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碎(出書版)全

來源: 出喝酒 2009-11-11 21:20:4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78963 bytes)

Chapter 01 龜甲信

  "你們有最後的機會,收回自己的東西。否則待會兒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嗬嗬,就算是假東西,也還是有價值的嘛,到時候心痛就來不及了。"

  "尋寶奇兵"節目的主持人嘴角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淺笑,舉著錘子晃來晃去,仿佛隨時就要砸下去。

  胖子低頭看看麵前桌上自己帶來鑒定的藏寶。

  那是片灰黃色毫不起眼的甲片,和旁邊別人的瓷瓶瓷碗在賣相上完全不能比。拿在手裏麵,也是輕飄飄的沒分量。胖子肥嘟嘟的手指摩挲著甲片上的刻痕,仿佛下定了決心,又把甲片放回了原處。

  台下的觀眾見胖子這番作派,都在心裏笑。電視台的鏡頭前麵,裝也要裝得豪邁一點,怎麽人一胖,膽子都會變小。

  主持人慢悠悠踱著步子,手裏握的金錘已經舉到半空。他在胖子麵前停下,對他笑了笑,眼角卻往左邊偷偷瞄過去。

  左邊是個大塊頭的魚戲蓮青花瓷瓶,放在桌上修長的頸子高過了主人鼻尖。那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戴著眼鏡背著手,表情篤定。

  "今天現場的寶貝都很有意思,對我也是個挑戰。比如說這個龜甲,我一錘子下去,說不定還砸不壞哩,那可就壞了招牌啦。"

  主持人一邊說著,一邊錘頭慢慢往上抬。現場的燈光很亮,一瞬間反出的金光讓胖子眯起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錘在麵前劃過,帶起"呼"的一聲響。

  "砰"!

  錘重重落在桌上,台下一多半的觀眾都驚訝地張大了嘴。

  主持人露出屬於他自己的笑容,帶著一點狡猾一點得意。他移開錘子,下麵的龜甲已經碎成了許多片。

  導播室裏早笑成了一片。

  "快快快,二號機對準胖子,拉近,麵部特寫。"導播叫著。

  "林哥真是絕,耍人耍出境界來了。要不是早知道,我都會以為他要砸旁邊的瓶子。"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女實習生捧著肚子,表情誇張。

  "虛虛實實,都把兵法搬到主持節目上來了,林哥牛啊。噢,快看胖子的表情,他真慘,哈哈哈哈。"

  被拉了麵部特寫的胖子又像哭又像笑。他努力要露出些不在乎的微笑來,可是卻忘了自己正緊緊咬著下嘴唇,互相衝突的動作讓兩頰上的肉一抖一抖。

  主持人拍拍胖子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來了你就得有心理準備。聽聽我們的專家怎麽說,東西沒了,長點知識帶回去,也算沒白來一次。"

  胖子開始回過神來,用手一塊塊摸著碎了的甲骨殘片,嘴裏隻是說:"怎麽會是假的呢,不能是假的呀,不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聽專家的。"

  主持人手往專家席一揮:"今天我們請來了甲骨文和青銅器專家鍾鼎文先生,讓他來給我們講一講,這件甲骨為什麽是假的,我們該怎麽來識別真假甲骨。"

  坐在專家席裏的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用手把鼻梁上的鏡架向上推了推,咳嗽了一下清嗓,慢條斯理地說:"甲骨造假在從前非常少見,但是近幾年甲骨文物的行情往上走,造假的就開始多起來。其實真正的行家不會上當,因為曆來出土的甲骨,特別是像今天現場的這種比較完整的有字龜甲都流傳有序,不會突然冒出一件從沒出現過的東西。"


  "不會的。"胖子猛然打斷鍾鼎文的解說,"我請了朋友看過的,他說是真東西。"

  "但你的朋友不是專家。"主持人可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他又走到胖子身邊,打算再說些什麽把他暫時安撫下去。

  "不,他是專家。"胖子固執地嚷嚷,同時扭頭往台下自己的親友團方向看去。

  藏寶人的親友團都坐在觀眾席前兩排。胖子的親友團隻有一名成員,是個看起來近三十歲的削瘦男人,五官的線條有些陰柔,表情也鬱鬱的沒多大精神。

  這時他從第二排站了起來,眼神從主持人臉上飄過,落到鍾鼎文的身上。

  "我之前的確鑒定過,鍾老師是不是再看一看。"他的口氣輕描淡寫,好像在鑒定甲骨的專業裏,他和坐在專家席上,年紀大了他將近一倍的鍾鼎文有同等身份似的。

  導播室裏已經喊停,導播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有這種不守規矩的家夥。"青春痘實習生拉開通往現場的門就要跑下去。

  "等等。"導播在她身後說。

  "你……"

  現場,主持人隻說了一個字就忽然住嘴。他常掛在臉上的笑又變了另一種形態,這回稍稍顯得不太自然。他把目光從突兀站起來的男人臉上收回,扭頭往專家席方向看。

  "孫鏡?"鍾鼎文脫口而出的聲音通過別在領口的麥克風清楚地傳到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他用手按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席上的其他古董專家有些認得孫鏡,不認識的看到鍾鼎文站起來,也明白過來。看樣子孫鏡也是甲骨圈的人,而且是有點分量的人。

  "這東西你看過?"鍾鼎文的表情嚴肅,摘下麥克風從專家席後麵繞了出來。

  "是看過。"

  "這件龜甲留了大半塊,之前不見於任何記載。你知道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而且從字型和刻痕上看和已出土甲骨有些差異,背後的鑿痕也不對,你怎麽會認定是真的……走眼了吧?"

  說到最後一句,鍾鼎文不禁笑了笑,不過他隨即收斂了表情,打算再看一眼碎片。

  "大辛莊。"

  孫鏡隻說了三個字,鍾鼎文的步幅就突然加快,急走到碎片前,低頭去看。

  "零三年公布的山東大辛莊考古發現,是第一次在殷墟安陽之外發現商代的甲骨。字型和安陽的略有不同,但……鍾老師你應該也研究過的吧。"

  孫鏡一邊說一邊往台上走,站到胖子一側,看著蹙起眉頭的鍾鼎文。

  主持人臉色已經難看得很,笑容是一點都瞧不見了。可他馬上又擠出點笑,低聲說:"孫老師,孫老師,你看這事是不是先放一放,我們把節目先正常錄完。"

  胖子立刻大叫起來:"怎麽可以先放一放,我的寶貝被你一錘砸爛了,這是真東西,是真東西!"

  下麵已經嗡嗡鬧響起來,幾乎每個觀眾都在和旁邊的人咬耳朵。主持人看搞不定台上的幾個,轉過身來,要對台下說些什麽。他眼睛一掃,突然嚇了一跳,趕忙把胖子和鍾鼎文的身影擋在後麵,用手一指大聲說:"那一位,請不要用手機攝像,立刻停下來!"

  旁邊的一個攝影師得了主持人的眼色,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

  鍾鼎文可管不了越來越亂的現場,這片甲骨本缺了小半,上麵還殘存了六七個字,現在被主持人一錘下去碎成了許多片,他一陣劃拉,好不容易找了一片有字的,拿到手裏細看。

  孫鏡就站在彎著腰的鍾鼎文麵前,周圍的人有的焦急有的惶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他卻仿佛事不關己,表情依舊挺悠閑。但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又在狠狠攪動著亂糟糟的局麵。

  "考古隊挖出來的大辛莊有字甲骨都公布了,就那麽不多的一點。但誰都知道既然那兒出土了這麽些,地下肯定有更多藏著的。這幾年當地的居民都在挖,這事情誰都管不住。"說到這裏孫鏡笑了笑,"聽說有挖出東西偷偷賣掉的。"

  "我就是從一個走山東的古董販子手裏收來的啊。"胖子捶胸頓足,又抓起幾片碎骨頭,給早圍上來的其他三個藏寶人看。

  "瞧瞧,瞧瞧這東西,能是假的?不能是假的啊。"胖子像在拉救命稻草,能拽幾根是幾根。

  那幾人都皺緊了眉頭,紛紛歎息著,卻睜大了眼睛滿臉泛起紅光。

  "我剛才就見了,這土色,沒幾千年沁不出來啊。"

  "那可說不準,現在做假的手段叫一個高。不過甲骨這東西還算是冷門,要費工夫造這麽真的假,倒也少見。"

  "看看這背麵的鑿痕,正麵的卜紋。"篤定的女人說著又把碎片湊到鼻子前,仿佛能聞出煙火氣來,嘖嘖了兩聲,瞅瞅鍾鼎文又說了半句,"我看這東西哪……"

  鍾鼎文猛地抬起頭,衝女人就問:"看樣子你們都懂甲骨?"

  "您懂得多。"女人笑笑。

  "鍾老師怎麽看?"孫鏡問。

  鍾鼎文不說話了,摸出放大鏡,又看。

  導播室裏已經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們沒人懂甲骨文,隻能看著屏幕上鍾鼎文的表情變化。導播的心情沉到穀底,他知道出事了。

  "我就說這鍾鼎文不太靠譜,製片非要用他。"編導小聲嘀咕。

  "唉呀,這場地我們隻能用到三點鍾,這樣下去錄不完了怎麽辦?"青春痘發愁。

  "現在是錄得完錄不完的事嗎?"導播扭過頭惡狠狠對她說,"趕緊打電話讓製片過來呀!"

  "衝我發什麽火。"青春痘背過身去撇撇嘴,摸出手機往外走。

  鍾鼎文又把碎片反過來,看背麵的鑿痕,拈著龜甲的手指有些發抖。

  "鍾老師怎麽看?"孫鏡又問,語氣緩和得讓鍾鼎文想把龜甲扔在他臉上。

  之前怎麽就能肯定是假的呢,的確沒往大辛莊的方向多想。但也不應該啊,真是見鬼了,現在越看越覺得……

  鍾鼎文心裏許多個念頭上下翻騰。看他頂起鏡片用手背揉眼睛的樣子,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出來他的狼狽。

  "大辛莊的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新出土的,這東西很可疑。這應該是個'母'字,但和大辛莊龜板上的'母'字比缺刻一橫畫,鑿痕又隻鑿不鑽……"

  鍾鼎文絮絮叨叨地說著,頂著胖子惡狠狠的目光,努力要把手裏的龜甲說出足夠多的破綻來。主持人站在旁邊,不斷點著頭,發出"嗯"、"嗯"聲配合著。


  孫鏡聽了一陣,忽然出聲打斷:"鍾老師?"

  "啊?"鍾鼎文停下來,做好了全副的準備,打算應付孫鏡的問難,好保住自己的名譽。

  孫鏡向他露出仿佛溫和的笑,說:"看起來鍾老師的意見和我有分歧,那就多找些專家一起研究一下好了。"

  鍾鼎文張大了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能把"好"字發出聲來,像條砧板上的活魚一樣呼呼喘氣。

  主持人恨得用手按著額頭,閉上眼睛哼出沉重的鼻音。

  "砰!"

  觀眾席最後麵的導播室門忽然被重重推開,導播"騰騰騰"一路跑到台上。

  "我們去小會議室談。"他壓著嗓子說。

  一個多小時後,孫鏡和胖子走出電視台的大門。拐過兩個街角,在一個小弄堂前停下腳步。

  "有沒有考慮過改行當演員?你做魔術師真是屈材了。"孫鏡對胖子說。

  一張愁雲慘淡的胖臉在這句話後忽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笑得兩條眉毛都飛了起來。

  "魔術師本來就要會演,否則怎麽轉移觀眾的注意力。不過你的建議我也可以考慮考慮,哈哈。"

  "如果他們拿錄像細看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不會,攝像機好騙得很,我注意著機位呢。放心,他們的賠款一到賬我就劃給你,下次有這種好事還要叫我啊。那些龜甲怎麽處理?"

  說著胖子把裝著龜甲碎片的錦盒遞給孫鏡,左手的袖子一抖,另一塊沒碎的龜甲滑了出來。

  孫鏡沒伸手接。

  "都扔黃浦江裏去吧。"他聳聳肩,和胖子揮手告別。

  這裏是最繁華的商區,孫鏡沒走幾步,就有個女乞兒斜著衝出來,抱住了他的腿,旁邊的行人立刻繞開。

  孫鏡低下頭去,乞兒抬頭看他,嘴裏飛快地說了一串討錢的話。他沒給她任何表情,隻是盯了她幾秒鍾,又抬起頭往前走。乞兒被向前帶了半步,立刻鬆開了手,她知道有些人不管怎麽抱都不會有效果,還是換一個繼續營生吧。

  隻是孫鏡又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有錢人總是這麽吝嗇?"

  他皺眉立定回頭。指責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很年輕,留著短發,長得挺不錯,如果墨鏡後的眼睛不太難看的話。

  "的確有很多人會給錢,那樣就能買到自己的同情心或者別人的自尊心。還有,我不是有錢人。"說完這些,孫鏡就打算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是?我看不見得。"

  孫鏡笑了:"美女,你這是在搭訕嗎?"

  說完這句話,孫鏡有些驚訝地看到,麵前的女子並沒被嗆得扭頭就走,反而露出潔白的牙齒,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笑容。

  "我想你總比我有錢,對不對,你可是剛賺了筆。"

  "什麽?"孫鏡的第一反應就是裝聽不懂。

  "先前我也坐在觀眾席,就在你後麵幾排。表演真不錯,那胖子哪兒找來的?"

  孫鏡的眼皮垂下來,隻露出一條縫,好像下午的陽光太強似的。他抱著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饕餮紋古玉戒指慢慢轉動著,看起來有點神奇,實際上是因為藏在手掌裏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撥動。


  "讓我猜猜你都是怎麽幹的。看鍾鼎文的樣子,他自己也覺得被敲碎的是真東西,是之前看走眼了……還是他看到的其實不是同一件?很經典的招數,什麽時候把東西換掉的?那個胖子幹的?"

  她究竟想幹什麽,孫鏡在心裏飛快盤算著。而且,他越來越覺得麵前的女人眼熟起來,但她的墨鏡實在很大,讓他一時難以辨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孫鏡繼續否認,他可不是經不得嚇的菜鳥。

  "國內的甲骨現在賣不出真正的高價,沒有關係又很難把甲骨帶出國。那塊比較完整的龜骨雖然看起來價值高,但實際上很難變現,你現在先拿一筆賠償,碎了的粘合修補一下又更容易出手,怎麽算都劃算。"

  孫鏡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隨你說的樣子。

  "如果我現在回電視台,提醒他們用慢放再看一次現場的錄像,你說會怎麽樣?他們還沒那麽快把錢轉到你賬上吧。"墨鏡女郎開始施加壓力。

  "隨你的便。"

  "看起來手尾收拾得很幹淨啊。"

  "你以為我是像你這樣的菜鳥?"孫鏡笑了,他終於認出眼前的是誰,"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鏡,怒氣衝衝地瞪他:"你叫我什麽?"

  "徐大炮,嗬嗬,好吧,徐徐。"

  "別讀第一聲行不行,徐徐,小李廣徐榮的徐,清風徐來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在大多數的騙局裏,一個機靈的漂亮女人總能起到關鍵作用。徐徐本該是所有老千組合都想要吸納的熱門人才,而且任何內行都得承認,徐徐有天分,有這種天分的人如果不在演員或老千這兩種職業裏擇一而從的話,都是莫大的浪費。

  徐徐加入了一個又一個的組合,在這個過程裏徐大炮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

  孫鏡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短暫合作。他們在一間破屋的院子裏埋了塊刻著金國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個研究女真曆史的學生,孫鏡的身份是她的教授。當然還有其他各司其職的職業老千,對象是個有著大肚腩的城管領導。他們試圖讓大肚腩相信,這是塊墓碑,下麵是個金國貴族的墳墓,有著大量的陪葬。

  他們幾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經打算把院子高價買下來,並且給每人一筆封口費,如果不是本已把這個中年男人迷得暈暈忽忽的徐徐忽然說了句,據金文(注1)典籍記載這裏如何如何的話……

  連徐徐也搞不明白,她為什麽總在關鍵時刻放炮。

  "我已經不再放炮了。"徐徐強調。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漢裏的那個小李廣,他叫花榮。東漢末年倒是有個將領叫徐榮,但我不知道他的外號是什麽。"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眯了起來:"花榮?"

  "嗯。"

  "扯這些沒用的幹嗎,剛才那胖子是你現在的合夥人?"

  "噢,我基本已經洗手不幹了。你知道我畢竟是搞學術的。"

  徐徐拈著墨鏡笑得前俯後仰,仿佛忘了剛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麽回事,你還不打算承認?"

  "那些專家席上的家夥靠這個節目不知賺了多少,把假貨在電視上鑒成真的,再報個高價,回頭轉手賣掉。這種手段他們會的多著呢,整個節目組都心知肚明,這麽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麽行。我說,你不會開著錄音筆吧。"

  "不用那麽費事,現在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口氣,我怎麽聽說,這個節目最初是要請你去當青銅器和甲骨文鑒定專家,後來覺得你沒有教授研究員之類的頭銜,又太年輕,才換了這個鍾鼎文的?"

  孫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起來今天我們不是偶遇啊。"

  "我請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小巧的紅色手提電腦擺在兩個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國際古董市場上,這幾年甲骨的行情越來越好,幾個拍賣行對今後相當一段時間甲骨價格的預期都很樂觀。明年三月份,倫敦伯格拍賣行要進行一場甲骨專場拍賣會,拍品的征集現在已經開始了。"

  孫鏡慢慢轉動盛著濃縮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隻想當個旁聽者。

  "國際甲骨市場上現在都是碎甲骨,高價值的完整甲骨幾乎看不見。近幾十年國內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館或大收藏家手裏,但要辦好這場拍賣會,至少要有幾件壓軸的珍品才行。對於能提供'好貨'的賣家,拍賣行開出了優厚的條件,比如免除拍賣費,並且以某些方式來保證不會流拍。"

  徐徐一邊說一邊看孫鏡的表情,結果讓她很失望。

  "有客戶,有好價錢,隻要搞到貨就行。你是行家,在國內能不能收到好東西?運出去我來想辦法。今天那塊東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賣的錢會是那點賠償金的多少倍?"

  "國內的情況和國外差不多。好東西都在博物館裏,藏家手裏也有少量的好貨,但都不可能拿出來。"孫鏡開口說。

  "那你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孫鏡一笑,搖搖頭,不說話。

  "不能告訴我嗎?"徐徐抿起嘴,很認真地注視孫鏡,眼睛裏的神情單純得像個天真的十歲小女孩。

  孫鏡聳聳肩。

  徐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放鬆了的雙唇立刻變得飽滿亮紅。她上身朝孫鏡傾過去,眼角稍稍向上翹起,多出了一抹二十歲女孩都不會有的意韻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

  徐徐"砰"地靠回椅背上,恨得磨了磨牙。

  "好吧好吧,我也做過功課,情況就像你說的那樣。"徐徐把孫鏡的甲骨放到一邊,照原計劃說了下去。

  "不過呢,大多數的甲骨珍品還是藏在國內,他們的主人願不願意出手並不重要,我們可不是古董販子,不是嗎?"

  徐徐說著,擺弄了幾下她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些圖片。

  "這些是我搜集的足夠份量充當柏格拍賣會壓軸大戲的甲骨。這是小屯村二號坑出土的商王卜獵牛肩胛骨,現藏在遼博;這塊龜腹甲是……是……"

  "一九九一年,安陽花園莊出土,現在安陽殷墟博物館。"孫鏡淡淡說。

  "好吧,你是行家。"徐徐打了個響指,"其實我已經選定了目標,這個,你覺得怎麽樣?"徐徐切換掉了幻燈片模式,找出一張圖片放大到全屏。

  這不是甲骨中最常見的龜甲和牛肩胛骨,也不是肋骨或腿骨。它的形狀就像個下沿殘破的圓燈罩,在生物的骨頭裏,會有這種形態弧度的,就隻有頭骨。確切地說,這是人頭骨的一部分,是被切下來的天靈蓋,但是切麵並不平整。在頭頂心的位置鑽了個圓孔,圓孔的周圍是一圈甲骨文字。

  "上博的巫師頭骨。"孫鏡盯著圖片看了好幾秒鍾。

  這是件非常特殊的東西,甚至比藏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紂王所獵鑲綠鬆石雕花虎骨更特殊。許多人猜測頭頂心的圓孔本該也鑲有綠鬆石之類的寶石。

  "沒錯,我選它有兩個理由。第一,上海我們地頭熟,可以用的手段多;第二我知道有個錢多到沒地方用的人,打算出兩百萬向上博借這件東西做三個月的研究,不過被拒絕了。所以隻要我們速度夠快,在送去拍賣之前可以額外多賺一筆。"

  "請把'們'字去掉。"孫鏡說。

  "嗨,我知道你是老千裏最好的甲骨專家……"

  "你總是不恰當地多加幾個字,請你把'老千'這兩個字去掉。"

  "好吧,最好的甲骨專家,我知道你的手段,這事隻要我倆搭夥,就不再需要其他人加入了。想一想,這是至少幾百萬歐元的生意。"

  "想一想?老實說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孫鏡毫不客氣地說。

  徐徐被孫鏡接二連三刺得掛不住了,沉下臉說:"怎麽了?"

  "我猜那個拍賣行派了人到中國來收集甲骨,這就是你說的偷運出去的渠道吧,說不定他們更願意出高價買斷。你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才起的念頭吧。我想就算你不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會知道這個消息。"

  徐徐的臉色更難看:"你是覺得不用我自己也可以幹是吧?"

  "恰恰相反,我覺得因為某個拍賣會缺少拍品而決定策劃一場行動,這真是個笑話。每個月都有那麽多拍賣會,每個拍賣會都希望多一些珍品,拿著大把錢想買到心目中寶貝的人更是多到數不過來,難道在你看來這都是'潛在客戶'?"

  "在聰明人眼裏原本這個世界就充滿機會。"自命為聰明人的徐徐說這句話卻顯得不太夠底氣。

  "看起來你是真正愛這一行,我來告訴你一個基本的法則。沒錯,我們幹完一票可以賺到不少錢,但我們不是因為錢而決定幹哪一票的。這個世界上錢到處都是,許多情況下它被主人看得很緊,而在另一些時候,則是我們的機會。"

  "嗯哼。"徐徐呶了呶嘴。

  "當一個人暴露出弱點的時候,就成了一隻可以下手的肥羊。根據他的弱點我們來決定幹不幹,怎麽幹。所以你策劃一個行動,根據的應該是人,一個變成肥羊的人,而不是錢。否則你會像隻無頭蒼蠅,處處碰壁。"

  孫鏡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就像現在這樣。"

  "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難道就不能先定下目標再尋找關鍵人物的弱點下手?"徐徐不服氣地說。

  "你在說一種境界。你很有天分,再修煉個三四十年大概就能達到了,我看好你。"

  "看起來我在浪費時間!"徐徐說。

  她飛快地把電腦關上,塞進包裏。孫鏡一動不動目送她離去。

  徐徐站起來,推開椅子,又拉回來,重新坐下。

  "幾百萬歐元。"她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慎重考慮一下。"

  "別想著錢,那會讓你什麽都看不見。"孫鏡豎起手指搖了搖。

  "我對上博的情況很熟悉,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

  "真是固執。"孫鏡歎著氣搖頭,"那就看看你選了個多糟糕的目標。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你明白嗎?無論你已經想了什麽方案,把巫師頭骨從上博取出來,那也隻可能低價悄悄出給嘴巴嚴實的買家。這是中國的國家藏寶,拿去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公開拍賣會?你去找熱愛被通緝的瘋子合作好了。"

  "我是還沒想出什麽方案,但是我相信一定存在一個方案可以繞過這些麻煩。你難道不喜歡這種危險但刺激的挑戰嗎?我想你喜歡。"

  "漂亮女人總是很自信。如果你喜歡刺激,可以選擇從懸崖上跳下去。那樣你會有幾十秒鍾來享受這種感覺。"孫鏡喝幹了小杯子裏最後一點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喂,從電視台裏拐出來的這點錢就讓你心滿意足了?錢是留不住的東西,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一分不剩。"徐徐雙手做了個一場空的手勢。

  "很高興遇見你,但我不喜歡被威脅,所以就不買單了。"孫鏡站了起來。

  "我會再找你的,說不定我很快會想出一個方案。"徐徐衝他的背影喊。

  徐徐的叫喊讓孫鏡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和一門大炮合作……那還不如去跳崖,有陣子沒運動,降落傘都要發黴了。"他喃喃地說。

  打開信箱的時候,孫鏡瞧見了一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有些心不在焉,所以直到發現今天的晚報還沒到,準備關上信箱門的時候,才注意到在信箱的頂上,擺著一盒蛋糕。

  孫鏡的信箱比別家要大許多,這是為了能放下訂閱的一堆雜誌而特意訂製的,多半是考古類專業雜誌,很厚實,並且總是擠在一起來。蛋糕盒像頂帽子一樣放在信箱上,有一小半懸空著,很顯眼,可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現在被他開門關門把盒子帶歪了,眼看就快掉下來。

  孫鏡用手扶了扶,然後取下盒子。拿在手裏的感覺比意料中輕,或許是誰把蛋糕吃了一大半後隨手亂放。

  他打開盒蓋,看見的是一隻把頭和腳緊緊縮進殼裏的烏龜。

  一隻活的山龜,巴掌大小,腳爪縮得不太努力,還露了一小點在外麵。

  這是一位信使,在龜背上,有很新鮮的刻痕。孫鏡把蛋糕盒轉了個角度,使龜甲上的字正對他。

  一串歪歪扭扭的古怪字符,但對孫鏡來說卻非常熟悉--甲骨文。


  孫鏡一眼就認出了後四個字,是"召乃觀演",等他又花了一會兒把第一個字認出來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

  刻上這些字的人顯然並不是個甲骨文專家,他在第一個字上犯了個蹩腳的錯誤。這個字該是這樣的: 。

  雖然甲骨文裏有許多字左右或上下結構可以互換,但這個字在以往出土的任何骨板上都沒見過上下互換的寫法。從做學問的嚴謹角度,沒見過的不能生造,所以這個字當然是寫錯了。

  這個字是"餘","餘召乃觀演"。在甲骨文裏,"餘"的意思是我,"召"的意思是介紹,"乃"就是你,"觀"是察看,"演"則是長長流淌的水。

  一個外行偏偏要用甲骨文刻字,還是刻在一隻活龜上,放進蛋糕盒裏擺在他家信箱頂。這隻能是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

  但孫鏡卻不太明白,這句話連起來是什麽意思。

  孫鏡托著盒子的手很穩,烏龜慢慢把腦袋和四肢伸了出來,試探著朝旁邊爬了一小步。一角紅色紙片從它的腹甲下露了出來。

  孫鏡一把抓起烏龜,下麵是一張戲票。

  三天後的一場話劇,劇名叫《泰爾》。

  甲骨文裏並沒有指代演出的字,原來這個"演"字用的不是本義,而是今天通行的含義。

  請我去看戲?孫鏡琢磨著,有點意思。

  很高明的手段,比起來,下午徐徐的方式顯得粗糙而莽撞。他的好奇心的確被勾起來了,這個不知名的邀請者已經成功了第一步。

  三天後的這場話劇,會有什麽更有趣的事情發生呢,孫鏡有點期待起來。

  期待總是具有神秘的負麵力量,越是期待的時候,就越可能有一個完全在想象之外的東西,突兀地降臨在麵前。

  注1:金文特指刻在殷周青銅器上的文字,和甲骨文同出一源,並非指金國文字。


  Chapter 02 預言

  孫鏡並不經常看話劇,不過既然決定去看《泰爾》,他就在網上查了這部戲的資料。

  這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話劇。傳奇的不是戲的內容,而是這部戲本身。

  這部戲出自二十世紀上半葉鼎鼎大名的作家茨威格之手,但卻不知什麽原因,被埋沒了大半個世紀,一直到去年這部劇的德文原稿才被發現。而發現的地點,居然是在中國。確切地說,就在孫鏡居住的這座城市--上海。

  去年著名演員費克群因為哮喘病突發去世,他的侄子費城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部手稿。他決定把這出戲譯成中文,在中國上演,並自己擔綱導演和男主角。

  原本這出戲應該在去年年末就上演,可是導演兼男主角費城,卻在首演前失足摔進蘇州河裏,溺水而亡。

  所以這部戲能在今天首演,經曆了許多的波折。現在離首演開場,還有兩個小時。

  孫鏡知道在戲院的旁邊,有一家很不錯的牛排館子,慢慢踱過去,吃了午飯,差不多時間剛好。

  這是一條比弄堂稍寬的狹窄小街,本該雜亂擁擠充滿市井氣息。不過因為此地快要拆遷,一多半的居民都遷走了,反倒有些安靜。已經過了寒露,按農曆是晚秋了,陽光卻舒服得像在春天,讓走在小街上的人多了幾分悠然。

  美琪大戲院就在小街那頭的不遠處,孫鏡拖著步子往前走,心裏想著,那位送信的人會在戲院的門口等著他,還是會在看戲時緊鄰著坐在身邊,又或者他會收到另一隻馱著信的烏龜?

  這樣猜測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驚叫。

  這叫聲是從小街那頭傳來的,聲波已經在小街彎彎曲曲的拐角上折撞了好幾次,但無比驚恐的情緒卻一點都沒減弱。就好像有個騎著掃帚的幽靈女巫,"呼"地從身體裏一穿而過,讓他情不自禁地向後微微一仰身。

  隔了兩秒鍾,又是第二聲尖叫。

  空氣裏的安逸已經完全撕碎了。

  孫鏡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往前走了幾步,就瞧見路邊的一家煙雜店裏,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捂著臉蹲在店口發抖,旁邊的年輕女人正在小聲安慰她。

  再向前不遠就是街口了,那兒已經圍起了一圈人。一個三輪車夫臉色煞白地從人圈裏擠出來,搖著頭跨上載著舊家具的黃魚車,狠狠蹬著踏板,逃跑一樣地騎走了。周圍不斷有人湊進去看,都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聲此起彼伏的驚呼。又有人抬起頭往天上看,孫鏡跟著把目光抬高,卻沒發現什麽異樣。

  等他走到跟前,擠到圈子裏一看,雖然沒有驚叫出聲,心髒卻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個年輕女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腳輕微抽動著。陽光曬著她青白的臉,鮮紅的血。血是從腦後漫出來的,在邊上,是一個破碎的種了仙人掌的瓷花盆,看樣子有十幾斤重。

  孫鏡又抬起頭,麵前是一幢四層高的老房子。兩層到四層的陽台上,都種了花草。

  "四樓的那家。"他聽見旁邊有人說。

  "這就是飛來橫禍,飛來橫禍啊。那麽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造孽。"

  他低下頭看了女人一眼,已經有人打了急救電話,但多半是救不活了。

  這樣的慘境下,依然能看出她真是漂亮得很。隻是這卻更添了生命無常的殘酷,讓人心裏發涼。

  女人睜著眼睛,目光散亂。孫鏡不知道此刻她是否還有清醒的意識,或許她的魂魄正在離體而去。

  她的手腳又是猛一抽,眼神卻凝聚起來,直勾勾的讓人心寒。孫鏡覺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其實她應該已經陷入臨終前的幻覺了吧。

  女人的嘴巴忽然張開,氣流從唇齒間湧出。她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麽,嘴拚命地一張又一張。她把生命最後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上麵,但卻沒能讓聲帶重新工作,隻發著讓人莫名所以的"弗弗"聲。

  孫鏡被她看得很不舒服,從她眼睛盯的角度,仿佛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可分明自己不認識她。

  他退出人群,一輛警用摩托已經停在街口,巡警匆匆忙忙跳下來,和他錯身而過。

  孫鏡聳了聳肩,想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抖掉。快走到戲院的時候,一輛救護車拉著警報飛快馳過。

  牛排館在美琪大戲院斜對麵的梅龍鎮伊勢丹百貨大樓裏,可是孫鏡覺得自己已經一點胃口都沒了。誰經過剛才這麽一場都會沒胃口的,而且那女人最後的眼神著實有些瘮人。

  不吃飯的話,現在幹什麽呢?戲院的門口貼著《泰爾》的大幅海報,一個戴了頂棒球帽的女人正站在海報前。孫鏡走到她側麵,就瞧見了那副熟悉的大號太陽眼鏡。

  "徐徐?"

  "啊。"徐徐看到孫鏡,顯得很意外。

  "你也來看首演?"孫鏡本來有點疑惑,見到徐徐的表情,就明白這隻是巧遇。

  "嗯。"

  孫鏡抬頭掃了眼海報,突然愣住了。

  海報上有主要演員的頭像,其中的一張臉,他才見過。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見了女主角的名字:韓裳。

  原來她叫韓裳。

  "不會有首演了。"孫鏡歎息著低聲對徐徐說,"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靈,轉頭盯著孫鏡,臉色很難看。

  "十分鍾前,她被高空墜落的花盆砸在頭上,就在前麵那條街。你應該聽見救護車的聲音了,我看見她躺在那裏,沒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說。

  "你怎麽了?"孫鏡問。他發現徐徐有些不太對勁,墨鏡上沿的額頭有細汗,隻是聽見一個陌生人的死訊,應該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徐徐沒有立刻回答,她抬頭看了海報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會來看首演?"

  "因為你是一個話劇愛好者。"孫鏡隨口回答,他隻是想調節一下氣氛,其實更多的是調整自己的心情,從剛才的一幕裏解脫出來。

  "這部戲的女主角就是那個出兩百萬的人。"

  孫鏡張開嘴,又閉了起來。他想起兩天前徐徐在咖啡館裏的話,她之所以選擇巫師頭骨做為目標,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個出兩百萬想借頭骨研究的人,這能讓她多賺一筆。

  饕餮玉戒又轉動起來,巫師頭骨、甲骨文、龜背信、在他麵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無疑問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經不會出現了,某些疑問現在成了解不開的死結。

  難怪他被盯著的時候會如此不舒服,因為她真是在盯著他,而不是看見了緩緩打開的通往天堂或地獄的入口。對孫鏡來說韓裳是個陌生人,但韓裳卻是認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韓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門的學問,不會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個還沒出名的年輕話劇演員,一個出兩百萬想研究甲骨的人,這兩者之間無論如何都很難聯係起來。而這個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孫鏡嗅到了詭異的氣息,不僅詭異,而且危險。如果今天韓裳沒有死,自己會被卷進什麽樣的事情裏呢?

  "現在沒有兩百萬了,或許我真的應該考慮換一個目標。"徐徐說。

  "這麽說,你還是沒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額頭的汗快幹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說,"我可沒想到會這麽快又碰到你。"

  孫鏡"唔"了一聲,眼神又移到了海報上。韓裳的臉龐精致秀美,可是剛才那張青白的臉卻從記憶裏一點點浮起來,兩張同樣卻又天差地別的臉交疊在了一起。

  徐徐被孫鏡扔在一邊,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該灰溜溜地走開,還是嚐試再一次說服這個死樣怪氣的男人。


  無名指指根戴著玉戒的地方濕漉漉地滲出了汗,孫鏡把戒指褪下來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戲院的台階。

  然後他轉過身,見到徐徐還站在台階上,就問:"你還記不記得,我說巫師頭骨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徐徐撇了撇嘴,沒搭話。

  "你看過那部片子嗎?"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個電影拍了好幾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猶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階。

  "所以其實那些任務都被完成了。"

  最後兩級台階徐徐是一步跳下來的,她摘下墨鏡,眼睛閃閃發亮。

  "你答應了?你想到辦法了?"她語氣裏除了驚喜還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夥。"孫鏡說。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聲回答。

  像是在做擔保,她"啪"地立正,兩條穿著黑絲襪的長腿並攏,高跟鞋在地麵上敲出響亮的聲音。

  "哎喲。"她叫起來。

  "怎麽?"

  "剛才跳下來的時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彎下腰去揉著腳踝。

  孫鏡歎氣。

  徐徐直起腰來的時候,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吃飯吃飯,我請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說。

  "我沒胃口。"

  "我也沒胃口,這樣最好,點一人份就夠了。"

  "事情都扔給我,那你幹些什麽?"從牛排館出來的時候,徐徐抱怨。

  "我負責告訴你怎麽幹。"孫鏡回答。

  "切。"徐徐揮了揮手,帶著一臉的笑容離開了。

  她拐過街角,越走越慢,最後靠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

  她的笑容已經不見,呼吸也沉重起來,手指在電話亭的玻璃門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就這麽站了一會兒,她把墨鏡重新戴起來,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順著來路,慢慢走了回去。

  經過海報的時候,孫鏡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樣,他也選擇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兩輛警車,依然有圍觀的人。

  那個叫韓裳的女人當然已經不在地上,隻剩一個白筆畫的人形。

  但血還觸目驚心地凝在那兒。

  旁邊一個中年人被帶上警車,臨上車的時候還在用上海話解釋著:"阿拉屋裏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會掉下來,各個事體真是……"

  "讓開了讓開了。"警官對圍觀的人群喊,然後他抬起頭對四樓陽台上站著的警察叫道:"再試一次。"

  陽台向外搭出塊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吊蘭和一盆月季之間,有個明顯的缺口。缺口處留著泥印子,一塊普通的紅磚現在被豎著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點在磚後,輕輕前推。

  紅磚在空中緩慢地翻滾著,迅速墜落,和人行道碰撞的瞬間迸散成大大小小的碎塊。

  下麵的警官轉頭問旁邊的一位居民:"剛才真的沒風?"

  "好像有一點。"那老人又不確定起來。

  落點不對?孫鏡立刻明白了這個簡單實驗的用意。

  現在警察的眼睛倒都很毒啊,居然發現了花盆原本位置和掉落位置並非垂直,有小小的誤差。


  從這塊紅磚來看,誤差了小半米。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其它因素影響,花盆該落在韓裳腳邊,嚇她一大跳。

  但是可能有很多因素的,孫鏡向小街的另一頭走去,心裏想著。

  比如當時有一隻鴿子落在花盆上,讓它重心偏了,掉下去的時候撞了旁邊的花盆一下;比如韓裳被砸中的時候踉蹌了半步才倒下去,所以現在推算出的她原本所處位置是不準的。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人在行走的時候有向前的慣性,沒那麽幹淨利落地直接倒下去。

  當然,還有風。

  自己能想到的,警察當然也想得到。所以,這還是一宗意外。

  孫鏡忽然有些警覺,他發現潛意識裏,自己似乎正在往非意外的地方想些什麽。

  "是鬼索命,是鬼索命,我要去講!"

  孫鏡聽見了一個充滿恐懼的聲音,轉頭一看,卻是先前見到的煙雜店老婦人。她想要從店裏衝出來,被死死拉住。

  "儂有毛病啊,儂阿是毛病又犯了。"拽著她的年輕女人凶她。

  孫鏡的脖子上又立起了雞皮疙瘩,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店門口停了下來,轉回身去看。

  沒錯,這兒雖然離出事的地方不遠,但小街彎曲的弧線,讓他無法看見韓裳倒下的位置。他都看不見,呆在後麵煙雜店裏的人當然更看不見。

  老婦人伸出一隻手對他用力招:"儂阿是警察同誌,我跟你講,是鬼索命啊,警察同誌,我看見的。"

  "唉呀,我媽有神經病的,不好意思哦。這個老神經,儂真的要進醫院了。"女兒用力把媽拉回店去。

  孫鏡用手慢慢捋了捋後頸,溫熱的掌心把凸立起的毛孔安撫了下去。

  隻是恰好和死亡事件同時發作的神經病。

  或者,這事情不那樣簡單。

  他感覺內心正被某種情緒衝刷著。這情緒並不完全陌生,令他想起從崖上高速墜下時,把整個胸腔都塞滿的恐懼,迫在眉睫的死亡危險會不斷提醒他,快拉開降落傘。但他偏要再等一等。

  心靈就像沙灘。洶湧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沙變得更細更堅硬,不過要是撲過來的浪足夠凶猛,也許會挖出沙灘下埋藏的寶藏。比如二○○四年末的那次海嘯,在印度馬哈巴利普蘭的沙灘上洗出了一尊尊千多年前的石雕。

  人都很賤,隻是各自不同。孫鏡自嘲地一笑。

  "弗弗弗",孫鏡嘴裏發著奇怪的聲音,走進了自家的小樓。

  曾經這幢帶著院子的三層小樓都是他家的,洋樓的外牆鋪著馬塞克,八十年前這相當摩登。院子裏有一棵很粗的廣玉蘭,開花的時候關緊窗戶都擋不住鬱鬱的香。四十年前樓裏搬進了好些不請自來的鄰居,在當時這沒什麽道理好講。現在孫鏡擁有的,是二樓的三間房,外加一個廁所。

  今天的信箱很正常,孫鏡關上小門,穿過狹窄的過道,走上樓梯。

  "弗弗弗",他又開始了。韓裳臨死前的一刻,想要對他說的會是什麽話?

  不,隻是一個字,孫鏡覺得,韓裳反複想要說出來的,隻是一個字。

  哪個字這麽關鍵?

  孫鏡歎了口氣。漢語裏有太多同音字,並且韓裳說的不會是"弗"的同音字,而是以"弗"為開始音的字,隻是快速消亡的生命讓她再沒力氣發出後麵的音節。

  三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收藏室,剩下的就是孫鏡正呆著的這間。

  陽光被百葉窗割成碎片,落在龜殼上。

  許多龜殼。

  層層疊疊,堆在一起,成了座龜殼山。

  龜殼山上的龜殼,都是沒有字的。這不是殷商甲骨,隻是龜殼而已,裏麵最古老的一塊,其原主的死亡時間也不會超過五年。

  屋子的其它角落散落著些麵貌全然不同的龜甲。它們相貌古舊,或多或少都有些殘缺,上麵有一排排鑽鑿的痕跡,有些被火烤過,在另一麵爆成一條條的細裂紋。在殷商時期,這叫作卜紋或兆紋,貞人、巫師根據其走向,來判斷占卜的結果是一個吉兆,還是一個凶兆。

  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自殷墟出土的珍貴古物,當然,隻是看起來像而已。這已經足夠了,孫鏡覺得,自己不僅是最好的甲骨專家,應該也是最好的甲骨造假專家。在這一行,他沒幾個像樣的競爭者。

  孫鏡看著堆成小山的原料,這裏麵有山龜有澤龜,原本商朝各地進貢給王都的卜龜,就各有不同。

  "喀啦"。

  孫鏡立刻掃視了一圈,哪裏發出來的聲音?

  "喀啦"。

  又是一聲,是那堆龜殼。孫鏡死死盯著龜殼山,就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小山裏繼續發出聲響,然後"嘩啦啦"傾倒下來。

  孫鏡肩膀一鬆,他想起來自己把那封活的龜甲信扔在這間屋裏了。兩天沒喂它,看起來活力還不錯,隻是寄信的人已經死了。

  孫鏡一時懶得去把龜殼重新堆好,反正這間屋子就夠亂的了。他靠在工作椅上,往下一壓,半躺下去。

  幾秒鍾後,他就猛地挺直身子,直愣愣盯著倒下的龜殼。

  有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瞬間把原本沒看到的角落照亮。

  孫鏡雙手用力撐著扶手,慢慢站起來,走到塌了一半的龜殼堆前,蹲下。他把手伸進龜殼堆裏,摸索了一陣。

  "見鬼。"他低聲咒罵,忍不住在手上加了力量,野蠻地攪動起來。龜殼四散,飛得到處都是。

  等他總算停下來的時候,屋裏已經找不到幾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了。他無聲地笑著,低下頭,開始端詳手裏這隻嚇得把頭腳縮進殼裏的烏龜。

  他記得韓裳在這封龜甲信裏犯了個可笑的錯誤,她把"餘"字寫反了。這是任何一個對甲骨文稍有涉獵的人都不會犯的低級錯誤,然而韓裳卻是準備出兩百萬,借巫師頭骨做研究的人。也許韓裳並不是要做什麽學術研究,她不是甲骨學者,多半另有目的。可她會是嫩到犯這種錯誤的菜鳥?

