片刻,遲疑道:“貧僧以為此時若誠於心則會燒掉了手,若順於物則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該坦誠麵對,還應該不執著。依貧僧之見,此時便應該轉身離開。”
  蘇離離沉吟道:“轉身離開……”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戀,又怕燒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蘇離離大驚。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會糾纏誠於心還是順於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親近的緣故。”
  蘇離離有些尷尬,站起來怒道:“你一個和尚怎麽這樣說話!”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貧僧道行尚淺,說話還不夠機鋒,施主不必動怒。”
  蘇離離理了理衣裾,沒好氣道:“那你還做什麽和尚,不如還俗。”
  他徐徐抬手指點大殿,“這也有理,隻是寺廟都荒蕪至此,我想化緣將它修葺一新再想還俗之事。”
  蘇離離抬頭四麵一看,道:“這主殿的木料不錯,梁柱都是百年難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門的對聯清淨空明,時逢亂世,這寺廟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簡潔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揚眉道:“施主還知道怎樣建房子?”
  蘇離離道:“正是。其實世間萬物觸類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說建房子,就比如說棺材,在興盛的時局下,人們有了錢,死後追求也比較高,棺材就有許多樣式。比如線雕的,浮雕的,盤螭金銀漆,百壽連字,鬆鶴延年,還有方頭、圓頭、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亂世,人命如草菅,活隻要溫飽,死隻要有盛殮,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沒有這麽多要求。這個時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樣轉向古樸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飾紋大多以簡潔,而外形趨向方正。”頓一頓,忍不住解釋,“因為方正的板料易於打製,方便快捷……”
  俊和尚聽得瞠目結舌,臉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斷她道:“施主,天將正午,貧僧正要去化點齋飯。佛門戒訓,過午不食。”
  蘇離離有些意猶未盡,“哦,哦,那師傅請自便,不知道師傅法號是什麽?”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測,“虛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兩方,共稱十方。佛在十方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端了托缽,也不再搭理蘇離離,起身而去。
  蘇離離站在他身後,禁不住想,若是祁鳳翔聽了她這番棺材流行趨勢論會做何反應?他必會笑著讚許或是嘲諷她說得好說得妙。她說的話,不論是無聊的,無知的,或是無畏的,祁鳳翔總是耐心聽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盡頭。

  第八章 轉身隔汀洲

  她提了籃子,也走出寺門,站在石階上時,見一輛藍布馬車停在便道盡頭。
  車上竹簾子微微掀開來,一隻白玉般的手戴著隻金釧子將一個紙卷樣的東西放在了十方的托缽裏。十方合掌念一聲佛,轉身走了。
  車簾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臉輪半露。她忽一揚頭,看見了蘇離離,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簾子。蘇離離已看清她麵目,大聲道:“言歡姐姐!”幾步跑下石階,馬車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車窗。車裏的人拍拍廂壁,趕車人停下。那個熟悉的聲音冷淡道:“讓她進來,你下去。”
  趕車人跳下來,打開車門,退到一邊。蘇離離慢慢走到車門口,言歡端坐車中,近一年不見,她愈加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蘇離離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問過祁鳳翔是否已殺了言歡,祁鳳翔當時並未否認。她一直以為言歡死了,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麽?
  “你過得好不好?”蘇離離生澀地問。
  言歡勉強開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裏?”
  言歡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樓。”
  蘇離離道:“祁鳳翔留你在那裏?”
  言歡眉頭皺了起來,有些厭惡的語調,“你怎麽還是這麽幼稚,我跟他並沒有什麽關係。我願意在哪裏,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擺,在低矮的車廂傾身向前,單膝扶著側椅蹲到車門前,湊近蘇離離道:“偏他怎麽就不殺你呢?你竟然還能站在這裏。”
  蘇離離臉色雪白,輕聲道:“姐姐想我死?”
  言歡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注視蘇離離麵龐,臉上有些許的動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別再惦記我。我現在是明月樓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會照理。今後你我若是再見,就當不認識。”她說到“不認識”三字時,猝然住口,看了蘇離離一眼,將車門拉了起來。
  蘇離離望望車門,語調淡漠而輕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轉身讓到青石便道上。馬車掉轉了頭從她身邊駛過,她定定站住,望那馬車絕塵而去,回頭看了看棲雲寺的扁額,神色冷凝起來。
  又過了十餘日,祁鳳翔大破蕭節,占據豫南,將北方三地初列成形,站住了祁氏大業之基。於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隱淵潭中,白日現河圖;城門外淺草原上,夜有優曇婆羅花開於樹叢,色如焰火,直映長空。見者言之鑿鑿,聽者讚歎喟然。
  一時間種種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傳言四起,說堯以賢繼舜,而華夏興,今天象應於時勢,祥瑞著於世間,正是平原王祁煥臣當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異象,願吾皇順天應人。
  小皇帝尚未批複,祁煥臣先將那太史令飭出京畿,表稱自己忠心不二,絕無舜禹繼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義,更進王爵,勤加賞賜,內外之事悉由專斷,更讓各地立碑述表,無論鴻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煥臣的社稷之功。
  蘇離離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顧無人時望了望天,還是該藍的藍,該白的白,也沒見有火鳳凰飛過去,歎一聲:“不就是想稱帝麽,搞這麽多名堂做什麽。”想祁鳳翔曾尋天子策,可見也是有心之人,這次大勝必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麽,她便也有點高興。
  祁鳳翔回京時深夜入城,不驚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來了。百姓們很是讚頌了幾天,便又有一個消息甚囂塵上——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親了,娶的就是豔動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聯璧合。
  蘇離離乍聽之下詫異,這不是當初她開玩笑對祁鳳翔說的麽?怎麽成了真?再想之下,頓時明了。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門客布於天下。人如祁鳳翔者,豈會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卻讓蘇離離氣憤難平。究竟憤怒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大約覺得祁鳳翔是個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現在好象清風明月兩不相幹了。若她見著祁鳳翔,必定要……要怎樣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然而祁鳳翔不給她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回京半月,連個臉兒都沒露,徑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應文來過一趟,送來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蘇離離心知這是當初離京時祁鳳翔允諾她的,她從不跟錢財過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頭獨自在家把一塊上好的木料當作祁鳳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塊。頓覺神清氣爽,胸中塊壘盡消,自己犯得著冒火麽?她蘇離離是一個有追求有覺悟不世俗的人,不應立誌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鳳翔這種爛人。至於渭水分別時被吻了一下,就當是被狗咬了吧!
  這種豪邁不過充斥了盞茶時分,蘇離離的激動漸漸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裏不免有些自憐自艾,自己既無姿色,也無身家。為什麽同樣是人,別人就好命許多?自己遇見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虛情假意!
  一天應文路過如意坊,順便來看看她。蘇離離一本正經道:“應公子,你成親沒有?看我怎麽樣,嫁你算不算高攀?”
  應文“砰”地一下絆在棺材板上,風度盡毀,捂著膝蓋連連擺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實是太屈就了。”
  蘇離離思忖半晌,緩緩點頭道:“我也覺著是。”
  應文苦笑道:“蘇姑娘,這種玩笑開不得。”
  一個月過去,蘇離離漸漸心平氣和了。
  據說心靈受創能使人沉默專注,蘇記的棺材越發做得精巧絕倫,無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來。這天小工們休息不來,她拎了籃子出門買了點小菜和糕點零食。正往回走時,一陣急雨下來,蘇離離跑回家裏,淋得狼狽卻禁不住笑了。
  她抬頭望一眼屋簷,便見簷下站著個人,月白衣衫。她這個純粹的笑容隔著層層雨簾映入祁鳳翔眼裏,像年少時最散漫明媚的夢,輕易觸動了他心底塵封已久的柔軟。蘇離離挽著的褲角露出一段潔白的腳踝,沾著雨滴,像花圃裏的小把茉莉,讓人想捏在手裏。
  她幾步跨到簷下,兩人咫尺而立。蘇離離設想過再見著祁鳳翔,一定要無恥地笑著說恭喜你了。此時張了張嘴,卻怔住了。他的眼神猶如渭水別時的專注,生死之際的真心實意,讓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無力。
  祁鳳翔先綻出一個萬分誠懇的笑容,道:“蘇老板,最近在哪裏發財啊?”
  蘇離離“哈哈”兩聲,換上一副奸商嘴臉,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場告捷,美人在懷。”
  祁鳳翔收起假笑,溫言道:“這樣才對。方才那副樣子,我看著以為你要哭了。”
  蘇離離登時沉了臉,大怒:“祁鳳翔,你以為老娘好欺負是不?”
  祁鳳翔豎了豎手指示意她小聲些,忍著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負。不管你欺負我還是我欺負你,大街上站著不好看。”
  蘇離離幹瞪眼,開了門進到屋裏,也不跟他客氣了,一邊拍著身上的水,一邊沒好氣道:“你站在外麵做什麽?!”
  祁鳳翔也不客氣,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鋪大堂裏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進來看了,你不在,我隻好出去外邊等你。”
  蘇離離“啪”地一聲把擦頭發的櫛巾摔在棺材蓋上,這人還真把她家當菜市場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過他;欲要罵街,又顯得太沒教養;欲要冷言冷語,他正是個中翹楚。一時咬牙切齒,束手無策。
  祁鳳翔收起笑來,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時候來。身上的傷好了麽?”
  蘇離離怒極反笑,“祁三公子的箭傷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會沒好。”說完有些後悔,自己實在沒必要這樣說話。
  祁鳳翔卻隻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駁,也不嘲笑,輕聲道:“這便好。像這樣下雨天還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涼今後落下毛病。”
  蘇離離心情萬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語。
  祁鳳翔也不延續那個話題,手指微撫在花梨小桌上,直視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蘇離離靠著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沒什麽可幫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談買賣。”
  “於飛你還記得吧?”
  蘇離離微微皺眉,“記得,張師傅帶到我家那個孩子。”
  祁鳳翔點頭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兒子,現在的皇上。我想請你跟他談一談。”
  “談什麽?”
  他微微眯起眼睛,輕笑地看著她,“你說呢?”
  “禪位?”
  祁鳳翔不置可否,卻道:“這孩子很有些強勁兒,讓人拿他沒辦法。”
  蘇離離冷笑道:“他也就是你們菜板上的肉,有什麽沒辦法的。”
  祁鳳翔搖頭笑道:“這件事他不肯,大家麵子上都過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麵子?難道他親自捧著玉璽金印送給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虛抵在唇上,忍不住發笑,“你可真敢說啊。”頓一頓,“政治,就是明知道騙人,也要把過場演一演,讓它看起來符合道義。你肯去勸他,對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蘇離離一驚,“你們要殺他?”
  “實在沒法子也隻能找個假的替他來演這場戲,至於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蘇離離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豎:“棲雲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著言歡在做什麽勾當?”
  祁鳳翔既不吃驚,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說話一定要這麽難聽麽?棲雲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線報。言歡自願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樓收集一些高官貴胄的小事情罷了。我看她還算聰明識時務,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蘇離離聽他說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風順風”的話,他知道不知道。她側過頭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鳳翔卻站起來道:“怎樣?你願意見於飛,我午後就帶你入宮。”
  蘇離離想了半天,低聲道:“於飛若是肯禪位給你爹,就放過他,把他交給我吧。過兩年對外說他病亡便是。”
  祁鳳翔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這個我說了不算。我現在也不方便在裏麵做手腳,會引人猜疑。”見她帶著求懇的神色,又道:“這件事隻能盡力而為。”
  蘇離離也不好再說什麽,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後麵去。祁鳳翔道:“你這是要做飯?”
  “是啊。”
  他似乎興致又起,“扶歸樓你騙了我一頓,我要不也在你這裏蹭一頓吧。”
  臨近中午,祁鳳翔在書房找了本書,翻了兩頁,卻又沒怎麽看。蘇離離在廚房把飯做得有條不紊,心裏卻有些莫名其妙的雜亂。午飯是紅燒豆腐、筍炒肉片、涼拌三絲和青菜湯,蒸了一籠清香鬆軟的米飯。
  雖是簡單的家常風味,卻滿是人間煙火的平實與充足。祁鳳翔大讚她手藝好,末了問道:“你怎麽還是吃得這麽少?”
  蘇離離扒完了小半碗飯,盛了湯涼著,“我一向吃飯就這樣。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這些,隨便填填就飽了。”
  祁鳳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養活了。”
  蘇離離也笑笑,“大約我爹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吧。”
  祁鳳翔聽了,但笑不語。
  吃完了飯,蘇離離便乘了他的車,入禁宮東華門。祁鳳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麵一座大殿。進去時,兩邊的禁軍侍衛見是祁鳳翔,都不加阻攔詢問。殿內站滿隨侍,側麵便榻上坐著個明黃的小小身影。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不說話,也不行禮,抬手做了個手勢。殿上伺候的人會意,魚貫而出。大殿上登時空曠,於飛轉頭看過來,辨認了片刻,猛然站起來,上前幾步又站住了,遲疑道:“蘇姐姐?”
  蘇離離斂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蘇離離……”於飛已跑到她麵前,一把拉住道:“蘇姐姐,你怎麽來了?”蘇離離抬頭,覺得他比去年見時長高了不少,隻眉色間有些陰鬱,便由他拉著自己手臂,隻微微笑著不說話。
  於飛眼眶突然一紅,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蘇離離。蘇離離輕扯他,柔聲道:“快起來,這樣子讓人笑話。”兩人互相拉著站起來,祁鳳翔冷眼旁觀,似笑而非笑。於飛也不看他,徑直拉了蘇離離走到坐榻邊。榻上棋坪散亂地擺著些棋子。
  於飛拂開棋子,讓蘇離離坐了,道:“蘇姐姐來看我?”
  蘇離離直言道:“我是想來看你,也是受人之托來勸你。”
  於飛聞言作色,想要說什麽,忽然瞪了一眼祁鳳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鳳翔掛著一個淺淡的笑容,優雅地搖了搖頭。
  蘇離離輕輕一歎,“你就當他不是人好了。”
  於飛看一眼祁鳳翔,低頭沉默了半晌,道:“蘇姐姐,我知道這個位子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也從來不貪圖這個。可是我畢竟是皇家的血脈,我禪位於祁煥臣,青史之上,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裏了。於國於家,我不能這樣做。”他搖頭,“死也不能。你不要勸了。”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知道你這樣想是對的。但青史並不因為你禪位就認為你是亡國之人。曆史都是任人評說的。姐姐小的時候,曾經以為親人死去很苦,以為被人逼迫追殺很苦,以為成天東躲西藏很苦,惟願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後來才發現,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麽,是與非有時也不是我想的那樣。”
  又頓了片刻,才道:“於飛,你今天坐在這裏,穿著這五爪團龍服,也不必執著於自己就是自己。名譽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廣闊。你成全不了家國,就成全你自己吧。”
  於飛微垂著頭,似在沉思。
  祁鳳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卻看著蘇離離,眼神有種深沉的莫測。
  蘇離離坐了一會兒,笑道:“這個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從榻上拈一枚黑子,對光照了照,棋子透著墨綠的微光,“這是滇緬的墨玉,石中極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們下棋玩吧。”
  幾盤棋,蘇離離輸得一塌糊塗,快到掌燈時分,才與祁鳳翔才從大殿裏出來。於飛恢複了些往日風神,看一眼祁鳳翔,淡淡道:“蘇姐姐有空再來和我說話。”
  出了大殿,坐到車上,蘇離離笑嘻嘻地小聲問:“你腿站軟了沒?”
  祁鳳翔好氣又好笑,“你拉著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離開,目光總在蘇離離左右縈繞。蘇離離也明知他看著自己,心裏卻有些雀躍,仿佛希望他就這樣看著。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肅容道:“我今天幫你,你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保於飛不死。”
  祁鳳翔看著她嚴肅的表情帶著點緊張,心裏有種慨然湧動,雖思忖了數個來回,仍是答應道:“好。”
  三日後,小皇帝下詔禪位。祁煥臣三辭三讓,上表力謝,不允,便施施然從了。滿朝文武祭天禮地之後,於飛親手捧上玉璽金綬。祁煥臣黃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號改元,傳檄四方。
  第二天,祁鳳翔上書議立長兄為皇儲。祁煥臣便立長子為太子,封三子祁鳳翔為親王,賜號銳。上京歌舞升平,歡慶七日。
  蘇離離毫不收斂,當著銳王殿下祁鳳翔的麵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諱還是個‘臣’。”
  祁鳳翔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往棺材上刷漆,輕笑道:“這話跟我說說就是,可別跟其他人說去。”
  這祁鳳翔挺奇怪,這些日子把兵權也交了。午後閑著沒事,常常跑到蘇記棺材鋪坐著,看蘇離離往棺材上刷漆作畫;有時到書房挑一本葉知秋的舊書翻著,就翻過一下午去,然後順理成章蹭晚飯。美其名曰來給蘇離離改善夥食,免得她一個人吃飯總是應付了事。
  蘇離離就把木料來源交給他了,全由祁鳳翔找人拉來,她隻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幫忙,無以為報,蘇離離說:“人終有一死,我們相識一場,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鳳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張搖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麽樣的棺材呢?”
  蘇離離跪在一口才釘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紙仔細打磨邊角凹紋,專心得無暇答話。頭發隨便一束,有些散。纖長的身體折做兩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線。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著那光滑的花紋,滿意地跳下棺材蓋子,道:“等我看看有什麽好木材來做。用素色推光漆畫,內襯七星隔板,美觀又實用,包你躺在裏麵永垂不朽。”
  祁鳳翔喟歎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蘇離離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對於棺材這種純然的樂趣,往往令他發笑又感慨。人世裏太少純粹的東西可以令人心怡,祁鳳翔淡淡笑道:“那可說定了啊。”
  蘇離離點頭,“說定了。”
  入冬天氣漸漸涼了。臘月一到,年關將至。用蘇離離的話說就是,大過年的你還想著打得人家不安穩。祁鳳翔搖頭道:“非也,非也。兵不厭詐,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時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話雖如此說,他到底也沒再出京,隻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麽,十天半個月才見著一麵。
  蘇離離近日在木器店看見一種櫃子,接縫處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齒。據那店老板說這種接縫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緊密,極講究木工。蘇離離腦子轉個來回,回家用散料試了一試,頓時意氣風發,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這天用小木塊做出個九塊的木榫來,民間也叫孔明鎖,自己開解了兩次覺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見過於飛,祁鳳翔給了她一塊令牌出入宮禁,便想拿去給於飛玩。
  跟著那個認識的總管太監,轉過一個回廊,走到於飛居住的館舍之後。平日這裏侍衛環立,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總管太監精細,一看不對,拉住蘇離離道:“姑娘,今天還是別去了。”
  蘇離離也覺出了名堂,心下猶豫了一陣,搖頭道:“你回去吧,我過去看看。”
  總管太監躊躇片刻道:“姑娘執意要去,可別說是我帶你過來的。”言罷,逃之大吉。
  蘇離離左右看看無人,慢慢走近門邊,就聽於飛叫道:“我不喝,這是什麽東西!你們要殺我!”屋子裏寂靜無聲,仿佛沒有人。蘇離離心裏一驚,靠在門邊,不知該怎麽辦好。便聽另一人聲音溫和,語調從容,緩緩道:“王侯將相之家,生死變故本就匆倏,生不為歡,死不為懼,又何必留戀。”
  他說得猶如林間賞花,月下撫琴,平仄頓挫款款道來。蘇離離隻覺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轉身“框當”一下推開了門。堂上兩名侍衛架了於飛站著,看見她推門都是一驚;而祁鳳翔輕衣緩帶,儀態優雅,背對著她負手而立,仿若不聞。
  於飛大叫道:“蘇姐姐,救我!”
  蘇離離慢慢走上去,望著他激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盡量沉穩地轉向祁鳳翔,平靜道:“你放過他好不好?”
  祁鳳翔正眼也沒看她,對著堂上略一頷首,道:“喂他喝。”
  於飛眼中綻出絕望與驚恐,大力掙紮。蘇離離一急,扯著祁鳳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隻是個孩子,我求你放過他吧!”
  祁鳳翔驀然低頭看著她,眸光冷了一冷,頰上的弧線咬出堅毅的輪廓,帶著一點嘲諷神色,抬頭看著堂上,仿若不見她跪在地上哀求。
  於飛大聲道:“蘇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話音未落定,已被一個侍衛緊緊捏住了下頜,隻留下含糊空洞的餘音在屋頂回響。一個侍衛一手箍著於飛的身子;另一名侍衛從案上端起那碗烏黑的藥汁,遞到他嘴邊。蘇離離驚叫道:“不要!”站起來時,手腕一緊,卻被祁鳳翔反剪了雙手牢牢捉住。
  蘇離離用力掙紮,扭得生疼也顧不上。他毫不猶豫將她橫起來,捏著雙手箍在胸前。蘇離離身子懸空,使不上力,眼睜睜看著那個侍衛把那碗藥強喂進了於飛嘴裏。於飛身子委頓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厲害,仿佛要把髒腑咳出來似的,漸漸從鼻子嘴巴流出血來,越來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漸漸蜷縮起來,沒了氣息。
  蘇離離仿佛隨著他死去抽空了力氣,也慢慢在祁鳳翔手裏委頓下來,身體如柳條輕折在他臂彎。一個侍衛伸手探了一下於飛的鼻息道:“沒氣了。”祁鳳翔望著於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們出去吧。”
  兩個侍衛遵命而去,待他們走遠,祁鳳翔一把挾起蘇離離從館舍出來,隨手帶上門。
  蘇離離扶著欄杆喘氣,聽他低聲嚴厲道:“你現在跑來做什麽?還有誰知道你過來?”
  她緩了一陣兒,語調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過來。我看見你殺了禪位之君,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現在便該殺了我滅口!”
  祁鳳翔頓了一頓,冷硬道:“不錯!”
  蘇離離驟然抬起頭,“你答應過我的!”
  祁鳳翔仰了仰頭,似思忖什麽事,遲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們家坐在那皇位上不會覺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臉上,終於有些惱火,“皇位是權力,從來都不吉利!”
  蘇離離轉身就走,才走了兩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館舍曲欄外,直接扔給那個太監總管,“怎麽帶進來的怎麽把她帶出去!”
  那太監總管一看祁鳳翔的臉色,嚇得砰地一聲跪倒地上,未及說話祁鳳翔轉身就走。蘇離離站住看他去遠。那總管有些虛弱地直起身,一臉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他,想了半日,也隻得苦笑道:“對不住。”
  回到棺材鋪時,兩小工正在合力鋸一塊七寸厚板。蘇離離心情不佳,把他們打發走了,關門歇業。祁鳳翔原就說過於飛的事很難辦,倘若於飛被別人所殺,她還稍可釋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裏,她的麵前。蘇離離有些倦,什麽也不想,上床睡覺去了。
  蒙頭直睡到晚飯時,她坐起來喝了點水,熱冷飯吃了,怔怔地在院子裏坐著,摸著她的棺材們。這院子裏的棺材默默地陪著她,每當她看到它們,心裏就變得平靜。許多年來如此,像強大的隱秘的力量之源支撐著她。某種意義上來說,蘇離離從無畏懼與猶豫,雖散漫而任性,卻絕非妥協與衝動。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來,她站起來出了門。沿著百福街,穿過西市,三曲閭巷後,長街正道邊正是祁鳳翔的府邸。蘇離離遠遠站在大門外,向裏看去,庭院深深,煙鎖重樓。這裏麵的祁鳳翔不是棺材鋪裏的祁鳳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銳,從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邊門上一開,祁鳳翔的隨扈祁泰一撩衣角出來,往西而去。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還是被他看見。祁泰疑道:“蘇姑娘,你怎麽在這裏?”
  蘇離離笑了笑,“沒什麽,剛好走到這裏。”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麽?”
  蘇離離不答。
  祁泰道:“我帶你進去吧。”
  蘇離離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著他走過院落重重,侍衛林立,卻靜得呼吸可聞,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鳳翔在書房,祁泰報了進去。蘇離離走進那開間的三進大房時,祁鳳翔正在寫著一個什麽東西,專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後一筆,方擱下筆,手撫桌沿抬頭打量蘇離離。
  良久,他道:“你坐。”
  蘇離離依言在旁邊木椅上坐下。
  祁鳳翔眼睛微微地眯起來,是她見慣的深沉莫測與風流情致,不辨情緒地開口,“還在為於飛的事難過麽?”
  蘇離離點頭。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樣凶險?倘若被人發現,我也護不住你。”祁鳳翔平靜之中有著摸不透的情緒,話卻說得坦率而堅執,“我願意對你好,不會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隻能接受。”
  蘇離離有些鬆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離了世情的繁複,反是冷靜的梳理:“我卻不一樣。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歡,在意於飛。這些人在你眼裏可能不算什麽,但是我不願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卻來傷害他。”
  祁鳳翔眼神閃了一閃,似流火的光芒,靜靜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愛啊,難怪今天那個大太監要因你而死了。”
  蘇離離黯然搖頭,“……我不是來和你冷嘲熱諷的。”
  他沉默片刻,注視她道:“好,我也不想這樣。於飛的事我是答應過你的,即使我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難過。我確實盡力了。”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麽?”
  “好。”
  一陣突兀的沉默搶入二人之間。
  半晌,祁鳳翔無奈地笑,“算了,我不該說這些。”他站起來走到她椅邊,伸手給她,“你也不要鬧了。”
  蘇離離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祁鳳翔的手修長而溫暖,骨節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傷痕,如一點朱砂痣揩拭不去。傷口雖小卻刺入筋脈,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結。
  蘇離離撫著他手上的皮膚,道:“你的手經常殺人,為什麽卻沒有血腥氣?”
  祁鳳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為殺了人可以洗掉。”
  蘇離離拇指摩著那傷痕,問:“你那次為什麽要紮自己?”
  祁鳳翔被她一問,忽然露出一絲惱怒與窘迫,卻覺她摸在自己手上溫柔繾綣,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還沒醒的時候,我坐在那裏想到底要把你怎麽樣。我想了很多惡毒的法子,可以讓你生,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後放過了你,紮這一下是要當作告誡的。”
  “告誡什麽?”蘇離離問得很輕,怕聲氣兒將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猶如墨玉一般內斂深沉,“告誡自己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麽,就不可輕易動心。”
  蘇離離緩緩抬頭看他,“有用麽?”
  祁鳳翔有些危險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試試?”
  蘇離離搖頭,“我不試了。”
  他狹長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燒了手。”
  他果然是聽說了那句話的,然而她也摸到了這個傷痕。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定在心裏,有種殘敗的平衡。蘇離離此時想到於飛慘死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她手指微微的涼,而淚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異的觸覺,將他的情緒攪起微瀾。
  祁鳳翔伸手撫上她的臉,將她頭抬起來,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淚的樣子。手摸著她眼角,忍不住低聲道:“其實於飛……”
  言未已,祁泰在門口急急地報了一聲,“主子,魏大人來了。”
  祁鳳翔神色一整,對蘇離離道:“在這裏等我一下。”
  約過了盞茶時分,他才匆匆回來,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蘇離離搖頭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鳳翔卻執意把她送到棺材鋪後角門邊。蘇離離轉了身站住,望著他卻不走,有些出神。
  祁鳳翔看她這副樣子,輕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現在卻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當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時,必是不覺間已陷入其中。
  蘇離離盯著他衣服上的暗紋,像定陵墓地裏初見他時泛著的曖昧絲光,“我進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開了角門,邁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門扉後。
  祁鳳翔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後,走入長街夜色。
  蘇記棺材鋪開業數年,賣過的棺材遍及京城。這裏住過程叔,住過木頭,住過於飛……死者往矣,生者無訊。蘇離離拿著手中的紙條,默默看了一陣——不要相信祁鳳翔。清峻的筆墨就像那年救他時的倔強,如同一首悠揚平仄的曲,倏然弦斷聲竭,隱沒在亂世浩淼之間。
  她看著那張紙在手中燃起,飄落在地上化為灰燼。火光一閃,滅了。她想留下一點什麽,卻不知留給誰,情知祁鳳翔必然會看見,她隻簡單寫道:“我走了。”將那張紙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當晨曦透出第一縷光時,蘇離離換上以往的男裝,仿佛如往常到南門邊木材市場看木料,沿著市場轉了兩圈,越過河邊拱橋,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門。
  前麵的路也許荊棘遍布,但她已無可失去,故而無所畏懼。

  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隻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裏,於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於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陝。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裏,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裏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情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店家說窮鄉僻壤沒什麽好的,上遊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裏叫磨盤鎮。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後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衝著轉動。
  兩日後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係是怎麽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麵,語音急促而溫和,隻聽一個油光滿麵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涼菜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餘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後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水戰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麽?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豔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人是沒有那個叱吒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裏。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麽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傅家那是什麽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
  旁邊白聽的人興致頓起,催促道:“結果呢?”
  “唉,結果那女子當麵獻上天子策,祁煥臣一則迷惑於她的美色,二則感念她獻策之功,竟將她納入後宮,充了下陳。”他歎息不已。
  四座紛紛搖頭嘩然道:“這祁家父子真是淫亂無恥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為祁氏基業南征北討,他父親卻連個女人都要搶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
  蘇離離一手支著腮,一手夾了菜蹙眉抿著,頓覺索然無味。這江湖傳言也太離譜了吧!她當初編的瞎話隻有趙無妨,歐陽覃聽見,事後祁鳳翔也知道了。後兩人不會去傳這樣的話,隻怕是趙無妨在那裏胡說,想把祁鳳翔拉下馬來,發揮想象添上點桃色作料,便可廣受歡迎。
  隻不知京城那邊是否也知道了。即使還未傳去,十方也應能收集到,那祁鳳翔會逼她才是,他卻如此不動聲色,豈不奇怪?
  她正想著,忽聽角落清冷處一人聲音中厚,帶著北音道:“長江天塹守不守得住,還要看江南有沒有抵擋得住的將才。現在的郡守,不戰也罷。”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靜了靜。店家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談國事哈莫談國事。”
  非常時期,也無人不識相,於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蘇離離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說話那人,無論如何,也算是幫她這傳說中妖豔絕倫的禍水解了圍。
  但見一個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飲。他唇上留著髭須,臉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見蘇離離回頭,便衝她微微一笑。蘇離離一愣,禮節性地笑了笑,回頭暗忖:莫非是熟人?
  還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壺過來,在她側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節下,怎的出門在外?”
  蘇離離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從不認識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詢問推辭,隻順著他道:“我在京城求學,家父在淮經商,節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擱了兩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蘇姑娘。”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驀地一驚,但看他眉目不蹙而憂,那神色似曾相識。蘇離離結巴道:“時……時大……大叔!”
  時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見時的瘋癲,蘇離離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時大哥”。時繹之見她有些驚嚇,淡淡一笑,“你是辭修的女兒?”
  “是。”
  他溫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氣衝破我任脈,鬼使神差竟將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瘋症治好了。”
  蘇離離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麽。時繹之道:“你記得小時候的事?”
  “記得一些,記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殺了我娘。”
  時繹之眼睛驀然一濕,“失手,嗬嗬……那你恨不恨我?”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麽意思。你害過我,我也算計過你,扯平了。”
  時繹之端詳她麵龐,低低一歎,“你真是辭修的女兒,連性子也像。”
  蘇離離抬頭看他,忍不住道:“你怎麽認得我娘?”
  他一仰頭喝盡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人妻。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隻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灑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歎息,“那時我心裏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裏波瀾起伏。
  時繹之歎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製,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 “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麽?”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麽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麽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麽?”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怔忡地抬頭,轉看四周,別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麽?”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穀,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麽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穀乃是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隻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醫不好,隻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歎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著店家喊,“小二,算帳。”轉對時繹之道,“飯吃完了,就此別過吧。”
  時繹之搖頭道:“你一直被人跟蹤著,還不知道。”
  蘇離離不相信,“誰跟蹤我?”
  時繹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飛向屋頂,穿破屋瓦一聲脆響,時繹之喝道:“下來吧。”
  一個黑影自簷上飄落,站在階下,黑紗覆麵,看不清五官,蘇離離卻認了出來,驚道:“是你!”
  本已過來的店家嚇得連連倒退,一轉身縮到櫃台後,和店小二一起,半露著腦袋看這三人。
  “你認識?”時繹之問。
  蘇離離點頭,“認識,祁鳳翔的人。”
  扒爪臉緩緩進來道:“閣下好身手,隔著屋瓦我竟避不過你的筷子。”
  時繹之未及說話,蘇離離已然怒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
  “那……那……”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扒爪臉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報給京裏。”
  “你主子怎麽說呢?”蘇離離怒極反笑。
  “讓我沿路保護你,直到你逛膩了為止。”
  祁鳳翔真是令人發指!蘇離離有些惱,卻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這一路還沒讓人賣了,打出生就沒這麽順風順水過,原來是你在暗中跟著。這樣多不好,我吃飯你看著!”她一拍桌子坐下來。
  時繹之微微笑道:“祁鳳翔倒是個有心人。”
  蘇離離咬牙,強勁兒也上來了。他憑什麽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納入指掌。她轉頭道:“時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穀吧。隻是這個人跟著討厭得很。”
  時繹之笑道:“你也莫要為難他,他為人下屬,原本不得已。何況並無惡意。”他轉向扒爪臉,卻是冷凝語氣,“你願意跟著就跟著,隻是我這位侄女不愛見你,你便不要出來了吧。”
  蘇離離看了時繹之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字穀在徽州南麵的冷水鎮上。蘇離離一路上前後左右地看,問時繹之:“他藏在哪裏的呢?為什麽我都看不見就跟了我一路。”時繹之大笑。
  冷水鎮位置稍僻,房屋簡潔,人眾樸實。晚上住在那裏,時繹之指點著房上炊煙道:“離離,你看這裏的人,他們雖各有弱點,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蘇離離抬頭看去,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像極了她不曾遇見祁鳳翔時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著這郊野村莊平靜中的生動,覺得這是豐沛充足的生活。
  這生活於她,或者曾經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穀正在冷水鎮西南,在山間小道走了半日。時繹之說那個黑衣人停在冷水鎮,沒有再跟過來。他跟不跟著,蘇離離也覺察不到,並不介意。
  沿途陸續看見三撥人,或攜弱扶傷,或抬著背著病患。每一個人周身都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臉,仿佛落湯雞一般。見了他們,眼裏說不清是憤恨還是絕望,又有那麽點幸災樂禍,看得蘇離離一陣心裏發毛。
  忍不住問時繹之:“這些人怎麽都像水裏撈起來的?這大冬天的,韓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潑涼水麽?”
  時繹之也皺眉,“想必是來求醫的江湖中人。韓先生若是人人都醫,必定人滿為患,所以他醫與不醫有一個規矩。隻是大家都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麽,或者隻憑一時喜怒吧。”
  蘇離離疑道:“江湖中人不講理啊,他若是打不過人家呢?”
  時繹之搖頭道:“人家要求他醫治,必不好動手,隻能按規矩來。”
  沿著崖邊一條獨徑慢慢往穀底走,山勢奇峻陡峭。時繹之對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著蘇離離的衣領飛身而下。蘇離離打從出生不曾這樣飛行過,直嚇得牙齒打顫。待得落地,卻又覺得應該多飛一會兒才夠驚險。
  這峽穀極深,直往下行了約有百丈,才落到一塊斷石上,石後隱著一條木棧小道。大石邊緣猶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齊,裸露著層層疊疊風化的印記。蘇離離忍不住就往內壁裏靠去,落地沒站穩,摔在地上一聲慘叫。
  便聽時繹之道:“什麽人?!”
  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老者,麵有風霜之色,一身寬袖長衫。穀間風大,他低垂的衣袖卻紋絲不動,顯然是身懷極高明的內功。那老者緩緩開口道:“你的內力不錯,竟然連我的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時繹之一把挽起蘇離離道:“豈止是不錯,簡直不錯得讓我受不了。韓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間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韓蟄鳴,我姓陸,別人都稱我一聲陸伯。”
  時繹之拱手道:“原來是韓先生的義兄,失敬。”
  陸伯也不客氣,也不虛應,“你可以就此進去,她不行。”
  時繹之微微一愣,“為什麽?”
  “這是規矩。”
  時繹之搖頭道:“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隻是隨行。”
  陸伯寸步不讓道:“那也不行。”
  時繹之不動聲色地微微抬頭,語氣有些強硬,“你這是什麽規矩?欺強淩弱?”
  陸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蘇離離站在一旁轉了轉腳踝,見他麵無善色,老實答道:“聽說叫三字穀。”
  “你知道為什麽叫三字穀?”
  “必是寫《三字經》的人來此治病,韓先生不治,最後死於穀底。”她語音清脆,煞有介事。
  時繹之忍不住一笑,陸伯卻似乎聽不出她嘲諷之意,正色道:“不是。此穀的規矩,凡是求醫之人,在我出現之前必須要說三個字。不是兩個,不是四個,而是三個,那麽此人便可入穀治病。否則便要被我扔下這石崖去。你這位叔伯方才說了‘什麽人’,你卻沒有,所以照規矩,我隻能扔你下去。”
  蘇離離大驚,看了一眼崖邊,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說了三個字的。”
  陸伯眉間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絕不可能聽漏。你說了什麽?”
  蘇離離懇切而認真道:“我剛剛下來摔了一跤,當時就說了‘哎喲啊’。”
  時繹之這次“哈哈”大笑,陸伯老臉皮抽了一抽,帶著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個,”蘇離離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頭後麵,我重新下來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進。”陸伯言罷,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飄向前來。
  蘇離離大叫,“時叔叔。”
  時繹之卻負手不動,搖頭歎道:“江湖規矩,不可不從。”
  下一刻,蘇離離已經淩空而起,飄飄落向崖外。她眼看著那氤氳著霧氣的穀底在眼前一現,隨即轉了個彎看見石崖從眼前閃過,陸伯帶著一絲獰笑的臉,和天空上淺淡的雲朵。佛曰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間九百生滅。
  蘇離離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心念起伏。彈指之後,她鈍重地一響,水波蕩漾,浪拍兩岸如和聲。蘇離離沉重地摔進了一潭溫熱的湖水,水往鼻腔裏灌,窒息與恐懼深切地襲來,衝開她的臨界,腦中仿佛隻剩天邊一抹若有若無的雲彩。
  蘇離離像一條懶散的海帶,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記憶地層層剝離,她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接觸到空氣的一瞬,昏了過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來,有一隻手撫上她的眉目,溫柔,緩慢,猶如帶著感情,令人安心。
  蘇離離流年不利,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小木屋中,時繹之靜坐一旁。蘇離離斜倚在椅子裏慢慢睜開眼來,望了望屋頂道:“時叔叔,你救了我?”
  時繹之搖頭,“不是我,是穀底的人救了你。三字穀從來不傷人命,穀底碧波泉有療傷的奇效。凡是入穀之人,扔進去泡泡,總有好處。我可以留此治傷,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蘇離離站起來,確覺神清氣爽,“還真是的,怎麽就這麽神?”
  “那是因為我剛才用內力把你的衣服哄幹了,你補了這麽多真氣,怎能不爽?”屋角傳來一個幹癟的聲音,卻見一個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頭踱了出來,捋一捋須,對時繹之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時繹之搖頭道:“韓先生,我和那人非親非故,數十年功力散去救他,這未免太離譜了。”
  蘇離離大驚,她初聽韓蟄鳴之名以為風雅有度,不想卻是如此一個幹癟瘦小的老頭,如市井俚夫,兩眼卻閃著精悍的光。隻聽這老頭道:“你真氣本就充沛,如今衝破任脈,不是由人力導,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製。若不散去內力,你一輩子也隻能受真氣激蕩之苦。”
  時繹之皺眉道:“散去真氣人人都會,我遠行至此,正是想求一個萬全之法。”
  韓蟄鳴冷哼一聲,“你也明知道沒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這樣吧,明日自可出穀。隻是難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氣衝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藥。你的傷不治雖不死,他的傷不治卻難活。”
  蘇離離從旁聽了半天,怔道:“時叔叔,你為什麽不肯?”
  時繹之搖頭道:“真氣一散,如同廢人,那還有什麽意義。”
  蘇離離低了一回頭,道:“我就一點真氣也無,雖然沒用些,也算不上廢人。其實做尋常人有尋常人的好處,你隻是武功高強慣了,反不願做平常人。”
  武學之道,便如權勢,越是貪戀便越是難以抽身。時繹之看著蘇離離,隻覺虧負她極多,若是自己合該失了武功,便全當是還她吧。默然片刻道:“離離,你說我該怎樣辦?”
  蘇離離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覺得……若是還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氣救了吧。”
  時繹之看著她麵龐清柔,有種不真實的錯覺,良久微微點頭道:“罷了,就依你吧。”
  韓蟄鳴眼裏精光一閃,頓時高興道:“老子還沒治過氣府受創如此之重,還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兒,真兒,快去給我備下銀針藥劑!”
  窗外一個少女應聲而來,步履輕快,杏紅的衫子映著青翠的樹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傷了?”
  韓蟄鳴點頭,“肯了,這位姑娘說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蘇離離一眼,歡聲道:“太好了,我去跟媽說。”轉身又往外跑。
  韓蟄鳴道:“叫你們備藥!”
  “知道了!”她人已去遠。
  蘇離離看著他們幾人一派生氣,心裏也多少有點愉快。慢慢踱出木屋來,屋外生著一片鳳尾竹,晚風一起,刷刷地摩挲著響。蘇離離漫無目的地走過那片竹林,漸漸離遠了木屋。山穀幽靜,間關鳥鳴,一路樹木豐茂,不乏百年良材。蘇離離摸著一棵大榕樹的樹皮,暗想自己這一輩子隻怕是與木材結下不解之緣了。
  天色將暗不暗,木葉草叢有些沙沙聲。蘇離離放眼看去,山坳處走來個青色人影,影影綽綽也看不分明。蘇離離轉身欲往回走,卻見那人步履從容緩慢,卻又專注地朝著這邊行來。漸漸近了,更近了。
  蘇離離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潔,卻褪去了青澀,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蘇離離高出一個頭。他在離她三尺之外站定時,望著她的眼中無悲無喜,隻是專注,襯著身後薄暮,似從前世走來。
  寂靜中,他的聲音低沉愉悅,“姐姐。”
  蘇離離被淩亂的風吹散了頭發,她撩開頰邊的發絲,疑幻疑真,低聲道:“木頭。”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著彼此,卻仿佛觸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後院葫蘆架下稀鬆細碎的陽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們記得一段時間,並非記得它的細節,而是因為種種見、聞、觸、動,編織成某種模糊的感覺,印入了靈魂。
  蘇離離語調遲澀,在唇齒間輾轉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聲叫道:“木頭。”
  這聲音讓他頃刻間動容,未及說話,蘇離離已撲上前去,將他狠狠一推,大聲道:“你死哪兒去了?”聲雖狠惡,眼眶卻紅了。
  木頭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卻仰頭笑了。蘇離離一把將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來?!”
  木頭由她按著,卻微笑地看著她:“回不來。”
  蘇離離愣了一愣,眉頭一擰,“怎麽?惹了桃花兒債了?!”
  木頭苦笑,“沒有。快死了。”
  蘇離離鬆開手,目光刀子一般紮在他臉上,“你都幹什麽去了?”
  木頭看著這雙清明的眸子,心中不複死灰般的寂,卻是喜悅的沉靜,淡淡道:“也沒幹什麽,就殺了個皇帝。”
  蘇離離咬牙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木頭支起身看著她,輕輕道:“難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蘇離離一把將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邊,道:“怎麽快死了?”
  木頭慢慢坐起來,“當時受了極重的內傷,祁鳳翔認識韓先生,把我送到這裏來。韓先生用盡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溫泉裏療傷續命,不能有一日暫離,順便打撈被扔下來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撈起來的?”蘇離離問。
  “嗯。”
  她默然一陣,“你為什麽要殺皇帝?”
  “他是我們的仇人。”
  蘇離離端詳他清冷的神態,“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看著她,“我是木頭啊。”
  “為何不告訴我做什麽去了?”
  “因為可能有去無回。”
  “那你過後也該給我一個信兒啊!”
  木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那片竹子,靜靜道:“我的傷終究好不了,又不能離開峽穀溫泉。讓你知道不過是白白難過;即使你來見我,過不了兩年,我也還是死了,又何如不見。”
  蘇離離靜了靜,眼珠子一轉,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會死的,現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邊閃爍微渺的燈光,“我們快過去吧。”
  拉著木頭起來,兩人往木屋那邊去。他走得很慢很穩,一步一步。蘇離離卻一眼看出他不如原來的矯健敏捷,心裏有些懊悔方才不該推他。放慢了步子,兩人走到木屋前,韓真迎了出來,一見木頭,笑得純粹真摯,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時繹之要救的那個人果然是他,蘇離離略略放下心來,卻禁不住一陣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薑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進得屋去,時繹之正盤膝坐在蘇離離方才躺著的床上,依韓蟄鳴所教之法調息理氣。木頭甫一進門,驀然站住了。時繹之睜開眼時,眉目一凜,寒霜般冷冽肅殺。見蘇離離站在他身邊,意態親熟,沉聲道:“離離,你認識他?”
  “他?”蘇離離轉頭,涼涼地問木頭,“公子,您貴姓啊?”
  木頭眼色一絲不亂,望著時繹之,卻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
  一年多前,時繹之時任內廷侍衛長,總管大內侍衛。其時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麵侍衛們懈怠,他卻克盡職守。這夜正在偏殿靜坐,忽聞正殿輕響一聲,如貓撲瓦。時繹之內力深厚,耳目聰敏,縱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屬奔來,急告一聲“刺客”。
  時繹之道:“皇上無恙?”
  答曰:“被刺。”
  他心驚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見一個人影倒縱而出,身姿蕭然,平沙落雁般點地。時繹之武藝雖談不上冠絕天下,卻也在天下之顛,見這人刺殺皇帝,毫不慌張,舉動之間倒透著一股從容優雅。心中生慨,使出疊影身法,欺至他身邊。
  那人步法碎而不亂,須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腳尖點地一劃,正是一招曼珠沙華。三途岸邊接引花,花開而葉落,花葉生生不相見。時繹之觸動情懷,收勢而立,細看那人。卻見是個布衣少年,既不蒙麵,也不玄服,眉目之間反透著疏淡開闊之氣。
  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的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注之極,卻隻擦過他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退向宮牆之側。牆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竄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誌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牆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於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係,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曆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鹹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誌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裏,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裏救了你,而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於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裏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做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抬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蕩,“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撫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於丹田氣海,一一修複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衝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泄,終於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裏。屋子隻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幹淨放在那裏。不由得想起從前,在後院的井邊打一桶水倒在盆裏,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齒。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意繾綣,心輕浮而沉墮,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隻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裏,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麽?”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裏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裏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
  蘇離離見他這副樣子,不陰不陽道:“江大哥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木頭淡淡笑了,伸出雙手給她。蘇離離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細膩溫柔,從指尖牽延到心底。靜靜握著,卻有情愫流動。木頭望了她許久,輕聲道:“我離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蘇離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身後夜幕漸漸垂下,緩緩道:“還好。被人掐過脖子,中過箭,斷了根肋骨,暈過兩次。鋪子在城破時燒壞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頭收了笑意,“還有呢?”
  蘇離離眼睛有些發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個孩子,後來也讓人殺了;言歡姐姐把我的事告訴了出去,不過她也是不得已。”
  木頭默然片刻,道:“還有麽?”
  蘇離離望著他道:“沒有了。”
  他捏著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著她放在膝邊的書,輕聲道:“《楞嚴經》上說:‘又如新霽,清暘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諸有塵相,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蘇離離道:“什麽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身來,沿著手臂撫上她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裏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裏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相擁良久,她把臉埋上他肩頸,用衣料蹭淨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麽?”
  木頭望著她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蘇離離道:“今後改叫江木頭。”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取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張開,點頭喟歎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細雨在屋外飄飄地落下,像滿天浮塵蓋世。牽著手跑到藥院裏,銅燈之下,頭發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像染滿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還是冷風吹的,蘇離離臉靨上有些紅,格外動人。
  韓蟄鳴夫婦,陸伯,時繹之都坐在桌前等他們吃飯,但見木頭笑容雖淺淡,卻真摯;蘇離離眉目顧盼,靈慧動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諧調,讓人隻覺心意圓滿,歲月靜好。幾人看著,都不覺微笑;韓真卻有些怔忡。
  一頓飯吃下來,蘇離離忍不住問木頭,“你一年多來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
  木頭點點頭。
  “這麽難吃你怎麽吃得下?”
  木頭躊躇了片刻,沉悶道:“吃習慣了就好了。”
  韓蟄鳴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煙青,風韻猶存。年少時患了麻風病,父母宗族都視若災禍,將她丟棄在亂葬崗上。天寒地凍趴在雪地裏等死,正遇著韓蟄鳴經過救了她性命還治好了病,便嫁給了他。韓夫人溫柔賢淑,樣樣都好,惟獨廚房裏的功夫不能恭維。人說熟能生巧,幾十年下來終於能做到飯不糊,菜不生,湯不鹹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鑽研,越是進步遲緩。
  蘇離離吃了兩天,第三天上,拚了小命氣喘籲籲趴上峽穀,去冷水鎮買了一窩農家泡好的酸菜,一塊豬脊肉,三斤米線,以及豆粉,鮮薑,芫須,香油等物。北方人愛吃麵做的東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東西。
  這米線嚼著有些糯,卻比麵爽口。酸菜洗淨切了薄片,放少許薑熬湯;脊肉切絲和上豆粉,入湯嫩滑。竹編的漏勺舀一勺子燙好的米線倒進湯碗裏,輕浮翻滾。挾一箸,酸湯開味;吃下去,鮮香無比。
  三字穀內氣象一新。木頭大喜,連盡兩碗;時繹之亦喜,連湯帶料喝了下去。韓蟄鳴幾十年的夥食得到改善,喜不自勝,將木頭抓來剝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風,紮成了刺蝟。陸伯嚴肅的麵容緊繃不改,卻淅瀝嘩啦將人扔得愈加痛快。
  蘇離離聽見那巨大的水花聲,問木頭:“我掉下來的時候也這麽大聲?”
  木頭道:“水聲小一點。”
  蘇離離滿意點頭,“那還算文雅。”
  “但是叫聲更淒厲。”
  ……
  韓夫人頓將蘇離離視若珍寶,每天拉到廚房裏請教做飯。韓真年輕的臉上也滿是羨豔,說你做的飯真好吃。蘇離離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卻不是飯。
  韓真紅著臉問:“蘇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大哥?”
  蘇離離猶豫了一下,道:“我與他相處兩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們之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我就很高興了,隻盼他每天過得快活開心,我便心意滿足。”
  韓真卻點頭道:“那天你們跑過來吃飯時,江大哥拉著你笑。他在這裏一年過,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倘若他見著你,天天都能這樣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蘇離離覺得時繹之說得不錯——這裏的人各有弱點,但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沒有弱點的人,她隻見過一個,便是祁鳳翔。他那雙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麽,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雖怒時亦笑,雖喜時不懌。
  這樣一個人,你無論何時伸出手去,觸到的隻是彼岸的芬芳迷離。