  她寫反了。

  孫鏡眼前浮現韓裳最後的那幾個口型。

  就是"反"!

  孫鏡把烏龜轉了個方向,沒有發現。沒有任何猶豫,他把烏龜翻了過來。


  餘就是我,把我反過來,這是個隱語。

  "嗬……"孫鏡長長吐了口氣。

  龜腹甲上有字。不是甲骨文,而是刻得很工整的小楷。

  前幾個字就讓孫鏡一驚。

  "如因不測讓我無法和你見麵……"

  那不是意外!一聲霹靂在心頭炸響。

  茶幾上放著今天的晚報,最上麵一張是社會版,頭條就是話劇女演員中午當街被花盆砸死的新聞。

  不出孫鏡的意料,新聞裏說,韓裳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咽氣了。死訊確認,他不禁歎了口氣。

  時鍾指向十一點,孫鏡從沙發上站起來,換鞋出門。

  白天人多眼雜,現在的時間,去韓裳家正好,那兒有一件專門留給他的東西。

  有夜風,吹得行道樹一陣陣的響。一輛空出租駛過來,放慢了速度。孫鏡衝司機搖搖手,他要去的地方步行可達。

  龜腹甲就那麽點地方,韓裳又不會微雕,當然不可能在上麵說明是什麽樣的東西。但這必然是個關鍵線索,孫鏡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韓裳為什麽會死。同時這也意味著,自己被完全牽扯進去了。

  或者自己可以看過之後放回原處,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孫鏡笑了笑。

  韓裳租的房子離這裏很近。附近的幾片居民區都是老房子,到了地方孫鏡才發現,這幢小樓和他自己家非常像,隻是院子小了些。

  韓裳住在三樓。晚報的記者把這宗意外報道得很詳細,所以孫鏡知道,韓母已經暈倒進了醫院,所有事情都壓在韓父身上,沒有誰現在有空來這裏整理韓裳的遺物。

  不過孫鏡還是繞著樓走了一圈,記下了三樓亮燈房間的方位,然後轉向花壇走去。

  這樣的時間,一樓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孫鏡走到花壇前,再次確認四下無人後,摸出小手電照了照,在左側外角找到了根插得很深的木筷子。

  木筷子下麵埋了個小塑料袋,裏麵有兩把鑰匙。

  孫鏡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大門,反手輕輕關上,陷入完全的黑暗裏。

  在這樣住了許多戶人家的樓裏,大門入口處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過道燈開關。每家都有一個,韓裳當然也有。孫鏡不知道哪一個是韓裳的,他也不準備開燈。

  借著手電筒的光,他走上樓梯。盡管已經足夠小心,每一步踩下去還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木樓梯老朽得厲害,好像踩重一點,就會陷出個洞來。

  三樓,孫鏡站在韓裳的房門前。先前看見亮燈的屋子是另一間,這讓他徹底放下心來。

  關了手電,孫鏡摸著鎖孔,把鑰匙插進去。

  轉動的時候感覺很別扭,孫鏡用了幾次力,心想是不是搞錯了大門的鑰匙,就又拔出來換一把。

  還是開不了。

  孫鏡換成最初那把再試。黑暗裏轉鑰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這時候如果鄰居的門突然打開,看見他摸黑在開死人家的門,就麻煩了。

  韓裳不可能搞錯鑰匙吧,怎麽會開不了。孫鏡手裏加了把力,覺得有點鬆動了。是這把鑰匙沒錯,開老舊的鎖常常需要一點技巧,比如得往左壓或往右壓。


  孫鏡試著把鑰匙壓向左邊,門突然打開了。

  孫鏡猛吃一驚,這不是他打開的,有人……

  念頭才轉到一半,腦袋上就被硬物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這一擊並沒能讓他完全失去意識,但頭暈得一時回不過神來。給他這一下的人飛快從旁邊躥過,"騰騰騰"跑下樓去。

  糟糕,這動靜太大了。孫鏡知道不好,可他還在恍惚中,從地上爬不起來。

  鄰家的門打開了,燈光照在他身上。

  "哦喲。"一聲驚叫。

  "老頭子,儂快點出來。"受了驚嚇的老太婆回頭往屋裏喊。

  鄰居老頭跑出來的時候,孫鏡用手撐著靠牆半坐起來。這暫時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腦袋又暈又痛,摸一下額頭上起了個大包,還有血。旁邊地上掉了根金屬棍,正是打他的凶器。實際上這是根中空可伸縮的室內晾衣杆,幸好如此,否則他的下場可能和韓裳差不多。

  不過他現在這副樣子已經很嚇人了,韓裳家的門又洞開著,把後出來的老頭也嚇得不輕。

  "你是誰,怎麽回事?"老頭緊張地問。

  然後不等他回答,就對老伴說:"快點報警叫公安來。"

  "我就是警察。"孫鏡說。

  "啊?"

  "我就是警察。"孫鏡鎮定地重複,"後麵這間屋的主人今天中午死了。"

  "從晚報上看見了,小姑娘真作孽啊。"老太婆講,但看著孫鏡的眼睛裏還是有些懷疑。

  寫在老頭臉上的疑問更多。

  "你是警察?"他問,"那剛才是怎麽回事?你真的是警察?"

  "我同事很快就會過來。"

  孫鏡在兩個人的注視下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徐警官,行動出了點問題。你立刻過來,對,我還在……"孫鏡把這裏的地址飛快報了一遍,掛了電話。

  "你們也看見了,她的死不那麽簡單。"孫鏡說,他見到老頭老太滿腹疑問的模樣,又搖了搖手。

  "我不會說什麽的,這是紀律,你們也不用問。這案子還在查,你們不要出去亂說,這會對破案有影響的。"

  二樓的過道燈亮起來,有人在下麵問樓上,剛才乒乒乓乓出了什麽事。

  "噢,沒什麽沒什麽,不好意思哦。"老太婆在孫鏡的示意下這麽說。

  二樓的燈很快又熄了,並沒有人上來。

  "謝謝你們的配合。"孫鏡低聲說。

  "你這個樣子,阿要進來……"老太婆說到一半,就被老頭碰了一下,住嘴不說。

  "你先進去。"老頭說。

  老太婆知趣地回屋。

  警惕性真高,孫鏡在心裏想。他慢慢站起來,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老頭緊盯著他。

  孫鏡摸出煙,扔了一根給老頭。

  直到煙抽了大半,老頭才開口問:"那你是便衣?"

  孫鏡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老頭問:"剛才的事情,不能問?"

  "可以問,但我不方便回答。"孫鏡又摸出支煙,遞過去。

  "不抽了,要是沒什麽事,我也想回去睡覺了。"


  孫鏡聳聳肩:"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

  老頭笑笑,皺紋裏是說不盡的世故味道。

  "那就不問,不過你說你是便衣,有警官證吧。"

  孫鏡嘴裏發苦。

  "不會沒帶著吧。"

  孫鏡的手機響起來,他趕緊接聽。

  "我在三樓。"他說。

  "我同事到了。"他放下手機對老頭說。

  剛才敲悶棍的家夥飛快地跑出去,顧不得帶上大門,沒過多久,徐徐就出現在了孫鏡麵前。

  她來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而且及時。

  "怎麽搞成這樣?"她說。

  還沒等孫鏡串供,老頭就開口了:"也是便衣?"

  牛仔褲網球鞋,便得不能再便了。這個時候孫鏡才注意到,她的裝束和白天見麵時已經大不一樣。

  "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證?"老頭接著問。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

  孫鏡也看看她。

  "你也沒帶著啊。"老頭說著,身體往後讓了讓。

  徐徐伸手拉開坤包,一陣翻騰,然後拿出個小本,往老頭麵前一晃,又收了回去。

  "慢點慢點,我沒看清楚。"

  夜路走多總要撞到鬼,孫鏡徹底認栽,悄悄給徐徐比了個跑路的手勢。

  "那就給你看清楚。"徐徐一甩手,把證件扔給老頭。

  孫鏡眯起了眼睛,看著老頭很認真地端詳,然後把證件還給徐徐。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電視裏總有人用……那個,嗬嗬,那不打擾你們執行任務了。"老頭一臉賠笑,說完就回自己屋去了。

  孫鏡把徐徐拉進韓裳的房間,光明正大地打開燈。

  "剛才我以為要穿幫。"

  "有些東西我是常備著的。"徐徐又從包裏摸出記者證和學生證,在孫鏡鼻子前麵晃了晃。

  "就他那老花眼還看,看一百年都看不出假來。救場及時吧,跟我合作準沒錯,你腦門要緊不?"

  徐徐拿出紙巾去拭孫鏡額頭上的血。其實能瞧出沒什麽大傷,但之前孫鏡在她麵前姿態拿捏得叫人牙癢癢,現在好不容易落了難,讓徐徐忍不住想要欺負一下,手上的動作當然不怎麽輕柔。

  孫鏡痛得直抽涼氣,一把捏住徐徐的手。

  "我自己來吧。"

  "不解風情的家夥。"徐徐撇撇嘴,把手輕輕抽出來,留下紙巾在孫鏡掌心。

  "風情……"孫鏡小聲嘀咕,苦笑搖頭,把紙巾覆在額頭上,偷掃了眼徐徐的手。剛才急痛之下稍用了點力氣,卻並沒在她手上留下捏痕,不知怎麽一滑一轉就溜出去了。

  "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徐徐問著,右手細長的手指忽然像湧來的波浪,一起又一伏。孫鏡趕緊轉開視線。

  "等會兒出去再和你說。"孫鏡開始打量這個房間。

  整潔的房間,所以打開著的儲物櫃就格外引人注目。似乎剛才那人也在找些什麽。

  孫鏡把沾血的紙巾揉成一團放進兜裏,搬了張椅子,脫了鞋站上去。徐徐眯起眼睛,狐疑地看著他踮起腳,把手伸進了吊燈的燈罩。

  當某個重要的東西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你最好想一想再伸手。因為它的重要程度往往和對目前生活的破壞力成正比。

  Chapter 03 通往內心的實驗

  從小樓出來,拐上了大街。孫鏡手插在口袋裏,優哉遊哉地往前走,可是因為腦門上過於明顯的腫塊,這種故作悠閑的姿態讓人看了想笑。

  好在現在路上沒什麽行人,隻有徐徐走在身邊,時不時拿眼瞅一下他。

  "賣關子也要有個限度,你到底拿到了什麽東西,再不告訴我就真翻臉了。"徐徐終於忍不住,一肚子的怨氣怒氣。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隻烏龜。"孫鏡用幾句話就講完了這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應該很複雜,但是現在發生的才隻是個開頭。

  說完他把手抽出口袋,攤開手掌,那兒躺著個小小的方型薄片。

  徐徐一把搶過去。

  "存儲卡?4G容量的存儲卡,手機照像機什麽的都用得到,難道裏麵放了一堆豔照?"

  "嗯,你的猜想很誘人。"

  "切,其實我猜裏麵有個瑞士銀行賬號密碼,或者是份機密情報,她別是個間諜吧。"徐徐打量著存儲卡,好像她的目光能深入其中的存儲介質,解讀出內容似的。

  "聽起來像是哪部電影的情節。"孫鏡用手按著額頭,輕輕揉搓著,希望頭上的大包可以早點消退下去。

  "生活總是比電影更傳奇。"徐徐回答。

  孫鏡停下腳步。

  "我家就在前麵了。"

  "這麽近啊。"

  孫鏡把手放下來,看看徐徐。

  "那麽,你是準備回家睡覺,還是怎樣?"

  徐徐瞪大眼睛:"這有什麽可問的,難道你這麽晚把我叫來救急,是打算用完就扔的?"

  孫鏡笑了笑:"深夜請女人到家裏坐坐,容易被誤會別有企圖。"

  "沒關係,頭上長角的男人誘惑不到我的。"

  "其實最好你能克製一下好奇心,這件事原本和你沒一點關係,別告訴我你沒聞出裏麵的危險。"

  "你覺得自己說這話有說服力嗎?"徐徐看著孫鏡頭上的大包說,"不好奇你會晚上到別人門口領個瘤?不好奇韓裳剛在你眼皮底下死了你就答應我合夥搞巫師頭骨?她出兩百萬要借這東西,為了什麽?我猜答案就在裏麵!"

  她捏著存儲卡在孫鏡鼻子前晃:"本來巫師頭骨就是我們的目標,得把它的價值榨幹淨了才能出手,否則就虧了。兩百萬啊,韓裳可真舍得花錢,你說這裏麵的東西會值多少?"

  "她死了。"孫鏡從徐徐手裏抽走存儲卡,"如果你不怕死,就跟我來。"

  他往弄堂裏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徐徐杵在弄堂口沒挪地方,不由意外。不過一轉眼,她就快步跟了上來。

  等徐徐追上來的時候,孫鏡卻沒接著往裏走,而是在嘴前豎起一根手指,眼睛盯著弄堂口。

  "有人跟著?"徐徐把聲音壓得很低,問。

  "也許。"孫鏡躡著步子走回弄堂口。他稍稍停了停,然後突然一步就衝了出去。


  徐徐跟著也跳了出來,卻什麽也沒看見,急著問:"你看到什麽了?"

  "好像有個黑影,沒看清楚。"孫鏡盯著前麵的那片腳手架,剛才他衝出來的時候,那下麵像是有什麽一閃。

  "我過去看看。"孫鏡又按了按額頭,刺痛讓他更提起了精神。不管怎樣,別讓人再照著這裏來一下,否則樂子就大了。

  "逞什麽能。"徐徐小聲嘀咕著,跟在孫鏡的側後方,兩人一前一後斜錯開,向腳手架下走去。

  這兒一片的老建築因為和城市曆史血肉相連得以保存下來。前麵人行道上的一段腳手架,是因為修補外牆的小工程搭起來的。現在工程完成了,明天就要把這些竹竿竹片拆掉。

  略顯秋寒的深夜裏,這條普通的小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即便偶有經過,也會避開這段腳手架,繞道而行。

  腳手架上幾層鋪著的層層竹片擋住了路燈的光線,把底下的通道變成黑穴。向那兒望去,就覺得陰影暗影黑影交疊重重,仿佛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剛才孫鏡這麽匆匆一瞥,實在不能肯定裏麵是的確有什麽,還是自己眼花看錯。

  走進腳手架的時候,孫鏡放慢了腳步。盡管從遠處看這裏黑洞洞的,但走進去後,並不會暗到看不清東西。腳手架總長也就十米多,孫鏡小心地掃視著,耳朵也豎了起來。眼前都是一根一根手臂粗細的竹筒,並沒有能藏人的地方,聽見的是微風吹在腳手架上的吱吱嘎嘎,還有身後徐徐的腳步聲。

  真的是看錯了?

  孫鏡停在這段腳手架的盡頭,這裏是正在維修的大樓入口。入口的門開著,裏麵沒有燈,真正的一片漆黑。而就在前麵幾步,走出腳手架後,恰好是一個弄堂口。這弄堂並不是條死胡同,裏麵有通到其它出口、甚至是隔壁街道的小徑。

  他回頭看看徐徐,還沒說什麽,一陣風吹過,腳手架又發出了吱吱的聲響。

  這次不一樣,風很快過去,聲響卻沒有停歇,反而越發地刺耳起來。

  細小的石子掉在頭上,孫鏡用手一撣,抬頭向上看。

  腳手架在晃動。

  也許腳手架搭得並不牢固,可就算有鬆動的地方,現在又不是台風天,怎麽會晃成這樣。就像有個大力士,抓著某根撐地竹子在拚命地搖動著。

  "怎麽回事?"徐徐驚訝地問。

  "快出去。"孫鏡一下躥出腳手架,又多跑了十幾步,直到徹底離開它的範圍。徐徐緊跟著他,步伐卻像穿了高跟鞋似的不太靈便,很有些狼狽。

  等兩個人回頭再看的時候,腳手架的搖晃慢慢停歇了下來,終究沒有倒。他們互視了一眼,都覺得這事說不出的詭異。

  "呀!"孫鏡忽然叫了起來。

  "怎麽啦?"驚魂未定的徐徐忙問。

  "我剛才跑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手握的力量太大了。"

  徐徐目瞪口呆地看著孫鏡攤開的手掌,躺在那兒的存儲卡淒慘地在中間部位出現了角度很大的彎折,差不多可以說是折斷了。


  "噢,噢,你這個這個……"徐徐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嗯,那個說不定拿去修修還能恢複。"孫鏡用非常心虛的聲音說。

  "這種物理破壞怎麽修啊?搞成這樣,你手裏下死力啊,唉呀。"徐徐恨得把牙咬得喀喀響。

  "說不定能修好呢。"孫鏡把存儲卡拿在眼前,像是想找個路燈光線好的地方,好好看看損壞情況,卻沒注意腳下,不知絆到什麽東西,整個人向前撲出去。人以極難看的姿勢趴到了地上,手裏捏著的存儲卡也飛了出去。

  徐徐幾乎看傻了,她眼瞧著存儲卡直飛到腳手架邊的弄堂口才落了地,又彈性極好地反彈起來,掉在人行道沿的下麵。

  徐徐小跑過去,低頭看了看,又看了看,回過頭瞧著剛爬起來,還在撣灰的孫鏡。

  "你今天出門看過黃曆了嗎,存儲卡掉進下水道裏了。"徐徐有氣無力地說,她已經飽受打擊了。

  要是存儲卡完好無損,想辦法掀開陰溝蓋子撈出來說不定還能恢複數據,不過現在嘛……

  兩個人在路燈下拖出長長的背影,一般的垂頭喪氣。

  走到孫鏡家的弄堂口,徐徐又重重歎了口氣,說:"剛才要是別管有沒有人跟在後麵,有多好。"

  毫無意義的馬後炮。要不是沮喪之極,徐徐也不會這樣抱怨。說完她衝孫鏡擺擺手,轉身要叫出租,卻又回轉來,拿了張紙巾遞給孫鏡。

  孫鏡一愣。

  "傷口又出血啦。"徐徐見他沒接,便把紙巾在他額頭輕壓一下,然後折幾折再覆上去,鬆開手,紙巾粘在創口上沒掉下來。徐徐一笑,輕輕聳肩,走到路邊向開來的空出租車揚手。

  出租車減速停下的時候,徐徐聽見身後有個聲音說:"要不要到我家喝點什麽?"

  徐徐轉過身,看見孫鏡還站在那兒,未曾離開。

  徐徐側著臉看這個男人,停了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多難看?

  頭上的血被擦幹淨了,但大包還是很明顯,一身衣服也皺巴巴且滿是灰。徐徐納悶孫鏡在這種情況下怎麽還能露出這樣的微笑,就好像是舞會上向坐在角落的水晶鞋姑娘邀舞的王子。

  "也許你會感覺……"他停了停,像是在想一個合適的詞,然後說,"滿足。"

  "哦天呢,我想我正在遭遇這輩子最蹩腳的挑逗。"

  出租車已經開走了,孫鏡聳聳肩:"好吧,讓我扮紳士再為你叫一輛。"

  "看在你今天很背的份上,或許我該發發善心。"徐徐朝孫鏡飛了個勾人的眼神,"其實我滿期待,你還會有哪些拙劣的小花招。"

  "小花招嗎,你會看到的。"

  兩個人往弄堂深處走去。

  "從韓裳那裏出來我就在想,把晾衣杆敲在我頭上的家夥,他應該很好奇,我這個在半夜開門的人,到底是什麽來路。"說完這句話,孫鏡把房門打開,向徐徐比了個"請"的手勢。

  "所以他雖然當時很驚慌地跑了,但說不定並沒有跑得很遠。屋子裏亂了點,單身男人住的地方總是這樣,你先坐坐,我去洗把臉。"

  等幾分鍾後孫鏡再次出現在房間裏,已經換了套幹淨的衣服,額頭上也清理過,看上去好了許多。

  徐徐瞪著他,說:"為什麽我感覺你又開始賣關子了?"

  孫鏡一攤手:"哪有。"

  "這是什麽?"徐徐盯著他的左掌心,那兒有個小東西。

  "一個U盤,如果要存放什麽資料,這東西絕對比存儲卡方便。"

  "這才是你拿到的東西?"徐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孫鏡微笑點頭。

  "那存儲卡哪裏來的?"

  "當然是我手機裏的,裏麵存了很多不錯的照片呢。"

  徐徐立刻想起先前他手插在褲袋裏走路的情景,反應過來他是怎麽幹的。

  "你這個騙子。"徐徐叫道。

  孫鏡欠了欠身,回答:"你也是。"

  徐徐氣呼呼惡狠狠瞪了孫鏡好一會兒,說:"你居然從那個時候起就打算演這場戲了。"

  孫鏡又是一笑,在徐徐看來,這種可惡的笑容就像在說:看,這就是差距。

  好在孫鏡立刻識相地收起笑容,嚴肅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今天在那間屋裏會撞見另一個人。本來我要是能悄悄地拿到這個U盤,不管我看了之後有什麽打算,暫時都會在暗處。可這一棍子……"

  孫鏡摸了摸額頭,苦笑:"算是把我立刻卷進去了,不好意思,還有你。"

  徐徐歪了歪頭,表示對此毫不在意。

  "雖然那個人不知道我去幹什麽,但他既然是去找東西的,那麽從己推人,很容易能猜到我的意圖。所以我總得做些什麽,讓危險變得盡量小一點。一路上我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比較響,跟在後麵的那位要是耳朵尖一點,總能聽到大半。"

  徐徐看見孫鏡嘴角的那抹淺笑,啐了一口,說:"得意死你。"

  "隻是讓你陪著演了場戲,怎麽怨氣這麽重啊。"

  一個騙子被騙了,對徐徐這樣一個有追求的老千來說,的確是很嚴重的打擊。不過她現在打算把那一切都忘掉,至少說明自己選擇同伴的眼光很棒,不是嗎?

  "所以現在敲悶棍的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拿到的東西又毀了,算是安全了。"徐徐說。

  "暫時離危險遠一點而已,畢竟我已經進入他視野了。"孫鏡揉著額頭,有點遺憾地說,"我最後把卡扔出去,就是想看看藏著的那家夥會有什麽反應。想不到掉進陰溝了,怎麽這麽巧,這一跤真是摔虧了。"

  "是啊,真是巧。"徐徐歎息著說。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對方,又都想起搖晃的腳手架來,一時心裏有些異樣,沉默不語。

  略有些壓抑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孫鏡打開電腦,接上U盤,說:"該讓你滿足一下了。"

  徐徐撇撇嘴,湊了過去。

  U盤裏隻有八個音頻文件,短的十幾分鍾,長的近一小時,是韓裳的口述錄音。

  這並不是韓裳臨時錄下來的,編號為一的那段,錄製的時間是去年十二月。

  這段錄音的前十秒鍾是靜音,隻有輕微的"噝噝"聲,然後一個稍顯低沉的女聲響了起來。


  "我決定重新把《泰爾》排出來,為了……(她的聲音在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就把要說的話跳了過去)所以有些事情我想用這種方式記錄下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開頭,孫鏡想。

  "不知道誰會聽見我說的這些,我所要說的,都是我經曆的,請試著相信。"說到這裏,韓裳似乎深吸了口氣,然後,她的聲音終於變得平穩正常,開始敘述她的經曆。

  "我叫韓裳,二十四歲,從小我就會做一些讓我極度壓抑的夢,內容是關於半個多世紀前在一間屋子裏進行的很多次聚會,還有住在上海摩西會堂附近的猶太人的生活(注1),那同樣也是我出生前幾十年的事了。近幾年這些很不愉快的夢變得頻繁起來,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所以我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係畢業後,並沒有立刻成為一名演員,而是去華師大考了心理學研究生。我以為可以通過心理學解決自己的問題。

  "在……兩個月前。"敘述者的語氣在這裏又有了些變化,"是啊,兩個月前,我覺得已經很久了……隻是兩個月。我認識了費城,他是費克群的侄子。"

  聽到涉及了去年猝死的名演員,徐徐挑了挑眉毛,孫鏡則開始轉指環。

  "那是在一個討論神秘主義的小型沙龍上,當時我還完全不相信這些東西,所以說了很多批駁的話。就是在當場,費城接到了警方的電話,告訴他費克群死了。葬禮後不久,費城找到了我,他的狀態很不好,說自己碰到了個大問題。我在沙龍上的那些話讓他想到從我這裏尋求幫助,他想讓我分析一個……詛咒,想聽我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都可以用心理學解釋,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沒能辦到,我想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大概是注定要發生的。詛咒的源頭是茨威格,就是上世紀初很紅的那個德語作家。在他一九四二年自殺之前,寫了本自傳。自傳裏提到了這個詛咒,關於他寫的劇本。他認為正是自己寫的劇本,造成了三位當時最著名的舞台劇明星演員,和一位導演的死亡。總的來說,隻要是他寫的劇本,在正式演出之前,劇組成員裏總會發生不幸。這導致茨威格最後完全放棄劇本,轉向小說和傳記創作。而費城在幫叔叔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份茨威格從未公布過的劇本手稿,也就是《泰爾》。"

  聽到茨威格的名字,孫鏡和徐徐就都想到了《泰爾》這出戲,韓裳果然隨後說到了《泰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說一個會讓人死去的詛咒,這不由得讓他們開始心寒。

  "費克群已經著手準備排演《泰爾》,然後就哮喘發作死了。而費城打算接著把《泰爾》排出來,自己做導演和男主角,並且請好了夏綺文當女主角。"

  聽見夏綺文的名字,兩個人的心裏又是一抽。這是個和費克群同樣有名的女演員,也已經死了,就在費克群後不久。

  "在一切就緒之後費城才從茨威格的自傳裏發現這個詛咒,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但整個劇組已經運轉起來,他舍不得也沒辦法停下。於是他來找我,當時他可能隻是想得到些心理學方麵的安慰。我當然不相信真有這種詛咒,巧合或是一些能給人造成傷害的心理壓力和暗示,當時我好像是這麽想的。嗬嗬……"音箱裏傳來一聲讓聽者心驚肉跳的輕笑,"很快事情就不一樣了。

  "先是我的夢境發展到眼前會出現幻覺,然後夏綺文跳樓自殺了。關於我的幻覺,我總是在那些場景裏看到名人,比如茨威格、弗洛伊德、達利,還有我的外曾祖父。他是猶太人,曾經是上海摩西會堂的一個拉比。嗬……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對心理學和神秘主義的態度一點點改變,最後我去了一次摩西會堂,在一些幻覺裏,我看見外曾祖父埋下了一個箱子。"

  幾秒鍾的停頓。

  "她和你一樣喜歡賣關子。"徐徐對孫鏡說。

  "這算什麽關子,她顯然找到了那個箱子。"孫鏡還沒說完,錄音裏韓裳就接著說了下去。

  "就在聖櫃室前的地下,我拿到了箱子。然後我意識到,那些幻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我想,某種神秘的力量,讓我繼承了外曾祖父的部分記憶。箱子裏除了外曾祖父的積蓄,還有一份記錄。他參加了一個試驗,主持者是在晚年倒向神秘主義的弗洛伊德。他想證明,在人的內心深處,潛意識之下的無盡深淵裏,有一扇門。那是一切偉大力量的根源,是通向神秘而不可思議世界的道路。

  "實驗是由弗洛伊德設計的,他要求參加實驗的人每天通過一塊特殊的梅丹佐浮雕銅牌進行某種儀式,這塊銅牌是卡蜜兒的作品,專門為這個實驗而創作的。"

  "梅丹佐是什麽?"徐徐問。

  "猶太教裏最接近神的天使,長了三十六個翅膀和三萬六千隻眼睛,沒有什麽能逃過他的感知,足以擔當神和凡人之間的橋梁。"孫鏡暫停了錄音,回答道。

  徐徐想象了一下渾身都是眼睛的人,打了個寒顫:"真難看。卡蜜兒呢?"

  "那可是個美女,羅丹的情人,據說她的才華讓羅丹都感到了壓力。"

  "真的很漂亮?"徐徐關心的重點居然在這裏。

  "我見過照片,至少符合我的審美。可惜後來瘋了。"

  "紅顏就是薄命啊。"徐徐長長地,哀怨地歎了口氣。

  "你會長壽的。"孫鏡說。

  徐徐眼睛一翻,卻想不出話嗆回去,沒好氣地說:"接著聽。"

  房間裏的氣氛,卻是比剛才的壓抑好了一點。

  "這個實驗從一九一一年開始,持續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結束,也不確定它有沒有結束。現在我隻知道,在弗洛伊德死後,另有接替者主持這個實驗。不過我的外曾祖父威爾頓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來到了中國,不再參加實驗者的定期聚會,而他的每日儀式也在一段時間後放棄。這和他劇烈的頭痛和越來越糟的精神狀態有關。今天我能確信,這正是儀式引起的,儀式的另一個後果,就是讓他的部分記憶在四代之後,通過夢傳遞給我。

  "好像有許多奇怪的事情在參加實驗的人身上發生。這些神秘的事情並不受實驗者自己的控製,比如發生在茨威格身上的詛咒,他能感覺到自己劇本上的可怕力量,但卻無法改變,最終隻能停止創作。

  "以上的這些,是我和費城在追查詛咒的過程中得到的一些線索,再加上那些並不屬於我的記憶的複蘇,才組合出來的。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原本非常懼怕詛咒降臨的費城,在他死前的一段時間裏,卻忽然變得輕鬆起來。與其說是他找到了破解詛咒的方法,不如說他不再相信詛咒的存在。可能是因為費克群的死因,現在看起來,那更像是一場謀殺。但還是有太多難以解釋的地方,更何況,現在他也死了。"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韓裳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哀傷。讓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和費城的關係。

  "和《泰爾》這出戲相關的人,已經死了三個,而此前的每次詛咒,都隻死了一個人。是這次的詛咒格外凶惡,還是死者中有些僅僅是意外?我相信就算茨威格還活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因為……我想他……"

  韓裳連續開了三次頭,卻都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鍾,她再度開口。

  "我想我的選擇並不理智,但人就是這樣。我要把《泰爾》再次排出來。也許會死,也許不會。而我想做的另一件事,是盡可能地搞清楚,造成詛咒,還有強加給我的這些記憶的實驗,到底是怎麽回事。弗洛伊德死了,但實驗還在繼續,那些人後來都怎麽了,會不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我能回憶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想,也許有些線索會在我的腦袋裏突然出現吧。

  "可怕……並且偉大的實驗。實際上我也是這個實驗的結果,但依然難以想象,弗洛伊德竟然真的能設計出這個實驗。這比他前半生所有成果加起來都重要得多,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指引出通向終極的路,順著走下去,是毀滅,還是新生?我要重新找到這條路,看看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裏,它是已經荒蕪,還是有人悄悄又向前走了一段。當我有新的進展時,會錄下第二段錄音的。"

  第一段錄音到這裏結束。

  孫鏡點了支煙,徐徐伸伸手,也要了一支。

  深吸一口,孫鏡開始按照順序,播放其它錄音。

  傳自韓裳外曾祖父威爾頓的記憶,不管是夢境還是眼前閃回的幻覺,總是無聲的。在關於實驗者聚會的畫麵裏,她可以看見弗洛伊德躺在一張躺椅上,傾聽各個實驗者的講述。實驗者們的臉孔越來越清晰,但其中再沒見到像達利、茨威格這樣著名的人物,所以要找出這些人並不容易。

  一直到今年年初,農曆新年的鞭炮聲中,韓裳忽然又一次看見了聚會畫麵。這次略有些不同,一個中年人站在弗洛伊德的身邊。他就是斯文·赫定(注2)。

  他是新的實驗者,又或者是弗洛伊德的特殊助手,並可能在他死後繼任為實驗主持人?韓裳無法判斷,但這位上世紀初赫赫有名的探險家,在中國留下了足夠多的足跡,可供韓裳追尋。

  每當《泰爾》的排演有了新的進度,或者韓裳對斯文·赫定的追查有了新進展,她都會用聲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關於前者,隻是按部就班地敘述,並沒有出奇之處,隻有兩個沉默的聽眾知道,最終的結果是多麽不幸。

  而關於斯文·赫定,韓裳的調查則幾經轉折。

  斯文·赫定曾五次來到中國,最後一次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五年。這讓他在弗洛伊德實驗裏的身份變得更加難以猜測。因為威爾頓在一九三五年後已經來到上海,那麽他看見斯文·赫定那一次就該在一九二六年前。弗洛伊德死於一九三九年,他會那麽早就選接班人嗎?


  可說他是一個實驗者,在韓裳得自威爾頓的記憶裏,他卻隻在聚會上出現過一次。難道是因為探險而長年奔走於世界各地的原因?

  不過再如何狐疑,這是韓裳能切實抓住的唯一一根繩子,她總要試著看看能拽出什麽來。

  斯文·赫定在中國這麽多年,和他接觸過的人成百上千。其中大多已經老死,依然在世者也還有許多。韓裳一個個地走訪,最後在一位當年曾給斯文·赫定做過翻譯的人那兒找到了突破口。

  這位叫王展奮的翻譯已經有九十七歲高齡,且是老年癡呆症患者。韓裳當然沒辦法直接從他口中聽到些什麽,但好在他有一個孝子,照顧他多年,在他還未癡呆的時候,不知聽他講了多少遍民國往事。

  斯文·赫定在一九二六年第五次來到中國,當時他帶了一支由瑞典人、丹麥人和德國人組成的探險隊,打算前往中國西部探險。不過當時中國學界一致反對這樣一支純粹由西方人組成的探險隊在中國自由活動。於是在六個月的談判後,探險隊更名為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多了五名中國學者和四名中國學生,以及兩名隨團翻譯。韓裳找到的這位老人,就是兩名翻譯之一。

  毫無疑問,斯文·赫定是整個考察團裏最耀眼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各種生活細節,甚至是和考察並無多大關係的個人興趣愛好,都給年輕的王展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說,他對甲骨的濃厚興趣。

  實際上,在前一次--一九○七年斯文·赫定第四次前往中國的時候,甲骨就已經被發現,但那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對甲骨的熱愛。

  這似乎完全可以解釋,狡猾的古董商人把甲骨的出土地點當成絕密保守了近十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學者羅振玉才得知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大規模的甲骨研究,是從那之後開始的,陸續也開始有甲骨以各種方式流落到西方,引起了考古界的轟動。

  而考古和探險,當時是緊密相聯的兩個職業。

  在王展奮的回憶中,斯文·赫定曾以各種名義,獨自去安陽考察了好幾次,並帶回了一些甲骨,時常拿出來賞看研究。在這些甲骨裏,有一塊模樣看起來很特殊,斯文·赫定告訴王展奮,那並不是龜甲,而是人的頭蓋骨。

  在漫長寂靜的深夜聽這些錄音,聽一個陌生女人用平靜的語調敘述自己的故事,兩個聽眾完全不感覺困倦。根本無需咖啡的提神,總會有一個個讓人驚愕並產生諸多聯想的興奮點冒出來,把睡意趕得遠遠的。

  比如巫師頭骨,徐徐才知道,這個如今成為上海博物館庫藏的珍寶當年原來曾在斯文·赫定的手中。而韓裳為什麽願意花重金研究,也將在接下來的錄音中揭示出來。

  二十世紀初在中國活動的西方探險家,除了斯文·赫定之外,還有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斯坦因。相對於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的榮光,斯坦因在中國人的記憶裏卻更多是負麵形象。因為就是他從王道士手裏騙走了出自敦煌藏經洞的整整二十九箱佛經寫本和刺繡,這是自圓明園之難後中國最慘痛的文物外流事件。

  不過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卻有著不錯的私交,在兩人的一次會麵後,王展奮就發現,斯文·赫定平時把玩的甲骨中,那塊有點嚇人的巫師頭骨不見了。

  這是在一九三○年,斯坦因在中國進行他的第四次中亞探險。此前他盜走的敦煌寶貝已經在中國知識界引起極大反響,終於南京政府在抗議聲中勒令人在新疆的斯坦因停止探險,而他所攜帶的一批文物,也被規定不得帶出中國。

  彼時西北科考團正在北平休整,當王展奮懷著愉快的心情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的當天下午,斯文·赫定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晚上赫定多喝了幾杯酒,拉著對甲骨文也有興趣的王展奮看自己的甲骨藏品。

  看赫定醉醺醺的樣子,王展奮大著膽子把話題引到了巫師頭骨上麵。他早已經猜到赫定把東西交給了斯坦因,上午看到新聞,中國的珍寶得以截留在國內,讓年輕人的愛國熱血沸騰起來。盡管赫定也有許多讓他敬佩的地方,這時還是忍不住拿話刺了刺。

  酒醉的赫定並沒覺查出年輕中國翻譯的這些情緒,長長歎息,神情沮喪,並且低聲咕噥著些什麽。

  王展奮仔細去聽,赫定翻來覆去,卻隻是在說:"東西帶不出去,實驗怎麽辦。"

  這話在王展奮聽來非常奇怪,他怎麽都想不明白,赫定說的實驗是什麽。再追問,赫定卻怎麽都不肯解釋。

  正因為想不通,所以這件事一直留在王展奮的記憶裏,並當成有意思的掌故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王展奮不知道身為探險家的斯文·赫定、數千年前的巫師頭骨、不知究竟的實驗這三者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韓裳卻是知道的。她幾個月來的辛苦追查,總算沒有白費。

  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是要借助儀式和道具進行的。梅丹佐銅牌可以幫助實驗者開啟神秘的心靈之門,具備這種效力的東西也許不僅僅這一樣。

  在遙遠的中國商代,帝王和大量巫師們有一整套嚴謹的儀式,借助甲骨來溝通神秘力量,獲得對未來的預知。這樣的神秘文化如果說會對弗洛伊德的實驗有所幫助,也是理所當然的。

  巫師頭骨及相伴出土的大量甲骨文記載,在這半個多世紀裏被許許多多的甲骨學者研究過。甲骨文深奧難懂,一大半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譯,所以對這件甲骨有著多種說法。

  最主流的看法是,頭骨上沒有被火烘烤的痕跡,表示它並非直接用於占卜。從埋藏的位置看,又是極重要的物品。根據其它甲骨記載,在商代早期,曾有一位大巫師在死去之後,頭骨被製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器具,在由商王主持的重要占卜儀式上作為法器使用。而這件天靈蓋中心有圓孔的頭骨殘片,就被懷疑是記載中的占卜法器。

  這是今天甲骨學界對這件甲骨的看法,但早在七十多年前,斯文·赫定顯然就已經認定巫師頭骨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對實驗產生重要幫助。

  從明白了這一點起,韓裳就開始係統地學習甲骨文,並且把調查的方向,轉向了河南安陽殷墟。王展奮說赫定曾數赴安陽,在那兒他可能留下了更多關於實驗的線索。

  自從十九世紀末古董商人在安陽收集到了刻有文字的"龍骨",幾十年的時間裏來安陽尋找甲骨的人不計其數,這也讓安陽的農民個個都成了"甲骨通"。但一個西方人也許更多和官方組織打交道,所以韓裳的重心放在了當年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上。

  從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曆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對殷墟進行了十五次發掘,出土甲骨數以萬計。赫定如何接觸考古隊,如何搞到巫師頭骨,而後來這件重寶又怎麽留在中國,進了上海博物館,其中也必然大有故事。

  然而韓裳接下來的調查並不怎麽順利,參與過當年安陽考古的許多人,在國民黨戰敗後去了台灣,而留在大陸的人,多半在十年文革中死去。她竟然一個活著的當事人都沒采訪到,從後人口中了解到的情況,也都含糊不清。

  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得知赫定當年和一名叫孫禹的年輕考古隊員接觸頗多。

  這位孫禹早就死了,不僅如此,連他的兒子、孫子也已經死了。還活著的,是他的一位曾孫。一般情況下,一個人不會對他祖父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更勿論是曾祖父了。

  "這些天我有點興奮。我預感到有些改變會發生。"韓裳在錄音裏說。

  "不僅是因為《泰爾》即將首演,而且我已經打聽到了孫禹曾孫的住所,我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他見麵。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從孫禹開始,一直到他的曾孫,曆經四代單傳。每一個人都是知名的甲骨學家,即便是第四代才剛三十歲的孫鏡,也在如今的甲骨學界頗有名氣。連續四代在同一方麵擁有天分,這是很罕見的,而甲骨又是這樣冷門枯燥的學問。也許他會帶給我一些驚喜。"

  這是最後一段錄音,聽完之後,煙缸裏已經擠滿了煙頭,窗外的天也有了亮色。

  "她會從你這裏得到什麽驚喜?"徐徐問。

  孫鏡攤開手,搖搖頭。

  "真的會有這樣一個實驗嗎?藏在人心中的神秘力量?這太像一個故事了。"

  孫鏡雙手的拇指按住內側眼角揉動著。

  "其實我沒聽到想聽的東西。"他閉著眼睛說。

  "你想聽什麽?還有什麽能比剛才這幾小時裏聽到的更離奇?"

  孫鏡的中式提神按摩持續了兩分鍾,然後他睜開眼睛。

  "她為什麽會死。我以為在這些錄音裏會聽到答案。難道你真的認為是詛咒?"

  "也許……大概……"徐徐支吾了兩下,隻能承認,"昨晚那個家夥總該和她的死有關,但從錄音看,她自己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擔心的隻有詛咒。"

  "不搞清楚這一點,我們就沒法把危險徹底甩掉。"孫鏡說。

  困意湧了上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嗬欠。

  "哎,我回去補覺了。危險什麽的,總得頭腦清醒才能對付。還是先把巫師頭骨搞到手吧,說不定那就是關鍵。晚上之前我就能把預備工作完成,到時再給你電話。"

  "太魯莽了,我覺得那東西是個燙手山芋,沒搞清楚就……"孫鏡才說到一半,徐徐又一個嗬欠,擺擺手,自顧自出門去了。

  孫鏡歎了口氣。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背上,卻一直把手上的戒指轉個不停。

  手機短信響,他瞧了一眼。

  "見鬼的滿足。"

  孫鏡笑,但很快,笑容就收斂不見。他走到老舊的木頭壁櫥前,吱吱嘎嘎地拉開左邊的門,抽出裏麵的小抽屜。

  那兒有兩個長方型的鐵皮盒子,他打開了一個,裏麵是些銀元、黃白金戒指、金鎖片,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

  孫鏡用手撥了撥,又打開了另一個盒子。

  他的眼睛直盯著盒子裏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把其中的一件東西拿了出來。

  這是塊青黑色的長方型銅牌,約正常人手掌的三分之二大小。上麵浮雕著一個有著許多對翅膀的天使。他長長的頭發把臉遮住,下半身浸在火焰之海裏。而在他的身上,翅膀上,甚至火焰中,若隱若現的有許多隻眼睛。這些眼睛有的閉著,有的張開一線,有的圓睜著,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有許多隻眼睛在注視著你。

  孫鏡隻盯著看了幾秒鍾,心裏就湧起極不舒服的感覺。他把銅牌翻過來,在左下角,有一個縮寫。

  "C·C。"

  Camille Claudel,卡蜜爾。這顯然是她的姓名縮寫。

  這就是梅丹佐銅牌,弗洛伊德實驗的參與者進行神秘儀式的必備道具!

  每個人看見漩渦逼近,都會努力逃開。實際上,許多時候早在你看見危機之前,就已經身處其中了。

  注1: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約三萬多名從歐洲各國逃出的猶太難民來到上海。其中大多數居住在以摩西會堂為中心的十幾個街區(今上海市虹口區內)。

  注2:斯文·赫定(一八六五-一九五二),瑞典探險家,作家。他五次來到中國,在中國和中亞的探險時間逾三十年,是樓蘭遺跡的發現者。


 Chapter 04 試應手

  孫鏡手掌蒼白,青黑色銅牌壓在掌心,發散著讓人壓抑的沉沉死氣。銅牌上浮雕火焰冰冷燃燒,上麵的無數隻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讓人想到"天地不仁",沒有半點上帝慈愛的味道。

  這銅牌如此怪異,連孫鏡身邊有著大鷹勾鼻的老年白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Metatron。"孫鏡衝他笑笑,告訴他銅牌上天使的名字。這顯然是個猶太人,他肯定知道梅丹佐是誰。

  猶太老人卻立刻皺起了眉,表情變得相當不愉快。

  孫鏡這才想起,猶太教義反對偶像崇拜,任何對上帝形象的塑造都被嚴格禁止,天使也是這樣。

  他聳了聳肩,卻沒有把銅牌收起。如今的摩西會堂早已經不是猶太教教堂了,隻是個紀念性的袖珍博物館。那些當年曾在附近住過的猶太人多年後再次造訪中國,這是必然要來的一站。身邊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身為猶太教拉比的威爾頓曾在長時間裏,每天對著這樣一塊雕了天使像的銅牌進行神秘儀式,顯然嚴重違反了猶太教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就像是引誘人墮落的惡魔,或者,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

  孫鏡正站在摩西會堂的禮拜堂裏,聖櫃室前。

  聖櫃室是禮拜堂內的一個無門隔間,淺淺的進深不到一米。在摩西會堂還是教堂的時候,聖櫃中供放著《摩西五經》羊皮卷,現在那兒當然空無一物了。

  孫鏡低頭打量腳下的地磚,然後彎下腰去,拿著銅牌,這裏敲敲那裏敲敲。

  "篤、篤、篤、篤、咚!"

  "你在幹什麽?"猶太老人用英語問他。

  "這下麵是空的。"孫鏡回答,把一塊地磚指給他看,"這塊地磚四周有細縫,你看到了嗎?"

  老人驚訝地彎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磚前。

  "祝你好運。"孫鏡說著,把梅丹佐銅牌揣進褲袋,走出了禮拜堂。在他身後,原本在堂內參觀的幾個外國人都圍到了猶太老人身邊。

  沒人會有好運,包括早已把威爾頓藏寶挖出來的韓裳。

  這是韓裳錄音裏最容易驗證的兩個內容之一,摩西會堂聖櫃室前的藏寶地洞。另一個,是茨威格寫在自傳裏的詛咒記錄。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茨威格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孫鏡在書店的名人傳記區找到了它,在這本書的前三分之一處,他看見了相關的段落。三名演員的名字是Adalbert Matkowsky、Josef Kainz、Aleksander Moisiu,分別死於一九○九年、一九一○年和一九三五年;導演的名字是Alfred Freiherr von Berger,死於一九一二年。

  意料之中。孫鏡把書合上,帶到付款櫃台買了下來。盡管昨晚聽到的是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自述錄音沒有欺騙的必要。人性比這個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為一個騙術高手,沒什麽技能比這項更重要。

  所以韓裳的經曆是真實的,詛咒的確存在,也隻好試著相信讓這些該死事情發生的實驗真的進行過,也許它還在進行著,誰知道呢。

  孫鏡倒是想知道,他褲兜裏的這塊梅丹佐銅牌算怎麽回事。要是韓裳還活著,她一定會為這個重大發現錄下一段新錄音。

  比如:"我從孫禹的曾孫那裏又看到了一塊梅丹佐銅牌,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孫鏡對這份祖先遺物的價值一無所知,對他來說,擁有銅牌的人和那個年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接連早亡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讓一切都隱沒無蹤,隻剩下這塊不會說話的金屬。孫禹會是實驗者之一嗎?一個當時非常年輕的中國人?"

  這是對韓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線索,可是她已經死了,孫鏡想著。

  韓裳不會知道,在她死之後有人潛入家裏,並且試圖跟蹤領取她遺物的人。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線索,意味著她之前所有的線索追尋中,留有一塊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過的時候更加凋敝了。看起來剩下的住戶,也會在近幾天裏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淺了些,空氣裏的血腥氣早已經沒了。這幢四層老樓的大門敞開著,幾個人進進出出,把家裏打包好的東西搬到路邊堆起來。等搬家公司的車一到,好通通運走。

  一個中年禿頂的男人抹了把頭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紙箱上歇口氣。瞧見低頭看著地上白線的孫鏡,開口說:"昨天這裏剛死了一個人。"

  孫鏡抬頭看看他。

  "那麽大的花盆。"他說著用手比了個比籃球大兩號的圈,"從四樓砸下來。當場就躺倒在那兒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線。

  "真慘。"孫鏡應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過力來,臉上生氣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現場畫麵般,從韓裳的穿著模樣到花盆砸開腦袋的聲響,一路解說下來。

  "事情就透著奇怪,怎麽就這麽巧,這條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這裏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來,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來?為什麽?"

  "可沒人到地下去問她。還有那花盆落下來的位置也不對,公安都派了現場那個什麽……現場堪查組,裏裏外外腳印指紋都查過,當時四樓老李家一個人都沒有。氣象專家就解釋了,這是碰上低空瞬時強氣流,把花盆在半空裏吹歪了。哈,就是一陣妖風,嗡一聲就過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擬著風的聲音。

  "死的這女的,可還是個明星呢,演話劇的,真叫一個漂亮。你看過話劇嗎?名角兒,演起來場場爆滿,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腦漿到處都是。"

  孫鏡覺得有些不對味起來,插嘴問:"你昨天真的當場親眼看見了?"

  男人愣了愣,然後講:"看見的人多啦。"說完他拍了拍紙箱,回身繼續搬東西去了。

  民間的傳奇就是這麽來的,孫鏡想。大概要不了多久,這就會演變成一個極有真實感的鬼故事吧。

  不過韓裳當時真的停下來了嗎?這男人的故事版本裏,並沒有說她是為什麽停下來的。通常這種口口相傳的故事,隻會無中生有,情節越來越豐富離奇,卻絕不會把原本就有的細節變沒。要是韓裳真的停步不前,這肯定是個在外人看來沒有原因的突兀行為。

  如果這不是個鬼故事,而是場謀殺……

  如果我是殺人者,孫鏡想。如果我有辦法讓花盆突然掉下來--要做到這點已經很困難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個法子,讓要砸的那個人呆著不動,否則命中目標的難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韓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謀殺者。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

  可或許……那就是個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詛咒,弗洛伊德的實驗,這些在一般人看起來,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時候,孫鏡就想起了那個說鬼殺人的老婦人。

  老婦人的小煙雜店並沒有在營業,鐵卷簾拉下來,卻沒有拉到底,留了條縫,傳出裏麵的聲響。

  孫鏡敲了敲門,鐵卷簾"嘩嘩"地抖動起來。

  "誰啊?"裏麵問。

  "買煙。"

  "搬店麵了,都打包了。"說話的人,聽聲音像是老婦人的女兒。

  "要條中華,沒有嗎?"

  幾根手指頭從縫裏伸出來,搭住卷簾的下沿,"嘩"地把門抬了起來。

  "軟殼硬殼?"的確是女兒,店裏已經大變樣,商品全都收拾了起來。她媽卻不見了蹤影。

  "硬殼。"既然開了門,孫鏡當然選便宜的。他並不喜歡中華煙,淡得沒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劃開一個紙箱的封箱膠帶,手腳麻利。

  "昨天那個拉著我的,是你媽吧。"

  女人抬起頭打量孫鏡,把他認了出來:"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腦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剛剛把她送去蹲醫院。"說著她半是歎息半是埋怨地哼哼著,輕輕搖頭。

  孫鏡把錢包拿出來,慢慢地點著該付的錢。在把錢付出去之前,他的問題總能得到更好點的答複。

  "不過昨天也是嚇人,是被嚇到了吧。"

  "什麽啊,你自己站在這裏看看,從這個地方是看不到死人的。她就是腦子的毛病發作了,又不是第一次。"女人從箱子裏拿出條中華,直起腰遞給孫鏡。

  "都在講,這個事情很妖的,說不定真是鬼作祟呢。你這裏一條多少錢?"

  "三百八。"

  "跟我講講你媽看到什麽東西了,我對鬼故事滿有興趣的。"孫鏡把四張一百元遞過去。

  女人彈彈簇新的錢,揣進口袋裏,抬眼看看孫鏡的表情。

  孫鏡衝他笑笑。

  女人撣灰一樣輕輕拍了拍手:"真的要聽?"

  孫鏡點點頭。

  "男人這麽好奇,準備聽了去嚇小姑娘啊。也沒什麽故事,昨天她就坐在店門口。"她把錢揣好,指了指身邊,這是個店口靠右側的位置。

  "我就在她旁邊,她突然鬼啊鬼的叫起來,嚇人一大跳。我看她眼烏珠定洋洋,麵孔煞煞白,趕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啥地方有鬼,沒有的。就這樣子。"她說完,看看孫鏡,攤開手,又強調了一次,"就是這個樣子。"

  "她往哪邊看的?"

  "那裏。"

  女人的手指向出事的方向,但坐在店裏往那兒看,再怎樣都至少離韓裳躺倒的地方差二十米。

  "她有沒有說鬼什麽樣子?"

  "講什麽啊,話都講不清了,晚上回去一個人縮在角落裏抖。"

  "她叫起來的時候,就是那邊死人的時候?"

  "好像差不多,這倒有點怪的。不過我是什麽都沒看到,那個方向就隻有個過路的女人,她大概倒是看到死人了,表情都嚇得不對了。"

  "女人?"

  "哎呀,活人還是鬼總分得清楚的。"她這樣講,好像自己見過鬼似的。

  "戴了頂帽子,還戴了太陽眼鏡,黑絲襪高到這個地方。"她撇著嘴比劃著,"鬼怎麽會是這樣子,我還特意看過,有影子的。"

  孫鏡手裏一緊,把煙殼捏得深陷下去。他僵了一小會兒,問:"什麽樣的帽子?"

  "是……那種,嗯,前麵有個沿……"女人一時形容不清楚,因為她自己從來不戴這種帽子。

  "棒球帽?"

  "對的對的,就是棒球帽。"

  孫鏡深吸了口氣,衝女人點點頭:"謝謝你的故事。"然後他轉身離開。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這裏,就像我不喜歡這家夥一樣。"徐徐說。

  "大概是因為這裏有太濃的屍體味道。"孫鏡說著,拿起徐徐放在茶幾上的一疊打印好的A4紙。

  "屍體?"徐徐看上去被嚇了一跳。

  "那兒有幾百隻烏龜的屍體,你看見過的。"孫鏡翹起左手拇指,指指隔壁房間。第一頁上的男人照片是黑白打印的,算不上清晰,這沒什麽關係,他認識這個男人。

  "見鬼。"徐徐詛咒著,昨天夜裏自己居然沒注意到這股惡心味道,"它們就沒在哪個晚上爬進你夢裏咬你嗎,讓你身上掛滿幾百個那什麽玩意兒,哈哈哈。"

  "你直接說出來好了,看不出你還真害羞。"孫鏡的話讓徐徐的尖刻笑聲卡了殼。

  這疊文件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封麵男人的詳細資料。他的名字叫文貞和,現年五十八歲,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館館藏的甲骨文物並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書畫部、青銅器部的規模不能比。文貞和這個主任下麵,隻有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研究員,還有幾個時常更換的實習研究生。這同時意味著,他對博物館的甲骨事務有著完全的控製力。計劃裏,他是最關鍵的人物。

  在這裏有文貞和公開或不公開的信息,網絡之外,老千們總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報。徐徐幹這些的速度很快,孫鏡一頁頁翻過去,目前看來質量也不錯。

  離異,獨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鄰裏不太往來。給人的印象是埋頭學術的學者,孫鏡知道,文貞和在甲骨學方麵的確很強。

  他長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腦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讓人舒服。在他沒精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猥瑣,有精神的時候,就變成了個頑固倔強的老頭。總之,並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家夥。

  但從來就不存在什麽攻不破的堡壘。文貞和很吝嗇,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皮膚是焦黑的,因為他總是把煙抽到燒著手為止。兩年前他買了個煙管,現在他終於能把煙絲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納。他的許多同事都認為,要不是學這一行的女人實在不多,文貞和的實習生裏決不會出現男性。他熱愛和異性實習生一對一的談心,在中國你很難說這算不算性騷擾,總之女人在他的部門裏呆不了多長時間。

  好財又好色,這樣一看,又仿佛不難對付。

  "但這未必有效。"徐徐說,"韓裳和文貞和接觸過,她出了兩百萬,而且長得一點都不醜。"

  "未必。"孫鏡用相同的兩個字表達了不同的意思,"你從錄音裏該能聽出費城在韓裳心裏的地位,我不覺得她會願意把自己最大的優勢轉化成武器,而且對象是這樣一個老男人。至於兩百萬,那是給博物館的,文貞和自己可撈不著。"

  "還有。"孫鏡合上資料,"我可以補充一點你這裏沒有的。他的倔強沿伸到了學術領域,即便他是錯的,你也很難說服他。所以,我不認為一個這樣性格的人,會對他現在的位置十分滿意。我們計劃的成功率應該很不錯。"

  "同意。"徐徐笑了,"所以我已經約好過會兒和仇熙來見麵了。"

  那個人也是計劃裏的一部分。任何計劃都像一台由齒輪組成的機器,齒輪有大有小,但都必不可少。

  徐徐把交疊起的腿放了下來,在行為學裏這是一個打算離開的信號。可是她很快又換了另一條腿翹起來。

  孫鏡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在徐徐雙腿上逗留了太長的時間,他悄然籲了口氣,視線一路上移,直到再次和徐徐對視。

  "你在想什麽?"徐徐問。

  "嗯?"

  徐徐指了指孫鏡的右手,用陳述的口氣再一次說:"你在想什麽。"

  孫鏡低頭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無意識地轉著那枚戒指。他心裏微微吃了一驚,臉上卻隻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繼續不緊不慢地玩著這枚小東西。

  "觀察得太仔細有時會誤入岐途。"他說,"不過這總還算是個好習慣,至少對你來說。"

  徐徐皺起鼻子磨了磨牙:"我是你的搭檔,不是徒弟!別總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臭模樣,你到底懂不懂怎麽與人合作?"

  "嗬,你的反應有點過度了。搭檔……唔。"孫鏡把手放在下巴上,摩蹭了一下剛長出來的胡子茬,"搭檔總要相互體諒,所以,別讓那個記者明天一大早就來吵我。這兩天都沒個休息的時候,我得好好睡一覺。"

  "事情都是我在做,你有什麽好忙的?"徐徐怒了。

  "比如去摩西會堂找到了那個藏寶的地洞,比如到書店去買了本叫什麽……《回憶昨天》?"

  "是《昨日的回憶》。"徐徐糾正他。

  孫鏡掃了她一眼:"原來你看過這本書。"

  "今天。今天在書店裏看的。"

  "這麽說,你今天做的事情可真多。回去睡了一覺,把這一疊東西弄出來,把車子的事搞定,約了仇熙來,還抽空去書店看了茨威格的自傳?"

  "不要把你的效率和我的等同起來。"徐徐揚起下巴說。

  "所以你和我一樣,都去確認了韓裳所說的真實性。不過你剛才完全沒有提,我覺得你該對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有點興趣才對。"

  "有點興趣,但我對巫師頭骨更有興趣。我們的任務是盡快把它搞到手,不是嗎?"

  "你一點都不擔心其中的危險性?特別是在經曆了昨天的事情之後?"孫鏡眯起眼睛,頗有興致地看著徐徐,"好像女人的心思要麽就過於粗放,要麽就過於縝密。"

  "要知道韓裳就死在你我眼前。想想她腦袋開花的模樣,你不想變成這樣吧。"孫鏡補充了一句。

  按照圍棋裏的說法,這又是一招試應手,並且比之前的更具隱蔽和挑戰性。死在眼前是句雙關語,你可以理解為親眼看見了,也可以不這麽理解,僅僅當成一個比喻。

  她會刻意澄清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嗎,孫鏡想。

  "別提她,別提這件事,太可怕了。"徐徐說,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已經決定不去想她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到這點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看上去好一點,然後說:"你昨天不是說已經擺脫危險了嗎,哪怕是暫時的。我可不想因為主動去查什麽詛咒或謀殺,把麻煩惹上身。現在我隻想好好地把活幹完,大多數麻煩都是自找的,你不會不明白這點吧。"


  孫鏡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句話看成警告。今天,從和徐徐見麵的第一刻起,他就用審視的目光觀察著這個女人。可是徐徐的表現完美無缺,就和他印象中的形象一樣,聰明卻簡單,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裏的想法。但如果這是一種表演,那麽毫無疑問,她是個危險的女人。

  遠離危險,至少在還沒有作好準備的時候。

  孫鏡看著徐徐再次把腿放下來,這次她的確打算走了。

  孫鏡幫她開門。當徐徐在麵前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說:"還記得上次你想說服我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麽嗎?"

  徐徐停下來看他。

  "你說我喜歡危險。"

  徐徐皺起眉毛,卻忽然覺得孫鏡和自己的距離過於接近了。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意外,在她的心裏,孫鏡是個說話死樣怪氣,慣於耍陰謀放暗箭的陰柔男人。這種男人也會主動進攻嗎?

  "喂,好搭檔是不……"她隻說了半句話,然後孫鏡的胡子茬就把她的下巴紮疼了。

  她被壓在門框的一側,手掌撐在已經打開的門上,把門向後推開,又從頂點慢慢擺回來。

  孫鏡一隻手搭在徐徐的背上,移到腰,又往下去。再移回來的時候,已經滑進了衣服裏,環著她彈性驚人的腰肢,用力壓向自己。

  舌頭在唇齒間糾纏了很久才分開,徐徐把頭向後仰著,左手輕輕按著孫鏡的小腹,讓兩個人稍稍分開。

  "我還有……"她仍然隻說出了半句,孫鏡右腿的膝蓋向前屈起來,從她雙腿間擠進去,讓她後麵的話變成了一聲鼻音。

  她閉著眼睛,感覺孫鏡的嘴唇觸碰著自己的耳垂,那是和下身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刺激。她的下巴擱在孫鏡的肩頭上,臉頰滾燙,手指抓陷入男人的背脊裏。

  "約會,要遲到的……"她含糊不清地說。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胸口起伏,瞪著已經鬆開她的男人。

  "我想,還是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搭檔。"孫鏡說。

  徐徐眼睛裏的情欲還沒有完全褪去,閃著迷蒙的水光。她忽地主動湊近去吻他。

  孫鏡感覺著自己的下嘴唇被徐徐含在口裏,卡在兩排牙齒中間。

  希望她不要咬得太狠,孫鏡想。

  徐徐隻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就鬆了口。她向後退到門外,攏了攏頭發。

  "那你就失去機會了,搭檔。"說完,她轉身走下樓梯。

  孫鏡聽著徐徐遠去。

  我瘋了嗎,他問自己。

  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滑過,放在眼前看,一抹微紅。

  下午四點,上海博物館甲骨部的辦公室裏,文貞和正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一邊看剛送來的晚報。他的手肘撐在台麵上,兩邊的肩胛骨高高聳起來,頭向前低衝著,從後麵看過去隻剩了半個腦袋,時時有煙霧從上麵升騰起來。

  辦公室裏是不能抽煙的,但坐在文貞和後麵的年輕研究員當然沒資格對這樣一個上司說三道四。他盯了文老頭怪異的背影一會兒,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著茶水湧進嘴裏的幾片茶葉在槽牙間碾碎,一起咽了下去

  文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條新聞,兩條稀疏的眉毛慢慢擰了起來。

  標題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館》。

  被采訪的甲骨專家仇熙來有些意外於記者的消息迅速。他說自己昨天才和這位對甲骨興趣濃厚的年輕女郎見麵,談論了有關甲骨收藏和收購的話題。如果未來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這樣一個博物館,他很樂意在籌建過程裏提供幫助。

  這位記者也電話采訪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紹給仇熙來認識的另一位甲骨學者孫鏡。孫鏡承認自己正在協助資方接觸一些學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終能促成這宗對推廣甲骨文化大有益處的美事。然而記者最終卻沒能采訪到那位年輕的"徐小姐",用孫鏡的話來說,在一切還隻剛剛開始的時候,她不願意站到台前來。

  所以,實際上記者得到的信息並不足夠充分,他不得已隻能在報道裏羅列了一串國內著名私立博物館的資料,來使自己的報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並不大,文貞和認識仇熙來,也知道孫鏡的名字。他屈起手指"篤篤"地敲著台麵,心裏有點惱火。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換了其它古董領域,在上海灘發生的此類事情,是絕對繞不過上博另幾位部主任的,他們是圈內貨真價實的大佬。自己和他們的地位該是一樣的,不是嗎?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貞和並沒有注意到,這篇報道有兩個署名,一個是記者,一個是實習記者。媒體界的人會明白,這意味著報道是那位實習菜鳥采訪並撰寫的,名字署在他前麵的正牌記者,多半隻是粗粗掃了遍稿子,挑出幾個錯別字而已。菜鳥們的特點在於,他們很容易輕信,並且不懂該如何追根問底。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報上發表出來,所以會信誓旦旦地對編輯保證,自己寫出來的內容絕對真實可信。

  遺憾的是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並不知道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幾口煙,燒完最後的煙絲,收起煙嘴,走出辦公室。

  他的部屬站起來,走到那份報紙前,想看看是什麽新聞惹惱了文貞和。他知道自己有時間在文貞和回來前把報紙全都看完。按照慣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輪換展出的前幾天,下班前文貞和都會在展廳裏轉上個把小時。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館在人民廣場的南側,館前有寬廣的空地,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抬頭搖著線,把一隻鷂子風箏高高放起來,一步步往前走。

  "喂,這裏不能放風箏,你得去廣場中心放。"瘦高個的博物館保安跑過來對他說。

  少年好像沒聽見,依然仰著脖子,直到一聲汽車喇叭在麵前響起來。

  "喂,這裏不能停車,停車場在那邊。"保安舍了風箏少年,轉身衝著按喇叭的車說。

  實際是可以停的。事實上現在正有車停在博物館正門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況,比如你是來博物館辦事而並非遊客,並能報出某些夠分量的博物館人士的名字。

  車喇叭又囂張地響了一聲。

  停在隔離柵欄前的是輛正在收起敞篷的藍色寶馬335。讓保安一時沒有板起臉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輛車的兩扇前門上,不知是鑲的還是貼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澤的浮雕龍鳳。幾乎沒人會在車上搞這種奢侈裝飾,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駕駛位的戴著大墨鏡的女郎嘴角牽起漂亮的弧線。

  "我要停進去。"她說著,把手伸出車窗,甩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她手指間夾著的簇新鈔票發出的。

  "啊?這裏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來的時候,夾著的錢變成了兩張。

  保安忽然意識到,原來剛才這位墨鏡女郎拿出一百元並不是因為沒有付停車費的零錢。至於現在……他立刻把錢收進外套口袋,跑到車前拔起了兩根活動路柵,讓車可以開進去。然後,他笑著一路小跑跟在車旁,指點著停車位。

  "看甲骨在哪個廳?"孫鏡下車後問保安。

  "青銅器展廳。"保安回答,然後很熱心地指點進去後該怎麽拐彎怎麽走。

  孫鏡向他點點頭,和徐徐一起向館口走了幾步,卻又獨自返身回來,叮囑保安說:"車身上的象牙貼片你幫忙看著點,別讓人碰壞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貞和站在廊柱旁。

  這是青銅器展廳的一個角落。不過現在廳裏的部分展櫃,放置的是殘破或完整的龜殼、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頭骨。一些有字,一些沒有。根據它們在這幾千年裏的埋藏環境,有的暗黃,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麽顏色,都和漂亮扯不上關係。所以,盡管每隔一兩個月它們才會出現在展廳裏兩周左右,大多數的參觀者還是被旁邊造型古樸優美的青銅器吸引了過去。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文貞和滿意。上博定期會把庫中的藏品和展出品進行輪換,不過甲骨的藏品數量可不夠輪著換的,哪怕全拿出來,也就是一個廳的量。所以它們的境遇是點綴式的在某次小規模輪換時偶然出現。

  可就是這樣的偶然出現,也沒能讓參觀者累積起足夠的興趣,這給文貞和傳遞著一個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還遙遙無期。

  "你看這個四耳鑒,在商周時它們被用來盛滿水作鏡子用。其實青銅器現在你看見的顏色是長期氧化形成的,當年它們被使用的時候,是金黃色,你能想象嗎?"

  展廳裏總是很安靜,所以像這樣並不大聲的說話,也足以被文貞和聽清楚。他眉間的"川"字更深了一分,這又是個喜歡青銅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專家嗎,對青銅器也相當了解嘛。"

  文貞和有點意外地轉頭向說話的兩人看去。

  這兩個人都相當的引人注目。年輕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廳裏也還戴著一副大鏡片的墨鏡,有點明星腔調。旁邊的男人則套著一頂嬉哈族常戴的藍色線帽,風格和他的長相完全對不起來,而且這是在博物館的展廳裏,更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他額頭上帽子下沿處露出了一角創可貼,這該是他戴這頂帽子的原因。

  "青銅器和甲骨文的時期有大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孫鏡回答道,"甲骨在那兒,上博的甲骨收藏很少,開一個純甲骨的展館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藏品量。"

  兩個人說話間和文貞和擦身而過,誰都沒去看這個老頭。不過孫鏡插在褲袋裏的手,輕輕按下了手機的撥通鍵。

  他們在甲骨展櫃前時而停留時而漫步,說話時壓著聲音,但還是能讓文貞和聽見大部分的內容。這就像釣魚,魚餌在水裏起起伏伏忽遠忽近,仿佛活的一樣,魚兒自然會遊過來咬鉤的。

  "這邊展出的甲骨,不管是絕對數量還是珍品數量,和安陽殷墟甲骨博物館都不能比。但是你看這些射燈、托架、展位的配合就很好,對普通參觀者來說,這其實更重要。"

  徐徐點頭。

  "上博有很多資源,甲骨收得不多,不是做不到,而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重心放在這方麵。但就算這樣,還是有一些非常珍貴的藏品。"

  "就像巫師頭骨?但我沒在這裏見到它。"

  "我也一直想親眼見一見,不過這樣的鎮館之寶是很少展出的。"

  "也許有機會的。"徐徐對孫鏡一笑,"如果能夠和上博合作的話。"

  "真要能合作就太好了,除了上博甲骨藏品的分量之外,一家現代大博物館的管理經驗也很重要。"

  這幾句對話文貞和都聽得很清楚,聯想起剛看過的報道,眼前兩人的"身份"他當然已經猜到。

  和上博合作?他背著手,眯起眼睛看著麵前的這兩個人。

  一連串急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呼"地從文貞和身邊跑過,停在徐徐和孫鏡身前,低聲說了些什麽。

  外麵廣場上的保安?像是有了什麽麻煩。文貞和沒聽得太清楚,看著兩人跟著保安快步走出去,稍稍躊躇,就跟了過去。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保安跟在徐徐和孫鏡身邊,連聲道歉,"我一直都看著的,沒想到他就這麽撞上去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他就在外麵,我同事看著他。"

  徐徐和孫鏡把臉板得死死的,飛快地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那輛藍色寶馬車前,一個胖子正和另一名保安解釋著些什麽。旁邊的地上倒著一輛輪子隻有保齡球大小的折疊自行車,看樣子剛和寶馬車發生了一場事故。

  胖子騎小車的效果想想都滑稽,不過現在哪個當事人都笑不出來。剛才他正撞在左前車門上,那上麵精細的浮雕原本以一條昂首神龍為中心,現在這條龍的腦袋已經斷掉了,被胖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肥厚的手掌一抖一抖。

  "就隻是輕輕碰了一下,輕輕一下子呀。"胖子哭喪著臉,看見瘦子保安陪著徐徐和孫鏡快步走過來,竟然立刻轉過身去,拿著龍頭去對車門上的斷痕,像是想試著裝回去。

  孫鏡鐵青著臉,看著胖子的屁股在麵前拱來拱去,心裏卻是有些好笑。這家夥的表演有往誇張化發展的趨勢,回頭得跟他說說,凡事都不能過度,這可不是在他的魔術舞台上。

  "被你撞成這個樣子還想修好,喏,現在車主來了,你說怎麽辦?"

  胖子猶猶豫豫地轉回身子,手裏還捏著龍頭。看見直直瞧著自己的徐徐和孫鏡,慌地立刻用另一隻手把罪證捂住。

  "還藏,藏什麽藏?"保安很努力地叫嚷著。

  胖子鬆開手,低頭看了看,抬頭哀怨地說:"我賠,我賠好了。"

  說著他伸手進褲袋裏摸,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傳出來,顯然那兒有不少硬幣。

  "你賠得起嗎你,這可是象牙的。"保安試圖以這種方式將功補過。

  "象牙?"胖子嚇了一跳,把龍頭拿到眼睛前麵端詳著,"不會吧,象牙裝在車子上麵?"

  "當然是象牙的。"孫鏡開口說。

  胖子又回過頭瞧了一眼車門上的牙雕,訥訥地說:"這,裝這上麵不遲早得……"

  "現在是你撞壞的。"孫鏡搶白他,然後看了看徐徐,像是在問車主打算如何處理。

  文貞和也已走出了博物館,就站在他們不遠處,聽見"象牙"不禁吃了一驚。他心裏卻有些不相信,把牙雕做在車子上,這是錢多得沒地方用了嗎?

  "那……那要多少錢,我身上隻有……"他小眼睛眨了眨,舌頭在嘴裏溜了一圈,迸出了個"三"字。

  "隻有三百元。"他說。

  見多識廣的瘦子保安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哼哼一聲,說:"三百元?皮夾子拿出來看看。"

  胖子立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兩聲,忽然嚷起來:"你們說是象牙就是象牙啊,誰知道啊。"

  "喲,撞了你還有理了?"說話的當然還是保安。

  徐徐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輕輕搖了搖頭,走到車門前,微微俯身去瞧車門的情況。然後她就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用指甲在車門的一處挑了挑,然後掐住用力掀了起來。

  原來這雕塑是做在一張類似軟玻璃的透明材料上,再貼上車門的。現在整張都被徐徐掀了下來。她的方式相當粗魯,隨著"嘶啦"的聲響,還有一連串輕微的"咯咯"聲。這是因為撕的時候材料彎折的弧度過大,上麵龍身鳳軀的雕工細微處,不知折斷了多少。

  徐徐拉開車門,把手裏已經算是全毀的工藝品扔在後座上,然後轉到另一邊,去撕右前車門上的。

  "反正他也賠不起,這東西總是要壞的。"徐徐說,"而且我現在不太喜歡它,有點太張揚了。"

  瘦子保安張大了嘴。有錢人真是張牙舞爪,他心裏恨恨地想。

  胖子看著徐徐和孫鏡鑽進車子,籲了口氣,臉色也輕鬆起來,卻把龍頭拿在手裏左看右看。

  "這真是象牙的?"他問瘦子保安。

  "拿給我看看。"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來。

  胖子的粗眉毛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知道整場戲為的都是這聲音的主人。

  "您看看,您給看看。"他說著,把龍頭遞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把東西一拿到手上,就知道假不了,再瞧了眼斷口,更是確認無誤。他在心裏算計著車身上兩件牙雕的價值,不由得歎了口氣。


  其實如果車身上那兩塊玩意兒沒有被掀掉,拿著這龍頭去對上麵的斷口,卻是怎麽都對不上的。至於怎樣把這象牙龍頭的斷口處理得像是剛剛斷掉的一般,作為第一流甲骨造假師的孫鏡,當然有的是辦法。

  "是真的,你運氣不錯。"文貞和把龍頭還給胖子,感慨著徐徐的一擲千金。

  任何人親眼見到這樣一幕,大概都不會懷疑這位甲骨博物館投資人的財力了吧。

  寶馬車在博物館前緩緩掉了個頭,開了回來。瘦子保安正要再去幫他們挪開活動柵欄,車窗卻降了下來。

  孫鏡伸出頭去看站在胖子身邊的文貞和,一副似乎認得又不確定的模樣。直到文貞和也向他看來,四目對視之際,孫鏡向他露出一個笑容,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您是……文老師吧?"

  "嗯。你是?"文貞和當然猜到他就是孫鏡,但既然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總要端一端架子。

  "我是孫鏡。"孫鏡停了停,看到文貞和臉上露出聽說過他的表情,再繼續說,"真是太巧了,本來想明天給您打電話的。您現在有時間嗎?"

  這時徐徐也已經下了車。她摘下墨鏡,對文貞和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

  從來就沒有完美的笑容,也從來沒有什麽完美的計劃。有時候缺陷反而會增添魅力,當然更多的時候它們會把事情搞砸。

  Chapter 05 每個人的弱點

  "我去倒兩杯茶來。"文貞和很熱心地招呼他們。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家夥。"徐徐悄聲對孫鏡說。

  "不要以貌取人,我相信你會表現得很專業。"

  "那當然,我是最專業的,我們。"徐徐說著,對正端著兩個水杯走回來的文貞和笑笑。

  這裏是文貞和的辦公室,幾張沙發和一張小茶幾圍出了個會客區。

  小陳啊,你還有什麽事嗎?兩分鍾之前,文貞和這樣問他的下屬。所以現在辦公室裏就剩了他們三個人。

  "很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文貞和以老前輩的姿態對孫鏡嗬嗬笑著。實際上他嗓音尖厲,怎麽都笑不出慈和的感覺來。

  孫鏡早把帽子拿了下來,露著額頭上的大塊護創貼。文貞和已經往那兒瞄了好幾眼,這讓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如果這是一場學術交鋒,無疑先天就落了下風。不過在現在的場合,他很樂意把文貞和放在一個強勢的位置,一個過於感覺良好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把握。

  孫鏡恰如其分地露出一點點受寵若驚的表情,側著身子像是在對徐徐介紹:"文老師是甲骨大學問家,對我們這些後輩很提攜的。"

  文貞和又笑了兩聲,這頂高帽讓他相當受用。

  "其實早就想來拜見您,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孫鏡用誠懇的語氣說。

  "現在你們的風頭健嘛,我這種窩在死氣沉沉辦公室裏的老家夥,有什麽好見的。"這樣的口氣,徐徐覺得他如果留著山羊胡,肯定會一邊捋一邊說的。

  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孫鏡已經介紹過徐徐,當然提到背景時虛晃一槍,隻說是個對甲骨很感興趣的朋友。

  "其實多少我已經猜到一點,你們大概還沒看過今天的晚報吧。"文貞和說著,找出登著那則新聞的報紙遞給徐徐。

  "那些記者肯定很想和徐小姐你接觸。"他看著徐徐說。

  保持驚訝的表情,兩人花了會兒時間,看了一手炮製出的新聞。這真是個順利的開場,文貞和已經接受了他們扮演的角色身份,許多試探的話就不用再說了。

  "我很喜歡甲骨文化,也特別尊敬對甲骨有研究的人。"徐徐看著文貞和的眼睛說,其實她看的地方是那兩條稀到痕跡模糊的眉毛。

  好吧我還不夠專業,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可是這老頭真讓人厭惡,直想讓人逃得遠遠的。會有這種感覺找不出太多理由,大概是他天然的氣質吧。

  "我早就和她說過,甲骨我就是剛入門,上海灘真正學問深的,數出三個人裏麵絕對有上博的文貞和老師。"孫鏡配合著徐徐,告訴文老頭美女對他的尊敬指數高到破表。

  "主要是上海的甲骨圈小,像徐小姐這樣喜歡甲骨文化的人,上海還是太少。這麽有魅力的東西,真是應該多一點人了解啊。"文貞和說。

  "我剛才和孫鏡一起在看館裏的甲骨展出,覺得效果很不錯。您這麽多年在甲骨文化的推廣普及上真是做了許多事情。"

  "還是力度不夠啊,所以我看了報道之後就很高興。如果徐小姐你真的有這個打算,是件大好事,大好事。"

  孫鏡和徐徐對視了一眼。把人的心思喜惡摸清楚,前期工作做深做透,計劃執行起來就會像現在這樣,肥羊主動湊過來要求被宰。

  "我隻是有這樣的想法,現在是想多了解些東西,特別是向您這樣的大行家請教。畢竟光有錢是建不起一個博物館的,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還要有好的收藏模式、管理模式,以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中遠期發展規劃。"徐徐說。

  "我是年紀大啦。"文貞和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抿了口茶。

  "但和三千多歲的甲骨文化比,還是個小年輕嘛,這個忙要幫的。"他接著說。

  "您真是太幽默了。"徐徐抿嘴微笑。這個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她在心裏罵。

  以文貞和的脾氣性格,他可能從未像現在這樣,在談話中處於絕對中心的地位。看到自己像磁鐵一樣吸住漂亮女人的目光,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愉快嗎?

  對文貞和來說,徐徐是絕對的主角,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而孫鏡隻是個陪同。孫鏡也很好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並不多話。在許多時候,他抱著欣賞的心情看徐徐表演,看她怎樣引導話題、怎樣布下一個個伏筆、怎樣用表情和肢體語言操縱對方的心情,不輕不重,不徐不急。這絕對是天賦,她天生就該行騙。

  當然談話沒有必要進行得很深入。這是第一次見麵,一本正經地討論和上博合作建立甲骨博物館太不合時宜。而且文貞和隻是甲骨部的主任,不是館長,沒有決定權。隻要有足夠的暗示就行了,當一件事情還有著無限可能性時,最誘人不過。


  比如文貞和可能代表上博參與到甲骨博物館的籌建中,他將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館長而不再是小小的不受重視的甲骨部主任;比如他可能會有很高的薪水,而且能主持甲骨收購並在其中大撈一票;比如他可能收獲一位年輕又多金的美女從尊敬轉化成的另一種感情,看看她現在專注的眼神吧,誰敢說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了解了這麽多的可能性,當然就更有動力去讓它變真。畢竟如果合作談不下來,一切都是空的。這其中有許多的工作要做,大多數事情當然是徐徐的,但如果什麽時候需要借助文主任的力量,想到這麽多的可能性,他能不竭盡全力?

  "老實說,像你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對甲骨文化有這麽大的興趣,真是少見。很少見。"文貞和誇獎著徐徐,也不知他的重點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神秘的東西永遠讓人著迷。"徐徐向文貞和送出迷人的微笑,"我覺得殷商是華夏文明從神話時代向有史時代過渡的階段。我總是會想象,在六百年的蒼茫天穹下,那些部落間是怎樣征伐、擴張再走向融和的。部落文明的激烈碰撞誕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結果,其中的一些在後來演變成華夏文化的主流。甲骨文就是結果之一,當然金文也是。我想在世界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兩種文字居然在同一個時期裏並存。也許還有我們沒發現的第三種文字,誰知道呢。"

  金文就是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而青銅器時期和甲骨文時期近乎重疊。聽起來這的確有點神奇,一個文明圈裏,有什麽必要在一個時期裏開發出兩種文字,並同時使用呢?

  徐徐曾經因為把金文當作金國文字而出了個大洋相,驗證了徐大炮外號的同時也把當時進行的那個局徹底毀了。現在她總算記住了這個知識點,並且在這兒發揮了出來。

  可是她立刻就發現,文貞和和孫鏡的表情都變得很古怪。

  文貞和的眼睛眯了起來,下巴一挪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一時沒開口。他在驚訝。

  孫鏡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鼻翕和腮幫子同時動了動,那是因為上下齶牙齒間的緊壓狀態。他在憤怒。

  "哦,愛好者總是會犯這樣那樣的可笑錯誤,看起來我又犯了一個。"徐徐鎮定地微笑,仿佛這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作為事後的補救,她的表現相當從容,盡管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其實,"孫鏡好不容易把緊咬的牙鬆開,"其實,那是一種文字。"

  "啊?"這個答案讓徐徐終於忍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從古代就開始了,甲骨文……"

  她鬧不明白的是,明明對青銅器上金文的研究從古時就開始,到今天對這種文字的認識已經比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種文字,怎麽會還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譯呢。她的疑問被孫鏡的眼神打斷了,孫鏡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銅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孫鏡說,"金文是破譯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為兩者記載內容的類型不一樣,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從未在金文裏出現的字。另外金文是鑄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銳器直接刻出的,書寫方式不一樣,同一個字的字型也就會有差異。但它們還是同一種文字,這是……"

  孫鏡忍住沒說出"這是常識"的話來。徐徐也對甲骨文做了許多功課,網上搜羅了不少資料,但太過常識性的東西,卻往往不會在資料裏反應出來。比如她就從來沒見到過"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種文字"這樣的話。

  問題在於,徐徐在之前的談話中,把她搜集來的甲骨知識運用得很不錯,給人以"相當專業"的感覺。這也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一個對甲骨文非常喜愛,收集了大量甲骨藏品,對甲骨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出資人。

  這樣的人,怎麽會犯如此可笑的錯誤?

  "你要向文老師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孫鏡搖頭歎息。

  "我都是自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學來的,文老師要是有時間給我上上課,那是再好不過了。"徐徐趕緊跟上。

  文貞和笑了:"上課不敢當,老頭子就是找不到聊天的人,說說話有的是時間。"

  兩個人為了補救這個大簍子,又說了許多話來填漏,觀察文貞和的表情,倒好像並不很在意。大概對這老頭來說,能多些機會和徐徐談心才重要,這就是美色的關鍵作用了。

  "一個好的博物館,除了展品的數量外,質量我覺得更重要。總得有幾件鎮館之寶,就像上博的巫師頭骨。可惜今天沒見到。"徐徐開始進入正題。

  "聽說這件藏品通常是不展出的,這太可惜了,我也一直想見一見而不可得呢。"孫鏡說。

  徐徐凝視著文貞和,用柔和的聲音說:"文老師,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們到庫房裏看看這件藏品,飽飽眼福?"

  這個要求其實並不過份。文貞和是主任,他帶個把朋友進庫房看看藏品,雖然破例,但實際上常有人這麽做。而且如果未來真的合作建博物館,不管是算長期外借還是其它什麽形式,這件藏品總會和其它的甲骨文物一起帶到新館去,先瞧一眼算什麽。

  孫鏡也隻是需要瞧一眼而已。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先從不太為難的要求開始,再一步步深入下去。就像冬天晚上燙腳,熱水不能一下子加下去,得慢慢升溫。

  "這個……"文貞和笑了笑,眼神在徐徐臉上溜了兩圈,"這個恐怕不行。"

  徐徐和孫鏡都愣住了,他們又等待了一會兒,因為這老頭可能是故作驚人之語,再來一個轉折,就像先前一樣。

  "不好意思,這個恐怕不行。"

  他們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毫無轉折,進一步肯定的陳述。

  竟然在第一步卡住了,這簡直不可思議。在製訂計劃時,誰都沒有想到這點。前麵所有的步驟都非常順利,除了徐徐放的那一炮。照理說,這是個順勢而下的要求,該水到渠成沒有一點阻礙的。

  精心為文貞和炮製出來的那麽多可能性,都沒法讓他邁過這一個坎?這根本就不算是個坎呀。

  難道是徐徐剛才犯錯的後果?可看起來他對此並不在意啊,沒表現出來?

  兩個人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卻沒有一個有助於解決現在的問題。

  "徐小姐和我提過許多次頭骨。"孫鏡知道不能讓場麵僵下去,也許他需要加一些籌碼,也許文貞和需要一個台階。


  "如果這件東西不是被上博收藏的話,她肯定會不惜代價買下來。對一個新的博物館來說,太需要這種等級的珍品壓陣了。她會為這樣的東西準備專門的保管和展示方案的。文老師你也知道,親眼看到東西和看圖片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徐小姐一定非常感謝您。當然,也不能讓文老師太為難。"

  孫鏡把"非常感謝"這四個字說得十分誠懇,如果文貞和要台階,那麽這就是了;如果他要的是其它什麽好處,也完全能從這四個字裏咂吧出滋味來。

  "確實為難呀。"文貞和歎了口氣,"這方麵博物館是有規定的,必須要館長簽字同意才可以,我想幫也沒有這個權力。要麽我幫你們問問看,但館長會不會簽這個字,可保不準。"

  兩人這回是徹底傻眼,這樣的口氣是毫無疑問的回絕,最後拖的那個尾巴,隻不過是中國人說話特有的客氣而已。

  當然上博可能是有這樣的規定,然而就和其它許許多多的規定一樣,並不當真的。難道文貞和就是這樣一個死板的或者說極有原則的人?哪怕麵對這麽多的誘惑,還依然堅守著不知被其它人突破了多少次的所謂規定?