  第十章 山青橫雲破

  近一個月的時間,時繹之的內力不絕地輸入木頭體內,將他氣府經脈修複穩固,積於丹田。但畢竟不是自己修為,還需韓蟄鳴從旁輔理,以防真氣錯走,待得時繹之的真氣能運轉自如時,方能算是痊愈。
  蘇離離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著和前兩天也沒多大差別。”
  木頭拾一張硬實的桐葉,往天上一扔,那樹葉飄飄輕揚,飛了上去。他兩指拈一根小樹枝,隨手劃過。樹枝與樹葉淩空相隔三尺,樹葉如蝴蝶的兩翅,從中翩然分開,翻卷著零落。他收手而立,道:“這就是差別。”
  蘇離離瞠目結舌,“這……這已經很厲害了呀。”
  “時繹之原本於武學之道極有天賦,數十年的內功修為非我所能深窺。我現在能運用的也不過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來豈不是更厲害?!”
  木頭點頭,“當初他打傷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們今日卻要互療內傷,可見因果之道,循環不息。”
  蘇離離聽了卻高興,“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後麵穀底河床邊上發現了一個寶貝。等你傷好了,我們去把它挖起來。”
  木頭蹙眉道:“什麽寶貝?”
  蘇離離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著穀口往下,叢林茂密,漸漸開闊起來。前兩天下雨,一條小河涓涓而過,在平坦處衝開一塊積沙。蘇離離在積沙中尋覓,片刻之後扒了扒沙礫,泥地下露出一塊黑漆漆的東西。蘇離離敲了敲道:“你說這是什麽?”
  木頭也敲了敲,聲音有些鏗然,如金石相撞,“石頭吧?”
  “胡扯,這是陰沉木啊!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內綠是楨楠。從這麽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夠長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頭幫著她刨著沙土,“這麵上翹曲變形有什麽好的。”
  蘇離離痛心疾首道:“怎麽會不好!陰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來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紋理比織錦還要潤澤光亮,比紫檀還要細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價值千金,你沒聽說過‘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前朝都不許民間私用,隻能做帝王宮殿棺木之選,還有詩說‘泥潭不損錚錚骨,一入華堂光照衣。’”
  木頭望著那漆黑有如被燒成了炭的陰沉木,“我隻看過韓先生的藥書上說:‘烏木夜發幽香,彌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亂吐痢,取屑研末,用溫酒服。’我還問他是不是南邊常見的那種烏木。他說不是,是埋在地下幾千年的那種,叫陰木沙。”
  蘇離離點頭,“沒錯,就是它。陰沉木奇重,已經埋得跟石頭差不多了。我們先把它掩好,別讓韓先生拿去做了藥。”
  木頭依言幫她埋上,又記了記周圍地理。蘇離離方依依不舍地沿著河穀往回走。木頭把她牽過一淙溪流,道:“這下麵偏僻,有野物的。你一個人不要跑來。”
  蘇離離聽他說得認真,心裏高興,偏找茬道:“我記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說過各種木料,就有提到過陰沉木。你怎麽忘了?”
  木頭低頭細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講過,我一定記得。”
  蘇離離道:“我肯定講了。”
  “沒講。”
  “講了!”
  “沒。”
  ……
  山林寂靜,阡陌逶迤,隻聽蘇離離怒道:“木頭你這個沒記性的,我明明講了,你自己忘了。”
  木頭的聲音不慍不火,“你記錯了,還氣急敗壞。”
  蘇離離張牙舞爪道:“我要是講到木料,一定會講陰沉木!”
  木頭覷了她一眼,淡淡道:“醫書上說,女子時而暴躁氣急,多為月事不調。”
  蘇離離如遭雷擊,“你說什麽?!”
  木頭“哼”了一聲,蘇離離的臉卻漸漸紅了,果然氣急道:“你……你學了個半調子的醫很了不起啊。”
  木頭扭頭看著她不語。蘇離離猝然閉嘴,見他目光逡巡,掃著自己的眉目唇頜,有些明白過來,又有些心慌。木頭慢慢低下頭,蘇離離的皮膚觸到他的呼吸,隻覺自己的呼吸亂了一拍。
  正在這半遲半就之時,但聽“砰”地一聲巨響,碧波潭裏波瀾乍起。木頭無限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縱身一躍如長虹貫日般栽進了水裏,濺起一個漂亮的水花。蘇離離忍不住笑了,追到潭邊望著水裏暗影浮動,心道:陸伯可真會挑時間扔人。
  潭水一分,木頭挾著一個人冒出水麵,直躍到岸上。蘇離離心情不錯,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臉大哥,你怎麽來了?!”
  聽她把這並不雅致的別號叫得這般親熟,扒爪臉聲調鬱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頭鬆開他衣領,擰了擰頭發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傳句話。”
  木頭頭也沒抬,“說。”
  徐默格拿出一個油紙包裹了的盒子遞給蘇離離,“這是給你的。”蘇離離有些怔忡,猶豫地接過來看著。木頭掃了一眼,問:“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這次出征雖勝,但人馬死傷大半,手下大將李鏗也被刺身死。主子讓我告訴你,他答應你的事做完了。”
  木頭定定聽完,略一點頭,指絕壁小路道:“這條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頭走了兩步,忍不住又轉回來,有點遲疑尷尬道:“韓先生醫術高明,能除疤麽?”
  木頭盯著他臉上看了看,問:“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陣,轉身濕淋淋地沿著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遠,蘇離離問:“祁鳳翔跟你說的什麽意思?”
  木頭抬頭看著徐默格在山間穿爬的身影漸漸變小,“祁鳳翔答應過我不會傷你,現在告訴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後殺你剮你絕不手軟。”他回過頭來看了蘇離離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麽?”
  蘇離離解開那層油布上的繩子,裏麵是一個錦盒,蘇繡的玉蘭花熠熠奪目。她打開盒子,愣了。裏麵竟是一隻簪子,玳瑁骨,流紋花樣,簪頭參差鑲著兩顆小指頭大的明珠,晶瑩剔透。男女之間贈這等釵環帕墜之物,多有些曖昧情事。
  樂府詩雲:“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這簪子乃是情人私贈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蘇離離心中忿忿,祁鳳翔曆來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這雙珠相思玳瑁簪給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調戲!
  木頭一張俊臉板成了最古樸的棺材樣。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道:“我跟他沒什麽的。”
  木頭覷著她,不帶情緒地說:“你那天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惟獨一個字也沒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測,我跟他就像耗子跟貓,怎麽可能……”
  木頭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鋒利,淡淡打斷她道:“真有情趣。”
  蘇離離一聽他如此說話,就知他是真生氣了,心一橫,“隻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時候……他親了我一下。”
  木頭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動,不知怎麽就到了她麵前。蘇離離尚未反應,就見他麵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著她的臉,已是輕輕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軟的觸感牽起心底粘膩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貼著鼻間問:“是這樣親的?”
  親密的鼻息相互糾纏著,蘇離離虛弱道:“不是……”
  話未說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頭掃在她白貝一般的牙齒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邊的竹引,池底斑斕的卵石,無不清新怡人,不願放開。
  蘇離離呼吸遲滯,勉強掙開他,聲氣兒柔軟道:“不是這樣,是親的額頭。”
  木頭鬆開她,定定站住道:“你臉紅了。”
  蘇離離登時大怒,“廢話,你不也臉紅了。”
  木頭臉雖紅,卻猶作淡定道:“我臉紅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臉紅就說明你也喜歡我。”
  蘇離離向來伶牙俐齒,在他麵前從不落下風,此刻卻像被饅頭噎了,被火鍋燙了,被魚刺卡了,緋紅著臉色默然不語。
  木頭見狀,一臉正色,施施然往藥院踱去。走了兩步,見她不動,折回來拖了她手。蘇離離掙了一下,沒掙脫,隻得由他拉著,唇角卻微微扯起一道弧線,手掌的肌膚摩挲得砰然心動。
  木頭回頭瞪她一眼,道:“回去說清楚。”
  “什麽說清楚?”
  “把你前麵一年的事說清楚!”
  那隻簪子的玳瑁紋理疏密別致,明珠光彩照人,價值不菲。蘇離離欲扔到碧波潭裏,覺得浪費了;欲送給韓夫人,覺得舍不得。躊躇再三,決定改天拿到大集上當了賣了換成錢,買東西回來大家吃喝一頓比較劃算。木頭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說:“換成錢你自己用,別拉著我跟你用。”蘇離離偃旗息鼓。
  木頭在時繹之指點下,內力運轉越發流暢,動靜自如。時繹之喟歎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時*****必成大器。”木頭收勢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時繹之道:“那你要什麽?”
  “不要廟堂之高,不戀江湖之深。天地廣闊,但求其遠。”
  “那離離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遊天下。”
  時繹之緩緩點頭道:“你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涼風乍起,吹亂他衣角。他內力收斂,如小舟入海,天地間渺小自得。
  時繹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難得了。世間難求一心人,華發蒼顏不相離。”仰起臉,眼睛卻濕潤了。
  六月初,時繹之告辭而去。蘇離離問他意欲何往,時繹之道:“江湖深遠,尋個僻靜角落獨自安身立命,了此殘生吧。”蘇離離聽了,沉默了一陣,也沒說什麽,鄭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飯菜送行。站在冷水鎮的大道上,看時繹之一點內力也無,尋常氓夫般踽踽遠去,覺得有什麽舊事前塵在心裏落定。
  發愣時,木頭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還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蘇離離切著蘿卜絲兒,心中忽然念及一事,這天吃了晚飯問木頭,“你的內傷都好了麽?”
  木頭道:“好了。”
  蘇離離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頭也不問做什麽,點頭道:“好。”
  蘇離離眉毛一挑,目光指點著遠處的韓真,“這麽痛快就答應了,你的桃花兒債怎麽辦?”
  木頭將她一瞪,忍了;念頭一轉,還是忍不住道:“我這個不是桃花兒債,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兒債。”
  蘇離離頓時繳械投降。
  三天後辭行,木頭正色道:“韓先生,韓夫人,這一年多來有勞照顧,無以為報。他日若有什麽效勞之處,必當盡力。”
  韓蟄鳴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這輩子治了許多人,要人報答,早就報答不過來了。”
  這天韓真卻沒露麵兒。
  走到冷水鎮官道上時,正有人家早飯時的炊煙嫋嫋升起。蘇離離說:“木頭,我們今後還回來這裏,就在鎮上開個棺材鋪可好?”
  木頭說:“好。”
  蘇離離說:“你還會走麽?”
  木頭並不回頭道:“當初我走,隻因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報。為此,我連名字也沒告訴你。如今諸事皆了,我已無束縛。”
  蘇離離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縛,那……情是束縛麽?”
  他回過頭來,晨曦中看著她的眸子,陽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縛,不報難安;情也是束縛,心甘情願。”
  夏日的驕陽用清晨這唯餘的一點溫柔照耀著人們。
  黃土地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修長。
  梧桐葉落時,鴛鴦會老死。世間再多的繾綣風情,百年之後都是空幻,其實,有這一刻的相知相伴,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梁州地處西隅,連通雍、益,地物豐饒,而遠離京畿。進可爭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爭地。出了冷水鎮,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蘇離離帶的銀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財之道。
  木頭說:“省著點用。”反正天氣也熱,住宿客棧隻在柴房,四麵透風,十分清爽。蘇離離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問他:“你現在武功這麽好,要點小錢還不是手到擒來。”
  木頭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難道武功好就做強盜?”
  蘇離離一麵聽得頻頻點頭,一麵把銅錢數了兩遍才交出去。
  木頭看她如此掙紮在道德與現實間,忍不住勸道:“你別犯難了,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
  蘇離離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孔聖人六國流浪,窮困潦倒。這就是有所不為的下場。”
  一路向西,這天終於趕到蘇離離要去的霧罩山時,正行到一處山野人家,黑雲卷地,勁風乍起,豆大的雨點憑空落下。木頭忙拉著她躲到那茅草院簷下,看天上風雲翻卷著,雷聲隆隆滾來,將悶熱一掃而空。
  蘇離離聞著雨水氣息,凝神聽了一聽,問木頭:“你聽見什麽聲音了麽?”
  木頭內力充沛,耳目靈敏,“屋子裏有個女人在哭。”
  蘇離離奇道:“哭什麽?”
  “她沒說。”
  蘇離離從院牆外茅草縫隙裏看去,茅屋門扉緊閉,拉木頭道:“我們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麽?”
  木頭想了想,允了,一手攬著她飛身一掠到了院裏,房簷下站了。蘇離離便從那破窗戶縫望進去,見一個農婦,散著頭發坐在地上抽泣,聲雖虛弱卻見哀慟。地上一動不動地橫躺著個男人,也是農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轉過臉來。
  雨聲嘈雜中,木頭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問:“看見什麽了?”
  蘇離離臉上閃著同情的光,卻頷首道:“商機。”
  農婦農夫都是本地人士,這兩天因為下雨,山上泥水足,衝下一條當地人稱烙鐵頭的小紅蛇盤在柴房木茬子下。農夫早上去抱柴沒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暈,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木頭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傷口,確像是毒蛇牙印。指甲烏紫,麵色發青,也是中毒跡象。蘇離離拉了那農婦道:“大姐,如今盛夏,人這麽放著不是個辦法,這附近可有賣棺材的?”
  農婦低著頭,搖頭不語。
  蘇離離又道:“我會做棺材,不如我給大哥做一具,兩天就好,早點入土為安。”
  農婦終於抬起頭,紅腫的眼睛像兩隻桃子,水色泛濫道:“你為什麽要給他做棺材?”
  蘇離離回頭無奈地看了木頭一眼,木頭挑了挑眉。她轉過臉道:“不為什麽,就想這兩天借你這兒一住,有米飯就借我們吃一口,讓他捉野味來做菜。”她一指木頭。
  農婦看了看木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我也不能讓他就這麽卷著席子埋了。”
  俗語雲:“桑、皂、杜、梨、槐,不進陰陽宅。”蘇離離帶著木頭在附近山上找了幾株鬆木,就農婦家的菜刀借來。木頭內力貫注,兩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論大小,隻好做半花的十三圓。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難得蘇離離許多時不曾摸到棺木,勁頭十足。
  那農婦也不挑剔,哀容頓消,隻剩下一臉的麻木,沒有半句言語,用家裏剩下的糙米做了飯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幫底做好了,蘇離離沒有尺子,估摸著做了七尺長。頭上橫擋約莫一尺八,三塊板拚成的,農婦將房裏箱蓋子砍了一塊,說拚在那前擋上吧。
  蘇離離接到手裏看了看,道:“這裏的木料盡夠了,哪裏需要去砍箱子?”
  農婦也不說為什麽,執意如此。蘇離離就給她鑲在前擋上,盡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頭到院子外麵山道上說:“這大姐在騙我們,他們不是本地人。”
  木頭問:“你怎麽知道?”
  “她給我那塊鑲在前擋的木塊是柏木,隻有晉中祁縣一帶才這樣做棺材。不論何種材質,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拚上一塊。可她卻跟我們說她是本地人。”
  木頭道:“她下盤沉勁,會武功。”
  蘇離離鎖眉道:“你早看出來了?”
  木頭點頭。
  “那現在怎麽辦?”
  “不怎麽辦,大家各自有事。我們給她做完棺材就走。”
  蘇離離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會兒,道:“好。”
  雖然離別經年,再見到木頭仿佛沒有任何時間的隔閡,兩人鋸著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沒有油氈鋪底,沒有大漆罩麵,就這樣一具白皮棺材,將那個男人鄭重地葬了。那農婦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墳堆前,目光卻有些深邃狠厲。蘇離離和木頭在小溪邊洗盡了手,正要告辭時,她忽然開口道:“你們是要進山?”
  蘇離離道:“是。”
  “你們有事?”
  “有事。”
  “什麽事?”
  蘇離離見她如此追問,道:“我舅舅早年在這邊經商,生意壞了才到霧罩山上的道觀裏做了道士,後來死在這兒。他生前托人捎信兒,說想要回鄉。如今我們來看看,把他靈柩帶回鄉裏。”
  農婦默默聽完,審視了她片刻,道:“小姑娘,這是個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雖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說著,一指木頭。
  蘇離離呆了半晌,笑道:“怎麽會呢?這樣荒郊野嶺,有什麽是非?”
  農婦麵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說完了,你們走吧。”言罷,徑直往茅屋裏去。
  蘇離離立在那裏想著什麽。木頭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問:“還走麽?”
  蘇離離轉過身,看著遠處山巒,嵯峨峻峭,朝暉夕陰。青山一點橫雲破,別無半分戾氣,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麽?”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蘇離離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皺眉,搖頭道:“我要進山。”
  木頭說:“那就走吧。”
  太陽出來,山路上的泥濘半幹,還有些滑腳,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搖曳著。木頭拉著她一路爬山,山梁埡口上風急而呼嘯,蘇離離辨了辨方向,道:“左邊走。”左邊半山腰上有一麵土坡,正在山腰背風的彎裏。草色青翠,鬱鬱蔥蔥。慢慢走過去時,便見地上有個大坑,似被新挖開,已冒了些嫩綠的草苗出來。
  蘇離離在那一塊地方左右轉了轉,最後拄著竹杖站在坑邊。站了一會兒,她挑了塊幹淨地方坐下來,望著山下道路田莊發呆。木頭見她不說話,一撩衣擺,坐到她身畔,輕聲道:“這裏是不是你父親的墳塋?”
  蘇離離搖頭,“不是,我爹是死在這裏,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沒有留任何標記,我自己都不記得在哪裏了。”她看一眼大坑,“這裏砌作荒墳,埋的卻是天子策。”
  木頭默然想了一陣,“是不是你言語不慎,讓祁鳳翔知道了?”
  蘇離離並不憂慮,眉宇之間似乎還有一絲淡然的笑意,“沒有,我沒有對他透過半個字。”她想了一會兒,笑了笑,道:“那個東西也沒什麽好。這麽多年都在害我,我心裏掛著這事,總是個羈絆。這樣一丟,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來,麵北跪下磕了一個頭,神色雖淺淡,卻看得木頭一陣難過。
  蘇離離望空道:“爹,女兒這些年過得很好。那昏君無道,已為天下人所誅,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頭在她身側跪下來,也磕了個頭,道:“伯父大人,離離雖無親人,今後我便是她親人,必定愛她護她,不令她再受顛沛之苦。”
  蘇離離轉頭看他,見他神色鄭重,心裏被一陣突來的感動擊中,卻嘻嘻一笑,拉著他手起來道:“我們這是發的什麽傻,跟演戲似的了。”
  木頭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蘇離離收了笑意。山間空寂,觸目淒清。
  木頭牽起她雙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這個心意。姐姐,隻要你是一個人,我必定跟著你,護著你。這一年多我在三字穀,許多次夜深人靜時想,哪怕離開穀底死了,能見你一麵也情願。隻可惜我若離開穀底,還沒見著你就死了。”
  蘇離離聽著,沉默中卻微笑起來,“你何時變得這麽多話。”
  “言隨心而發。”他捏住她的手,“你應了我麽?”
  “什麽?”
  “這一輩子。”
  那將是怎樣一種平靜從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蘇離離隻需遙想,便已心馳神往。她拉起木頭的手,低頭輕吻在他手背上。這是一種積澱的感情,在棺材鋪那無數個日夜裏回旋,在不知所蹤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為真摯而厚重,經曆時間而薄發。
  她不動聲色,卻心意圓滿,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經過一片荷塘時摘兩片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遮陽。傍晚時走到山腳,尋了間破舊的土地廟。木頭在外轉了一圈,捉了兩隻肥肥的山雞,扒毛開膛,變戲法般摸出包細鹽抹上,用荷葉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裏烤。
  蘇離離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會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軍中學的,可惜那時我還小,沒用心去學。”
  蘇離離望著天上星漢燦爛,幽幽道:“我小的時候都沒怎麽出過門,後來出來了又東奔西跑……現在想想,什麽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著木頭,“你那時候還有什麽事,說來聽聽?”
  木頭用樹枝翻著火,想了一陣,“要說過去對什麽人印象最深,其實是祁鳳翔。”
  “你們一早就認識?”
  木頭道:“認識。在幽州軍中見過,還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裏呆了兩天,跟他說了許多話。”
  蘇離離覺得這兩人都不多話,“你們說什麽呢?”
  木頭添著柴火,“無非是男兒功業,戡亂守成什麽的。”
  他輕飄飄一句帶過,然而蘇離離又怎不明白。江秋鏑家破人亡,數年來命懸一線,當年再多的豪情壯誌,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燒已被掐滅。蘇離離挨到他身邊,挽了他手臂道:“木頭,你心中有憾麽?”
  木頭認真想了一想,道:“說不上來。我父王從前是少林寺的掃地和尚,先帝平亂時,救了先帝,從此便追隨左右,封王拜將。四年前,他臨死對我說,當年他離開少林,方丈大師勸他,宦海沉淪,功業彈指,何必去那喧囂浮世,可他沒聽從。直到身敗名裂,才覺得後悔。”
  蘇離離仰起臉道:“他既然選了,又何必後悔。就算他現在還在少林寺掃地,難道就是心滿意足的一輩子了?”
  木頭看著她麵龐,一本正經道:“那也沒什麽,隻是我肯定不滿意。”
  “為什麽?”
  “那就沒我這個人了。”
  蘇離離“噗嗤”一笑。木頭轉過頭來,看她眼睛映著火光有種流動的瀲灩,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臉緩緩湊近。蘇離離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臉色。待他靠近時,隻覺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異,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頭幽怨地望著她,蘇離離止了笑也湊上去。彼此有些試探地接近,親吻在一起,輕輕熨帖,吮吸,輾轉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頭頸,舌頭撬開了她的唇。
  抱著她親吻,像潛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卻有溫熱的水從肌膚上流過,緩慢輕盈。蘇離離招架不住,摟了他的腰半是回應,半是承受,隻覺這種溫存的觸感使人安心,歡喜,又有些微微發熱的迷醉。糾纏繚繞的氣息融合在一起,柔軟卻深刻。
  良久停下,木頭像從水底透出一口氣來,抵在她額上。蘇離離低聲笑道:“雞燒糊了。”他笑了一笑,轉頭扒開懨懨欲熄的柴火,將那兩個燒硬了的泥團子扒出來,就火邊敲碎殼子。濃鬱的香氣飄了出來,蘇離離食欲頓起。
  木頭吹了吹涼,撕下一條腿子遞給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吃雞腿。”
  蘇離離錯愕了一陣,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該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頭點頭。蘇離離接過來嗅了嗅,雞肉帶著股清香,雖不是精細的烹調,卻是質樸純粹的做法,讚道:“不錯,看來你深藏不露。今後我們吃的飯都由你來做了。”
  木頭也不推辭,“隻要你吃得下。”
  蘇離離當然吃不下,這種野味即時即景地嚐一嚐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飯,除非萬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幾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數十騎馬蹄聲疾勁而來,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幾個兵士。

  第十一章 歧山驚聞訊

  為首一人方臉闊額,頭上的盔纓飄飛,衣甲燦然,縱馬直至麵前。木頭不露聲色地將蘇離離擋了擋,那人已然勒住馬,執鞭指他二人道:“你們是什麽人?”
  木頭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極不客氣道:“這山路已經封了,你們怎能私自進山。來人,把他們拿下!”
  木頭左手往後把蘇離離微微一推,右手拿過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雲流水般優美地劃到地上,一地碎石繽紛而起,“啪啪”作響打在每一個人腳踝上。用力,角度,無不精確。他將竹杖一拄,對著錯愕的諸人道:“我們隻是過路,還是不勞各位拿人了。”
  那將領一把擎出佩劍道:“你要做什麽?!”
  木頭看著他那把劍,鋒刃光華,亮可鑒人,仍是平靜道:“不做什麽。我們即刻就要下山。諸位有事請行。”
  將領怒道:“小子,你知道這山裏有什麽嗎?也敢在此亂闖!”
  “有什麽?”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是搖頭道:“事關天下大事,跟你這山野小民說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蹤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細審。”
  木頭微微蹙眉道:“可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拿不住啊。”
  那將領也皺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難麽?”
  蘇離離從木頭身後側出半身來,道:“敢問軍爺,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將領一臉得色,“梁州州將早在三月前就被殺死了,如今占據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趙將軍。”
  她又問:“哪位趙將軍?”
  “姓趙,諱無妨。”
  木頭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還請入山公幹,我們這就下山。”一把拉了蘇離離便走。那將領也不糾纏,看他們轉身往山下去。蘇離離默默地被他拉著走,突然問:“木頭,你說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麽辦?”
  “殺。”他回轉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這個趙無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個。”
  蘇離離冷笑道:“他說山中有什麽東西關乎天下大事。我爹當初被官兵追殺,死於此地,此事稍做打聽,也不難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趙無妨得了去,別說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頭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該還派人來找。我們且下山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趙無妨。”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麵“啊”的一聲,緊接著刀劍聲起,乒乒乓乓響個不住。木頭拉著蘇離離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轉過一個彎,便見那十餘個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連同那個將領與一個白衣人影鬥在一起。木頭細細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個農婦。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卻十分奇怪,似乎是個大竹筒。她將筒口對著誰,誰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轉動,那竹筒四轉,圍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紛紛矮身躲閃。那將領破口大罵道:“淩青霜你個臭婆娘,躲在這裏暗算老子。”
  那農婦更不答話,手指將竹筒上的機關一扣,密密的銀線飛出竹筒。那幾人閃身避過,隻聽鏗鏘之聲釘在石牆上,竟是寸長銀針,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有劇毒。那七八人環伺左右,農婦顧此失彼,手臂上已著了兩劍。那將領怒道:“大家小心著些,她的銀針總有射完的時候,不怕砍不死她!”
  蘇離離幼年時便對官兵沒有什麽好印象,此時一見那農婦勢弱,對木頭道:“救那大姐。”
  木頭長身而起,落入陣中,隻一招便奪過了那將領的劍,那人一見是他,立時恨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是什麽好東西!”木頭嗤嗤兩劍劃開他前襟,他再不敢說話,連連退到馬旁,上了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兩卒也尾隨而去。木頭收劍站住,看他去遠,天已漸漸黑盡。農婦倒在地上喘息,捂著肩臂傷處。蘇離離過去扶她,手觸到她身邊竹筒時,她叫道:“別碰。”蘇離離忙縮了手,那婦人道:“小心傷人。”蘇離離便聽出她話裏的善意來,轉到另一邊扶她坐起。
  木頭轉過身來,抱拳道:“前輩便是人稱晉陽歸飛鶴的淩前輩?”
  “我是淩青霜,我們夫妻隱居已久,可不是什麽江湖前輩了。”她抬頭看著木頭,“這位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僅招式奇妙,內力更是精純,必不是自己的修為。”
  木頭坦然道:“是一位前輩高人為救我性命傳了給我。大姐為何要殺這幾個兵士?”
  淩青霜咬牙道:“趙無妨的手下殺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殺!”
  蘇離離雖覺她如此行事太過偏激,此時也不由得問道:“這個趙無妨是何許人也?”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狠毒陰險之徒,引了千餘人襲擊了梁州邊郡,鏖戰數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個為首的,便是他兄弟趙不折。”
  蘇離離遲疑道:“他們是來找什麽東西麽?”
  淩青霜冷笑一聲,“什麽好東西,也就是兩個月前,在後山發現了金沙。趙無妨令人提煉,以做軍資。不料前兩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個空,他們將山封了,四處拿問。趙無妨搜羅在手下的那幾個江湖異士逼問我們,我丈夫性子急與他們爭執起來。他們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條小紅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說到這裏,眼裏浮出悲色。
  蘇離離見天色已晚,扶了她起來,三人走到山腳下茅屋。淩青霜用一塊圓鐵封住那竹筒,對蘇離離道:“我們夫妻都擅使暗器,你們幫過我,我無以為報。你不會武功,這個流雲筒就送給你防身吧。”她打開機關給蘇離離看,道:“你要小心,這裏麵有機簧,鋼針射出時力透鐵石,不可誤傷了自己。”
  蘇離離也不知這暗器厲害,接過道了聲謝。淩青霜不再說什麽,也不管身上劍傷,轉身從他們昨日來路走了。蘇離離把那流雲筒拿在手裏翻看著,抱怨道:“讓那幾個家夥一鬧,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哪裏落腳去。”
  木頭看她一臉疲憊,七分真實,三分假裝,道:“這裏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麵鎮上吧。”
  蘇離離皺了眉,作弱不禁風狀,“我走不動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還被官兵嚇。”
  木頭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蘇離離大喜,將流雲筒用繩結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頭的肩背不見得很寬闊,卻堅實平穩,令人安心。伴隨著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兒時催眠的搖晃,夜風拂麵中,蘇離離抱著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著。她溫軟的鼻息掃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癢,卻像背負著世間的美好,心懷珍惜。
  邁過地上一條溝渠,晃了晃。蘇離離模糊地問:“重不重?”
  木頭說:“不重。”
  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還亮著燈,夥計倚在櫃後瞌睡著。忽然櫃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睜眼看去,但見一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站在麵前,他笑著說:“給我一間客房。”臉上的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笑容讓夥計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還背著個人,那人似是睡著了,伏在他肩上,隱約看見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尾。夥計將他們引進房去,關上門出來,心中猶自疑惑不定,這人容色俊朗態度謙和,深夜背著個人趕路倒像趕得心情愉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蘇離離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來,打了個嗬欠,欠起身看時,木頭坐在她腳邊,背靠了牆閉目養神。蘇離離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靜看他的側臉,一如那年在院子裏相偎醒來的清晨。輪廓優美,挺直的線條不失圓潤,就像他本人剛毅而不堅執,感情沉默卻深刻。
  木頭眼睫微微一抬,睜開眼來,跟她目光對個正著。他聲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經地問:“怎麽?我臉上有錢?”
  蘇離離“噗嗤”笑了,戳著他肩,問:“早醒了吧。”
  “你打嗬欠的時候。”
  蘇離離也背靠了牆,跟他並肩倚仗坐著,打趣道:“江大俠住這麽好的房間,我倒好奇,你一會怎麽付房錢。”
  木頭“嗯”了一聲,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來,“在這兒等等,我去把趙不折的劍當了。”
  蘇離離大喜,讚道:“原來你也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啊!不錯不錯,昨夜你奪了他的劍我就想著能賣個一兩二兩的。可惜啊,趙無妨的金子讓人偷了;不然我們順手用用倒不差。”
  趙不折的劍乃是龍泉上品,一把賣了五十兩,還是因為沒鞘才折了價。蘇離離一邊在房裏喝著才出鍋的薑汁肉末粥;一邊痛惜著木頭不會談價錢,要是她去必定能多賣十兩。拈一塊生脆的鹹菜嚼著,說:“木頭,我們現在有幾十兩銀子,到劍閣去玩玩,然後回三字穀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墊了鬆針蒸成,隻比拇指稍大,薄皮醬餡,一口一個,鮮香可口。木頭咽下一個,方道:“好,等我把趙無妨殺了就去。”
  蘇離離“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這種事,我這輩子也不睬你了。”
  木頭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殺他隻是舉手之勞。”
  蘇離離怒道:“胡扯。趙無妨那是什麽人,連祁鳳翔都沒捉住的人。你看他身邊又是毒蛇猛獸,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麽用,讓蛇咬一口還能不中毒?到時候我來給你釘薄皮花板麽?!”
  木頭抬起清亮的眸子看著她,“這人害死程叔,還傷過你,你爹的東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裏總是放不下的。”
  蘇離離默然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罷,沒拿到也罷,隨他去吧。這些都不重要,隻要你好好的。”她說到這句驟然停住了,聲音像瞬間有些凝固。
  木頭慢慢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說不殺就不殺。”
  蘇離離沒好氣地抬頭道:“你就知道氣我。”
  木頭抿了抿唇,低眉順眼,把碟子裏最後一隻小包子搛到她碗裏。
  天河府在小鎮西北二十裏,並無兵馬駐守。蘇離離背著流雲筒與木頭徜徉街市,自得其樂。在街邊大娘的籃子裏買了一包縫被褥的大鋼針,打開流雲筒後的機關,一枚枚順了進去,搖一搖,卻聽不見針響。蘇離離道:“真是個怪東西。”
  木頭道:“你不知道,淩青霜在江湖中為人稱道的就是暗器。他們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僅能製,且善使。她送你的這個流雲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還無緣一見。”
  “哈?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三字穀裏常有江湖中人來求醫,聽說過一些。”木頭遙遙望見遠方天空似有浮塵,不覺皺了皺眉。
  蘇離離道:“今後誰要是敢欺負我,我用這個對付他。哎,你說這個鋼針射到人身體裏會不會死?”
  木頭仍然望著街道盡頭,微抬著下巴,“你不妨試驗試驗。”
  “怎麽試驗?拿你試驗?”
  他搖頭道:“馬上就可以試了。”
  街市那邊嘈雜起來,人們驚慌奔跑著,朝這邊湧來,叫道:“山賊下來了,山賊下來了!”旁人一聽,也不顧攤鋪,撒腿就跑。蘇離離轉身拉著木頭的腰帶,木頭攬著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塊,兀自不動。
  木頭問:“你用流雲筒,還是我出手?”
  蘇離離皺眉道:“我沒殺過人,有點心怯,還是你來吧。”
  他們慢條斯理議論之時,街角已經揚起了塵土,一夥山賊舉著長刀,縱馬而來。
  馬賊吆喝著沿街衝了過來,為首之人騎在馬上,個子比別人矮了一頭,雖穿著男裝,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從左肩垂至腰際,發梢微微搖曳,右耳上卻戴了枚單粒的紅珊瑚耳墜子。七八匹馬將木頭和蘇離離團團圍住,走馬燈一般轉著。
  那女賊舉一把窄而薄的長馬刀,扛在肩頭朗聲笑道:“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其餘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輩,跟著嘿嘿笑。女賊將馬刀一指,對著木頭眉心道:“小子,你們兩為什麽不跑?”
  木頭一指蘇離離,“她跑不動。”
  蘇離離道:“亂講!我怎麽跑不動。不過是不想跑罷了。”
  那女賊微微一笑,一排牙齒倒是齊如編貝,“你為什麽不想跑?”
  蘇離離也微微笑道:“你們做你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事。我們身上沒錢,你們該搶誰搶誰。”
  女賊點頭道:“我們隻搶錢,沒有錢的就去給我們做苦工。”
  蘇離離一片摯誠道:“我不會做工,隻會做棺材。”
  女賊卻聽得變了味,眉毛一豎,“你還是給你自己做棺材吧!”馬刀一揮便向她砍來,木頭背著一手,另一隻手當空一劃,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她刀刃。隻聽一聲脆響,馬刀尖刃從中折斷,雪亮地閃在木頭指尖。
  也隻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賊愣了,其餘的山賊也愣了。木頭緩緩鬆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蘇離離見他如此厲害,也禁不住跟著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女賊躍下馬來,將斷刀回握肘邊,正色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剛才多有得罪,請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馬,其餘的人也紛紛下馬行禮。
  木頭淡淡道:“我姓木。”
  女賊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說著,街尾那邊也過來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織的大氅子,陽光下一照,閃著藍綠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當家的,這裏有兩位好本事的兄弟,你來瞧瞧。”說話間他縱馬近了,蘇離離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馬背時,脫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臉廓,抬眼時確鑿無疑,正是三年不見的莫大莫尋花,他細看了片刻,大喜,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離離!你怎麽會在這裏。哈哈哈。”順手拍了木頭一下,“你還跟這小子混著啊。”
  蘇離離猛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莫大打量她兩眼,遲疑道:“這麽幾年,你怎麽越長越……越娘了。”不僅蘇離離笑,木頭也笑,連旁邊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來就是姑娘,這麽顯眼。”
  莫大大驚,“啊?你是女的?你是蘇離離?!”
  蘇離離點頭,“女的怎麽了,你披著這花花綠綠的氅子也沒爺們兒到哪兒去。”
  莫大大笑,解下來道:“一個地主家抄出來的,拿給莫愁玩。”說著,扔給莫愁,莫愁笑著接了,道:“原來是蘇離離,我早聽他說過,沒想到你們在這兒見著了。”她將孔雀氅拿回馬背上放了,招呼著諸馬賊該收的收,該搶的搶。
  這邊莫大隻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來你是女的,一直騙著我。還說什麽斷袖是盜墓,害我被人笑話得好慘。”
  往事曆曆在目,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發出響亮的笑聲來。
  歧山在梁、益兩州之側,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東南臨中原。蘇離離與木頭本無定所,萬方皆是扶搖處,與莫大久別重逢,索性跟著這夥山賊東行。一路近百匹馬,都駝著箱籠。
  路上閑聊,木頭問莫大,怎會搶到梁州邊境上來了。莫大說有位李師爺,教他歧山縣下要與人生息,要搶便要往遠了搶。最近過來做了筆大買賣,正要往回趕。打這小鎮過,就順便來逛了逛。
  木頭點頭道:“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這個理。你這人肚子裏明白,麵上總裝著,我過去就看你不順眼。”
  木頭笑笑,問:“做什麽大買賣了?”
  莫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將的軍資劫了。”
  “多少?”
  “黃金兩千兩。”
  蘇離離坐在木頭馬上大笑,眼波流灩,“原來是你把趙無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頭看了一眼,低頭嘿嘿笑,“那野丫頭,寨子裏搶來的。我出來不久,到處都是兵馬,亂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來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沒看過眼,把那大王殺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沒爹媽,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因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師爺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愁。”
  木頭也回頭看了一眼,莫愁騎在馬上,姿容颯爽,顧盼生輝。木頭道:“這個名字有出處,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麽人?”
  莫大徐徐策馬道:“是個算命先生,叫李秉魚,兗州人,以前給縣大老爺做過兩天師爺,後來被搶上了山。我看他識文斷字就讓他給我記帳。他這人整日喝酒,糊裏糊塗的,出的主意卻妙極了。還給我算八字,說我有將帥才,隻是時機未到。”
  蘇離離嬉笑道:“我說你這麽不學無術的人,現在也有些明白事理,還能做一寨之主了。原來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臉笑道:“你也不耐,當初把這小子救下來,就想著當小女婿了吧。”
  木頭微微笑,蘇離離“呸”了一聲,道:“這裏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麽嗎?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時閉嘴斂容,一臉正經。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後到了雍州邊上五丈塬。秋風蕭瑟,天氣漸涼。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麵。肥瘦適宜的帶皮肉,切碎下鍋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後倒上當地人釀的醋,炒得鮮豔油亮,香飄十裏。擀薄的麵皮切成細條,下鍋一煮,撈起來澆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無窮。
  木頭吃得冒汗,意懷叵測地問蘇離離:“你怎不學一學?”
  蘇離離瞪他一眼,“這麵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陝這邊出的醋,別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後做給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點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見兩峰矗立如歧,嵯峨對峙,山川形勝,地貌巍然。莫大說這叫箭括嶺,山間有吊索輪滑,可以飛躍而過。蘇離離腳臨深淵,眼望蒼穹,胸懷開闊,肝膽緊縮,自是不敢去那雲霧中的輪索滑上一滑的。
  羊腸小道轉過那險峰後麵,地勢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樓上望了一望,寨中漸漸沸騰起來,叫道:“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莫大挺胸抬頭,頗有領袖風度地頻頻揮手示意。八丈大木鐵柵門緩緩絞開,眾人進了山寨,但見這寨子極大,半山都是星星點點的房屋。莫大將手一揮,“兄弟們辛苦。東西抬去後麵李師爺入帳,下去歇著吧。”
  一時有人端上水酒點心,幾人洗了手坐下閑聊了兩句。木頭看著頂上吊著的油燈,突然道:“我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李師爺。”
  莫大欣然領了他們往後寨去,一路見人扛著木料,搭著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手下嘍羅忙回道:“大王,李師爺前兩天推太乙數,說年末西北方有大災,叫什麽……什麽天劫,叫我們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罵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過兩個小寨子,便到了寨後屯糧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餘丈,深逾百丈,洞內有些晦暗。開闊處一張油黑的桌上擺著隻葫蘆,一人正將本冊子對著洞口微光辨著。莫大叫一聲,“李師爺。”
  那人回過頭來,慌忙放下帳冊,站起身作了個揖,熏熏道:“大……大王回來了,大王萬安了。”
  莫大揮揮手道:“你這神棍,又算出什麽精怪來,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師爺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歲年紀,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虛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見蘇離離和木頭,收了玄虛態度,隻眯著眼打量,“大王……這是新入夥的兄弟?”
  蘇離離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這幾年可威風啊。人家祁三公子打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個銳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風什麽呀,這一帶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馬打鬥。百姓沒地方去,才紛紛跑上山做賊。”
  李師爺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道:“祁三公子啊……他那個銳王隻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頭抱肘道:“怎麽?”
  李師爺輕點著桌子,“這次派出去搜集線報的人回來說,祁公子鳳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蘇離離大驚,“為什麽!?”
  李師爺的一雙眼睛閃著矍鑠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練,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懷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煥臣查出來了。這祁鳳翔又不識時務,偏不肯吐出來,於是他爹將他削去軍職,打入天牢,隻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蘇離離又吃一驚,“怎麽,祁煥臣會殺了他?”
  木頭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摻在裏麵,就難說了。”
  李師爺翻開那冊子,“哦對,這兒還有一條。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熱。”
  木頭目光如炬,隻盯著他道:“李師爺以為當下之勢如何?”
  李師爺微微抬起眼皮覷著他道:“大王還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趙無妨的軍資,他遲早來找你算帳。”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木頭淡淡道:“李師爺真醉假糊塗。”
  李師爺頓了頓,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兩聲,蹣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麽意思?”
  木頭看著李師爺搖晃的身影,道:“趙無妨不日將兵出梁州,不為軍資,欲伺祁氏內亂而動。祁鳳翔年初平了山陝,戰功卓著,身份卻尷尬。他若不肯退讓,祁家雖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場內訌。如今他倒黴,必是祁煥臣時日無多,怕基業毀於一旦,想防患未然。”
  蘇離離驟然聽到祁鳳翔的消息,驚疑非常。在她印象裏,祁鳳翔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是能把什麽事都攥在手裏的,是讓她看著既害怕又聽話的,他怎麽能有被人製住的一天?蘇離離低低道:“那你覺得是殺,是貶?”
  木頭搖頭,“難說。畢竟祁鳳翔用則如虎,反則為患。”
  莫大抓頭發,急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麽掉書袋!就說我這邊怎麽辦?”
  木頭低頭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兩千多人吧。”
  木頭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陣發怵,“我說兄弟你別笑,你笑著我心裏發毛。”
  正說著,莫愁從那邊過來,問:“蘇姑娘,木兄弟,你們……”話沒說完,卻低了低頭。
  蘇離離道:“什麽?”
  “……你們是住一處呢?還是……”
  蘇離離愣了一下,也低了低頭,側眼看了木頭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李師爺的帳冊。蘇離離頭一抬道:“我們不住一起的。”帶著三分惱意,卻紅了臉。莫愁“哎”了一聲,忙轉身去安排。
  木頭“啪”地合上帳冊,四平八穩道:“這邊怎麽辦,我想想再說吧。”
  莫大後來回想起來,總是感慨萬千。這個姓江的小子話少人冷,偏偏從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開始聽他的了。命乎?運乎?