  他們開始明白這個老頭為什麽如此不被人待見了,韓裳之前的無功而返也就在情理之中。

  接下來當然沒有了談話的興致,向文老頭告辭後,沿著上博地下辦公區通向地麵的坡道往上走,兩人都默然無語。

  這是一個完整而複雜的計劃,當初製訂出來的時候甚至讓人覺得完美,結果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有些事情是無法預測並且毫無理由的,就像命運一樣。

  但真的是毫無理由的嗎?孫鏡看了走在側前方的徐徐一眼。

  或許不是他那麽的堅守原則,而是徐徐放炮讓他起了疑心?

  徐徐……徐大炮,這麽低級的錯誤……好吧,她總是犯低級錯誤,不過這次的錯誤,是和從前無數次的無心之失一樣,還是說……

  孫鏡撫動著戒指,疑心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騙取巫師頭骨是徐徐的提議,更花了很大的力氣說服自己參與進來,她應該沒有理由做出損害這個計劃的事情來。

  可是從韓裳離奇死亡的那天起,徐徐就有點不對勁起來。

  韓裳為什麽會死?從她留下的錄音來看,她死前做的事情隻有三樣:一是準備話劇,二是找到了自己,三是要向上博借巫師頭骨。如果沒有錯過別的什麽信息,那麽她死亡的原因就該是三者之一。孫鏡不相信她的死真是一場意外。

  簡單的排除法。如果認為韓裳死於謀殺而不是詛咒,那麽在其它證據出現前,第一條可以排除;如果韓裳因為找自己而死,那麽自己這些日子早就不得安寧了,第二條也可以排除。

  就剩下巫師頭骨。

  徐徐是有秘密的。也許因為這個秘密,讓她在韓裳死之後改變了對巫師頭骨的態度,不準備照著原先的計劃來??

  當然這樣的猜測很可能是錯的,徐徐隻是和往常一樣放了一炮,文貞和的斷然拒絕也與此無關。然而孫鏡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徐徐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

  他輕輕籲了口氣,對搭檔起了猜疑之心,繼續合作下去,就變成一場高難度的智力遊戲了。

  老千這一行,玩的本就是智力遊戲。

  天色已經暗下來,徐徐站在車邊,回頭看了暮色籠罩的上博一眼,忽然對孫鏡說:"對不起。"

  她嘴巴朝左側一歪,似乎有些說不出口,囁嚅一番,還是呐呐地說:"我又放炮了,事情搞砸了都怨我。"

  "你是對自己的天賦太有自信了,表現欲太強。"

  徐徐癟著嘴沉默一會兒,說:"要麽我們從館長那裏找突破口?"

  孫鏡搖頭:"那需要為你設計一個經得起推敲甚至查證的背景,這會是個大工程,而且容易出漏。出漏的後果也會很嚴重。好了,先找個地方吃晚飯吧。"

  徐徐固執地站著不動,盯著上博的方向看,似乎一定要找出某種方法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你等等。"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扔下這句話,飛快地朝博物館跑去。

  "你去哪?"孫鏡在後麵喊了一聲,卻沒得到任何回答。他皺了皺眉毛,也向上博走去。

  遠遠的,孫鏡看見徐徐往禮品部去了。他心裏一動,猜到了徐徐想幹什麽。

  等他不緊不慢走到禮品部門口,徐徐已經捧著個精美的紙盒子,笑逐顏開地跑出來。

  "你猜這是什麽?"徐徐問。

  "一個模型。"

  "正確。"徐徐把蓋子打開,露出了裏麵的銅製模型。

  巫師頭骨的模型。

  上博禮品部售賣的貨品,大多是珍貴藏品的仿製品。國寶級的珍貴文物很多都有仿品出售,除了書畫類,其餘都按一定比例縮小。甲骨類的仿製禮品隻有一種,就是巫師頭骨。

  這種仿品的標準十分嚴格,除了大小外,和原品的形態完全一致。很多青銅類文物的仿製品,就連顏色都能做到和真品一模一樣。

  不過這件銅製的假巫師頭骨,和圖片所見卻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這是一具完整的人頭骨。原因是網上搜得的照片拍攝年代較早,而上世紀九十年代,上博請專人複原了頭骨缺損的下半部份,讓它看起來成了一整個的骷髏頭。仿製禮品製作時依據的範本是複原品,在拚接處用刻痕示意。

  "我們能查到原件的尺寸,再對照這件仿品的縮小比例,這樣你就可以……"徐徐後半句話沒說,因為他們這時還沒走出博物館。

  "如果文貞和答應我去庫房親眼看看實物,效果倒的確不一定比有這件東西來的好。"孫鏡掂掂這個拳頭大小的銅頭骨,把它放回禮品盒。這時兩人已經走出了博物館,來到外麵的廣場上。

  "可是,"他看了徐徐一眼,"這個要求隻是我們一係列步驟的第一步。現在後續已經不可能完成,就算有了這東西替代了第一步的效果,也完全沒有意義。"

  "怎麽會沒有意義。"徐徐不想自己的努力被無視,"事情都是一步步做的,你能想出一個計劃也能想出第二個。"

  "原來你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孫鏡聳聳肩膀。


  徐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看了一眼,立刻抬頭對孫鏡說:"是文貞和。"

  孫鏡心裏一喜,原來這老頭依然隻是在刁難而已,拖到現在再給個甜棗出來,是想換取更多的重視和好處吧。

  徐徐對著電話"嗯啊好的謝謝"了一番。

  "他說什麽?"等徐徐掛了電話,孫鏡問。

  "他說,我籌建這個博物館的話,最好去拜訪一下甲骨收藏家歐陽文瀾。說他的藏品很豐富,地位很高,巫師頭骨就是他捐給上博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他還說了什麽?"

  "沒有。"徐徐恨得牙癢癢,"還以為他鬆口了呢。"

  "認栽了。"孫鏡微微搖頭說,"找地方吃飯去。"

  他快走了幾步,突地停下來,問:"歐陽文瀾?"

  "對啊,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甲骨藏家,該九十多了吧。怎麽?"

  孫鏡笑了:"第二個計劃。"

  "什麽?"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會聽到第二個計劃。"

  "歐……歐陽文瀾。"徐徐的聲音有點發抖,她咳嗽了一聲,大聲說,"歐陽文瀾一九一二年出生,今年九十五歲,國內甲骨收藏界不管是資曆還是聲望,在活著的人裏都排第一。"

  "嗯哼。"孫鏡應了一聲。

  "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已經去世,孫輩和曾孫輩大多定居海外。現在一個人住一幢帶花園的老洋房,在上海複興路上。按照常理判斷,應該雇有長年陪護的人員,及花匠之類。"

  "嗯哼。"孫鏡調整肩頭麻袋的位置,裏麵裝著的家夥在高一腳低一腳的顛簸行進中發出輕微的叮鐺碰撞聲。

  "其實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已經把早年收羅的大部分藏品捐給國家,現在分散在全國各大博物館裏。這樣的一個老人,要尋找他的弱點其實並不像很多人想的那麽困難。老人最怕的是死,這點我們當然無能為力,但是其它方麵可做的就太多了。"

  "嗯哼。"

  "除了嗯哼你就不能再說些別的?"徐徐氣了。

  "小心走路別摔倒。"

  "喂!"

  "你說的都是我們已經分析過了的東西,當然我知道你害怕,你繼續說吧。"

  徐徐梗直著脖子,說:"我是在梳理一遍頭緒。我……我……我剛才說到哪裏?"

  "老人的弱點。"

  "哦,對了,老人的弱點。確切地說是個老男人的弱點。讓男人暈頭轉向我最擅長,哪怕一百歲也是一樣。二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大的男人,三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小的男人,四十歲的女人喜歡能好好過日子的男人。比起來男人始終很專一,他們永遠喜歡二十出頭年輕水嫩摸上去有彈性身材好的漂亮女人。"

  "你說得很對。"孫鏡同意。

  "所以隻要我出馬,再扮得溫良乖巧一點,印象分就全滿了。除了死,老人怕的另一個就是孤獨,孤獨讓他們想到死亡。特別像歐陽文瀾這種兒女都先他而去,孫輩遠在海外的,有個年輕女人陪他說話解悶,判斷力和警覺性就會降到最低。而且說到底我們也不準備騙他什麽東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對他有利的。"

  "嗯哼。"

  "接下來再分析他的性格弱點。他捐了那麽多的東西,連巫師頭骨這種國寶級的也捐出去,才有了現在的聲望。這種行為當然能獲得很高的道德評價,但另一方麵,考察他每一次的捐獻,不論量多還是量少,價值貴重還是普通,都會在當地媒體上看見報道,受捐方也會舉辦專門的儀式。這並不是自然形成的,有受捐方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所以歐陽文瀾絕不是個淡泊名利的人。他好名,求名,隻不過用的方式與眾不同。"

  "所以,"徐徐清了清嗓子,"所以,針對他這個弱點,嗯,實際上老人更好名,人不能抗拒死亡,但是名可以流傳下去,所以呢……"

  徐徐的話略略混亂起來,她忽然深呼吸了兩下,問:"還有多遠,到底還要往前走多遠?"

  "快了。"

  孫鏡話音剛落,手電筒光柱沒照到的黑暗裏,響起了聲淒厲的怪叫,然後一陣"撲簌簌"枝葉響。

  徐徐尖叫一聲,腳下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蹦到孫鏡身邊,雙手死命抓著他的胳膊,手電筒當然也掉在了地上。

  這是上海鬆江附近的某個地方,具體是哪裏,徐徐可搞不清楚。從高速公路鬆江大學城出口下來時她看了次表,剛過十一點。然後孫鏡又七拐八彎地開了好一會兒,在一個十足的荒郊野外停了車。這是輛黑色的普桑,熄了車燈後,在這沒有路燈的地方,走得稍遠一點就全沒在黑夜裏了。至於寶馬車,租金貴得很,他們就租了那半天。

  下了田埂,再從田地走到這片樹林裏。樹林不密,卻越發顯得荒涼。今晚的月光很亮,透過枝葉在四周撒出片片蒼白,瘮人。這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換了另一個情境,徐徐也許會認為有美感,但現在,她知道孫鏡打算帶著自己去幹什麽。

  挖墳。

  不用孫鏡提醒,徐徐立刻就意識到把自己嚇得魂不附體的是隻貓頭鷹,訕訕放開孫鏡的胳膊。

  "差不多就是這一片了。"孫鏡停下腳步,把麻袋從肩上卸下來往地上一扔,叮零哐啷一陣響。

  徐徐拿手電筒四下裏照,看見一個個高低不平的小土丘。樹東一棵西一棵的稀稀拉拉,枝幹細弱,生長得也歪歪斜斜不挺直。她覺得腳底下踩著的土地陰寒陰寒,連樹的生命力都被這陰氣吸了去似的。

  "清末的時候這兒叫斷頭坡,據說埋了很多砍斷了頭的死囚。後來世道壞了,附近餓死的或者打仗死的,隻要沒家屬收斂,都拖到這裏刨個坑埋了。"

  孫鏡抖開麻袋,拿出鏟子,遞了一把給徐徐。

  "你看哪裏高出一塊,往下挖準有,上麵的覆土不會很厚。我們分頭挖。"

  這樣的亂葬崗,當然不可能有陪葬品,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孫鏡就是衝著骨頭來的,他需要一顆和巫師頭骨形狀相似的頭骨。做假的手段再高超,也得有趁手的材料才行。

  孫鏡把手電調到散光,架在旁邊一株矮樹的樹杈間。其實這兒樹間距很大,月光照下來,亮度足夠了。要不是考慮到徐徐,他會熄了手電。


  "嚓",孫鏡把鏟子斜插進土裏,腳一踩,再一挑,就鏟了一大塊土出來。這兒的土浮得很,並不密實。

  第二鏟下去,手裏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出土的時候忽地有一星磷火,浮動在空氣裏。

  徐徐在另一邊才隻剛把鏟子插下去。她總覺得有陰風往脖頸裏鑽,一哆嗦,又一哆嗦。她拔出鏟子,跑到孫鏡身旁。

  "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挖吧。"她小聲說。

  孫鏡第三鏟下去,又來回撥了幾下。他手上早戴好了橡膠手套,蹲下身子在小坑裏撥拉。

  徐徐見他摸了個白森森的東西在手裏,還沒看真切,就又扔回小坑裏。

  "是個小孩。換個地方再挖。"孫鏡扭頭看看徐徐,月光下她臉色慘白慘白。

  "你沒事吧。"

  "沒。"徐徐回答得很簡潔。實際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出更長更完整的話來。

  "那你把旁邊的土回填進去吧。我挖你填,後續工作做好,冤魂就不會纏著你。"孫鏡說著向徐徐一笑。

  這話一說,徐徐就覺得有隻透明的手滲進身體裏,對著心髒狠狠捏了一把。

  實際上骨頭是孫鏡刨出來的,要纏也纏不到徐徐身上。

  "沒那麽容易找到合適的,我估摸著總得挖個十幾二十顆腦袋才行。"孫鏡說。

  徐徐想象了一下二十顆骷髏頭擺在麵前的情形,深深後悔為什麽要答應孫鏡一起來挖墳。看他這麽自如的樣子,分明不需要自己幫忙,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整天和屍骨在一起所以才不會怕。徐徐對自己說。雖然那些隻是烏龜的屍骨。

  "這個家夥頭頂心怎麽是尖的,洋蔥頭嗎?埋了。"

  "見鬼,腦門上挨了一槍,否則就選他了。埋了。"

  "嗬,這家夥腦容量夠大的啊,腦子再大死了一樣喂蛆。埋了。"

  "差……差不多就行了吧。"徐徐說。

  "那怎麽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它要做到的不單單是和真品互換後讓人一時看不出真偽,還要扛住之後的鑒定會。"

  "好吧。"徐徐隻好同意,畢竟這個計劃建立在孫鏡的作假技術上,一切要聽技術人員的。

  當然,孫鏡所說的扛住鑒定會,不是指他能做出一個騙得過任何專家和儀器的仿品,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要做到的是,在合適的時機挑起上博巫師頭骨的真偽爭論,然後誘導對其進行重新鑒定。在未來的這個鑒定會上,仿造的巫師頭骨當然會被識破,但考驗孫鏡功力的地方在於,他要讓所有人以為,從上博收藏這個巫師頭骨的時候開始,它就是個假貨。也就是說,歐陽文瀾收了個假貨,又把它當成真品捐贈給了上博。

  顯然,他們在為上博炮製一場大醜聞。如果可以做到,那麽當真頭骨在海外公開出現時,其來源就不會受到懷疑。

  幸運的是,上博的巫師頭骨從來沒有被進行過年代鑒定。因為從這件甲骨出土,又到了斯文·赫定手上,再輾轉至歐陽文瀾,一係列轉手都"留傳有序"。這是收藏界的術語,意味著這件古物曆來被收藏都有據可查,因此留傳有序的古董就相當於有了真品保證。


  當留傳有序的巫師頭骨被鑒定為假,想把人們的思路從"在上博期間被調換"上引開,除了孫鏡的製假技術保證外,更重要的是在之前某個收藏環節上製造問題。

  還有比斯文·赫定更合適的栽贓人選嗎?他曾經托斯坦因把巫師頭骨運出中國但受阻,於是就找人仿造了一個掩人耳目,偷偷將真品運到了海外。所以上博的巫師頭骨年份鑒定的結果,死亡時間距今隻有百年左右。這個亂葬崗上的骨頭年代正合適,可以把黑鍋絲絲入扣地蓋在斯文·赫定頭上。

  在那個年代裏,有太多的國寶級文物以各種方式流出海外。當調查的矛頭指向斯文·赫定時,民眾很容易會相信這一點,並且可以想象將如何的義憤填膺。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誰能查清楚,再說赫定確實作過嚐試。"莫須有"三個字在中國向來犀利得足以殺人。

  何況孫鏡和徐徐這兩個老千,有的是偽造線索混淆視聽的手段。

  解決了騙走巫師頭骨的後遺症,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到隻欠一個調包的機會。

  "你這麽好的策劃能力,為什麽不考慮專職幹這行,甲骨真的很有趣嗎?"徐徐問。其實和最開始的自說自話差不多,她是無法忍受那一鏟一鏟的挖墳聲。

  "當然,甲骨很迷人。說實話我也奇怪自己為什麽對這些骨頭有興趣,大概是遺傳吧,你知道從我往上一串都是搞甲骨的。"孫鏡用手向天上指了指。

  "不過他們都是純粹的甲骨學家,不像我,又造假又當老千。我也說不清楚哪個是興趣哪個算職業,但這重要嗎?"

  "不重要。"徐徐有點喪氣地說,"許多人說我有天賦,可我總是把事情搞砸。我看你才是有天賦的那個吧。"

  "隻有在你還嫩的時候才會收到鼓勵。"孫鏡回答。

  "切。"

  "不過你確實有天賦,這點沒人懷疑。就像我雖然根據歐陽文瀾的性格弱點,製訂出回借他所有捐贈品舉行慶壽慈善展的計劃,但執行人卻非你不可。你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心裏那撮求名的欲望勾出來澆上油點著,出麵借回那些捐出去的甲骨文物。"

  孫鏡嘴裏說著話,手裏拿著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從頭蓋骨的弧度到兩個眼窟窿的大小間距,翻轉看了一會兒,沒有扔回坑裏,而是擺在了一邊。

  "這個還有點接近,備用吧。希望能找到更合適的。"他說著轉頭看看徐徐。

  徐徐卻不敢去看這人頭,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一看就非常不自在。

  孫鏡心裏奇怪。開挖到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從開始徐徐的自言自語,到後來他有意識地陪著說話,照理徐徐的恐懼情緒該有所緩解,怎麽卻還是這副模樣。

  幹這一行,雖然不說要常麵對死亡,但膽子大神經堅韌是必須的。真正高明的老千,任心裏如何驚濤駭浪,麵皮上該什麽表情還得是什麽表情。徐徐現在的表現,可不正常。

  看起來,他今夜堅持讓徐徐跟著一起來挖骨頭,還真是對了。

  如果一個人在正常狀態,當然會把心裏秘密保管得好好的。要想撬出秘密來,得在非正常的狀態,用非正常的方式。

  通常一個人表現不正常是因為心裏有鬼。而小街上有一個瘋子老太說她見到了鬼,她見到的那個"鬼"現在正站在亂葬崗上,對著死人骨頭怕得快要發抖。她在怕鬼嗎?

  有點意思,孫鏡心想。他拍拍骷髏頭的天靈蓋,忍不住微笑起來。

  "你知道讓自己不再害怕的秘訣嗎?"孫鏡說。

  "什麽?"

  "如果你一直逃,受到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想不害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逃。你怕鬼嗎?"

  "切。"徐徐哼哼了一聲。

  不過片刻後她小聲地說:"有點。"

  "你相信有鬼?還是你見過鬼?"

  這一次徐徐卻沒回答。

  "你覺得韓裳死了會不會變成鬼?她死得可不太漂亮,通常這種死法很容易變成厲鬼的。"

  徐徐猛抬頭看孫鏡,他卻側對著她,一鏟鏟地挖土,仿佛那些話隻是閑扯家常。

  "她……我……"

  "你一直在怕,從那天開始。是因為韓裳的魂魄在跟著你?看著她腦袋砸爛的感覺怎麽樣,有鬼從裏麵冒出來嗎?"

  孫鏡慢吞吞說著,語氣在這墳場上浸潤得越來越陰森。他轉過身正對徐徐,把一個剛挖出來的骷髏頭托在掌上,擋在麵前,看起來就像自己的頭。

  總算找到一個合用的腦袋了,自己這樣子應該很嚇人吧。孫鏡心裏想著,把骷髏頭從眼前慢慢移開。

  什麽聲音?

  剛才他的視線被白森森的後顱骨擋住,現在卻赫然發現,徐徐不見了。

  孫鏡不禁驚訝地張開了嘴。

  "不會吧。"他喃喃說著,目光往下移去。

  徐徐躺在地上,已經暈了過去。

  孫鏡愣了一會兒,蹲下去用力掐她人中,沒半點反應。

  他看著徐徐的臉龐,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些什麽。

  "別太重啊。"孫鏡歎了口氣,把她橫抱起來。

  輕盈得讓人心動,然後,體溫就傳了過來。

  自己有多久沒這麽接近一個女人了?噢,並不太久,就在前幾天,他的房門口,那兩分鍾的幾乎難以控製的激情。

  孫鏡緊了緊雙手。

  徐徐長發垂下,在夜風裏飄揚,微香。

  
                                  謹以此書,向懸念大師們致意。


六  宿命


  太陽很好。
  “那天中午,我想趕早一點,先在美琪戲院邊吃點東西。”徐徐說。
    “我想在首演前後找個機會接觸一下韓裳,探探她的底。正常做學問可沒有花這麽多錢的道理.而且她的學問應該做在演戲上,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甲骨文。” 孫鏡有些憂慮地看著她,微微皺眉。
    “沒想到會在半路上就碰見,不過看到她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我正準備上去跟她打個招呼,就看見……就看見……”徐徐的臉色發白。
    “看見花盆掉下來砸到她?”
    “嗯。”徐徐緊咬著牙,額頭上開始發出細汗來。之前的判斷恐怕是有了些偏差。
    “還有呢?”
    “還有……我閉眼……閉眼……”
    “你閉上眼不敢看?再睜開的時候呢?”徐徐的嘴唇發抖,太陽穴一跳一跳。她突然用手捂住頭,蹲了下去。
    孫鏡歎了口氣,彎下腰輕拍她的肩頭。
    “算了,算了,不用想了。對不起。”
    這是第三次。
    自從在亂葬崗上被孫鏡嚇暈過去之後,每次徐徐試著回憶那天小街上的情形,就會有巨大的恐懼從身體裏的某個黑洞中釋放出來,然後頭痛得無法再想下去。
    孫鏡很確定,在那個深夜裏徐徐的確是暈過去了。他知道有些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可以主動令自己暈厥,但他相信徐徐不是這種人。所以他覺得自已也許不要試探,早一點直截了當地問徐徐,結果會完全不同。孫鏡輕輕搖頭,他采用了一種看上去更保險的方式,這沒什麽錯。人必須要懂得防衛,尤其在向危險接近的時候。 防衛是為了避免傷害。但傷害是守衡的,總會落在某一方,不是自己,就是別人。
  行人們都往這邊看過來,好在這條路上人並不多。
    幾分鍾後徐徐緩過氣來,站起時臉色還有些蒼白。
    這是在往歐陽文瀾住所的路上。天氣好得很,陽光明媚得帶了暖意,光隻這樣在人行道上漫步,就是件讓人心情愉快的愜意事。孫鏡剛剛獲得證明,人內心總有些角落,是外界環境無力影響的。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她現在當然明白,這幾天裏孫鏡的許多話和行為都是試探,這代表猜疑。
    被猜疑的滋味可不好受,而猜疑來自孫鏡,更讓她心情低落。但徐徐也很清楚孫鏡為什幺會這樣做,對換彼此的位置,她同樣會心生警惕。誰讓她一直不提在小街上的事,而偏偏又讓孫鏡知道她在那兒了呢。
    她究竟在現場看到了什麽,孫鏡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琢磨這個問題。回想此前談到這個話題時徐徐的反應,總是在回避。這種回避更像是不自覺的,人在什麽情況下會這麽做?
  恐懼是最可能的,太過恐懼的記憶會讓人不願回顧,這是心理上的自發保護;要麽是過於荒謬,認為講出來也不會被人相信。
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歐陽文瀾的宅子就在過r這個路口的不遠處,他們在紅燈前停下,孫鏡清咳一聲,說:“沒精神啦?一會兒還得靠你花倒老男人呐。”
    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個小紅袋.遞給徐徐。
    “這是什麽?”徐徐拉開袋口。
    “避邪的,早上去靜安寺清的開光觀音佩.我看你總有點心神不寧。”
    “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顧地把東西扔進手袋裏。
    孫鏡笑笑。
    “閉眼。”
    “什麽?”孫鏡沒聽清楚。
    “我說你閉上眼睛。”
    孫鏡把眼睛閉了起來。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別睜眼啊。”徐徐說。
    “還是紅燈啊。”孫鏡嚇了一跳,被徐徐牽著在來往的車流中一步步橫穿路口。
    閉著眼睛當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孫鏡隻覺得身前身後不時刮起呼嘯而過的車風,還有一次突然大車喇叭就在耳邊響起來。
    剛開始他邁步還比較自如.但耶記年喇叭嚇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緊緊的。
    “抬腳,上人行道。”
    “還不能睜眼?”
    徐徐沒說活,拉著他向前。兩人配合了這麽會兒,速度快起來.孫鏡數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時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後放開。
    “好了,到啦。”
    孫鏡把眼睛睜開,麵前是兩扇黑鐵門。他側頭去看徐徐,見她正把紅繩係著的觀音玉佩套在頸上,手掌托著觀音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塞進薄羊毛衫的領口。
    “掛在外麵不是挺好。”孫鏡說。
    “我是什麽身家啊,掛這種便宜玩意兒,一下就穿幫了。”徐徐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忙低聲向菩薩討饒。
    按了門鈴,兩人等了沒多久,就聽見裏麵腳步聲響。
    這次拜訪是有預約的,介紹人是文貞和。孫鏡自己也能想辦法聯係上歐陽文瀾,但既然文貞和並不像對徐徐身份有所懷疑的樣子,又是主動向他們提起歐陽老先生,由他出麵再好不過。這樣他就要先向歐陽文瀾介紹拜訪者的來曆.等於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信譽為兩人的身份作了背書。
    用徐徐的話講:“他總得做點什麽事情.否則我那麽多眼神都白拋啦?”
    左邊的鐵門上嵌有一扇小門。這扇小門現在被拉開了,看見開門的人,孫鏡和徐徐的心裏都有那麽點詫異。
    當然不是九十五歲的歐陽文瀾本人。這是個身材肥壯的中年男人,臉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綜合征。開口說話前先咂了幾下嘴。
    ”請,跟我,來。“他的語速和音凋都十分怪異,看來的確是弱智人士。
   這是個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麵走著,並不領他們往中心的小洋樓去,而是沿了條卵石路向後繞。
    院子是按著蘇式園林風格布置的,隨處可見奇石假山,配合老樹隔擋出許多景致。有一條小水渠環繞著洋樓,他們走的這條卵石徑大抵就是沿著水渠的,渠中清水緩慢流動.可以一眼看到淺淺的渠底.那是些生了青苔的石塊,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後院裏匯成了個小池塘.一隻黃白毛色的貓兒正蹲在塘邊。聽見腳步聲,豎著耳朵側頭看了看.又回過去繼續探出爪子撈魚。它斜對麵還有隻灰貓.也正往水裏探頭探腦。
    小池邊是一個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來,就像間敞開的茅屋。架下一頭擺丁張嵌雲石的六角桌,看式樣是清朝的.黃花梨的顏色紋路。孫鏡雖然不精通明清家具,但他想歐陽文瀾用著的,總歸是好東西。
    歐陽文瀾就坐在桌邊。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頭頂上沒有半根頭發,頦下也無須,隻有兩條白眉毛長得老長,掛到了眼角,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臉上的皺紋相對於年紀,異乎尋常的少,隻有眼角魚尾紋較深,還被長眉遮去了許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膚光潔,看上去並沒有深重暮氣。
    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曬太陽,體態就和另兩隻一樣肥碩。歐陽文瀾一手搭在白貓背脊上輕輕撫摸,一手端著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壺和空杯,還有個銅鈴,桌腳有個燒煤的小爐子,爐上暖著一壺水。
    沒等孫鏡他們走到跟前,歐陽文瀾就轉頭看過來,更顯得耳聰目明。他並不站起,微微點頭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
  ”歐陽老,您好。”
  “孫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征性地問了一聲,又說:“阿寶,搬兩張椅子。”
    阿寶從六角桌下搬了兩張六角凳出來,老先生揮揮手,他咧嘴嗬嗬一笑,快步離開了。
    歐陽文瀾見兩人注意阿寶,說:“我從福利院裏領養的孩子。幾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著我。”
    兩人想想也確實是。有誰能一直陪著高齡老人。就算是出錢雇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隻有阿寶這樣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歲的老人相互依存。誰都離不了誰。
    “請坐,不錯的普洱。請自用吧。貞和都和我說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沒做成。”
    歐陽老人健談得很,實際上所有的老人都這樣,因為肯陪他們說話的人太少了。歐陽文瀾在收藏界名氣響得很,平時生活裏卻除了貓隻有阿寶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對象。今天風和日麗,有客臨門,興致高漲。
    起初的話題當然隔著甲骨繞來繞去,徐徐這次收斂起表現欲,順著歐陽的話頭去說,曲意承迎,院子裏時時響起老人的笑聲。
    不過這總歸還是賓客問的聊天氣氛,要想更進一步,徐徐還得耍些手段。
    “這貓真漂亮。”徐徐尋了個機會把話題岔開,起身湊近到貓邊。這動作幅度過大,本該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帶了幾分女孩子的天真,沒讓人覺得一絲不妥當。
    徐徐輕撫著白貓背上的皮毛,歐陽文瀾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貓的背。徐徐這麽摸來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歐陽文瀾再年輕個四五十歲,這動作就顯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莊重,可現在卻反而生出一絲仿佛祖孫間的融和感覺來。
    隻這一個動作,就令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孫鏡在心裏點頭,再一次激賞徐徐的天賦。
    “您也喜歡貓啊,養了三隻呢。”
    “可不止三隻,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寶撿來的流浪貓,養得好了,常常也會有朋友要過去。少的時候七八隻,多的時候十幾隻,這數字常常變的。等晚飯的時候阿寶一敲貓碗,那可熱鬧。”
    “唉……”徐徐輕輕歎了口氣。
    “怎麽?”老人看她。
    “沒什麽,我想起爺爺還活著那會兒,他也喜歡貓,養了兩隻。那兩隻貓老死以後,他也很快就去了。”   
    歐陽文瀾輕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轉過頭去用力眨了眨眼睛,跟眶略略發紅。
  裝得還真像,孫鏡在心裏說。
  徐徐順著就說起自己爺爺,說什麽自己之所以會喜歡甲骨,都是受了爺爺的影響,怎麽聽都會讓人覺得,她的爺爺和眼前的歐陽文瀾有三分相似。
    她當然不能一直把貓背摸下去,瞅著歐陽文瀾一個扭脖子的動作就問是不是頭頸不舒服。
    人上了年紀,腰背頭頒哪有不出問題的,所以徐徐就順勢站到歐陽文瀾背後輕捶慢推起來,就像“從前給我爺爺推”那樣。如果這情景被別人看見,怎麽都不會相信徐徐和歐陽文瀾這足第一次見麵。
    從歐陽文瀾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徐徐的推拿技術很不錯。他眼睛微微眯起來,卻忽然長歎了口氣。
    “好好的怎麽歎氣啊。”徐徐問。這已經不是客人的口氣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時候找我聊天的一女孩兒,就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也好甲骨這學問。”說到這裏,歐陽文瀾搖搖頭就沒再說去。隻是為什麽會歎氣,卻還是沒有解釋。
    孫鏡心裏一動,脫口M道:“是叫韓裳?”
    韓裳曾經為了斯文·赫定而四處拜訪當年安陽考古的老人,以歐陽文瀾的年紀資力.要了解當時的幾次甲骨考古,正是一個很好的拜訪對象。但她在錄音裏並沒提到歐陽文瀾,大慨是沒能從他這兒得到有關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認識她?”歐陽文瀾有些訝異,又重重一歎,說,“她才多大年紀呐,太可惜了。”
    像歐陽文瀾這樣的老人,岡為客人稀少,對每一次的訪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許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內容,而是牽連著會想起自己過往的時光。年輕如徐徐韓裳這樣的女孩子在麵前,老人再怎樣精神矍鑠也終究會老態畢露,那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和自己即將腐朽死亡形成強烈對比,沒有人會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後卻知道了韓裳的死訊,不免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唏噓。
  卻不知道歐陽文瀾是怎麽知道的,他還能自己看報嗎?可能是阿寶讀給他聽的。
“是很可惜。發生意外的時候我就在當場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張活劇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戲的路上……”孫鏡簡單地說了。
    “聽上去你們不認識,那你剛才怎麽猜到我歎氣是為了她?”歐陽文瀾思路相當清楚。
    “應該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她來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後安陽殷墟考古的事吧?還有斯文·赫定?”
  歐陽文瀾微一點頭。
  “她和我約時間見麵,也是為了類似的事。沒想到還沒正式見麵她就不幸去世。”孫鏡半真半假地說。
    “你?”歐陽文瀾有些微詫異。
    “其實是為了我的曾祖父,他h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
   歐陽文瀾長長的的白眉挑了起來.眼睛盯著孫鏡打量。
    “孫……孫懷修?”
    孫鏡愣了一下,才回憶起來,懷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認識我曾祖父?”
懷修的後人啊。”歐15I{義瀾看著孫鏡的目光含著歲月的滄桑,一時卻沒有說話。孫鏡知道,他k大約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時光。那個時候,歐陽文瀾還隻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歐陽文瀾的神情,孫鏡就知道,他和自已的曾祖父,並非泛泛之交。他下意以地摸了摸胸口,那塊金屬堅硬而突兀地橫在那裏,這此天來他時時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於什麽原因,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不知從哪裏來的衝動,孫鏡拉開夾克拉鏈,從內袋裏把梅丹佐銅牌拿了出來,放在六角桌上。
    “您見過它嗎,在我曾祖父那裏?”孫鏡話說出口就有些後悔,這個問題和今天的目的沒有關係,他本該讓歐陽文瀾把注意力盡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銅牌是溫熱的,但手摸上去的時候,或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有一股寒氣在其中徘徊不去。這寒意在心頭繞了一圈,突地令孫鏡想起了個不合理的地方。
    他記得韓裳在錄音裏說,她並沒有找到至今還在世的安陽考古的當事人!
  也許歐陽文瀾並不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但
他分明認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認得斯文.赫定,韓裳怎麽會在他這兒一無所獲,以至於沒有在錄音裏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貓忽然叫了一聲,跳下去跑開了,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這塊東西她也是第一次見,但她立刻猜到,這一定就是韓裳所說的梅丹佐銅牌。
    歐陽文瀾並沒有伸手去拿這塊銅牌,他的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小杯中的普洱茶水已經涼了。他稍稍偏過頭去,對站在身後的徐徐說:“累了吧,歇歇吧。”
    “是有點呢。”徐徐有些誇張地甩了甩手,溜回凳子坐下來。她今天表現出的,是最投老人喜歡的小女孩兒性格,要是文貞和看見,會覺得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歐陽文瀾看著徐徐的眼神.已經帶著老人對兒孫輩的寵溺。但當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孫鏡臉上時,卻換成了另一種意味。這種意味太過複雜,以至於孫鏡分辨不清,這裏麵包含著怎樣的情緒和故事。
    “你想知道什麽?”老人問。
    “你已經知道什麽?”他頓了頓,義問。
    孫鏡欲言又止。
    他想到了韓裳在錄音裏說的那東西,如果把這些說出來,就牽涉到太多的事情。他要交待來龍去脈,或者編造來龍去脈。後者有被識破的危險,前者他一時無法下定決心。
    “我確實認識你的曾祖父.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歐陽文瀾說這句話的口氣,分明是不想再提往事。
    “父親和爺爺都死得很早。所以我對曾祖父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這塊銅牌是他留下來的。”
    歐陽文瀾注視著孫鏡,輕輕搖頭。
    “如果對懷修的事,你什麽都不知道的話……也許我也不該告訴你。有些事情……”歐陽文瀾又搖了搖頭,住口不說。
    秋冬下午的陽光很短暫,天色正開始陰暗下來。歐陽文瀾摸了摸杯子,歎了口氣,“茶涼了啊。”
    告辭之前,徐徐問能不能再來看他。
    “當然,你願意來陪我這老頭子,隨時歡迎的。”歐陽文瀾拿起銅鈴鐺鐺地搖了幾聲,阿寶就就小跑著出現了。
    阿寶把兩人送到大門口,笑著招手:“常來坐坐。”
  “老爺子對你印象不錯。”孫鏡說。
    “很不錯,我能感覺到。最多再來個兩次.我就能提辦展的事了。”徐徐自信地回答。她往孫鏡的胸口掃了一眼,問:“這就是那塊牌子?你戴著它小心點,邪得很。”   
    聽上去是關心,實際上卻是不滿孫鏡瞞著她。
    孫鏡卻沒有解釋,說:“看起來,韓裳拜訪他的時候。他也一樣什麽都沒有說。”
    “聽他的口氣,如果你不說是孫禹的曾孫,說不定他會說不認識孫禹。”
  當年圍繞著孫禹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情,以至於歐陽文瀾準備把它們爛在曆史裏,就算碰見自己這個孫禹後人也不鬆口?孫鏡皺著眉,慢慢轉著無名指上的玉戒。
   “找機會我幫你問問。”餘徐說。
   “先把辦晨的事落實了。這個是私事,有機會的話……看情況吧。”
 “私事?我看沒準有些聯係呢。我總覺得,這巫師頭骨不簡單。”
    “現在覺得燙手了?”
   “哈.不燙手的還算是寶貝嗎?”
     
   
     “中國的巫術傳統源遠流長。三皇五帝時代.神寂嚐百草。在西南蠻荒一帶的山野間……”
    說話的是一個長發披肩的中年男人,而色凝重,盤腿坐在雨後濕潤的草地上。在他的對麵,一樣的姿勢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已經過了四十,用很恭敬的神情聽他說話。
    這是崇明島上的一處莊園.孫鏡在門口登記好換了胸牌,進來沒走多遠,就在小草坪上見到了這一幕,不禁停下腳步,聽聽他們在說些什幺。
    “西方稱為魔法.東方稱為道術.其實都是巫術的一種,這些偉大的力量,在今天的科學時代,已經很難再見到了。”長發男人繼續說著。
    ‘我所學習的稱為傀儡術.放鬆身體,不要害怕。”他說著,伸出右手,並起食指和中指朝對麵聽社說話的女人一指。
  .  “倒!”他喝了一聲,話音剛落,那女人就撲倒在地上。
   “滾!”他接著說,手指一歪,女人就向旁邊翻滾了出去。
   原本和女人並肩坐著的男人卻還是很鎮定.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或許他已經見得多了。
    會傀儡術的長發男人手又向他一指,忽然注意到孫鏡站在旁邊看,慢慢把手移到了孫鏡的方向,朝他笑了笑,突然用更響的聲音喝道:“倒!”
 孫鏡聳聳肩膀。
  “滾!”他又說。
     孫鏡衝他笑笑,向前走去。
    小草坪的兩側是桃樹林,樹林繞著小湖。空氣裏含著草木泥土的氣息,比市中心呼吸起來暢快得多。    
草坪上樹林問。有人或散步或駐立,他們大多都有些年紀。不過還是有幾位年輕姑娘。穿著一色的淺藍色衣服.站在一邊看著。
    湖的一側有片假山石。一個頭發花白但剃了個板寸的男人,把左手放在一塊表麵平整的石頭上.右手握著一支圓珠筆。他瞅準左手拇指和食指張開的
空隙,將筆“篤”地插了下去。頓了兩秒鍾,又跳到
了食指相中指間.如此住複。
    孫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拉住孫
鏡的手。
  “你敢不敢?”他問。
  “什麽?”
  板寸頭抓著孫鏡的右手.按到石頭上。
  “我練過的。”他安慰著說.然後握筆的手猛然發力,“篤”地插了下去。
    第一下之後,他抬眼看看孫鏡。然後第二下,又拾眼看看孫鏡。
    從第三下開始,他的速度突然加快.快得像急風。圓珠筆尖敲擊在石麵上的聲音連成丁一片.像譬雨。他的速度還在加快.快得那隻握筆的手就要變成一團影子。他腮幫子上的肉抖起來,急促地喘氣,每口氣吸到喉嚨口就卡住,一聲一聲,像隻待宰的雞。
    “叭”的脆響.塑料圓珠筆斷裂開來,筆芯筆管飛散。板寸頭拋下手裏的半截筆管.攤開手看看被刺破的手掌,衝孫鏡點頭。
  “你很好。”他說。
  另一隻手從側麵伸過來,抓住孫鏡的胳膊,把他拉走。
   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他穿著和鄢些年輕姑娘一色的藍色製服,拉著孫鏡走了十幾步才鬆開.皺著眉頭說:“你發什麽瘋啊,多危險。”
  孫鏡笑笑,“我認得他的,我知道他的技術很好。”  
    “技術再好也是瘋的,你知道他會往哪裏插?”
  孫鏡又笑笑。
  老人搖頭,“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其實這也是一種精神障礙。”
“可別把性格和障礙混為一談.這是職業病嗎,王醫生?“孫鏡苦笑,”有性格就代表在某些方麵極端一點,對不對?在這個沒意思的世界裏我總得給自己找些樂子。”
    “隻有瘋子才在危險裏找樂子,孫鏡。”王醫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但又並不全是玩笑,“我活了這麽久,都還不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呢,也許你該常來跟我聊聊天。”
    “噢,聊些什麽?聊老爸死了老螞瘋了所以童:年期有陰影造成性格缺陷?醫生啊,那典理論我也清楚得很呢。”   
    王醫生電笑了,“其實我想你該快點找個好女人結婚,這樣你會有歸屬感。不過我擔心什麽樣的女人才會吸引你。”
    “您還是多擔心住在這兒的病人吧。我媽最近怎麽樣?”
    “還不錯。和前些年比,現在她的情緒趨向穩定,思路也比較有邏輯性。大多數時候,她就像個正常的老人了。”
    從孫鏡把母親送到這個療養院開始,王醫生就負責她的精神治療,已經有十多年了,和孫鏡彼此之間非常熟悉。
    “她還恨我嗎?”孫鏡問。
    “像是好了許多。這麽多年還是找不出她恨你的原因,如果把這個原因找出來,治療起來就更有針對性了。”
    “反正我是已經把能回憶得起來的細節都告訴你了。”孫鏡歎了口氣說。
    自從九歲那年孫鏡的父親孫向戎在街上突然倒下暴斃,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母親方玲也承受不住打擊而精神失常。失常後的方玲表現出對兒子孫鏡離奇的恨意,對此她的主治王醫生一直疑惑不解,曾經多次讓孫鏡回憶往事想找出原因,但都未果。
    王老醫生陪孫鏡向湖另一邊的居住區走去,邊走邊說:“這種仇恨情緒一定是有原因的,那麽久都找不出來,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現在她這情緒慢慢的淡了,我就不去特意挑起來。也許就這樣再過幾年,恢複到一定程度,你就該把她接出去了。否則一些還比較嚴重的療養病人,會反過來影響她。”
    “上次你在電話裏說,她現在特別愛說從前的事?”
    王醫生點頭,“對,有時沒人聽,她也自己在那兒說往事。喏,她就在那。”
    順著王醫生的手,孫鏡遠遠看見,在病區小樓前的花壇邊,一個穿著白衣白褲,頭發雪白的老人。正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她的年紀不比王老醫生輕,實際上她才五十五歲。
    “我今天就是來好好聽她講往事的。”孫鏡低聲說。
    他正要往母親那兒走,卻又想起一件事,回過身來,對王醫生說:“如果一個人,因為突然受到驚嚇,而沒辦法回憶起一些事情,該怎麽治療?”
    “你要說得詳細一點。”
孫鏡就把徐徐的情況說了,當然在一些地方進行了改動。王老醫生隻當他是個甲骨學者,可不知道他又是造似又是挖墳的。
    “聽起來,她曾經經曆過的那個場景,給她留下相當負麵的精神記憶。你這樣一刺激她,結果人心理上的保護機製反而就把那段記憶隔絕起來了,不是很嚴重的問題,這種情形通常是短期的,如果那個回憶不是非常重要的話,最好就讓她這麽放著,大多數情況下,時間久了,會慢慢緩過來的,特別是足不要吃藥,精神類藥物總是有副作用的H0,不俏得。”
    “噢。”孫鏡點點頭,“那大慨會要多久?”
    “快的話幾個月,很可能一年以上”
    “如果讓她看到類似的場景,或者讓她有聯想的人,會不會有助於記憶恢複?”
    “有這種可能,但是我不建議這麽做。她本來
就是因為過度刺激而造成了記憶創傷,如果冉經受刺激,更有可能的是造成真正嚴重的精神問題。像她現在這樣,還是保守療法來得妥當。”
    “我知道了。”孫鏡謝過王醫生的建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
    方玲的對麵放著一張空椅子,她正看著這張椅子.嘴裏低聲念叨著,就好像這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隱形人,正在和她說話。
    孫鏡走到椅子旁,猶豫了一下,坐了上去。他媽看著他,又像沒在看著他,和先前一樣喃喃說著。離得近了,孫鏡用心去聽,還是能聽見她在說些什麽。
    “底樓的張家一天到晚地吵,晚上鬧得不讓人睡覺。這工人階級呀,不是說最團結,連家裏麵也不團結,還去團結誰呀。就這樣的人啊,說覺悟,這覺悟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他們的覺悟就高了,我們一家搞學問的,覺悟就低了。
   原來卻是在說自家的老鄰居。孫家的房子自從“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被“革了資產階級的命”,一下子搶進了許多戶人家,就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混居狀態。鄰裏離得太近了,總有磕磕碰碰的地方。
    方玲說話時的目光很專注,專注得令孫鏡有些發毛,因為他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什麽地方,又看到了些什麽。他自嘲地笑笑.實際上,孫鏡一直覺得自己母親的精神太過於脆弱r,和自己是兩個極端。
    他能理解丈夫的死會給妻子帶來沉重打擊.但令他覺得方玲的精神簡直如玻璃般脆弱的原因是,方玲並不是在孫向戎死後哀傷過度而發瘋的。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孫向戎死之前和方玲牽著手走在外灘江堤上,突然之間就倒了下去。方玲像是傻住一樣,呆站了幾秒鍾,也跟著倒下去。送到醫院裏孫向戎已經死亡,而方玲隻是暈倒,醒來之後就瘋了。僅僅看見丈夫在麵前倒下就發了瘋,這總讓人有些難以理解。
    可是今天坐在這裏的時候,孫鏡卻有一種異樣 的感覺。
    當年的情形,和小街上韓裳的死及徐徐的恐懼,竟有幾分相似。或許他的母親看到了什什麽?
    方玲還在叨叨說著,卻小知什麽時候跳轉到另一個話題:“黃浦江有點髒了,那股子腥氣一人比一天重。在我們小的時候,學校裏上體育課,遊泳隊考試就是從江的這邊遊到那邊。現在這水址沒法遊了。”
    方玲的世界,幾乎全停在了二十年前,所以她說的黃浦江有點髒,也是對八十年代初的同憶。在那之後,黃浦江水從有點髒變成了非常髒,又在大力治理下,重新向有點髒過渡。
    這樣的回憶,散亂無章,卻不是孫鏡想聽的內容。他想聽的,是關於曾祖父的回憶。其實方玲並沒有見過孫禹,孫禹死得早,他這一脈全是單傳,每一代都死在中年。但她也許會從自己的婆婆——孫禹的兒媳那兒聽到些什麽。
    孫鏡九歲的時候失去父母的照顧,奶奶是在他十四歲時死的,曾祖父的事情,奶奶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提過,也許有些事情不適合對小孩子說。但也難講得很,孫鏡對奶奶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她很鄭重地摸著他的頭,叮囑他不要太早結婚,不要太早生孩子。那時孫鏡才隻有十三歲。
    “記得……更久以前的事嗎?奶奶常找你說話,你們處得很不錯。”孫鏡遲疑著開了口。
      方玲目光的焦距有了些變化,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在她對麵坐了誰。
     “你,你是……”在她的記憶裏,兒子的形象一直十分幼小,如果不提醒,她未必能意識到坐在對麵的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現在她隻覺得這個人很熟悉,很熟悉。
   “我是……”孫鏡有些猶豫,通常他來看自己的母親,隻是在旁邊站一會兒,聽她說說話,並不去和她相認。因為母親對自已有著莫名其妙的恨,每次認出來,都會鬧得很不愉快。
   但方玲終究還是把兒子認了出來,她死死盯著孫鏡,目光像是能把人燒化一樣,雙手用力抓著椅子的把手,胸口很明顯地起伏著。
    是不是該先離開,去喊醫生,孫鏡心想。
     “你是孫鏡,我的兒子,孫鏡,我的兒子。”她反複說著,語氣先是酷厲得就要發作,然後慢慢地緩和下來。
    “孫鏡,我的兒子……已經這麽大了啊。”重歎了口氣,說,“這是命啊,誰叫我把你生出來了,這是命。”
    孫鏡忍不住問:“什麽命?”
    “命,是命。”方玲搖著頭,又歎了幾口氣。你很難和精神病患者進行正常的問答,她始終在自己的世界裏,隻給外界開了很小很小的通道。
    “你剛才說什麽?”方玲問兒子。
    “我想問奶奶,她常和你說話,你還記得她嗎?”
    “奶奶……媽。”方玲點點頭。
    “她提過公公嗎?”孫鏡不確定該怎麽對方玲稱呼孫禹。站在奶奶的立場該叫公公,站在母親方玲的立場該叫太公。
    “我太爺爺,孫禹。”他補了一句。
    “發燒,神智不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呀。這時候才幾歲呀,十歲吧。”方玲說。
    “九歲。”孫鏡說著歎了口氣。他幾歲的時候生了場重病,就在父親猝死的那天,像是冥冥中父子之間有著感應一樣。可是他問的是孫禹,怎麽卻扯到了自己身上來。
   “頭疼得厲害,醫生查來查去,什麽毛病都查不出來。”方玲自顧自接著說,“躺在床上,睡著了都會說胡話,喊頭脹得要破了。”
   九歲時這場大病,孫鏡今天還記著。那感覺實在太痛苦了,高燒頭痛四肢無力,醫院去了很多次,吊鹽水打抗生素,實際上並沒有查出確切的毛病。一直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地好起來。但那個時侯,母親方玲已經精神異常進了醫院,她是怎麽知道的呢,或許是去看她的家人和她說的吧。、
    “痛得厲害的時候就哭,嗓子一天到晚都是啞的,胡話說得沒人能聽懂。白天夜裏沒個安分.折騰啊,有時候抱著頭在床上翻,結果有一次沒有人看住,從床邊上掉了下去。”
    這倒是不記得了,孫鏡心裏想。那段日子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細節上已經淡忘了,隻有當時劇烈的頭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常常會在夢中做到。
    方玲好像又已經完全進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裏,歎了口氣說:“結果掉下去的時候,額頭磕在床頭櫃沒關緊的抽屜上麵,眉毛上的那道疤就是這麽落下來的。”
    這句話就像一道雷,打得孫鏡整個人都抖了一下。雷聲讓他的腦袋轟隆隆地響,一時問什麽都聽不見了,從椅子上跳起來,盯著母親。
    方玲卻一點都沒在意,她的眼裏此時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兒子,左手的指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左眉,像是在那兒有一道疤一樣。
    她的眉毛上當然沒有疤痕,可是孫鏡的眉毛上也沒有。
    那是孫向戎的疤,孫鏡的父親!
    她正在回憶自己婆婆對她說的事情,孫向戎小時候的事,一定是孫鏡的奶奶告訴方玲的。
    原來父親在小時候也生過這樣一場莫明其妙的重病,症狀和自己完全一樣。在他十歲的時候!孫鏡的思維就像閃電一樣,在瞬間已經把幽深黑暗的地方完全照亮。
    孫向戎出生於1955年,他十歲時,是1965年。孫向戎的父親、孫鏡的爺爺、孫禹的兒子孫協平,就是在這一年死的!猝死!
    孫鏡從來沒有這樣信任過自己的直覺,他確定父親一定和自己一樣,在爺爺死的那一天突然患病。回去一查就能查到,必定是這樣的。
    那麽孫協平會不會也生過這樣一場病,在孫禹死的時候?
    很多時候,想通和想不通,隻隔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孫禹有那塊梅丹佐銅牌,就證明他和神秘內心實驗有關係。如果他真的是實驗者,那麽總該獲得些特殊的能力,但是孫鏡完全不知道曾祖父曾經有過什麽異於常人的力量。現在他知道了。
    那些神秘的力量仿佛原本就不該被人類掌握,所以任何實驗人都不知道會從內心裏挖掘出什麽樣的力量,會帶來幸運還是詛咒。甚至有一些力量,並不會立刻顯現出來,就像韓裳的先祖威爾頓。他的特異之處僅僅在於,把自己的部分記憶以夢境和幻覺的方式,隔代遺傳給韓裳。
    那麽孫禹呢,為什麽自孫禹後,每一代後人都是甲骨專家,並且在極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對這門艱深的學問造詣頗深?
    孫鏡年幼的時候,就對甲骨非常有興趣。到他十歲出頭,竟然把書房裏那許多關於甲骨的書籍通讀了一遍,神童的讚譽,在那段時間裏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現在他第一次對自已學習甲骨文的情況進行反思,蹊蹺的地方立刻就冒了出來。
    因為九歲的那場人病,之前的記憶變得模模糊糊。他原本想當然地認為,自已一定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識字,開始接受家人關於甲骨學的熏陶。所以當他自已一本本把書房裏的甲骨學專著拿來看的時候,才會如此輕易就看進去,輕易得仍佛曾經看過一樣!
    如今回想起來,當他翻看那此書時,常常有靈光閃現,有時他甚至用不著把書看完一遍,就對裏麵所說的東西非常了解了。
    他竟然從來沒有對此產生懷疑.那螻記憶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劇烈頭痛,和他完美地融和起來了!
    是的,現在孫鏡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記憶。這是他父親的,他祖父的,歸根結底是曾祖父孫禹的。他把自己關於甲骨文的學識,以這樣離奇詭異的方式,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為什麽奶奶在小時候,會不合時宜地說那些話。因為她知道爺爺是怎麽死的,看著父親成了“神童”,又看著父親死,又看著自己成了“神童”。就算她對於實驗的事一點都不知道,也足以在這些事實裏發現些什麽。
    晚點結婚,晚點生子,是因為當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的時候,當爹的就會把自己關於甲骨的學問傳給孩子,代價是自己死去。所以一生孩子,就意味著隻剩下了十年的壽命,也許還不到十年。
    這就是方玲對兒子恨意的來源,婆媳之間一定在某個時候談起過這個話題。在孫向戎死之前,這還能看成捕風捉影的無端猜測,老一輩人未消除的“迷信”思想,但孫向戎一死,方玲的心裏,就把兒子看成了導致丈夫死去的直接原因。
    連方玲的瘋病,恐怕都是因為她在孫向戎死時,和他過於接近。這不是正常的死亡,記憶的傳遞給受者造成了一個多月死去活來的痛苦,那麽近在咫尺的方玲,也一定遭受了某種衝擊。
    那些關於甲骨的學識這一刻在孫靜的腦海中盤旋起來,二十年前的頭痛仿佛在下一刻就要重新降臨。他凝望著對麵的母親,想說一句“對不起”,卻又覺得這三個字不該由自己來說,也不該由父親來說。
  這都是命嗎?不,這都是因為那個實驗。
 

小街上已經沒有住戶,也許就這幾人,便會有施工隊進駐開始拆房子。到時候,走都沒法走了。
  孫鏡漫步在小街上,他今天特意到這裏走一走,因為在這兒,他還能感覺到韓裳最後的氣息。
  已經查到了父親孫向戎十歲那場病的具體日期,和祖父的死亡正是同一天。祖父的病曆已經無法查證,但通過他還在世親友的回憶,他十歲時也曾重病,孫禹就是那一年死的。
  一切正如他的直覺。
  孫鏡在韓裳死去的地方站住,地上的痕跡兒乎看不見了,她在最後一刻努力想要說些什麽的姿態,卻就在眼前。
  從昨天到今天,韓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從毫無感情的路人,上升到了有著某種聯係的同伴。這種聯係說不清道不明,但卻深刻到即便此時兩人陰陽相隔,依然可以感受到冥冥中注視的目光。
  曾經孫鏡覺得,韓裳在錄音裏所說的實驗,和自己並沒有多少關係。以至於拿到了梅丹佐銅牌,也沒有心思去調查個究竟。
  現在,不一樣了。他甚至不用去下什麽決心。像母親說的那樣,這是命。
  他在小街的盡頭回轉身,順著原路慢慢走回去。
  一輛三輪車和他交錯而過,車上的老式家具很況重,車夫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孫鏡記得自己見過這輛車,就在韓裳死的時候,車夫把車停在一邊,擠在人圈裏看熱鬧。看來他經常打這條小路經過。
    孫鏡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盯著三輪車看。車夫的身子微微前傾,小腿上的腱子肉鼓脹得隔著層褲子都看得見。眼看著三輪車慢慢駛遠,孫鏡拔腳追了上去。
  “嗨,等等,停一停。”
  車夫拉動了手刹,車子停了下來。
   “啥事啊?”他問孫鏡。
  “前些日子,這裏花盆掉下來砸死了個人,你是不是看見了?”孫鏡問話的時候,眼睛卻往車上裝的舊家具掃了掃。那上麵是兩張用麻繩綁在一起的紅木八仙桌,還有四張椅子,曆史不會超過五十年,沒什麽出奇之處。
    車夫是個快到中年的漢子,頭發稀少,腦門光亮。他一隻腳撐在地上,另一隻腳蹬在踏板上,有些疑惑地看著孫鏡。
    “看見了,怎麽啦?”
    孫鏡摸出根煙遞過去,善意地笑荷,“耽誤不了您幾分鍾,其實我是個畫家,那天也在現場,場麵太震撼了,回去之後我就想著,要把這場麵畫一幅畫。這幾天我在這條街上來回走了好多回,想盡量把當時的場景真實地還原出來。我記得您那時車上,是拉著東西的,但記不清是什麽了。”
    車夫笑了,把煙接過去,夾在耳朵後麵。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給一個畫家提供幫助,盡管不是為他畫肖像,這讓他略有些遺憾。
    “那真是太嚇人了,我就看了一眼,實在不敢多看。你還要把它畫出來啊,要把我也畫進去?”
    “畫個模糊的側麵,您和這輛車。當然車上的東西隨便畫也不是不行,但恰好存這兒碰見您了,就問一下。”
    “好,好,讓我想想。那天裝的是……是個書櫃,這麽高這麽寬。”他努力給孫鏡比劃著。
    “書櫃?”孫鏡有些失望,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真的是個書櫃嗎?
    “對,書櫃,還有個梳妝台,就這兩件東西。”
    “梳妝台?”孫鏡問,“帶著鏡子的梳妝台?”
    “對啊,梳妝台都帶鏡子。”
    “你是怎麽放這兩件東西的?”孫鏡指著三輪車問,“梳妝台在這一側?鏡子這麵朝外?”
    “對對。”
    “那天你也是像今天這樣,從這頭往那頭騎?”
    “是啊。”
   孫鏡長出了口氣,“太謝謝了,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車夫咧開嘴笑著,“哪裏哪裏,這不算什麽,嗬嗬。”’
   他當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一看就很有藝術家氣質的“畫家”,究竟為什麽這樣看重他車上馱的舊家具。
   那天中午,圍繞在小街盡頭的重重迷霧,現在終於被撥開了第一重。
   按照三輪車行進的大概速度,雜貨店老婦人很可能是從車上梳妝台的鏡子裏看見的“鬼”。而當她女兒也向同一個方向望去時,已經遲了一步,車駛出了視野,所以她看見的是徐徐。
   當時鏡子所處的具體方位角度已經不可能知道,總之,裏麵映出的是對麵某個地方的情景。徐徐一定就是被對麵的“鬼”嚇到的,而韓裳突然停下腳步的原因,多半也在於此。
    孫鏡的日光在小街對麵那側慢慢劃過,一段段
斑駁的外牆,一扇扇沾染了油煙汙漬久未清理的窗
戶,一麵麵緊閉的褐色木門……在那個中午的陽光
下,僅有幾人看到的角落裏,發生過怎樣懾人心魄的
事情?


    真相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當你下定決心去追逐它,必須學會慎重。小心那些廉價的仿製品。


七   赫定的新戰場


    這幾天來了寒流,氣溫降得厲害。
    坐在沙發上的文貞和縮著脖子,好似辦公室裏的暖氣對他毫無用處。徐徐看他快把腦袋縮進肩膀裏,覺得就像隻把頭努力往殼裏藏的王八,還是翻過身肚子朝天的那種。但這場景一點都不讓她好笑,而是極其厭惡,隻想離得遠遠的。好吧,要有職業素養,再給他一個見鬼的笑容。
    她和孫鏡再次拜訪文貞和,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否讓他答應參觀庫房。孫鏡做假頗有學者精神,嚴謹得很。他可以根據東博的官方仿品挑選頭骨當製假的材料,但沒親自觀察過真品前,還是不敢貿然下手仿製。雖然借歐陽老先生慶壽慈善展覽的機會,可以見到真品,但一來展覽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而做假也需要一個周期,未必能在此期間完成;二來就算能完成,展覽也一定到了末期,留給他們換包的時間不夠充裕,可能會錯過最好的下手機會;三來徐徐迄今為止,都還沒把歐陽文瀾完全搞定呢。
    當然,雖然主要目的是這個,在整個談話的過程裏,大部分時間是在向文貞和請教,專門的甲骨博物館該怎麽辦,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又該如何經營管理。這些顯然是未來的館長該考慮的主要內容,文貞和談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
    然而,等到兩人都覺著轎子抬得差不多了,交流過眼神,再次試探參觀的事,卻還是被擋了回來。
    好吧,本來就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但還是讓人沮喪。
    孫鏡喝了一肚子茶,告辭之前去上了次廁所,回來的時候文貞和唯一的下屬小陳正好從辦公室出來,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這小陳的臉色今天一直差得很,不知有什麽心事,勉強衝孫鏡笑了笑。快要錯身而過的時候,卻停下腳步,問:“我從晚報上看到那個新聞了,孫老師,你們是打算請文主任當館長?”
    “徐小姐好像有這個打算,我也不是很清楚。”孫鏡作了個含糊的傾向性認可,“怎麽?”
    “噢……沒,沒什麽,有點好奇。”他又擠了個笑容給孫鏡,抱著手裏的文件離開了。
    也許他想換個環境?孫鏡沒有多想,反正這個所謂的私立甲骨博物館,隻是座空中樓閣。
    “下午你去複興路?”從東博出來後,孫鏡問徐徐。
    徐徐點頭,她天天卜午都去那兒,有時老先生還會留她吃晚飯。
    “他到底現在什麽態度?”
    “我提了幾次,看得出來,肯定是動心的。大概是在猶豫真辦起來事務太繁瑣。我不好那麽快就說一切我包辦,等過兩天火候差不多了,我認他一個幹爺爺,再提這事情,準能成。”
    “輩分亂了,他能做你曾爺爺。”
    “沒聽說過認幹曾爺爺的,以後記得叫我姨哦。”徐徐笑著橫了孫鏡一眼,已經把在文貞和那兒受的氣扔到腦後。
    “阿姨。”孫鏡若無其事地說。
    “嗯。”徐徐美美應了一聲,忽然想想不對,孫鏡可是過了年就三十歲了,氣得伸出手擰他胳膊。
    孫鏡把她的手捉在掌中,徐徐也不掙脫,卻用指甲狠狠刺他。
    “下午我也會去一次。”孫鏡說。
   “你去幹嗎?”
   “問些事情,我自己的事。”
    “你曾祖父的事?”
     孫鏡點點頭,也是我自己的。”
    “我能聽不?”
    “隨便。”孫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
    徐徐把手抽出來.她已經用力刺了孫鏡很久。她悻悻地瞧了眼自己的指甲,然後一把抓起孫鏡的手。
    “你是死人啊,掐破了也不叫。”
    “男人總是不太擅長叫的。”孫鏡說。
    徐徐啐了他一口,低頭在包裏翻找創可貼。
    孫鏡看著她,輕輕笑了笑。


    到歐陽家時,門恰巧開著。路邊停著一輛刷著"臨水軒"字樣的小麵包車,看名字有點像餐館。司機正捧著一個很精致的青花瓷壇,遞給開門的阿寶。
    “約了找老爺子的。”孫鏡對阿寶笑笑。
   阿寶抱著小瓷壇,嗬嗬笑著,說:“對的,對的,來吧。”
   他把孫鏡讓進來,想起來門沒有關上,把瓷壇往孫鏡懷裏一放,自己把門關上,再將小壇子抱回去。
   “好吃的東西。”他見孫鏡打量這壇子,笑得嘴角翹起來。顯然對裏麵裝著的東西愛吃極了。
    莫非是韓國泡菜?孫鏡看見阿寶毫無心眼的憨厚模樣,有些好笑地想。
    今日天氣寒冷,雖然是午後.老先生也不會像上次一樣悠閑地在葡萄架下煮水飲茶。阿寶把孫鏡引進了洋樓,樓裏溫暖如春,似乎用的是地曖。這樓雖然看似故舊,實際上內裏全都重新翻修過了。
     順著轉角樓梯拾級而上,旁邊有景窗,每一扇都隔成六小塊玻璃,簡單大方。外麵是半推開著的木百葉窗,刷著多年前的紅漆。一樓半轉角的地方有個小平台,平台上有可以推門而出的陽台。陽台很小,通常不會有人真的站進去。但這樣一處空間.卻把外麵花園的氣息接引進來,就像半山腰的亭子被稱為“吞納雲氣之所”,都有著東方建築美學的精神。雖然這總的來說,是幢歐式風格的建築。
    二樓向南的大房間裏鋪了厚厚的長絨羊毛地毽,脫了鞋踩在上麵,柔軟溫暖得讓人想躺倒在裏麵。
    徐徐也在,屋裏熱得像在晚春初夏時節,她隻穿了件單薄的米色T恤,半低的領口飾了,一圈珠貝,誘惑地讓人想將眼神停留在那裏。孫鏡進屋的時候,她正伸手扶著歐陽文瀾,站在一對黃花梨多寶槅前。
     多寶槅上的格子有大有小,或凸或凹,錯落有薰。這種家具樣式單隻中國有,專門用來陳列玩賞物品。這對多寶槅每個都有二十格,陳放著的東兩一眼看去,有幾尊小巧的青銅器皿、牙雕木雕,還有些青花或粉彩的瓷碟瓷瓶,但最多的,是用小支架斜撐著韻木匣子。
    木匣的蓋子是透明玻璃,內裏有白色的襯底.盛放這些褐色、灰白色或黃白色的甲骨。
    歐陽文瀾正指著其中一個匣子,對徐徐說:“這塊甲是有來曆的,說的是一次對先商諸王的祭祀。你來看這裏,‘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南庚,羌甲’,這個是國維先生的解釋。但沫若先生說不對,王先生錯了,牛一羊一這個祭品,怎麽放在了先王名字的中間呢,沒這個順序呀,順序解錯了,有的字也解錯了。實際上呢,是‘祖乙,祖辛,祖丁,甲,一羊,一南’,一羊一南都說的是祭品。沫若先生的這則補釋,是很有名的,這事就讓他立住了甲骨大學問家的地位,當然,還有他對陽甲的考證
    “可是這‘一南’算是什麽祭品?”徐徐剛問了這句,阿寶就引了孫鏡進屋。
    “送來啦,送來啦。”阿寶說。
    歐陽文瀾卻沒有理阿寶.對孫鏡點頭一笑,說:“這個‘一羊一南’裏的‘南’,小孫你來說說看。”
    這就帶著點考教小輩的意思了。
    不過孫鏡帶著先祖的記憶.再加上這十多年來自己對甲骨文的學習,麵對這樣的問題.就像是士生做初中生的考卷。
    孫鏡走到兩人身邊.回答道:“沫若先生的解釋,南是商時的一種樂器.從字形的演變上看,似鍾似鈴。不過並沒有確實的考古實物佐證,還隻能算是推想。”
    歐陽文瀾微笑點頭。
    “這是什麽呀?”徐徐看著把瓷壇抱得緊緊的阿寶,說。
    看樣子她和歐陽文瀾的關係,確實離認幹爺爺的程度不遠了。她可不是會貿然問出這樣有失客人禮數話的人。
    “你去盛三個小碟來。”歐陽文瀾對阿寶說.“你要吃的話,也盛一小碟吧。”
  “好啊好啊。”阿寶像個小孩一樣雀躍著出去了。
  “我這個人,愛吃的毛病老了還是一樣,等會兒你們嚐嚐看。就當是下午茶的小點。”歐陽文瀾說。
    “您的年紀,日常裏還有這樣的情趣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孫鏡這話並不是恭維,快百歲的人了,要享受生活既得有條件又要有心情,幾個人能做得到。
    “坐吧。”
    分別落座.徐徐緊挨著歐陽文瀾.舉在孫鏡的斜對麵,還細心地多拿了個靠墊.塞在歐陽文瀾的腰後。沙發上本就趴著一隻虎皮條紋的肥貓.抬起頭瞧了幾眼,又重新趴了回去。歐陽文瀾輕輕撫著它的頸子,它眯起眼睛,很是舒服的模樣。至於上次見過的那幾隻貓,卻不見蹤影,不知躲在哪裏玩耍。
    先客套性地閑聊了幾句,還沒進入正題.阿寶就托了個木盤過來。盤上是三個極小的白瓷碟,如果不用木盤盛著.阿寶攤開他的大手.在掌上一溜也盡能放得下。小碟裏裝的是褐色膏狀物,賣相不怎麽樣,但看這架式,總該是很美味的食物。這估汁就是剛才臨水軒送來的瓷壇中裝著的東西了。
    “嚐嚐看。”歐陽文瀾招呼他們。
    孫鏡拿著小銀勺子,麵前褐膏總共也就一勺多些的樣子,他淺淺盛了一些,送進嘴裏。
    褐膏一觸舌頭就化了開來,異常鮮美的味道從舌尖一路蔓延下去,讓孫鏡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讓這從沒有嚐到過的絕妙滋味多保留片刻。
    這滋味仿佛把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調動了起來,從舌尖到中部到舌根,不同地方的品味略有不同,就像是由不同音部組成的完美和聲.讓整個人都微醺起來。
    隻是孫鏡這一勺盛得實在太少,滋味沒保持多久,就消散得隻留下些許餘韻.同時湧起的是巨大的不滿足感。他又盛了半勺,送進嘴裏。
    隻片刻,小碟就空了,看看徐徐,甚至吃得比他更快些。
    “這是什麽,這麽好吃?”徐徐伸出舌尖在唇上抹了一圈,問歐陽文瀾。其實她更想把小碟舔上一遍,但那未免太難看了。
    “是雲南的美食,用一種在當地也很少見的野菌作主要材料,配料也很難找。我專門請了人搜羅食材,再找了會做的大師傅定製的。那種野菌太罕見,我一年也隻能做出兩壇子來。所以呢,不要怪我給得少,太小氣啊。”
    歐陽文瀾嗬嗬笑著,用手指把麵前碟中剩下的最後一點蘸了蘸,送到肥貓的嘴前。
    那貓好像從未吃過,嗅了嗅,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嚐嚐。歐陽文瀾卻不等它決定,立刻把手縮了回去,像個孩子般送進嘴裏一吮。
    肥貓突地站了起來,轉著腦袋盯著老人,大叫一聲,跳下沙發跑了出去。
    “這貓兒好大的脾氣。”徐徐說。
    歐陽文瀾中氣十足地大聲笑了起來.顯然對自己的惡作劇相當滿意。
    大概正是這樣的心態,才能讓他如此健康長壽吧,孫鏡心想。
    歐陽文瀾笑罷,搖了搖銅鈴,把阿寶叫進來收去碟勺,擺上茶水。不過孫鏡和徐徐一時之間都不打算喝茶,免得把那美妙滋味還留在舌尖上頭的一小截尾巴衝掉了。
    歐陽文瀾卻沒有這樣的得失心,淺抿了口茶,對孫鏡說:“你今天來,還是想問懷修的事嗎?”
    人活到這樣年紀,隻要頭腦還清楚,那眼力見識可不是年輕人比得上的。孫鏡也不隱瞞,點頭承認。
    “我看你年紀雖然小,做人是有分寸的,不會對我這個快進棺材的老頭子胡攪蠻纏。”歐陽文瀾看著孫鏡,緩緩說道,“你今天又過來問我,大概是知道了些什麽吧?”
    孫鏡點頭。
    歐陽文瀾長長籲了口氣,身體陷進沙發裏,轉頭望向窗外,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旁邊的兩人都知道,老人此時肯定想起了當年的舊事——那些原本打算永遠埋在心裏直到死去的秘密,誰都沒去打擾他,直到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孫鏡身上。
     “那麽就先聽你說說看,你都知道了些什麽。時間那麽久了,也許你能幫我回憶起一些事情來。”
     孫鏡既然來到這裏,就做好了和盤托出的準備。隻有待人以誠,才可能得到別人的秘密,何況歐陽文瀾近百年的人生閱曆,可不是好糊弄的。就連騙取巫師頭骨的計劃裏,歐陽文瀾這一環上也是陽謀,一方得名一方得利,各取所需。
     “這故事還挺複雜。徐小姐你聽過就算了;可別往外傳。”
     “你放心吧。”徐徐撇了撇嘴,雖然她知道這話基本上是說給歐陽文瀾聽的。
     歐陽文瀾微微一笑,沒說什麽。
     “我要說的這些,大多數人聽了估計都不會相信。我曾祖父死得早.不知道您是否還了解我們家之後的情況。不僅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和我父親,死得也非常早……”
    孫鏡用平靜的語調,把自孫禹開始,連著數代人的甲骨學記憶傳承,和與之相伴的不幸事件說了出來。
    徐徐原本聽過韓裳的錄音,對神秘現象有些心理準備,但發生在孫家四代人身上的離奇事情依然讓她大吃一驚。她望著孫鏡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但終究還是一言未發,老老實實地當個旁觀者。
    歐陽文瀾的白眉毛也抖動了好幾次,歎息著說:“竟然發生這樣的事,原來懷修……”
    他搖搖頭,沒有接著往下說,卻問孫鏡:“聽你的意思,好像把這一切的源頭都歸到了懷修的身上。你確定在懷修之前沒發生過類似的事嗎?或者……你知道的可比我想象裏多啊。”
    果然還是不可能瞞過去,孫鏡在心裏想著。
    “您還記得韓裳吧?”孫鏡遂把韓裳在錄音中說的那些大概轉述了一遍,不過卻沒講這是得自錄音。而隻說是韓裳自已告訴他的。否則牽扯到對韓裳死因的懷疑。不僅複雜化,且和今天的主題並無關係。
    孫鏡盡量往簡單裏說,但韓裳的錄音自述足有幾個小時,事情的前因後果再簡化也是複雜的。等說完的時候,隻覺得口幹舌燥,端起裝著普洱茶的小杯一飲而盡。
    歐陽文瀾長歎一聲.說:“事情的原委居然是這樣,聽你一說,我心裏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也就通了。既然這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事情告訴你。這事情還要從巫師頭骨說起,我所有捐獻給國家的古物裏。就數這件最為珍貴,可實際上……”
    說到這裏,歐陽文瀾頓了頓.輕輕搖頭,說:“實際上這件東西,並不能算是我的。”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孫鏡正把第二杯茶吞進喉嚨,發不出聲音,徐徐卻忍不住開口問:“小是都說這件東西是您從斯文·赫定手裏買下來的嗎,怎麽會不是您的呢?”
    “我是河南安陽人……”歐陽文瀾開始述說半個多世紀前的那些往事。
    歐陽文瀾出生在安陽的大戶人家,按照解放後的成分劃分,是大地主。不單如此,家裏1916年還在上海開了火柴廠,家境非常富裕。
    自從安陽發現了甲骨之後,附近許多農民都因為挖甲骨發了小財,有些索性轉行當了古董販子。歐陽家當然不會去做這些有欠體而的生意,但安陽成了甲骨文化的中心,風氣之下,家中的一些人也對收藏甲骨有了興趣,其中最狂熱的,就是歐陽文瀾。
    歐陽文瀾十幾歲的時候,就四處從農民手裏收集甲骨。要是有大收藏家或者研究甲骨的學者來安陽,隻要知道了,就跑去跟在人家屁股後麵,看能學到些什麽東西。
  從1928年開始,曆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在安陽殷墟進行官方發掘,歐陽文瀾一得空,就往發掘現場跑。隻是他年紀還不到二十,也沒在新式的學堂裏接受西式教育,所以愛搭理他的人不多。孫禹在1929年加入考古隊,是當時隊裏最年輕的隊員。大不了歐陽文瀾幾歲,在歐陽刻意接近下,兩個人的關係很快拉近了。
    巫師頭骨的出土,就是在1929年。最初農民挖到了這東西,也知道不是凡品,要了個高價。考古隊一麵趕去維護出土現場,由官方手接手下一步挖掘,一麵讓孫禹去找那農民,把他手上的東西買下來。是那人開價太高。考古隊本身經費有限,雙方沒談攏。等孫禹重新申請到經費再回來,五十頭骨卻已經被個外國人買走,那人就是斯文·赫定。
    斯文.赫定對這件甲骨非常喜愛,說什麽都不肯再轉賣給考古隊。他並不缺餞,又是洋背景,哪怕對官方的考古隊也不買賬。所以最後,考古隊隻能拍了些頭骨的照片,做了個模子作研究用。
    可是孫禹卻極不甘心,自己多方聯絡有實力的國內收藏者,想要從斯文·赫定的手裏把這件國寶再買回來。這其中的大力支持者,就有歐陽文瀾。孫禹和斯文·赫定通了很多次書信,一次比一次開的價格高。赫定的回信都很客氣,有時還會求教些甲骨方麵的問題,但對於頭骨的轉讓,卻始終不鬆口。
    一直到1934年,那時歐陽文瀾已經因為大量收藏甲骨,成了個小有名氣的甲骨收藏家,住在上海。某天他收到孫禹的來信,信上說幾天後就要來上海,想見一麵。
    歐陽文瀾專程去火車站接孫禹,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孫禹居然已經買下了幢不錯的房子,就是孫鏡現在住的那幢。歐陽文瀾心裏有些奇怪,看來孫禹的經濟情況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不過還有比洋樓更讓他吃驚的事。孫禹就在這幢樓的一問房間裏,當著他的麵打開了隨身的大箱子,捧出了巫師頭骨。
    歐陽文瀾驚訝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孫禹卻並沒有多少愉快的神情,反倒苦笑一聲.把自己得到這件國寶的經過說了出來。
    斯文·赫定此次來中國已經待了七年,預計最多到明年,即1935年就會離開。而他手上的這件巫師頭骨,在甲骨界實在太有名,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帶出中國,所以隻好送給了孫禹。
    當然不是白送,而是有條件的。很複雜,並且是不可思議的條件。
    斯文·赫定要求孫禹參與到一項“必將對人類影響深遠”的計劃中去,在孫禹並不清晰的描述裏,這個計劃給歐陽文瀾的感覺是一個半是神秘半是荒謬的怪物。與嚴謹的科學沒有關係,反而像個有著狂熱信仰的新興宗教。
    麵對真實的世界,人的想象力和接受力總是顯得那麽貧瘠。恐怕連這個神秘實驗的締造者弗洛伊德本人,都想象不到那扇被他開啟的門裏會跑出什麽樣的怪物。據歐陽文瀾當時和孫禹談話時的感覺,孫禹對這個計劃也疑慮重重,並不太相信赫定所謂的“對人類影響深遠”雲雲。但作為一個甲骨學者,他深知巫師頭骨的價值,以此為代價換取國寶留在中國,他是願意的。更何況赫定還為計劃的參與者提供一定的生活補助。
    斯文·赫定想知道巫師頭骨這件數千年前的巫術法器是否會對內心實驗起到作用,所以他把頭骨交給孫禹,是用作實驗道具的。然而就像他自己沒辦法把這件許多人盯著的國寶堂而皇之地帶出國一樣,孫禹這樣一個清貧的年輕甲骨學者也不可能有錢買下巫師頭骨。所以就需要一個明麵上的出資收藏人,這個人不需要真的出錢,在某些時候.也可以把頭骨展示給親朋好友看,但大多數時候,這件實驗道具是在孫禹和其他參與者手上的。
    這是個對雙方有利的條件,孫禹和其他一監人得以藏在暗處進行實驗,而歐陽文瀾則會因為從斯文·赫定手中買下國寶而在收藏界獲得聲譽。
    歐陽文瀾很想從孫禹的口中知道更詳細的情況,然而孫禹已經在赫定的麵前,以祖先的名義發下誓言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需要歐陽文瀾充當表麵上的頭骨持有人,他連這些都不會說。近五十年出生的中國人,很難理解祖先在往昔的中國人心裏,有著多麽崇高的位置。那曾是絕大多數國人信仰所在,從這點上說,赫定對中國相當了解。
    “七十多年了啊。”歐陽文瀾感歎著說,“我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實驗。嗬嗬,七十多年前我還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誰呢。”
    隨著歐陽文瀾的講述,在孫鏡和徐徐的心裏,當年斯文·赫定所作的決定,也一點點輪廓清晰。
    像赫定這樣一個極具傳奇色彩的大冒險家.肯定神通廣大,要說絕沒有辦法把巫師頭骨帶出中國,孫鏡是不太相信的。隻是一來這的確有些麻煩;二來真的這麽做,必然對他原本良好的聲譽有嚴重影響。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個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師頭骨,恐怕主要是因為這件東西對神秘內心實驗的作用。至於這個作用是他的推測,還是真的有所覺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來是神秘的,而代表巫術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許讓斯文·赫定覺得,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血脈裏,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師頭骨會對實驗產生重要作用,那麽參與者就該多一些中國人,既然很難把頭骨帶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國重新建立一個實驗組,以和歐洲實驗者們略有區別、融和了甲骨巫術的新儀式進行實驗,兩組之間進行對照,這才是更科學的實驗方式。
    孫鏡向來不憚以更涼薄的心思去揣測別人,所以他覺得也許在中國另組實驗別有一層用心。從他所知道的有限幾個歐洲實驗者的結果看,都造成了相當負麵的影響。如果不知道這是實驗引起的,別人還當是偶然的不幸事件,萬一曝光,必定輿論嘩然。所以要想把實驗推進下去,擴大實驗範圍,已經開始講求民主和人權的歐洲就不能算最合適的土壤。而中國雖然套了頂文明古國的帽子,在彼時歐洲人的心目中,還是黑暗和野蠻的偏僻地帶,和歐洲主流社會隔絕,在中國用中國人做實驗,出了什麽差錯都沒有關係。
    無論出於何等用心,斯文·赫定著手在中國開辟神秘內心實驗的第二戰場。在這之前他必然和身在歐洲的主持者弗洛伊德交換過意見,敲定各個細節,而後開始物色合適的中國實驗者。
    這些參與實驗的中國人恐怕多數是為了錢,像孫禹這樣為了所謂“國寶回歸”或其他什麽理由的,應該是極少數。到底有多少人,幾個幾十個還是幾百個,誰都不知道。唯一可以推測出的,是主要的實驗者及他們的聚會地點,肯定在上海。
    歐陽文瀾向孫禹承諾永遠保守這個自己也僅一知半解的秘密.然後他在名義上獲得了巫師頭骨,還專門辦了一個短期的小型甲骨展.在收藏界聲名大噪,孫禹則舉家遷到上海,住進了那幢小洋樓。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斯文·赫定數次來到上海,但他和孫禹的行蹤在歐陽文瀾看來始終顯得有些詭秘。心裏有了這疙瘩,歐陽文瀾和孫禹的關係逐漸疏遠。
    直到J942年,有一天他得知孫禹突然暴死,趕去參加了落葬儀式,還見到了孫禹留下的孤兒寡母。此後他對孫家偶有接濟,但終究是越來越淡,最後斷了聯係。
    而巫師頭骨在孫禹死後也不知去向,以至於接下來的很多年裏,如有親友想看這件甲骨,歐陽文瀾都隻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不知去向?”孫鏡當然知道後來必定還有故事,可歐陽文瀾說到這裏的時候,像是有言而未盡之處。
    歐陽文瀾搖搖頭.“老實說.懷修參與的這個事情,我是有些怕的。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好的一個人。突然死了,也說不出什麽毛病,多半和這事情有
關係。現在看來,他不就是因為這死的嗎? 巫師頭骨沒了就沒了,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懷修前車之鑒放著呢。
    “就這麽過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見到巫師頭骨,是在1969年了。”歐陽文瀾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
    “有幾個人找到我,帶著巫師頭骨。他們不是把頭骨還給我,而是想把東西捐出去,捐給政府。名義上這東西還是我收藏著,所以要捐當然得我去捐。我那時本來就不斷在捐東西,我的成分這麽不好,‘文革’的時候日子很難過,多捐一點就多寬鬆一點。而且本來這東西就不能算足我的,捐就捐了。”
    歐陽文瀾這一節說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師頭骨的過程一兩句話就帶了過去。他也知道孫鏡會有疑問。抱歉地笑笑,說:“那並不是多愉快的會麵,我就不回憶了。總之那一次,我是真正知道了,這世界上的確有難以解釋的事情。至少在馬克思主義唯物世界觀裏,是沒辦法解釋的。”
    歐陽文瀾所知道的,就隻是這些。嚴格說來,從他這兒得知的,遠遠不如韓裳在錄音裏透露的內幕多。但兩者綜合起來,卻讓孫鏡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實驗的前因後果。
    巫師頭骨上,隱藏著甲骨學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韓裳的死,會不會和這有關?可是如果巫師頭骨真的能引導出人內心中的神秘力量。為什麽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歐陽文瀾的手裏,再捐給了國家?哪怕巫師頭骨並沒有神秘力量,或者這種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極有價值的古董,這樣輕易地交還,背後必定有一個故事。
    歐陽文瀾所說的不愉快回憶具體是什麽,其實並不重要。或被威脅,或受折辱。他一定從來的那幾人身上。見識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擁有這種力量的人,難免會產生居高臨下的超人心態。從心理學上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結果,哦是的,心理學,弗洛伊德……
    看起來這個中國實驗組的實驗獲得了一些成果,也許比歐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歐陽文瀾遭遇的不快,意味著至少有一個人能控製降臨在自已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在弗洛伊德親主持的實驗裏,那些力量卻是實驗者無可捉摸無法控製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爾頓。當然,孫禹也是。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歐陽文瀾忽然說。
    “哦。為什麽?”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所見過的那神秘力量來自何方。年紀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後的虛無。可是科學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裏的那些希望磨滅掉。你和我說的這螳,弗洛伊德在那麽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讓我試著去相信,真的有一種肉體凡軀之外的力量,也許是淩駕一切的意誌,也許是……神國。在塵歸塵土歸土之後,一切還並沒有終結呢。”
    “是嘛……”孫鏡回應著,其實他並沒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離死亡還不夠近嗎?他心裏想。
    “這種恐懼,你大概是很難體會的。”老人還在繼續感慨著,“近二十年來,我把甲骨學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時期的各種巫術儀式上,就是這個道理。比如在商王陽甲時期,就有一種趨吉化凶的巫術,需要……”
    其實孫鏡的心思,還徘徊在巫師頭骨、神秘實驗和韓裳的死之間,並沒有很認真聽老人的殷商巫術研究。但歐陽文瀾像是不再願意重回先前的話題,對自己的研究談興極濃,一路說了下去。作為客人.總不好一直分神,孫鏡把注意力扭轉過來,聽了一會兒,卻驚訝起來。
    商朝是一個巫術盛行的時代,大到發動戰爭糧食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進行問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靈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種各樣的巫術儀式來祈求這些存在的幫助。然而因為中國1949年以來大力破除迷信,意識形態也趨於一元化。學者們在研究甲骨時,多是透過巫術記載來看商時的社會民生。對巫術儀式本身,哪怕是宗教學方麵的研究池是極少的。
  而歐陽文瀾在這些年裏專注於此,根據大量骨版上的記載來還原商時巫術,其中還涉及到一文字的重新釋義,在這個領域裏有許多開創性的見解,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東西。孫鏡盡管有些地方不完全同意,但也著實對老人刮日相看。收藏家裏,能紮紮實實做學問的人其實非常少,所以在學術方麵,原本孫鏡是對那些收藏家們的水平頗不以為然的。
    也許是巫師頭骨給歐陽文瀾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記,他的巫術研究大多也是圍繞著巫師頭骨的。曆來有哪些祭祀問卜會用到巫師頭骨,頭骨發揮的作用是什麽,等等。
    “這幾年來,我倒是把重心放在了商王祈壽的巫術上,人老了越來越怕死,有時候我也想,把這j程序搞清楚了,不管有沒有用自己也試試,其實也就是個心理安慰。年紀大了,這個心理安慰也是挺重要的,哈哈。”歐陽文瀾自嘲地笑笑。
    “啊,我還真想見見商代的巫術是什麽樣的呢。”徐徐說,“真的可以延長壽命嗎,下個月您九十五歲大壽,就在那時候搞一場吧。”
    “哦?”歐陽文瀾沉吟著。
    孫鏡向徐徐投去一個讚賞的目光。徐徐臉上的笑容更甜了,說:“要搞就得照著甲骨上的記載盡量複原,巫師頭骨絕對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它真有神秘的力量呢。”
    “這樣啊……”歐陽文瀾猶豫著。
    孫鏡摸著玉戒,臉上露出微笑。
    “正好趁辦您個人甲骨展的時候,把巫師頭骨借回來,再延個三五十年壽命。”徐徐抓著歐陽文瀾的手臂,輕輕搖了搖,滿臉的關切。
    “再活三五十年,這不成老怪物了,怎麽可能。”歐陽文瀾哈哈大笑。
    “這可難說,”孫鏡趁熱打鐵,“您知道,照太戊在位七十五年算,他至少活了百一二十歲①,商湯和陽甲也都該活到了一百歲。以那個時候的醫療水平,都能活到這歲數,沒準這個祈壽,還真有門道呢。”
    “爺爺?”徐徐看著歐陽文瀾,眼睛在三秒鍾裏眨了兩下。
  歐陽文瀾伸手捏捏徐徐的臉頰,說:“好吧,要你幫忙的時候,別叫累。”
    徐徐握住歐陽幹瘦的手,輕輕從自己臉上推開。
    “痛呢。”她笑著說。