  第十二章 心安即吾鄉

  莫愁布置了兩間比鄰的客房,蘇離離住在左邊一間,木頭住在右邊一間。晚上蘇離離洗漱了回到房裏,素潔的被褥鋪在床上。她也不點燈,就在床邊坐下來,撫著那棉布發呆。
  約發了一盞茶的工夫,門扉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人影鑽進來關上門。蘇離離抄起枕頭扔過去,木頭應手接住給她扔回了床上。蘇離離低聲冷笑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裏來做什麽。”
  木頭站在她麵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臉上,朦朧卻真切,“你惱我了?”
  “我惱你什麽?”
  “今天莫愁問是不是一起住,你惱我不說話。”
  蘇離離果然有些怒,“這種話你不回,你讓我來說。”
  木頭半抿著唇,雖未笑,卻比笑更多了幾分愉悅,“我是想聽你的呀。你說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說分開住我可以悄悄來看你。”
  蘇離離騰地一下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撈住了抱在懷裏。她三分氣惱,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兩頰扯著。木頭被她捏得皺起了鼻子眼睛,本來下頜的弧度恰到好處,現在扯得寬了三分,鼻子眼睛縮在一起,言緘依從,目露無辜。
  蘇離離嘻嘻一笑,鬆手時踮了踮腳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將他的臉揉了揉,複原了本來麵目。木頭無奈地看了她半晌,問:“你是不是覺得把祁鳳翔害了?”
  蘇離離默不作聲,手從他肋下穿過,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葉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趙無妨胡編過他,但是他也利用過我;我因之受過傷,他卻又救治過我。”她驀然想起祁鳳翔手上的刺痕,心裏有些寥落,仿佛又觸到了那種孤單和依耐,明知他是鴆酒,卻渴得時不時地想喝。
  “木頭,我跟祁鳳翔互不相欠。隻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這世上,是他在我旁邊。”她緩緩道,“我要來取天子策,所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遺物,不能輕棄,留著又是個負擔;其二,祁鳳翔誌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給他,物得其主,從此他不惦記我,我也不惦記他。你明白麽?”
  見他不語,蘇離離細細看他,“你生氣了?”
  木頭搖頭,“沒有。我在想,你雖說得輕描淡寫,可我不在你身邊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該預料得到,但我還是走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們扯了個直。”蘇離離輕笑著。
  四目交投,有些細碎的親昵廝磨,淺嚐即止,卻又久久沉溺。木頭點吮著她的唇,蘇離離心有旁騖,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賣了,然後到冷水鎮開棺材鋪去。你說好麽?”
  木頭卻專心得緊,隨口道:“你走的時候怎麽不賣?”
  “走得急,沒時間。又怕祁鳳翔作怪。”
  “現在就不怕?”
  “現在……嘻嘻,他倒黴了,又有你在,我賣我的房子,誰管得著。”
  “嗯……”木頭勉強答應了一聲,蘇離離捧著他的臉推開道:“我跟你說話呢。”
  木頭點頭,“祁鳳翔是個明白人,就算有幾分喜歡你,也不會過於執著。關鍵在於你要專心地喜歡我。”他說到最後一句,眼神一凶,將她瞪了一眼。
  蘇離離卻笑道:“嘻嘻,你有什麽讓我喜歡的?”
  他哼了一聲,把她用力抱起來親吻。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料感覺到他肌體的熱度和力量,蘇離離隻覺耳根發熱,用力掙開他道:“我們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體統!”
  木頭鬆了手,蘇離離看著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興,手指戳著他胸口道:“哎,你說我的天子策在哪裏去了?”
  木頭眼皮抬了抬,出餿主意道:“要不讓李師爺給你算算?”
  這夜,木頭就是耐著不走,蘇離離拗不過他,兩人隻好合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趕了路,倒在枕頭上就睡著了。木頭側在她枕邊看著她睡熟的樣子,就像他離開那天的眷戀。指尖輕觸著她的臉,皮膚細膩柔滑,心裏充盈滿足。
  早上醒來時,木頭不在枕邊。蘇離離也不知別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這裏,出門遇見莫愁,沒見異樣,放下心來洗了把臉,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給她,說後山的兄弟們在練武,莫大王拉了木頭過去指教,問蘇離離去不去看。蘇離離問明了地方,道:“我一會去瞧他們。”
  出來後寨大山洞這邊,李師爺正抱著一個白瓷小壇,擺一隻雲停荷葉杯斟著。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撲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來,啜一口,大是愜意,吟道:“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蘇離離緩緩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來冬至,不是這等春光。李師爺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師爺放下杯子笑道:“蘇姑娘啊——,你也知道飲酒賦詩?”
  “也不怎麽知道。”蘇離離已進到洞內,“這裏黑漆漆的,怎麽不點燈?”
  李師爺搖頭道:“這是倉庫,怎能用火!”
  蘇離離失笑道:“是我糊塗了。李師爺,聽莫大哥說你善卜筮測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李師爺精神一振,道:“什麽事,說吧。”
  蘇離離斟酌道:“我有一件家傳的東西,找不著了。我想知道它在哪裏。”
  李師爺撚著山羊胡子,“唔……找東西,什麽時候丟的,五行屬什麽的東西?”
  “上月二十五發現不見了,屬金。”
  李師爺沉吟半晌,打開小桌內屜抽出一張星盤,伏案推演幹支。蘇離離看著山洞高大空曠,寒氣逼人,轉到外麵陽光底下曬了曬,見一條肥壯的毛毛蟲從這片葉子蠕動到了那片葉子;又進來石頭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螞蟻東探西探尋覓冬糧。
  抬頭時,李師爺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飲越醉。蘇離離忍不住好笑,站起來想說:“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們。”
  話未出口,李師爺一拍桌子道:“推出來了!”
  “怎樣?”
  “這東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處。”他習慣性地搖頭晃腦。
  蘇離離瞠目結舌道:“就這樣?”
  李師爺也瞪圓了眼睛道:“怎麽?這還說得不夠細致?”
  蘇離離哭笑不得,“你總得說個地方,比如梁州還是雍州,在什麽人手裏。”
  李師爺盯著那星盤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蘇離離耗了大半個上午,頗為無奈,轉身欲走,走了兩步折又回來道:“李師爺,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難言的傷心事,隻是你本有學識見地,即使懷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裝糊塗呢。人世寬廣,自有適意之處。”
  李師爺一楞,往椅子後倚了倚,望著蘇離離不說話。蘇離離言盡,轉身出來,便聽他在身後緩緩吟道:“愁閑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來是個多情種子,蘇離離搖頭而去。
  回到大寨,就見莫大、木頭、莫愁都回來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兒了,我們等你半天。”
  蘇離離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師爺算個事,他耽誤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麽?”
  “找個東西,我爹留下的一個匣子。”她轉頭看了木頭一眼,木頭卻正拿水甕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滿。
  莫大問道:“什麽匣子啊?”
  蘇離離也不拿莫大當外人,望天想了一陣,“約莫九寸長,八寸寬,六寸厚的一個烏金匣子,很堅實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陣,“很堅實?是不是埋墳裏的?”
  蘇離離一口水沒咽下去,險些咳出來,“你見過?!”
  “倒是見過一個。”他遲疑道:“早先我出來,到處亂糟糟的。走到梁州時,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過我看山勢巒頭,我當時見著一座荒墳,那地勢風水好得不得了。我窮極了,想著也許是哪位貴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為了防盜,就挖了。結果挖了半天既沒有棺木,也沒有屍身,隻得一個不滿一尺的金匣子。”
  蘇離離越聽越急,又是緊張,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陣,“我以為那裏麵定然有什麽好東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開,砍了砸了也沒用,還用火燒了一通也不熔。”
  蘇離離幾乎想張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裏去了?!!”
  莫大搜腸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蘇離離頹廢地叫了一聲,無言頭點桌。莫大看她這樣,抓頭發道:“你過去也沒說過,我怎麽知道那是你家的東西。”
  莫愁忽然打斷他們道:“是不是後麵修豬圈,木樁短了一截,墊下麵那個?”
  莫大一拍腦門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後寨。後寨養了幾十頭豬,大小不一,左右拱擠,圈裏屎臭哄哄。莫愁轉了一圈,指著北麵木樁下一塊黝黑的方形石頭問:“好象是這個。”
  圈側那豬膘肥肉厚,雙目惺忪地看了幾人一眼,呼呼又睡。
  蘇離離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見那石頭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著的煙塵,露出烏金的底色,正中一個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堅強地佇立於……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蘇離離半是驚喜,半是哀歎,撫額道:“無奇不有!”
  木頭望豬道:“暴殄天物。”
  “舔什麽東西?”莫大愣了一愣,隨即跳腳道:“你們又掉書袋!到底是不是啊?”
  據說囊括天地之機,包藏寰宇之計,為天下群雄所覬覦的天子策,驚現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豬圈中。莫大當即著人拆了豬圈,將那匣子取出來,拍拍灰遞給蘇離離。
  一時皆大歡喜,隻有豬不高興。
  木頭幫著蘇離離用水洗淨了匣子,卻疑惑道:“這麽小能裝下什麽神出鬼沒之計?”
  蘇離離奮力地刷著匣子,道:“我爹沒說過,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麽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會給人殺了麽?不過他說到過先帝,說先帝性子隨和,有時喜歡開個玩笑。我猜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時高興,故意神神秘秘地裝上,讓傳給後世之君玩的。”
  “那你還這麽重視?”
  蘇離離接過他遞來的抹布,擦幹上麵的水,“我爹寧死也不給那昏君,我想並不為著這是多麽了不得的東西。這更多的是他的誌節,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吧。”匣子帶著烏金色澤,非銅非鐵,光可鑒人。
  木頭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疑道:“當真刀不能開,火不能熔?”
  蘇離離看他那樣子有些躍躍欲試,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頭委屈道:“我還不如個匣子。”
  蘇離離一時語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遞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說笑呢。”
  木頭一把將她拖進懷裏,“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違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蘇離離聽他說得明白,怔了怔,卻淡淡笑了。
  木頭看著她溫柔的笑容,問:“還回去賣房子麽?”
  “賣呀,我就那點財產了。”
  “那這個匣子呢?”
  蘇離離低頭看了看,“祁鳳翔有鑰匙,還是給他吧。要是他交出去還能救命當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頭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木頭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邊界,一去半月,說是為著一旦開打,歧山大寨好即時應對。蘇離離閑散了十餘日,沒事跟莫愁練練騎馬,有時手指扣著天子策的匣子極目眺望,天高雲淡,不起波瀾。木頭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歡。
  不為什麽,因為那是木頭,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驚慌中給她慰籍的人,是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棄生命的人,像一個港灣,一觸便心安。蘇離離不是貪戀世間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遺棄流離的孩子。如果說祁鳳翔有什麽觸動過她,便是他偶爾流露的那份寵溺,卻從不能讓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會最終被他掐滅。他既不會靠近,也不會遠離,於是她轉身走了,仍然記著他。蘇離離容易忘記惡,卻把些微的好記在心裏。因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後者少。並非美德,隻是為了自己活得開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頭回來時,有些曬得黑了,風塵仆仆的樣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門口,莫大便一把攬在她肩上,相偕而歸。蘇離離也大方上前,挽了木頭的手臂拖回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異樣。這種等待仿佛妻子對丈夫,是她不熟悉,也從未設想過的。
  蘇離離自以為驚世駭俗地說:“木頭,你娶我吧。”
  木頭淡定地應了句,“好啊。”
  蘇離離看他不驚不懼不喜不憂,再逼一句:“什麽時候娶?”
  “你定。”
  蘇離離終於敗下陣來,訕訕道:“再說吧。”
  木頭容色嚴肅,一本正經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實在著急,今天也成。隻是今天已過了大半,白天的禮儀來不及了,晚上的內容似可斟酌……”
  蘇離離一腳踹過去,“斟酌個屁,你想得美!”
  雖是玩笑,卻知道他想什麽。隻是她拒絕,他便也不躁進。
  九月二十三,蘇離離背著流雲筒,木頭背著兩人的行李,牽著兩匹馬跟莫大辭行。莫大劫了趙無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庫,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兩黃金,全都送給蘇離離,說:“其他的錢是寨裏的,我不好隨便拿出來送你。”
  蘇離離扔回五兩道:“老規矩,平分。”
  木頭聽他說得公允,點頭道:“莫大哥能拉起這麽多人來,全在仗義輕財。”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著彎罵我別的東西一無是處吧!”
  木頭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說的事別忘了。”
  莫大也擺著臭臉道:“忘不了。”
  三年多過去了,這兩人還是和當初一般話不投機。
  十月初二,蘇離離站在了京城西門外,看看時候尚早,拉了木頭去看程叔的墳。不大的墳塚上草葉蕭條,兩人跪倒磕了三個頭,徑去棲雲寺找十方。棲雲寺破敗如舊,那門匾卻已掉下來了。二人穿過接引殿,踏上大雄寶殿的石階,木頭陡然警覺起來。
  隻聽極細的破空聲,“嗖”地一響,木頭伸手在蘇離離麵前一劃,已拈了兩枚袖箭在手上,道:“出來吧。”他並不疾言厲色,也不大聲呼喝,自有一股從容。角落帷幔後有什麽東西落地,一個小和尚穿了身縫補破舊的衣裳一手拉著帷幔,卻愣愣地看著蘇離離。
  隻片刻,他叫道:“蘇姐姐!”
  蘇離離站著沒動,他又叫了一聲,“蘇姐姐!”跑上前來,被木頭一手抓住領子,問蘇離離:“認識?”
  蘇離離這才猛然蹲下身來,拉著那小和尚的手,道:“於飛!於飛!你怎會在這裏?!”
  木頭鬆開他領子,於飛激動地抓著蘇離離的手,“蘇姐姐,我當初喝的是假死藥,吐了許多血,在宮裏耽擱了三天才瞞過耳目送出來,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起床,險些真死了。”他一邊說一邊便哭了,悲喜出於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鬱悒。
  蘇離離隻微笑著聽他說,待他說完,摸著他光頭緩緩道:“你沒死就好。”
  “他剛才用袖箭射你。”木頭冷淡地插了一句。
  於飛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師傅留給我防身的。門外匾額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會進來。我聽見人進來,心裏害怕,就把袖箭按出來了。”
  蘇離離瞪了木頭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視於飛道:“十方是你師傅?”
  於飛道:“嗯,我現在這樣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實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著蘇離離的神色,遲疑道:“如今祁……”蘇離離神色平淡,打斷他道:“那你師傅呢?”
  “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裏。”十方玉白的麵孔,洗褪色的淡藍緇衣,不知何時合掌站在殿門口,“施主找貧僧何事?”
  蘇離離看他態度寵辱不驚,沉吟道:“我有一件東西,拜托你交給你主子,他用得著。”
  十方尚未答話,木頭忽然道:“我會拿去給他的。關在哪裏?”
  蘇離離愕然,十方仍是不慍不火道:“大內天牢,最裏麵倒數第二間。”
  木頭點頭道:“我知道了,走吧。”
  蘇離離跟了他出門,臨去望了於飛一眼,見他依在十方身邊,略放下心來。走下那青石台階,木頭伸手握了她的手,蘇離離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頭站住道:“他救這小皇帝,於他而言弊大於利。”
  蘇離離怔了片刻,將另一隻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頭搖頭道:“你不知道。”
  蘇離離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歡葉知秋的女兒,卻又被他父親搶去這種話,趙無妨傳不出來。當初我跟趙無妨撒謊,他將計就計自己編了這麽一個謠言,讓人傳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曉,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將來不義。否則以十方耳目之廣,這種傳言他早就該聽到,又怎會毫無因應,以致下獄。”
  她拉起木頭的手,“他對我好是真,算計我也是真。我願意把天子策送給他,就讓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木頭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話說,我拿給他就是。”
  兩人牽著手從小山丘上下來,已是正午。找間小店吃了點東西,蘇離離買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蘇記棺材鋪。去年離開時,隻覺世間孤單零落,漂泊無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變化,非人力所能窺測。
  木頭擰斷了鎖,二人進得門來,但見浮塵沾在窗欞上,院子裏還散著木料,那口沒做完的棺材原樣擺在那裏。什麽都沒變,隻有蘇離離放在枕上的那張字條不在了。蘇離離笑笑,放下東西便打了水來擦灰。
  木頭將地洗了一遍,八尺長的竹枝掃帚劃得地上條石刷刷做響。午後斜照進院中的陽光,映著空中塵埃飛舞,纖毫畢見。蘇離離想起木頭說的“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從後抱住了他的腰。木頭回過身來擁著她和掃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諧的影子。
  收拾完這一院子已是傍晚時分,簡單吃了點東西。蘇離離點了截蠟燭,找出床單被套來換上。木頭燒了水洗澡,洗完又給蘇離離盛滿一大桶熱水。蘇離離進浴室插上門,見桶身濕著,想到這是他剛才洗澡時身體發膚或觸碰過的東西,臉上就有些發熱。
  洗完換好衣服出來,見木頭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覺冷,挽著袖口站在院子裏看那屋簷。蘇離離走過去,“看什麽呢?”
  木頭似歎似問:“姐姐,你說這裏是家麽?”
  蘇離離被他這一問,也有些悵然,“怎麽不是呢。我攢了好幾年的銀子才把這麽大的院子買下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那幾年和程叔一起,雖過的清貧,想想卻很留戀。”
  她解開頭發,挽著的發梢有些沾濕了水,垂在衣服上。木頭回過頭來拉了她雙手道:“我當時那麽慘,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裏,醒了就看見你指著我說,要是死在這裏,隻有薄皮匣子給我睡。”
  蘇離離一拳捶在他胸口,“你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麽這麽記仇啊!”
  木頭把她撈到懷裏,聞著她洗澡後的味道,懶洋洋道:“我當然還記得別的。”
  “記得什麽?”
  他望著她的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欲望,“記得你的腿,你裹著一張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裏,我卻一直記著你的腿。怎麽會那麽好看。”
  蘇離離大窘,想掙開他,卻被他捉住了親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院子,在這個僅有他們的院子,貼在他懷裏,纏綿而心動。蘇離離吊著他的肩膀,輕聲道:“我隻鋪了一張床,怎麽辦?”
  木頭低低道:“好辦,一起睡。”
  他半抱半舉地將她拖進房間。蠟燭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時翩然一轉,也不知是誰把誰推到了床上。蘇離離踢掉鞋子,跪到裏側,木頭也跪上床沿,抽開她夾衣上的腰帶,解掉了淡藍夾衫。手從她裏衣的領口伸進去,由肩背直撫到腰上。細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間,腰與臀的曲線柔和而分明。
  兩人跪在床上,木頭的衣裳卻被蘇離離扯開,半露著胸堂,和腰腹上隱隱浮現的肌肉,身形雖有些瘦削,卻堅實有力。她手指緩緩摸上去,帶點跳躍的癢,像輕輕地撩撥。木頭呼吸亂了,將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撫著她的背,細膩的觸覺令人不忍釋手。
  蘇離離穿過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線,他的背猛然繃了起來,身上的毛孔仿佛隨著她手指所到而開合舒張。胸腹肌膚赤/裸地貼在一起,激起強烈的愛欲。木頭微微推開她,低頭吻在她肩上,一手沿著她脊骨探進垮在腰間的衣服,一手捏著腰往上撫在柔軟的胸乳上。
  蘇離離被他的動作逼得折腰向後,微仰著頭抵在木牆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襯著她身體像暗夜裏開出的一朵雪白的梔子。抵禦不住他雙手唇齒的進攻,忍不住輕吟了一聲。叫得木頭頭皮一麻,抓著她腰間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聲撕了開來。
  蘇離離皺了眉,輕聲道:“你幹嗎用撕的。”
  木頭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氣,將身上的中衣甩脫,“它擋著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脫光了。”
  “嗯。”
  蘇離離有些膽怯道:“然後呢?”
  他扯著她菲薄的褲子,“然後你躺著。”
  蘇離離下意識地擋著他的手,“你怎麽知道?”
  木頭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將她帶倒在床上,“我看過醫書。”
  “什麽醫書講這個?”
  他扯著褲腳將她剝了個精光,道:“《房中秘術》。”
  蘇離離急切地尋找被子躲藏,也不忘罵道:“我呸,這哪是醫書,你哪來的?”
  木頭詭秘地一笑,“韓先生的,被我發現了。”
  “啊?”
  韓蟄鳴光輝的形象頓時猥瑣了。
  蘇離離拖著被子不放,直叫:“吹蠟燭。”木頭看也不看,隨手一揮,五尺外的蠟燭應手而滅,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屋裏一時有些暗,看不清東西,他拉開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腳尖分開了她的腳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膚上是輕微的癢。肢體輾轉騰挪,本能地尋找欲的出口,愛卻纏綿在每一處溫軟的鼻息裏。
  “嗯?”昏暗中蘇離離輕聲詢問,卻忽然“啊”地一聲,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堅定。“噝——木頭?”她忍不住叫他,他並不回答,壓著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鍥進了她的身體。因為緊窒而緩慢,在撕裂的疼痛裏揉進一絲酸楚,激得蘇離離的眼淚刹那間湧了上來,輕聲嗚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誘。
  木頭全身都繃了起來,如滿弦的弓,卻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緊緊地箍著她,身體某一處傳來喧囂的快意,讓他一陣陣發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臉,在十月寒薄的空氣裏,呼吸可見。生命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光迭加著掠過,捉不住一個片段卻心意遷延。身體的契合如一個落定的誓言,不曾約好,卻共同發見。
  心底有種大愴然,從中生出喜悅圓滿。蘇離離眼睫上沾著淚,卻抬起脖子緩緩吻到他唇上。柔軟而溫存,綿密卻熟悉,年輕的身體自覺尋找快慰,觸撫盤桓。迷蒙的痛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酥麻,讓蘇離離下意識地收攏了腿,卻將大腿內側敏感的皮膚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嫵媚情致。微微有些強迫的姿勢,占有無微不至,承受無處可逃。
  木頭食髓知味,漸漸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體糾纏的空隙間微微抬腰躲閃,卻挑起深淺輕重不一的觸感。她緊緊地收縮,他用力地占領,像至愛的親昵,又像殊死的搏鬥,愛欲交織著將最強烈的感覺刻入了骨髓。
  蘇離離仿若浸在了熱水裏,水流一波波襲來,直至洶湧得將她淹沒。輕聲的呻吟帶著戰栗的尾音,聽得木頭想吞了她,仿佛精純而深厚的內力在體內奔湧,排山倒海般撲來。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貫穿了她的身體,像矯捷的獸抱住獵物時的齜牙一喝。身子從雲端墜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強烈地從全身一掠而過。他閉上眼,感受這一刻的黑暗與甜蜜。
  像嘈雜後的寂靜,帶著紛亂的呼吸,放鬆了身子相擁在一起。睜開眼來,世間萬物仿佛如舊,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順下來,蘇離離疲軟地抬手掐在他終於鬆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軟得發抖。木頭攬過她來,溫言相勸道:“你力氣不及我,還是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了。”
  蘇離離本擬氣勢奪人,奈何聲氣兒也細弱了,“你個混蛋,好疼的!”
  木頭吻著她的額,“那一會兒我溫柔點,試試看還疼不。”
  “不要!”
  木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蘇離離堅定重申道:“我要睡覺了!”
  木頭微微笑著,並不答話。
  這夜,他用事實給她證明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再豪邁堅定的言語也趕不上丁點兒的實際行動。
  第二天懶懶睡到中午,蘇離離趴著不想起來。某人陪著躺了半天,手腳又開始不老實了。蘇離離無奈而憤恨,勉強爬起身,被木頭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運起內力把她從肩背揉到小腿腳踝,一身酸乏頓消。
  換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廚房。將鮮魚湯做湯,熬得奶白;蒸了昨天醃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軟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蝦米,晶瑩剔透。
  木頭拈一片冬瓜,大讚好吃,蘇離離將他瞪了一眼,“哪裏好吃?”
  木頭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看,態度和藹真誠,“哪裏都好吃。”
  吃完飯,木頭收了碗,蘇離離讓他摘了牌匾,在大門上寫上“店鋪出售”。傍晚天將黑不黑,木頭將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塊包袱包了,打個結背在背上。
  蘇離離看他係著腳上鞋襪,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頭回頭看她,“有什麽話要跟他說麽?”
  蘇離離愣了一陣,“沒有。”
  “那我走了。”
  她輕輕打個嗬欠,“早點回來。”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蘇離離關上門回床上倒頭睡覺了。
  *
  注:李師爺吟的詩,第一句詩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陸遊《對酒》。

  第十三章 談笑皆兵馬

  一個人的輕功與耳目之聰敏,與內力強弱休戚相關。木頭此時的功力,隻需提一口氣,便能躍入十丈宮牆,暮色中倏來倏往,如影似魅,渾不可見。趁著酉時初刻換崗,掩入了大內天牢。牢內的侍衛一聲不出,已被他盡數點倒。
  能蹲天牢的人,曆來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孫。古禮刑不上大夫,故爾天牢雖是牢,卻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卻潔淨幹燥。木頭無聲地行到最末倒數第二間,隱身黑暗之中,便看見了鐵欄那一麵的祁鳳翔。
  他優雅地,甚至可以說是萬分優雅地抱膝坐在稻草雜亂的地上,將一襲白衣穿出了幾分“跌落塗泥不染塵”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翹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稻草,慢慢撚揉著,稻草在他指間柔順地曲折團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彈,稻草團白光一閃穿過碗口粗的熟鐵欄隙射了出來。
  木頭抬手接住,緩緩走進欄杆,水銀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鳳翔方徐徐回頭,看到他時一怔。目光從他的臉上看到腳上,逡巡探究。江秋鏑不複是那個沉默冷清的少年,臉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矯健,眉宇間卻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靜。
  祁鳳翔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頭也不說話,打開挽著的包袱,蹲下身將烏金燦然的匣子從鐵欄間遞進去,放在地上。祁鳳翔驟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這裏來給我?”
  木頭並不站起,撫膝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暗人隨侍來見你。”
  “你以為這裏就這麽好進?”祁鳳翔緩緩搖頭,語重心長道:“你不是個自大的人,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貶低別人。看來這幾年虎落平陽也沒有磨平了這份傲氣。”
  木頭慢慢站起身來,“我不是來和你議論人品的。有人願意把它送給你,僅此而已。”
  祁鳳翔平靜卻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頓了片刻,木頭方問:“為什麽?”
  祁鳳翔眸子裏的光冷冽如刀,緩緩站起來,走到鐵欄前,手足間卻有細細的精鋼鏈,淅娑作響。他拾起匣子,並不轉身,卻一揚手,匣子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精準地從狹窄的窗口飛入了夜幕。須臾落地,空曠地一響。他注視著木頭的眼睛,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為什麽,我不要她的東西。”
  木頭微愣之下,看出他幾分負氣,不由說道:“你很喜歡她。”是陳述不是疑問。這不可見的情緒,輕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讓祁鳳翔一時答不上話來。他並不承認,也不否認,卻道:“男人之間不必談女人,說說你吧,現在做什麽?”
  木頭想了想,眼睛越過他頭頂看著灰白的厚磚牆上,一隻小壁虎趴在那裏,凝固不動,“也沒做什麽,比你略好一點。”
  祁鳳翔伸開雙臂給他看手腕上縛著的鐐鏈,態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並沒有什麽不好。一個人無論處在何種境地,都是一種經曆,從中可以領悟種種真意。我雖經曆起伏,卻好過你大事未了,就從此圍著女人的裙邊轉。”
  他收了手,察量木頭的神色,頗有幾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衛營裏我問你,清平世界,輔國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說亂世之中激流奮擊,才為快意。我曾經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亂,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敵手,卻萬萬沒想到你……”
  他開始說到經曆時,木頭尚露出幾分讚許之色,此時卻笑了,聲音低沉悅耳。祁鳳翔也微笑道:“你笑什麽?”
  木頭微微搖頭道:“祁鳳翔,時至今*****不替自己擔憂,還在想著煽惑人。”
  祁鳳翔見他看了出來,也不辯,仰頭望著牢頂道:“我有什麽可擔憂的。我父皇怕內亂要廢我權爵,偏生又露出幾許父子親情來,不忍殺我,當真迂腐。身為皇帝,這種事情猶豫不決,能有什麽建樹。”
  他如此置評令人匪夷所思,木頭卻點頭道:“不錯。他實在該將你殺了。”
  祁鳳翔悠悠道:“他要將我廢為庶人。不如今後我也遠離朝堂,和你們一起寄情山水。我們三人在一處,必定十分和睦親愛。”
  木頭唇角抽了抽,卻不動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發弄舟;但你不是,你隻會越挫越勇。”
  祁鳳翔定定地看著他,默然片刻,收了戲謔態度,道:“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麽辦?”
  木頭也肅然道:“半月之內,我救你出牢門,你從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麽招惹她了?”他反問。
  “那支簪子是什麽意思?”
  祁鳳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沒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費了。”
  木頭冷容道:“倘若我不應呢?”
  祁鳳翔帶著三分散漫,“別忘了四年前你是怎麽重傷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別想安寧,昨晚的溫柔鄉也長久不了。”
  木頭臉色愈加冷,“昨夜四更簷外那兩人是你的人。”
  祁鳳翔笑出幾許狎褻,“做這種事需得心無旁騖,才能細品其中滋味。你這樣子豈不大煞風景,想必她也沒什麽趣味。”
  木頭終於有些惱了,咬牙道:“再來一人,我便殺一人,別怪我不給你麵子!”
  祁鳳翔收了笑,指點著鐵欄,話鋒一轉,“我要出這牢門是輕而易舉之至。”
  “那你為什麽不出呢?”
  “你說呢?”
  木頭直言道:“你雖可以出去,卻怕名目不立!我能讓你出來仍然做你的銳王,掌你的兵權。”
  祁鳳翔打量他兩眼,“江秋鏑,我把你送到三字穀治傷,不曾跟你講價錢,也不是讓你今日來跟我講價錢的!我已說過,女人的事沒什麽好談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這一套的人!”
  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決斷,木頭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卻用目光指點著窗口外,淡淡道:“外麵是哪裏?”
  “出門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個校練場。你再不快些,隻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禦案上了。”
  木頭轉身就走。
  祁鳳翔在他身後懶洋洋道:“隻有一種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頭站住,“哪種?”
  “我下屬的女人。”
  木頭的瞳仁微微縮起來,也淡淡道:“隻有一種男人我殺起來決不留情。”
  祁鳳翔已然笑道:“哪種?”
  “搶我老婆的男人。”
  祁鳳翔一時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內侍衛聞聲而動。他看著木頭的身影倏乎一閃,直如幻夢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著石壁,兀自低聲道:“你比原來有趣了嘛,難怪能討人喜歡了。”
  窗外微風不起,月涼如水。
  蘇離離一覺睡到二更,在枕上細聽了聽,萬籟無聲,木頭還沒有回來。她爬起床來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覺著非得找點什麽事來做才好。點了支半截蠟燭,端到廚房灶台上,將一隻大紅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麵漿。燒熱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裏炸至麵色金黃,便是一塊外酥裏糯,香甜可口的苕餅。
  她撈起來瀝在竹箕裏,又炸第二個,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個時,聽得院子裏似有木葉飄落的聲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頭一身黑衣站在簷下,見她出來,微笑道:“炸什麽東西,好香。”
  蘇離離細細打量了他兩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麽去了這麽久?沒事吧?”
  “沒事,甩幾個在後麵追的人,繞了一圈耽擱了時間。”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仍是那個烏金匣子。
  蘇離離疑惑地望著匣子,木頭撫著匣子道:“他不要。”
  “為什麽?”
  “他不要你的東西。”
  蘇離離望著匣子有些默然,愣在當地。木頭也不再說,隻陪她站著。
  這本是祁鳳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廢盡心機地找到鑰匙,她廢盡心機地隱瞞抵賴;如今她情願雙手奉上,他卻拒不接受了。蘇離離有些豁然開朗地了悟,卻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站了半晌,微微一歎,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腳道:“糟糕。”
  跑回廚房時,見那塊苕餅已炸得焦黑,忙撈起來磕掉。木頭也慢慢跟進來,將匣子放在桌上,洗淨了手,卻拈了一塊她炸好的苕餅咬了口,道:“這是什麽做法,怪好吃的。”
  蘇離離兀自倚在灶台邊,看著新放入油鍋的竹勺和餅子,緩緩道:“木頭,你能把他弄出來麽?”
  木頭靠在門邊,吃著那塊餅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遲十月二十,他會出來的。”
  蘇離離緩緩倚過去站了。木頭見她麵色不豫,便笑了笑,將那半塊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嘴咬了一口,嚼了會兒,咽下去方道:“這是以前在梁州街頭見著的一種做法,簡單又好吃。剛才看見這裏有紅薯,突然想起來,就做來試試。”
  第二天,蘇離離要他把大門上的匾摘了下來,卻撫著“蘇記棺材鋪”那幾個大字發愁道:“這塊匾可怎麽辦好?扔了怪舍不得的。”
  木頭說:“劈了當柴燒吧。”
  蘇離離怒道:“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頭湊近去,細細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塊匾,是皇帝寫的。當日我父王取下來砸了,也沒見怎麽舍不得。”
  蘇離離“哼哼”一笑,“誰家沒有皇帝的匾了,我家還有兩塊呢,我爹說那字沒他寫得好。再說了,皇帝寫的匾能有我棺材鋪的好?”
  木頭看她臉色不善,唯諾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終於把這塊匾扛到程叔墳邊埋了。
  四日後,店鋪出手了,蘇離離看著價錢合適,也不計較多少。簽房契文書的時候,心裏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極重要的東西作別。這裏曾經是她的家,一年之間,她把中原轉了個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頭議好了十月十五來收房子,找了一家較好的銀莊,把錢存了,收好票據。
  木頭說祁鳳翔會出來的,卻也沒見他做什麽。蘇離離成日與他廝守在一起,總不覺膩煩,將這市井小院住出了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裏那具舊棺材風吹日曬也沒多大用處,木頭拿來練雕工,盤膝坐在棺材蓋子上,一筆筆刻著。
  蘇離離見他默默地坐在那裏,也爬上棺材蓋,從後抱住他腰,柔聲道:“你每次這麽刻著東西,心裏都在想事。”
  木頭停下刀子,道:“是麽?”
  “嗯,我看得出來。”她把臉貼在他背上,靜默了一會兒,“木頭,我過去兩年間不曾追問過你姓甚名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你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麽,我都不介意;無論你是誰,要做什麽,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說情是束縛,心甘情願。你甘願為我做的,我也甘願為你做。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因為我而有所顧慮。”她說得懶懶散散,殊無體統。
  木頭低頭坐了一陣,有些釋然的笑意,“當真?”
  蘇離離像條懶蛇纏在他背上,“當真。隻要你記得答允過我,要回冷水鎮開棺材鋪。”
  木頭沉吟片刻,商量道:“我們開醫館好不?我跟韓先生學醫去。”
  蘇離離一聽他要學醫,頓時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好極了。我在你醫館旁開棺材鋪,必定生意興隆。”
  木頭向來不跟她計較口舌之利,貴在身手靈活,折轉身來就將她捉住,吻了下去。蘇離離掙紮了兩下,再說不出笑話,細碎的親吻帶著扭動中身體的碰撞,片刻時間便作成一幅旖旎圖畫,將那三分纏綿悱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蘇離離深知木頭是個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間擰他臉道:“不能在這裏!”
  木頭半抱半壓著她,詭辯道:“我又沒說要在這裏。”
  “哼哼,你是沒說,可你正在做!”
  木頭也不推辭,“那就做到底。”
  “不行!”
  “為什麽?”
  她義正嚴辭地說:“這是在棺材上,這樣子太沒職業道德了!”
  木頭額上青筋一跳,躍下棺材蓋,一把將她扛了起來。
  蘇離離垂死掙紮了兩下,已被他捉進屋裏,砰地踢上了門。
  十月十五,木頭一早起來收拾了兩人隨身衣物,院子裏那破舊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塊堆到廚房裏。太陽剛出時,買家已遣了人來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牽了兩匹馬出京城西門而去。由官道直過冀州,沿途隻見驛站往來快馬,都說梁州趙寇犯邊。
  兩日後行至霍州城,木頭與蘇離離正坐了一家店堂裏沽酒小酌,便見一騎快馬係著兵部加急的大銅鈴,一路揚塵而過,行人車馬紛紛避讓。木頭看那人馬過去,抿著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鳳翔必會出天牢。”
  蘇離離正品著一塊棗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聽他這樣說,疑道:“因為趙無妨來犯?”
  木頭點頭。
  蘇離離到:“這趙無妨倒會挑時候,反幫了忙。”
  木頭微微笑,“祁鳳翔心裏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我們走後,莫大哥便置辦軍旗兵服;若是我們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將人馬扮作趙無妨兵馬夜襲祁軍大營,遊而擊之,引到安康、石泉。趙無妨兵馬既驚,自然要尋訪探究。莫大哥再去趙無妨營邊放點小火什麽的,一來二去,三來四去,祁、趙兩家自然就真打起來了。”
  蘇離離一塊棗泥糕噎在嘴裏,“你教他的?”
  木頭道:“我隻是動了動嘴,關鍵還得莫大哥辦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將雍、梁一線走了一遍,看看何處可攻,何處可守,心裏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來,李師爺說得不錯,莫大哥果然有些將才。”
  “莫大哥怎會聽你的?你們兩一向不投機。”
  木頭放下杯子,緩緩斟酒,“男人義氣相交,不一定要投機。”
  蘇離離腦子半天才轉過一個彎來,“那祁鳳翔也不一定能出來啊,他太子大哥也許自己領兵到邊界?”
  木頭搖頭,“祁煥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時父親死了,祁鳳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機,寧願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沒有兵權,據住一個朝廷半分用處也沒有。這一點上祁鳳翔比他大哥明白,他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樣?”
  “不怎樣,留駐山陝,等著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臉開打。”
  蘇離離歎道:“哎,這就是書上說的停屍不顧了。”
  木頭頷首,“也不是不顧,隻是顧不上。”
  蘇離離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勝。”
  木頭看看簷外鉛灰色的雲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鳳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辦法出獄。他按兵不動,隻是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我把他弄出來,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要他被動罷了。”
  蘇離離徹底地糊塗了,“木頭,你能不能講得淺顯一點。”
  木頭斟酌了一下辭句,解釋道:“他現下回到山陝駐地有兩個難題。一是軍資尚握在朝中,如若斷了,他難以為繼;二是兄弟一旦開打,他必須速勝,否則內訌太久,天下群豪必來瓜分祁氏,祁鳳翔地處中心,便會落在四麵圍困之中。這第一點,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來算計我們;第二點有些棘手,我現在也看不出他有什麽法子敢行險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蘇離離聽了一遍,仰臉半晌,歎道:“真是複雜。”
  木頭看著她麵龐細膩的肌膚,突然一笑,道:“銳王殿下得脫牢籠,心裏隻怕鬱鬱不樂。”
  “為什麽?”
  木頭溫文爾雅,款款道:“無論他願不願意,總是我把他救出來了。他既然這般傲氣,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蘇離離的天子策,祁鳳翔可以斷然地說不要;然而木頭搶在頭裏這樣一攪,祁鳳翔卻不能說我不出來。這下落人口實,必是祁鳳翔心裏一大痛,有苦說不出。
  蘇離離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頭這樣涮他,又仿佛有點畏懼他,“你就不怕他報複你?”
  “一個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陰鷙,必要有容人的氣度。我是在幫他磨礪性情。”木頭一臉無害地將一箸土豆絲夾進了蘇離離的飯碗裏,“別光吃糕點,吃飯。”
  *
  十月十八日晚,聖旨下到獄中,著祁鳳翔統兵山陝,以擋外寇。祁鳳翔聽了個明白,咬牙謝了恩。回到府裏,終於氣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鎮紙。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詫異,不明白主子為何出了天牢卻氣得臉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門時,聽祁鳳翔低聲吩咐道:“傳信兒給雍州,計劃變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鳳翔輕騎簡從,一日夜間到了霍州城。
  其時,木頭與蘇離離已悠哉遊哉地行到了歧山腳下。莫大親自到山間接住,一路跟木頭述說別後情形。這番鬧騰,竟未損一兵一卒,木頭也禁不住誇了他幾句,加上蘇離離從旁湊趣。莫大那飄飄然的情狀,差不多要騰雲飛仙了。
  回到大寨,蘇離離一路走著,卻見寨門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麽?李師爺又推太乙數了?”
  莫大道:“可不是麽,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們說,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後有天劫,很凶險,叫兄弟們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這次一路給我出的主意都不錯,我可不想聽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說,說來也怪,那次你們走後,李師爺像變了個人,也不整日浸在酒壇子裏了,倒正經了不少。”
  蘇離離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當晚,木頭與李師爺、莫大又湊在一起不知計議什麽。蘇離離睡得半酣時,恍然覺得床邊有人,驚得一下坐起來。待看清是木頭,方鬆了口氣,揉眼道:“回來了。”說著往裏讓了讓,倒下去又睡。木頭看她一副朦朧不清的樣子,嬌憨萬狀,擠上床來,合著被子,側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們一起……”
  話未說完,蘇離離驟然一個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說什麽?!你不跟我一起?”
  木頭輕聲解釋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暫時小別。”
  蘇離離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語氣平平,不帶起伏,卻有十分的堅持。
  木頭遲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著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蘇離離有些氣惱道:“你總是有事,也不跟我說。我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卻沒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頭瞧著她橫眉怒目的模樣,沉默中輕聲笑了。蘇離離見他發笑,本是惱怒,心裏卻陡然一酸,聲音微變道:“你還笑我!”她一低頭,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橫征暴斂。
  木頭束手就縛,待她透出一口氣時,方摸著嘴唇抗辯道:“你輕點。”
  蘇離離抵在他額上微微喘氣,“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頭笑著應了,三分無奈,卻有七分遷就。
  第二天清晨,木頭背著二人的行裝,蘇離離仍舊隻背著她的流雲筒,又一次告辭出山。木頭將一封書信交給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來揣在懷裏,揮手道:“知道,知道,要你羅嗦。”
  蘇離離蹙眉,“你們又搞什麽?”
  木頭也不答話,牽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鳳翔抵渭南,招來十方手下探報,問明了趙無妨襲邊之事,當日便起五千馬步軍,直撲歧山縣。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圍歧山,可謂奇兵突至,古往今來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沒之用兵。兩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祁鳳翔站在歧山大寨門前,將馬鞭折起來,輕輕敲著手心。大寨中整潔不見人影,平坦的寨門前,黃土地下插著一隻長箭,翎羽向外,杆上係著一封書信。祁泰辨明無毒,解下來呈上祁鳳翔。祁鳳翔將馬鞭遞給他,自己接了信來,抽出信紙展開。
  一筆行楷,揮灑清矍,頗得先賢遺風,書曰:
  “銳王殿下均鑒:仆以鄙陋之質,遠遁以避兄之兵鋒。山陝方寸之地,東有兄之家讎,西有趙氏強寇,南有諸方流賊,卻討歧山遊勇。擊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籌。
  向者賤內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親製箭鏃一翎以贈,聊表問候。書不盡意,願聞捷音。
  江秋鏑頓首。”
  一番言語稱兄道弟,說得極其謙遜而低調,曉之以理,喻之以情。祁鳳翔看了兩遍,回視地上箭羽,銀牙咬碎,卻氣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張紙撕成零星碎片,拋了滿天,咬牙切齒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眾兵馬入寨搜了個遍,沒有一個人,隻有一圈豬嗷嗷覓食。手下偏將出寨回稟道:“寨子裏的賊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燒了這營寨?”
  高手過招,輸贏自知,燒個空寨泄憤不是大將之風。祁鳳翔默然半晌,緩緩搖了搖頭,揮師下山。
  回軍途中,露宿荒外,北風蕭瑟,吹得他胸懷淩亂。祁鳳翔秉燭夜讀,以千古悠思寄托這一朝寥落。帳下參將來報,叛將歐陽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顯然是要將他祁鳳翔拒之於外了。祁鳳翔聽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軍中探子來報,歧山上那夥山賊又回去了,在山上張燈結彩,縱酒戲樂,好不囂張。一旁偏將聽了,個個大怒,摩拳擦掌,告請回軍剿滅。
  祁鳳翔斜身坐著,一手支頤,食指按著額角,拇指按在腮邊,安靜地聽完,沉吟半晌,卻淡淡笑道:“不怪你們,是我意氣用事了。既已失算於人,跟幾個山賊較什麽勁。”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籌謀片刻,坐正了命道:“傳令東線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馬回扼潼關。”
  *
  蘇離離與木頭此時卻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棧上房,裹一條厚棉被裏,趴著看窗外飄起的初冬細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風情與中原已大相迥異。蘇離離仰頭看著那細雪珠漫天飛揚,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詩書,上麵有一句‘大雪紛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雍州的雪花這般細碎飄飛,倒勝過了柳絮輕盈。”
  木頭摟著她肩頭,淡淡道:“嗯,古時傳說‘鳳凰鳴於歧,翔於雍’,雍州以前也叫鳳翔,正是創業開基的好地方。據此用兵,必應古讖,從此名揚千古,永垂不朽。”
  蘇離離聽他說得一派正經,其實是嘲諷之意,心裏擔憂道:“你說他會不會去找莫大哥的麻煩?”
  木頭將臉埋在她脖頸,悶聲應道:“這個時候,隻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蘇離離一驚,推他道:“你意思他會去?”
  木頭抬起頭,“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蘇離離看他說得篤定,料得又有應對,頗為躊躇道:“其實吧,祁鳳翔待我還是不錯的,到底……也沒把我怎麽樣。你……也不用跟他計較……”
  木頭板起一張棺材臉,涼涼道:“我也沒把他怎麽樣啊,你急什麽?”
  蘇離離看他臉上神氣,比歧山的陳醋涼皮還要夠味了,伸腳丫子扒著他腳,訕笑道:“我不急,我當然不急。我就是覺得吧,他們那些爭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隨他們去吧。我們何必混在虎狼堆裏,撩須拔牙的,嘿嘿……”
  木頭冷著臉道:“他也未必就那麽喜歡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著;你一走,他折了麵子,自然氣不過……”話未說完,房簷上極輕地一響,蘇離離沒聽見,木頭內力渾厚,已然擁了她坐起,揚聲道:“徐默格,下來!”
 