   
了解發生過的事,可以為未來的路作指引。但如果是在黑夜裏行走,些許路燈的光芒,卻更顯出前路的黑暗。已經在路上的人,注定無處可逃。


八  不祥的預兆


  孫鏡把兩個裝得滿滿的大垃圾袋扔進弄堂的垃圾箱。
    “你這是要搬家呀?”旁邊裁縫店的老王頭問他。
    “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孫鏡朝他笑笑。
    這兩天他清理出的廢舊破爛,足夠堆滿一整個大垃圾箱。這麽多年來,這是他頭一次認真清理家裏的東西,每一扇門,每一麵抽屜,每一個箱子,全都翻了個底朝天。
    他很快就能夠接觸到巫師頭骨,也許他會和斯文·赫定一樣,感覺到頭骨中的神秘力量;也許他什麽都不會發現。從1934年到1969年這三十五年間,圍繞著頭骨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孫鏡現在所有的興趣都在於此,至於原先的重點,比如怎麽把它運出國外,在拍賣會上可以拍到多少萬歐元,已經拋在腦後了。
    徐徐的精力全都投入到歐陽文瀾甲骨個展的籌備上去了。他的生日就在下個月,在這之前要和各個博物館打交道商借展品,時間非常緊,徐徐忙得像隻不停挨鞭子的陀螺。在這方麵孫鏡不方便過多出麵,所以比搭檔悠閑得多。他期盼著親眼見到頭骨的那一刻,卻又不願意把時間都放在等待上。
    自己住的這幢老房子裏,會不會有曾祖父當年留下的線索呢?像威爾頓留給後人的那個筆記本之類的東西。孫鏡這樣琢磨著,開始了一次龐大的徹底的清理工程。
    兩天以來,他發現了許多藏在記憶深處,幾乎被忘卻的東西。比如撥浪鼓、鐵青蛙、幾卷糧票、一盒各種質地的領袖像章、兩根擰在一起的麻繩——那是自製的跳繩。還有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東西,像情書——父親寫給母親的,以及祖父寫給祖母的,它們竟然被捆在一起;一個鏽住的八音盒;兩塊塞在箱底,用報紙包著的殘缺龜甲,孫鏡辨認了一下,似乎曾經在《鐵雲藏龜》②裏看到過,不知什麽時候落到了父親、祖父或者曾祖父的手裏。
    一件件舊物出現在眼前,它們所代表的那些年代的背影也開始在這幢老房子裏若隱若現。看著這些東西,總歸會有些感慨,可卻不是孫鏡最想要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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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兩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
    ②《鐵雲藏龜》是第一本甲骨著錄。1903年劉鄂從自己收藏的五千餘片甲骨中精選出一千零五十八片,編成《鐵雲藏龜》六冊。劉鄂字鐵雲,也是《老殘遊記》的作者,1909年病死後所藏甲骨多被人收購.流落四方。


    扔了垃圾,他輕輕拍著手。已經差不多整理完了,也許自己該把書房裏年代最久的那書翻一遍,說不定在某一頁上會記這心什麽呢。
   當然,他想要的東西可能藏在那不再屬於自家的房間裏,可能在多年前已經被鄰居隨手扔掉,更可能曾祖父嚴格遵守了他向祖先發下的誓言,什麽都沒有留下。
    回到自家樓下,孫鏡打開信箱。拿開塞進來的衛星安裝廣告,下麵有封信。.
    一封不是寄給他的信,沒有署名。
    信封上寫著“孫鏡先生轉徐蔭女士收”。字是打印在小白條上再貼上去的。
    徐蔭即徐徐。這是此次巫師頭骨計劃裏,她對外宣稱的假名字。
    孫鏡捏了捏信封。很薄,裏麵應該除了信紙沒有其他東西。正準備拆開,手機響了。
    “你在哪裏?”電話啦徐徐沒好氣地問。
    孫鏡笑了笑,把電話摁掉,走上樓去。
     “我在這裏。”他走到一樓半,抬頭對站在二樓他門前的徐徐說。
    雖然現在具體的事務都是徐徐在做,但是孫鏡需要了解掌握整個計劃的進展,電話裏講不清楚。得定期當麵交流,就像是開工作會議。
    “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吃飯吧,我已經累垮餓扁沒力氣了。”徐徐沒樣子地往牆上一靠,說。
    “好,我換件外套。”孫鏡拿鑰匙開門,看了看徐徐,說,“你這樣子就像隻累癱的小狗,就差把舌頭吐出來了。”
    徐徐立刻伸了半截舌頭出來,身體貼在牆上,像被打飛到牆壁上的的卡通人物。注意到孫鏡的眼神,她很快把舌頭縮了回去。
    “這走廊上的牆就和青銅器一樣。”孫鏡並沒有立刻進屋,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徐徐的造型說。
    “什麽?”徐徐不明白。
    ”我是說,你很難想象它原本的顏色是什麽。”
    “呀。”徐徐叫起來,向前猛一跳,孫鏡一伸胳膊,就把她接到了。他看著徐徐的眼睛,側過臉去吻她。
    “你這個王八蛋。”徐徐用手推著孫鏡的胸膛,咬牙切齒地說,“上次我就告訴過你,你沒機會了。”
    “你這個騙子。”孫鏡摟著她的腰說。
   

    “累垮餓扁沒力氣了。”嘟囔完這句話,徐徐的肚子咕的叫了一聲。比她說話的聲音還響,連孫鏡的肚子都感覺到震動了。
     “誰讓你那麽愛在上麵。出去吃飯?”孫鏡說著伸手在徐徐屁股上拍了一下。
    徐徐從孫鏡身上翻下來.躺在旁邊,扯了一角被子蓋在肚子上,說:“先躺一會兒。”
    孫鏡聽著耳畔輕柔的呼吸, 一時以為她大概睡著了。不過片刻之後,聽見她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說:“要是歐陽文瀾知道我一直在騙他,會不會很難過。”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他總會知道的。”
    “你在懺悔嗎,好吧,你可以把我當成神父。”孫鏡說。
    “把別人騙得團團轉的時候,我總是很滿足,不過有的時候,我會想,當他們發現這一切不是真的時候,還是挺殘酷的。”
    “你開始有負罪感了。”
    “偶爾。”幾個呼吸之後,徐徐說。
    “任何一個真正的老千,遲早都會麵對這個問題。看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麽樣的,看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然後解決它。”
  “怎麽解決?”徐徐問。
  “洗手不幹,或者堅定地幹下去。”
  “聽起來和解決不了沒什麽兩樣。”
   “所以重要的是前麵。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兩眼模糊,但我們這行幹的就是琢磨人心的活,有天賦的人很早就會看見這道關口。”
   “把你的說給我聽聽。”
   “世界在每個人眼裏都不一樣。”孫靜說。
   但是過了一會,他又開口說:“如果你覺得自己對別人產生了傷害,那麽負罪感就會產生。”
   “難道不是嗎?”
   “食品廠的工人把一堆添加劑放進食物的時候、建築工同劣質水泥和鐵管造房子的時候、飼養員用化學飼料喂魚喂豬的時候、煉鋼廠印刷廠工人努力工作把廢水廢氣排入河水或天空的時候,他們會不會覺得對別人產生傷害?”
   “但並不都是這樣的。”
   “司機按喇叭會給人造成心理壓力,壓力積累就會有創傷;路口闖紅燈的人擁有許多追隨者,其中的倒黴蛋有朝一日會死在因此產生的交通事故裏;看見小偷偷竊的時候大喊一聲或許會讓失主挨刀。任何舉動都有可能帶來傷害,我想說的是,傷害是常態。它總在發生。”
    徐徐想著孫鏡的話.嘴裏淡淡地應了一聲。
    “人總是看不清自己,其實看清自己的欲望,就看清了自已。我們讓別人付出代價,這樣他對自已的欲望就認識深刻。”孫鏡輕輕笑起來,“這是等價交換,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很難說哪個更重要。”
    “當然,就我而言,不會對那些還沒成長到需要看清自己欲望的人下手。”孫鏡補充了一句。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油水吧。”徐徐說,“但我怎麽覺得,你還有螳沒說。”
    “命運。”孫鏡無聲地笑,“讓別人感覺到命運的捉弄,這很有趣。某種程度上說,我參與了他們命運的製造。”
    “但把握自已的命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你的期望值很高啊。”孫鏡伸手到床頭櫃上拿起那封信,交給徐徐,“這兒有封你的信。”
    徐徐撕開信封,躺著把信看完,交給孫鏡。
    “挺有趣的。”她說。
    孫鏡把信的內容草草溜了一遍,這居然是封匿名舉報信,被狠狠攻擊的對象是文貞和。比如管理能力低下。多次對女實習生性騷擾,貪汙辦公費用等等。
    讓寫信者意料不到的是,他的努力抨擊並沒能改變文貞和在徐徐心目中的形象,因為本來已經足夠糟糕了。
    “這個笨家夥怎麽對文老頭怨氣這麽大?”徐徐問。
    吞吞吐吐假模假式的匿名寫信者在徐徐看來著實可笑。對文貞和的情況這麽了解,又知道在徐徐這裏敗壞文貞和的形象,好叫他當不成所謂的私立博物館館長的人,當然隻有文貞和唯一的下屬小陳了。
    “那天我就看他表情不太對勁,回頭我去了解一下。”孫靜說。
    咕嘰。徐徐的肚子又叫起來。
   她像是恢複了力氣,跳起來站在床上,探出一隻腳丫子在孫鏡兩腿之間撥弄,“起來起來,出去吃飯了。”
   孫鏡撈住她的腳踝一扯,徐徐驚呼著重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是周六,博物館的人都休息了,捎帶著徐徐也空了一些。但還有場地租借要趕緊敲定,開幕式嘉賓得一一邀請,算起來事情也燒不到哪裏去。前些日子忙起來,歐陽文瀾那裏照應得少了,休息日裏也得抽時間去陪陪老人,還沒到卸磨的時候,要多哄著。
    在歐陽文瀾處帶了兩小時,一出門徐徐就打電話給孫鏡報喜。
    “歐陽文瀾自己跟東博聯係過了,館長答應簽好租借協議,投了保,最快下周就能把巫師頭骨送過來。他的麵子真是好使,這樣你的時間就充裕一點了。”
   “還有可能更充裕。”孫鏡報了個地址,問徐徐多久能到。
   這是在五角場,離複旦大學很近的地方,二十年前還極偏僻,現在的房價已經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了。
   一小時後,徐徐從出租車裏鑽出來。
   孫鏡在路邊抽煙,看見徐徐,滅了煙頭扔進廢物箱。
   “你猜陳炯明為什麽這樣恨文貞和?”孫鏡問。
   “小陳?他女朋友被文老頭把走了?”
   “他年終獎被罰光了,原因是私自帶外人進入文物倉庫。”
   “外人?”徐徐眨眨眼,然後吃了一驚,“韓裳?”
   “就是韓裳,在她死的前兩天。韓裳帶了個數碼攝像機,把巫師頭骨好好拍了一通。”
   “聰明。”
   “文貞和知道了立刻就通報上去,我們第二次去找文貞和那天,陳炯明剛收到處罰通知,扣發年終獎。”
   “怪不得,這個可憐的人。你是想把韓裳拍的錄像搞到手?查到他父母住處了?住在這附近?”
   “是你去搞到手。一個男人去他父母家要遺物……嗬嗬,你去的話就不會讓人多心了。”
   “怎麽要?”
   孫鏡對她笑笑:“你說呢?”
   徐徐想了想,說:“欲取先予。”
   “基本功不錯。”孫鏡從包裏拿出一款沒拆封的新款佳能數碼相機遞給徐徐,“剛買的,香港行貨。”
   給徐徐指了韓家在那幢樓,孫鏡在小區花園裏找了張幹淨的長椅坐著等她回來。他沒有和徐徐具體討論怎麽欲取先予,沒這必要,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小伎倆。比如說自己從香港出差回來,才知道好姐妹的死訊,數碼相機是韓裳托她從香港帶的,現在隻能交給韓父韓母了。徐徐和韓裳差不多年紀,這樣一說誰還會懷疑她身份。錄像的事也很好辦,就說那攝像機裏有一段聚會錄像,想拷貝回去作為對逝者的追憶。能把攝像機借回去最好,要在韓家當場拷貝,多考一份巫師頭骨的錄像也很好找說辭。至於為什麽找不到聚會錄像,必然是被刪掉了,隻能表示萬分遺憾。
    憑徐徐的本事,活肯定能做得比他想的更漂亮。
    坐了半個多小時,徐徐回來了,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早呢麽,不順利?”孫鏡奇怪的問。
    “他爸爸和媽媽都在,他們說,韓裳租的屋子已經退了,遺物也全都整理好了。”徐徐說到這兒,眉毛愈發地皺起來,”可是沒見到攝像機。“
    “什麽!”孫鏡猛吃了一驚。
    “他們說,知道女兒有個數碼攝像機,但就是沒找到在哪裏。”
    韓裳拍完巫師頭骨的第三天就死了,中間隔了不到四十八小時,攝像機會去了哪裏?
    掉了?壞了送去修了?
    這麽巧?
    徐徐走過來的時候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沉吟著說:“會不會……那天晚上?”
    孫鏡一拳砸在手心上:“對,一定是這樣。”
    他長長吐了口氣,伸手摸著額頭,那兒已經基本長好了。
    “他要找的不是韓裳的口述錄音,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東西。他要的是攝像機!這麽說韓裳的死是因為她拍了這段錄像?僅僅一段巫師頭骨的錄像有什麽要緊,隻隔不到四十八小時就下手殺人,這麽匆忙,究竟她拍到了些什麽東西?”孫靜的眉頭越皺越緊。
    徐徐的思考角度卻和孫鏡不同。
    “如果這段錄像是殺人動機,可是這麽短的時間裏,有幾個人能知道這段錄像存在?難道是……文貞和?”心底裏對文貞和的厭惡,讓這個名字第一時間在徐徐的腦海裏蹦出來。
    “他的確有嫌疑。如果巫師頭骨因為什麽原因不能曝光,他這麽強硬地拒絕我們進庫房就有了理由。但嫌疑者不止他一個,韓裳餐館文物倉庫的第二天上午,文貞和就向館裏通報了陳炯明的違規行為,所以知道的人很多。這事情有點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許多人都當八卦在傳,沒準一些和博物館關係密切的人也會跟快知道。”
    “這樣啊……”
    “要是能看到這段錄像就好了。你再去韓家一次,說不定韓裳會把拍到的內容拷在她的手提電腦上。”那天晚上孫鏡在韓裳的屋子了大概看了一遍,不記得她有台式電腦,筆記本電腦沒瞧見,但向來是肯定有的。
    “別手提也被那家夥一塊兒順走了。”徐徐說。
    “不會,要是帶這個手提,他沒跑得那麽利索。”
    “徐徐再次前往韓家,這回孫鏡沒法像先前那樣悠閑,轉著玉戒指,時不時往徐徐的去路上看一眼。”
    現在孫鏡已經認定韓裳必然死於謀殺,至於凶手究竟怎麽讓謀殺看起來像一場意外,他卻沒有多想。參加神秘實驗的人個個都有古怪,一定有辦法做出常識之外的謀殺案來。
    隻隔了二十分鍾,徐徐就回來了。孫鏡遠遠一打量就知道沒戲,去時一個提包回時一個提包,什麽都沒多出來。
    徐徐的表情卻並不很失落,說:“韓上的手提給他們賣了,因為放著睹物思人心裏難受,就前幾天賣的,不知還趕不趕得及。賣之前他們把磁盤給格式化了,隻要找到機子,恢複起來不會很困難。”
    手提電腦是賣給附近一家電腦醫院的。兩人找到那家小店,店主人打了個電話,然後告訴他們電腦還在。
    韓家把電腦賣了兩千八,現在他們得花四千塊買回來,包括一個恢複硬盤內容的服務。這都不是問題,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晚飯,終於把這個亮銀色的手提拿回了家。
  當然還是孫鏡家。
  隻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翻遍了恢複出來的硬盤內容,一無所獲。
    不過徐徐覺得孫鏡還是有所收獲的,他們在一個文件夾裏居然發現了韓裳對著穿衣鏡的自拍照片,乳房挺拔,粉色的乳暈,腰很細,雙腿並得很緊。
    “人都有不為所知的一麵。”孫鏡歎息著,“可惜還不夠火爆。”
    “你還想要看怎樣火爆的?”徐徐跳起來去掐孫鏡的脖子,“你這個沒道德的窺私狂。”
    孫鏡有點喘不過氣來,卻不掙紮.摟起徐徐的腰肢,她的手就自然鬆了下來。
    “我看你是因為自己身材沒人家好才氣急敗壞。”
    “怎麽可能!”
,,  孫鏡的手滑進她領口。
    “要麽讓我來拍幾張和她比比看。”
    徐徐抿著嘴不說話.用力擰孫鏡後腰的軟肉。
  太陽照在眼皮上,徐徐手往旁邊摸摸,沒碰到孫鏡。睜開眼睛,側過頭,看見孫鏡坐在餐桌邊。
  徐徐拉著被子半坐起來,瞧見桌上有油條,有豆漿。韓裳的筆記本打開著,放在孫鏡麵前。
  “你很早就爬起來了?”徐徐迷蒙著問,還沒完全醒過來。
  “一個多小時。”
  徐徐“唔”了一聲,坐在那兒舒服地發了會呆,又問:“你在看她電腦啊,昨天不是仔細看樂好幾遍嘛,什麽都沒有。”
  說剄這裏,她突然醒過來,一掀被子跳下床,怒氣衝衝,“你又在看她照片!”
    孫鏡指了指拉開的窗簾,然後徐徐手忙腳乩開始穿衣服。
    “人會有盲點的,所以我早上起來又看了一遍。”孫鏡說。
    “切,昨天四隻眼睛都沒找到,誰知道你一早起來在看什麽。”
    “別對自己那麽沒信心。”孫鏡笑了,“我還真找到了點東西。”
    這時徐徐已經穿好衣服,衝到孫鏡身邊。
    屏幕上顯示的,卻是韓裳存放13述錄音文件的文件夾。昨天早已經看過了的。
    “這有什麽問題?”徐徐不明白。
   “昨天我們都沒注意,你看,這裏有九個文件。”
  “啊!”經過孫鏡這一提醒,徐徐反應過來,存在u盤裏的隻有八段錄音,這裏多了—段。昨晚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是巫師頭骨錄像的視頻文件上,也沒細看就忽略過去了。
    “多了一段最新的錄音,看時間是韓裳死的前一天晚上的。那個時候她已經把U盤放到吊燈燈罩裏去了。”
  “你怎麽不早點把我叫起來,她說了什麽?”
   “我等著和你一起聽。”孫鏡笑笑,“也不急你這點睡覺時間。先去洗臉刷牙吧。“
   ”噢。“徐徐低眉順目地乖乖走去衛生間。
 
 
    手提電腦裏傳出韓裳的聲音。
    上次聽見這個聲音到今天,還不滿一個月。但孫鏡此時聽來,卻多了一份親切,一份悲涼。
    “借到巫師頭骨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實際上我已經不抱希望了。東博甲骨部的負責人不好打交道,我不確定他是太古板還是胃口太大。不過昨天我成功地繞過了他,他的下屬把我領進了庫房,讓我見到了巫師頭骨。但他最多也就隻能做到這步了。
    “也許是之前太多期望和想象,見到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點失望。我以為可以在第一時間感覺到它的不同尋常之處,也許是一種靈魂的悸動,也許我的幻覺會再次出現。然而都沒有。當然,在我用攝像機繞著它細細拍了一圈又一圈後,頭骨上環繞著圓孔的古老符號開始讓我感覺到一些神秘的氣息。它緩慢地浸潤人心,並不急風驟雨。但我又懷疑這隻是錯覺,也許任何人看見古老的甲骨都會生出神秘感吧。
    “我還不明白為什麽斯文·赫定這樣重視巫師頭骨,一定有文物價值之外的原因,或許他有我無法企及的洞察力吧。拍回來的錄像我會在以後的時間裏好好研究,也許並不會有什麽結果。畢竟幾十年來.那麽多專業人士部研究過頭骨上的甲骨刻字,卻一直沒有得到公認的合理破譯。”
    說到這裏。韓裳輕咳一聲,稍稍停頓。
    這幾句話韓裳說得有點急,給孫鏡的感覺並不是急切.而是浮躁。之前所有的錄音裏,除了提到她死去的男友,韓裳表現出來的情緒都是冷靜的,她鎮定地講述所遭遇的一切,甚至像個旁觀者。”
    但這段錄音不同。也有語氣平緩的時侯,可孫鏡覺得那是故作鎮定的造作。聽到這裏,語速時緩時急,斷句猶猶豫豫,顯然韓裳情緒不穩,心不在焉。
    “帶我進入庫房的人叫陳炯明,他先前又發短信給我,約我明天見麵。說有關於巫師頭骨的重要消息告訴我。也許他想再多要些錢,嗬嗬。”
    錄音裏韓裳輕笑了兩聲,笑聲稍顯生硬。孫鏡和徐徐已經愣住了,韓裳在這裏說的明天,就是她死的那天呀。
    “我打回給他,想問清楚一點,他卻關機了。明天就是《泰爾》首演的日子。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他約的時間恰好在首演前,地方有點奇怪,但離劇院不遠。我也很期待他會告訴我些什麽事情,希苴別耽誤我太長時間,嗬嗬。”
    她又笑了笑。
“我……明白她為什麽會在那裏停下來了。”徐徐喃喃地說。
    韓裳沒說約定的地點奇怪在哪裏,但孫鏡和徐徐都明了她的意思。一般人約見的地點,如果不是茶館咖啡廳之類,那麽就是大廈的入口或某個標誌物前。但陳炯明短信上告訴她的,多半隻是一個小街的門牌號。韓裳找到這個普普通通的門牌號,停下來等待約她的陳炯明,然後就被墜落的花盆砸死了。
   韓裳還在繼續說。
  “說起來明天會發生很多事,首演,陳炯明,還有孫鏡。孫鏡就是孫禹的曾孫,我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從孫家接連四代的特殊情況,我想這很有可能。我用了一個挺有意思的方式約他見麵,希望他喜歡。我想給他留下一個良好而深刻的印象,這樣他也許會有耐心聽我講一個離奇荒誕的故事,而不是立刻把我趕走。”
    韓裳又停了下來。這次她停了很長的時間,然後,長長地吸氣,吐氣。
    “希望,和他見麵……愉快。”她緩慢地,低沉地說。錄音到此結束。
  “她預感到了。”徐徐說。
  “是啊。”孫鏡歎息。
  這第九段錄音,和前八段明顯不同。之前的錄音,都是韓裳某一階段的調查有了結果之後,冉以錄音的形式將其保存下來。如果按照這個標準,那麽韓裳應該在對巫師頭骨的錄像研究有結論後,或者在和陳炯明見麵獲得了有價值的情報後,才會錄下第九段錄音。
    可是她沒有,在這段錄音裏,說的隻是她剛做了什麽,準備做什麽,還沒結出任何有價值的果實呢。韓裳的口述錄音從來就不是心情日記,她力圖揭開神秘實驗的麵紗,把每一步的腳印用聲音保存。如此反常,隻有一個原因——她對自己的死有所預感,不管這是因為神秘的直覺,還是對茨威格劇本詛咒的恐懼。
    想必她的心情是極矛盾的。即便她已經把u盤放人了燈罩,取下來也並不很麻煩。沒這樣做的原因,是想有個好兆頭吧。
   ……何必這麽急呢,仿佛過了今天,就沒機會似的。
     她一定這樣對自己說過。
    沒有人願意死去,隱隱約約有了不祥的預兆,就更不願去做沾染了不祥意味的事情。
    錄音停止之後,孫鏡和徐徐都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是韓裳的情緒還是她透露的消息,兩人都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怎麽……會是陳炯明?”過了會兒,徐徐開口說。
    這樣一個原以為無足輕重的,甚至有點笨有點可笑的人,突然之間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這實在讓人意外。
    他是凶手?他和神秘實驗有關係?可是他怎麽又寫了那樣一封可笑的信給徐徐?
     “有問題。”孫鏡搖了搖頭,“我們原本的假設是,韓裳因為拍攝了巫師頭骨才被害,可陳炯明卻是領她去看巫師頭骨的人。”
    “但不管怎麽樣,得想辦法接觸一下這個人。”徐徐說。
    “就算不是陳炯明,危險人物也一定在陳炯明的周圍。怎麽接觸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孫鏡把一卷厚氈毯扔地上,展開。
  他套上橡膠手套,掀開旁邊廣口大陶罐的蓋子。
  裏麵是黃濁的液體,一股難聞的氣味迅速在空氣裏揮發,也不全是臭,還混雜了酒精和酸菜味,惡心得很。
    孫鏡屏著氣.手伸進去,撈出浸在裏麵的頭骨,放在氈毯上。
    他用布把頭骨抹幹淨,放在手裏慢慢轉動。表麵的顏色略有改變,比原來稍淺些,還有點泛黃。
    往陶罐裏加的那一堆佐料可不是為了把頭骨洗幹淨,他把頭骨倒過來,拿起銼刀,在下沿處銼了個小口。看過小口裏的顏色,孫鏡把頭骨重新扔進陶罐子,還差至少五小時火候。
    氈毯卷起來踢到牆邊,洗個澡去了沾上的怪味,出門。
    這幾天一直沒有找到和陳炯明接觸的合適機會。盡管兩人都覺得,他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但貿然約他總不太穩妥。既然不久之後會有一個天然的機會,就耐心等了下來。
    今天,徐徐代表歐陽文瀾前去東博接收巫師頭骨,甲骨部一共就兩個人,都能見到。而孫鏡則以先睹為快的名義,和徐徐一起去。
    實際上,當孫鏡和徐徐來到東博的時候,巫師頭骨已經裝進恒溫恒濕的專用保險箱裏。程序上,徐徐將和東博的人,由保全公司派車把保險箱送到歐陽家,當著歐陽文瀾的麵打開保險箱取出巫師頭骨。接下來的保管展出,就都是歐陽文瀾的事了。
    甲骨部辦公室裏隻有文貞和一個人,陳炯明被派去庫房取巫師頭骨,這時候大概抱著保險箱坐在保全公司的車裏等著呢。小人物總是跑腿的命,就算心裏對文貞和恨得要死,吩咐下來的活還得乖乖幹。文貞和並不在意陳炯明會等多久,給兩人泡了茶,吸著煙管,端著前輩的笑容,問問歐陽文瀾的近況,問問甲骨博物館等備的情況,半小時眨眼就過去了。
  兩人在意的東西,全都在保全公司那輛麵包車上,沒心思陪文貞和瞎扯。徐徐把杯中茶喝完,文貞和要去加,她就說不用了。
    “一會兒我還有個會,今天就不陪著去看歐陽老了,你們幫我打個招呼。等展出開幕那天,我早早給歐陽老拜壽去。車在門口,出去就能瞧見。”文貞和說完,起身送兩人到門外。他看起來本不像個周到人,這樣禮數周全,不知是否還惦記著徐徐的甲骨博物館館長位置。
    麵包車已經開到地下.等在門衛室邊、徐徐和孫鏡還沒走到車前,陳炯明就拉開了門笑著招呼、
    保全公司的人坐在前排,後廂就是三個人加一個比通常微波爐更大一圈的特殊保險箱。
    謀劃了這麽久,前後生出了這麽多變故,所為的巫師頭骨已經近在咫尺。這件國寶的意義早不複初時那樣單純,它所具備的魔力,即使被裝在保險箱裏,也引得兩人的目光先後在這銀灰色的箱子上打了個轉,才投到陳炯明身上去。
    這是孫鏡和徐徐第一次真正地打量陳炯明。
    他身材微胖,長了張國字臉,卻並不讓人覺得陽剛。眉毛稀疏,小眼睛,目光遊移。
    能布局殺人者都自有格局,就陳炯明的精氣神,怎麽看都不像。
    被兩人這麽一看,大概是想到自己寫了那封信,陳炯明一下子變得不自在起來。他笑笑,摸出手機撥給文貞和,告訴他徐孫-二人已經上車,這就出發了。
    孫鏡正想著怎麽搭話試探,瞥見他手機是最新款的諾基亞N95—8GB,心裏一動,問:“這手機挺漂亮啊。好像才上市沒多久吧?”
    陳炯明苦笑:“我是剛弄掉了手機,本想著提前透支點年終獎,買了這款,嘿嘿。”年終獎是他的傷心事,這時卻不方便多說。
    聽他說剛把舊手機掉了,孫鏡心裏開始明白過來。但得再問清楚一點,琢磨著該怎麽開口。
    “我上個月也掉了個手機,寒露那天。”徐徐說。
    “寒露?”陳炯明愣了一下,“這麽巧。我也是那天掉的手機。”
    今年的寒露是陽曆十月九號,韓裳正是在這天收到來自陳炯明手機的短信。
    “現在的小偷越來越猖獗,抓到了也沒辦法,最多關幾天又出來了。”孫鏡說。
    “我倒也吃不準是不是被偷的。回家一看沒了,衣服包郜沒劃破,當時還以為落在單位呢。這段時間真是晦氣極了。”
    孫鏡和徐徐相互看了一眼,陳炯明的嫌疑算是基本消除了,同一個辦公室的文貞和嫌疑卻急劇加大。
    東博離歐陽家不遠,不多久就到了,這一次,卻是歐陽文瀾親自開的門。看來他對這件從沒有真正屬於過自已的國寶滿懷期待,也有可能是他對於將要以巫師頭骨為關鍵道具的祈壽巫術滿懷期待。老人總是淡泊名利的多,無懼生死的少,何況歐陽文瀾連名也並不很淡泊。
    歐陽文瀾滿臉笑容,把眾人引到一樓客廳。保全公司的黝黑漢子抱著保險箱輕輕放在茶幾上,這也是個小小的儀式.等陳炯明把保險箱打開,將巫師頭骨交給歐陽文瀾,就算大功告成。
    兩組八位密碼輸完,再用鑰匙在鎖孔裏轉了半圈,輕輕的一聲“喀”響,箱門開了。
    所有人,包括那個保全員,眼睛都盯在了同一個地方。陳炯明把巫師頭骨雙手從保險箱裏捧出來,送到歐陽文瀾麵前。
    孫鏡下意識地停住呼吸,盯著這顆灰白色的頭骨。頭骨的上半部分色澤偏黃,和下半部分略有不同。這是因為下半部分是後補的,湊近看還能瞧見細細的接口。並不是無法做到天衣無縫,而是故意做成這樣,粘合劑也足專用的。需要時可以在不損傷頭骨的情況下把兩者分開。
    頭骨頂部的圓孔邊緣平滑,在當時要做到這一點就很不容易。環繞著網孔,是那兩圈著名的未破解甲骨文。實際上,這到底算不算甲骨文都有爭議,許多學者認為這應該是有別於甲骨文字係統的專門巫術符號,孫鏡也持這種觀點。
    歐陽文瀾注視著頭骨,良久,一聲歎息,才伸出手去把頭骨接過來。
    陳炯明立刻拍起手來,保全員和徐徐也跟著鼓掌,孫鏡目光緊跟著頭骨,竟是比站在一邊的阿寶還慢了一拍。
    陳炯明原本並不認識歐陽文瀾,這時說了幾句恭維話,和保全員告辭走了。阿寶送他們出去就沒再進來,大客廳裏剩了一老二少三人,圍著這件甲骨界最富盛名的重寶賞看。
    在徐徐看來,孫鏡對巫師頭骨的熱情有些過度。
    在征得了歐陽文瀾的同意後,他甚至捧起了頭骨從上看到下從裏看到外。要知道歐陽文瀾也那麽多年沒親眼見到巫師頭骨了,孫鏡這不免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徐徐能夠理解,要不是這件巫師頭骨,孫鏡,以及孫鏡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他們的人生都會是另一個樣子。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理解或許有些錯誤。她注意到孫鏡的表情微妙,他發現了什麽?
    這樣想的時候,孫鏡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像是有一絲驚訝。孫鏡是不把情緒外露的人,特別是現在的場合,按照一個好騙子的標準,不管心情如何波動,臉上的表情該控製成什麽樣就得控製成什麽樣,不是嗎?
    徐徐突然意識到了,孫鏡從看到巫師頭骨開始,狀態就很不對勁!包括那喧賓奪主的行為,以他的控製力,不該做出這種事呀。
    孫鏡隻看了徐徐一眼,就義低下頭去,他足足研究了頭骨十多分鍾,這才交還給歐陽文瀾.
    徐徐用眼神問他是怎麽同事,孫鏡這時卻已經恢複過來,不動聲色,並不理會徐徐的問詢。
   歐陽文瀾對巫師頭骨的感情複雜而深刻,這時用蒼老的手撫著頭骨,唏噓不已。徐徐一邊應和著開解著。心裏越來越好奇.明知道孫鏡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告訴她真相,還是拿眼角瞄了他好兒回。
    孫鏡微微搖頭,竟轉身上廁所去了。
   徐徐恨得咬牙,想著找個借口早些走,問個清楚,但又不太合適。拿回巫師頭骨,歐陽文瀾一高興,說不定還要留晚飯呢。
    手機在這時響了一聲,是短信。徐徐拿出一看,是孫鏡發來的。
     點開短信,內容隻有兩個字。
     但這兩個字,卻讓徐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幸好歐陽文瀾低著頭,沒發現她的異常。
     徐徐閉上眼睛,再睜開,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假的!”
     這個巫師頭骨,竟然是假的!
    廁所裏,孫鏡把這簡單的短信發出去後,也愣了半晌。這枚從東博的文物倉庫放進保險箱,鄭重送來的巫師頭骨,是假的。看歐陽文瀾的神情,並沒有覺出異常,是他一時未看出,還是說,一直就是假的?
    可笑自己還辛辛苦苦準備做一個假的來調包。
    這一下的變故,比上次文貞和突然拒絕更讓人不知失措。在確認是假的那瞬間,孫鏡甚至有被打懵了的感覺。
    孫鏡深吸一口氣,準備走出廁所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他立刻後悔,不該現在就告訴徐徐真相的,她也太穩不住了。
    但這條短信並不是徐徐發來的,那是個完令陌生的號碼。
    想要知道關於巫師頭骨的秘密,明天早晨八點,你一個人來。
    後麵留的地址.是小街十四號。
    小街十四號,沒記錯的話,就在韓裳死亡地點的斜對麵。
    小街十四號——孫鏡想起了前天歐陽文瀾打給他的一個電話。因為看見報紙上關於小街將要拆除推平的報道,歐陽文瀾終於說出了上次談話時沒有透露的秘密:在美琪大戲院建成後不久,一次去看戲經過小街時看見孫禹,喊他卻充耳不聞,低著頭迅速走進一幢房子。歐陽文瀾懷疑,那幢房子就是神秘實驗者們聚會的地點。他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幢了,但大概的位置,就在小街盡頭。
    韓裳的死亡、讓徐徐驚恐的鬼魂、神秘實驗者們的秘密據點、短信上的邀請函。這些詭異的枝蔓,發自同一顆種子。
    明天,小街十四號,他就會看見這顆種子。
    多麽濃烈的危險氣味啊。孫鏡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一笑,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危險是一把利刃,不要向它而去。但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和技巧,再加上一點運氣,你也有機會握住把手,調轉鋒刃的方向。


九  風暴


    早晨六點五十分,孫鏡睜開眼睛,小心地從徐徐的手腳間挪出來,翻身下床。
    衛生間在臥室外,不用擔心洗漱聲會吵醒她。
    孫鏡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臉,轉身把毛巾掛好,卻意外看見徐徐站在門口。
    “我很快的,等等我。”她說。
    “我去買早飯。”孫鏡說,“你想吃什麽?”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買,想吃什麽自己挑。”
    孫鏡皺起眉,看了徐徐一會兒,知道騙不過去,問:“你怎麽猜到的?”
    徐徐笑了,指指孫鏡的右手。
    孫鏡看看右手的玉戒,不明白。知道自己下意識轉戒指的習慣早已被徐徐發現,所以昨天他一直很小心地管住拇指不亂動。
    “我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晚上睡不踏實,五點多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你睡著了還在轉戒指,一定有事瞞著我。說吧,你準備甩下我去哪兒?”
    “昨天歐陽文瀾不是約你,上午去幫著籌備祈壽巫術的嗎?你還挺感興趣呢。”孫鏡問。
    “睡過頭,忘了!”徐徐瞪著孫鏡,“回頭我就去把手機關了。”
  “約定是我一個人去。”孫鏡看著徐徐齜起牙,說,“好在你看上去也沒什麽威懾力,等著我的家夥大概不至於就此縮頭不敢露麵吧。”


    周六的早晨,街上人比往日少得多。而小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小街一頭的房屋已經被完全推倒,成了工地,無法行走。兩人繞到另一頭,包括十四號在內的兒幢磚混結構大樓還沒拆,但街道人口處攔了起來,兩個戴著安全帽的建築工站在旁邊抽煙。
    “老房子裏落了點東西忘記拿出來了。”孫鏡對兩人打了個招呼,就要往裏走。
 “幾號裏的?”
   “十四號的。”
    高個子點點頭,旁邊的矮個子卻伸出手一攔。
    “這是工地,我們有規定不讓外人進來的。否則我們被罰工錢誰賠啊。”
    這就是在要錢,怎麽現在建築工人也成這樣了。孫鏡在心裏搖著頭,摸出一百元,笑著遞過去。
    “幫個忙吧。”
    矮個子搖搖頭:“我們可兩個人呢。”
    這可把徐徐氣著了,一拉孫鏡就往回走:“落下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值兩百,走,不拿了。”
    矮個子聳聳肩,竟然沒有意料中的見好就收。
    兩人當然不能就這麽走掉,孫鏡隻好打個圓場,掏出兩百一人一張,這才被順利放行。
    “死要錢的家夥。”徐徐低聲咒著。


    “就是這裏了。”孫鏡看了眼門牌,又回頭望回對麵。地上的人形白圈早已經不見了,那些擺在備家陽台上的花盆多半被收走,剩下零星幾盆,裏麵花草枯萎。
    徐徐的臉色有些不對,孫鏡握住她的手,極冷。
    “怎麽了?”
    徐徐搖搖頭,“沒什麽,進去吧。”
    孫鏡的手指移動,碰著脈門,發覺她心跳得很快。
    徐徐甩開孫鏡的手,在門上一推。門並沒鎖上,幾無聲息地緩緩開。
    這是一梯兩戶的老公寓樓,門口的開關來回扳了幾下沒反應,看樣子電已經被拉掉了。
    孫鏡搓搓手指,湊近去看開關。這種黑膠木上下扳動的開關是上世紀上半葉常見的,到今天算得上極古老,他家裏最初也用這種,後來壞了換成新式的。這個開關孔縫裏積下的塵灰厚且牢固。不是短時間能落下的。他又往四周掃了眼,並沒有其他開關。
    難道這幢房子不住人已經好些年了?孫鏡這樣想著,反手把門拉上,眼前頓時昏暗。左右兩戶的房門半開著,稀落的光線透進來,映著前方轉折向上的樓梯。
    “門都開著,這麽方便啊。左邊還是右邊?”孫鏡問。
    “左……邊。”徐徐的聲音低啞幹澀,讓孫鏡想起了那個亂葬崗上的夜晚。
    左邊?她是隨便選的,還是知道什麽?
    門裏的地麵比門外高著一截,而且鋪著木地板,不像外麵是水門汀。
    進門是一條走廊,老公寓的格局都差不多。房間分布在走廊兩側。緊靠著大門的兩間是廚房廁所,廚房在左臨著街,廁所在右。
    隻抬頭看見天花板四周掛著的蛛網,孫鏡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房子恐怕至少有十年無人居住,連手在牆上蹭一下,都有許多灰。
    房子不住人最容易壞,地板都酥朽了,走起來的聲音像是隨時都會陷落下去。這完全是有可能的,通常在地板下麵還留有三十到五十厘米的隔潮空間,也許下一步就會陷進半條腿。孫鏡用力踩踩地板,感覺上不止十年沒人住,二十年?或許更久。
    奇怪的是地板上看不出多少灰。照理說,這該是積灰最後的地方,一步一個腳印才對。
    有人在最近專門掃過?孫鏡一邊低頭打量著地板一邊想。
    這個是?
    離大門不遠處的地板上有個小洞,洞裏有東西。
    孫鏡彎下腰,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嵌在地板裏的東西拔出來。
    竟然是個高跟鞋的鞋跟。
    孫鏡把鞋跟拿在眼前,從斷口看它折斷的時間 不會太久。
    他立刻記起,被敲悶棍那天晚上把徐徐喊來時,她換了身衣服,鞋也換成了運動鞋。而且走路的時候,一隻腳像是崴到了,小跑的時候不很靈便。
    加上她此時的異常反應,毫無疑問,徐徐來過這裏!
    他抬眼去看徐徐。她正站在廚房門口,死死盯著孫鏡手裏的鞋跟,急促地喘氣。
    看著鞋跟,徐徐的腦袋突然痛起來。她踉蹌退了一步,一隻手扶著額頭,另一隻手向後撐在灶台上。把一個破了嘴不知扔在這兒多少年的花瓶帶倒了。
    花瓶沒碎,幾十隻大蟑螂從瓶口一擁而出,其中的一小半甚至飛起來,眨眼就到了徐徐麵前。
    大多數人對蟑螂都極厭惡,一兩隻還能用腳踩,幾十隻一起來,把徐徐嚇得連頭痛也忘記了,尖叫一聲扭頭就逃。
    她的驚叫聲如此尖銳,以至於站在小街路口那兩個收了過路費的家夥,都隱隱約約聽見了。
    “有人在叫?”高個子狐疑地問。
     矮個子把短消息發出去,揣好手機說:“女人總愛大驚小怪,再說就算有什麽事,也和我們沒關係。拿多少錢辦多少事,別瞎操心。”
    “那倒是。不過你還真行,居然能收他們兩百塊錢。“
    ”看他們裝我就好笑,還真能就這麽走了不進去?兩百塊而已,就當我們掃地的辛苦費了。再說,這錢他們留著也用不著了不是,可惜了這漂亮小妞,原本不是說就那男的一個人來嗎?“
    高個子聳聳肩,就像矮個子剛才說的,他們拿這點餞,就沒必要管人多的事情。他彎腰把一塊剛才特意放倒的警示牌重新豎了起來。
    令日爆破拆樓,危險切勿靠近!
    矮個子看看表,說:“過半小時就交通管製了,估計爆破隊一會兒就來,我去把他們叫起來。”
    他走到十四號對麵的樓裏,沒一會兒就叫出了兩個還滿嘴酒氣的人來。這兩人接了安全帽,不住地道謝。在他們看來,眼前才來建築隊打工沒幾天的兩兄弟人真不錯,晚上值夜班的時候陪著喝酒打牌不說,自己哥倆喝多了,他們還能幫著頂幾小時班。
    “以後多照應啊。”矮個子說。
    “一定一定。”兩人連聲答應,笑嗬嗬看著一高一矮的背影遠去。
  “我想起來了。”
  地上有幾隻被踩死的蟑螂,其他的早已逃得不見蹤影。