   第十四章 前生烏衣巷

  房頂上一時無聲,頓了片刻,方有輕微的瓦片響動。蘇離離懶懶道:“我想喝水。”木頭起身倒了一杯水給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個翻身已輕巧地躍了進來。蘇離離喝一口水,抬頭看他,但見他黑衣不改,刀痕縱貫的臉上卻用黑紗蒙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燭火掩映下貓一般警惕。
  蘇離離噙著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嗆得有些咳嗽卻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這次又用紗擋住尊容,莫不是找著小情人了,突然這般端莊起來。”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尷尬,蘇離離裹著被子嘻嘻笑。木頭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態度大方卻隱含危險,“我記得跟你主子說過,再有人跟我們,見一個殺一個。”
  徐默格悶聲道:“是,你光聽呼吸之氣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隻奉命遠遠尾隨,看你們到了哪裏罷了。”
  木頭道:“那怎麽遠到屋頂上來了?”
  徐默格低聲道:“我剛才發現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頭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蘇離離,伸手取了包裹,道:“馬上走。”蘇離離急急套上鞋,披了從莫大那裏搜刮來的一領狐裘,跟他疾步下樓。走到樓梯上時,木頭已然聽見外麵腳步聲紛雜細微,他當機立斷道:“樓梯下麵去。”
  樓梯之下傾斜狹窄的空間裏堆了桌凳箱籠一類雜物,木頭拉開一道空隙,三人縮身藏入,便聽見大門外一人沉聲道:“上。”
  門“砰”地一聲打開,身穿青色軍服的人搶入客棧,湧上二樓。當先一個頭領模樣的人,生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還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遊目四顧道:“不要放跑了一個!”軍士紛紛拔刀,二樓上響起了兵器相擊,打鬥吆喝之聲。
  隻聽一人大笑道:“老子隨便來逛逛,沒想到還讓狗崽子發現了。”隨著他話音一落,兩名軍士摔下來,各中刀傷。
  那尖臉頭領目光一凜,喝道:“趙不折,雍州是羅將軍屬地,你梁州小賊,怎敢來此招搖!”
  樓梯下三人隻覺頭頂上重重一落腳,抖下些細灰,顯是有人從二樓躍到了樓梯上,又從樓梯躍到了大堂裏。方臉闊額,正是趙不折,他手上兩輪雙刀,四縱開合,進退有據,一邊打架,一邊鬥嘴,“好不要臉,你家羅將軍取雍州不到一年,還有三分之一在祁鳳翔手裏,也敢說雍州姓羅!”
  尖臉頭領冷笑道:“祁鳳翔捉襟見肘,已退回潼關去了,這三分之一自然姓羅,還輪不到你們姓趙的來搶!”他拔刀迎上,趙不折一麵擋住他,一麵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閑著:“我呸,誰家的地不是搶來的,烏鴉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躍下樓梯時,另有五人隨他躍下,個個都是好手,困鬥良久,已所剩無一,青衣軍士也死傷過半。趙不折雖勇,雙拳難抵四手,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到身邊,肩腿相繼中刀,雖勉力支持,卻難以招架。那尖臉頭領覷空,以刀柄擊向他頸後大椎穴,趙不折膝蓋一曲倒地,立時被四個人按住用粗繩索牢牢縛了。
  尖臉頭領劇鬥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眾人打鬥,聲音雜亂,如今驟然安靜下來,便見那尖臉頭領凝神聽了一聽,斷然喝道:“什麽人,出來!”
  木頭內息自斂,徐默格運力屏氣,隻有蘇離離不懂內功讓那頭領聽了出來。她一驚欲動,木頭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應,徐默格忽然起身,幾步一躥到了大堂,頓時數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飄忽一動,竟繞過眾人直奔向店外。尖臉頭領當先出門道:“快追!”身後軍士魚貫而出,最末兩人押了趙不折跟上,刹那間走得幹幹淨淨。地上屍首橫陳,詭靜非常。蘇離離有些害怕,偎向木頭身邊,低聲道:“徐默格跑得掉麽?”
  木頭想了想,“跑不掉,對方人太多。”他拉開雜物,將蘇離離牽了出來。
  蘇離離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那我們跟去看看。”木頭將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蘇離離依言趴上他脊背,木頭提一口氣,出了門隱入夜色。
  四麵景物不住向後飛掠,碎雪卻飄得小了。蘇離離伏在他耳邊,聽他呼吸綿長規律,心裏忽然有些羨慕這樣的身負絕技。少時,上了一處官道,兩旁有樹,隱約看見那隊軍士在前,果然趙不折身後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頭放慢了腳步,隔著四五丈遠遠隨著。蘇離離在他耳邊輕聲問:“我們救他不?”
  她聲音低回,氣息輕拂在耳朵上,木頭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低聲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來到處露營的闊地,紮著七八處大帳篷,正傍著一湖水。
  其時細雪已停,空氣清寒。雲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紋起伏,珠沉淵而水媚。
  木頭放下蘇離離,牽了她手,兩人緩緩弓身走到近處,伏在過膝的衰草間。草葉縫隙中看去,地上燃著篝火,一人背對他們而立。趙不折與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麵前,徐默格沉聲不語,趙不折大罵狗賊。
  尖臉頭領向站著那人躬身道:“將軍,這趙不折捉住了。”
  那人點點頭,“嗯,搜他身上。”蘇離離聽他說話,語氣雖隨意,卻令她覺得莫名嚴肅。尖臉將領帶了人按著趙不折搜身,趙不折奮力掙紮,敵不過幾人合力。隨身的暗器,文書,金銀陸續掏了出來。
  尖臉頭領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細長的東西掉了下來。他拾起來,必恭必敬交給站著的那人,那人對著火光看去,卻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紋,簪頭卻是兩粒晶瑩的明珠。
  蘇離離一眼望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隨身背著的小布包,裏麵裝了碎銀子,裝了手帕……還有一支簪子。祁鳳翔送來的那支還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樣的又是什麽東西?
  那人斜執了簪子,道:“鬆了他的綁。”軍士應聲割斷了縛著趙不折的繩索,趙不折忽地一下站起來。那人慢條斯理道:“趙將軍,適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來,我有一言相勸。”
  “如今祁家勢大,旁人打不過他,他們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鄉僻壤蝸居之人,這時候何必互相過不去呢。我們兩家正該結盟,同討祁氏。滅了祁氏,劃地平分,那時再打也不遲啊。”
  趙不折本自正衣理物,聽了這話,笑了一聲,“哈,羅將軍,那你抓老子來做什麽?”
  那位羅將軍道:“正是想請趙將軍對尊兄說一說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趙兄再勿無故入我雍州了。若是聽明白,這便請吧。”
  趙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討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轉告兄長。”他看了羅將軍一眼,“隻是這支簪子能否還給兄弟?”
  那羅將軍道:“趙將軍怎對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趙不折嗤笑道:“說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邊做個念想。回去若不見了,隻怕老婆怪罪。”
  羅將軍幹笑兩聲道:“趙兄如此英勇,卻忒怕老婆。”
  趙不折接道:“對敵人要英勇,對老婆要遷順。”
  蘇離離聽得這句,不覺轉頭去看木頭,正對上木頭轉過來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說,我也怕老婆。蘇離離做了個“呸”的口型,扭頭隻看著趙、羅二人,臉靨上卻薄薄地染了緋色。
  那羅將軍反背了手,緩緩上前兩步,道:“趙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種天子親兵,叫做烏衣。人數少而精,又極為隱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聽命;專職探察情報,外至夷狄,內至三公,概莫能外,隻聽天子令。”
  趙不折搖頭道:“這樣隱蔽,我兄弟世代務農,又怎會聽說。”
  “按照我朝中規矩,各州庫府之銀、糧,每年各積一半以為儲備。這積銀積糧之地,旁人不知,隻有為天子親兵的烏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儲糧之地都用暗語畫在了圖上,而這暗語隻有烏衣人的大統領知道。烏衣的規矩,能讀之人無圖,有圖之人不會讀。”
  趙不折愈加不耐煩,“那關我什麽事?”
  羅將軍笑道:“趙兄當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紛爭不休,農商皆傷。長此以往,軍資軍糧從何而來。天下群雄誰若得到這批儲備,誰就有了大把的銀糧,未戰而先勝一半。”
  趙不折疑惑道:“這個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羅將軍冷笑道:“趙兄演起戲來還真不賴。”他伸出右手,舉了簪子道:“這支玳瑁簪便是換圖的信物,本為一對,拆而成單。一對可取,單支可看。本是藏在宮中,京城破時,流落民間。”
  趙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羅兄真會編故事,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說它是信物,除了烏衣人,誰知道在哪裏去換圖?就算換到了圖,除了烏衣人的大統領,誰知道圖上畫的是什麽?羅兄若喜歡,我送給羅兄,但願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錢糧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羅將軍,徑直從來路大笑而去。
  那羅將軍隨他遠去而慢慢側轉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對著蘇離離,這會兒轉過半身,卻見這羅將軍也並不太老,留著淺淺的胡茬,憑添幾分滄桑。蘇離離似在哪裏見過這人,又似乎沒有見過,耳聽木頭突然極低地“咦”了一聲。
  她轉頭看時,木頭盯著那位羅將軍,臉上漸漸浮起一抹微笑。難道他認得?蘇離離又轉頭看去,細辨那人眉宇,仿佛驟然觸通了記憶,她大吃一驚。怎麽會是他!
  那位羅將軍見趙不折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對部下命道:“拔寨,連夜回雍州大營。”
  軍士聞聲而動,紛紛收拾行裝,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闊地上。羅將軍騎了馬,朝北而去,數百名步兵跟隨在後。待最後一隊人馬去遠,蘇離離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卻仿佛累得很,低頭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膚露了出來,弧線優雅,木頭拉了拉狐裘給她遮住。蘇離離也不動,低聲道:“祁鳳翔想要銀、糧,所以把簪子交給我,是要你去找。”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猝然抬頭,肅容道:“你怎麽能找到?”
  “先要找到圖。”
  蘇離離道:“然後呢?去找那個大統領?!”
  “大統領已經死了。”他答得平靜。
  蘇離離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還有誰知道?”
  木頭也隨她坐起來,夜色雖暗,卻見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氣雖寒,卻仿佛能觸到他肌膚的溫熱。他看著她的眉眼,緩緩道:“那個知道的人,當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蘇離離望著他熟悉已極的臉,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頭見她神色,心裏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紙打磨著,放柔了聲音,“姐姐,你能看出祁鳳翔傳的流言,就沒有想過,臨江王謀反族滅,我身為其子,為何獨獨逃脫了?”
  蘇離離慢慢轉頭看著身邊草色,緩緩搖頭,“我從不曾……不曾懷疑你的事,覺得你始終是你罷了。”她最後幾個字如同歎息,細若蚊音,說完,卻將臉埋到了掌心裏。
  蘇離離乍聞其事,心裏突然迷茫起來,木頭手裏握著這樣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寧?木頭看破她心思,挪近身邊,輕聲道:“我是什麽人,知道什麽事,都無關緊要,在你麵前始終是木頭罷了,你原本想得不錯。”
  蘇離離像溺在水中被他撈了上來,有些虛弱的猶疑,更多信任的釋然,“你怎麽會知道?”
  “烏衣的大統領是我父王。”
  “那我們怎麽辦?”
  木頭失笑道:“你傻了呀?什麽怎麽辦,現在在一起,以後還在一起。無論我是誰,那也不過是從前的事。你陪我把這件事辦完,我陪你做棺材。”
  蘇離離凝神半晌,終於理清一點淩亂的思緒,抬頭看他道:“為什麽叫烏衣?黑衣服?是夜裏做過賊,還是山西挖過煤……”
  木頭愛憐橫溢的表情頓了一頓,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隻是個稱謂。”
  “你爹怎會是烏衣的大統領?”
  他像說一件極其遠久,又不關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來:“我父王出身少林,後來隨征入仕,論功封為異姓王。我從小被送到少林學武,方丈大師親自教我,卻不肯收我為俗家弟子,隻說是教一點基本的拳腳。我十二歲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濃於水,但親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繼位之後,聽信了鮑輝的讒言,猜忌父王,想將他騙到京城殺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說他謀反,父王一時激憤,與朝廷打了起來。”木頭裹一裹蘇離離的衣服,握了她手捂著,“那個時候皇帝尚存,各路諸侯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圍攻我們。父王寡不敵眾,兵敗已定。他武藝高強,自己本來可活,卻覺得無顏再麵世人,終是在陣前自盡而死。”
  “臨死之際,我才知道他是烏衣的大統領。他告訴我烏衣這一批軍資的事,讓我記住,今後以圖再起,誅君討逆,複他名譽。”木頭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見群山暮色般的蒼莽。
  蘇離離靜靜地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遲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號,爭雄天下?”
  木頭的目光凝聚在她臉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總是極不相襯地出現在他年輕的眼睛裏,卻從來清濯湛然,不見頹喪,“佛經上說,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牽扯不清。我殺那昏君,足報父母之仇。至於我自己要做什麽,即使我父親也不能駕馭。”
  蘇離離止不住要問:“那你要做什麽?”
  木頭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翹,道:“天地廣闊,我什麽都可以做,隻不想做皇帝。”
  蘇離離也淺淺笑道:“算你聰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壞都累得慌。”
  木頭道:“這正是我不堪其憂,祁鳳翔不改其樂。”
  蘇離離被他一提,問道:“祁鳳翔怎麽知道你能找到那批軍資?”
  木頭蹙眉道:“他交遊甚廣,消息來源也多。烏衣本已支離破散,難保沒有什麽關鍵人物落在他手裏。前年他在京城遇見我,我們在棲雲寺密談時,他問過我軍資的事。我想那批錢糧,分儲各州,藏而不露總不是了結,祁鳳翔素有壯誌,給他也不為過……”
  蘇離離擠一擠眉,怪道:“所以你就答應了?”
  木頭一臉無辜,“我沒答應啊,我覺得他並無把握,隻是詐我一詐,當時就否認了。但他覺得我父王用盡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圖,咬定我知道。要說猜度人心,祁鳳翔真是世間翹楚,隻是當真把別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蘇離離從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問:“你父王用了什麽方法讓你活命?你當初又怎地到了我門口?”
  “我父王跟我說了軍資之事,便設計讓我秘密逃脫,隱姓埋名,輾轉州郡,被烏衣衛和官兵當作叛軍殘餘追殺。我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從臨州回到京城。當時受了重傷,生死之念,早已拋開。怎麽落在你門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她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時那種虛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強,心已經軟了,“那你也不該一直騙著我啊?”
  “我沒有騙過你啊,”木頭無奈道,“我隻是不能告訴你罷了。當時在你家裏,若是被人發現,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不管什麽人就亂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還以為你別有用心呢。”
  蘇離離奇道:“什麽?我傻!我難道還救錯了呀?!”
  木頭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頰上,“沒救錯,不然我死了,你這輩子怎麽嫁得掉。”
  “哈!”蘇離離短促地一笑,憤然抽掉手。
  木頭笑道:“我一聽你叫我木頭,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個做棺材的,這輩子除了和木頭在一起,還能找上什麽。”
  蘇離離使力將他一推,沒推動,嗔道:“你跟誰學得這麽貧嘴的?”
  即使冷靜穩重之人,情愛中也不乏風趣靈犀。木頭無師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學的。”
  蘇離離卻被他貧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涼的麵頰,卻舍不得下重手,捧著他臉道:“明明是個臭雞蛋,偏要開個縫,現在讓祁鳳翔那綠頭蒼蠅盯上了,怎麽辦?!”
  木頭也不顧自己是臭雞蛋,但聽她說祁鳳翔是綠頭蒼蠅就十分高興,欣然道:“要拿住綠頭蒼蠅容易得很。比如,我們去告訴趙不折,那位羅將軍是誰,那蒼蠅就是裝成鳳凰,也飛不出山陝重圍。”
  蘇離離被他一提,興致驟起,“那羅將軍是不是那個滿臉寫著別人欠他錢的李鏗,徐默格上次說他隨征死了,其實是祁鳳翔將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頭讚許點頭道:“聰明,就是他。我倒沒想到祁鳳翔來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趙無妨進攻祁軍,這位羅將軍也會攻打祁軍的。祁鳳翔總能出天牢,隻看時機罷了,誰也想不到他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埋伏在雍州。”
  蘇離離伸手掩進木頭前襟裏,隻把他當暖爐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說他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缺軍資,一個是需速勝。後者的問題解決了,前者的問題要靠你?”
  木頭撫摩著她眉梢,“既然世上隻有我能找著,無論給不給他,拿在我手裏總不至於被動。”
  “你為什麽要給他找錢找糧?”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隨便露一露,我就再別想安寧。正是他有求於我,我也不能不應。”木頭站起身來,順手將她抱起,“我跟祁鳳翔是信義相交,這麽多年來誰也沒對誰不仁不義過。大家守著這個底線,不願先撕破臉。隻因我們都清楚,我不會與他相爭,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為敵,非為上策。”
  蘇離離猶自抱著他道:“那現在怎麽辦?”
  “李鏗自然不會為難徐默格,就在這裏等徐墨格送簪子來給我。”
  蘇離離仍然抱著不動,“那筆錢……很多?”
  “是。”
  “多少?”
  “不下億萬。”他靜觀她錯愕的神色,溫和地煽風道:“你想要麽?”
  蘇離離緩緩搖頭,“不想。我貪小財,不貪大財。我隻要自己的鋪子和你。”
  木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來你才是最貪心的一個。”
  他說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緊密相擁,在初冬的寒夜,纏綿難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世人能看淡錢權二字者,廖廖無幾。這個人還能為你所愛,且愛著你,那是怎樣一種幸運,江秋鏑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個夜晚可以用來親吻,從容不迫,又柔緩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結。江秋鏑回首看去,無論是權貴的家世,還是秘密的身份,榮耀與才幹帶來的懌悅都像迷離的浮幻的前生。他向著不可知的方向沉墮,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這是他前世的淵藪。
  蘇離離扶著他的臂膀,時而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又再闔上眼,沉溺地親近。他的眼睛清明濯淨,從來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險謎題。即使他是江洋大盜,即使他十惡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後快,於她而言,他也隻是木頭。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虛空般博大充盈,舉重若輕。
  從來不去懷疑,不該懷疑,沒有左試右探與如履薄冰,因為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這裏。
  祁鳳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終是冷笑了一聲。
  木頭驚覺抬頭,便見九丈遠的官道上,靜立一人。白衣映著薄雪,透著冷清的幽光,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頭心下頓時明白,祁鳳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鏗在一處。他伸手攬了蘇離離,神色間隱有巋然的堅定與執著。
  蘇離離離京一年,驟然見到祁鳳翔,一驚,下意識地把木頭抱得更緊,幾分小鳥依人般的畏縮。狐皮毛色柔軟,圍在她頸邊,憑添嫵媚,越見清妍,眉宇間多了幾許韻味,絲毫不像當初女扮男裝的市井俚俗。
  風從北而來,吹起祁鳳翔束起的頭發,拂在臉上是輕柔的癢,心卻如失了般空蕩,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麽要親自走來,隻因心裏隱約想要見她一見,現下卻把握不住這相見的意義。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訴他那番順風逆風的話時,他也忍不住想去見她,一見便將所有拒絕的努力瓦解。
  那時她看見他站在屋簷下,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當時無恥地笑她,現在他卻一句也笑不出來。三人默立許久,祁鳳翔忽然一揚手道:“拿去。”木頭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發麻。想必祁鳳翔麵上強自鎮定,心裏卻難抑起伏,內力激蕩隨那簪子擲來。木頭微微一愣。
  祁鳳翔卻退了兩步,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點白衣消失在夜色深處,越走越急,漸漸運起內力奔跑。思緒如視物,浮光掠影般滑過,眼見李鏗的大營燈火閃耀,他陡然停住腳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塊冰涼,忽然覺得灰心。縱使他千辛萬苦得來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傾心愛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無人地纏綿。
  他撫著左手虎口上的一點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舉,以為可以將她拒之心外,不給感情以任何機會。她那麽孤弱無助的處境,竟敢拋下自己僅有的店鋪營生遠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張紙,寫著“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著紙條心裏後悔,他想將她捉住,想問她我不再隱藏,那麽你能不能不怕燒手?
  祁鳳翔站在營外,一時間雜念叢生。一進一退,一走一留之間,世事便紛繁錯落。他曾經以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卻驀然發現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覺寥落。這甚至與蘇離離無關,而是另一種悵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鏗遠遠地觀望,已看見他站在營邊,默然佇立。他撇開眾人趕到祁鳳翔身邊,叫道:“銳王。”
  “嗯?”祁鳳翔似從夢中醒來,“什麽事?”
  “太原那邊剛剛來急報,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經傳位給太子了。太子著人擬詔,要飭你叛國,看樣子就要打了。”
  聽得這幾句話,他身處之境地愈加不利,祁鳳翔心裏反漸漸清晰起來,不似方才彷徨。父親待他之薄,長兄視他如讎,原來都算不得什麽,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擲。祁鳳翔看向李鏗,李鏗眼裏有擔憂與堅定,是為他盡心竭力的人。
  世間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蘇離離無非是彼岸的芳香,卻不是他采擷的時候,他自有驕傲,何需人償。江秋鏑說得不錯,祁鳳翔於逆境之中決不會生退卻之心。他轉顧滿營燈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氣,縱使天下千萬人負他,他又何足懼!
  祁鳳翔漫目天際,淡淡一笑,簡捷道:“打就打吧。這邊就依我們議定之計而行,我連夜回潼關。”
  雍州大道上,蘇離離與木頭兀自默立。蘇離離將頭抵在他肩窩,輕聲道:“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木頭右手握著那支簪子,卻不答話。蘇離離仰頭看他,見他看著遠處,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麽?喝醋了?”
  木頭俯首,搖頭道:“那是玩笑罷了,我有什麽可吃醋的。隻是看他方才情狀,實是對你用了心,看著我們在這裏,卻能從容抽身而去。從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說是七分,到底沒滿十分。
  蘇離離“呀”地一聲,驚道:“他會不會讓李鏗的軍馬來捉我們?”
  木頭頓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滿意有些同情,“你實在不了解祁鳳翔,他不是那樣的人。”
  蘇離離微微怔了一怔,勉強笑道:“那現在我們去哪裏?”
  木頭放眼一看,“換家客棧睡覺。”
  蘇離離點頭,拖了他手道:“走吧。詩雲:‘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木頭忍不住輕聲辯道:“是偕老。”
  蘇離離笑,“記不得後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
  兩人攜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響,靜夜間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間隻剩了他二人,交相踩著彼此的足音,緩緩去遠。

  第十五章 河畔木葉聲

  天水市集頗為熱鬧,街角一家古樸的小書屋整潔幹淨,青竹杆子挑著細枝垂簾,入畫的意境。書屋主人的小女兒一大早正用雞毛撣子掃著書架,便見兩個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一樣的青布衣衫,卻讓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樣,劍眉星目,似乎帶著一點淡漠,目光所注又隱有溫柔。
  他身邊一人,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寬鬆卻不顯臃腫,眼波流轉,便見伶俐動人。這人長發隨便一束,簡潔卻飄逸,肩上背著個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見膚色細膩白皙,方看出是個女人。
  木頭衣裾一振,邁進門檻。小姑娘迎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買書麽?”
  木頭看了她一眼,隨隨便便道:“敢問姑娘,周老板可在店裏?”
  他態度很正經平常,那姑娘看著他麵龐,卻微微紅了紅臉,略垂了頭道:“爹爹在後麵廂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請他出來。”
  木頭客氣道:“有勞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兒急急瞟了他一眼,卻見他身邊那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覷在自己臉上,似乎自己的臉十分有趣。她忙轉了身,揭開布簾子到裏麵去了。蘇離離看著她進去,咬著唇笑得詭異,回身撿了本架上的書翻著。
  木頭轉過頭來看她手裏的書,卻是本《詩經》,禁不住道:“你要補習‘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蘇離離拇指按著書頁邊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書我也看過不少,詩詞什麽的作不上來卻也讀得來。惟獨《詩經》我怎樣也讀不進去,可能沒對上我腦子裏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鬆,正巧停在《豳風》裏,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蘇離離愣了一陣,想起那年在言歡的繡房,祁鳳翔說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蘇姑娘記著吧。她輕輕合上書,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簾子踱出門來。
  周老板笑向木頭拱手道:“是這位小兄弟找我?”有幾分書生氣,卻帶著屢試不第的落拓。
  木頭點頭道:“正是,我想買本《楞嚴經》,不知有沒有鳩摩羅什的譯本?”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驟然一肅,緩緩道:“沒有,隻有玄奘的譯本。”
  木頭道:“原來如此。但願末法之中,諸修行者,令識虛妄,不戀三界。”
  周老板應聲道:“這本經書功德無量。如是持佛戒,身語意三業清淨,資糧具足。”
  木頭點頭道:“這書我買了。”
  周老板看看街邊,轉顧女兒道:“小梨,看著店裏。公子這邊請。”說著,把木頭和蘇離離往裏讓。木頭伸直手掌,稍往後遞去,蘇離離已握上他手,極其默契又仿佛極其自然,二人跟著那周老板走進裏間。
  轉過一個陰暗的門廊,又打起一道竹簾,屋裏燒著素炭,比外麵暖和許多。炭盆之側是一張紫檀盤螭雕花案幾,案上放了些棗果。周老板甫一進門,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衛,恭候上差多時。”
  木頭徐徐轉身,看了他片刻,對蘇離離道:“你的簪子呢?”蘇離離從貼身口袋裏摸出來給他,木頭執了那簪子對周老板道:“我要看圖。”
  周老板接過簪子來,細細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這確是一對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應該給公子看。但是圖紙現下不在此處。”
  木頭抱著手肘沉吟了半晌,莞爾一笑道:“那在哪裏?”
  不知是屋裏太熱還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額上冒起一層細汗,道:“從此出門,沿大道南行二十裏,有一條河,溯上遊而去再行十裏,有座農舍,住了個姓焦的農夫。卑職去年春,便奉上令,將圖轉給他了。”
  他說著捧上簪子,木頭接了仍交給蘇離離,看她收進包裏,漫不經心道:“南行二十裏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板點頭道:“正是。”
  木頭也不看他,隻對蘇離離道:“既如此,我們且過那邊去吧。”
  蘇離離便順了順流雲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板遲疑道:“敢問公子尊姓?”
  木頭站住腳,在他臉上掃視個來回,淡淡道:“不該你問的,你何必問。”
  “是是。”周老板唯諾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門,周老板方鬆了一口氣。女兒倚在木門邊問:“爹,他們是誰啊?”
  周老板卻默默地看著門外長街,愣了好半天,才搖頭道:“小梨,關門收東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蘇離離走到街上,顧盼流徠,問木頭:“他嚇得滿頭滿臉冒冷汗呢。”
  木頭道:“這人當著我麵撒謊。要是換了別人,他今天是過不去了!”
  “你昨天說他若拿不出圖來就是給了人。他若讓你去雍州,圖就在祁鳳翔手裏;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趙無妨手裏。現在看來那圖果真落在趙無妨手裏?”
  木頭沉吟道:“那天趙不折肯輕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們已拿到了圖。所以方才沒有拿出那一支來。那老板讓我們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隻能再想辦法。”
  蘇離離拉著他袖子輕輕地晃,“我記得從前你說誰傷你一刀一劍,你就要誰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惡,那個老板有女兒,有店子,也是誠心過日子的人。”
  木頭停下腳步,仍舊將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為手中有圖,也不得安寧。我何必與他為難,讓他和女兒走吧。”
  蘇離離慢慢笑了,“若你還是臨江王世子,他對你說謊,你會怎樣對付他?”
  木頭搖頭,“我已不是臨江王世子。我想與你好好過,就像他想和女兒過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薄薄的陽光下蘇離離看他微微翹起的唇角,心意滿足言簡意賅道:“我喜歡你這樣。”
  木頭的眼睛驟然睜大,瞪了她一眼,轉看街上人來人往,臉色嚴肅得一本正經。蘇離離此言發自本心,沒顧慮到環境,見他這副模樣,調戲之心大起,正欲再說,後麵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板急速地趕了上來,腳步一錯,魅影般轉到二人麵前站定,發若疾風,收如靜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輕功。木頭微微側身將蘇離離傍在肩後,臉色平淡道:“閣下還有指教?”
  周老板疾奔而來,倏而站定,臉不紅氣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農夫,那是處陷阱。在下為救女兒,圖已給了人了。那人住在下遊十裏一間木屋,屋側有一棵大棗樹的便是。”
  木頭定定聽完,回禮道:“多謝相告。”
  周老板也不多說,但道:“公子高義,萬事小心。”徑自越過他二人又往來路上去了,步履雖急,卻一步步走得塌實。
  木頭和蘇離離回頭看去,蘇離離道:“他騙了你又來告訴你,你知道為什麽?”
  木頭側目看她,“為什麽?”
  “我爹常說,大勝在德。正因為你沒有為難他,他才肯告訴你。”
  木頭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窮困潦倒,你跟了我,隻怕會窮得要命。”
  蘇離離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腦道:“上蒼可憐你有大德,特地命我這樣的真小人來扶持你。”
  木頭一笑,將她拖走。
  約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時分,遠遠看見河曲之畔有間木屋,門前草色衰黃,簷上茅草參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棗樹旁。木頭凝神細聽了聽,周遭毫無動靜,他四麵看看,見一叢矮灌木生在不遠的土坡之上,落葉掩映下極不起眼。
  木頭對蘇離離道:“我過那邊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樹叢裏不要出聲,調勻氣息,就不易被人發現,一會我出來叫你。”
  蘇離離點頭道:“你可要小心。”
  木頭應了,看她在那灌木叢中藏好,走出幾步又細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運起內力,提氣躍上屋頂,輕若微塵著物,已聽出屋裏有人,且隻有一人。
  木頭拂開屋頂細茅,從梁柱間望去,屋裏卻與屋外大相徑庭。銀紅紗帳,橘黃錦衾,宛如深閨秀戶。一麵大鏡立在妝台上,鑲銅花邊,流光溢彩。一個女子長發散挽,淡紅衣衫,坐在鏡前。鏡子裏透出她清冷的麵容,欺霜賽雪般白皙,不知在想著什麽。
  木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卻認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蘇離離讓他去明月樓相救的言歡。他心中詫異,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幾步輕躍,下得房來推門而入。言歡本自出神,聽見門響,轉身看時,見是個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驚之下細細打量,遲疑道:“你……是你?”
  木頭負手站在門邊,應道:“是我。”
  “你在這裏作什麽?”
  “你在這裏又作什麽?”
  言歡一手捏著垂曳的腰帶,低頭想了一會,“我做什麽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會兒他回來,大家都麻煩。”
  木頭微微仰頭道:“他是趙不折,還是趙無妨?祁鳳翔讓你盜圖,還是臥底?”
  言歡大驚道:“你……你怎麽知道?這又關你什麽事?!”
  “離離跟我說過在棲雲寺遇見你的事。你當初把她的身世告訴祁鳳翔,又怕祁鳳翔殺你滅口,便陳以利害,讓他買了明月樓,而你做了老板娘,為他刺探情報,成了十方的屬下,我說得可對?”
  言歡定下神來,默然片刻方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去年奉令入梁,是為接近趙無妨。但趙無妨謹慎多疑,自律極嚴,沒能成功,反被……被趙不折看中了。他大軍駐在不遠,我隨他在這裏罷了。”她抬頭時,神色不似當初放縱沉淪,卻收斂了不少,隱藏著懇切道:“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
  木頭聽她語出蹊蹺,心念一動,隱覺前後來路各有人過來,兩急一緩,不下三人。他轉身出了門,往屋側一閃,避在屋後。前門已有一人踏了進來,趙不折聲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裏做什麽?”說著,目光四下打量。
  言歡神色一改,眉眼微挑,聲音慵慵懶懶道:“才睡了一會兒,將軍這時候怎麽過來了?”
  趙不折冷冷笑道:“不過來怎知你睡得好覺。”話音甫落,腰間短刀出鞘,直從窗邊撲了出去。這一刀勢大勁沉,任誰也要畏懼三分,木頭身子微微一側,卻伸指彈在他刀麵上,內力所注,鏗然作響。
  趙不折手腕一麻,臨機應變卻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劃過來。木頭仍然一避,伸指彈開。兩人由屋角繞到空地上,言歡不由得跑出屋子來,站在一旁看著。但見趙不折回過身來,一雙短刀如走龍蛇,挑、砍、劈、刺一頓搶攻。木頭赤手空拳,隨意揮灑,未還一招,已將他諸般攻勢一一化解。
  言歡見他二人對打,拳腳刀光紛紛雜雜,若舞梨花,如飄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幾乎要做嘔。蘇離離伏在灌木叢中,見趙無妨攻得甚急,木頭似無還手之力,心下焦慮不已。她二人卻不知,趙不折心裏之驚急比在場任何人都厲害。
  他方才從木頭刀上一彈指已覺出對方內力深厚,故而這番搶攻使盡了平生精神力氣,已是強弩之末,卻連這人的衣角也沒碰到一下。眼見他一招未還,仍遊刃有餘,若是進招,隻怕自己早已棄刀認輸了。
  趙不折虛擋兩招,退後一丈落在言歡身旁,持刀當胸立個門戶,正要說話,耳聽背後風聲,似有暗器破空襲來,疾勁有力,像極了那個老是躲在暗處打遊擊的淩青霜。趙不折怕了淩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邊言歡一甩,擋向身後。
  左側兀地黑影一晃,撲向場中,一掌切開趙不折抓住言歡的手腕,側身擋去,那一叢鋼針盡數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蘇離離本端著流雲筒瞄了半日,隻怕傷著木頭,好不容易覷見趙不折退開,發針射去卻被徐默格從中阻斷。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處暴露。隻聽身後木葉踩響,蘇離離不看則已,一看不禁驚叫出聲,正是那要命的趙無妨。她這一叫,木頭微一分神,趙不折持刀劈去,木頭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擰,趙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單刀落地。
  言歡扶著被鋼針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間曆盡千帆;趙無妨一手握刀,一手擒著蘇離離,認出她時,吃了一驚;木頭反剪了趙不折雙臂,指出如風,連點他身上七處大穴。
  轉息之間,變故迭生。這幾下兔起鶻落,六人都愣在了當場。
  北風獵獵刮來,天色暗沉,吹起每一個人的忐忑。蘇離離既出手幫木頭,自然跟他是一夥,趙無妨衣袖一拂,將刀橫在她頸上,冷然道:“閣下何人?”
  趙不折短刀在地,木頭卻不拾,隻抓著他衣領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趙無妨趙將軍吧。萍水相逢既是緣分,何必動刀動劍。”
  他二人方才劇鬥,趙無妨遠遠看著,知道木頭手上雖無兵刃,內力一送隻怕也震碎了趙不折的經脈,因此直盯著他一瞬也不瞬。木頭越是說得雲淡風清,趙無妨越是捉著蘇離離不敢放鬆分毫。
  木頭心裏也怕他一個緊張,手一抖就割開了蘇離離的喉管,當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趙兄當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劃傷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斷你的手足。”
  趙無妨冷笑一聲,“你這件衣服是破的,早讓祁鳳翔給穿膩了。”
  木頭溫言道:“我若是這麽容易讓你激怒,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側頭對趙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還不如我老婆。”趙不折穴道被點,一點還手之力也無,卻大聲道:“大丈夫生不顧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殺要剮就快快動手!”
  趙無妨卻陰惻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給你老婆臉上劃上十七八條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對著她可還有什麽興致!”他湊近蘇離離耳邊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還是想破相?”蘇離離卻很沒骨氣地哀聲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複何謀?木頭搖頭歎息道:“罷了,罷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趙無妨略一遲疑,見他不似有敵意,方才與趙不折相鬥也未盡全力,便道:“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麽人,來做什麽事。”
  木頭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慣的人便是祁鳳翔,他如今虎落平陽了,我來找你就是要幫你痛打落水狗的。”
  趙無妨道:“你怎麽對付他?”
  木頭道:“聽說你得了烏衣藏軍資的圖,恰好在下懂得圖上的密語。”
  他生生停在這裏,趙無妨再深沉也沉不住這口氣,問道:“當真?”
  “當真。我可以告訴你圖上寫的什麽,你就不愁錢糧了。”
  趙無妨利誘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蘇離離道:“你為什麽要幫我?”當日他親見蘇離離與祁鳳翔在一處,如今她和這個人一起,卻說要來對付祁鳳翔,趙無妨如何肯信。
  蘇離離乍聽木頭說要對付祁鳳翔,心裏一驚,旋即省悟,他是在騙趙無妨拿圖。倘若木頭要對付祁鳳翔隻須告訴趙氏兄弟,那個雍州的羅將軍是祁鳳翔手下大將,祁鳳翔的謀劃隻怕破去一半。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卻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對木頭聲淚俱下道:“不,你不能這樣做。”傷心之狀,讓人一見生憐。
  木頭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時至今*****還要想著他!”
  趙無妨旁觀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將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頭拍開趙不折穴道,失敗地搖頭,“疏於管教,讓趙兄見笑了。”
  趙無妨雖放下了刀,卻拉著蘇離離的手腕不放,刀尖指點言歡和徐默格道:“這兩個是誰的人?”
  木頭漠然地看了一眼,“祁鳳翔的人,暫且留著吧,或許另有用處。”
  趙不折活動一下手腳,振臂接上了脫臼的右臂。趙無妨將蘇離離甩到他手上抓著,對木頭道:“裏麵請。”木頭也不多說什麽,徑直跟他進了木屋。趙不折在後,捉著蘇離離,對言歡道:“你們兩也過來!”
  四人先後進了那木屋,徐默格與言歡站在門邊。趙無妨沉吟半日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徐徐展開,兩尺見方,密密麻麻記滿了符號。他遞給木頭道:“這就是烏衣的那張圖。”
  木頭大致掃了一眼,心道這趙無妨當真謹慎小心,工於心計,冷笑道:“趙兄是在試探我?這圖上符號顛來倒去,雖是烏衣的密文,卻是張假圖。”
  趙無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辯,另從懷裏取出一張疊起來的舊羊皮,抖開來仍是兩尺見方,寫滿了符號線條,卻拿在手上讓木頭看。
  木頭隻看了一眼,神色便認真起來,細細察量片刻,眉頭一皺道:“不對呀。”
  趙無妨一驚,“怎麽?”
  木頭指點著圖上符號,“這是安康,卻標了個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會在這裏。”他手指沿著那一串符號往下,蜿蜒看了一個來回,皺眉搖頭道:“這圖上的話有些似是而非,趙兄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趙無妨自己也低頭看了半晌,不知所雲,將那張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撫平整了,道:“也許密語之中還有暗語。你把它寫下來,我們再參詳。”
  木頭點頭道:“這也有理。”站到圖旁細看,趙無妨讓開了一點,手卻按在羊皮一角。木頭伸手撫上似要細看,須臾間摧動內力,以內力之中的一股綿勁擊上那羊皮。
  趙無妨隻覺掌心像有一陣水流湧來,那羊皮像炸開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飛舞,楠木桌子卻原樣未損,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這般深純內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來卻又如此舉重若輕。
  變生肘腋,趙無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頭一掌切向他頸脈。趙無妨不料他說動手就動手,急往後一掠。哪知木頭這一招隻是虛招,身形一晃,已趨至趙不折身旁。趙不折若是聰明,本當一刀砍向蘇離離,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隻能習慣性的反應,一刀削向了木頭左臂。
  彈指之後,被木頭點中他左腕太淵,已將蘇離離拉到身後。趙無妨一抬手,止住趙不折,怒道:“你這是何意?!”
  木頭板起一張波瀾不興的棺材臉,“沒什麽意思,這張圖好得很,內容我記下了,留著也無用。”
  趙無妨心下大怒,卻隱忍不發,暗想此人武功卓絕,內力亦複深厚,若是真打,兩人合力也打不過他,問道:“閣下武藝高強,機智過人,想必不是祁鳳翔屬下吧?”
  木頭慢慢搖頭,“不是。”
  趙無妨當即一抱拳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言罷對趙不折一個眼色,轉身要走。
  木頭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卻想打。”他縱身一躍,晴空排鶴般疏朗,雙拳連出,擊趙無妨之左,趙不折之右。二趙以刀相抗,木頭迎刃變招,仍擊他二人左右,雙臂所罩不離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時繹之內力,又得時繹之指教,臨敵之際,應變極快。趙氏兄弟若要圍攻他,需得左右夾擊,如今被他這一打,趙無妨隻得向右避,趙不折隻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擠越緊,幾乎要施展不開。雖有四掌,難敵雙拳。
  三人轉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頭左攻右擊,出招越發莫測。趙無妨心下生寒,暗道:我們兄弟今日難道死在這人手裏?趙不折右臂剛脫臼過,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後冒汗。
  蘇離離但見二人手中刀光在木頭身前身後揮舞,一顆心都縮了起來,連眨眼都顧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無聲息地站到身後,扯了扯她袖子。蘇離離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聽他言語,仍看木頭與趙氏兄弟打鬥。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蘇離離道:“你做什麽?”
  木頭眼角餘光已瞥見動靜,順手拈一枚言歡妝奩盒上的花鈿擲去。花鈿正中徐默格手腕,擊得他連忙放手。木頭這略一分神,趙無妨緩過口氣來,腰帶中摸出一枚震雲珠,就地一摔。火光炸響,硝煙騰起,木頭不由得倒縱後退,煙霧散處,見趙氏兄弟背影已遠。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遠;蘇離離倒是追出去兩步,又回頭看著木頭。
  徐默格看二人跑遠,低沉道:“他兩人各自受傷,你輕易便可將他們追上殺死。”
  木頭方慢慢扭頭看著他道:“你主子既在趙氏兄弟身邊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圖在他們手裏。他仍然把簪子給我,又讓你跟著我們來,便是要我與二趙相鬥。最好的結果是我被二人殺死,最差的結果也得趁我不備,讓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說得對不對?”
  徐默格道:“你很聰明,卻隻猜對了一半。主子是讓我來捉她,但也說了,如若你有危急,也當救你一救。”
  木頭頓了一頓,才說道:“還有一半你沒說。你一路追著我們,遲遲不曾下手,隻因言歡不要你捉她。”方才木頭在屋裏與她說話,言歡說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她定是知道蘇離離有危難,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願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驚訝之後,轉為默認,道:“剛才你們打鬥,她不會武功,站在那裏未免危險,才想拉她出來。”言歡站在徐默格身後一直寂靜無聲,此時聽了二人言語,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氣,身子一轉,不再看他們。
  木頭反笑了,“你主子千算萬算沒算著你們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趙氏兄弟離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蘇離離與這兩人在一起,隻得作罷。
  暮色漸臨,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棧。尋了一處小山洞,木頭用內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鋼針,鋼針細而無毒,受傷便不重。兩人找來幹草,鋪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鋪了兩張幹燥的地鋪。收拾完,徐默格對木頭道:“請借一步說話。”
  木頭見他說得鄭重,起身與他出去了。
  言歡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闔著眼,仿佛沒有蘇離離這個人近在咫尺。蘇離離看著她側臉,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聲“言歡姐姐”。言歡似乎困了,側身倒在幹草上,決然道:“睡吧。”
  她一隻手,蔥白一樣幹淨漂亮,擱在那幹草堆上。蘇離離側身靠著石壁,注視她容顏,慢慢伸手過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諸般生疏與隔世的熟悉漸次在心裏回旋。她明知言歡沒睡著,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了半天,言歡才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眼。不知是誰的眼淚先落下來,手卻緊緊握在了一起。許多年來各自承受的苦,因為時間長久而疲於陳說,無法傾訴,卻如洪水蓄積,終於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絕堤。二人一坐一臥,哽咽痛哭。
  哭了一陣,言歡漸漸止住淚,默然半晌,柔聲道:“睡吧。”仿若小時候自己睡覺害怕,言歡等嬤嬤們都下去了,便爬到裏間床上陪她睡。蘇離離依言躺下,仍握著她的手,幹草淅娑細微的聲音像走過了一地秋黃落葉,波瀾盡去,愈覺寂靜。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著一株木棉,懇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頭道:“你說。”
  “我想帶她走。”徐默格的聲音低沉,卻永遠透著一股寂靜孤單。
  “去哪裏?”
  “要人認不出,隻能去關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請你告訴主子,我與言歡都死在了趙氏兄弟手裏,從此世上便沒有我二人。”
  木頭聽他語氣堅決,心中有些觸動,慨然道:“你們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隻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謝。”
  木頭也抱拳道:“不必客氣,一路走好。”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並不太熟,恍惚中醒來,火堆懨懨欲滅,山洞裏昏暗,言歡已不在身邊。她微微一動,觸到木頭的胸膛,往他懷裏縮了縮,問:“言歡姐姐呢?”
  木頭抱著她,輕聲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
  蘇離離在他懷裏靜靜地伏了一會兒,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懶懶地不想動腦子,隻覺被他這樣抱著可以過完一世。眯了一會兒,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看著山洞裏漸漸亮了起來,蘇離離朦朧半醒,口齒遲澀,含糊問道:“那圖裏的內容你真記下了?”
  木頭也懶懶地答:“記下了。”
  蘇離離沉默片刻,怪道:“沒想到你也會騙人,把趙無妨騙得團團轉。”
  “我當然騙人,隻不騙你;就像你也騙人,隻不騙我。”
  蘇離離沉吟片刻,臉在他肩窩蹭了蹭,輕笑道:“徐默格遮著一張臉,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歡姐姐冷若冰霜。兩人話都不說一句,想不到竟會結下私情。”
  木頭換了換姿勢,仍是抱著她道:“我看他們般配得很。言歡過去心裏有怨,對你自然生疏憎惡;她如今有了愛人,待人便有了善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離離思忖半晌,深以為然,“嗯,那倒不錯,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得很,看誰都好。”
  木頭借著洞口微光,遙望天邊一絲微微發紅的雲朵,緩緩道:“想那陳北光一方梟雄,和方書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時繹之癡戀你娘一世,遺恨終生。情之一字,有萬種艱辛,世間男女,卻泯而不懼。如你我今日廝守,已是萬千癡怨中的幸事。”
  蘇離離嫣然一笑,手臂纏上他腰,“你說得這樣通透,可莫要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隻能做凡人。”木頭眼神專注,心中情動,低下頭吻上她的唇。
  蘇離離宛轉相就,簡簡單單一吻,卻有無限纏綿,她笑道:“肚子餓了。”
  木頭以手撫額,笑容純粹幹淨,“這件事可沒法看淡,走吧,我們回雍州吃飯去。”

  第十六章 萬物為芻狗

  一入臘月,辭舊迎新。雍州百姓戰亂之中仍收拾起僅餘的喜氣,守在家中預備過年。雲來客棧陳舊卻整潔的大門前突兀地掛了兩隻紅燈籠,入夜點起來格外惹眼。蘇離離說這家客棧偏僻幹淨,木頭說那就住這裏。
  店老板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嫂,人雖幹瘦卻爽利熱情,將二人讓到最好的一間客房裏,抱來幹淨被褥鋪上。蘇離離笑靨如花,嘴甜手快,把老板娘哄得眉開眼笑,連連對木頭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有這麽漂亮又伶俐的媳婦兒啊。”
  蘇離離順勢擠兌他道:“那可不是麽,也不知他積了什麽德,佛菩薩拿我做人情,硬讓鮮花插在……嘻嘻。”老板娘嗔道:“這可是胡說,這孩子一看就老實,生得也好。可別依著口角伶俐就欺負人家。”
  蘇離離大驚,“什麽,我欺負他?!”木頭掛著一臉深以為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板娘收拾幹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年輕人就愛鬥個嘴,我去給你們燒壺熱水去,要什麽跟我說啊。”一麵掩著笑意,一麵搖頭歎息著出去。
  老板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盜賊手裏,一個兒子也有二十歲了,被軍隊征走杳無音信。兒媳婦回了娘家,也再不回來了。上月祁鳳翔軍過,將這一帶的存糧錢銀洗劫了大半,現下這客棧也隻有陳米蘿卜,鹹菜幹餅充饑。蘇離離取出銅錢,讓老板娘去街上富餘人家買來新米點心和鮮魚,做了一餐稱得上豐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蘇離離問道:“大嫂,你的丈夫兒子都不在你身邊,你還開得下去客棧啊。”
  老板娘歎了口氣,“過日子唄,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麽用。”她拾了個凳子收到裏間,猶自歎息道:“人總要過日子的。”
  私底下她問木頭:“祁鳳翔怎會縱兵搶劫?”
  木頭道:“他也是沒辦法,兵少將寡,隻能收縮在潼關一線。外戰的軍隊,供給都由朝廷運發,如若被扣,他就隻能自己想法子。戰亂之中,民如螻蟻,祁鳳翔還算好的,沒把這裏刮幹。”
  蘇離離想到老板娘說的“人總要過日子”,但覺人有時真是很奇怪。萬般艱難中卻有無限韌性,哪怕一無所有,隻要活著,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時,木頭不知所蹤,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單一人,前路渺茫,無有目標與終點。如今思之惻然,那時卻不知畏懼,隻因她不能去畏懼。
  木頭為時繹之所傷,一年多來命懸一線,生不能見,死不能得,卻從未放棄希望,即使朝夕不保,還有閑暇去看那一本本醫書。祁鳳翔將門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貴無憂,他卻偏要西出領軍,東拒父兄,即使一無所有,仍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蘇離離對木頭道:“你記得那張圖,如果他在軍資上真的有麻煩,我們幫幫他吧。”
  木頭點點頭,“我知道。”
  沒有多餘的猜疑和解釋。
  蘇離離整理著二人的包袱,幾件換洗衣服裹著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們手中既有大批的錢糧,又有這天子之徵,問木頭:“你說我們去爭天下,豈不是很方便?”
  木頭吃罷晚飯,就坐在屋裏百無聊賴,隻看著蘇離離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淨的臉龐,懶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還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還有嗣君之亂。古來有幾個把這幾件事都辦好了的。”
  蘇離離將包袱整好,打上結扔到桌上,走過木頭身邊時,被他一把撈住了按在懷裏,笑嘻嘻地望著。蘇離離笑道:“看什麽,我臉上長了朵花兒啊?”
  木頭麵不改色道:“姐姐,我們很久沒有……了。”
  蘇離離怒道:“什麽很久,也就十天半個月!”
  “那還不久,人家老板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婦,侍夫之禮不可廢。”
  蘇離離刮著他臉皮冷笑道:“好沒羞,既沒有娉禮,又沒有拜堂,我怎麽就成了你媳婦了?”
  木頭一臉無辜道:“我是上門女婿,這些該女家辦。”伸手就解她衣裳。
  蘇離離推拒,“老板娘還沒睡。”
  木頭更不遲疑,“我偵察過,她睡了。”
  蘇離離哼了一聲,放手從了。木頭脫下她外罩的厚襖子,又解下她裏麵貼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蘇離離知他在情事上素來狂放,必要將她剝光才盡興,拉他衣領道:“我們到床上去,這裏冷。”
  木頭一把抱起她來,走到床邊,神往道:“三字穀裏冬天也冷得厲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熱,泡在裏麵舒服得很。今後回去,在那裏就不冷。”
  “啊?!”蘇離離頓時從臉頰紅到耳朵根,“你怎麽這麽不要臉,一說到這個,滿腦子都是齷齪念頭!”
  木頭拉開她裏衣的帶子,一臉無恥加煽惑地問:“我隻對你齷齪啊,你想一想,不覺得那個環境很好麽?”
  蘇離離想了一想,那樣幕天席地,泡在溫泉裏……身上一陣熱又一陣冷,倒把脖子都羞紅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來,皓臂如玉,青絲及腰,木頭吻上她肩膀輕吮了一下,手撫著她光潔的背,覺得她好象瘦了一點。這些日子與自己一起奔波,風餐露宿,其實很辛苦。他抱著她的腰貼到自己懷抱。
  蘇離離卻扣著他的腰帶,慢條斯理道:“抱這麽近,我怎麽脫得下你的衣服?”木頭兩下脫掉衣服甩開,手臂上肌肉的線條隱隱浮現。蘇離離見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韌的腰,歪了頭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臉笑道:“我要在上麵。”木頭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將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蘇離離忙道:“不對。你不能捉著我,應該讓我按著你。”
  木頭誠懇地問:“你按得住我麽?”
  “……按不住。”
  “那不就結了。”
  蘇離離怒道:“什麽叫結了?”
  “你按不住我,而我按得住你,所以該我壓著你。”蘇離離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他一個翻身壓在了被子裏,半陷在厚棉被褥中。棉布細膩地磨在身上,木頭的一雙手精準地挑戰著她身體的敏銳,沿著起伏的曲線,或輕或重。蘇離離輕吟一聲,想反抗時已無力。親吻從容恬靜,讓隨之而來的觸撫更加撩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膚上挑起陣陣細流,如泉水湧動,融化一般細膩,又帶著克製的粗暴。身體馴順地響應著,溫熱濕潤,剛被進入撐開時的脹痛令她蹙了眉,輕吸了口氣,盡量放鬆自己容納他,直到再無分毫空隙,緊密而充分。像被他戳進了心裏,她半咬著唇,臉上綻出豔麗的表情。
  木頭的手指拂過她微鎖的眉心和睫毛上的濕潤,翹著唇角問:“不疼了吧?”他的笑意純淨,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真,身體微微繃起,有小心翼翼的克製,看得蘇離離柔情湧動,知覺麻痹,卻細聲細氣地賴道:“疼——,我不做了。”
  木頭毫不掃興,雙手握住她的腰,鼓勵道:“你可以反抗的。”滿目溫柔裏帶著征服的霸道強硬。
  蘇離離攀著他手臂用力地一擰,哀哀道:“騙子。”
  “我騙你什麽了?”
  “你說以後不會痛,可是你每次進來的時候都痛。”
  木頭的手摩挲著她的腰肢,挽起她的膝彎,撫摸著她修長圓潤的腿,眸子像明亮的星,深情款款道:“真的很疼?”
  蘇離離被他目光蠱惑,聲音顫動,不堅定地應道:“嗯——”
  木頭微微俯下身子,胸口的熱度和渾身的男子氣令她一陣眩暈。他腰胯一送,手用力握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帶著些狠意道:“疼麽?”
  “啊——,有……有點。”被控製的快感帶來一陣窒息,情欲轟地一聲被點燃。
  木頭板著臉道:“那還是算了吧,我不勉強你。”
  蘇離離一把抓住他的肩,半是扭捏半是氣憤,“……不要。”
  可恨的木頭死不鬆口,“不要什麽呀?”
  蘇離離把頭轉到他臂彎裏,聲音蚊子般細,咬牙道:“不要停。”
  木頭禁不住粲然一笑。
  溫軟的鼻息在輕抽淺送間糾纏,蘇離離氣息繚亂,帶出天然生成的嫵媚令人魂為之銷,魄為之奪。棉被上的肢體輾轉起伏,在旖旎中漸漸狂美綻放,忘乎所以。蘇離離靜謐中聽他心跳得很快,卻未必有她快。他捉著她的肩膀吻下來,肉體充分地親近。這種無間的親密讓人慰籍。像把生命裏的每一份空隙都填滿了,再無斑駁舊跡,歡喜而平靜。世上艱辛皆淡,惟有愛欲深入骨髓。
  愛是一粥一飯的平淡,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如同占有,又如同隸屬,分不清彼此。糾纏在激烈的瞬間,蘇離離腦中似有煙花盛開,明麗的光亮一放,慢慢熄滅在四肢百骸,透入靈魂一般深刻。她咬住他的肩膀,壓抑地呻吟,那一陣電光火石的感覺過去,又在他的攻勢下層層疊疊地累積。
  蘇離離綿軟地倒在床上,看他呼吸淩亂,略微失控的樣子,身心都陷入舒適的平靜,隻緊緊抱住他攀緣,索取,承受。她一頭黑發潑墨般鋪開在枕邊,發梢垂在床沿,跟著他的動作慵慵懶懶地搖曳。木頭埋首其間,千絲萬縷的束縛,卻有無限沉溺,似人生僅有的一刻身心圓滿,三千業障盡數消散。
  一夜縱情,窗外黃土荒涼,北風呼嘯,刺桐又落殘葉。木頭睡到近午,輕手輕腳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後院汲水洗漱,又提了一桶水放回房裏。出來客棧門邊找到老板娘,讓她做點吃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應了。
  木頭出了客棧,迎麵吹著徐徐涼風,神清氣爽。客棧對麵街邊,石階上坐了兩個老叟,正執了黃舊的象棋對弈,不遠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斜仰在石階旁,破舊的帽子蓋了臉,睡得好不悠閑。街坊幾個閑人一旁看棋,幾人閑言碎語,從弈棋講到時局。木頭在旁默然聽了一會兒,看見前麵轉角處一個婦人提了籃子賣針黹帛線。
  他慢慢踱過去,要買一百枚縫被子的大鋼針。那婦人數了半天,隻得七十九枚,正作難間,木頭忽一眼瞥見她身後石板地上一物蠕蠕而行。木頭拈一枚針道:“那就買這一枚吧。”婦人聞言臉現失望,還未言語,但見他手腕微微一動,銀光閃過,回頭看時嚇得“哎喲”一聲。
  一條小菜花蛇給鋼針釘在了青石板上,正中七寸。木頭俯身拔了針起來,小蛇翻動兩下,死在地上。婦人愕然半晌,且驚且笑道:“今年冬天可真怪,蛇都不冬蟄了,這兩天屋邊街角兒的老見著。”木頭笑了笑,徑回雲來客棧。
  老板娘已煎好了幾塊蔥油大餅子,焦黃酥香。盛了壺清水,一並放在大盤子上端出來,眼神曖昧之中帶著誇讚,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不停。薄板木屋子關不住音,木頭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卻很端正道:“大嫂見笑,家妻臉皮子薄,她出來你可別這樣看她。”
  老板娘嗤地一笑,又轉而歎道:“你還真是個疼媳婦的,不笑話你們,年輕孩子,哪個不這樣。”
  木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我們換的衣服前兩天洗了還未幹透,大嫂能不能借件衣裳給我媳婦穿半日?”
  老板娘慷慨應諾,“這有什麽不能的。”特地回屋裏翻了半天箱子,翻出一件年輕時穿的碎青花小襖,墨藍裙子,抖在臂彎裏道:“你媳婦跟著你奔走,穿著男裝,也沒個姑娘樣子,這兩件衣裳多少年沒穿了,要不嫌棄是舊的,就送給她穿吧。”
  木頭道了聲謝,端著盤子回到房裏時,蘇離離裹著被子,酣睡正香,一臉恬淡美好。他放下盤子,將衣裳堆在桌上,餅子放在鐵架子旁熱著,回身燒暖了炭盆。看著她睡容,心中有種祥和寧靜,輕易被她觸發,牽一發而動全身。曾經的聚散悲喜,他不回想,也不作悔,仿佛天生與她便是這樣,初次相遇便是這樣。
  蘇離離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方緩緩翻了個身。倦餳間睜開眼瞥見他在床邊拂衣淺坐,她揉一揉眼支起身來,朦朧叫道:“木頭。”木頭就桌上包袱裏取出那領狐裘,給她披上,捂得嚴嚴實實,才倒了清水擰了帕子給她洗臉。
  狐皮溫軟,蘇離離閉上眼睛仰著臉讓他擦。懶懶的樣子,讓他寵溺之情大盛,湊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用帕子緩緩擦過;意猶未足,又在她鼻尖輕啄一口,再用細棉濕帕子輕拭。蘇離離警覺地豎起兩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你做什麽?”
  “給你洗臉。”他答得天經地義。
  蘇離離忙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一把扯過帕子,心裏悻悻地想:等他這樣把一張臉洗完又該滾到床單上去了。
  木頭也不去奪帕子,隻將她掙鬆開的被子和狐裘捂了捂,回身把盤子端到床邊。蘇離離放下帕子,木頭便端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口,輕聲道:“吃飯。”
  蘇離離問:“你吃了麽?”
  “沒。”他撕下一塊酥香的烙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口咬了,厚棉被中伸出手也撕了一塊喂給他。兩人互為喂食,相視嬉笑。
  一塊大餅子半天才喂完,擦嘴洗手畢,蘇離離方起身著衣。木頭將老板娘找出來的那身衣裳遞過來道:“穿這個,老板娘年輕時的衣裳。你那身髒了,一會撣一撣再換。”蘇離離有些詫異,也沒多說,依言穿好,抬手就要束頭發。
  木頭攔住道:“等等,你換了這身女妝,也算是為人婦了,不如梳個發髻吧。”
  蘇離離奇怪道:“木頭,你到底在搞什麽?”
  木頭眸子裏涵著一抹高深的笑,隻說:“來嘛,把你扮成小媳婦看看。”說著推她坐下,將她一把頭發靈活地一攏,梳子輕理,手指潔淨頎長,穿插在發間黑白相間,奇異的美麗。他三挽四挽竟她一頭青絲攏作個鬆散的墮馬髻,垂偏一側,一縷餘發披肩。
  蘇離離把鏡一照,還真成了個俏皮的小媳婦了,不由得失笑道:“這算什麽呀,看著跟老板娘似的了。哎,你怎麽會梳頭?”
  木頭牽了她手往外走,道:“小時候我娘家常閑散隨便梳一梳,我就給她梳著玩罷了,也隻能弄成這樣子。”
  走到外麵時,碎花衫子墨藍的裙子,素簡如蘭卻別有一番韻味,老板娘眯了眼把她看上看下道:“我的大妹子哎,你這麽一打扮,咱這十裏八鄉都找不出一個比你出挑的來了。”說著拉了她手細細打量,半晌方言道:“你穿著這身兒真好。”心裏卻想起自己年輕時候來,不由得幽幽一歎。
  客棧大門上的小門開著,木頭站到門口掠了一眼,對蘇離離道:“我看那裏有個賣針黹的大姐,你去把她的大鋼針都買來,放在流雲筒裏防身用吧。”蘇離離伸頭一看,果然有個婦人提了籃子在那裏坐著。
  她眼珠子轉了兩轉,眉眼眯得細細的,覷見老板娘進了裏間,笑吟吟低聲道:“木頭,我們來打個賭吧,猜猜那位大姐有多少枚縫衣針,誰猜得最接近,下次誰就在上麵,下麵那個不許動。”
  木頭忽的莞爾一笑,“依你。”
  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喜色,沉吟片刻道:“小地方人用不了那麽多,我猜有五十枚。”
  木頭也將那籃子遠遠看了兩眼,煞有介事道:“看她籃子裏的東西齊全豐富,說不定才進了貨,我猜有七十八枚。”
  蘇離離看他自信滿滿,指尖理著肩上那縷頭發,瞪了他兩眼,“我還不信,打賭會輸給你。”
  她提了提裙子邁出門檻,裙裾所限,隻能邁著緩慢的小步走過去,倒走出了幾分娉婷儀態。木頭看她步履輕盈文雅,頗有大家風範,實則是怕摔交,心裏止不住好笑,卻抱肘於胸靜觀來往坐立之人。一個下棋的老叟得了一妙招,“啪”地一聲拍棋道:“將軍!”圍看之人轟然作聲,或讚好,或搖頭。路上行人不多不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顧盼談笑,全無半分可疑。
  少時,蘇離離拿了一包針回來,臉上神氣古怪,一步步挨回客棧門邊。木頭故作不知,一本正經道:“打開數數吧。”
  蘇離離偏了頭,摸著耳垂,期期艾艾道:“咳,我們都沒猜對,是七十五枚。不過你猜的更接近一些。”
  木頭知她扯謊,瞞不住大數目,瞞個小數也要說他不對,隻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蘇離離跟著他一路往房裏走,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雖說你也沒對吧,不過猜得這麽近是怎麽猜的?難道前些時候你在山上跟李師爺學推太乙數了?”
  木頭搖頭道:“不可說啊。”眼睛亮亮地一笑,“記得賭注。”
  蘇離離忿忿,越發將信將疑。
  回到房裏,木頭將她舊衣裳抖了抖,讓她換了。蘇離離便換裝,又如往常穿戴了,收拾行裝的時候木頭又找了紙筆寫字。蘇離離湊過去一看,皺眉道:“你要交給誰?”
  木頭微微笑道:“一會你看著就是了。”
  二人整理好東西,出來尋老板娘。木頭緩緩道:“大嫂,我們要走了,趕回家過年,這幾日在此多有打擾,這是房錢還請你收下。”他手上是一塊碎銀子,約莫有三四兩,還有一貫銅錢,都是當初莫大給的黃金兌剩下的。
  老板娘連忙搖手道:“哪裏用得著這許多……”
  木頭打斷她道:“這點錢請你收下,還請大嫂幫個忙。”他將蘇離離換下的衣服還了給她道:“麻煩大嫂換上這套衣裙,埋頭出門,向右一直走,走到鎮邊上時再回來。若有人問你,就請你把這張折好的紙條交給他。”
  他態度恭謹有禮,容色俊朗溫和,手裏銀子熠熠生輝,可值一年生計。老板娘遲疑地推脫了一陣,又詳細地詢問了一陣,最後努力地下定了一陣決心,接了銀錢揣好,方道:“好吧,我就替你們跑這一趟。”回屋換了衣裳,又梳了把頭,木頭又囑她兩句,二人行至門邊,木頭半擋著她道:“早點回來啊。”
  老板娘一低頭,出了門,急急地往東去了。她身材瘦削,高矮與蘇離離相仿,穿著那身棉衣裳,背影恍然一看,急切間也分不太清。木頭看著她背影,步伐帶著蘇離離方才的小心翼翼,竟讓他恍然以為那真是蘇離離。他微微皺了眉看了一陣,方緩緩回身虛掩上客棧小門。蘇離離也從屋裏出來,與他擠在木門縫間細看外麵情形。
  街上一切照舊如常,兩個老頭下完了一盤,正整棋再戰;那提籃子的婦人眯著眼有些瞌睡,就籃子裏找了個竹耳挖子挖著。過了片刻,斜倚在石階旁的乞丐將臉上破帽子抬了抬,似乎掃了一眼這邊,懶懶坐起身。帽子垂得很低,遮了半張臉,隻看見尖尖的下巴。他端了麵前的爛瓷碗,拄了黑乎乎的竹杖,站起身往東去了。走得看似平常,卻有一股急促。
  蘇離離“嗤”地一笑,又看了片刻,再無動靜,低聲道:“我們走麽?”
  木頭沿街再掃了一眼,道:“走吧。前街隻怕還有人,把門關好,我們從後麵走。”
  二人關上門,背了行李包袱,打開後窗。蘇離離一邊爬窗一邊問:“那人會不會傷害老板娘,要是趙無妨的人呢?”
  木頭淡淡道:“他若不跟大嫂去,就是趙無妨的人;若跟了去,必是祁鳳翔的人。因為趙無妨不放心的是我,而祁鳳翔想捉的人是你。那便好得很。”
  “好得很?你又拿個條子寫了什麽?”
  “沒什麽,跟他說正事罷了。”木頭攬著她一躍出去,兩人聲音飄遠。窗外黃土上突兀地長了兩棵白楊,光禿的枝幹,筆直,卻迎風而立。
  東麵街上老板娘漸漸走到鎮集盡頭,出了村廓,越走越荒,欲要顧盼,卻因木頭囑咐,不敢回頭看。約行了五六裏地,旁邊有塊荒野人家的廢磨盤,她索性坐了上去歇腳,卻埋著頭不敢抬。
  那乞丐遠遠尾隨在後,身手靈敏,越瞧越覺得不對勁,緩緩走前往她肩上一拍。老板娘驚得“啊——”地一聲,摔在磨盤邊,卻是個四十上下,一臉風霜的民婦。乞丐一愣,驀地把頭上破草帽抓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十方刻意抹黑了的臉。他目光銳利地將她上下一掃,轉身欲走,老板娘連連叫道:“哎哎,大兄弟,你等等。”
  十方站住腳步,默然片刻,方緩緩問道:“大嫂有事?”聲音深水般低沉舒緩。
  老板娘站起來,抻了抻裙子,又掠了掠頭發,再上上下下看了他兩遍,忽然一笑道:“嘻嘻,這兄弟也俊,怎的是個光頭,倒像個和尚。”
  十方輕輕搖頭道:“我不是和尚,我會殺人。”
  老板娘嚇了一跳,笑容頓斂,抖抖擻擻在衣裳上下摸索了半天,先是摸出一塊銀子,看看又揣好;複又摸出了一貫銅錢,摸摸再揣好;末了方摸出一張折了三折的紙來,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畏縮地遞過去道:“那住客給我銀子,讓我穿了這衣服出來,如果有人找我,就把這個給他。”
  十方接過來慢慢展開,看了一遍,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一臉老實膽小。他皺了皺眉,轉身便走。老板娘看他去遠,抹了把後頸上冒出的冷汗,叉腰歎道:“嚇死老娘了。”
  三日後,這張紙條子放在了祁鳳翔軍帳的案桌上,上麵寥寥數語曰:“祁兄少諒,勿再盯梢。正月十五,銅川成縣,七裏村見,大事可濟。江字。”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略換了換姿勢,抬眼問十方:“然後呢?”
  十方道:“因為怕被江秋鏑發現,派的人手很少,剩下兩人沒有盯住。屬下回去查看時,人已經走了。後來又命人在那一帶暗尋了兩日,也沒找到。”
  “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溜了,不在你眼前你當然更加找不著了。”祁鳳翔輕輕將那張紙撫平在案上,看著那一個個字,不慍不火道:“徐默格跟人,跟得自己不知所蹤;你身為線人總領親自去跟,跟的人不知所蹤。你說,我要你們來做什麽?”
  十方波瀾不驚道:“屬下辦事不力,聽憑王爺處置。”
  祁鳳翔眸色陰晴不定,似有恨意,又有激賞,手指輕扣著桌子,沉吟良久,方道:“他既約了我,不跟著他們也罷。你隨我多年,向來得力,此番小敗當以為鑒,今後多加小心。自己下去反省反省,跟著該跟的人吧。”
  十方躬身道:“是。”退出軍帳時,才覺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木炭靜靜地燃著,祁鳳翔手一送,那張字條輕飄飄落上去,火苗一亮,燒成灰燼。
  此時蘇離離與木頭已然北上,正在一戶山村農家討水喝。老農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出來,木頭道了謝,先喝了一口,方放心遞給蘇離離。蘇離離一邊喝著,一邊瞟著他道:“木頭,我素來不喜那些陰謀,你可莫要學得鬼鬼祟祟的。”
  木頭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願被人跟蹤;第二,我不想殺人。可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點小計罷了。以彼之道,還治於人。”
  蘇離離留了半碗水給他,“你說得也對,難得不傷人。我隻是有點怕他,若是把他惹惱了,我們也別想安寧了。”
  木頭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農家小院的石台上,牽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擔心,他有百種計謀,我有千般對策。當初在幽州戍衛營,我和祁鳳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難以下手,倒頭睡覺為止。那時難分勝負,今日再來,他也未必就勝得了。”
  蘇離離蹙眉笑道:“兵者詭道,你兩人切磋詭計還很光榮似的。”
  木頭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鳳翔便時常給我書信。我知他有意招攬,雖未表明過態度,但他的人品心性還是了解的。他這個人當狠時能狠,心地卻還算磊落,不比趙無妨陰險狡詐。”
  “是麽?”蘇離離神色有些黯然,“我見著他就沒什麽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樓。後來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沒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還娶了個老婆,讓她鬱悶了一回;又救了個於飛,讓她欠了次人情。
  木頭的聲音沉鬱悅耳,帶著一些了然,緩緩道:“可你也不討厭他呀。”
  他神色坦誠清晰,永遠不是祁鳳翔的捉摸不透。蘇離離捏了捏他的手,展顏一笑,百般溫柔,“我要討厭也討厭你。”話音尚未落定,隻覺一陣頭暈,她正詫異間,卻見木頭轉顧四野,神色一肅,一把將她抱過來。
  蘇離離漸漸感到了腳下土地的悸動,一陣站立不穩,整個人掛到他身上,驚疑道:“這是怎麽了?”
  木頭也有些震驚,“是地動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今天十九?”蘇離離想了想,點頭。木頭站在略微穩定下來的土地上,緩緩道:“上次李師爺推太乙數,說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難道是說的這個?”
  仿佛回應他的話,地下猛地一抖,木頭足尖飛快點地一掠,抱著蘇離離跳到一塊開闊平展的岩石上。地麵山間都揚起塵埃浮土,天地間有一種極低的鳴響,沉弱卻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個世界。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下來,蘇離離身在木頭懷抱,倒也不覺害怕了,對木頭道:“我們不能在這裏,快離開這山崖。”
  木頭依言背負了她,朝山外跑去。身邊的樹葉簌簌而落,鳥驚飛,猿哀鳴。大地搖晃,人像被放在了篩子裏簸著。饒是木頭身手矯健,反應敏捷,也幾次險些摔倒。蘇離離緊緊抱著他脖頸,仿佛他是這動搖世界裏唯一的依靠。
  一路飛馳,離了山道,行至陽關大路,半個時辰進了一座城鎮。半日時間,日星隱耀,山嶽潛形。滿眼都是驚慌的民眾,攜老扶幼擠在街上。有的房屋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縫。蘇離離牢牢地拉著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頭道:“若是太平豐和之年,遇到這樣的事,朝廷還能有個應對。如今這四分五裂,各自為戰,可就麻煩了。”
  入夜竟飄起了細雨,淅瀝不停。蘇離離縮在木頭懷裏,躲在草棚下看著簷邊雨滴。大地時不時地顫抖,雖不如白天,卻仍然嚇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蘇離離悄聲問木頭,“地為什麽會震啊?”
  木頭歎道:“書上說地震是因為‘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君以臣為陰,父以子為陰,陰陽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蘇離離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們怎麽樣了。”伏在他膝上朦朧睡去。
  一夜風聲鶴唳,都沒有睡好。
  是日,祁煥臣駕崩,消息由京城飛鴿傳到潼關。天明時分,祁鳳翔的前軍便與朝廷的兵馬打了起來。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備,當日登基,便飭令各部平叛。之後數日,沒有一天停息,兩方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在這一帶遼闊平原上一通混戰,屬地參差,早沒了界限。
  蘇離離與木頭折而向東行了十餘日,這邊災況稍減。這天正坐在路邊歇息,蘇離離摸了幹糧出來吃,沒吃兩口,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有些畏縮地挨過來,看著她手上的餅子。蘇離離見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塊要給,木頭似乎想阻難,頓了頓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過來,三兩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著她。蘇離離見不得他那樣神色,看一眼木頭,木頭毫不遲疑得把餅子收了起來。蘇離離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了。”那孩子像看個大惡人似的看著木頭,滿臉控訴,泫然欲泣。
  這時,身後一個布衣農夫過來喚了一聲,牽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換了一把粟米,咱們回家做飯去。唉,就是沒水。”
  木頭道:“是井水沉下去了麽?”
  農夫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容貌出眾,氣質清貴,歎道:“先生不知道,我們這裏沒井,祖上就守著一條河。就不知為什麽,前兩天河水突然沒了。從上遊逃來的人還說,那邊連日下雨,可這幾天連河底都露出來幹了。”他指一指十數丈外,“喏,那不是。”
  蘇離離抬眼看去,那裏一片土色,有一帶寬寬的凹槽,顏色新黃,竟是河床。他們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處河彎之上。木頭沉吟半晌,忽然站起來,看了那河床半晌道:“這河水平日流得急麽?”
  農夫道:“急啊,雖是冬天,河下暗流卻也多,有時候打漁撒網,一拽就知道勁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結冰?”
  “要結幾日,不過是一層薄冰。”
  木頭再想了片刻,斷然道:“這位大哥,這裏住不得了。”
  “怎麽?”
  “河水突然斷流,必是因為前幾日地動,山石阻住了水路。上遊連日下雨,河水正該暴漲,不出幾日便要衝破阻石。到時流下來,這裏地處河彎,又在低窪之地,會被河水淹沒的。”
  農夫瞠目結舌,半晌搖頭道:“那……那怎麽會,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裏,又沒個近親,叫我搬到哪裏去。”
  蘇離離聽得明白,從旁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房屋衝掉了可以再建,隻要人沒事。”
  農夫仍是搖頭道:“冬天發大水,那是從沒有過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頭既無奈又急促,“地震之後,河水先涸而後發,前朝是有先例,記錄在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那孩子掙脫父親的手,去扭蘇離離的衣裾,怯生生道:“餅……”
  腳下隱隱抖動,三人俱是愣住了。蘇離離正對河岸,一指道:“你們看!”上遊河道有什麽白色的東西蠕動著過來,是波浪。木頭大聲道:“快跑!”
  他一指河對岸,“往河彎那邊跑,越遠越好!”一邊扯起蘇離離就走,那孩子拉著她衣角,一絆,險些跌倒。蘇離離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時拉扯不清。
  木頭用力將她一拽,連挾帶抱,提氣飛跑。躍入河道,奔了百餘丈時,水聲已近,木頭一腳踩在水裏,大喝一聲,拉起蘇離離提氣縱躍,離岸沿半尺。一個大浪打來,頓時萬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卷到水底,隨沉隨浮。
  蘇離離不諳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頭將她抓得極緊,也不知在水裏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隻覺頭頂一輕。她睜眼咳水,木頭抹著她臉上的水,道:“你沒事吧?”
  蘇離離喘息道:“沒事。”回顧方才河彎,已是一片澤國,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麵漂著些浮草雜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淩亂,似要將數日的壓抑都發泄在下遊的土地上。一個方形長箱子浮在水上,木頭伸手一撈,撈那件木質家什的一角,細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邊緣,將蘇離離順了進去,自己扶在棺邊,被水衝到岸邊一撞,又帶入了江心。
  蘇離離急叫道:“你也上來!”木頭擺手,這棺材載了她,已入水兩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裏搖晃,蘇離離一點不敢亂動,卻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衝散。木頭道:“別怕。”上遊來水似源源不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兩人在急流中回旋脫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頭欲要用力,又無從用起;欲要借力,又無處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勢多大,可這具棺材幾經摔打,一旦散架,蘇離離在這般波濤中能堅持多久。水聲中木頭果斷道:“把你的流雲筒背好。”
  蘇離離茫然地點了點頭,流雲筒縛在她的背上。
  木頭沉聲道:“姐姐,你聽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性已練得極好,你不要擔心我。”
  蘇離離看著他明淨的眼,驟然明白了他的意圖,用力抓住他的手,眼裏迸出了淚意,用力搖頭道:“不,木頭,不要。”
  木頭一手扣著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豎起餘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遠。三天之內,我會找到你。”
  蘇離離哪裏聽得進去,連連搖頭大聲道:“不,不,不。”
  木頭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吻,唇上的溫熱透入她皮膚。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內息隨經脈而行,渾厚的內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視著她的臉龐,用力地一推。蘇離離坐著的棺材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衝向水流邊緣。木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沉去,一個浪一卷,不見了。
  “木頭——!”蘇離離看著他湮沒在水裏,嘶啞地喊叫,天水茫茫,尋不見他在哪裏,蘇離離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邊一撞,餘力未消,竟直衝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著沙礫,頃刻間停了下來,“啪嗒”一聲,側板向外倒下。蘇離離坐著一動未動,眼望著麵前渾濁的水,二十年來聚散於她,總是如此匆促。
  她輕聲叫道:“木頭。”悱惻淒楚,空曠無邊。蘇離離伸手撫摸著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將流雲筒取下來搖了搖,對著棺材擋板扣動機關。十餘枚鋼針鏗然釘在擋板上,所幸還沒有被水浸壞。她唯一的武器,照樣背好,站起身將淩亂的頭發挽了挽。風寒水冷,濕透的襖子貼在身上。
  木頭在身邊這許多時候,一直是他照顧著她,蘇離離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沒磨平了心誌。她曾經一無所有,也不畏懼再次失去。蘇離離冷得抱緊自己,一步步朝前麵平地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水,生怕木頭一會就從那裏冒了出來。看半晌,又轉身走。三天,他從不騙她。想到這一點,心裏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壞的棺材兀自佇立,像一個最沉默的告別。在她危險的時候,是木頭和棺材救了她,這是一種宿命,還是巧合。她又回頭看了那棺材一眼,它仿佛給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帶著一點貫穿生死的哲理,讓這力量堅定而可靠。蘇離離深吸一口氣,寒風中漸漸走遠。
  暮色四合時,才看見一處人家,屋子很窄,擠了十數個人,都是逃難來的流民,敵視地看著她。蘇離離無處可擠,也無飯可討,隻能央他們給點火。其中一個老者遲疑了片刻,摸了一塊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給她。蘇離離真心實意道了謝,又走出裏許,才找著個背風的地方,撿起一堆枯葉,打了半日才將火打燃。
  手腳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縮成一團烤著,漸漸才覺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頭行走江湖,有時也會在荒郊野嶺受冷,但與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覺得冷。這難道就是佛家說的境由心生?隻覺情之一字,永遠參悟不透,時有新奇,是人生中從未領會。蘇離離摸著手背,似有他唇吻的餘熱殘留,低聲念道:“木頭,木頭。”
  仿佛這兩個字從唇齒間輾轉出來,便能與他親近一些。眼見得皓月千裏,靜影沉璧,心裏思忖他應該也脫困了,又在哪裏,也許就在來找自己的路上。這樣一想,心中幾許雀躍,聽得道上馬蹄聲響,也失了警覺,站起身探去。
  一隊快馬過來,是兵。蘇離離連忙要躲閃,已被看見了。幾個兵痞遊上前來,勒馬道:“喂,這小子是哪裏來的,身上帶了多少錢啊?通通拿出來。”
  戰亂之時,官兵盤剝百姓,是慣常的事。蘇離離盡量放粗了喉嚨道:“各位軍爺,小弟是逃難出來的,既沒有錢,也沒有糧,正是活不下去了。”
  那兵頭看了她一眼道:“一身衣裳倒是整齊,既然活不下去了,爺幫你結果了,棉衣就充軍吧。”說著跳下馬就抓她,蘇離離將他手一揮,退後兩步抱了流雲筒道:“一身衣服而已,軍爺眼皮子就這麽淺?”
  她不動聲色地打開擋蓋,心裏盤算著木頭跟她講過的搏擊方位,怎樣才能將這些人都射殺,心道:“你想搜刮老娘的盤纏,老娘正要你的盤纏。”亂世為活命,人心都不善。
  那兵頭也不多說,已抽出了刀,蘇離離對著他扣動機關,流雲筒一轉掃向餘下諸人,鋼針迭發,千絲萬縷般撒去,須臾百發。
  那隊兵馬約有二十人,俱各中針,或倒地,或強立,呻吟不已。她心下暗道:“糟了,我這樣將針釘到他們身上,一針兩針片刻也紮不死人。”果然有受傷較輕的拔刀上來砍她,蘇離離轉身就跑。跑出兩步被那人捉住,橫了刀在她脖子上,卻不抹下去,狠聲狠氣道:“說!你是不是銳逆的奸細?!”
  銳逆?瑞麗?那是南疆地名啊,是個什麽東西?蘇離離尚未答上話來,後麵大隊騎兵趕來,為首一人聲如洪鍾,不怒而威道:“讓你們前哨探路,卻這般磨蹭,天明怎與太子……唔,皇上……的兵馬會合!”
  一個兵士稟道:“將軍,這有個奸細,傷了我們的兄弟。”
  蘇離離聽那將軍語速聲音,心中急切地回想,他是誰,他是誰?!我怎聽著耳熟?!
  那將軍略無遲疑,道:“既是奸細,殺了便罷。大軍當前,猶疑什麽?”
  蘇離離聽得這話一急,靈犀頓通,大聲叫道:“歐陽覃,歐陽覃!”
  兵士都是一頓,歐陽覃策馬上來,一時間沒有認出她。
  蘇離離方才想到是他,脫口而出,此時腦中卻思緒紛繁,歐陽覃不是跟隨祁鳳翔的麽?可他說太子……皇上,太子那是祁鳳翔的大哥啊。兩人水火不容,歐陽覃怎會去與他會合。她仿佛記起李師爺說過,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叛變到了他大哥的陣營裏。
  不待她想好,歐陽覃已認出了她,幾分恍然,幾分遲疑道:“是你?”
  完了,這下不好編了,蘇離離訕訕一笑,縮頭舉手道:“嘿嘿,是我。”