    “我想起來了。”徐徐看著孫鏡,說,“那天的事情,我全想起來了。這兒,我來過的。”
    孫鏡鬆了口氣。真是幸運,照王醫生的說法,這樣的情況精神受創加劇的可能性要比康複更大。
    “那個中午,看見韓裳被花盆砸倒,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鎮定一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側過頭往這邊看,”徐徐用手往下指了指,表示她睜開眼看的方向,就是十舊號。
    “我沒敢立刻往出事的地方看,想調節一下心情。可是沒想到,我看見……我看見這十四號的門是開著的,站在門裏麵的,是……”
    徐徐說到這裏停住了,這正是關鍵時刻,但孫鏡並不催她。
    徐徐哽了一會兒,終究沒有說出那是什麽,卻換了個講法,說:“那並不像個人。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向後退,門正在關上,我就看了一眼。一身黑袍子,頭是個骷髏。”
    她頓了頓,看著孫鏡,再次強調,“沒有皮,沒有肉,沒有眼睛,就是兩個窟窿。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頭。”
    怪不得,孫鏡想。徐徐原本沒有那麽脆弱,但在亂葬崗上,自己把一個骷髏頭擋在臉前去嚇她,這才嚇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而且韓裳就是在那時死的,這太巧了。所
以和你吃完飯分手之後,我又回來了,想進來瞧瞧到底是怎麽回事。”
    孫鏡捏著鞋跟的手緊了緊。
    “那天,門是鎖著的,警察就在我背後不遠的地方忙活。不過這可難不倒我,嗬嗬。”徐徐一笑,孫鏡聽著她的笑聲,覺得她的情緒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了。
    “進來之後,裏麵的兩扇門和今天一樣,沒有鎖。但有一點完全不同,那天,木地板上的灰很厚。右邊的那戶沒有腳印,這戶有,所以我就進了這戶。”
    “正常人的腳印?”孫鏡問。
    “說不準,並不是一兩行清楚的腳印.比較淩亂。”
    “每個房間都有嗎?”
    徐徐伸出手指著地下,劃了個弧線向前指向走廊深處,“就這條走廊上,廚房廁所裏沒有.前麵那幾間屋子也沒有,直到最裏麵大房間的門口。”
    孫鏡想象著當時的情景,在久無人居布滿蛛網的空屋子裏,地上卻出現了許多腳印。一個人走在這樣的環境裏,就是自己也會皮膚發緊,何況徐徐還看見過骷髏人。
    “我就順著腳印往前走。”徐徐說著,也向前走去。
    孫鏡跟著她往前走,走廊空空蕩蕩,兩邊的房間也是一樣,除了兩把破舊椅子和半個空紙箱外.再沒有其他東西。有麵牆上貼了好大一方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天道酬勤”四個字。字不怎麽樣,該是前主人留下的,已經變得灰撲撲,有無落款也看不清。孫鏡本想上去瞧瞧寫字者是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卻停下腳步。
    “那天,我差不多走到這兒的時候,忽然就是一陣陰風。”徐徐衝孫鏡笑笑,“聽著有點玄,但當時我心裏就是這感覺,一陣陰風,打著轉就在走道上刮起來了。這麽多的灰,你能想象那是什麽樣子。我隻好眯起眼睛低下頭,看著地上的腳印被風刮得淡下去,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真是被嚇到了,想著是不是退出去,就感覺到前麵有東西。我勉強迎風往前一看,那東西就站在門口。”
    孫鏡看她手指的方向,那是走廊右側最裏麵的一間屋子。
    “他穿的像是件黑風農,全身都遮住了,風帽下麵就是那個腦袋,全是骨頭的腦袋。兩個眼窟窿對著我,我想他是在看著我。我嚇得,可比剛才看見蟑螂還厲害些,叫得倒是沒有多響,因為一張口風啊灰啊就灌進來。哆哆嗦嚓往回逃,腳都軟了,臨到門口差點摔一跤,那時還以為他抓著我的腳不讓我走,不敢回頭,隻知道拚命掙。逃出去後才明白過來。是鞋跟紮地板裏了。”
    徐徐自嘲地一笑,“這算是我有史以來最狼狽的一次,太陽下麵曬了老半天才緩過來。回到家裏洗了個澡,悶頭就睡,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這種撞鬼的事情太荒謬,說出去沒人相信,還顯得自己沒膽沒麵子,隻好埋到肚子裏。那天晚上我跑去吳江路一通猛吃,想把這事忘了。要不是我正好在吳江路,離你那兒近,接到電話可沒趕來得這麽及時。”
    “撞鬼?我看是有人裝神弄鬼。”孫鏡說。
    相信神秘現象存在和相信鬼神存在是兩回事,相信鬼神存在和相信徐徐看見的的確是鬼又是兩回事。
    “你有點近視的,多少度?”孫鏡問。
    “兩百多三百不到。”
    “你那天戴的太陽眼鏡不帶近視度數吧?所以你站在小街上看對麵的人,多少總有點模糊。至於第二次,風迎著你的臉吹,又全是灰,你眼睛都睜不開,也不會看得多清楚。”
    “可他那個腦袋就是個白骨頭,我肯定不會看錯。而且好好的,屋子裏怎麽會起風?”
    孫鏡搖搖頭,卻問:“這麽說起來,你沒進過前麵這問屋子?”
    “沒有。”
    “那咱們進去瞧瞧。”
    這是間有三十平米的大屋,拉著花布窗簾,光線黯淡。
    “你把窗簾稍微掀一下,透點光進來。”孫鏡說。
    徐徐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外麵是後頭弄堂裏的二層老式石庫門房子,已經被拆了一半。
    孫鏡蹲在地上,借著光看地板上的痕跡,過了會兒他站起來搖了搖頭。和外麵走廊上差不多,極淺的一層灰.沒有人的足跡——如果他們的對手是人的話。
    徐徐把窗簾放下,一鬆手就掉了幾片碎布下來。這布窗簾多年來早被太陽曬脆了。
    孫鏡目光在空屋子裏溜了一圈,最後視線定格在一麵大壁櫥上。
    壁櫥寬近三米,兩扇木移門沒有關嚴實,露了道縫。櫥不是落地的,離地有一米高,向上一直到天花板,這個局不太尋常。
   通常老房子裏,不落地的壁櫥也有,但那往往是因為客觀限製。比如牆後是樓梯,壁櫥做在高處可以借用樓梯上方空間,但下方必須給樓梯留出位置。可這倆壁櫥靠著的是堵隔牆,背後是另一問小屋,沒有客觀上的限製。
    當然,也許這樣做是為了離地遠,好存放些需幹燥保存的東西。但這間房裏空蕩蕩的,一眼看去沒有其他值得懷疑的了。
    孫鏡推動壁櫥的一扇移門,裏麵是個完整的空間。沒有做成幾層,大概有兩米深。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微笑起來。
  “我們找到地方了。”他說。
  “你發現什麽了?”徐徐走過來探頭往裏看。
  “你聞一下。”
  “沒什麽啊,很正常,最多一點點黴味。怎麽啦?”
    “如果這櫥一直關著,即便沒真正密閉也不會就這點味道。現在裏麵的空氣,和外麵的吸起來相差不多。”
    徐徐立刻明白了,“這櫥最近被開過,而且一定敞開了一段時間。可是為什麽地上沒腳印?”
   “也許……被風吹走了吧。”
  徐徐打了個冷顫。
  櫥裏什麽都沒有,孫鏡和徐徐一起伸頭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有問題。孫鏡想了想,把移門合上。去拉靠裏的那扇門,卻怎麽都拉不動,像是卡住了。
    移門看起來很簡單,兩根橫術杠嵌三塊厚木板拚成一扇門。徐徐對卡住的門又摸又敲,門板這麽厚,聽不真切,好像是內有玄虛。
    孫鏡手一撐鑽進壁櫥裏,站到卡住的門背後端詳。徐徐緊跟著也爬了進來,壁櫥的空間很大,兩個人也不擁擠。她看見孫鏡正用手在最下麵那根橫木杠上來回捋。然後抓著中間的一段向內拉,約一尺長的木杠慢慢被拉了起來,像是個把手。
    把手的一端有個圓孔,不知有什麽用處。孫鏡兩手各執一頭。順時針轉不動,換成逆時針。
    一陣輕微的鎖鏈聲響.徐徐覺得腳下動了動,連忙站開,這下孫鏡轉得輕鬆多了.很快壁櫥左側的底板移開,露出個黑森森的方洞。
    “這應該就是你曾祖父秘密聚會的地方了。”徐徐說,“但給你發短信的人怎麽還沒出現?”
     “也許他在裏麵等著我們。”孫鏡說。
    壁櫥活動底板和旁邊結合的細縫上明明積著薄灰。否則剛才他們站在櫥外打量時就會發現這塊活板,怎麽可能有人已經進去?徐徐剛想反駁,忽緲:出起先前孫鏡說的被風吹走,頓時把話吞回肚裏,心中不安起來。
  “那……要下去嗎?”
  孫鏡看看徐徐,說:“我下去,你在外麵。”
  徐徐咬了咬牙,一貓腰,順著通道陡峭的階梯爬了下去,動作飛快。
    “嘿!”孫鏡剛叫了一聲,徐徐半個身子就已經下去了。
    “小心點。”孫鏡說著鬆開把手,跟著徐徐爬下去。
    著地的時候,孫鏡吸了口氣,這個空間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潮濕。
    天光被窗簾擋著,折進壁櫥,再照到密室裏,殘留下的隻夠把地下的幽暗稍作稀釋,就無力繼續了。
    這裏的空間壓抑得很,剛能讓人挺直身子,不到兩米高。刨去壁櫥離地的一米,剩下的空間是利用原本的隔潮帶再深挖而成的。
    密室很小。準確地說,上麵的壁櫥多大,這間密室就隻有多大。
    徐徐下來得急,不小心滑了一下,腿磕在一張矮桌上。她揉著痛處,問孫鏡:“有火嗎?”
    矮桌上放著三根燃了一半的粗白燭,上一次點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
    孫鏡把白燭一根根點燃,徐徐卻驚叫起來:“在關上!”
    “我手一鬆開把,這門就自動一點點關起來。你看那兒還有個絞盤,該是開門用的。”
    徐徐順著看去,果然樓梯邊的牆上裝了個金屬的圓盤,轉起來可要比上麵的木把手方便許多。
    這時孫鏡點燃了三根蠟燭。密室裏真正亮堂起來。燭火閃爍,人影在牆和水泥地上扭曲晃動著,一張扁平的大嘴赫然出現。把兩人嚇了一跳。”
    剛下來的時候,他們以為這小屋就隻有上麵的壁櫥那點大,現在才發現不對。正對著密室樓梯的那麵牆隻有一半,而且是上麵一半。牆的下沿還差地麵一米,現在的這點燭火根本找不到裏麵的情況。
    當然,兩人都知道,那兒是原本房間地板下的隔潮層,和上麵的房間一般大,三十平米左右。真正讓他們一下子把心提起來的是,有一隻手!
    在這個扁平黑洞的最外側,燭火能照亮地方的邊緣,有一隻手。
    這是死人的手,皮肉皆無,隻剩白骨。隱隱約約,還能看見袖管的一角。
    徐徐已經退到孫鏡身邊,先前衝進密室的勇氣全都不見。畢竟她是看見過頭變成白骨還能走動的家夥,麵前的白骨手,會不會也突然動起來?
    緩緩關閉的入口在這刻完全合攏,然後發出“喀喀喀”幾聲輕響。聽見這聲音,孫鏡整個人都是一抖,猛返身撲到絞盤邊,帶起的風讓燭火一陣搖晃,差點就滅了。
    徐徐的注意力全在白骨手上,身邊孫鏡這麽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
    孫鏡抓著絞盤用了幾次力,卻徒勞無功。他轉回身,臉色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看起來有些可怕,“太大意了,看來我們被困住了。”
    “鎖住了?”
    “嗯,我現在知道旁邊的圓孔派什麽用了,捅鑰匙的。”孫鏡說著兩步踏上樓梯,用拳頭砸了幾下頭頂堵上入口的移板。
    “是鋼板。”他搖搖頭,跳下來。
    徐徐這光景卻反倒鎮定下來,說:“先看看裏麵是怎麽回事吧,這個地下室是用隔潮層改的,頂上的地板和隔水板爛得我用高跟鞋就能踩一個洞,我就不信他能用鋼板把頂都封住。你帶了手電吧?”
    孫鏡的馬甲外套上有四個口袋,他拿出兩個小手電,和徐徐一人一個,擰開開關,往白骨手的後方照去。
   這是具穿著灰布衣服,臉衝下撲在地上的骷髏。一隻手向前伸.另一隻手橫著伸出去,爪子一樣扣在地上。
    “他的腳呢?”徐徐火聲問。
    孫鏡手裏的手電光圈和徐徐的合在一起,集中照在了骷髏的下半身。他黑色的褲管癟癟地貼在地上,褲管下不但沒有鞋,連應該有的腳骨都不見。
    他的腳去了哪裏.難道他是個殘疾人?孫鏡按下心頭疑惑,先把手電光柱往更裏麵照去。
    裏麵要比他們站的地方更低一點,但並沒有挖得很深,總高不超過一米二。人在裏麵隻能坐著,移動時得蹲著挪或者爬,連彎腰走怕都很困難。
    這個地下大廳是橢圓形的,在大廳中央有個月牙形半米多高磚砌的東西,孫鏡不知該怎麽稱呼它,矮台?
    大廳周圍,可以看出原先的格局是兩邊各有十間左右的磚砌無門小室,半月形相對,拱衛著中間的月牙小台。之所以說原先的格局,是因為這地下大廳就像被一場大風暴襲擊過一樣,約三成小室的磚牆都殘缺了,碎磚飛得到處都是。
    小室基本是空的,手電光這麽粗粗一照,屍體並不止眼前這一具。
    這裏不應該是實驗者們秘密聚會的地方嗎,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
    “你看,這人手上還戴著袖套。”徐徐指著麵前的死人說,“隻有在八十年代初人們才戴這玩意兒。”
    “也許更早。”孫鏡說著,伸手把這具骷髏翻過來。
    身體翻過來了,腦袋卻掉下來滾在了一邊。他穿的是件中山裝,在左胸的地方,別著一個毛主席像章。
    “你知道哪個年代人們會在胸前別這個?”孫鏡問徐徐。
    “‘文革’。”
    “是‘文革’前期。確切地說,從1966年開始興起,1967、1968、1969是最盛行的三年,那時候不管男女老少,出門都會別。到‘文革’中後期就少些了。你猜我想到什麽了?”
    “1969年。”
    “對。那幾個衝秘人把頭骨送還給歐陽文瀾,看起來是實驗組內部有了……”
    說到這裏,孫鏡突然住口。
    有聲音。
    腳步聲。
    兩人屏住呼吸,傾聽著這輕微腳步聲的來源。
    是上方,但不是正上方,像是有人走在其他房間裏。在這樣的地下空間裏,頭頂上地板的震動可以傳很遠。
    隻有一個人。會是發短信的人嗎?孫鏡和徐徐互視了一眼,都不敢說話,靜侯其變。
    半隻耳走進了十四號的時候,左邊的門大開著,所以他就先進了這戶。
    早年一次炸岩時,他右耳耳垂被飛濺的銳石削沒了,但現在,他已經是工程隊裏最有經驗的裝藥師。
    今天要炸的四幢樓在小街盡頭兩兩相對,每幢的建築格局都一樣。裝藥點是他自己測定的,所以洞打在哪裏很清楚,直接就奔著去了。
    走到“天道酬勤”那四個字前,他楞了一下,一把將紙撕下來。在紙後麵,是整整齊齊四排共十六個裝藥孔。
    “誰這麽無聊。”半隻耳低聲咕噥著,也沒多想,開始裝藥塞雷管。今天的活很簡單,樓不算大,要裝的藥不多,主要在一樓,費不了多少時間。把算好的支撐牆炸了,整幢樓會因為自重自己垮塌下來。


    地下大廳裏非常安靜。上麵的腳步聲沒了,但人還在,時時有輕微震動傳來,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兩根手電光柱交錯著移來移去,在地下大廳的各個角落遊蕩。另兩個死者離月牙台不遠,扭抱著倒在地上,看不清具體情況。
    “我有不太好的感覺。”徐徐壓低聲音在孫鏡耳邊說。她指的是上麵那個人。
    “你有什麽主意,大喊大叫讓他知道下麵有人?”
    徐徐不出聲了,不知道上麵到底是什麽情況,也許他們隻能這麽悄悄等著。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一次,聲音逐漸遠去。
    兩人鬆了口氣,手電光從大廳深處收回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麵前骷髏的下肢上。
    眼前這一米二高三十平米大的空間,是滋養了許多神秘的巢穴,想要挖出秘密,不進去當然是不行的。孫鏡蹲下身子往裏挪,才幾小步就覺得實在不方便,索性手足並用爬進去。爬到骷髏下半身旁他停下來,在死人褲管上摸了兒下,沒感覺到腿骨。徐徐也跟著爬了進來。
    孫鏡把手電放在一邊,捏著骷髏左腿褲腳管一扯。這布摸上去感覺有點奇怪,腐朽的程度比中山裝嚴重得多,這一扯還沒用上力,手指捏的地方就碎了。他連抓了幾把,很快膝蓋以下的褲管都沒了,裏麵空空如也。
    再繼續往上扯,孫鏡忽地吸了口冷氣,徐徐也驚叫了半聲,連忙用手把嘴捂住,她倒還記著用手背捂。
   這死者並不是沒有下肢,而是他的下肢太小了。  小到從他的大腿骨小腿骨直到腳掌,長不足一
尺半。
    “不對,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徐徐突然說。
    孫鏡立刻反應過來,如果這人先天畸形,怎麽會穿著一條正常人的長褲?
    他又把另一邊的褲管扯下來,兩條腿一般的幼小。拿起手電仔細照看骨骼的形狀,發現非常完整,除了大小,其他和正常人的腿沒有兩樣。這在畸形人身上是不可能的,必然存在骨骼變形的情況。
    “難道,是因為外力才變成這樣的嗎?”孫鏡低聲說,“很短的時間內變成這個樣子,他是因為這死的?”
    徐徐想去摸這腿骨,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我來。”
    孫鏡說著先用手電柄撥了兒下,讓骨頭分開,伸手撿起和他中指差不多長的左小腿骨,掂了掂,然後扔回地上。骨頭和地麵碰撞的聲音,就像是金屬做的。
  “和正常腿骨差不多重。”孫鏡說。
  徐徐張了張嘴,沒說話,卻打了個寒戰。
  在這一刻,徘徊在周圍黑暗中的詭異氣氛,潮水一樣把兩人淹沒。
    童年時的大病、甲骨學傳承以及先人們的死亡,這固然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異常事件,但孫鏡卻是直到最近才回溯出頭緒,是間接式的發現。可兩人現下身處的空間裏,匪夷所思的景象就擺在眼前,帶來的震撼無可阻擋地直擊過來。而這具屍體,才僅是個開始。
    這人的下肢是在多長時間裏變成這副模樣的,十分鍾、一分鍾還是一秒鍾?骨頭被壓縮了,那麽附著其上的皮肉呢?他的直接死因是大出血嗎,從急劇縮小的下身和上身的斷裂處噴湧而出?
    最後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孫鏡剛才扯褲子時已經感覺到了,整條褲子都被血浸透過,隻是因為褲子原本的顏色和偏暗的光線,才沒立刻發現。現在用手電照照,地上一大攤的幹褐血印。
    還有,他是被突然襲擊的嗎,他自己的神秘力量是什麽呢,他有沒有反擊?
    掏掏中山裝的口袋,什麽都沒有,褲袋裏也是。
   “ 記著不要用這隻手碰我。”徐徐說。
   孫鏡一笑,她竟還記得這些,看起來精神狀態在度過一次危機後,反更堅韌了。這樣一想,他也鬆弛了些。封閉環境裏兩人的情緒很容易相互影響,哪怕是故作輕鬆也好,否則承受著這裏無形的壓力,碰到變故時反應會變慢。
    雖然造成眼前一切的事件可能發生在將近四十年前,但既然事情是如此不可思議,就不能用常理推測,也許四十年後依然有危險潛伏著呢。何況還有那個發信人,孫鏡相信他必然會在某一刻突然出現。
    “去裏麵看看,小心地上的碎石頭。”孫鏡說。
    “早知道該綁護肘護膝來。”徐徐用手電照著孫鏡的屁股,覺得自己也一定很狼狽,要是有人在她後麵看的話。她突然轉回手電往後一照,什麽都沒有。
    “別自己嚇自己。”孫鏡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月牙台邊,那兩個抱著死的人裏,有一個是女人。
    能夠快速辨認出這點,是因為她大多數地方都已成了骷髏,但還剩了一雙手。
    她仰天被撲倒在地上,姿態似乎有些暖昧,但一雙手卻死摳住敵人的背,手背上青筋浮現,把那人的中山裝和襯衣都抓出大洞,更可能抓進了背肌中。不過如今,再強健的背肌也早變了塵埃。
    這雙手很纖細,很漂亮。孫鏡伸出食指按在青筋浮起的地方,溫涼,有彈性。
    整隻手仿佛長在活人的身上,但在手腕部分,皮肉明顯開始腐敗,再往上幾厘米就是白骨。
    孫鏡觀察健康與腐敗皮膚的交界處,又用手電照著她的上臂骨湊近了細看,伸出手指在白骨上抹了抹,放到鼻前聞味道。
    “你敢伸舌頭舔,出去我就和你絕交。”看不下去的徐徐說。
    “你要學會尊重我的專業。”孫鏡說。不過他畢竟沒有伸舌頭。
    “專業告訴你什麽?”
    孫鏡指著上臂骨近手肘的地方,說:“從這裏開始,腐爛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這表明她雙手手掌和大半個小臂的細胞擁有驚人的活力,哪怕在人死之後也還是這樣。你看,已經開始腐爛的手腕連蛆都沒有。“
    聽到蛆的時候,徐徐嫌惡地”噫“了一聲。
    ”看這雙手的年紀,隻有二十歲左右。但我猜手主人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因為細胞的活化而讓手保持在了最佳狀態。這應該就是實驗帶給她的能力了,可惜除了爛得慢點沒什麽用處。”
    “誰說的,這可是所有女人最想要的能力。要足全身都能這樣的話……”徐徐幻想起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如果她是和我曾祖父差不多時間加入實驗。如果這些人的死亡時間的確是1969年.那麽她花了三十多年才讓自己的小臂年輕化。”
    “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徐徐說,“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要是有這麽一雙手,外出一定會戴手套。在這種可能要爬的環境裏,你覺得她會先把手套拿下來?”
    “也許是儀式需要。”孫鏡不想承認自己沒想到這點,“反正人已經死了。還是看看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麽死的吧。”
    他們此前的注意力完全被這雙手吸引了。現在轉到死因上,第一感覺是看不出有什麽明顯的致命傷,第二感覺是這兩個人好像抱得太緊了些。緊到兩個人疊在一起的厚度,像是隻有一個半人似的。
    那雙還很“新鮮”的手已經把壓在她身上男人的衣服撕破,孫鏡索性將他背上的衣服都扯下來,透過背後肋骨的空隙,死因立刻出現在兩人眼前。
    死的這一對男女胸前的衣服支離破碎,各自的胸骨肋骨竟然交錯在廠一起。孫鏡和徐徐怎麽都想象不出,這樣的情況是怎麽發生的。並不是骨頭被壓斷破碎才刺入對方身體,而是保持完整地嵌到對方的胸腔內。用手電仔細照照,甚至看見有幾截肋骨和胸骨長到了一起,好像是連體嬰兒一樣。
    “這……算是什麽能力?共生,不,是共死才對。”徐徐喃喃地說。
    “他們從來就沒法選擇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能力。”孫鏡說。眼前的情景可怕更惡心,他不想多看,更不願意去猜想當時兩個獨立個體相互嵌入的過程。
    和孫鏡一樣,徐徐也把目光從糾纏在一起的白骨上飛快移開,轉向旁邊的月牙台。在格局上這是地下大廳的中心,做成這麽個形狀,總有其意義。
    隻是等孫鏡幾下爬到台邊,略一打量,就“嗬”了一聲。
    哪裏有什麽意義,這台子原先做成的時候,根本就不是月牙形的。
    緊貼著月牙內凹麵,還殘留了薄薄一層地基。這層地基和月牙合起來,是個完整的圓。這分明築是個用紅磚砌起來的圓台,但是一大半卻不知被什麽給”吃“了去,切麵極其平整,甚至可以說平滑了。圓台上還有個銅盤,現在也一樣隻剩了月牙狀的一小半。
    ”用什麽方法可以這樣切割?切下來的部分呢?“徐徐問。
    ”和前麵三個死人一樣,你覺得這種問題會有答案嗎?“孫鏡的手指輕輕敲打銅盤,發出啞啞的聲響。這東西是固定住的。
    徐徐見他眼睛眯起來,似閉非閉的樣子,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發生這一切的那一刻,這地下室裏的混亂情景。在某一個清晨、下午或夜晚,那些人走進壁櫥,爬進地下大廳,一個個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屋子。也許他們會在自己身前點上一支蠟燭……”
   隨著孫鏡推測式的緩緩講述,徐徐仿佛能看見當時的景象。
  每朵燭火後都坐著一個人。他們看不見身邊一牆之隔的人,也看不清對麵燭火後實驗者的麵容。但是他們可以看見中央的圓台,那兒也該點著蠟燭吧。而在圓台上的銅盤裏會放著什麽,有比巫師頭骨更好的答案嗎?
    如果是歐洲實驗者們的模式,那麽將有一個不知坐在何方的主持者,聽著聚會者們一個個述說神秘力量降臨的進展情況。但在這兒既然造了個放置巫師頭骨的圓台,就應該另有專為東方實驗者們準備的儀式,一個和甲骨、巫術有關的儀式。
    然而,不知因為什麽原因,變故突然發生了。實驗者們肆無忌憚地在地下大廳裏揮霍神秘力量,有人受傷,更有三個人瞬間死去,圓台消失了一大半,許多小室的磚牆倒塌下來……
    幸存的人決定放棄巫師頭骨。
    “不對。”說到這裏,孫鏡睜開眼睛.搖了搖頭,
    “如果放棄巫師頭骨,那麽說明頭骨和這場變故有很大的關係。”
    “一定有關係。”徐徐說著,往裏爬去。所有的爭鬥像是都發生在靠出口的這半邊,裏麵的隔間保存得比較完整。
    孫鏡看著徐徐往裏爬,突然挺直身體,他本是彎腰跪地上,這下子頭撞到頂上,“砰”的一聲悶響。聽聲音,頂上像是鋪了層預製板。
    ”我想到了。“孫靜說著把手電的光打到徐徐前方,說,”你看,你正前方並沒有隔間,左右兩列匯合的地方留了差不多三個隔間的空,並沒有連成整體。這天然就把聚會的人分成了兩派,有必要把地下室造成這個樣子嗎,除非他們原本就不是一組實驗者,而是兩組。”
     “兩組?你是說兩組之間有衝突所以才……”
     “是的,一定是這樣。赫定認為甲骨對實驗有推動作用,但這是他的猜想,要確認猜想,就要實驗,要有對比的實驗。我們本以為是中國實驗者來對比歐洲實驗者,但如果在中國就分成了兩組來實驗,也合情理。一組用梅丹佐銅牌進行儀式,另一組用巫師頭骨進行儀式。要是用巫師頭骨這一組的效果特別好,比如可以掌握降臨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麽另一組會不會覺得不公平?”
    “當然會,甚至巫師頭骨那一組內都會有矛盾,因為頭骨隻有一個。如果能掌握超人的力量,而不是亂七八糟的倒黴詛咒,這種誘惑足以讓所有人發狂。所有人,你我都不會例外。”
    “矛盾積累得越來越深,終有一天爆發出來,不過看情況並沒有弄到不可收拾,巫師頭骨被捐獻給國家,誰都不擁有它,這應該是一個妥協。”
    “可現在東博的巫師頭骨是假的。”徐徐爬到三分之二深的地方停下來,挺起身子用手電往周圍的小室裏一掃。
  “啊,又有個死人。”她說。
  孫鏡想著假的巫師頭骨意味著什麽,一時有點走神,這時忙往徐徐那邊看去,卻駭然見她向前撲倒,手電滾落在地上。
  一股微風起自地下室最深處,吹過孫鏡麵頰。


  小街盡頭,半隻耳早已裝藥完畢,他徒弟負責對麵兩幢樓,比他慢不了多久也裝好了。
    隔離帶又向外擴了一圈,負責起爆的工程師對旁邊的交警指揮說:“可以交通管製了吧,再半小時就起爆了。”
    交警拿起步話機,指揮附近的同事開始管製。
    工程師低頭看表,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對報時員說:“倒數半小時,現在開始計時。”


    地下大廳一片死寂。
    孫鏡沒有立刻撲過去,而是稍等了一會兒。他沒看清徐徐是怎麽倒下去的,然而剛才突兀刮起的風,讓他記起了徐徐說過的話。
    是……鬼嗎?
    手電光在徐徐周圍遊動,有幾個隔間被陰暗包裹著。從孫鏡的位置照不進去。什麽動靜都沒有,好像徐徐是自己倒下去的一樣。
    孫鏡把手電叼在嘴裏,朝徐徐慢慢爬過去。和之前的姿式不同,這次他手腳著地,弓著腰,肌肉保持緊張狀態,一旦發現不對可以迅速作出反應。
    直爬到離徐徐腳跟不到兩米遠,孫鏡停了下來。他把手電從嘴裏拿出來,這個位置差不多可以把附近的暗處都照清楚了。
    剛抬手拿下手電,一股怪風就迎麵而起。他的眼睛下意識一眯,瞥見風卷著什麽撲著臉就來了。
    他及時用手電一擋,那東西掛在手電上,沒發出一點聲音,卻有刺鼻的氣味被風送到麵前。孫鏡腦袋一暈,連忙閉住呼吸,心中卻是一塊大石頭落地。
    這是一塊浸透了強力致暈藥劑的濕方巾,會使用這種下三爛玩意的,當然不會是鬼怪。
    孫鏡一抖手電甩開方巾,迎麵的風突地猛烈起來。他忙向側麵一滾,差不多同一時候,“啪”一聲
響從先前他的位置上爆出來。
    孫鏡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麽玩意兒,心裏罵一聲,立刻再翻了一圈出去。翻滾的同時伸手從馬甲口袋
裏掏出個手機大小的東西,隨便往旁邊一刺。
    又是一聲爆響,幾乎和剛才那聲一模一樣,耀眼電弧閃過,餘音在大廳裏回響。
    孫鏡不指望能電到襲擊者.這隻是一種震懾,告訴那家夥,電擊器你有我也有。
    風停了。
    在徐徐的旁邊,蹲著一個穿著黑風農的人。他的風帽壓得很低,孫鏡的手電光隻能照虯他下半張臉。
    當然,是臉,不是白骨骷髏。
    “果然是你,文主任。”
    文貞和啞啞十笑起來,把風帽摘下。
    “你不太守信用,所以我先放倒了一個。”他說,“不過有徐小姐在,你們還這麽慢才找到這裏,可讓我急得很。”
    “如果你等得急,就該早點在短信裏寫清楚,有個拿壁櫥當門的鬼地方。”
    孫鏡想讓氣氛緩和一下,因為徐徐就躺在文貞和的腳邊,已經成了人質。要解救人質不那麽容易,在這個低矮的地方,隻有天生用四隻腳走路的生物才能發揮出正常速度,而他嘛,在撲過去之前,文貞和有大把的時間作出反應。
    “如果還等不到你們,我可能真就這麽幹了。”文貞和說,這話裏的含義,隻有他自已明白。
  “這麽說,韓裳死的那天,徐徐看見的就是你了。”孫鏡盯著文貞和,“你的腦袋這麽小,肩膀一聳起來,穿著這麽件大風衣,頭頂就在領口下了。”
    “哦。”文貞和不置可否。
    “被你頂在頭上,裹在風帽裏的那顆腦袋,是巫師頭骨吧,我是說,真的巫師頭骨。”
    文貞和微微低著頭,保持沉默。
    “你的能力和風有關吧,這麽費周折地戴著巫師頭骨殺人,看起來那玩意兒可以讓你的能力發揮得更出色。要把大花盆吹歪,剛才吹我那點風力可不行。不過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要把門打開露一下麵呢,這是不是你能力的限製?好在頂著個骷髏頭,就算有人看見也會嚇一跳,注意不到你躲在領口下麵的真腦袋。”
    說到這裏,孫鏡一笑,又說:“不過看起來文老師還是個做學問的,不太幹這種事情。否則也不會躲在地下室避風頭的時候,聽見徐徐走進來的腳步聲,才想起沒把自己腳印處理掉,急急忙忙出來把她嚇走。這扮鬼的人,自己也不輕鬆啊。”
    文貞和翻起眼睛,又用幹澀的嗓子笑起來,“可真是不得了,就像被你瞧見一樣。剛才我聽了這麽會兒,連四十年前發生的那些,你才看幾眼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真是不得了。”
    “文主任這樣說,讓我無地自容了。我們還假模假樣地來博物館找你合作,你第一眼就把徐徐認出來了吧,看我們這樣表演,肯定覺得很有意思。”
    “這你就猜錯了,那天我臉藏在風衣裏,隻露領口一個小縫,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沒看清楚徐小姐的臉。倒是你,額頭上那塊創可貼,嘿嘿嘿嘿。我再仔細瞧瞧徐小姐,這才又把她認出來。”
    孫鏡悶哼一聲,原來問題在自己身上。剛被敲了悶棍,就頂著頭上的大包打算去騙敲棍的家夥,自己做的事情還真夠可笑。
    徐徐的手電掉落在地上,依然打開著,光柱斜斜從文貞和身邊劃過。文貞和右手一直握著電擊器,左手在說話時卻向手前方伸了伸,像是很隨意的一個動作,但立刻被孫鏡注意到了。
    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麽隨意的動作?孫靜不相信,但一時卻猜不透用意。
    文貞和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不過在他說完剛才最後一句話時,卻側了側左手手腕,眼神向那兒一飄。
    難道他在看表?孫鏡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但他為什麽要看表,他是在趕時間,還是要拖時間?
    孫鏡假作隨意晃了晃手電,光柱在文貞和的右臂掠過。他把電擊器握得很緊,甚至在手電光晃過的時侯,還微微一動。
    這是蓄勢待發!他一定在趕時間。
    敵人趕時間,那麽自己就該反其道而行,把他多拖一會兒,可能就會出現有利自己的變數。
  “幸好我也帶了電擊器,不知道文主任對這東西有沒有研究,很多人都以為電壓越高越好,其實那些號稱三百萬五百萬伏的,都是銀樣蠟槍頭,不中用的。這電擊器厲不厲害,還要看功率到底有多少。”孫鏡說著,晃了晃手裏的電擊器。
    “是嘛。”文貞和淡淡地說,不為所動。
    “看來文主任今天請我來,不是準備把我電暈,就是準備把我迷暈。能不能告訴我,要是暈了之後,您打算幹什麽,殺了我?本來這地下秘室,死個把人幾十年都發現不了,就像那三位一樣。但這條街可正在拆,能瞞多久呢?還是說,您有把握再搞個像砸花盆一樣的意外事故出來?不過現在我們來了兩個,這意外還搞得成嗎?”
    “你不是很能猜嗎,你可以猜猜看。”
    “其實我倒是更好奇四十年前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是三十八年前,1969年,沒錯吧,文老師那時才二十歲,就已經加入實驗了嗎?”
    “那時我是最年輕的一個。”
    “能告訴我,您是怎麽加入實驗的嗎?看來在斯文·赫定離開中國之後,你們又多了不少新成員啊。”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這和你沒有關係。”
 “怎麽會沒關係,你知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可就是孫禹呢。這個地方,他來的次數可能比你還多,畢竟1969年之後,你們就不再使用這個地下室了吧,整幢樓都搬空了,看來當時這樓上樓下住著的,都是參加實驗的人啊。這些人後來還互相聯係嗎,你說要是其他人知道你又重新回到這裏,知道你居然把東博的巫師頭骨換成了假的,會有什麽反應?”
    “你還真是話多,不過說話的時候,能不能老老實實的?以為我沒發現你在慢慢往前挪?”
    “噢,沒問題,如果你擔心我可以退回去。”
    “如果你把電擊器扔過來,我就不怎麽擔心了。”
  “什麽?”孫鏡失笑。
    文貞和看著他,忽然把電擊器按在徐徐的手背上,“啪”地電弧閃動。盡管在昏迷中,徐徐的身體還是明顯抽動了一下。
  孫鏡的眼皮一跳。
  文貞和笑了,他抓著徐徐的肩膀,把她翻過來,電擊器點在她左胸上,慢慢畫了個圈,又向下按了按。
     “彈性很好嘛,你試過沒有?現在,把電擊器扔過來。或者你想讓我在她心髒上再來一下,你覺得她能挺幾秒鍾?”
    “接著。”孫鏡一揚手就把電擊器扔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沒想到孫鏡忽然變得這麽爽快.稍一愣神,想要去接,忽地又明白過來根本不用接,就讓它掉在地上好了。
    孫鏡看他側身一讓,手裏的電擊器離開了徐徐胸口,立刻把手電向他的頭奮力一扔,然後豹一樣撲過去。
    手電正中文貞和的腦袋,這手電雖然不是金屬做的,但孫鏡用足了力氣,挨上了絕對不輕。
    文貞和一聲痛嚎,然後就起了風。
    迎著孫鏡臉吹的大風,他雖然強睜雙眼,但兩支手電都散落在地上,文貞和的身影看不清了!孫鏡沒有一點猶豫,照著他原先的位置就是一拳。
    打空。
    黑暗中閃起電弧。擊在孫鏡的右上臂。他全身一麻,力氣瞬間被抽空了。那一聲爆響現在才傳到耳中,像是延遲了一兩秒鍾。
    如果是孫鏡自己的那個電擊器,現在他已經被擊倒了。但這個的功率明顯弱了一籌,又是擊打在效果最弱的四肢上。
    但孫鏡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知道自己在這一兩秒鍾裏沒法控製身體,接下去的幾秒鍾也會行動遲緩。這點時間,足夠文貞和再電幾下了。
    隻要再挨一下,就等於會再挨十下,那意味著徹底完蛋。
    可是他現在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實際上。在這樣的環境裏,當他挨了第一下之後,一切就注定了。
    文貞和被手電砸在嘴上,滿口的鹹腥。他咬著牙,一手撐地,另一隻手握著電擊器,就要再給孫鏡一下,耀眼卻突然被狠狠踹了一腳。
    “你個老王八蛋敢吃老娘豆腐,我打不死你!”
    文貞和被踹倒在地上,他畢竟是個快六十的老頭子,捂著腰縮成一團,電擊器也扔了。徐徐一骨碌翻過身來,衝過去就是一頓亂拳。
    “叫你摸我,叫你電我,當我死人啊,不知道醫院用電擊救人的啊,電你個白癡。”
    孫鏡緩過勁來,文貞和卻已經被電活過來的徐徐搞定。
    “喂。停一停,他好像不動了。”
    徐徐摸摸他鼻息,順手又扇了他兩耳光,說:“暈了而已,真是不經打。”
    孫鏡撿起手電,把兩個電擊器都收好了,坐在地上,這時才感覺心髒跳得飛快。
    徐徐也坐下來,開始急促地喘氣。
    孫鏡去握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徐徐“嘶”地抽了口氣,手一抖。
    孫鏡忙鬆開,問:“你怎麽樣?”
    “手上一點點灼傷,沒事。”
    兩人這麽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力氣又逐漸回來。剛才真是險到極點,要是兩人都躺倒了,也許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的機會。
    “他怎麽辦?”徐徐問。
    “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再說。”孫鏡說著去掏文貞和的口袋,果然在他內衣口袋裏發現了一把大銅鑰匙,看看形狀正能塞進密室入口的鎖孔裏。
    “至於這老家夥,要想拿到真巫師頭骨,還得著落在他身上。不過現在帶出去有難度,我可不想對那兩個家夥說,其實我落了個人在家裏忘了帶走。”孫鏡說。
    “得到晚上才方便些,反正我們把門一鎖,他醒過來也出不去。沒了電擊器和濕手絹他就會吹吹風,翻不出花樣來。”因為被狠狠嚇過,現在徐徐對文貞和的吹風本事特別看不上。
    文貞和的手機先前已經被搜出來扔在地上,孫鏡拿電擊器一戳,“砰”一聲爆出好些火星。
    徐徐眼疾手快一下把手機撥遠,還被殘留在上的電流電了一下。
    “電池會炸的,再說這手機不能留給他我們也可以帶出去賣掉,蚊子小也是肉嘛。”
    “這樣幹脆。”
    “我看你是耍帥,誰吃你這套,走啦。”
    說是走,其實還是爬著出去。拿銅鑰匙開了鎖,兩個人先後從壁櫥裏爬出來,都禁不住深深呼吸。
    重新鎖好機關。關上壁櫥門。徐徐走到房間中央,重重一踩地板說:“這下麵就是文老頭的腦袋。”說完她義狠狠跺了一腳。
  孫鏡一笑,走出門去。
  走廊上,經過一間房間,孫鏡還記得來時看到過的“天道酬勤”,順便看了一眼。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他終於知道,文貞和在急什麽。
    “倒數一分鍾。”報時員說,“五十九。五十八……”
    工程師把手覆在了起爆器上。
    警戒線外一眾同觀的路人都翹首以待。
    “快走!”
    孫鏡一把拉住徐徐的胳膊,“外麵一定圍死了,不知多少眼睛盯著,這麽出去怎麽解釋?”
  “解釋重要還是命重要?”
  “我們回去,文貞和要是能順利把我們幹倒,絕對不會這樣出去的。密室裏一定另有出口。”
    徐徐瞪著孫鏡,“你要賭這個,就算有出口我們能在起爆前找到?”
  孫鏡瞪著她。
  徐徐一跺腳.“好,賭了。”轉頭飛奔而回。
  開鎖,死命地轉木把手,通道打開的速度卻讓人覺得慢到要死。
    根本就沒耐心好好走樓梯,徐徐一下就跳了進去,會不會崴到腳已經顧不上了。雖然他們不知道離爆炸還有多久,但誰都隻有一條命。
    “老王八蛋裝暈。”孫鏡剛準備往下跳就聽見徐徐在下麵罵。
    等他到了下麵,就看見絞盤邊另開了個密門,文貞和顯然已經從裏麵溜了。
    “幸好他裝暈,還真不笨。愣什麽,快進去。”
    說是密門,其實就是個洞。徐徐和孫鏡一前一後,努力向前爬。
    地下大廳是利用隔潮層建起來的,這個洞也是。深挖地下大廳的時候會掘出大量土石.看來為了掩人耳目,當年這些土石並沒有運出去,而是填在了其他房間下的隔潮層裏,隻留下了這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通道。
    爬了片刻,徐徐在前麵叫起來:“我看見他了,老王八蛋爬得可真夠慢的。“
    先前孫鏡和徐徐本就沒有在上麵耽擱多久,而文貞和挨了一頓老拳,雖然是裝暈,但行動起來也不利索,爬洞的時候腰一扭就劇烈疼痛。他是知道預定起爆時間的,早就拚了命在爬,這時盡管聽見後麵徐徐的聲音,卻也沒法再快了。
    但是逃生的希望就在前麵,文貞和已經看見鐵蓋子了。鐵蓋旁就是防空洞入口,上個世紀上海的地下建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防空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相互連通。
    文貞和萬幸自己事先考察地形的時候,已經把鐵蓋挪開。越靠近蓋子,洞穴通道就越寬敞,他終於能弓起背,用兩倍於先前的速度,飛快爬到鐵蓋子旁。
    徐徐和孫鏡這時也差不多追到文貞和屁股後麵,猛然間,一聲悶雷響起,整個通道都搖晃了一下。
    承重牆被徹底摧毀,三秒鍾之內,整幢樓垮了下來,籠在煙塵中。
    對於徐徐和孫鏡來說,這三秒鍾被密集的雷聲塞滿,那是磚混結構大樓崩散墜落的聲音,數百數千斤的斷牆相互撞擊發出的悶響連成了轟隆隆的一片,如果沒有堅強的神經,僅僅這狹小地洞裏的聲浪就能讓人暈厥。
    有些人在這種情況下會癱軟在地,有些人則會爆發出幾倍的力氣。幸好孫鏡和徐徐都屬於後者,通道地震一樣晃動隨時會崩塌的三秒裏,他們向前爬的速度反而提升了一截。孫鏡的腳一重,後麵已經垮下來了。他拚命一掙,終於鬆脫出來,鞋卻留在了土裏。
    徐徐已經爬到文貞和身邊,一根裹了些水泥的粗大鋼筋從上麵直插下來,從他的腰椎處透入。全是血,但他一時還未死,這最後的一刻反不再哀號,而是低低咒罵。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早了兩分鍾。”
    “下次學會對表。”徐徐毫不憐憫,扔下話就進了防空洞。
    文貞和厲咳起來,跟在徐徐後的孫鏡瞧了他一眼,正要離開,卻覺得文貞和盯著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
  “有什麽想說的嗎?”孫鏡問他。
    文貞和停了咳嗽,氣息愈見微弱。
  “六九年,我沒在這裏。”他輕聲說。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快點下來!徐徐在下麵催他。
    文貞和側著腦袋,給孫鏡擠出個笑容,”我……我喜歡……漂亮女人。“
    真是見鬼!孫鏡跳進防空洞的時候想。淋死了這老頭還在說什麽渾話。
 