  第十七章 軍中談契闊

  歐陽覃退了兩步,神氣有些矛盾,打量了她兩眼,慢慢審問道:“先帝才一晏駕,銳王就叛逆朝廷。如今皇上正親自提兵誅滅。此地不日便有一戰,你怎的做了銳逆的奸細?”
  銳逆,原來是銳王叛逆,蘇離離吞了口唾沫,殷殷解釋:“我不是奸細,是他們要搶我的東西,我不得已才用暗器射傷了他們。就……就……就是幾根針,沒人死吧?啊?”她環顧諸人,轉過臉來滿意地點點頭,“沒人死。”
  歐陽覃被她一番不倫不類的搶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微眯了眼睛似在沉思,不陰不陽道:“這麽說來,你和祁鳳翔沒什麽關係囉?”
  他怎會這樣問?蘇離離心中有個疑題一掠而過,不容多想,當下也試探道:“我跟那逆賊當然沒有關係!我這輩子見都沒見過他,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歐陽覃半冷不熱地笑了笑,道:“那便罷了,你且跟我走吧,待此戰過後,我令人送你回去。”他回頭道:“給她一匹馬,大家加緊趕路。”
  蘇離離騎到馬上,一縷神魂才算歸位,跟在歐陽覃身側,穿山越林,心中卻思量開了。歐陽覃明明見過她跟祁鳳翔在一起,她說沒見過,他就默認了。有個隱約的想法在心裏成形,但大軍當前,這種事大意不得,又怎能僅憑臆測。
  一柱香時間,遠遠可看見營地篝火。營中兵馬過來接住,隻說皇上有召,歐陽覃獨個去了。少時,他手下親兵過來,將蘇離離引到一處大帳的後麵。這方形帳子一分為二,後帳又分隔兩方,一方放了雜物,一方有張木榻。那人引了她到榻邊,徑自出去。
  約莫過了盞茶時分,歐陽覃掀帳子進來,手上拿了一個饅頭,一疊衣物,擲到榻上,冷冷道:“換上,此時起,扮作我的親兵,不許離開我一丈遠。今晚你就睡這裏,不許出去。”
  “哈?”蘇離離詫異,“那你也睡這裏?”
  歐陽覃臉色更沉幾分,“我當然不睡這裏,我在隔壁大帳。”
  蘇離離頭疼得緊,卻勉力維持著邏輯,“那你又不許我出去,我肯定就隔你超過一丈遠了;你不許我離開你一丈遠,那我隻能出去。”
  歐陽覃哭笑不得,搖頭道:“你現在不用出去,我叫你出去才出去……哎,什麽和什麽呀。咳,反正我說你聽著就是了!”一摔簾子,走了。
  蘇離離拿起衣服一看,是套兵卒的衣褲軟甲,琢磨了半天才套在衣服上穿好了。合衣倒下,蓋了硬如門板的被子,啃著那冷饅頭。饅頭如梗在喉,衣甲硌在身下,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那邊遠小鎮的客棧裏,與木頭神仙眷侶,心裏驀然一酸。
  腦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歐陽覃為什麽要將她帶在身邊?內心慢慢浮起一種畏懼,怕什麽呢?怕落到祁鳳翔手裏。可祁鳳翔到底有什麽可怕的,她又說不上來。正因為說不上來,卻又愈加怕得厲害。帳簾縫中望見營裏燈火,蘇離離數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木頭啊木頭,你在何方?
  她下午泡了冷水,寒風裏走了半日,頭疼得厲害,恍惚要睡著時,聽見什麽東西輕微聲響。蘇離離驟醒,隻盼是木頭來了,卻聽見極低的人語聲,喁喁不清。木頭獨來獨往,不會和人說話,她慢慢掀了被子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帳側。大帳外圍是厚棉,裏麵隻用兩層帆布隔開,前帳之人雖將聲音壓得極低,隱約也可聽見隻言片語。
  一人語調低沉,斷字卻清晰,道:“……務要確保無恙。”
  歐陽覃似乎很為難道:“那天明行事如何?”
  “照舊。”
  歐陽覃半天不說話,那人良久方道:“正月十五之前,還要趕到銅川布置。”
  蘇離離聽得一驚,方才揭了被子,冷熱不調,鼻子一陣癢癢。她努力忍了忍,將頭埋在臂彎裏捂死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聲氣兒甚小,夤夜靜謐中還是讓那邊說話的兩人一頓。
  她忙躡行至榻,躺上去裝睡。剛擺好姿勢,歐陽覃已掀了簾子走進來,悄然無聲,令她備感緊張。蘇離離刻意微微動了動,揉著鼻子,又埋在被子裏睡。歐陽覃平靜道:“蘇姑娘,你不要裝睡了。”
  她置若罔聞,仿佛睡沉了,心裏卻絲毫不敢放鬆。僵持了片刻,歐陽覃默然而出,蘇離離緩緩睜開眼,哪裏還能有半分睡意。
  她鼻塞頭沉,蜷在褥子上吸鼻子,回想當日與祁鳳翔遇見歐陽覃的情形,歐陽覃連祁煥臣的帳都不買,又怎會投向太子?他一開始就裝作一介莽夫,不僅她沒識破,連祁鳳翔也沒識破,將幾人騙到睢園去鬥趙無妨。這人演戲之技藝可謂絕佳,極可能是祁鳳翔授意假投太子的。
  正月十五,銅川之行,那是木頭寫給祁鳳翔的紙條,其餘還有誰知道?難道是紙條子落到了別人手裏,還是祁鳳翔想對付他們?許多種可能浮現心底,蘇離離心中暗暗定意,此地是非難料,明日定要尋機逃走,去找木頭。心下打定這主意,這才模糊睡去。睡得半醒間,似乎看見帳簾一動,木頭緩緩走進來,俯看著她道:“起來!”
  蘇離離猛然一醒,見歐陽覃一張大臉湊在眼前,橫眉道:“叫了你半天,怎不起來?”
  “哎哎”蘇離離應了一聲,一動,隻覺頭疼得要命,強撐了起來,眼前浮光掠影。自己摸了摸額頭,好象有些發熱。她晃起身來,將流雲筒背上,埋頭跟他出去,忽然撞在他背上。歐陽覃回頭皺眉訓道:“你今日要警醒一些。”
  蘇離離揉著腦袋,“你走就走,突然停住幹嗎,要不我也撞不上你。”
  歐陽覃瞪了她半晌,道:“你若不想橫死,記得牢牢跟在我身邊,我往哪裏走你就往哪裏走。我往前衝,你便也往前衝,知道麽?”
  蘇離離心裏警覺起來,點點頭,“知道了。”
  出了軍帳,冷風一激,她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涕淚橫流。尋不找手巾,隻好猥瑣一把,反正不是她的衣服,袖子一橫擦幹淨。平日看慣的馬,在眼前如有山高,蘇離離渾身無力,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歐陽覃緩緩策馬到她身邊,捉住她領子一提,把她提上了馬背,看她東倒西歪,壓低了聲音道:“你就是要死也今天過了再死,別讓我不好交待,嗯?!”
  交待?跟誰交待?蘇離離無暇多想,隻能點頭,“是是,我就是現在死了,也一定詐屍起來,跟牢了你。”
  歐陽覃咧齒一笑,從隨從身邊接過一盒清涼油扔給她,命道:“抹上,清醒點。”蘇離離依言抹到太陽穴上,涼風颼颼地刮著,靈台頓時涼得清明。跟著歐陽覃策馬而出,從中軍行到轅門,便見一人衣甲燦然,駐馬當場,頭上金冠映著天邊的晨暉分外耀眼。
  這人三十來歲年紀,眉目倒也英挺,五官有那麽幾分像祁鳳翔,卻全無祁鳳翔的神韻。那人一見歐陽覃道:“你來得遲了些。”
  歐陽覃臉色惶恐,重重抱拳道:“末將怎敢勞皇上等候!”
  那皇上笑道:“不要緊,今日決戰,正該同心。你是有功之臣,他日必定榮耀非凡。”
  歐陽覃似被他感染,容色莊重肅然道:“今日一戰,陛下偉業奠定,我等能效綿薄之力,實是大幸。”
  皇帝陛下也莊重了神情,握他手道:“你能慧眼識人主,當日為朕揭發那叛賊謀奪天子策,欲有不臣之心,朕是不會忘的。”
  他二人慷慨萬端,蘇離離聽得胳膊上雞皮疙瘩一層層地起,越發的冷戰。才做了幾天的皇帝啊,大敵在前,無屏息專注,卻在遙想著飄忽的成功之後,還遙想得十分自我感動。這位皇帝陛下若有絲毫人主之智,就不該讓祁鳳翔坐大,落到如今這一步。
  但見這人主手一招道:“走。”
  幾人便隨了他從中軍大道一直前行,漸漸看見前麵隊伍森然,劍戟林立。他們一行縱馬過去時,幾十麵戰鼓擂了起來,是金石相撞的清越激昂。人馬從中分開一條道路,漸漸望至陣首,耳聞鼓,足踩鞍,不待廝殺,便已有了披荊斬棘的豪情。
  幾人一路騎到陣前傘蓋下立定,歐陽覃綽刀在左,蘇離離立馬在後。
  兩陣對圓,對方中軍一杆大旗,旗腳南飄,書了個端正有力的“銳”字。陣中人馬分開,一騎當先而出,不徐不急,那馬帶著矜持態度,蹄法雍容,似閑庭信步。光看那馬蹄子優雅地向前,便知道騎在上麵的主子是誰。
  祁鳳翔一身銀甲,如雪白藹,連盔纓都換成了素白,迎風輕飄。每走一步,既是穩如泰山,又是縱逸仙姿。他站定陣前,緩緩屈了屈腰,道:“大哥別來無恙?”
  蘇離離驟然聽到他磁悅的聲音,腦子裏似是一暈,心怪這傷寒太厲害,忙扶穩馬背。
  大哥皇帝冷笑道:“誰是你大哥,你這逆祖叛賊!父皇屍骨未寒,你就提兵叛亂,還不快快下馬受死。”
  祁鳳翔低低地笑,毫不疾顏厲色,“既然父皇屍骨未寒,大哥怎麽就把金冠束上了?”
  對方愣了一愣,道:“我是皇儲,父死繼位。一國之君,為國之體統,自然正裝冠戴,豈能服素。”
  “原來如此,”祁鳳翔前一句說得滿是詩情,動靜之間卻又立現殺意,“上月你將我王府之中,上至王妃,下至門役,都斬首在京城北門,這就是為君之道?”
  “哼哼,不錯,大逆不道,當誅九族。”
  祁鳳翔仰天長笑道:“九族?我九族之中,以你血緣最近,你殺不了我,卻殺一幹婦孺。這也叫為君之道!嫉賢妒能,猜疑兄弟,胸中策不滿百,筆下言不滿千,你何德何能來參這為君之道!我今日叫你一聲大哥,隻因你今後聽不著了。兄弟情分,今日捉住,你死個痛快!”
  皇帝陛下似聞奇談怪論,靜了一靜,方大笑道:“我是聽不著了!今日我眾你寡,你的士卒連飯都吃不飽,你縱然想勝,也難比登天。是我讓你死個痛快!”
  祁鳳翔長劍出鞘,劍尖斜挑,微指他大哥道:“好,你來決此戰。”
  他大哥尚未答話,歐陽覃已是雙目凜凜,布滿戰意,聽了這句暗語,大喝一聲,三軍驚愕,隻見他長刀一掄,淩空劃過一道圓弧。
  陽光下白刃一閃,從皇帝陛下頸上揮過。方才那生龍活虎的嘴巴,金光燦爛的頭冠瞬間跌入塵土。鮮血飛濺,身首異處。身後軍士瞬間俱駭,祁鳳翔同時地將劍一指,手下軍馬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歐陽覃叫道:“快走!”
  蘇離離奮力一打馬,隨他衝出了陣去。她從未如此接近地看一個人被砍掉腦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短短數十丈的距離,卻似跑了半天。後麵有箭射來,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左腿上一陣鑽痛,夾不住馬鞍,身子便往地上墜去。歐陽覃一把將她抓住,單手提了飛馳。
  片刻之後,迎麵有人伸臂撈住她的腰,歐陽覃鬆了手。那人將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仿佛要把她肺裏的空氣都榨出來。她的臉偎上他冰冷的鎧甲,記憶中的畏懼疏離與隱約迷戀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人流在身邊湧過,那是他萬千功業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積;那是壓抑他心誌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揚灰。主帥已失,敵軍摧枯拉朽般瓦解,勝利華麗而盛大,快意絕倫。手中的人卻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賀禮。
  祁鳳翔靜靜抱著蘇離離,在這舞台大幕後,軒昂默立。
  一見祁鳳翔,小命定遭殃——對蘇離離而言,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昏沉,忽冷忽熱。仿佛又看見昨日急流中,他注視著她的眼,身影湮沒在水裏。蘇離離輕聲哭道:“木頭。”臉上有綢布細滑地蹭著,鼻子裏聞到一陣幽香。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有些模糊。蘇離離拭掉睫上的淚,摸到柔軟的枕頭,一張標致的臉龐,半尺之外凝視著她。祁鳳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旁邊,看不出什麽神氣兒。蘇離離也無暇去看,吃驚地一退,後腦正撞在牆上,疼得“哎喲”一聲叫,這才覺得渾身酸痛無力。
  祁鳳翔伸手撫著她的頭發,舉止溫柔,語氣冷淡道:“你亂蹦什麽?”
  蘇離離半趴在床上,露著側臉,手拉了拉衣領,吃了一驚,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卻著了一件絲寢衣,衣帶不係,裙裾鬆散。被褥厚實溫暖,心裏卻生起一種恐懼,咬牙道:“你……你……”嗓子幹啞,卻說不出下文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脫我的衣服!”
  祁鳳翔躺在旁邊,似將她阻在床上,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手臂一動,遍布蘇離離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蓋好,溫柔的態度將她心裏那個極大的恐慌轟然點著,眼淚迸在眼眶,牙齒幾乎都要打顫了。祁鳳翔看破她心思,莞爾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婦給你換的。你腿上中了箭,軍醫來敷了藥,又一直發著高燒,天黑的時候才褪了熱。”
  蘇離離遲疑道:“是麽?”
  祁鳳翔語氣誠摯道:“你若是疑心我對你做了什麽,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強暴你,必定會在你清醒的時候,那樣才能讓你印象深刻。”
  蘇離離現在便清醒得很,對他的印象也足夠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還是當真,是想將她留在人世還是扔進地獄,當下不敢反駁嬉笑,隻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祁鳳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線,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順便在這裏歇了歇,看著你卻又睡不著。你這人看著軟弱,性子卻又硬又壞。這麽蜷在床上,外表溫順畏懼,心裏卻不知在打著什麽鬼主意。定然在罵我吧?”
  蘇離離看著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灩,輕輕搖頭道:“我沒有罵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鳳翔眸子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也不見得很好。隻是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找你問問,可你總是躲著我。”
  蘇離離輕輕掙開他的手,鎮定下來,“你想問我什麽?”
  祁鳳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問你,倘若當初我告訴你於飛其實有救,我其實很喜歡你,你會走麽?”
  蘇離離搖頭道:“我已經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
  祁鳳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這樣的性子你始終愛不起來。可以動一動心,必要之時卻又能決然離開。那其實還是不喜歡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什麽良善守矩之輩,江秋鏑有時迂腐得緊,你怎會喜歡他?”
  蘇離離決料不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仿佛故舊知交一般無所避諱,躊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節,若是為了活命,什麽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沒有什麽顧及,我還是願意善良的。”她遲疑一下,小心道:“你當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歡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就不要輕易動心。”
  祁鳳翔眼眸深沉,陰晴難辨,隔了半日才緩緩道:“這是誰說的?”
  蘇離離抬眼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忽然慢慢笑響,漸漸大笑起來,轉身坐起,搖頭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歡你,你棄如敝履麽?我敢承認,你倒不敢承認了。”
  見他態度終於明朗起來,蘇離離暗暗鬆了一口氣,心道:我敢那麽刺激你麽?撫著腿上的藥紗,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個時辰,天才黑不久。”祁鳳翔站起身,從旁邊炭爐上端了碗藥汁過來,“早該吃藥的,看你睡著,也沒叫。起來喝了吧。”
  蘇離離望著那碗烏黑的藥汁,心裏抗拒了一下,還是慢慢爬起來擁了被子,就著祁鳳翔手裏一氣喝盡,蹙眉不語。
  祁鳳翔想起她當初怕苦不喝藥,自己緊哄慢哄,威逼利誘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說我要是強暴你,你會不會也如此嬌弱痛苦,卻又不敢反抗?”
  蘇離離臉色瞬間嚇白了,思忖半晌,隻能旁敲側擊,半是玩笑,半是堅決道:“銳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鰥夫的人啊!”
  祁鳳翔見她當真,語調冷淡之中透著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婦。江秋鏑若無意外,怎舍得把你扔在那兵馬橫行的道上。”
  蘇離離登時斂容,收了戲謔,悲喜全無,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樣,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無所謂;可我無論生死都愛他。何況,他不會死。”
  “如此說來,我冷血囉?”祁鳳翔自問,默然片刻,也不辯,反問道:“倘若他死了呢?”
  蘇離離緩緩搖頭,“他說過會來找我,他從不騙我。”說到木頭,仿佛心底沒了對祁鳳翔那種捉摸不透的畏懼,迎視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時會一無所有。我就遇到過,還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會死,也必然會來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堅執,像冬日稀薄的陽光,卻是萬物仰賴的根本。
  祁鳳翔看著她的樣子,宛然記憶中的思慕,無比親近又如隔千山萬壑。她失去過親人,卻未曾自怨自艾;對他動過心,卻從未顛倒愛慕,喪失自我;她遭言歡冷淡,仍不顧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種淡定的自在,對人對事不必悉心謀算,全力掌控。
  處之安然,失之不悔。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那個眉目清亮的江秋鏑,無論是貴胄驕子,還是布衣少年,總有適意的決斷;無論自己怎樣用心招攬,總也不肯輕易就範。仿佛又看見他們在陽關大道上的擁吻,祁鳳翔眸光驀地一沉。
  蘇離離看他眼神陰晴變幻,一時愛戀紛雜,驕陽般熾熱,一時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測,骨子裏還是有些怕他,往裏縮了縮。祁鳳翔撩衣坐下,傾身靠近。蘇離離以為他要有什麽不軌的舉動了,他卻隻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麽也沒說,隻握在手裏。他的手溫熱有力,皮膚的觸感陌生細膩,袖口雪白得連一絲花邊兒也沒有,純粹得猶如他的複雜。
  蘇離離看著他服素的領口,輕聲道:“你父親死了。”
  祁鳳翔望著袖子,像看著一段古舊的時光滄桑淡去,平靜道:“是啊。他臨終下過十二道詔書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錯,當初我下獄,他也一直狠不下心來殺我。”
  “這叫不錯?”
  祁鳳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要謀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辭裏潛藏著激越,壓抑不住,卻屈臂埋了頭,伏在她床邊,有些掩飾,有些倦怠。蘇離離錯愕地看著他,他仍握著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紅明滅。她隻得由他握著,側了身趴在床邊。
  良久,蘇離離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鳳翔沒有抬頭,卻更緊地捏著她手。
  咫尺之間,默默無言。
  蘇離離不了解祁鳳翔,似乎從來不了解。她設想他的種種心性言行,到頭來總是錯的。這一點上,她甚至還不如木頭。
  她這夜睡得極淺,祁鳳翔抽出手時她便醒了。他整著袖子道:“你接著睡,我還有事。”態度生氣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煙滅。蘇離離“嗯”了一聲,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著頭。
  祁鳳翔看了她片刻,見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轉身出去了。拇指與食指摩挲著,指尖仿佛留著她手上柔滑的觸覺。
  蘇離離一覺睡到過午,頭暈腦漲之狀大減。床頭放著一套絳色棉衣,她取來穿了。左腿上的傷倒不甚重,勉強可走。掀開軍帳,薄雪點翠,旌旗翻卷,蘇離離慢慢走出數丈,便見前軍校場上一隊人馬押了一人前來。那人五花大綁,風雪染花了麵目,卻掙紮不屈。
  蘇離離緩緩走到木柵排欄邊,扶著高高的木樁子,便見祁鳳翔白衣勝雪,負手立在場中,歐陽覃站在身後。祁鳳翔側頭看見了她,望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那人被押到他麵前,踢跪在地,口中猶自罵道:“奸賊,用詭計捉了老子,算什麽好漢。”蘇離離一聽,便知是趙不折,暗想:這人定不會降,今日必死。
  祁鳳翔淡淡笑道:“我自討祁氏叛逆,關你梁州何事?無故前來犯我兵鋒,眼下怎講?”
  趙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殺兄逆父的叛賊是你!你倒有臉皮反著說。”
  祁鳳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掃蕩四海,何懼人言。趙將軍驍勇,願降最好;不降則死。”
  趙不折大聲罵道:“鳳眼賊,爺爺生下來就沒投過降!”
  蘇離離聽得莞爾,歐陽覃皺了皺眉,祁鳳翔卻嗤地一聲笑了,忍著笑揮手道:“罷了,送趙將軍去吧。”兵卒扯起趙不折押了下去,趙不折一路大罵鳳眼賊不止。刀光起處,身首異處,頓時折做兩截。
  歐陽覃沉吟道:“太子雖然死了,京城那邊還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鳳翔點點頭,“你即日提兩萬兵回駐京師,安頓局勢吧。”
  歐陽覃遲疑道:“殿下,京師原是重地,對你極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當說什麽。隻是末將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隻怕不服。”
  祁鳳翔並不看他,淡淡道:“給你兵馬是做什麽的?我沒空跟那些腐儒舌辯什麽忠孝節義,但有不服,無論忠奸,一律滅族。總要先拿一兩個人做榜樣,這個度你自己把握。”
  歐陽覃瞠目結舌,祁鳳翔徐徐回頭看他道:“不然你有什麽好辦法麽?”
  歐陽覃細思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祁鳳翔悉心解釋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鏗回京,他在雍州經營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趙不折,深知彼軍虛實,留在這裏於我有利。你在太子身邊數月,京中往來,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適。我寫一道諭令給你,敕令不服者殺,你拿回去貼在京城九門,隻說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歐陽覃大聲道:“殺便殺了,我還怕名聲不好麽?何須殿下來攬這個罪名。我去清點人馬,明日就走。隻是王公大臣好辦,皇帝家事難為,怎麽做,殿下還須給句準話。”
  祁鳳翔想了一會,慢慢開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兒子小的小,沒用的沒用,若是沒人攛掇他們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從侍婢可以留著,內眷子嗣,一個不留!”
  歐陽覃道:“是。”轉身按劍而去。
  祁鳳翔轉身看著蘇離離,慢慢走到排欄邊,隔著碗口粗的木樁,伸出手背貼在她額頭上,靜了片刻,笑道:“果然沒燒了,外麵冷,出來做什麽?腿傷不疼麽?”
  他前一刻說到殺人,斬釘截鐵;後一刻問她傷病,溫柔周全。蘇離離望著他,有些蕭索悵然道:“追求這樣的東西,不會痛苦麽?為父兄所猜忌,人倫離散,回頭又去殺別人的父兄妻子。毫無道理就把人殺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歡它,是因為它曾經讓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蒼穹,天高雲淡,緩緩道:“人一生是有許多不如意處要忍受,但切不可傷頹自憐。你所有的夢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敵人,一個一個地去征服他。你看到這一切都照著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裏是決不會痛苦的。這二十餘年來,我若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見她默然無語,似有所悟,他垂下頭來微笑地望著她道:“至於人心,你可以去洞悉它。然後善良地對待善良的,惡毒地對待惡毒的,必要時也可以惡毒地對待善良的。我對你已經努力地善良了,不要挑戰我的底線讓我對你惡毒起來!”
  蘇離離驚詫地抬頭看著他,祁鳳翔冷笑,“你心裏在盤算著走人吧?你這人要走時從來不告辭,卻總喜歡討論這些深刻的東西。”蘇離離作辭的話語還未斟酌出口,便被識破了,一時無言。
  祁鳳翔語調漫妙悠閑,又帶著無窮的壓力,“好好呆在這裏,我知道你如今視死如歸,你也得知道我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離離頓時失色,方才對他懷有的一絲勸慰之情也蕩然無存,退了兩步,轉身回去。祁鳳翔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因為受傷而一瘸一拐,毫不優雅,卻帶著決然堅定。他想叫她站住,想把她抱回去,默然了一陣,卻又忍住了。
  傍晚軍醫又來給蘇離離的腿傷換了藥,叮囑她多多靜養。蘇離離懶懶靠在床頭,暗想木頭不日便當來找她。無論怎樣,她都得先把風寒腿傷養好才行。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合衣躺下,早早睡了。
  營中燈火初上時,祁鳳翔正握了一卷書在中軍靜靜地看。祁泰急行入帳,趨至他身邊,低聲道:“主子,江秋鏑來了。”
  祁鳳翔放下書,淡淡道:“哦,發現他了?”
  祁泰搖搖頭,“安排的人都沒用上,他從大營轅門進來的,讓哨兵通報要見你。”
  祁鳳翔眉毛一軒,愣了片刻,方慢慢笑道:“他來得倒快。”
  祁泰引著木頭,穿過重重營壘,到了祁鳳翔中軍大帳。大帳裏燒著炭火,將冬日嚴寒隔絕在外。大案左右順次往下整齊擺著八張大木椅,木頭在帳中站定,祁鳳翔並不起身,也不迎問,隻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而退。
  木頭抓過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藍布的衣裾一拂,坐了下來。聲不發而威,姿不移而嚴,淵停嶽滯,巋然韻度。他目光本是皎皎,望著祁鳳翔,卻不說話。祁鳳翔等他開口,等了些時候,見他端坐不語,忍不住道:“你要見我,怎的又不說話?”
  木頭緩了一緩,才徐徐道:“你捉著我老婆,想必是你有話說。”
  祁鳳翔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舒緩而愜意,“我沒有話說。”
  “你有話說。你糧草已盡,加之關中大震,餓殍遍野,無所劫掠,你想要那批軍資。”
  祁鳳翔說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頭似乎並不意外,神色並沒有嚴肅,或是淩厲幾分,隻條理明晰道:“那麽你隻好回京城去,著力經營兩三年,重整旗鼓,再問鼎天下。除去橫生的變故,要討平各方諸侯,七八年的時間或可成功。”
  他話鋒一轉,“趙無妨現今便在雍州邊上虎視,此役若能將他除去,一舉拿下梁、益富饒之地,與關中想連,則荊、襄、吳、越最多三年可平,大業可成。”
  祁鳳翔一驚,“趙無妨在雍州?”
  “不錯。雍州邊上的梁州兵馬名義上是趙不折領來,實則是趙無妨主倡。他喬裝在軍中,深居簡出,隻是不讓人知道罷了。否則李鏗擒了趙不折,梁州兵為何潰而不亂?”
  祁鳳翔心裏已知他所言不虛,仍沉吟道:“他既瞞得如此隱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見打了一架,言歡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裏。”
  中原戰場自古以來多是由北向南的吞並。以黃河流域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嶺阻隔,南下江陵有長江天塹橫斷。祁鳳翔已占據黃河沿線,若能打通梁州、益州,東南一隅無可抗之師。莫說三年,也許兩年就能一統天下。
  戰機稍縱既逝,祁鳳翔全身的戰意都被點燃,但見木頭好整以暇,心裏藏著萬千資糧,卻用這戰局作餌釣他,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
  木頭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誠無欺,“我並沒有威脅你,這隻是一個選擇。看你是要畢其功於一役,還是要離離。”他言罷,微微抬了下巴,眸子裏帶著三分了然,靜靜欣賞他眼裏的掙紮。
  祁鳳翔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是將銀糧藏地說出來。”
  “你的侍衛攔不住我。我之所以沒有悄悄把她帶走而是當麵跟你說,一則是不願用這種手段來對你;二則是怕你當真惱火,後患無窮。”木頭說得平靜。
  祁鳳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陰沉猶疑,似不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帶著三分漠然情緒,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藥裏下了西域奇毒。自後每月初服下解藥便與常人無異;若是沒有解藥,活不過當月十五。”他頓了頓,又道:“不要指望韓蟄鳴,他這輩子解不了的,就是這種毒。”說完手扣了桌沿,靜靜欣賞他隱忍的錯愕與憤怒。
  木頭吃了一驚,眉頭蹙了蹙,片刻之後卻靜下來細細打量祁鳳翔的神色。沉吟少時,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沒有把握,殺你卻有把握;一年殺死沒有把握,十年殺了你卻很有把握。你若沒想跟她同歸於盡,就讓她好好活著。”
  祁鳳翔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搖頭歎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麽好,這副市井無賴的嘴臉倒是學了個十足。”他笑一笑,殷殷善誘,“你是殺得了我,可那又有什麽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沒了?”
  木頭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沒了,你的性命也沒了。謀劃了十數年的江山難免不讓別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難免不說你誌大才疏,愛美人不愛江山,死於風流豔債。”
  祁鳳翔額上青筋隱隱一浮,咬牙不語。世人說他殘忍狡詐陰險毒辣,那都沒什麽;若是讓江秋鏑為老婆報仇把他殺了,必然淪為笑柄。
  木頭淡淡一笑,“這還是一個選擇,看你心裏是自己更重,還是她更重。”
  祁鳳翔默然半晌,反問:“你以為呢?”
  木頭正色道:“我以為,以你的智謀,不會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你也沒有給她下毒。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心裏氣不過。”
  祁鳳翔的眼仁裏有種莫名的張力,藏不住惱怒之色,狠聲道:“江秋鏑,你當我舍不得殺她?!”心裏激怒,當真殺機一動,蘇離離既是羈絆,又無心於他,留之何用?一時入了魔怔,蘇離離的樣子在腦海中一劃而過,縱然萬般可愛也失了纏綿心緒,隻覺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木頭見他發怒,心裏倒是一鬆,下毒之事想必是讓自己說中了,緩緩搖頭道:“你舍得殺她,卻不該是為了這個原因。”短短一句似涼水潑下,他的簡潔犀利,仿佛萬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鳳翔驟覺失態,反愣了一下,心中往複來回,如雪崖之上的獨坐參悟,茫然又帶著細碎的紛亂。倘若真的殺了蘇離離呢?此生夜闌反側,他能不後悔?然而容她活著,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歲月裏的美好,都是為另一個人而舒展,自己這番心思又成了什麽?
  如絲繩縈繞,減不斷,理不清,祁鳳翔平生未曾如此難以決斷。木頭已慢慢接著說道:“譬如壯士赴死,一瞬之機,慷慨而去,與千古霸業同樣壯美;若是靜下心來衡量比較,瞻前顧後,就失了真意了。情愛也是如此,最經不得推敲,你稍一猶疑便是舍棄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業,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鳳翔理了理思緒,沉吟道:“人生並沒有這麽多選擇的時候,難道古今王侯都沒有白頭到老的?她和我所謀求的也並不矛盾。”
  木頭道:“是不矛盾,她若跟著你,一輩子也未必會遇到江山美人難兩全的時候,可惜還有我。”
  “你?你難道隻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我為自己而活,卻可以為她而死。這一點你辦不到,你要的東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這個心,所以聽憑時日遷移,與她得過且過地來往。她斷然離開,也正因為她要的不是這個。用情之深純專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誰?”他說得平淡,毫無起伏,卻輕易激起祁鳳翔心內波瀾。
  見他沉默不語,木頭再逼一句,“你現在也可以帶她走,我決無二話;你若憂心天下安危,我願意替你擔這個重擔,決不墮了你的威名。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來的謀劃隱忍,大半的艱辛都度過了,如今勝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讓人?祁鳳翔驟然抬頭看著他,看了好一陣,緩緩搖頭道:“江秋鏑離了王侯之家還可以是木頭,祁鳳翔離了朝堂皇家就什麽也不是了。”
  木頭微笑不語,心意卻轉側繾綣。江秋鏑原本也什麽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鋪裏的兩年時光,才學會了做木頭。
  祁鳳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難得你想出這番說詞來。”
  木頭淡淡道:“也沒什麽難的,我隻想聽答案。”
  祁鳳翔握拳虛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緩緩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來幫我。”說到“我不要她”,心裏似壓著千鈞之力,說完卻是一鬆。一念之間九百生滅,倒把塵世百味嚐了個盡。
  木頭神色不變,問:“你用什麽來讓我答應呢?”
  祁鳳翔放下手,率然歎道:“什麽也沒有,憑你高興。”
  木頭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的打算,祁鳳翔大不是味。
  “我說,”他撫額歎道,“你我也算是故舊知交,我邀你共謀天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置可否了四五年,就不能給句準話麽?”
  木頭越發笑得深了幾分,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那批銀糧,現下便要帶她走。”
  祁鳳翔斜睨著他,輕描淡寫道:“是在銅川麽?”
  木頭道:“不是。我寫了銅川,但不在那裏。”
  “你故意的?”
  “我就是不防別人也要防你啊,哪知道歪打正著。”
  祁鳳翔附掌笑道:“那好極了,銅川那邊我布置了人。”
  木頭微一訝異,恍然道:“那天跟的是誰?”
  “十方。”
  “難怪。”木頭轉身欲走,問:“我老婆?”
  祁鳳翔微微笑道:“她腿上受了箭傷,又著了風寒,今天才褪了燒。雖沒什麽大礙,卻還需靜養。這會隻怕睡得正熟。”
  木頭略一沉吟,點點頭,“好,她暫時留在這裏養傷,我三日後回來。”他說到“我三日後回來”時,運上了上乘的內力,聲雖不高,卻水波一般漪漾開去,合營皆聞,合營皆驚。
  蘇離離本睡得淺,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如從冥冥三界中傳來,驟然一個驚醒,翻身坐起。
  祁鳳翔內力一陣激蕩,耳內低低轟鳴,心中大驚,不料他內功收發自如,精進至此。
  木頭已轉身大步出帳,至中軍大門外牽了來時的馬。祁鳳翔起身跟至帳外,忽想起一事道:“你總要帶點人馬去。”
  木頭頭也不回,道:“用不著。”馬鞭一揚,絕塵而去,留下祁鳳翔站在那裏,憑空多了幾份賞識之色,又混雜著惆悵。江秋鏑一派坦然地將老婆留在他這裏,義下於先,擺明了是要絕他的覬覦之心。
  身後蘇離離趿著鞋子瘸著腳奔出帳來,叫道:“木頭!”木頭的背影已去遠,不一會兒掩入夜色之中。她茫然地望著他去的方向,半是因為焦急,半是因為奔跑,呼出的氣在空氣中繚繞。祁鳳翔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了三天後回來。要不為讓你聽見,也犯不著震得人頭暈。”
  蘇離離回過神來,牙齒咬得下頜骨愈加清晰。她愣了愣,一步步走近他,眉不怒而挑,驚急之中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銅川布置了人!你又弄了什麽陷阱讓他去跳?!你怎麽就折騰不完呢?見不得我好是吧?!祁鳳翔,你想逼死老娘還是怎麽的?!”
  她睜圓了眼睛,眼仁像黑曜石的流光,這一副橫了心腸要發氣撒潑的模樣,卻是為了擔心他算計木頭。祁鳳翔看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懶得廢話,劈頭蓋臉一通罵:“難道我臉上寫著‘壞人’?我是殺你了還是害你了!給他個陷阱他就肯跳?他有你這麽蠢?!有那麽幾個心眼子都做到破棺材裏去了!”
  蘇離離被他突如其來地一罵,一時不知所措,但聽得最後一句,張嘴就回,氣勢不減,“我做的棺材好得很,不是破棺材!”
  祁鳳翔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愣在那兒,空氣清寒間瑟瑟發抖,大喝:“滾回去睡覺,睡不著眯著!”蘇離離被他震得一抖,詫異地看了他大步而去。
  這番發泄似的爭吵來得毫無緣由,一個為愛人的處境擔憂,一個卻是因為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了。
  營裏許多人聽見木頭那句“我三日後回來”,不明所以爬起來詢問。見蘇離離與祁鳳翔這般吵架,四麵竊竊私語。蘇離離看了看木頭離去的方向,默然想了一想,木頭行事向來謹慎周全,必是與祁鳳翔有了什麽勾結。他既說三日後回來,自己也隻得耐心等著。
  她放下狐疑,往回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看了看,方慢慢回到帳子裏。
  木頭策馬一夜,天明趕到一處小縣。縣上房屋塌了大半,居民或死或傷,投親靠友散去了不少。城內人馬接住,徑往縣衙。莫大正在堂上高坐,拍著驚堂木過官癮,木頭邁步進門時,他大咧咧地一拍,道:“大兄弟,你看哥哥有這官樣麽?”
  木頭將馬鞭交給小嘍羅,頷首道:“有。”
  莫大“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堂下道:“找著離離了麽?”
  “找著了。”
  “那怎麽不見?”
  木頭正色道:“我暫時將她安頓在一個朋友那裏,回來正是有句話想對莫大哥說。”
  莫大點頭,“歧山上麵震壞了,難得前天在路上遇著你。你讓我來占著這破敗的縣城,是要我做縣官麽?”
  木頭搖頭道:“莫大哥可以做官,卻不能隻做縣官。亂世之中,要麽做偏安一隅的小民,要麽做接濟天下的人物。縣官高不能成,低不能就,最是不得安穩。”
  莫大聽了個一知半解,卻躊躇道:“你是要我當大官?我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手下也隻有不到三千人馬,我能跟誰比?”
  木頭抬頭看著堂上斜掛的匾額,眼裏有種置身洪流的波瀾壯闊,氣韻清健,吐字斬釘截鐵般鏗鏘,“英雄不問出身,文墨可以學,兵少可以練。天下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到時山賊就做不成了,你若不願退回去做一個平民,如今就得往前進。你隻告訴我,敢不敢?”
  莫大似被他的神氣感染,驀然生出一股豪情,慨然道:“有什麽不敢,天下沒有我莫大不敢做的事!”
  木頭朗朗一笑,“那好得很,現下便請眾兄弟跟我去做一件事。”

  第十八章 欲辯已忘言

  這兩天薄靄沉沉,天上的雲朵厚重而陰灰。祁鳳翔拿了一領自己的披風給蘇離離,一色的水貂毛皮,雖是舊物,毛色卻鮮明,顛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蘇離離成天裹著,也不敢走遠,就在自己住的帳子周圍轉悠。
  她這天早上爬起來,緩緩地左轉了一圈,又右轉了一圈,便見祁泰大步流星,給她端來了午飯。飯菜很簡單,蘇離離也不挑剔,隻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蘇姑娘還有什麽吩咐麽?”
  蘇離離遲疑道:“木頭,就是那天晚上在營裏說他三天後回來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裏了麽?去做什麽了?”
  祁泰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問問你主子?”蘇離離就是不鬆口。
  祁泰想想,說:“主子是主子,他願意說的自然會說,不願意說的我們又怎能去打聽。”
  蘇離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我隻是個女人,而且還被他關在這裏。他就是告訴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說死要死個明白,他把我家木頭支使到哪裏去了?大丈夫行事應當磊落,何必瞞著我一個小女子呢?”她臉上哀婉之中帶了激動。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還是不必操心了。”說完轉身出去。
  待他走遠,蘇離離表情一放,懊惱地拿起筷子扒飯。這祁鳳翔是個人精,連手下都練成精了。
  祁泰繞過寬闊的校練場,來到祁鳳翔中軍,正有親隨端了午飯進去。祁泰上前先用銀針試了,才給祁鳳翔端到旁邊食案上。祁鳳翔這才放下文書,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筆墨,方淡淡問了句:“給她送飯了麽?”
  祁泰應道:“送了。”
  祁鳳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來水杯給他倒了杯水,一邊倒一邊說道:“江秋鏑去了一日,下麵也沒傳上來什麽音信。”
  祁鳳翔慢慢吃著飯,細嚼慢咽了一會兒,並不抬頭,問:“你想說什麽?”
  祁泰一慌,“……沒什麽,屬下……”
  祁鳳翔不鹹不淡道:“你從小跟隨我,可知道在我身邊辦事,最重要的是什麽?”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幹,辦事有效率。”
  祁鳳翔也沒加重語氣,輕描淡寫道:“老實。主子吩咐的事能辦好,沒吩咐的事不多辦。若是做不到這一點,越能幹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驚,知他看出來,忙道:“屬下也是被蘇姑娘說了半天,才想幫她問問,決不敢有什麽二心。”
  祁鳳翔慢慢笑了,問:“她怎麽跟你說的?”
  祁泰依樣說了一遍,不用看到,祁鳳翔也能想出蘇離離當時那副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俠義心腸,可惜看不出人家幾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會過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飯,把她帶過來吧。我告訴她好了。”祁泰應了。
  蘇離離吃完了午飯,正準備小憩片刻,祁泰來端盤子,順便把她請進了祁鳳翔的大帳。大帳裏祁鳳翔正站在地圖之前,細細看著山川地形。身側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斂袖收容而立。她進去時,二人並未回頭。
  蘇離離眼珠子一轉,便看祁鳳翔身邊那人,衣帶之上掛了一隻寸長的小棺材,底下垂著穗子,不由大喜,脫口招呼道:“應公子!”
  應文回過頭來見是她,一貫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幾分笑意,回揖道:“蘇姑娘好啊。”
  蘇離離倒是回了個禮,笑道:“應公子好。”
  祁鳳翔臉色不佳。
  應文側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並不說話。蘇離離見到應文時幾份雀躍之情,對比見到自己時的見鬼之狀,怎不令祁鳳翔惱火。但見蘇離離身上裹著那件批風,和著棉衣,臃腫蹣跚,一張臉卻還是巴掌大,頜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線,祁鳳翔冷冷道:“你老實呆在營裏,不許再跟祁泰打聽江秋鏑的去向,否則他也沒有好果子吃。”
  蘇離離眉頭一皺,嘀咕道:“你講不講理,祁泰大哥又沒說什麽,動不動就亂遷怒人。又要把我關著,又要我什麽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鳳翔額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麽?我不關著,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遠!”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來是要吵架?”
  祁鳳翔驟然語塞,噎在了那裏。蘇離離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的聲音是比我大,不過我可以罵得比你難聽。隻是我現在困得緊,沒有前天晚上那個勁頭了,你實在想吵,改天約個時間我們再來吧。”
  祁鳳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一看見她就生氣,這口氣還總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蘇離離麵前,蘇離離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聲曖昧道:“你過去跟在我身邊,耗子從貓般我見猶憐,讓我著實喜歡;如今裝出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放浪不羈,讓我越發喜歡得緊。”
  蘇離離被他一捉早已縮成了一團,聽得這句話,不由得滿臉愁容,哪怕他說要殺她,也好過說喜歡她。蘇離離欲哭無淚,一臉苦笑道:“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啊,我現在改還來得及不?”
  祁鳳翔看著她虛弱的模樣,想起她種種言行,既無淑女之體統,又無烈女之氣節,怕死貪財,到底哪一點讓自己喜歡?想到在京城時,她逮著機會便訛自己銀子,真是愛到心裏去了,神色一緩,“哈”地一笑。
  蘇離離看他笑了,滿臉佯歡道:“是是。”
  祁鳳翔覷著她一臉的狗腿相,擺明了應付自己,心下不悅,眉頭一皺,“哼!”
  蘇離離不敢鬆懈,脅肩諂媚道:“是是。”
  祁鳳翔哭笑不得,鬆開她一揮手,“你別的本事沒有,飯倒還做得可以,去,帶她到軍廚那邊,給我做午飯去。”
  蘇離離巴不得他這一聲兒,轉身就想溜。祁鳳翔掃著她腿上,又惡聲惡氣道:“走慢點!”應文跟出來道:“我過去瞧瞧,她可別真去做飯了。”祁鳳翔點點頭。
  應文出來追上蘇離離,蘇離離放慢腳步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應文便笑了。兩人慢慢往軍中大灶處走。應文道:“蘇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還好吧,唉,”蘇離離歎了口氣,“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應文執起腰帶上墜著的小棺材,笑道:“蘇姑娘記得當日做這棺材時說的話麽?”
  蘇離離看了那棺材一會,釋然笑道:“說起來容易啊。”
  說話間走到軍中做飯的地方,露天開闊處搭了幾片大棚子,兩尺寬的灶台砌了一溜。蘇離離一看傻了眼,那大鐵鍋把她放裏麵還能蓋上蓋子。夥夫腰圓膀闊,墊了塊大石在腳下,站在與鍋平齊的位子,揮舞著肘子,手上是一柄尋常鏟土的大鏟子,配著那鍋倒是相得益彰。
  蘇離離吞了下口水,支吾道:“應公子,我炒菜的時候要是一錯勁兒摔進去了,你可要盡快把我撈起來啊。”
  應文實在忍不住,搖頭笑道:“那鏟子你是揮不動的,炒那一鍋菜,足夠近百人吃。這些菜還是我昨天從冀北帶來,也隻能支持個三五天。你隨便做點小菜就是,不要太當真。”
  蘇離離連連搖頭,“那怎麽行,你是聽見的,他讓我在軍廚這裏做飯呢。我要是不做,還不知他要怎麽對我呢。”
  應文奇道:“你當真覺得他是那種人?”
  蘇離離低了頭不說話,應文正色道:“蘇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錯的朋友,你能不能說句實話,你真的對祁兄一點也不動心?”
  蘇離離埋了一回頭,方慢慢搖了搖頭,“應公子,人應懂得輕重取舍。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這個情,我實在還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邊放了隻年輕的公雞,不知在哪間民宅裏搶來,她問那軍廚,“師傅,這隻雞能給我不?”
  那軍廚一抬頭見應文在她身邊,點頭道:“行。”
  應文見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話道:“把雞拔毛開膛清理了,一會送到蘇姑娘那裏。”夥夫不敢怠慢,少時便將那隻雞收拾好,送了過來。蘇離離端詳片刻,那公雞神容安詳,死態端莊,收翅光皮縮在盤子裏。
  蘇離離躊躇片刻,欲要脫掉大衣,挽袖子分屍。應文道:“你風寒未愈,我叫人來切吧。”
  蘇離離擺手道:“要不你幫我把這隻雞切成小塊吧。”
  應文皺眉道:“我沒宰過這些,君子遠庖廚,這個……”
  蘇離離嗤地一笑,“什麽君子遠庖廚?沒有庖廚,君子有飯吃麽?讀聖賢書是經世致用的,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神聖了,說這一套來裝模做樣地擺身份。一雞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應文被她一番鼓動,也覺新奇,點頭道:“說得有理,我今天就試試吧。”說著,挽了袖子,係了圍襟,手舉菜刀,不知從何下手。蘇離離指點他順著脊骨先劈成兩半,應文到底聰明,一點就通,方位準確,隻是力道小了點。
  蘇離離道:“使勁宰,你還怕砍疼了它啊!”
  應文歎道:“殺雞不易,殺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蘇離離嗤笑,“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倒未必沒殺過人,隻不用親自動手罷了。”
  “也是,你親自殺過人麽?”
  蘇離離不禁想起認識應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亂兵中奔走。一個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沒想便將菜刀砍進了他的脖子,那麽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鳳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腦袋,評曰:“砍得利落,隻是下手驚慌。”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吧。奇怪的是,這麽久以來,她竟從沒有想起,心底也從沒有過恐懼或是道德的責問,仿佛殺那個人天經地義。人性在無所依傍時,就會失去原則,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營的火頭軍總領是個五十上下,留了一臉淺胡茬的老伯。他端了個蘇離離要的沙鍋進來時,便見蘇離離端坐一旁,一臉若有所思的玄妙;應文揮刀斷翅,一臉比雞還痛苦的神情。
  軍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麽精細東西。蘇離離把雞塊過了水,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幾縷野蔥瓣蒜,放一個小沙鍋裏文火收汁。燒出來的雞塊色澤紅潤,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種純粹的鮮香。蘇離離自己聞著香,先偷吃了兩塊,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頭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該回來了。”
  晚飯時,她將這盤菜端到了祁鳳翔的的帳裏,祁鳳翔打量了兩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熱道:“這是贛州一帶的菜肴,叫三杯雞。你在哪裏學來?”
  蘇離離連連點頭,“銳王殿下真淵博,我在菜譜上看來的。”
  祁鳳翔溫柔地笑,“你也挺好學嘛,坐下,就在這兒吃飯。”
  蘇離離知道推辭無用,也就坐下了。祁鳳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細看了看,道:“這雞塊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蘇離離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說著也去夾了一塊,祁鳳翔筷子一抖,給她敲掉了,“我記得你切的筍絲勻稱細致,全不是這副樣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準而有度。可見其人沒有用過刀,但心思還算聰敏。這是應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應文家裏的廚子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居然騙得他做這樣的事。”
  這人長的是什麽腦子,蘇離離又夾了一塊,也考究道:“據我看來,是我風寒初愈,手上無勁……你!”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愈,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夥夫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歎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紮一個小人!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麵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麽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麽來吃。我這裏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麽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麽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草蛇,現在聽聽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草,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淫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裏,先放在地上,抬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麵。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麽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酥,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彌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裏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裏。帳側一張矮幾,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裏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幾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麵,“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隻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裏,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沉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隻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裏。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麽?”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辨。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沉,“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凶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於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為於飛。”
  “那是為了什麽?”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麽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抬頭,“那我為什麽要留在那裏呢?你把我當作什麽?”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裏,我隻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痹。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隻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占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為我要不了你,而是為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穀,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蘇離離被他平靜的語調激得百味雜陳,從心底湧到眼中,“木頭一直在三字穀,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問你,你卻說你不知道。”
  “他讓我別說,因為他那時易死難生;我也不想說,因為我那時已經覺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燒手,到頭來卻燒了我的手。”他淡淡搖頭。
  蘇離離輕聲反問,“燒了你的手?我那時候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你騙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總是剛剛讓我覺得有些好感的時候,就又突然給我一個打擊。這個把戲你玩得樂此不疲,我應付得捉襟見肘。”
  她聲音漸漸激越,“明知趙無妨這樣狠毒的人在覬覦著天子策,是什麽讓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鋪,孤身去涉險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話暗示我告訴我,沒有什麽難關是過不去的,沒有什麽危險值得我害怕,讓我覺得安全,我也不會走。可你說了些什麽?!”
  蘇離離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放緩語氣道:“我見過太多變故,這輩子隻想求個安穩。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這顆懷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這種深厚的情誼。”
  祁鳳翔突兀地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說什麽,又似乎是想製止她繼續說下去。刹那間有眼淚從蘇離離的睫毛滾落下來,滄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斕的悲傷。有一種眩惑,讓他短暫的失神,祁鳳翔伸手摸著她的淚,似問似答:“這是為什麽哭呢?”
  蘇離離闔上眼睫,淚珠被擠落眼眶,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將手偎上她的臉,回想那種細膩。蘇離離驀地一驚,側身避開了。
  祁鳳翔放下手,卻固執地追問:“是為了我們而哭麽?”
  蘇離離拭去模糊的淚水,仍是不答話。
  “恨我麽?”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蘇離離搖頭。
  祁鳳翔遲疑了一下,又問:“那會愛我麽?”
  蘇離離仍是搖頭。
  祁鳳翔靜靜注視她片刻,問道:“那麽現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是麽?”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點點頭,良久歎息道:“既然如此,我心裏不高興,”語調帶著三分惆悵,三分溫柔,“所以那天喂你喝的藥裏,給你下了毒。”眼裏還留著抹不去的愛憐橫溢。
  蘇離離錯愕地瞠視著他,見他臉上回複了那種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半晌一笑,卻非真笑,“哈!我方才說過什麽,你總是讓我有點好感的時候就給我一個打擊。”
  祁鳳翔淡淡地笑了,“什麽時候我心裏高興了,就把解藥給你。沒給你之前,你隻能每月服一次解藥壓製藥性。”
  蘇離離霍然站起身,“你用我來威脅他?!”
  祁鳳翔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優雅不改,似想製止她的激動,半笑道:“不錯。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蘇離離伸手按著桌麵,“你說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會對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願意你轉眼就給我下毒,你這叫愛我?”
  祁鳳翔徐徐點頭,“實是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愛到如你的地步。”
  蘇離離微微搖頭道:“愛一個人無論他怎樣,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
  “愛而不得者,另當別論。”
  蘇離離憤然道:“放屁!”
  “我說錯了麽?”他虛心地問。
  蘇離離頓了頓,也諄諄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來權衡,都可以拿來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來當籌碼,也就隻配得到那樣的感情!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再來一百次我也仍然會走,因為這是你活該!”
  她眉尖微蹙,淡若遠山,是永遠看不厭的蕭疏墨色,七分的憤恨卻藏不住那三分虛弱,一如她離開時的脆弱,握著他的手流淚。在言歡的繡房裏,她無奈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裏的離。”
  祁鳳翔想笑,卻默默肅了神色。人一生有許多時候,可以淡然地裝扮;卻總有那麽幾次,不能不動容觸懷。四目交投,有激湧的情緒無處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將蘇離離拉了過來。動作強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卻渾然不覺。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淚痕未消,像將要融化的蠟人,搖搖欲墮。祁鳳翔眼中是難以闡述的情感,橫波流灩,熱烈而失落;蘇離離僵硬著手臂,眼中有倔強與難過。他捧住她的臉,看了片刻,托著她的頭,緩緩將一個吻印在她的眉心。
  蘇離離用力推他,避無可避,卻不願再將淚流得肆無忌憚。溫存的觸感讓她咬緊了唇,有種瀕死的難過,像洪水淹過了全身,像曾經溫柔的對待瞬間迭加起來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雖吻著她的肌膚,卻仍如隔萬裏。
  祁鳳翔鬆開她時,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拖出了大帳,走得快而堅決。夜色中鵝毛大雪漫天飄飛,蘇離離由他拽著,不覺得腿傷會痛,雪花會冷。一路走到大營中心營場上,人流往來,莫大指揮著手下山賊往營中搬運糧草。
  清寒的空氣裏,木頭站在一側,卓然如夜,沉默軒疏。雪花飄到他的頭發上,留戀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聽見身後腳步,回過頭來,眼光一掠便凝結在蘇離離身上。祁鳳翔驀然站住了,蘇離離的精神漸漸凝聚起來,浮世大雪紛飛,聚散飄落,卻有木頭的堅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實。
  她甩脫祁鳳翔的手,奔了過去。木頭一把將她抱住,像回到了闊別許久的家,蘇離離伏在他肩頭終於痛哭起來。木頭微微錯愕,淩厲地望向祁鳳翔,祁鳳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絕,默然轉身而去。
  不是因為不想要,不是因為搶不到,而是那個人的心不在這裏。世間最容易執著的是感情,最不能執著的也是感情。他獨自走著,便不用把別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獨,卻無可畏懼,所向披靡。
  這一段路,祁鳳翔將指甲捏進了手心,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木頭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臉色漸漸和緩了一些,放下驚疑,抱了蘇離離,輕撫在她背上,長空落雪中輕聲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
  莫大的人馬紮營在十裏外,布置嚴整。木頭算著糧草給了祁鳳翔,多出來的都屯在莫大營裏。時常有難民經過,困餓不起也施舍一點,雖是陳糙米,能不餓著就好。於是便有難民盤桓營外,男的願來入伍,女的願來煮飯漿衣。木頭擇優而錄,令李師爺造冊,一應營務按行伍要求。
  第三日雪停,陽光映著薄雪,一片銀妝素裹。木頭一早快馬到了祁鳳翔大營,立馬轅門,徑入中軍。祁鳳翔正站在地圖前,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圖。
  木頭摸出一支玳瑁簪子,遞過去,“這是你那天給我的。”
  祁鳳翔接過來,拿在手了看了看,問:“那支呢?”
  “離離那裏的,她可能忘了,我也沒問她要。”木頭答得輕巧。
  祁鳳翔看著簪子,忽然想起那個典故來,樂府詩《有所思》裏,講男女定情,男子送了一支雙珠玳瑁簪給女子,後來男子負心,女子將簪子砸毀焚燒,當風揚其灰。愛與恨都是一線之隔。仿佛是一個隱喻,他本是懷著幾分調戲之心送這簪子給她,卻忘了故事本身的結果。祁鳳翔握了簪子,微微有些發怔。
  木頭打開背上的包袱,取出那個烏金的匣子,“她倒是說把這個給你。”
  祁鳳翔看著桌上的匣子,從懷裏摸出一把同樣烏金的三棱鑰匙,手懸到半空時卻停了停,輕輕把鑰匙放到了匣子上。兩人都瞪著那匣子不語,半晌,祁鳳翔忽地一笑,問:“想看看裏麵是什麽嗎?”
  “唔——”木頭沉吟片刻道:“……有點好奇。”
  祁鳳翔猶豫了片時,也笑道:“我也挺好奇,但是我現在不想開。”
  “為何?”
  祁鳳翔默然半晌,決斷道:“這樣吧,鑰匙還是放在我這裏,匣子你們收著。若我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四海歸服,再來看這天子策,讓它名符其實。”世人碌碌,隻因所求有限。祁鳳翔獨有一種淡然篤定,半是決心,半是從容,因其所求宏大。
  木頭會得他意,道:“好,待你功成之日,奉上為賀。”
  祁鳳翔拈著那鑰匙輕點在桌麵上,道:“你當真絕了功業之想,不願位居顯赫,萬人之上?”
  木頭扶案,默然想了想,道:“我從來都未想過位居顯赫,隻因我家世過去已經夠顯赫。”
  “不錯,你父親是異姓王,我父親隻是邊疆守將。”
  木頭雙目濯然,“功業之想大多一樣,目的卻有不同,有的人隻為禦敵平寇;有的人為了權勢地位。我取前者,你要兩者,本就不同。人世功名有憂有樂,我不堪其憂,你不改其樂,更是迥然。你不必猜疑什麽。”
  祁鳳翔搖頭而笑,“又自作聰明,我猜疑你就不會這麽簡單放了離離。要說看透人心,你不及我,你隻勝在坦率無求。無求故而不失。”
  他說到蘇離離,木頭聲音清定道:“她說你給她下了毒。”
  祁鳳翔眉頭一皺,轉瞬又舒展開來,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怕麽?放心,我不想跟她同歸於盡,下沒下毒都死不了。”
  木頭如有所思,覷了他一會兒,傾身向前,低聲道如此如此。
  祁鳳翔冷睨了他半晌,“你這不是拿我做惡人麽?”
  木頭道:“惡人你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會兒。”
  祁鳳翔咬牙切齒地一笑,正要說話,木頭搶先道:“我來是想問你,趙無妨怎麽解決?”
  祁鳳翔沉吟道:“他才在雍州失利,隻怕要往回逃,必須分兵切斷他的退路。”
  “然後?”
  “最好是圍在石泉一帶。”祁鳳翔皺眉。
  木頭也皺眉道:“圍點打援不合適。你的戰線已經拉長,時間就不能拖久。否則南邊的北邊的都有可能從冀州下手,把你和歐陽覃分割包圍。最遲一個月,要把趙無妨解決了。”
  祁鳳翔道:“我有一個想法。”
  木頭道:“我也有一個想法。”
  祁鳳翔笑道:“你說。”
  “我從趙無妨左側,你從趙無妨右側,穿插包抄,合兵在他背後,正麵讓李鏗帶兵壓過來。三麵包圍,我們三路切割他的人,最好不要圍城對峙,能消滅多少消滅多少,讓他勢單力孤,最後好解決。”
  祁鳳翔附掌道:“正合我意。那如果梁州有援軍呢?”
  木頭想了片刻,道:“梁州背後是益州,你可以想想法子?”
  祁鳳翔大笑道:“越發說到了點子上,我正要讓應文出使益州,約他們合擊趙無妨,令他首尾不能相顧。事不宜遲,大家分頭動作吧。”
  木頭回到莫大營地時,蘇離離正和莫大說著什麽。隔著厚棉簾子的帳子裏,蘇離離輕輕打個嗬欠,歪在椅上,無奈道:“莫大哥,這樣子是不行的。”
  木頭自外而入,奇道:“什麽不行?”
  蘇離離眼睛一亮,坐起身來,嬉笑道:“你問他。”
  莫大焦躁躊躇,撓頭道:“我……我想……想跟莫愁……”
  木頭已明其意,一麵解下包袱放好,一麵卻一本正經道:“想跟她做什麽?”
  莫大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求親。”
  蘇離離已經笑得彎了腰,木頭也忍不住笑道:“你們認識也不短了,又無父母長輩,談婚論嫁自然得很,你這副樣子倒像才認識上她似的。”
  莫大一臉苦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們就沒提過。”
  蘇離離嬉皮笑臉道:“既沒提過,那就這麽過一輩子也不錯,反正兩人在一處。”
  莫大瞅著她,半晌假笑道:“我知道你們……哼哼……哼哼……”
  木頭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問:“我們怎麽?”
  莫大猶豫半晌,不敢以身抗暴,閉目道:“沒什麽沒什麽,可我該怎麽跟她說呢?你們是過來人,給我出個主意。”
  蘇離離將眉一軒,“誰過來了,我可沒過來,誰過來了你問誰去。”
  莫大轉向木頭,“兄弟,你要幫我。”
  木頭忍著笑道:“我也沒求過親,是她跟我求的。”
  蘇離離聞言作色,欲要反駁又不好反駁,忍了忍,轉而笑道:“不錯,我沒費什麽勁兒,就把木頭娶進了門。你就直說,莫愁,我要娶你。”
  木頭臉色一暗,悶悶道:“你不會說,讓離離說也成。”
  莫大似下定了一個決心,握拳道:“不,我得自己跟她說。”
  木頭點頭道:“這就對了,拿出你挖墳掘墓的勇敢,打家劫舍的果斷,現在就去跟她說吧。”
  “現在?”
  蘇離離讚許道:“現在雲開天晴,大地回春,正是求親成婚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莫大哥千萬要把握。”
  莫大被他二人一推一抬,也點頭道:“好,好,我去,我現在就去。”說罷轉身掀簾子出去了。
  蘇離離將腳靠近地邊的柴火,微笑地看著莫大的背影。木頭一把抱住她,惆悵道:“今後我們開棺材鋪要叫江記。”
  蘇離離露齒一笑,斷然道:“不行。”
  木頭正色道:“出嫁從夫。”
  蘇離離曉之以理,“你自己也說自己是上門女婿,得聽我的。”
  木頭猶豫了一下,“那叫江蘇記……”
  蘇離離望著他玩笑時的樣子,淡淡一笑,沒了鬥嘴的興致,攀著他手臂,將臉貼在他肩膀摩挲了兩下,懶懶道:“說這些也太遠了,我還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時候呢。你去怎麽說?”
  木頭見她麵有憂色,道:“天子策他暫時不要。”又解勸道:“我昨夜把你脈,隻是有些虛寒未除,並沒有中毒的跡象。”
  蘇離離愁道:“哼,不要老娘還不想給呢。他說這種毒韓先生解不了,不發作起來也看不出。我怎麽這麽命好,這樣奇怪的毒都讓我中了,就是中不了京城第一投彩行的蒙彩。”
  木頭摟著她的腰,“不如讓莫大哥送你回三字穀,讓韓先生看看。”
  蘇離離想了想,道:“你不跟我回去?”
  木頭搖了搖頭。
  “祁鳳翔威脅你?”
  木頭仍是搖頭,“我還是想殺趙無妨。”
  蘇離離沉默半晌,輕聲道:“木頭。”
  “嗯。”
  她抬起頭,“我不欠他的。”
  木頭一愣,明白她意下所指,道:“他到底沒有為難你,這個情我領。”
  蘇離離提醒道:“他給我下毒。”
  木頭猶豫了一陣,緩緩道:“他有那麽蠢?給你下毒能得到什麽?世上哪有什麽毒可以吃下去還跟常人一樣?”頓了頓,又解釋道:“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確定,你還是回三字穀去看看好。”
  蘇離離看了他片刻,低低道:“好吧。”
  她手指撫摩著他的衣襟,將額頭抵在他下巴上。兩人默然相擁,各懷心事,萬般的情由縈繞心底。
  木頭,倘若祁鳳翔真的給我下毒,你怎會善罷甘休,還與他一起商議除掉趙無妨?我知道你怕我不安全,想讓我回去。可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啊。
  姐姐,程叔待我們的好誰也不會忘,趙無妨不除,此生也不安心。祁鳳翔沒有給你下毒,但他未必沒有這樣想過。我助他一臂之力,是謝他放過你,也是償我舊時之誌。
  仿佛萬葉千聲在身邊零落,蘇離離抬起頭,柔柔地一笑:“你想做什麽就做吧,我會陪著你的。”木頭清明的眸子漸漸涵滿笑意,他俯下頭輕啄著她的唇。蘇離離貓一般眯起眼睛,細碎親吻。木頭平日算得上沉默溫順,一俟親近,即刻狼變,按著她的頭用力吮了上去。
  隻聽“噯”的一聲,兩人忙分開,同時扭頭看去,莫大站在門口咽了下口水,莫愁站在旁邊有些尷尬。
  蘇離離掙開木頭,怒道:“你做什麽呀?!”
  方才的情形讓莫大看得有些血熱,轉頭叫道:“莫愁!”
  莫愁嚇了一跳,怪道:“你到底要說什麽?非得把我拉到這裏來。”
  莫大一經看見她麵龐,又開始結巴:“那個……外麵人多。”
  木頭皺眉道:“別跑題。”
  莫大連忙點頭:“是是,他們剛剛指教我了……不是,是我想說。”
  蘇離離撫額,“說重點。”
  “好!”莫大一把拉住莫愁的胳膊,“我們成親吧!”
  蘇離離小聲道:“他這也說得太直接了。”
  木頭說:“噓——”
  莫愁震驚地看著莫大,兩人瞠視著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莫愁低聲道:“那年你殺老大王救我,兄弟們就要你娶我,你為什麽不肯娶?”
  莫大撓頭,“我……我救你確實不是那個……我當時是沒那麽想過……”
  莫愁突然扭捏起來,低下頭握著自己雙手,更低聲道:“……要是換個人,等你想起來,早嫁了好幾年了。”她捂住臉哽咽道:“我等了三年才聽到你這句話。”
  莫愁笑著,卻湧上了淚意,瞟見了蘇離離嬉笑的神色,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莫大蒙了,“哎……她這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啊?”
  木頭無奈地搖頭,蘇離離失笑道:“你追過去接著問問就知道了。”
  莫大躊躇了片刻,飛一般奔了出去,蘇離離拉著木頭的手道:“莫大哥這人,某些方麵也太不明白了,說好了叫心無邪念,說壞了叫呆若木雞。”
  木頭一笑,“他要是明白,也不會這麽多年看不出你是女子。”
  是日午後,人馬飽食,祁鳳翔也不多耽,撥了三千輕騎兵給木頭,自己領了三千走了。他臨走來到莫大營外,蘇離離遠遠站在帳門邊,手掀了簾子看他二人說話。祁鳳翔仍是那身鎧甲,微微從馬上傾下身來,不知與木頭說著什麽。頭盔上的白纓垂下來,被風拂到頰邊。輕浮的飄穗與他篤定的目光相融合,鮮明生動。他不可能沒有看見她,卻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木頭最後點了點頭,祁鳳翔直起身掉轉馬頭去了。木頭俟他去遠,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兵符,鎦金閃耀,是權力的光芒,昔日的舊鄉,三千人馬的責任。沉默中有許多往事浮光掠影般劃過。
  木頭將兵符揣進懷裏,回頭見蘇離離慢慢走過來。他迎上去站定,蘇離離問:“你什麽時候走?”
  北風把她鬢角的一縷碎發吹亂了起來,木頭伸手給她理到耳後,道:“我也馬上就要走,莫大哥那裏我說好了,明天讓他送你回三字穀,送到了再回來。”
  蘇離離點點頭,“你萬事小心。”
  木頭給她一個沉定的眼神,“好。”
  蘇離離又想了一會兒,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一一說起。半晌方道:“我在三字穀等你。”
  木頭道:“好。”
  蘇離離又站了一會兒,卻找不著話來說。木頭緩緩拉了她手,笑道:“放心。”
  “你這麽大個人了,不比當初落難到我門前,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她莞爾一笑,“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睡個下午覺。”
  木頭點頭,“照顧好自己。”蘇離離應了,先轉身回去了。莫大自打中午跟莫愁表白,一下午就沒正常過,兩人都瘋瘋癲癲的不見人影。蘇離離回去床上躺了,卻一點也沒睡著,轉側良久,耳聽得騎兵馬蹄聲出營,她爬起來直追到營門口,但見一路絕塵。
  蘇離離愣愣地望了一陣,傻笑了笑,慢慢回轉身來。身後有人叫道:“妹子,大妹子。”她站住四麵看,營外圍欄邊,一個黃麻短衫的婦女,頭上裹著頭巾,欲辨而未明地打量她。
  蘇離離細認了片刻方認出她是雲來客棧的老板娘,叫道:“大嫂。”

  第十九章 請君同入甕

  蘇離離細認了片刻方認出她是雲來客棧的老板娘,叫道:“大嫂。”
  老板娘這才敢挨上前來,三分愁苦,三分笑容,道:“真是你啊妹子,我看見這些兵就怕,都不知怎麽辦好。你怎的在這裏?那位小兄弟呢?”
  蘇離離笑了笑,“他有點事不在這裏,大嫂怎麽到了這裏?”
  她這一問,倒把那老板娘問得眼眶一紅,哽咽半晌,抹了抹淚道:“我家的客棧震塌了,都埋在地下去了。你們給的銀子也埋下麵了。我好不容易才跟著人逃難出來,走了大半個月,也不知道這是哪兒,要什麽沒什麽。昨天聽人說這邊軍營裏可以討到吃的,我……我就過來看看。”
  蘇離離聽她說得淒苦,心下惻然,淡淡笑道:“這也容易,我討一些給你就是。”
  老板娘悲中乍喜,忙問道:“聽說他們還招人,你看……我這樣的行不,洗衣做飯什麽都可以幹啊,隻要有口飯吃。”她說著又要溢出淚來。
  蘇離離沉吟片刻道:“這個我就做不得主了,我隻是這裏的客人。”她又細看了老板娘兩眼,“你先跟我去吃點糧米吧。”
  蘇離離引了她穿營過寨,到後麵找到李師爺,李師爺正坐在桌邊算著帳,眉間愁壑仍在,卻沒了那幾分醉意,聽蘇離離把事情一講,舀了一小袋栗米給了老板娘,隻不允她入營。老板娘看一眼蘇離離,蘇離離攤手無奈;又看一眼李師爺,李師爺鐵麵無情。隻得道了謝,挽了袋子走了。
  待她踽踽去遠,李師爺叫住蘇離離,拈了山羊須,肅容道:“這個女人眼色不正,心裏必有什麽陰謀對你。”
  蘇離離方才一路走來,心裏也覺不對,可究竟哪裏不對她也說不出來,大約覺得這樣遇見未免太湊巧,便問:“李師爺怎麽看出來的?”
  李師爺沉吟道:“一個人的表情言談都可以假裝,唯有眼神會透露心底所思所想。他縱然掩飾得再好,也難免不在一顧一盼之間透露出來。這婦人再來找你,你不要理她。”
  蘇離離想他說的話從來不錯,點點頭道:“好。”心裏卻生出一股恐懼,這老板娘難道會有什麽問題麽?當初和木頭在那個客棧呆了十餘日,卻未見她有什麽異常。她忽地想起,老板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木頭剛走,她就來了,這可不更加奇怪了。
  吃罷晚飯,蘇離離回到帳子裏收拾東西。自己的隨身衣物,天子策都是木頭背著。木頭來見祁鳳翔時,莫愁幫著保管了幾天。流雲筒是一直帶在她身邊的,被祁鳳翔拿去研究了幾日,後來又還了給她。今天一早,祁泰還奉命送了一盒藥丸過來,說是三年的解藥,鄭重地勸她一定要按時服用。蘇離離看了半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且收著,月底再看吧。
  幾樣東西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蘇離離也沒什麽情緒,坐在床邊愣了愣,和衣爬床。
  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她解開頭發來梳了重挽,梳好頭發又扯了扯床單,眼睛掃了一眼,床角堆的東西仿佛少了點什麽。她再看一眼,流雲筒不見了。蘇離離前後左右找了找,又俯身在床下看了兩回,然而那兩尺長,碗口粗的大竹筒,半分影子也無。
  正巧莫愁來找她吃飯,見她找東西,便問找什麽。兩人合計著回想了半日,蘇離離肯定地說自己睡前還拿來看過,就順在腳邊的。莫愁又幫著找了一回,找不著,隻能告訴了莫大。莫大聽著蹊蹺,營中晚上也沒有閑雜之人,蘇離離的帳子隻有莫愁時常出入,莫大偶爾也過來,會有誰來拿走了流雲筒。
  此事萬分古怪,蘇離離且按下行程,看莫大將營中頭目們集到大帳,各自下去查問,是誰這麽大的膽子,敢夜裏到蘇離離帳裏行竊,主動站出來最好,若是查出來,山規不饒!各人不敢怠慢,忙下去查問了半日,報上來一個換哨的小嘍羅昨夜看見那個竹筒了。
  莫大提來一問,那小嘍羅稟道:“小的昨夜從前哨上換下來,看見二當家的抱了個大竹筒子,往後營去了。”
  歧山大寨二當家的就是莫愁,莫愁聽得圓睜杏眼,道:“不可能!”
  莫大問:“什麽時候?”
  “大約一更天的時候。”
  莫大也斷然道:“不可能!”
  蘇離離疑惑地看著他們。莫大張了張嘴,卻不好出口;莫愁臉一紅,低了頭。蘇離離一看便明白了,那時候莫愁必定是跟莫大在一起。三人齊齊看著那小嘍羅。小嘍羅指天誓日道:“小的不敢撒謊啊!我還問了聲好,二當家的點點頭,自顧自走了。”
  另一個頭目聞言,遲疑道:“我昨晚好象也見著二當家的了。”
  莫大命道:“你說!”
  那頭目道:“大約就是那個時辰,我起來小解,恍眼看見二當家的在後營柵欄邊走。我當時還疑心,二當家的怎麽這麽晚了在那裏走著。”
  莫大皺眉問:“你睡清醒了麽?”
  那頭目自己也躊躇了一會,“是沒怎麽睡醒,可……可總不會沒有人,看出個人來吧。”
  蘇離離與莫愁對望一眼,眼裏都是極大的恐懼。莫大又問數遍,再無人知道,遣退諸人。三人對坐在蘇離離的帳中,各自猜測。
  莫愁埋了半天頭,方低低道:“這……是他們看走眼了麽?”
  蘇離離眉頭似蹙不蹙,忽然問:“莫愁姐,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麽?”
  莫愁一愣,“啊?我說……我說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問你們為什麽不跑。你們兩還有心情開玩笑,木兄弟說你跑不動,你罵他胡說。”
  蘇離離點頭道:“好,你記得,不要告訴別人。今後我這麽問你,你還這麽答。”
  莫愁默然片刻,駭然道:“是有人假扮我?為什麽要假扮我?”
  蘇離離也心底生寒,“這人還進了我的帳子,拿走了我的流雲筒。”她驀然想起老板娘,老板娘白天跟她進過大營,也有可能見到了莫愁。女人扮女人,無論身形姿態都要容易得多,夜裏也不易看清。她想到老板娘換上衣服扮成自己的樣子,木頭也說看著像。老板娘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蘇離離心中千回百轉,想尋到那蠶繭的絲頭,好剝開這個謎團。愣了半晌,莫大正要說話,蘇離離驟然驚道:“你們說她偷我的流雲筒去做什麽?”
  莫大和莫愁都是一愣,未及答話,蘇離離已然接道:“我在她那裏住了十多日,她連問都沒問一句那大竹筒是做什麽的,現在卻來偷去。”她緩緩道:“隻因她知道,那是我不離身的東西。她拿了這東西,是要去騙人。”
  蘇離離靈光一閃,霍然站起來,“她要拿去騙木頭!”
  莫大疑惑道:“你說的是誰呀?”
  蘇離離並不答他,越想越確定,兀自接道:“木頭昨天走的時候她就站在營外,她一定看見他走了。沒錯,隻有這樣才說得通。”再想一想,“她……她難道是趙無妨的人?”
  莫大拍拍她肩,“我說,你在說些什麽?”
  蘇離離猛然搖頭道:“我不跟你解釋了,莫大哥,今天我們走不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托你,請你帶幾個人,沿路去追木頭,追到告訴他,無論別人拿我什麽東西找他,他都不要相信。我在這裏很安全。”
  莫大驚道:“有這麽嚴重?”
  蘇離離點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反正我去三字穀也不急在這一時。”
  莫大也不多問,當即應了。三人計議片刻,莫大點起一千人,帶了李師爺,出營沿昨日木頭離去的方向尋了過去。
  剩下蘇離離與莫愁枯坐,商議了兩句暗號,約定今後若是對對方起疑,就該怎樣問,然後怎樣答。兩人唧唧咕咕說到半夜才一起在蘇離離帳中睡下。這一睡下,等她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和莫愁商量再多,也是白說一場。
  蘇離離昏沉醒來,眼前一片漆黑。她想抬手,手上軟綿綿地抬不動,腦子也似不聽使喚。她手指蹭了蹭,身下是粗糙的布。蘇離離強睜著眼睛,某種逼近的感官讓她覺得四周都是布,沒錯,是布。她是給裝在了布口袋裏。
  她想動想喊,卻動不了喊不出。蘇離離努力保持清醒,用近乎掙紮的力量來抬動手腕,終於手腕動了動。她不敢鬆懈,大口吸氣,又動了動,手腳一次比一次聽使喚。她兀自掙紮了不知多久,遠遠有腳步聲傳來,少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人腳步輕細走到蘇離離身邊,擦燃了火石,似是點了蠟燭。些微的光亮透過布紋星星點點地映入蘇離離眼裏,她正不知該怎樣辦好,那人一腳便踹上她腰。蘇離離猝不及防,驟然咬住嘴唇才沒有疼得叫喚起來,眼淚卻奪框而出,心裏大罵你媽的。便聽一個女子聲音“咯咯”地笑道:“她還沒醒,閻兄的藥下得可夠狠的。”說話緩急有那麽幾份老板娘的樣子,聲音聽來卻又不像那老板娘。
  另有一個男子的聲音低低道:“我好不容易趁著營裏人走時弄出來了,帳子裏下了三根迷魂香,路上怕她醒了礙事,又下了一次軟筋散。她已昏睡了這兩天多,遲不過今夜就會醒。”
  那女子笑道:“閻兄不愧是江湖有名的‘賊走不空手’,可惜藥下得重了點。她再不醒就得餓死了,到時候就少了分量。”
  原來自己都昏睡了兩三天!蘇離離暗暗詫異,不知莫愁怎麽樣?這人獨自到大營裏擄人,想必一次也捉不走兩個。
  隻聽那女子冷笑著接道:“哼,待收拾了那人,我再琢磨著怎麽治這丫頭。那天去營裏她就疑心我,那老頭子不肯讓我入營,她也一點情都不求。”
  那男子道:“那人你辦得怎樣,他信了麽?”
  老板娘聲音頓時柔了幾分,“嘻嘻,看著幹淨俊秀一個人兒,心眼子也不少,盤問我半日,老娘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擋了回去,他有那麽幾分信了。我又使了個計,假做被人擄走,想必能把他引來。”
  那男子怪裏怪氣笑道:“喲,千麵玉羅刹在這西北一隅也是好大的腕兒了,怎麽說到人家,千張臉上都是桃花兒相。”
  那女子頓了頓,半是冷淡,半是嘲諷,學著他語氣道:“喲喲,閻兄這話說得可離譜,才偷了人來,怎麽就思春了。”
  蘇離離心中嘔了個十七八遍,暗道:“喲喲喲,你兩個還打情罵俏了。真是人在江湖飄,哪個不風騷。啊呸!”
  那男子訕訕笑道:“大冬天的不思春卻思什麽,我就是思也是思你呀。”
  但聽那女子勃然厲聲道:“你放老實些!那人厲害著呢,正是該用心的時候,一個不慎,你我都別想活!”
  男子嘿然而止。
  二人沉默半晌,那女子一把聲音毫無情緒,道:“布置吧。這方圓五裏就這裏有間房子,有燈光,他自然會往這裏來。”
  那男子應了,兩人淅淅娑娑在屋裏擺布了一陣,似是在拖什麽東西。安靜了一會兒,隻聽那男子歎道:“真像啊!”
  女子道:“你外麵荒草叢中伏著去,費了大半月的心,若是還治不住他,咱們隻好逃快些了。”
  男子道:“好,你手伸過來些。”
  那女子卻又止住他道:“等等,我先把這丫頭的穴道點上,一會兒她別醒了。”她走上前來,隔著袋子在蘇離離身上拍了兩拍,蘇離離那點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知覺,瞬間又麻痹了。
  少時,隻聽那男子的腳步聲出門而去,門扉虛掩。那女子在屋子裏卻悄無聲息。四周安靜下來,連一根針掉地都能聽見。蘇離離沒有聽見一點腳步聲,眼不能看,手足不能動,寂靜中卻有一種莫名的感應分外強烈,越來越近。
  半晌,門緩緩而開,咿咿呀呀地響,顯見得是以極輕的力道從外麵碰開了。既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呼吸聲,蘇離離卻幾乎想叫起來,心裏狂跳著,木頭,不要進來,不要進來。
  木頭以掌力震開木門之前,已屏息靜聽了許久,屋裏有兩個人,兩個人的呼吸都很弱。門扉緩緩打開,他便看見“蘇離離”跪在屋子一角,長發低垂,梁上吊了繩子下來綁住她雙腕。她身子微微後傾,身體被繩子拉住,欲墮不墮,仰著的麵孔雪白,仿佛出氣多,進氣少。
  還有一人的呼吸來自屋子一角的一隻麻袋,竟是被人縛住了裝在裏麵。木頭站在門前,再確定了一遍,屋裏再無一人,他也無暇再多想,緩緩走向“蘇離離”。蘇離離人在麻袋裏,卻仿佛能感到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眼淚止不住從眼角滑了出來。
  人一哭時,呼吸便不平順。木頭內力豐沛,些微的差別已辨了出來。他在“蘇離離”三尺之外停下腳步,又細聽了聽,遲疑片刻,繞過“蘇離離”往麻袋走去。隻聽機括聲極輕地一響,腳下木板陡然一分向下陷去。
  木頭身子一空,已在陷阱之中。他應變也快,閃身一側,蹬上旁邊石壁想借力上躍。然而那石壁卻異常的滑,他一踩之下沒成上躍之勢,反越向下滑了數丈。一路急滑,須臾落到阱底,竟沒站住,一交摔在地上。
  手上一摸,滑膩膩的,全是芝麻香油的味道。木頭定了定神,仰頭看去,頭頂隻剩了那根長繩兀自搖晃,那人果然不是蘇離離。這陷阱極深,約有十五丈,九尺見方的井壁竟全是用大塊白瓷貼砌,邊角嚴絲合縫,細若毛發。整個井壁上都塗了一層香油,光可鑒人。
  需知一個人的輕功再好,也難以憑空一躍十五丈高。若是這井壁不是白瓷塗油,以木頭的武功,九尺寬窄間倒可以回旋而上。然而這布下陷阱的人,心思也高明得緊,似此油滑,除非兩肋生翅,否則怎上得去。
  木頭把穩了力緩緩站起身來,才發現這陷阱底麵漏鬥一般微斜,中心一個拳頭大的深洞。因其油滑,無論你往哪裏站,這些微的傾斜總能將人送到那洞口去。
  隻聽頭頂上一人銀鈴般笑,探頭在井邊道:“喂,你摔著了沒有啊?”這陷阱挖得既深又直,她聲音從上傳來,空洞地響。
  木頭心中思量對策,隨口答道:“倒也沒摔著什麽。”
  那女子輕聲笑道:“是啊,我怕你聞著菜油不好受,還專門找了芝麻油來塗牆。小兄弟,我可還真有些舍不得殺你。”聽她聲音本是個年輕女子,然而她說到後一句時,霍然變成了雲來客棧老板娘的聲音語調。
  木頭淡淡道:“你的易容術也很不錯啊。我真想殺了你。”
  她嘻嘻一笑,自下頜緩緩揭起一張半透明的膠狀麵具。那麵具柔軟稀薄,拉扯開來卻又遷延不斷。待她整個地揭了下來時,但見明眸如水,膚白如玉,趴在陷阱邊翹腳笑道:“你說是我漂亮,還是你那個媳婦兒漂亮?”
  木頭眯起眼睛看了一陣,慢慢道:“我看不清楚,要不你把我弄上去仔細瞧瞧。”
  她卻嘻嘻笑道:“我不受你騙,費了我許多力氣才想出這個法子來捉你,你上來了誰還治得住你。”
  蘇離離在那麻袋裏聽得她聲音有種別樣的嬌柔,輕浮調笑,隻覺肉麻惡心之至,心中狠狠咒罵:賤人!賤人!頓了一頓,再罵,跟這種賤人有什麽好說的!
  木頭卻渾然不覺,揚聲道:“你費了許多力氣捉住了我就是要我鑒賞你的容貌?”
  她懶懶解釋道:“當然不是,是有人要你說出你知道的東西。你說出來,就可以放了你。”
  木頭攤手道:“我知道的東西都交給祁鳳翔了。”
  “那批錢糧各州分儲,雍州的沒了,其他地方的呢?”
  木頭應聲答道:“都寫給他了,你們現在知道也來不及了。你捉著我沒什麽用,還是放了我吧。”
  “老板娘”默然了片刻,款款道:“這可遺憾得很,你知道這個陷阱叫什麽名字麽?”
  木頭道:“不知道。”
  “這叫做化屍池。”她猶如介紹自己的閨房一般親熟自在,“你看底下那一個小洞,再往下有能工巧匠設計的機括,每一天會有化屍水從那裏冒起來,約升到及腰的地方,一個時辰將人化盡,又再落下去。無論金銀銅鐵,人身仙體,都化得一幹二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隻有瓷塊能抗得住,所以這個池子四周都貼了瓷。”
  蘇離離聽她娓娓道來,心裏卻漸漸冷了下去,仿佛看見定陵墓地裏,徐默格將一小瓷瓶的水淋在那太監身上,不過一會兒便化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木頭卻兀自點頭道:“原來如此。”
  “老板娘”見他不怕,愈加高興,指點道:“最妙的是那池水隻及腰,若是人還未死,尚能站立,便從腳化起,自己看著自己慢慢變做一灘臭水。”
  木頭仿若不聞,道:“你一開始就假扮老板娘在騙我們?”
  她想了想,“那倒不是,你們第一天看見的老板娘是真的。第二天起,就是我了。”
  木頭點點頭道:“你扮得可真像,行為舉止也沒有破綻。我一直沒看出來,但你換上衣服出門去的時候,我便覺出不對。隻因你扮得太像,連步伐儀態都像極了我老婆,即使我從你背影看去,也分不大出來。你有這本事,又怎會是個尋常民婦。”
  “老板娘”聽了仿佛高興了,“要說易容術,天下我不做第二人想。你那個老婆也隻有一雙眼睛比得上我,其餘五官平平,配你實是不如。”
  “你自然比她漂亮得多,”木頭頓了頓,又道:“從前淩青霜前輩告訴我說趙無妨手下有一批旁門左道之士,果然不假,可惜你卻為他那種人做事。”
  她冷笑道:“江湖中人不講人才,隻論錢財。你東拉西扯是要等救兵麽?來不及了,每夜子時三刻,便是化屍之時。我勸你有這個工夫趁早把錢糧告訴出來,否則等到腳化了,腿化了,縱然出來也沒什麽意思了。”
  木頭歎道:“這個也容易,可是我老婆人在哪裏?”
  “你想見她?”她話音倏爾一轉,“她昨日不聽話,已被我化在裏麵了。”
  木頭冷冷道:“那更好,我便等著也化在裏麵,與她都成了水,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永不分離了。”
  “老板娘”看了他半晌,笑道:“嘻嘻,你還真不好騙。”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麻袋邊,解開繩索。蘇離離眼前驟然一亮,有些睜不開眼。”老板娘”一把抓住她衣領將擰起來,拖到陷阱邊,探出頭去道:“喂,看好了,她可不是在這兒麽?”
  木頭靜了靜,道:“誰知道是不是你找了個人易容的,你讓她說句話。”
  “老板娘”哼了一聲,料得蘇離離中的軟筋散餘力未消,也翻不出自己手掌心,兩下拍開她穴道,命道:“告訴他,若是不說,就讓他眼睜睜看著我怎麽收拾你!”
  蘇離離穴道衝破,周身都疼了起來,眼見木頭在那陷阱裏,不知說什麽好。半晌,輕聲道:“木頭。”
  木頭已然聽出來是她,神色乍現溫柔,一笑,“你別怕,我讓他們放了你。”
  “老板娘”已然冷笑道:“就知道你又臭又硬,油鹽不進!想得倒美,你不說出來,我便剁掉她一根手指。待她手手腳腳都砍完,我看你說不說!”她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把匕首,橫在蘇離離頸邊。
  蘇離離頭發被她扯疼,“噯”地一聲輕叫。木頭不知她對蘇離離做了什麽,登時大怒,死捏著拳頭忍住了火,反放慢聲音道:“你折磨她又有什麽用?反正隻有我知道,她又不知道。”
  他這麽一說,反而將“老板娘”提醒了,她湊近蘇離離問道:“妹妹,你知道不知道?”
  蘇離離這會子手腳血脈順暢,說話也靈光多了,人雖仍是綿軟無力,卻不比方才力不從心。木頭既然把話遞到她嘴邊了,她自然柔弱害怕地接道:“我……我知道,你不要殺我。”
  這話若是木頭說,“老板娘”可能還不信;然而蘇離離自己說起來楚楚可憐,卻有那麽幾分信了。她用刀輕刮著蘇離離的臉頰,柔柔道:“那你就告訴姐姐,姐姐對你好。若是敢說一個字的謊,你這雪白的臉蛋可就倒了黴了。”
  蘇離離側了側開,坐直了身子,撫膺長歎道:“世上有姐姐這樣花容月貌的人,我這張臉蛋總是白長了,有沒有都無所謂。”
  女人聽男人誇固然高興,若是聽女人誇則更加高興。雖知蘇離離是假意,卻也止不住笑道:“你這丫頭倒是生了張巧嘴,好好說吧,你這張臉留著,還是聊勝於無。”
  蘇離離心中大罵:“你才沒有臉呢!你不要臉!”麵上卻假笑道:“我想一想,他那天跟我說起過,我也沒記牢。嗯——梁州,梁州是在哪裏呢?好象是太康,太康是在梁州麽?唔……有一個升官縣木材鄉,找一個叫程叔的人就能找到。嗯,梁州是這樣的,荊州……讓我想想。”她心裏卻想,程叔啊,你把她帶走吧!
  “老板娘”皺了皺眉,遲疑道:“你說明白一點。”
  蘇離離冥想半天,道:“你等等啊,我問問他。”她探頭在井邊叫道:“你沒事吧?”井下白瓷泛著光,映在他臉上柔和細膩,木頭輕聲道:“我沒事,你不要告訴她。”蘇離離知道他故意這樣說,便是要自己繼續編了亂講,好尋機脫身。
  蘇離離摸了摸那白瓷壁,叫道:“接著啊。”身子一縱,貼著瓷壁滑了下去。“老板娘”伸手便拉,膂力有限,為時已晚,生怕被蘇離離帶了進去,忙鬆了手。木頭從井底躍起,半空接了蘇離離飄飄落到底上,情知不易站穩,就地一倒。
  蘇離離摔在他身上,連忙爬起來道:“你摔著沒有。”
  木頭凝望她眉目,靜靜道:“沒有。”
  蘇離離幾分薄怒,伸指戳在他胸口道:“才說放心你,你又發了傻了。怎麽就這麽好騙,給人家騙到這裏來了。以為自己武功好是吧,掉到這香油池子裏半天上不去。”
  木頭坐起身,將她拉近身邊,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我提著你盡力一躍可以有十丈高,到時我再發力將你一推,你或許可以到上麵。你到了上麵就往外跑,我來拖住她……”
  蘇離離打斷他搖頭道:“算了木頭,我就是編著地名騙過了她,她也不會留我們活口的。他們外麵還埋伏了人,我跑也跑不掉,你既然上不去,我陪你一起死,好過落在他們手裏。”她說得平淡尋常,好象這池子不是化屍之所。
  木頭抱著她的腰,看了她片刻,忽然輕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壓低聲音道:“你沒下來,我出不去;你下來了我倒想到一個法子。”他貼在她耳邊竊竊而言。
  “老板娘”在井上聽不清下麵說話,大聲道:“喂!你們都不想活了是吧?”忽見蘇離離與木頭摟摟抱抱,寬衣解帶,大是驚奇道:“你們死到臨頭還要風流快活一回麽?”
  蘇離離不理她,兀自將兩人的衣帶打起結來,比了比也才兩丈的長短,遲疑道:“不太夠。”木頭道:“撕衣服條子。”
  他二人一派忙碌,“老板娘”在上麵冷笑道:“我與你們相處了十餘日,你們也沒發覺,可見無用之極。現在慌張又有什麽用!”腦後突然一陣掌風襲來,她話未說完,忙回身去擋,來人手腳極快,格開她兩掌,一腳踹中下盤。“老板娘”一個站立不穩,仰麵跌了下來。
  木頭忙拉著蘇離離閃開一邊,看她“砰”一聲響,摔平在井底,靜靜地滑到二人腳邊。頭上一人溫和道:“我跟蹤你跟蹤了十餘日,你也沒發覺,可見無用之極。佛祖說:‘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十方的光頭比白瓷還鋥亮,在井邊閃閃發光。
  蘇離離小聲疑道:“佛祖不是這麽說的吧?”
  木頭出手如風已點了“老板娘”全身十二處大穴,笑道:“佛祖說的我不知道,有一個典故叫請君入甕,不知大姐知道不知道?”
  “老板娘”一落井底,眼中便生出極大的懼意,罵道:“和尚!你怎的又來攪老娘的事!”她叫著,蘇離離便扯她的腰帶下來,又縛在自己與木頭的腰帶上,連成一條繩子,一端係上自己手腕。
  十方四顧屋中,不見繩索,淡淡應道:“你扮得如此像蘇施主,我怎會相信你就是個尋常民婦。我跟了你到這裏,蹲在附近五日,你同夥昨日扛了個大麻袋進來,我還不知道是誰,今晚看了半夜才算把這出戲看明白。”
  他縱身躍上房梁解下方才“老板娘”假扮蘇離離吊在那裏的繩子,房屋低矮,統共也隻兩丈長。落回地麵,忽又想起來,道:“哦,你那位閻兄人中龍鳳,賊走不空手,還伏在外麵草叢中呢,隻不過是死的了。”
  往下對木頭道:“繩子不夠啊。”
  木頭道:“先扔下來再說。”十方依言扔下了繩子,蘇離離接住,又結在那三條衣帶上,約有四五丈長了。
  “老板娘”不想栽了這樣一個跟頭,又氣又急,“和尚……可你當時信了我的。”
  十方細心解釋道:“我當時沒信,做我們這一行,沒有上麵的命令,自是不能打草驚蛇的。你看了那條子上的字,自然會去告訴你主子,你主子派去銅川的人自然都被我主子捉住了。”
  當日十方回稟祁鳳翔道:“那家客棧的老板娘極是可疑,事後回過一次客棧就沿官道西行而去。”
  祁鳳翔問道:“她會是誰的人?”
  十方道:“如今在這一帶,是敵非友的,隻可能是趙無妨的人。屬下已令人沿路盯梢。”
  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紙條子,略換了換姿勢,抬眼問十方:“然後呢?”
  忽然極低極低的一聲響,似金石叩響。“老板娘”大駭,以致牙齒打顫上下磕響,大聲道:“廢話少說,快把我們弄上去!快!”
  那陷阱極深,一般繩索不抵用。十方已屋裏屋外找了一圈,四壁徒然,無甚可用,連根竹杆子都沒有,顯然這夥人根本就沒打算讓木頭再出來。十方當機立斷,蹲下身便撕衣裾。
  木頭將蘇離離結的那條布繩的另一端係在自己左腕上,生死已連在一起。兩人默然對望,心中忽的變得一片明淨,既不慌張也無懼怕。未及說話,一股腐臭之氣從那洞眼裏冒了出來,蘇離離一聞險些做嘔,“老板娘”已尖聲叫了起來,水聲汩汩而來,黑色的液體從那洞眼裏冒出。
  木頭也無暇多想,深吸一口氣,提起蘇離離拔地而起,一躍十丈有餘,仰頭看見出口不過四丈,無奈力道已盡。他就半空之中運力於臂,將蘇離離猛地一拋,蘇離離兀自向上飛去,木頭卻更快地向下墮去。
  蘇離離眼見飛到了井邊,手腕上布繩繃直將她一拖。她右手夠到地板邊緣,一抓之下不及自身重量,又複向下墮去。木頭已運起全身內力,身如鴻毛還輕,蘇離離一抓之力雖弱,卻足夠他借這微薄之力騰起,兩人空中交過。木頭夠到地板,一躍而上,左手一提。
  蘇離離身在下墜之中,手上布繩一帶,她被拖著向上,片刻之後,落入木頭懷裏。這番險勝,死裏逃生,二人跌坐在地板上抱成一團。原來他二人手中布繩有限,卻是將蘇離離縛在繩上,當作了飛爪索的爪頭,拋上去隻須抓住一點,木頭就能借力而起。他站到了上麵,便能輕易拉起她來。
  這番動作拋接,需拿捏配合得分毫不差,若是任何一處錯了一點,後果不堪設想。兩人便是練一百回,恐怕也隻有一兩回能成功。他二人未經演練,一逞而成,如今坐在地板上反十分後怕起來,蘇離離瑟瑟發抖,抱著木頭終於哭了出來。
  二人躍起之時,十方看準了方位伸手去拉,卻因布繩繃直,蘇離離未能躍到地板上,隻在那地板邊抓了一下,十方握空。待得木頭躍上地板,到蘇離離被他拉上來,轉息之間,生機乍現。十方不佩服都不行,對著兩人豎了豎大拇指,轉身到池邊。
  那化屍池裏老板娘已沒了聲氣兒,口眼大張似萬般驚恐,整個人卻像薄薄的一層浮在那黑水之上漪動,又像煮軟的粥,時不時冒一個泡來,漸漸被煮粘了,融在水裏。惡臭撲鼻而來,陳屍腐肉般惡心。
  蘇離離並不去看那池子裏,拉著木頭嗚嗚哭道:“我的手腕要斷了。”
  木頭解下她手腕上係著的布繩,腕子上勒出了紅痕,有一些脫臼。木頭也不說,掰著她手一拉一接,蘇離離大聲呼痛時已經正好了。木頭扶著她站起來,看她眼淚汪汪,抬袖子想給她擦擦,袖子上滿是油跡。木頭歎道:“罷了,馬上趕回軍中去敷藥吧。”
  說著,詢問地看向十方,十方合掌道:“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木頭抱拳一禮,牽了蘇離離出門。那化屍池中已無屍骸,黑水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旋渦,顯然是水又在抽走了。十方臨出門時,留戀地看了一眼化屍池,低低歎道:“真是殺人滅口的好東西啊。”徑往東北而去。
  木頭向西南行出裏許,便見道邊樹上拴著來時的馬。他先將蘇離離扶上馬背,解開韁繩,自己也騎上去,抖韁緩緩而行。蘇離離問道:“你怎麽跑到這裏來的,是不是她用我的流雲筒騙你?”
  木頭低低道:“是啊,我們本來遇到趙無妨的人馬都打了三場了。我就知道她有來曆,本是關住她不放,想探個究竟,可是她不知易成誰的樣子跑了出來。我實在不放心,隻得沿了路追過來,也就這一夜時間來找你。”
  蘇離離罵道:“真笨,沒見著莫大哥麽?我叫了他來跟你說的。”
  木頭道:“沒有啊,我還沒見著他。”
  蘇離離“唉”了一聲,倚在他懷裏。木頭忽然一笑,道:“身上都是香油,回去擰擰,能炒菜了。”
  蘇離離應道:“那是,還能炒出人肉香來。”
  木頭忍了忍,由衷歎道:“你夠惡心!”
  蘇離離“哼哼哼”長笑三聲。
  行到天色將明未明時,前麵一帶開闊之地,有兩人守哨。木頭對了口令,徑入營地,卻見莫大已侯在了那裏,見他二人並騎而來,驚道:“你怎麽來了?”
  蘇離離打個嗬欠,沒好氣道:“等你來,我和木頭都讓人化成一池子水了。”
  莫大委屈道:“他又沒個方向,到處亂打,我尋了三天才尋到這裏。路上還遇見了幾隊粱州兵馬。”
  木頭一夜奔波也不倦怠,聽他一說,精神又振,道:“在哪裏?”
  此後兩日,蘇離離換回男裝,索性跟著他行軍。木頭領兵在梁州之北穿插迂回,遊而擊之,打散了趙無妨兵馬無數。祁鳳翔也從西深入撕裂趙無妨屯在北麵的兵馬,李鏗相繼從兩翼增兵,大軍壓在正麵,徐徐南進。
  趙軍驚慌忙亂,不知祁軍從何而出,又等在何地。木頭也不等糧草,隻用輕騎兵,人帶三天口糧,孤軍深入,搶趙軍輜重兵器,既不占城池,也不守地利,打了就走,傷亡甚少。用莫大的話說,這仗打得痛快。雍州以南,梁州以北,四百裏縱深,亂成了一鍋粥,分不清誰是誰。
  第六日上,木頭一天就遇到八股散兵,被祁鳳翔從北擊潰而來,雙方混戰一氣。傍晚在一座小城外十裏紮住,分吃了幹糧休息。夜裏北風寒徹,木頭帶了五百人,偷摸到城邊。雍、梁之邊幾十年來少戰,城池失修,多不堅固。木頭隻身摸上城牆,卻見哨衛比往常稍多,整肅嚴明。
  木頭潛身躡行到城門邊時,哨衛終於發現了他,兩下交手,又能有幾人是他對手,須臾撂倒了十餘人。然而兵士越來越多,木頭急切間脫不開身,隻怕要驚動了內城。忽然耳邊風聲一響,一個上前圍攻他的士兵倒地,額上插著一枚袖箭。
  木頭躍上一步,一腳踢斷了城門尺厚的方木栓,身邊又有三人中袖箭而死。一時間暗器迭發,趙軍兵士紛紛倒地,木頭情知有人暗中幫他,四麵一看,混亂中卻又沒看見人。莫大已帶了騎兵風馳電掣般衝進城來。
  趙軍抵擋了一陣,也不戀戰,從北門而退。莫大帶人在城中發揚馬賊精神,一通搶掠,無人能及,兩個時辰之後,滿載而歸。所有騎兵東移十裏下寨。木頭心神不屬,一路沉默。蘇離離將一塊餅子給他撕開泡在熱水裏,見他還是想著什麽,點點他手臂笑道:“你再不吃,我可都吃光了。”
  木頭回過神來,道:“你餓就吃吧。”
  蘇離離無奈地一笑,拉他捧了碗,“你就是塊鐵,飯也是鋼,難道不吃不睡就能打過人。”
  木頭誠摯道:“你越來越賢惠了,我真欣慰。”
  蘇離離喝道:“去!”
  木頭一笑,端碗喝了一口,又抬頭道:“我方才入城時,有人暗中用暗器幫我?”
  “暗器?什麽樣的暗器?”蘇離離奇道。
  “袖箭。”木頭撈了一塊餅子吃了。
  蘇離離想了一回,“難道是送我流雲筒的那位大姐,淩青霜淩前輩?”
  木頭沉吟半晌,招呼莫大和李師爺過來,令道:“所有人馬即刻撤回二十裏,扼住南歸要道。”
  他下令之時,另有一種果毅,是蘇離離在他身上似曾見過,又未能深究的,此時看來,別生賞慕。
  李師爺蹙眉道:“扼守要道?我們孤軍深入,一旦停下來就被動了,也不利於策應銳王。”
  木頭緩緩搖頭道:“我有一種感覺,方才上城牆時就覺得了。那些兵一遇到我們,轉身就撤,雖慌卻有序;淩前輩大仇未報,卻獨自在那城中……很有可能,趙無妨方才便在那城裏!”他驟然站起來,環顧諸將道:“這幾日混戰毫無章法,趙無妨的人馬被打散,無從因應,隻想南歸固守。此時我們若北上去會銳王,勢必放走了他。”
  李師爺仍然猶豫道:“若是他在,必率身邊精銳,我們又如何檔得住?”
  木頭道:“若真是他,不知我們歪打正著,必然以為行蹤暴露,自己先慌了。各自不知虛實,打了再說!”
  為將帥者,戰場之上必須有靈敏的判斷力,木頭的直覺敏銳而正確。
  方才城中那股軍馬撤退二十裏方紮下營寨,趙無妨臉色鐵青坐在帳中,下屬呈上飲水。趙無妨接過來,忍了片刻,終是將盅子摔在了地下,遍指諸人道:“祁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我們昨日才退到城裏,今日又被追擊!祁鳳翔統共領著五萬人,怎麽到處都是他的騎兵!?”
  諸將沉默,少時,一名偏將趨出道:“祁軍打得古怪,不……不知道他們要打哪裏。各路將領分散,還無消息。此地無險可守,糧草又將用盡,眼下不宜久留,還是尋機退回天河府為是。”
  趙無妨強自壓抑怒氣,默然片刻方道:“大家今日辛苦,且去休息。明天五更,無論如何突出山左小路,退回天河府!”
  於是四更造飯,五更起行,人銜草,馬裹蹄,徐徐行至山隘,四圍無甚動靜。剛走到狹窄之處,隊伍拉長,忽有騎兵自兩側衝來,頓時前方鼓聲大作,山穀之中喊殺振天。趙無妨本在隊伍稍前,聽見前麵擂鼓,也不知伏兵多少,策馬便往回跑。
  忽然身後一人大叫一聲“趙無妨!”,回頭一看,正是那騙他圖藏的年輕人。趙無妨知他武藝高強,奮力策馬而去。木頭從後趕來,被趙軍人馬阻住,隻得掩殺一陣。趙無妨退回那座小城,軍士四麵把守,嚴加防範。木頭騎兵有限,又沒有步兵,累戰之下,人馬皆乏,就地紮營。
  木頭思忖了半日,如此對峙,趙無妨若來了援軍便難辦了,需得將他激出來才好。乃修書一封,上書一行大字,蘇離離親手給他縛在箭杆上,一箭射入城去。趙無妨接來看時,言簡意賅,曰:“明日銳王合兵至此,可決一戰。”
  趙無妨放下手中紙條,手下人等麵麵相覷,都不敢發聲。趙無妨低沉道:“我們聯係不上援軍,若銳賊明日真的合兵而來,便是有死無生。今夜背水一戰,成敗在此可決!”
  眾將紛紛應諾,心裏卻多少有些打鼓。
  木頭令軍士飽睡一日,夜幕才降時便伏在了城外,喚來莫大耳語道如此如此。莫大應了,從各隊傳令下去。隻等到三更時分,城門緩開,趙軍小隊而出,行出半裏,木頭將火一舉,騎兵躍出廝殺。趙無妨城中人馬也盡數而出,大有拚命之勢。
  雙方混戰少時,隻聽莫大軍中齊聲歡呼:“擒住趙無妨了!”趙軍一亂,又聽另一邊祁軍歡呼:“擒住趙無妨了!”頓時呼聲如雷,趙軍本來慌亂,心中底氣也不足,被這一叫又生怯意,十個倒有七個放下兵器,舉手投降。剩下幾個頑抗的,死的死,傷的傷。
  趙無妨的馬中了箭,跌落下來,本揮劍抵擋,聽得祁軍這樣喊叫,情知是對方詐稱以亂軍心,奈何壓不過這許多人的聲音。眼見眾人不明所以,大有投降之意,心下頓灰,暗道罷了罷了,我今日兵敗於此,有死而已。舉劍便欲自刎,一枚袖箭射來,打下他手中長劍,凝神看時,淩青霜全身披掛各類暗器,正拿了一隻短弓瞄向了他。
  一箭當胸,趙無妨呼吸一窒。場上人馬漸定,木頭聞聲而來,見趙無妨蜷縮在地,手足抽搐,臉色烏青,似萬分痛苦,顯然淩青霜的箭上染了劇毒。趙無妨死死地看著木頭,幾乎是咬著牙問:“你……你是……誰?”
  木頭注視他半晌,手一揚,抽出背上長劍,一劍利落地切下了他的頭顱。淩青霜縱身上前,大怒道:“小子,我要殺他,你憑什麽來橫插一手!”
  木頭看她腰上掛著短弓,背上背著火藥筒,肩上還掛了一串七星鏢,忙恭敬道:“前輩的暗器舉世無雙,我剁他腦袋時,趙賊已死在前輩手下了。”心中卻想,我若不出手快些,這臉孔都沒法認了,還怎麽拿去招降。
  淩青霜臉色稍霽,卻仍是恨恨道:“便宜他了。”轉身要走,木頭忙道:“前輩且慢。”
  淩青霜皺眉道:“我很老麽?你要叫我前輩!”
  “是,大姐。”木頭換了稱呼道:“淩大姐的手藝神出鬼沒,實在是這些兵太笨了,用的箭弩簡直沒法使,我想請大姐指點他們一二,也叫他們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知道淩青霜暗器雖好,脾氣卻有些古怪,既不敢說留她效力,也不敢說要她幫忙。淩青霜被他一拍,也覺得有理,這些人既然愚笨,那就幫上一幫吧。也不忙著走,一路往回,莫大與李師爺善後,分別差人去尋祁鳳翔報信。
  淩青霜過來遇見蘇離離,對木頭道:“哼哼,要不是瞧在她幫我做過棺材,你們又從趙不折手下救過我,我才不給你製兵器呢。”
  木頭一攬蘇離離的肩,點頭道:“是啊,她是我的福將。”
  蘇離離鄙視地看了他一眼。
  這夜木頭就地紮住,等明日去會祁鳳翔,再做計議。夜裏三更時分,莫大來報,手下抓了一個從南來的奸細。木頭到中軍大帳一看,卻是應文。
  應文匆匆見禮道:“我從益州回來,剛聽說趙無妨本人已經死了?”
  木頭道:“人頭都在我帳下。”
  應文略一沉吟,道:“我此去益州結盟,益州州將陳兵七萬在州郡邊上,卻按住不動。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等我們兩家打到兩敗俱傷,他好從中漁利。現在趙無妨死了,梁州有兵有糧卻無主,此時不取,便讓益州軍占了便宜。”
  木頭想了想,“你說得是……這樣,我現在手裏約有四千人馬,且前去探一探。你盡速北上尋見銳王,約他援我。”
  應文道好,立即便要動身,二人出得帳來,木頭邊走邊道:“益州險塞,劍閣崔嵬,易守難攻。此次伐趙,我還尋見一位武林前輩,擅製機括器械,銳王若要平益州,她便很有用處。”
  應文笑道:“你想得倒長遠。”
  *
  注:前麵那種穿插混戰就是遼沈戰役中林總殲滅廖耀湘兵團的打法,於是那座小城,就是傳說中的胡家窩棚第二。