             人性是最難以捉摸的。永遠不要自以為足夠了解它,否則你將犯下比青澀莽撞時更危險的錯誤。


十   兆紋


     孫鏡半靠在床上,看著徐徐臨走前幫他拿上來的早報。
    從昨天下午直到六小時前,他從未試過這麽瘋狂的做愛,感覺不錯。不過更能讓他回味的,還是密室裏的一小時。
    報上沒有關於小街的消息。建築隊可能還需要一兩天才會把現場清理十淨,然後他們將發現文貞和的屍體,還有地下大廳裏的白骨。
    那雙不腐爛的手,現在也該被壓爛了吧,不知警察能不能發現這三具白骨的特異之處。恐怕他們確認文貞和的身份,都需要一段時間。
    大概除了自己和徐徐,沒人再會知道真相了吧。
    孫鏡把枕頭調整了一下,好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時還不想起來,窗簾拉開了一半,剛下過雨,現在卻義出了很好的太陽,陽光照在被子上,連空氣裏的微小塵埃都清晰可見。
    孫鏡放下報紙,看著空中飛舞的灰塵發呆。
    隱隱約約裏,他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內心深處有某種不安潛伏著,哪裏有問題?
    是文貞和最後兩句莫明其妙的話嗎?
    混沌中一時理不清頭緒,孫鏡按下心思,隨手從床邊拿過一本雜誌,翻了幾頁。
    這是本以城市消費信息為主的雜誌,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美食。孫鏡還沒吃早飯,看著圖片肚子就餓起來。他翻到餐廳推薦,準備選一家今晚和徐徐去吃。對徐徐來說,大難不死需好好放鬆;對他自己來說,要充分享受生活,冒險隻是生活的一部分。
    其中一家餐廳的名字很熟悉——臨水軒。孫鏡想了想,記起歐陽文瀾的野菌美味就是拜托這家的廚師做的。
    但看雜誌上的介紹,這是家粵菜館子;怎麽廚師會做雲南美食。不。應該反過來,歐陽文瀾怎麽會知道一家粵菜館的廚師會做雲南菜?
    孫鏡把手上的玉戒指轉了幾圈。照著雜誌上刊載的訂位電話撥過去。
    ”不,我不是訂位的。我有個朋友專門從你們店裏定做食物,我不知道菜名叫什麽,用一種雲南野菌做的。可能的話我也想要一些。“
    ”我們是粵菜館,沒有雲南野菌類的菜啊。您是不是搞錯了?“
    ”噢,能請你們廚師接聽嗎,我給他具體形容一下。肯定是你們餐廳,我見過送菜的麵包車上寫著你們的店名。“
    ”這個……“聽起來那頭正打算把這個電話掛掉。
    ”或者你有印象,我朋友是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叫歐陽文瀾。“孫鏡補充。
    “九十多歲?噢我有印象的,不過……我們是有一位長期定製食品的九十多歲客人,但他定做的是貓腦,不是什麽野菌啊。”
    孫鏡一下子翻身下床,被子也掉了一半在地上。
    “喂?”
    “……謝謝。”孫鏡掛了電話,一股寒氣直逼上來。
    原來是貓腦!
    歐陽文瀾養了一群貓,總是新來舊去地換,原來他吃貓腦。
    信任就像堤壩,看似堅固,但隻要潰了第一個小口,就會在轉眼間垮塌。
    當信任不再,疑惑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孫鏡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安了。文貞和在第一時間就識破了自己和徐徐的把戲,而去找歐陽文瀾實施“第二個計劃”,卻是源自文貞和的提醒。
    這絕不可能是個善意的提醒!
    想想他們第一次去見歐陽文瀾時他的反應,關於巫師頭骨他什麽都沒有說,卻反而問自己知道多少東西。這是在探底細啊,可是自己去了次精神病院就腦抽風地把什麽都說了。
    對了,韓裳這個名字,還是歐陽文瀾自己,先提及的,那就是為了把話題引到他想知道的東西上。韓裳真的拜訪過他?這麽一個從赫定手裏買下頭骨的重要人物,就算見麵什麽都沒問出來,也陔在口述錄音裏提一句吧。恐怕文貞和並沒把她介紹過去,韓裳想見卻被拒之門外,或者她根本就還沒打聽到歐陽文瀾住在哪裏。
    徐徐向歐陽幾次提起賀壽甲骨展,他一直不表明念度,直到自己把曾祖父及韓裳的事情都說了之後,歐陽文瀾才鬆口同意。那個時候,他想必已經下決心動手解決麻煩了。
    而這個解決麻煩,在自己就是騙到小街十四號的密室,等文貞和把自己放倒之後,被爆破垮塌的大樓壓死。這就和韓裳被花盆砸死一樣,不會有任何麻煩。甚至為了確保在收到短信後自己一定會赴約,他還特意透露了十四號是實驗者聚會場所的秘密。
    而在徐徐就是……在徐徐就是……
    孫鏡驀地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衝出門去。
    徐徐答應了幫歐陽文瀾完成一個祈壽巫術,這個巫術是要用到巫師頭骨的。雖然前天保險箱裏的頭骨是假的,但真的……真的在歐陽文瀾手裏,不是文貞和!
    這到底是個什麽巫術?
    短信裏強調了讓他一個人去,而在同樣的時間段裏,歐陽文瀾請徐徐去幫他籌備這個見鬼的巫術!
    要不是歐陽文瀾不清楚徐徐和他的關係,要不是徐徐前天晚上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她一定會去歐陽家的。
    太蠢了,歐陽文瀾說起他對巫術的研究時,自己就該警覺的。他對商代巫術做了這麽深的研究,如果真是一個好名之人,怎麽可能不發表出來。著書立說,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能博聲名?他不做,一定有理由,一定有蹊蹺!
    現在想來,這都是漏洞,當時竟然全無所覺!
    孫鏡風一樣跑出弄堂,跳在一輛空出租車前。
    “你不要命啊。”司機第一次對乘客這麽不客氣。
    “一刻鍾,複興路,兩百塊。”
    油門在下一秒鍾轟響起來。好乘客,司機想。
    昨天徐徐沒去歐陽家,從防空洞逃出來後,她特意打電給給歐陽文瀾道歉,說好今天上午去。她已經去了多久?起床的時候孫鏡還在睡著,根本算不清楚時間。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
    什麽籌備巫術,如果歐陽文瀾提出讓徐徐配合著預演一遍,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1969年,文貞和不在地下大廳裏,歐陽文瀾卻一定在。文貞和隻是一個新加入的實驗者,而且肯定是個隱秘的不為大多數實驗者所知的新人。
    所有實驗者都想要獨享巫師頭骨,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才被捐給國家,沒人能得到它,這是衝突平息的前提。既然這樣,實驗者們絕不可能容忍任何一個同類處在如此接近巫師頭骨的位置上。
    肯定是某個有野心的實驗者為了得到巫師頭骨,秘密發展了文貞和。這個人除了歐陽文瀾還能是誰?
    一個個細節在孫鏡的腦中閃過,迅速拚接在了一起。太可笑了,精心設計的騙局,所謂的尋找人性弱點,哈!他和徐徐這兩個自以為是的老千,從頭到尾都落在別人的局裏,踩著別人敲出的鼓點扭屁股跳舞。
    一切過程都在敵人的掌握裏,但是……去他媽的過程,重要的是結果。
    孫鏡握緊了拳頭。文貞和贏了過程,但輸了結果。現在,他要去贏得第二個。
    徐徐捧著個鉛盒,走在歐陽文瀾身邊。
    “幸好換了盒子,要還是那個保險箱,我可抱不動呢。”徐徐說。
    歐陽文瀾側過臉,衝她微微一笑。
    鉛盒裏裝的就是巫師頭骨,不知為什麽,雙手捧著它走路,總有輕微眩暈的感覺。孫鏡不是說東博送來的頭骨是假的嗎?大概是昨晚睡得太少了吧,徐徐想。
    “您也太突然襲擊了,我還以為隻是籌備或者排演一下呢。”
    “昨天你沒來,我自己照著商時的曆法算了一遍,真要嚴格按著那時候的規矩,祈壽就隻有今天做。下一個合適的日子,要過一個多月呐。這巫師頭骨可沒法借這麽久。”
    “那一會兒我要做些什麽呢?關於巫術我什麽都不懂啊。”
    “不用做什麽。”歐陽文瀾溫和地說,“你隻要捧著巫師頭骨就行了。”
    “就像現在這樣捧著?”
    歐陽文瀾笑了,“當然是沒有這個盒子的,不過你一個小女孩兒,讓你拿著個死人骨頭,是會有點害怕的。”
    “才沒有。我也藏了很多甲骨,不都是骨頭嘛。再說這可不是一般的死人骨頭,這是國寶呢。”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其實我也知道,什麽延壽都是妄想,這也隻是做個樣子,哪能真和商時一樣呢,那個時候,可還講究用人牲呢。所以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咱們就回去好了。”
     “都到這兒了,還說這樣的話,真是看不起我。”徐徐瞪了他一眼,歐陽嗬嗬大笑。
    徐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隻是她雙手捧著鉛盒,沒法接聽。
    鈴聲響了兩三下就停了,徐徐讓歐陽文瀾幫她從外套口袋裏取出手機,看看是誰打來。
    “是孫鏡打給你的啊。”歐陽文瀾瞧了眼說,“可能這裏的信號不太好,一會兒我們結束了,你再打回給他吧。”
    “噠”一聲輕響。身後,來時的門關上了。
    “這……這是?”徐徐吃驚地看著麵前甬道。
    “聽說過巴黎地下三百公裏人骨墓穴嗎?”歐陽文瀾語氣變得陰森起來,“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完全用白骨築起來的甬道。”
    徐徐臉色發白,吃吃地說:“上……上海怎麽也有?”
    歐陽文瀾突然大笑,伸手在徐徐頭頂拍了一巴掌,“還說不怕,仔細看看這到底是什麽,小心別拿不住盒子,砸壞了頭骨。”
    眼前這條-一米寬的甬道兩旁的牆上.嵌滿了密密麻麻的骨頭,任誰第一眼見丁都會嚇一大跳。不過現在徐徐定睛看去,這些骨頭裏還雜了許多龜甲,其他那些也與人骨有異。
    “居然這樣嚇我。”徐徐嚷起來,她是真被嚇_r一跳,如果不是手裏捧著鉛盒,就要跳起來不輕不重地在歐陽文瀾的背上打鬧幾下。
    這些其實都是甲骨。在安陽出土的甲骨數以百萬計,但絕大多數都沒有刻字,其中又有一多半連火烤的卜紋都沒有,在當年是作為材料儲備起來的。這些無字甲骨,價值和價格與有字甲骨天差地遠。在甬道兩邊,就是這樣的甲骨。
    “全是我年輕時候,剛接觸甲骨文化時買下來的。那時候不懂,有字沒字都買,積了一大堆。現在這些東西,捐出去也沒人要,我就放在了這裏。”
    歐陽文瀾手裏拿了根竹杖,卻並不怎麽使用。腰杆挺得筆直,在徐徐前方慢慢走著。
    “人一老就怕死,但死亡這東西,你逃得再遠也沒有用。有時候我來這條甬道裏走走,看看這些幾千年前的骨頭,嗅嗅死亡的味道,反倒是淡定了。”
   徐徐本對這條甬道有些驚詫。被歐陽文瀾一嚇,卻訕訕反思自己,怎麽經過了昨天的磨難.還是一驚一乍的沒個靜氣。現在聽他這樣說,回想近來的接觸,覺得老人的心境氣度,和最初的判斷實在不太一樣。
    反正也不準備繼續在他身上做巫師頭骨的文章了,今天虛應一下,以後是不是還來,再說吧。
    前方一隻黑貓蹲在地上看著兩人,歐陽文瀾伸出竹杖向它一揮,黑貓輕叫一聲,轉身躥出甬道不見了。
   孫鏡跳下出租車,看見歐陽家的黑色鐵門,心裏被灼烤的感覺愈發旺盛起來。先前打徐徐的電話,鈴響幾聲就斷了,重新撥過去,就再也無法接通。
  他抬手按響門鈴,心裏卻在想,那神秘實驗賦予歐陽文瀾的,會是個怎樣的能力。
   他從當年的變故中活了下來,看上二去也沒有受到不可複原的傷勢。是運氣好,還是他的能力很強大,很可怕?
    同昨天地下大廳裏見到的場景比起來,文貞和那點控製風的本事,簡直就是無害的。
    想到這裏,孫鏡摸了摸右胸。他什麽都沒想就從家裏衝出來,但好在穿著昨天的馬甲,口袋裏還裝著電擊器。
    門開了。
  阿寶直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有些不解,然後說:“你好。”
  “你好。”孫鏡微笑,“我有些事情,來找歐陽老先生。沒有預約,真是不好意思。”
  “哦。”阿寶點點頭,“可是,阿爺,不在。”
 “不在?”孫鏡心跳猛地錯了一拍,“那徐小姐呢?”
    ”不在。也不在。“
    “他們去哪裏了?”
    阿寶搖搖頭。
    孫鏡也知道這是白問,又說:“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阿寶低頭看低,好像在算時間。孫鏡等得心焦,好一會兒阿寶才又抬起頭,說:“也有一會兒了,嗯,好一會兒了。”
    孫鏡臉上的微笑已經無法保持了,好在在阿寶麵前,也不需要保持。
    “進來?”阿寶問,“進來,外麵園子坐坐,不大好進屋。”
    “不,我不進來了。”孫鏡搖頭。
    阿寶向他鞠了個躬,把門關上了。
    孫鏡在門前呆呆站了有半分鍾,然後拔腿飛奔遠去。
    阿寶關上門,想了想,將門反鎖,快步向園內走去。
    他笑容滿麵,沿著繞樓的清水渠走到後園。這處有座假山,水渠穿山洞而過,阿寶也彎腰走了進去。
    他並沒有從另一側走出來,而是沿著山洞裏向下的石階,到了地下室門前。
    阿寶開門進去,對四周陳列著的古玩不屑一顧,卻在桌上拿起個小罐子。他從罐中用手指挖了點貓腦,送到嘴裏咂吧,“嗬嗬”笑著,快步走到地下室盡頭。
    那兒又是一扇門,門後是個小得多的空間,連接著幽長的嵌滿了骨頭的甬道。
    “其實.從剛才這條甬道開始,就不算是我家了。”歐陽義瀾說。
    這時他們已經走出甬道,眼前是個極大的黑暗廣場。也許不止一個籃球場大,徐徐想。
    這裏沒有燈,甬道最靠外的筒燈照不出多遠,讓人感覺置身於巨大的黑暗山體中。徐徐不禁想起了地下大廳,當然,這裏要寬敞得多。
    “這是什麽地方,防空洞嗎?”
    “對了。”歐陽文瀾點頭,示意徐徐站著稍等,自己從懷裏拿出火柴盒,交到持杖的右手一並握著,左手取火柴劃亮。
    這火柴又粗又長,所用的木料也不錯,可以燒相當一段時間。歐陽文瀾拿著火,向前走去。
    “我家的地下室,也是防空洞改的。從解放前到‘文革’,不知挖了多少洞,有一些如今利用起來了,還有很多,就像這個一樣,被忘記了。”
    星點火光向黑暗深處移動,徐徐隱約看見,更前麵像是有個大缸模樣的東西。  
    “像這樣的大防空洞,曾經有很多個連通地麵的出口,現在當然大多數都封掉了。它還連著些小防空洞,像我家這個,最早不相連,但隔得近,很好打通。現在啊,這個地方除了我,還有誰知道呢?隻要不挖地鐵,這麽大一片地方,就等於是我的嘍。”
    歐陽文瀾說著把手中的火柴向前一扔。
    這不是一個缸,而是個大銅鼎,裏麵盛滿了油脂。火星一入,“轟”的一聲,燃起熊熊火焰。
  火光直衝而上,焰舌在洞頂舔了舔,縮回來焰尖還有一米多高,把大半個洞都照亮了。
    這是個高三足銅鼎,在旁邊還有個小鼎,小鼎之側有張方桌,上麵竟橫臥著一頭小牛。小牛犢一對前蹄被死死綁著,後蹄也是,脖子伸出桌沿,腦袋垂下來一動不動,肚皮卻微微起伏,顯然是活著的,看來打了強力麻藥。
    火鼎的正後方,是個直徑兩米左右的圓台,小半米高,盤麵空無一物。
   除了這些東西,防空洞裏再沒有其他擺設,火光不能及的遠處,隱約還有一兩條甬道,不知通往何方。
   徐徐看見圓台,就聯想到小街十四號地室中的月牙台。這個場所,實在太適合巫術神秘詭異的氣氛了。不過這樣一個圓台,這樣的大鼎,總不會是為了祈壽巫術新搞出來的。
    疑惑剛起,又被她自己壓了下去。在甬道裏已經大驚小怪了一次,還讓歐陽文瀾嚇到,著實沒麵子。
    歐陽文瀾向她招招手,說:“這些年我研究商時巫術,翻查資料考據典故的工作做了許多。但做學問不能悶在書房裏,很多東西,要自己試一試,才有發言權。我在這個地方模擬過很多次,祈福的祈壽的求雨的去病的,各種巫術儀式。盡管有些步驟不可能去做,也收獲很多。隻是真正用到巫師頭骨,還是第一次呢。”
    這樣一解釋.徐徐壓下去的疑惑也煙消雲散,走到歐陽文瀾身前,把鉛盒放在地上,問:“這就要開始了嗎,我是不是要站到台子上去?”
    歐陽文瀾笑。“真是聰明。”
    他正要詳細說,卻聽見急急的腳步聲自甲骨甬道裏傳來。
    徐徐回頭看,“咦”了一聲,說:“阿寶怎麽來了。”
    歐陽文瀾搖搖頭:“他對什麽都好奇,每次我模擬巫術,都要湊過來瞧瞧。”
     說著,他往阿寶來處走去。
     徐徐就見阿寶在甬道口對歐陽文瀾小聲嘀咕了兩句,歐陽文讕舉起竹杖在他大腿上敲了兩記,罵道;“就知道貪吃,這樣下去好不容易存的一點東西就被你吃沒了。”
阿寶“嗬嗬”傻獒著。
     “那你就在旁邊看著,不許添亂。”歐陽文瀾說完歎了口氣,仿佛對這癡管家沒有辦法一般,轉身走了回來。
    阿寶跟在歐陽文瀾身後,走到離火鼎四五米的地方停下來,一副安心當觀眾的模樣。
    “算啦,你來了就搭手幫個忙,我這把老腰,也經不得多彎。”
    小鼎裏放著許多東西,歐陽文瀾指揮阿寶一件件拿出來。
    一把牛耳尖刀,一副磨好的龜腹甲,一把長柄鐵鉗,一把鑿刀,一把鑽刀,一個小鐵錘,還有個方型銅鈴。
    歐陽文瀾拿著銅鈴一搖,鈴聲喑啞低沉,餘音綿長,在防空洞裏回旋。
    “這就是我考據後做出來的‘南’。”他說著又搖了一聲,徐徐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蕩了一下,仿佛這樂器真有什麽魔力。
    “那麽,我們就準備開始了吧。”他問徐徐。
    “好啊。”徐徐舔了舔有點十澀的嘴唇。
    “你把巫師頭骨取出來,站到圓台上去吧,正對火焰。”
    打開鉛盒,指尖接觸到巫師頭骨的一刻,徐徐渾身一激靈。有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被手中的頭骨牽引著,一下一下在胸腔中擊打,重而有力,好似剛才“南”的鈴聲。
    徐徐站在圓台的中央,麵對火焰,每一根頭發都能感覺到前方的熱力。歐陽文瀾被火焰擋著,看起來有種身影隨著焰苗扭曲的錯覺。
    “讓巫師頭骨的臉對著你,放鬆一點,雙手自然下垂,把頭骨放在小腹前麵就好。你可以閉上眼睛。”
    火鼎時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還有淡淡的讓人心神安寧的香味。徐徐閉上眼睛,聽著歐陽文瀾緩緩的,仿佛催眠一樣的聲音從火那頭傳來。
    “把心沉下來,沉下來,沉到最深處。那裏很安靜,沒有聲音,但是你可以感覺到生命最初的脈動,就像你的心髒,收縮,擴張,收縮,擴張。感覺有一顆種子,藏在你的脈動裏,藏在你生命的核心裏,無比微小,又龐大地看不到邊際。尋找它,體會它,擁抱它。”
    歐陽文瀾說到後來,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了。他忽地吟唱起來,音調極古。唱的什麽徐徐完全聽不懂,如果是深諳上古音韻的孫鏡在這裏。還能分辨一二。
   歐陽文瀾口中淺唱著,把竹杖交給阿寶,拿起龜甲放在方桌上,取了鑿刀和小錘,在甲上開了道很標準的鑿痕。然後他又握著鑽刀,在鑿痕處旋轉起來。
  他已經九十多歲,手仍有力,鑽了幾十圈後,這處的龜甲隻剩了薄薄一層,再下去就鑽透了。先鑿後鑽,此時在龜甲中心留下一個扇麵似的痕跡.如出土甲骨上的鑿痕一般。
 歐陽文瀾拿著龜甲打量一番,輕輕點頭,正要下一步動作,卻聽見“嘟嘟嘟”的嗚叫聲從甲骨甬道裏傳來。
  他皺起眉頭,停了口中的吟唱。徐徐聽見動靜,睜開了眼睛。
  “這是什麽聲音?”徐徐問。
  "是有人在外麵按門鈴,也許是送水的。”歐陽文瀾瞧了眼阿寶,“就不該留你在這裏看,快去吧,別讓人等久了。你啊,老是給我添麻煩。記著啊,態度好一點,別惹麻煩了。”
   阿寶應了一聲,飛快地跑進甬道。
   “阿寶的態度一直挺好的,哪會惹麻煩呢。”徐徐說。
  “你是沒見過他發火的樣子,得時常敲打敲打他。不管他,我們繼續吧。”

  
   阿寶打開甬道盡頭地下室的門,“嘟嘟”聲立刻大了好多倍,刺耳得很。這可不是按門鈴,而是警報器在響,有人通過非正常的途徑進了園子。
     靠近地下室出口有個儲物櫥,阿寶拉開櫥門,按了停止警報的按鈕,鬧心的聲音總算沒了。櫥裏安了個顯示屏,裏麵是園子東南西北四角攝像頭傳回的監視畫麵。
    阿寶在其中的一個畫麵裏,看見了孫鏡。他止低頭搜索著。
    “怎麽搞的。”阿寶說,然後在屋裏左看右看,瞧見一尊兩尺長的明代銅臥佛,一把握住佛腳提起來,開門出去。一邊上石階一邊小聲嘀咕。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唉,不能打死。”
    阿寶歎了口氣,想起歐陽文瀾說的不要惹麻煩,搖搖頭。返身回了地下室,找了塊抹布裹住佛頭,這才又躡手躡腳地上了地麵。
  在監視器裏已經看見孫鏡的位置,這時他繞了個圈.看見孫鏡左張右望的背影,咧開了嘴無聲地笑。
  阿寶把銅佛舉起來,向孫鏡走了幾步,突然加力衝過去。
    孫鏡聽見後麵的聲響,連忙轉身,但阿寶爆發力極強,他才轉了一半,就被銅佛砸中腦袋,倒了下去。
    “笨蛋。”阿寶低頭看看,不屑地說。
    可是他很快“咦”了一聲,地上這個仰天昏迷的家夥,雖然穿著孫鏡的衣服,可卻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男人。
    還沒等他轉過腦筋,身後一聲爆響,腰上一麻,倒在地上。
    孫鏡蹲下來,用電擊器在阿寶身上按了好幾秒鍾,確認他暈厥了才鬆開。
    “急著鎖門的笨蛋。”孫鏡說。
    歐陽文瀾現在肯定分不開身,把阿寶誘出來解決,救出徐徐的把握就大了些。他知道徐徐多半不在樓裏,因為門前沒見到脫下來的鞋子,好在雨停不久,他可以順著阿寶的鞋印,去尋來路。
    能想出這個法子,完全得益於前兩次來這兒時,出於職業習慣好好觀察過環境,確認了裝有警報器,記住了攝像頭的位置。運氣的是,這裏警報器的工作方式和他想象的一樣,隻顧亂叫,沒法分辨闖入者的數量。
    至於地上這位和他互換了衣服的乞丐仁兄,就再多躺一會兒吧,現在可沒空管他,拿了自己錢包裏所有的錢,總要有點犧牲。
    但孫鏡卻還不能立刻去找徐徐的下落,他從阿寶的身上找出鑰匙,開了大門出去,把靠在一側牆上的梯子還給了斜對麵五金店的店主,誠懇地道謝。
    “剛才的警報真是有點嚇人,你再不出來,我差點報警。你太爺爺沒事吧。”店主笑著說。
    “哪有歹徒這麽光明正大爬牆的呀,嗬嗬。人老了腰就不好,這兩天沒人扶著走不了路。就是尿在褲子裏啦,沒大事情,我進去一看,阿寶那家夥居然在睡覺,打了他幾耳光才醒過來。”
    “老人叫一個弱智照顧,總搞不好的。不是我說,你們這些小輩啊,不要等老人有事情電話叫了才來,要有親人陪的。”
    “是的是的。”孫鏡點頭,迅速離開。
    “人活得長也作孽啊。”店主看著孫鏡的背影,連連搖頭。
    “砰”,孫鏡反手關上了歐陽家的鐵門。
 

防空洞裏,火光所及的邊緣地帶,有很多雙眼睛。
    黃色的,藍色的,碧綠色的。
    隨著歐陽文瀾的吟唱聲,這些毛茸茸的小生物悄無聲息地出現,不發出一聲叫喊,靜靜地在光暗交界處聚集。
  “嘶——"牛耳尖刀劃斷牛犢頸上的血管,血流如注。注入下麵的小鼎。牛身輕微抽搐,麻藥讓它連象征意義上的反抗也做不出來。
    歐陽文瀾巫師式的吟唱並不停歇,就讓牛血這麽流著,用長柄鐵鉗夾著龜甲,未鑿過的那麵向下,送到火焰邊緣小心烤著。
    徐徐捧著頭骨站在圓台上,入定般一動不動。她覺得有不可知的氣息包圍過來.把她裹在中間,慢慢連前方火焰的熱力也淡了下去。
    歐陽文瀾轉動著手腕,龜甲在火焰上盤旋了幾圈,被直塞入火鼎深處,停了不到一秒抽出來,浸入旁邊小鼎的牛血中。
    “滋”一聲輕響,歐陽文瀾放下鐵鉗,伸手把龜甲拿出來,牛血淋漓,卜紋已現。
    歐陽文瀾踏上圓台,左手拿著龜甲,右手蘸著甲上的血,點在徐徐的眉間,往下移,從鼻粱到下巴,劃出一條血線。然後在她左臉又畫了道眼角到鼻尖的分枝,分枝上再點了個小枝。這形狀,就和龜甲上的卜紋一模一樣。
    徐徐嗅見濃重的血腥氣,就知是牛血。她這時已經進入半恍惚的狀態,雖還算神智清醒,但記著歐陽文瀾先前的話,全身放鬆,一動不動。
    歐陽文瀾把龜甲拋入火中,雙手輕輕托著徐徐的手,讓她把巫師頭骨緩緩向上抬起。由小腹而胸前,由胸前而麵前。當徐徐把巫師頭骨正對自己的臉時,眩暈的感覺加劇了,仿佛整個人都控製不住也跟著開始搖晃。
    實際上她依舊站得很穩,穩得甚至有些倔硬。歐陽文瀾還在把頭骨往上托,他扶著頭骨,移到額頭上方,再慢慢倒轉過來,直到頭骨上的耶個圓孔.和徐徐的頭頂緊緊貼在一起。
    歐陽文瀾笑了,站到徐徐身邊,更大聲地吟唱著。
    急雨般的腳步聲從甲骨甬道那頭傳來。
    歐陽文瀾白眉一揚,就聽見一聲大喊:
    “放下!”
    是孫鏡的聲音,徐徐意識到。她開始試著從恍惚中脫離,但這並不容易。
    孫鏡遠遠瞧見徐徐站在圓台上的模樣,就知道巫術不僅已經開始,恐怕還到了關鍵時刻。他緊了緊手裏的電擊器,一衝出甬道,就朝徐徐扔了過去。
    他瞄的是徐徐頭頂上的巫師頭骨,但是劇烈奔跑中哪會有這樣好的準頭,電擊器往旁邊偏了少許,砸在徐徐的右手上。
    徐徐右手一痛,頭骨跌落下去,左手下意識要扶住,一抓之下卻反倒推了一把。
    巫師頭骨向前劃了個弧線,歐陽文瀾要去接,到底人老反應慢,眼睜睜看著頭骨跌進了火鼎。
    他“啊”地大叫起來,哪裏還顧得上吟唱,跳下圓台就要伸手進去撈,顯然急得頭腦都不清楚了。被火焰灼痛才知道縮回手來,卻不罷休,使勁一推滾燙的火鼎,想要將它推倒。
    歐陽文瀾用了全身的力氣,三足高鼎一歪,卻並未倒下,反而又擺回來。鼎中的油脂濺了些出來,連著火落在歐陽文瀾身上。
    這老人終於失了所有的風儀,尖呼厲叫著倒在地上滾。孫鏡從他身邊跑過,跳上圓台拉住徐徐。
    “這……這是……”徐徐已經睜開了眼睛,卻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你剛才拿的是真的巫師頭骨,歐陽文瀾是實驗者。”孫鏡見徐徐沒事,拉著她跳下圓台,卻一點都不敢放鬆警惕。歐陽文瀾身上的火已經很小,眼看得再滾幾下就全滅了。他的反擊恐怕轉眼就到,那會是什麽樣的?
    “真的巫師頭骨?天哪,我把它扔進火裏了?”徐徐眼睛死死盯著熊熊燃燒的火鼎。
    “太奢侈了。”她小聲說。
    徐徐完全不在狀態,孫鏡沒工夫打醒她,摸出電擊器向歐陽文瀾衝去。剛才扔掉的那個,是昨天從文貞和手裏搶來的。
    管你有什麽本事,趁你還沒緩過來的時候先電暈了。
    歐陽文瀾又翻了幾個滾,總不及孫鏡奔跑的速度。跑到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孫鏡就準備飛撲上去。身後一聲淒厲的貓叫,猛回頭,一隻黑貓高高躍起,直奔脖頸。
    孫鏡忙一閃,電擊器掉轉,電弧爆響。黑貓渾身冒煙跌落地上。
    可是他受到的攻擊卻不單這一隻,至少有五隻貓在黑貓還沒摔在地上的時候就跳起來撲向他。而圍住他的更有十多隻,毛奓起來發了瘋一樣嘶吼著,後麵更多的正從黑暗中跑出來。
     電擊器對付貓雖然無比犀利,卻架不住那麽多一起撲上來。轉眼間又有三隻貓被電倒,但兩條腿上已經各掛上了兩隻。牛仔褲也擋不住它們尖利的牙。更多的順著腿爬樹一樣往上身躥,孫鏡兩隻手左推右擋,幾秒鍾的工夫就被貓爪抓開了許多口子。
    可是孫鏡卻反倒放下心來。貓群這樣反常的攻擊,一定是因為歐陽文瀾。他一直擔心歐陽獲得的能力可能會極可怕,現在看來,幾十隻貓撲過來雖然凶狠,被咬得滿身傷逃不掉,但大概還不至於死掉吧。
    孫鏡擋著咽喉和臉,用電擊器給貓一個個點名,劈劈叭叭的電擊聲炸得他耳朵轟轟響。
    突然之間,孫鏡渾身一抖,電擊器失手掉落在地上,竟是自己被電到了。
    這實在一點都不意外,貓的動作極其敏捷,隻要在被電到的前一刻伸出爪子碰到孫鏡身體,就會產生現在的結果。
    孫鏡心裏大叫糟糕,電這一下,掛在身上的貓全都哆嗦著掉下去,但馬上更多的就要撲上來,沒了電擊器可怎麽辦。
   但居然沒有貓重新撲上來。
    孫鏡轉頭一看,才發現最早扔出的電擊器已經被徐徐拿在手裏,這時正閃著電弧。在她旁邊,原本已經站起來的歐陽文瀾,又倒了下去。
    “這東西威力小。”孫鏡喊,“電一下不一定暈,再電。”
    孫鏡這時看上去全身都破破爛爛,多處出血,狼狽得很。
    徐徐問了聲:“你沒事吧。”彎腰準備再電歐陽文瀾。
   “小心。”孫鏡喊。
    徐徐聽見一聲貓叫,電擊器往後一刺,卻刺了個空。
    那隻撲起來的虎皮條紋大貓從徐徐身側閃過,竟撲在了歐陽文瀾的身上。
    歐陽文瀾的確沒有暈,但尋常的高齡老人單隻摔倒就是大事,而他先受火燒又遭電擊,現在全身每塊骨頭都散了架一樣痛,提不起一點力氣來。這時放大貓咬在手上,除了叫痛連驅趕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隻叫了兩聲,剩下的十多隻貓就都撲了上去,一聲不響,隻顧低頭撕咬。歐陽文瀾的慘叫聲在防空洞裏回蕩,讓人毛骨悚然。
    徐徐向後連退了許多步,臉色發白。
    “這太殘忍了,救救他吧。”
    孫鏡看那隻最先撲上去的虎皮貓,這時已經咬住歐陽文瀾的脖子,搖搖頭說:“怕是沒救了。”
    雖然這樣說,他還是走上去,用電擊器在一隻咬著歐陽小腿的貓背上按了一下。
    所有的貓都被電開,大多數並沒事,幾聲呼叫後,轉頭四散逃開。
    歐陽文瀾已經奄奄一息,他張開嘴,看著孫鏡。
    孫鏡低下頭去。
    “懷修……和我是好友。”他說,然後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是好朋友。”
  孫鏡有些不解,看著他。
  歐陽文瀾忽然笑了笑,“你很聰明的,小心點。”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睛,沒了呼吸。


        死亡是結束——對不幸遭遇它的人來說這毫無疑問;但它也是開始——很多事情因此有了新的變化。


    尾聲


    冰冷山風從斜後方吹來。
    “有一點你是對的,從懸崖上跳下去,那幾十秒鍾真是刺激極了。”徐徐說。
    “胡扯,這裏六七百米深,你最好給我在十秒內,不,八秒內拉開傘,否則主傘故障你不見得有機會再拉副傘。”孫鏡說。
    “知道,我的傘齡可不比你小多少。”
    “那你在冬天跳過幾次?”
    這是西天目山群峰中某處,絕崖上的一方小平台。臨崖遠眺,天目山脈諸峰在雲霧後起伏,多數山頂已是雪色。連他們身處的地方,也有三寸的雪,尋常遊客是絕不會來的。
    往下看,有淺淺的未被山風吹散的雲,而一路上來見到的粗如輪的大樹,已經是那舒展綠意中分辨不出的小點,和巨石溪水化作一體,撲麵而來。
    “你一直有心事,還在想他們臨死前的話嗎?事情都結束了,還想那麽多幹什麽,真是的。我先跳了,有什麽煩心事,跳一跳就全沒了,哈哈。”
    主傘副傘已經檢查過一遍,徐徐說完,也不管孫鏡,退了幾步,小跑向前,一躍而起。
    孫鏡往下看,徐徐急墜下去,穿透了薄雲,竟還不開傘。又等了三秒鍾,孫鏡心裏一緊,卻突然見到
一朵橙色的傘花,在雲下開了出來。
    孫鏡舒了口氣,徐徐說得沒錯,連上山的路上,他都還在想著那兩人奇怪的遺言。
    他已經有了些頭緒,但還有最後的謎底未勘破。
    兩個死者的最後留言,像是都隱約指向同一層意思。
    文貞和說他喜歡漂亮女人,但韓裳和徐徐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他卻殺了一個,準備殺另一個。
    歐陽文瀾說他和孫禹是好友,但他卻要殺孫禹的曾孫。,
    這兩個人最後的話,和他們的實際行動,自相矛盾。可是孫鏡卻能肯定,他們死前的話,是真心的。
    這意味著,他們是不得已。
    這時候,孫鏡已經跳下懸崖。山風刀一樣刮著麵皮,雲淡如霧,近在眼前。
    文貞和說他1969年不在地下大廳,意味著他是後來加入實驗的。孫鏡原以為發展文貞和的人是歐陽文瀾,看來不是。在他們的背後,還有另一個人,
    可讓孫鏡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還要用這樣迂回的方式表達意思。他們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背後那人是誰。
    徐徐見到孫鏡流星一樣從她身邊墜落,大叫起來:“開傘,你不要命啦,開傘。”
    孫鏡覺得他就要想通了。
    不說出來,一定是沒法說出來,但人在死前,應該已經無所畏懼了。所以他們絕不是因為擔心什麽而不說,是真正的沒法說。
    孫鏡像顆石頭一樣往下掉,已經到了人墜落能達到的最高速度——每秒五十米。在他現在的高度,隻有開一次傘的機會了,主傘如果故障,根本沒機會再拉副傘。
    孫鏡依然沒有拉傘。
    他所麵對的是超乎一般經驗的神秘現象,所以,在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也許應該打破同有的思路。
  想說卻沒法說?
  “孫鏡!”徐徐絕望地叫,她的淚水湧出來。立刻被風刀剔走。然後,她看見孫鏡的主傘終於打開了。
    紫色的傘,開在徐徐腳下一百多米的地方,不知為什麽,讓她想起那天防空洞裏的一雙雙貓眼。
    “總有一天,你會玩死自己。”徐徐喃喃說。
    孫鏡笑了,原來是催眠。
    或許不該稱之為催眠,可能是更高級的精神控製,一種足以讓人膜拜的魅惑。所以隻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真正屬於自己的人格才開始複蘇,想要反抗,但隻能做出微弱的掙紮。他們以間接的迂回的方式透露出訊息,接收者必須足夠聰明才能破譯。
    在文貞和和歐陽文瀾背後,的確站著一個人。他所獲得的能力,可以讓他在某種條件下,控製另一個人,或者說,洗腦。
    這種控製應該並不能輕易達成,1969年後離散的實驗者們,必然還有相當一部分沒有被他控製,所以他要維持巫師頭骨還在東博的假相,免得成為眾矢之的。
    他一定在暗中觀察著,甚至歐陽文瀾死的時候,他就在防空洞的某條甬道裏。
    到了合適的時機,這條毒蛇會悄無聲息地遊走出來。如果被他咬一口,不會死,但卻再也不是自己了。
    孫鏡仰起頭,對斜上方的徐徐喊:“一百五十米,三秒鍾,真正的刺激隻在最後的時候才有。”
    他剛喊完,徐徐突然就掉了下來。
    她割斷了降落傘的繩子!
    在比孫鏡更低二十米的地方,她打開了副傘。
    她興奮地尖叫:“知道地獄在哪裏嗎,就在我腳下十米。”
    “你這個瘋子。”孫鏡罵。
    “隻有瘋子才會和你在一起。”徐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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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載的地方說是出書版全,我還沒看,先轉過來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26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21:23:14

    恩,是全的,我看完了,不過現在覺得那多也很不地道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42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07:16:35

    是個三部曲呢!這是第二部。第一部叫百年詛咒,講韓裳費城的案情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8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7:00:02

    !!! 別~~ -- 給 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3/2009 postreply 04:27:33

    有道理,看完第一步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97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09: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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