  第二十章 月涼千裏照

  越日,祁鳳翔大帳。
  祁鳳翔拈著一頁文書給應文,“歐陽覃有加急快報在此,一月十三日,胡人前哨兵馬離滄州不足百裏,他雖有所布置,畢竟人馬有限。我已令李鏗分了一部分兵力東回。”
  應文大是搖頭,“梁州南部才是重鎮,似此回兵,豈不將全梁之境拱手讓人?”
  “正因為是重鎮,天河府城牆堅固,趙無妨這兩年經營得當,不是短時可下。”祁鳳翔點著桌麵,“現在僧多粥少,我兵馬有限,手下也沒人,占不住雍梁,隻能回兵自保。派快馬過去,叫江秋鏑撤回來。”
  應文道:“這樣,胡人那邊我去談。我看他們沒有南下之誌,至多是要割占州郡,先讓一讓,回頭再收拾。”
  祁鳳翔止道:“不行,胡人不講理,你不能去。”
  當日便先派出快馬調木頭回兵。
  第二天淩晨,祁鳳翔尚未起床,昨日派出的令馬便與木頭派來的人並騎而回。祁鳳翔披了衣裳,一頭黑發墨一般鬆散夾在衣間,將人召入帳中詢問。那人伏地拜道:“我軍兵臨城下時,對方全無戰備,城上隻掛白旗。天河府守丞於治人投書,願意舉境投降。”
  “哦?”祁鳳翔大感意外,不由得坐正了又問:“江秋鏑怎麽說?”
  “江將軍人少,恐他有詐,隻駐軍在外,差小人速報殿下,請殿下大軍南占天河府。”他摸出一封書信,信上是木頭的字,確如此人所言,信角也有事前兩人約定的表記。
  祁鳳翔隻猶豫了一下,一招祁泰,果斷道:“傳令下去,各路軍馬即刻拔營南下,不得遲誤!”
  天河府外城,旌旗招展。一名府官一臉訕笑,呈上名刺。莫大站在上首,接過來掃了一眼,念道:“於抬人?”
  旁邊幾個小吏憋不住笑了。那府官皺了皺眉,仍然訕笑道:“下官名叫於治人,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莫大皺了眉看著那名刺,似研究這個字和抬字哪裏不一樣時,木頭縱馬從西過來,蘇離離一身親兵裝束,也跟在一旁。
  莫大迎下階來,把名刺遞給他,木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大堂上首。案上放著一個大木方匣子,旁邊一摞書冊。他便翻開那書冊瀏覽。
  那於治人必恭必敬地稟道:“將軍,楠木匣子裏是梁州都督的大印,旁邊是梁州兵馬錢糧收支總冊。”
  木頭翻著帳冊並不答話,翻了一陣,突然問:“這帳目是誰做的?”
  於治人道:“是下官。”
  木頭“啪”地合上帳冊,傾身向前問道:“十萬軍馬,錢糧足支一年,如此雄厚之力,為何不戰而降?”
  於治人神情激昂,拱手晃腦道:“區區梁州兵馬豈可抵抗將軍威武之師。銳王殿下智謀無雙,百戰百勝,我等豈能螳臂當車,逆流而動。這……”
  “好好,”木頭擺手止住他,“這樣子,銳王殿下駐軍離此不過三十裏,這顆梁州都督的大印就勞您前去獻給他老人家,以彰功勞。”
  於治人一愣,方大喜道:“是,是,下官遵命。”
  木頭又道:“莫大哥,你差五百人送他去。”
  莫大一驚,“五百?”
  木頭神色不改,點頭,“五百。”
  半日後,祁鳳翔踞椅而坐,應文站在一旁。於治人隨著祁泰低頭趨入,未抬頭時便匍匐在地道:“下官於治人,參見銳王殿下。”
  祁鳳翔在坐椅扶手上支頤淺笑道:“是你獻了天河府?”
  於治人仍趴在地上,並不抬頭,道:“下官微末之力,不足為殿下垂詢。”
  祁鳳翔也不叫他起來,隻道:“如此你也是我軍的功臣了。”
  於治人聽得這句話,抬首時眼中一片誠懇,道:“下官在梁州時,聽聞銳王殿下掃蕩北方,無人能及,心中萬分仰慕。隻望殿下早日來到,拂高天之雲翳,展日月之光輝。我等梁州官民,盼殿下如大旱之盼甘霖,嬰兒之盼父母,實是望眼欲穿。”
  他說得毫不羞赧,應文直聽得匪夷所思,祁鳳翔反笑了一笑,似聽到什麽有趣的話,坐直了身子,道:“不想我如此深入人心。”
  於治人奮力點頭,“正是!銳王殿下算無遺策,百戰百勝。下官等在天河府,聽聞殿下揮兵南向,周身的血都要沸了。那時便日思夜盼,隻望殿下……”
  “好了好了,”祁鳳翔終於招架不住,抬手打斷他,平靜道:“你等占據州郡與朝廷為敵,經年械鬥不息,我若不提兵到此,也仍不歸服,似此還敢來獻城池。祁泰,把他押出去,斬首轅門。”
  他使一個眼色,祁泰會意,上前便拉於治人。於治人瞠目結舌,片刻之後,甩掉了祁泰的手,正色道:“我獻城歸降,殿下卻要殺我,不怕天下義士寒心?”
  祁鳳翔輕笑道:“量你區區腐儒,能有什麽本事讓天下義士都寒心。”他對著祁泰一抬下巴,祁泰便又上前拉於治人。
  於治人甩開祁泰手臂,想說什麽,卻隻“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應文歎道:“此人辭色諂媚,雖獻了城池,留之無何,殺之不義,放他下去便是。”
  祁鳳翔微微笑道:“才無一定之規,這人拍馬屁雖拍得露骨了點,卻能不重樣,也算是個人才。”
  二人說話間,祁泰又帶著於治人回來了,祁鳳翔笑道:“怎樣?”
  祁泰稟道:“屬下領於先生在轅門逛了一圈,先生辭色抗厲,渾然不懼。”
  於治人臉上神色哭笑不得,祁鳳翔微笑之中卻略略有些淩厲,緩緩道:“我明白了,你是不願在我帳下效力,故意做出一副諂媚相,想脫身而去。”笑一笑,“不想趙無妨手下卻有這等忠心之人。”
  於治人默然不語。
  祁鳳翔道:“你既不願仕進我軍,為什麽來此途中不跑呢?”
  於治人苦笑道:“那位攻占天河府的江將軍,派了五百人押我。銳王殿下,下官智術淺短,不足為諸侯相爭效力。趙將軍是我舊交,才勉強就任,管理一州內政。但他……唉。”
  祁鳳翔靜了靜,站起來拱手道:“在下有一言,相勸先生。”
  他說得謙遜,於治人恭敬一禮,“不敢。”
  “先生說服天河府守將舉城而降,乃是為了城中百姓不曆兵戈戰亂,足見憂國憂民之心。現下我有一個難題,北方胡人趁我南征,欲舉兵而下。先生不願事諸侯,蓋因割據分戰;胡人異族,覬覦中原,則是華夏同仇。我想請先生前往談和,待我收定中原,再戰胡虜。”
  於治人容色不驚,卻望了祁鳳翔良久,方慢慢道:“殿下……初見於我,便以如此重任相托,不怕所托非人?”
  祁鳳翔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於治人又站了一會兒,方慨然抬手道:“既蒙抬愛,在下願去胡地談和。”
  “好。”祁鳳翔道:“先生且去休息,午後我們細談此事,明日便請成行。”
  於治人點頭道:“好。”施了一禮,也不待他發話,先轉身出帳去了。祁泰自領他去安頓。
  應文歎道:“你可真敢用人啊。”
  祁鳳翔微有自得:“我看人一向不走眼,此人必能勝任,且終能為我所用。”
  “那下一步如何行事?”
  祁鳳翔望向長空雲淡,道:“分兵安頓梁州,二月十五前,我要回京收拾那邊的事。讓李鏗收兵到雍州以東,梁、益交給江秋鏑,他愛怎麽打怎麽打!”
  應文不由喟歎道:“殿下可真太敢用人了!”
  祁鳳翔望他一笑,“他這一陣打得很好,可見也不是光說不練的。江秋鏑過去在兵法上就深諳擊虛避實之道,懂得保存實力,靈活應變,不需我來提點。他自有他的打法,讓他放手去做吧。最壞也不過是打不過人,我回頭再麻煩點收拾罷了。”
  應文搖頭道:“這不是最壞的。此人心思機敏,謀略長遠,若是他打過了人,占住梁州、益州,擁兵自重。二地險峻,車楫難通,你又待如何?”
  祁鳳翔默默想了半日,也搖頭道:“疑則不用,用則不疑。若要謀事,又彼此猜疑,則事不可濟。他脾氣有時古怪,為人卻有俠氣。我以信義待他,他必不背我。再說,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拉到手,難道殺了趙無妨就讓他撂挑子走了?哼。”心中卻另有一股不平。
  應文道:“那何時與他會兵麽?”
  祁鳳翔沉吟了一陣,道:“不去了,我這裏寫手諭給他。隻要大的綱條不變,具體事宜他自己臨機決斷好了。”
  應文知他不想見著蘇離離,卻又不好點破;於是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三日後,祁鳳翔將手頭兵馬都交給木頭,隻身取道雍州回京。朝中表請登基稱帝,以正名順言,祁鳳翔擱下不應,仍以銳王之名統領冀、豫、幽、雍各州兵馬,整飭內政,厲兵秣馬,以備南下。
  江秋鏑獨戰益州,以莫大為副將軍,李師爺為參軍。改編梁州人馬,軍勢日盛。旬日後,蘇記棺材鋪的老雕工張師傅來到梁州任監軍。木頭心知祁鳳翔還是不放心的意思,一笑而過,也不以為意,便令張師傅督軍,日夕請教。
  祁鳳翔走後三日,莫愁領著剩下的歧山兄弟到了天河府。蘇離離留下的行李衣物也一並帶來了,除了天子策,還有一隻光漆小盒子。蘇離離想起那是祁鳳翔給她的解藥,看看月初將至,便拿了問木頭道:“這個有必要吃麽?”
  木頭蹙眉道:“還是先吃著吧,等你回三字穀問了韓先生再說。”
  蘇離離也不高興了,“哼,打仗麽,也沒什麽了不起。我跟著你又礙不了你的事兒。”
  木頭拉她近前,款款道:“你是不礙事,可我要分心啊。”頓一頓,道:“你我既生在亂世,又怎避得開兵戈。我助他早日平定天下,我們也好安居樂業。姐姐,你回三字穀等我。益州守將沒用得很,最多兩年,我一定回去。”
  蘇離離不情不願道:“好吧,我回去準備準備,等著你回來當棺材鋪的老板娘。”
  木頭糾正道:“是老板。”
  蘇離離冷笑一聲,“哼哼,我才是老板,你是老板娘。”
  木頭捉住她雙手,反剪在身後,柔聲道:“是麽?”
  蘇離離看著他來意不善的眼神,吞了下口水,道:“是,當然是。你以前沒聽人家叫我蘇老板麽?”
  木頭緩緩點頭,“我們來充分認識一下老板和老板娘的區別吧。”他用力箍住了她的身子,緊密貼在懷裏,將一個熾熱的吻印上她的唇,伸手便扯掉了她束外袍的帶子。
  蘇離離怒道:“木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扯的,衣服帶子也很貴的。啊!”
  話未完,一把被他按在了及腰的桌上,仰下去用手肘撐了桌麵迎到他熱烈的親吻,這親吻中帶著某種濃重的感情。蘇離離眯著眼睛看他,心中勾起十分的不舍,掙出手來剝他的衣服。隔著衣料的觸碰,模糊而撩人。她這一主動,木頭情緒驟然高了,攬著她的腰抱起來,半提半摟地捉到了床上。
  衣物散落,被褥淩亂。他的動作略微有些粗暴,帶得蘇離離也沒了羞恥。枕頭不知被誰碰了下去,她趴在被子上,險些將床單擰成了麻花,忍不住輕聲道:“木頭,你輕些……”木頭緩了緩,用力撫摩著她敏感的腰背,又漸漸用力。
  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蘇離離胡亂地埋在被子裏,隨著他的動作呻吟不已,極力壓抑隱忍,已無暇討饒。
  約過了半個時辰,蘇離離脫力地仰在床上,半昏半醒,予取予求,已無力討饒。
  木頭雙臂枕在她的腦下,攏著她的頭,抵額喘息,兩人默默抱了一會兒。待得呼吸平順,木頭溫柔道:“明天回去了啊。”
  蘇離離心中戀戀,“嗯”了一聲。
  他壓著她蹭了蹭,愈加溫柔卻掩不住狼牙森森,問:“那誰是老板娘?”
  蘇離離餘韻之中又被他蹭得心裏一陣顫抖,忙低眉咬牙道:“我!”
  *
  三月輕風徐來,草木揚花秀穗。三字穀裏正是猿鶴交鳴,鬆竹映翠。莫大與蘇離離從冷水鎮東行半日,沿穀而下。一路險障,又奇景不絕,蘇離離心思不屬,待落到轉崖石邊,驟然想起三字穀的規矩,忙叫了一聲:“陸伯好。”
  說著一拉莫大,莫大尚未反應,陸伯身形如電,倏忽從岩後轉來。莫大大驚,伸手一格,擋開一掌;再格,擋開一掌;三格,已退至岩邊。陸伯輕輕一腳,將他踹出了岩邊,回頭對蘇離離頷首和藹道:“回來啦。”
  他身後,莫大手舞足蹈,仰天長嘯,摔了下去。須臾,一聲巨響,水花蕩漾。
  三字穀中諸人見蘇離離回來都歡欣得很,噓長問短,一一見過。韓蟄鳴三指搭在她尺寸關三脈,沉、浮、遲、數,細細辨來。沉吟良久道:“你的脈象稍緩,應是這幾日奔波勞累所致,別無病脈。更無中毒之象。”
  蘇離離遲疑道:“祁鳳翔說,這種毒你也治不來。”
  韓蟄鳴眉毛一軒,矍鑠有神,吐字如洪鍾,道:“我治不來?我治不來的毒還沒生出來!”他嘩啦拉開藥櫃,摸出一個布卷兒,讓蘇離離一見就苦臉了。韓哲鳴鋪開布卷,裏麵都是長短不一的銀針,令蘇離離挽起袖子來。蘇離離勉強從命,被他一針紮在她尺擇穴上。
  蘇離離哎喲一叫,哀哀道:“木頭還說要回來跟你學醫,可別拿我來練紮針。”
  韓蟄鳴兩眼一亮,“當真?”
  蘇離離點點頭,“我不想他學的,太難了。”
  韓蟄鳴狠狠一針紮在曲池上,蘇離離一聲慘叫。
  針灸了半天,又診了半天,韓蟄鳴肯定地告訴蘇離離,“你沒有中毒。”
  蘇離離打開包袱,取出藥丸盒子,拿出一枚遞給他,問:“那這是什麽?他說是解藥,要我每月吃的!”
  韓蟄鳴湊近聞了聞,又碾來藥丸細看了看,最後用針挑起嚐了一嚐,斬釘截鐵道:“婦科再造丸!”
  蘇離離一怔,大怒,將手上的描金盒子一傾,藥丸淅瀝嘩啦倒了出來,滴溜溜地滿桌滿地跑,盒底卻襯著一張紙,隱有墨跡。蘇離離遲疑片刻,取出來展開,上麵是祁鳳翔龍飛鳳舞的一行字:“我仍舊是嚇你一嚇。”
  蘇離離氣憤難平,“啪”地將紙拍在桌上,咬牙罵道:“祁鳳翔你個賤人,不騙老娘過不下去啊!”頓了頓,又罵:“死木頭,就想把我打發回來。”
  其時祁鳳翔始克江城,江秋鏑才下陳倉,同時後背生寒,打了個冷戰。
  *
  在三字穀中留了一日,莫大掛念手下弟兄,又念著莫愁,欲啟回程。他問蘇離離,“你既沒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蘇離離躊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頭,卻搖搖頭道:“你回去跟他說吧,我不去了,就在這裏等他。讓他時時記著,早點回來。”
  莫大應了,當日便走。午後蘇離離送他至穀上大道,因說道:“現在太陽正下山,你天黑前還能趕到前麵鎮上住宿。”
  莫大笑道:“我一個人還住什麽宿啊,巴不得飛回去了。”
  兩人相對嘿笑。
  莫大理一理包袱帶子,道:“我走了。”
  蘇離離說:“嗯。”
  他點點頭去了,步履猶如從前,背影漸漸去遠。蘇離離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離失所的日子裏,是他幫著開店,做活,拉她去放風看哨。可蘇離離不曾親手掘過一次墳,卻每次分他一半贓。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陽低了,仍讓他覺得刺眼。當旁人都說他不務正業,遊手好閑時,蘇離離卻說,我覺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義氣,才不是別人說的那樣。他說是麽?蘇離離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沉穩,點頭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他漸漸走進夕陽的餘輝裏,蘇離離大聲道:“莫大哥,今後空了,和莫愁姐來看我啊!”
  莫大沒有回頭,隔了一會兒才反手揮了揮,高聲道:“知道啦。”
  蘇離離自此便住在木頭當日住的小木屋裏,從冷水鎮買來鋸子、刨子、鑿子,從最普通的木料練起,改板、打磨,雕刻,無不細致從容。一日與韓夫人到冷水鎮外麵趕大集,地攤上發現了一本了《槨棺槥櫝考》,不想竟有人著這樣的書,買了回去看,依樣畫了些圖。閑來無事,也跑去看了看從前在河穀發現的那塊巨大的陰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大半年時間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圓潤,尺寸具足,嚴絲合縫,古樸卻精細。韓真看了道:“蘇姐,照你這麽細地做,一年也隻好做出一具棺材來了。”蘇離離笑道:“你若要做嫁妝,我保證一月製好。”韓真臉一紅,啐了一下,轉身就走。
  韓真年前照料一個年輕的幫主養傷,那人對她十分有意,傷愈之後每月快馬千裏,來回一趟,專為看她。韓蟄鳴開始不允,看那人堅持了一年,有些鬆動的意思了。故而韓真一提到這事就臉紅。
  第二天,蘇離離請人將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邊,巧舌如簧,賣給了來找韓蟄鳴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銀子存在一隻大甕裏,沒事倒出來數數。
  過年時,祁鳳翔兵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鎮北七十裏,快馬一日可到。祁鳳翔盤桓數日,知她愛詐小財,將南軍中搜出的金銀裝滿了一隻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帶人抬了送到三字穀。祁泰回報曰,蘇離離眉開眼笑,問他好,歡迎下次再來。
  仿佛能看見她那種狡黠奸詐得到滿足的得意,祁鳳翔笑而無言,心裏終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願再見到她,停了兩日,揮師西向。那一箱金銀約有百斤,蘇離離甚喜,將韓夫人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無數。她每天做午飯,韓夫人做晚飯,午後便拾塊木頭練練線雕,再改改棺材圖紙。
  臘月二十八,三字穀下了雪。碧波潭邊團團爛銀般積雪,潭水卻仍是溫熱暖和。三十這天,蘇離離在潭水流下處洗了一簍衣服,洗著卻想不知木頭的衣服是誰在洗。抓了簍子往回走時,崖上“撲通”一聲扔下一人,片刻後冒出腦袋。
  蘇離離認出是莫大手下一個得力的嘍羅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紙封了的信。蘇離離取出來看,尺方的紙上隻得木頭四個飽滿的大字,清峻不改,寫著:“安好,勿念。”蘇離離恨恨道:“誰念他了。”又低頭看一眼,“還真簡潔啊。”
  那張紙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頭沿西一路南下,惡戰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險絕地。戰報呈到祁鳳翔手中,激賞之餘也不禁慨歎,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鏑手中,都可刪繁就簡,迎刃破解。簡潔,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荊州被圍,祁鳳翔劍指其東,木頭兵臨其西,左右打了一個月,盡得三分之二,隻餘四郡未下,兩下裏整兵,擇日再戰。祁鳳翔一時興起,令人請江秋鏑到黃鶴樓小聚。
  這天風急雲低,木頭一日輕騎百裏,趕到武昌。黃鶴樓層層飛簷,矗立山間。拾級而上,空蕩無人,頓覺古今倥傯。到得頂上,四麵窗戶大開,祁鳳翔獨自憑窗,山雨欲來風滿樓,天外半是烏雲,半接流水。他月白錦裳的袖子迎著風獵獵而鼓,似欲九天翱翔。
  木頭束發窄袖,黑衣勁裝,緩緩上前,隔著數尺並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漢平原千裏,又有丘陵餘脈起伏於平野湖沼之間,斷續相連,猶如巨龍臥於浩淼煙波。木頭望著楚天遼闊,不禁讚道:“武昌確是氣象非凡之地。”
  祁鳳翔也不轉頭,淡淡道:“古時這裏叫做盤龍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勢聚而不散,水流支離不純,雖有地氣龍脈,立國亦不能長久。”
  木頭轉頭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麽時候學起風水堪輿來了。大凡勘測天機的人,都窮困潦倒,不學也罷。”回身就桌邊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卻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鳳翔微微一笑道:“從前雜學旁收,風水之術倒也粗通皮毛。”
  木頭執杯一飲而盡,讚道:“好酒。”
  祁鳳翔回身在他對麵坐下,“你就不怕我在裏麵下毒?”
  木頭再斟一杯,“偏你這麽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鳳翔笑笑,接過酒壺來。風將窗邊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飄搖之慨,滿天木葉飛舞,一派混沌乾坤。天邊傳來隆隆雷聲,野雁頡頏低徊,都棲落在平沙江渚。
  祁鳳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頭便將杯一碰,相對飲盡。豆大的雨點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勢,片刻之後,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氣勢令人畏懼而神往。
  祁鳳翔淺斟薄飲,捏著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時跟我說了許多話。我想了這些時候,還是想不通。”
  木頭道:“什麽地方想不通?”
  祁鳳翔放下杯子,認真道:“打個比方說,你和她遇險,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會選誰去死?”
  木頭淡淡道:“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要她活著。”隱約帶著當初蘇離離說木頭一定會來找她時的堅定。
  祁鳳翔扶了桌邊,沉吟道:“那這有什麽意義呢,一樣是分別。你活著卻比她活著有用得多。”
  木頭忍不住笑,搖頭道:“我早就說過,不要衡量比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祁鳳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搖頭道:“這未免太沒出息了。”
  “你現在這樣想罷了,未必就做不出來。”
  祁鳳翔也歎道:“但願我做不出來。”頓了頓,又問:“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木頭微微一笑,目光都變得柔和了,“這邊的事辦完就回家。”
  回家,世間住所雖多,卻很少有能稱為家的。祁鳳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溫和地煽風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還想著封你臨江王,製藩建政,重振一下家業呢。”
  木頭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點著桌子道:“你可真是……秉性難移……”
  兩人一齊笑了。
  一席酒飲至雨停,一句也沒談軍政。但見碧空如洗,沉江似練,賓主興盡而歸。
  兩月後,兵會江陵。祁鳳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見張師傅獨騎而來,見禮畢,言道:“江秋鏑說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辭。”
  城門外駐軍,隻剩了副將軍莫大領軍,軍師參將李秉魚輔佐。
  祁鳳翔沉吟了半日,什麽也沒說,分紮人馬畢,徑回京城。百姓夾道迎慶,天下大統,終是站上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當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賞百官。詔書之前列者,封江秋鏑為臨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職,不理事,不朝參,虛銜遙領。
  祁鳳翔製政,以寬厚為綱,以民生息;以嚴峻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間,已隱有太平盛事的氣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屬國盡皆來賀。祁鳳翔一派和煦,圓融貫通,雖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須臾忽有內侍報來,言曰義威將軍莫大要轉呈臨江王賀禮。祁鳳翔微微一怔,意興頓生,道:“傳上來。”
  十八人前後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個極其沉重的東西,漸漸近了,便見是一具極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儀的內棺規格。人人看見都要讚一聲,好棺材!非金非玉,卻如金石般堅硬;非漆非畫,卻比漆畫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紋理,錚錚鑒人,伸指一扣,竟叮當作響。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襲來。
  一時眾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紛紛嘖舌稱歎。祁鳳翔起身自鸞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勁力一推,沉重的棺蓋滑開小半,就見棺內襯著七星隔板,板上放著一個藍布包裹。那年蘇離離說要親手做棺材送他,事過境遷,他忘懷已久,往事卻在看見這七星隔板時,驟然撞入心懷。
  祁鳳翔說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個包裹,布帛之下是一隻烏金匣子。匣子一經拿出,殿上群臣有認識的,都發出一聲低歎。祁鳳翔自懷中摸出那把鑰匙,辨明了方位,插進三棱孔,一擰,鎖簧二十餘年後竟“喀噠”一響,開了。
  人人屏息看著,祁鳳翔緩緩揭開蓋子,裏麵四四方方一塊玉石,兩邊襯了水晶塊,嚴密地嵌在匣中。祁鳳翔就棺蓋上倒出看時,方見那三寸見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著陽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著“大勝在德”。
  祁鳳翔又看了看匣子裏,別無他物,原來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漸漸笑響,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見了什麽,一時怔忡發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臨江王的賀禮朕很喜歡,暫置立政殿偏廳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樣製槨吧。”說罷,將印攜入袖中,散朝而去。
  眾人恭送,卻始終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後禮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時末刻方還寢宮。除了正裝,梳洗畢,換上織金五爪團龍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閑適之間不掩天子氣象。頭發散在肩背上,一把烏黑流溢,襯出他一種散淡而不羈的美。內侍入請是否召後宮侍寢。祁鳳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鎦金銅燈下,看了半夜折子,農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複,或留中,一一整理。萬事都在一個熟練,天子也並不難做。他停筆小憩時,望見硯中朱砂豔麗,心裏一動,靠在椅背上靜了靜神,緩緩步出寢宮,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欄杆下。
  值寢的內侍正當瞌睡,不料他忽然出來,嘩啦啦跪下一片。祁鳳翔隨手一指,道:“掌燈,去立政殿。”他抬腳便走,兩個大太監忙提了宮燈跟在身後。借著月光來到立政殿偏廳敞軒裏,那具陰沉木棺靜靜擱在殿中。
  祁鳳翔沒有回身,隻做了個手勢,兩個大太監知趣,擱下宮燈,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細看,此時卻禁不住提了燈,每一個細致處的線雕花邊兒都不放過。棺木寂靜無聲,蓋幫底,四棱邊角,無不精致,竟讓他憑空對一具棺材生出喜愛之心。
  蘇離離賣他棺材叫價昂貴,做工卻差強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鳳翔不禁微笑,說遺忘已鐫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漸漸收了笑,手指撫過每一道雕花,每一個線條都無限留戀,像握著那個人微涼的指尖。歲月中有萬種風情令人回想。
  祁鳳翔扶著棺沿望向檻外階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階延伸到殿外,遠而靜謐;步步行來,負重而艱險。人世間繽紛的情事,本就無畏無悔。
  那一年,他站在蘇記棺材鋪的屋簷下,看她秀美的腳踝像開在雨裏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紮在了心裏。
  愛如平野風起,不知何處來,不知何所終。
  而山河高遠,江湖杳渺,從此寂寞輝煌,從此雲淡風清。
  *
  十月的三字穀,初秋,木葉盛綠微黃,一片絢爛。
  清晨,蘇離離打開門,明麗的陽光中有有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在門外靜立。征塵未洗,風霜猶在。陽光映在蘇離離臉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個恬淡的笑容,語調有些繾綣的滯澀和由衷的歡喜,她輕聲道:“木頭。”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離她而去,時至今日,江秋鏑笑容純淨,眉目俊朗,終是笑道:“我回來了。”
  萬葉秋聲刹那都變做了人世安穩,歲月靜好。
  七日後,正是韓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對她矢誌不渝的少幫主終於在去年得到韓蟄鳴首肯,納了娉。隻有一條,婚禮必須要在三字穀辦,辦完才能將韓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須回來一次,那少幫主都一一應允。
  是日,韓夫人將韓真打扮好扶出房來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蘇離離和木頭坐在屋外抬頭看星星,許久不見,蘇離離總是粘在他身邊。因為幫著韓夫人打扮了韓真,於是她歎道:“韓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頭輕聲道:“是麽?”
  蘇離離看了他一眼,見他心思飄遠,“是啊,怎麽,你酸了?”
  木頭大怒:“你再這樣無聊,看我怎麽收拾你!”
  蘇離離看他真生氣了,挽住他手臂,“嘻嘻,你猜他們現在在做什麽?”
  木頭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蘇離離兀自感歎,“那你猜他們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頭左右四顧了一下,見了鬼一樣看著她,“你注意一下體統好不好?這種話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無辜道:“我怎麽了,你前天給我看的那本書上就說了,男女初夜,十九不成。”
  木頭被她打敗了,撫額良久歎道:“有什麽不成的,心黑手狠就成了。”
  蘇離離冷笑兩聲,“看出來了,你就是這種人。”
  木頭抓頭發,側身一把抱住她,顧左右而言他道:“我們要不要補一個婚禮?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捉在堂上拜天地。”
  蘇離離發現他做了兩年大將軍,為人越發有控製欲了,拜堂都要用捉的,懶懶答道:“懶得折騰,”
  木頭凝視她半晌,遲疑道:“我是怕你覺得我們的親成得不太……”
  蘇離離抱著他的腰蹭了蹭,指點道:“我覺得很好,我就喜歡在鋪子裏,那是我們的家。就我們兩就成了,要別人來做什麽,要那些俗禮做什麽,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你看韓真他們今天應酬了一整天,這會兒肯定沒精神了。”言罷,詭笑。
  木頭聽她說得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一個月後,木頭正式拜了韓蟄鳴為師,韓蟄鳴一暢老懷。蘇離離有些小風寒,咳了兩天,韓蟄鳴給她診脈,無意間說道,蘇離離幼年遭遇離亂,風餐露宿沒有好好調養,血氣有些虧欠,不易致孕。
  蘇離離強辯道:“我一般都不生病。木頭受過外傷,又受過內傷,為何不是他有問題?”
  韓蟄鳴拈須道:“他受外傷,那都是筋骨皮肉之傷。他的內傷現在不僅好了,且內力充盈。習武之人,內力豐沛,則身體康泰。你才有內傷,現下早睡晚起,心情舒暢,好吃好喝,慢慢補起來吧。”
  蘇離離一回到房裏,撲進木頭懷裏,鬱悶道:“你隻好停妻再娶了。”
  木頭大聲道:“說些什麽呀!”
  蘇離離頓時從老虎變成小貓,弱弱地抬頭,“你另找個能生的吧。”
  木頭哭笑不得,“韓先生不是說了,你就是身體底子弱了些,調理一下也未嚐不可。咱們總要試試吧。”
  蘇離離道:“一來二去太耽誤你了。不如這樣子,先試五十年吧,不行再說。”
  木頭順著她點頭:“五十年未免太短了,怎麽也得試個八九十年。”
  不知是心靈福至,還是運氣使然,三個月後,蘇離離頭暈作嘔,韓蟄鳴一診,有孕兩月有餘。蘇離離很驚愕,木頭看似很淡定。韓蟄鳴更加淡定,一招木頭,道:“你去切一切她的脈,告訴我是什麽脈象。正愁這裏沒有來求治生產的人,怕你找不準脈。”
  此後數月,木頭不離她左右,也不準蘇離離爬上穀口去,什麽都是他去辦。且每天要把脈二十次以研究脈象。蘇離離眉眼一眯,問道:“你們這是讓我生孩子還是坐牢?把我當教材了啊?”
  木頭寬慰她道:“再過五個月我就不拘著你了。”
  “五個月?”蘇離離疑道。
  木頭點頭微笑,“五個月。”
  五個月後,木頭不製止她行動,蘇離離自己不想動了,成天懶懶的。木頭卻又要拉著她到處轉一轉。有時候蘇離離煩悶起來發一發脾氣,木頭也總讓著她,哄小孩一樣,說今後帶她出去玩吧,天南地北都可以。
  孩子七個月的時候,木頭細細地把了她的脈,笑道:“女兒。”
  蘇離離猶疑了一下,問:“你喜歡麽?”
  “我喜歡啊。”木頭輕輕抱著她。
  蘇離離沉吟片刻,“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女兒跟我姓蘇。”
  木頭溫柔不改,卻斷然道:“不行,第一個孩子要跟我姓。”
  “那……那第二個跟我姓?”
  “第二個孩子也跟我姓。”
  蘇離離無力道:“那哪個可以跟我姓?”
  木頭握著她的手,誠摯點頭道:“哪個都不能跟你姓,你可以考慮跟我姓。”
  ……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蘇離離臨產。得益於木頭帶著她閑逛活動,疼了一個時辰,女兒瓜瓜墜地。正值仲夏,木頭便給女兒取名為半夏。
  蘇離離正色道:“木頭,我們要是再生孩子,是不是要叫藿香、艾葉、天南星啊?”
  木頭那段日子正在製辰砂半夏丸,聽了這話,深以為然,道:“再生女兒可以叫辰砂,要是兒子叫南星也不錯。”
  蘇離離暈倒在床,“你這也太欠水準了。”
  他坐在床沿,反問:“那你能起什麽好名麽?”
  木頭已不複是青澀沉默的少年,更兼沙場曆練,眉宇之間是成熟男子特有的氣韻,常常讓蘇離離覺得自己仿佛是他的孩子,要他哄著拍著提點著才能過得安生。她情腸一轉,嬌態橫聲,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額頭,“我起過呀,木頭就是好名兒。”
  每當蘇離離露骨地表達愛意,木頭就萬分受不了她,瞪了她一眼,訥訥半晌,道:“好吧,隻要你不起個十三圓,四塊半什麽的,今後再生就讓你起名字。”
  半夏七個月大時,莫大從江南調防回京。臨走之前,木頭攜蘇離離去會他和莫愁。四人相見開懷,共敘別情。蘇離離和木頭一走月餘,韓夫人倒是樂意帶著半夏,隻是蘇離離想女兒想得受不了,回到三字穀,抱著半夏,望了她圓圓的小臉想,這就是塵俗羈絆。如木頭所說,雖束縛,也心甘情願。
  此後天下大定,百姓安居樂業。蘇離離當初賣房子的錢,以及後來攢的銀子,不下三千兩,卻始終藏著,不願意揮霍。木頭知道她是從前生計窘迫落下的毛病,循循善誘,教她當用則用。於是買來上好青磚,在三字穀空處,韓蟄鳴藥廬約裏餘之地砌了一座大院子。
  青瓦白牆仿若從前的鋪子,房間左三右二。幾圍籬笆,都在腳下栽上藤蔓,周圍種菜植藥。木頭的醫術日益精進,韓蟄鳴時常挑出病人來讓他治。蘇離離收拾房屋,閑來便做一做棺材。因為不必以此謀生,她一年也做不出三具來,卻具具精細上乘。
  十餘年後,江湖傳言,若不能求得韓蟄鳴醫治,可求得他盡得真傳的徒弟醫治;若求不得他的徒弟醫治,則可求得世上最好的棺材盛斂。
  總之,江南三字穀,傷病好去處,一朝治不得,買棺就入土。
  女兒一歲時,兩人再出穀遊曆。蘇離離特意去了一趟母親過去學藝的太微山,希望能找到時繹之,然而遍尋無蹤。木頭沿路找尋珍貴藥材,二人流連良久,世間的風月奇景,所思所得都同分同享,宛然如一,再無缺憾。
  入臘月時,回到三字穀。半夏已經能走會說,撲過來就叫爹爹。木頭從冷水鎮買了一些炮竹煙花來放。半夏嚇得直往蘇離離懷裏縮。晚上女兒睡了,木頭燈下托了腮,望著蘇離離,雙目閃閃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跟你說的碧波潭?”
  “什麽?”蘇離離不記得了。
  “我們可以在裏麵……”後麵省略數字。
  “啊?”蘇離離驚詫了。
  木頭站起身來,微微笑道:“今天除夕,正是歲末陰陽相交之時,不如我們去試試吧。”
  “啊!”蘇離離尚未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走嘛。”木頭半哄半迫。蘇離離臉色緋紅,愣愣間被他拉了出去。
  碧波潭邊結了冰雪,潭水仍然冒著熱氣,汩汩流下那一路冰淩的小徑。木頭道:“脫衣服。”黑夜中昏暗不清,蘇離離有些砰然心動,用手握了臉,嬉笑道:“你先脫。”木頭“哼”了一聲,“脫就脫。”伸手便解下外麵棉衣,再利落地脫下中衣,露出上半身結實流暢的肌理。
  蘇離離怎麽看都看不夠的,伸手想感受一下他身體特有的柔韌彈性,才一觸到木頭的背,頭頂風聲一響,“嗖”一人落入,或者說是鑽入水中。但見木頭站住一動不動,便知來人是友非敵。片刻之後,陸伯鑽出水麵道:“咦?你們為何在此,你怎的脫成這樣?”
  木頭板著一張棺材臉,“洗衣服!你呢?”
  陸伯“哦”了一聲,“過年了,趁著夜裏沒人,來洗個澡。”忽然興致一起,“你要不要下來切磋兩招。”
  木頭應了聲“好啊”,轉瞬一招擊了過去,未盡全力,水花已激起三尺。陸伯本是數一數二的高手,連忙一躍而起,擋開他這招。木頭後招連綿不斷,已刷刷刷地攻了過去,痛出殺手,陸伯大驚逃走。
  這次嚐試以比武大會告終。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天木頭早醒,天剛蒙蒙亮,空氣清新,山色如洗。木頭心情大好,趁著蘇離離還沒睡醒,把她抱到了碧波潭邊。蘇離離縮在他懷裏,“你又要幹嘛?”
  木頭用充滿愛的純潔的眼光瞅著她,蘇離離暗暗詛咒了一聲,伸手就扒他衣服。木頭體貼地替她把頭發挽了起來。正在這解衣緩帶,柔情蜜意之時,池中水花一響,又掉下來一人。
  蘇離離與木頭保持著解衣半摟的狀態,眼睜睜看著水了冒出一個光頭來。十方合掌欲言,突然又噎住了。木頭飛快地把蘇離離掩在身後,怒道:“這麽早你來做什麽?”
  十方菀爾一笑,如醉春風,侃侃道:“下月十四是皇上三十壽誕,大宴百官,令我來問問,臨江王是否有意回京一敘?”
  木頭想也不想,咬牙道:“沒有!”
  十方笑得愈加風姿綽約,合掌行禮道:“二位請參歡喜禪,貧僧少陪了。”言罷,運起卓絕輕功,逃也似地飛奔而去。
  蘇離離把臉埋在木頭背上,簡直要咬人了。木頭抬頭看了一眼穀口,拉起蘇離離默默地回屋。這次嚐試以禪定的思考而無妙悟告終。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時序遞嬗,又屬炎炎。傍晚太陽下去,餘熱散盡,蘇離離開軒納涼,隱約露著脖頸鎖骨。木頭是個意誌堅定,百折不撓的人。他若想做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將它做成。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下巴,蘇離離聲音柔軟道:“不想動。”
  木頭拉開她的領口,吻到肩上,含糊道:“不用你動。”
  蘇離離既不推拒,也不迎合,還是懨懨道:“怪熱的,別弄得一身是汗。”
  木頭咬上她耳垂,“水裏就沒汗。”
  幾番勸誘推辭,蘇離離給半夏蓋好薄毯,二人潛至碧波潭。潭水澄清明淨,夏日摸著微微溫熱。蘇離離前後左右看了又看,木頭道:“陸伯今天去冷水鎮了。韓先生他們都睡了,這時節沒人來打擾。”
  蘇離離紅著臉笑笑,皓月之下,百種風情。木頭一把將她推在旁邊石壁上,動作雖迅猛,卻知道預先將手墊在她腦後,以防撞在石上。下一刻,木頭已吻上她的唇,輾轉纏綿,不願放開。蘇離離不覺情動,輕吟一聲,微微睜眼時,眼角餘光一瞥,忽然驚叫出聲。
  木頭驟然停下,回身看去,半夏惺忪睡眼,卻專注地看著他們。三人瞠視半晌,半夏奶聲奶氣道:“爹爹,你們在做什麽?”
  木頭握拳看著兩歲的女兒,蘇離離方才那縷情思半分也無了,忙整了整衣襟,上去牽了女兒道:“剛剛還在屋裏睡著,怎的跑出來了?”
  半夏毫不客氣地摟著蘇離離的脖子任她抱起來,委屈道:“我醒了沒看見媽,我害怕,就出來找你了。”
  蘇離離默然片刻,滿懷歉意又柔情萬千地看了木頭一眼,抱著女兒回走了。木頭過了半天才悻悻而歸。這次嚐試以家庭聚會告終。
  第二天晚上,木頭對睡熟的半夏輕輕一點。蘇離離驚叫:“你做什麽呀?”
  “放心,我有分寸。”
  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小心道:“你還要去?”
  木頭冷冷撂下一句話,“今晚再有人來,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此言一出,神佛皆畏,凡夫俗子更要靠邊了。終於在幾番嚐試未果後,木頭成功地達成了願望。下半夜時,木頭心滿意足地抱著癱軟無力的蘇離離回屋了。
  這個夏天,蘇離離又一次懷孕,抱著木頭脖子賴,“這次生了我們就收手不生了吧。”
  木頭點頭,“依你,不生可以,但是不能不……哼哼。”
  蘇離離愁道:“那要怎麽辦?”
  木頭輕描淡寫道:“這個好辦得很,師傅有秘方。”
  七夕當夜,蘇離離與木頭並肩坐在屋外簷下,仰觀星河燦爛。她倚著木頭肩膀,有些模糊要睡的感覺,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說著話。
  蘇離離道:“我生在七夕,我爹說日子不好,就給我取名離離。是想用這個離字來破了這半生流離。”
  木頭攬著她的肩,“他是要你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你看你多驃悍,當初我才見你那惡毒模樣……”
  蘇離離輕笑著打斷他,“你怎麽就忘不了呢?”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蘇離離模糊呢喃道:“我也忘不了,你的樣子……溫順可憐,眼神……卻沉默倔強……”她慢慢倚在他懷裏睡著。
  木頭靜靜坐著,似被她話語之中平淡的尾韻帶回了曾經的過往。他默然良久,見蘇離離已睡著,輕手輕腳把她抱起來。屋簷月光下,她的麵容宛如初見,又宛如歲月中喜憎聚散的迭加。那一刻傾情在沉澱中破空而來,擊中了木頭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低下頭,親吻懷裏她的臉。
  當時相見早關情,驀然回首,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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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zt.難道難道,偶以前看的不是終結版? -examwaiver- 給 examwaiver 發送悄悄話 (23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9:04:16

    啊……難道已經有人貼過了?我沒看到,嗬嗬。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6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9:08:26

    記得以前看過,不過沒有你貼得這麽全.當時以為貼完了那.嗬嗬 -examwaiver- 給 examwaiver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9:13:51

    太感謝了,就等著這個呢 -greenlane- 給 greenlane 發送悄悄話 greenlan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20:11:32

    這樣的愛情! -Jimmy-baby- 給 Jimmy-baby 發送悄悄話 Jimmy-ba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6:10:42

    隻有書上有---替你說完:) -househouse- 給 househous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15:24:17

    謝謝填坑! -fuzzycat- 給 fuzzyca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18:41:11

    給小祁 -merrimac- 給 merrimac 發送悄悄話 (824 bytes) () 11/18/2009 postreply 22:23:24

    回複:天子謀(蘇記棺材鋪)完 -goatmilk- 給 goatmilk 發送悄悄話 (11 bytes) () 11/29/2009 postreply 14: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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