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1-09 19:24:1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570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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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丫

我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否都象我這般平靜。當醫生告訴我,生命對於我隻能用天來計算時,我並不驚慌,也無痛苦。其實死是與生俱來的,我們在接受生的同時,也接受了死亡。有人說,死亡隻不過是一種休息,幹了一天的活累了,晚上睡下,第二天恢複體力繼續幹。死亡也是睡覺,隻是身體太衰弱或是太老化,無法籍著平常的睡覺來恢複體力,生命的能量需要一個新的形式,死亡能夠很容易地讓生命移入一個新的形式。死亡並不代表毀滅,就象自落的花、成熟的果、發芽的種,死亡並不可怕。死亡同出生、成長、成熟以及老年一樣,是一種現實,一種必然。
隻是當感覺自己快要結束人生時,往事象電影般一幕幕清晰地從眼前掠過。人啊!總還是撒不開手,牽掛著什麽,依戀著什麽,想留下些什麽。我不是什麽大人物,難道臨死前還想寫個流芳百世的傳記不成?我隻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如果有什麽非凡之處的話,那就是我比正常人少了一大功能——聽覺,我是聾子,因此也就心甘情願地成了啞巴。
但是,世界充滿的淨是小人物,既是小人物的天下,為什麽小人物就不能發言呢?那麽,就讓我告訴你們一個長長的小人物的故事。
人生從自己的哭聲中開始,在別人的淚水裏結束。人們為英雄之死灑淚,象珍珠般地珍貴,數一數,那是人生的價值。我若死,別人為我灑的淚沒那麽珍貴,也不必去數,但也應該是真誠的動情的。不管死後的眼淚有多麽不同,相信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都是同樣的,我的故事就從這同樣的第一聲啼哭聲中開始吧。

第一章

1

我叫丫丫,不過這是小名,大名叫徐風兒。我並不是天生的聾啞人,小時候我也曾能說會唱。
我是夏末初秋時出生的,據說那年的夏天特別悶熱,立了秋,老天爺仍不肯讓人透口氣,天象是被一張大大的塑料布嚴嚴實實地蒙住了,不漏半絲風。
挺著大肚子,懷著我的媽媽更是受不了。媽媽已有了兩個女兒,隔了好幾年都沒想再要孩子,下決心再生第三胎,吃苦受累地懷上我,純粹是想生個兒子,為徐家傳宗接代。我很慚愧,我沒能讓我媽如願。
有趣的是,在我媽媽肚疼臨產時,整整悶熱了兩個月不鬆氣,讓人滿腔抱怨的天,突然刮起了風。風吹幹了人們額頭上的汗水,也吹散了人們壓抑心頭的怨氣。那時,臨產的媽媽對即將出世的我滿懷希望,都知道這樣的傳說,凡偉人出世,天氣都會異常。拿破倫出世時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中國曆史上不少皇帝出世時,不是刮風下雨就是皇帝媽媽看見了天空飛舞的蛟龍。這不可思意突來奇變的天氣給處在臨產的極端痛苦中的媽媽帶來了希望和幻想,一定生兒子,而且會是個不平凡的兒子。我是伴著風兒哇哇墮地的。出世時,我的哭聲可大了,驚天動地,守在門外的父親無可置疑地認為,這麽大的嗓門肯定是男孩。我的出世破滅了父母的一切幻想,我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丫頭,要知道老天爺有時也會作弄人的。
我有兩個姐姐。大姐叫安娜(多洋氣!),二姐叫安琪(是天使!),輪到我也該叫安什麽的,可我生來多餘,長時間沒人有興趣為我取名,隨口叫我“丫丫”。這是北方人習慣給小女孩取的小名,雖然我家從爺爺輩開始就已定居上海,但還是屬於“移民”,在家仍說家鄉話,保持著家鄉的習慣,上海本來就是“移民”的城市。叫我“丫丫”叫至七歲該入學了,我媽才給我起了個大名,想起我出生那天忽然刮起的風,我媽說,就叫徐風兒吧。也許是人們習慣叫我“丫丫”,也許是“風兒”這名字不好聽,反正除了老師在課堂上正兒八經地叫我“徐風兒”外,其餘的時間,其餘的人一概喚我“丫丫”。
我也確實就是名符其實的小丫頭。父母、姐姐們習慣使喚我:丫丫去幹這,丫丫去幹那。 我吧還就真是丫頭命,挺樂意聽人使喚。整天樂顛顛地忙進忙出,跑上跑下。
父親下班回來,進門“丫丫”一聲喚,我忙不迭遞上拖鞋,端上茶。母親下廚,魚下了鍋才想起少了蔥,“丫丫,快!買蔥。”我立刻往外衝。姐姐在衛生間叫“丫丫”,一定是沒有了手紙。
我很勤快,也許在潛意識裏我感覺我很對不住我媽,就用我的勤快來彌補。媽媽辛辛苦苦生我,非但不是兒子,而且連長相都遠不及兩位姐姐,姐姐們長得花容月貌,讓人看了一眼,再想看一眼。我呢貌不出眾,是屬於那種走在大街上讓人看上一眼就會忘掉的人。家裏來來往往的客人們關注在意的是兩位大小姐,很少有人留意還有個小丫頭。有時連送給孩子的禮物也隻有兩份,忘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感覺委屈,我認定那是理所當然的,我依然過得很快樂。
念初小時,我覺得那是咱家最快樂的年月。那年大姐師範畢業,在離家不遠的小學校當老師,家裏多了一份收入。二姐考上第一流的重點住宿中學,將來升大學絕對不成問題。我們國家剛走出三年自然災害的困境,物質生活逐漸豐富,餐桌上常有著家人愛吃的食物。爸媽的臉上經常掛著笑容,那時的家真是溫馨。
周末晚餐時,爸的心情特別好,一杯酒下肚,開始滔滔不絕:“中國女子,那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現如今東方女子的美德已無人崇尚,宣傳什麽女人半邊天,把幾千年形成的中國女子的傳統美德丟盡,真是可惜。你們是我的女兒,可不許在外瘋瘋顛顛,上學用功念書,不許有雜念,不許和男孩子交往,閑時在家學著幫媽媽幹幹家務。”
“不就是三從四德嗎?都什麽年代了!”二姐小聲嘀咕。
“大人說話,小孩不許插嘴。不要說中國女孩要守規矩,就是外國有教養的人家也得把女孩送入修道院管教幾年。”
“什麽是修道院?”我問。
“就是尼姑庵。”二姐答。
“那我不去,剃個光頭難看死了”我說。
“都什麽年代了,還送修道院,那是人家十七世紀的事,老古董!”二姐不滿地小聲嘀咕著。
“跟你們說了,大人說話小孩不許插嘴,這也是規矩,看你們一付沒教養的樣子。”父親的臉色有點陰了,好在今天老人家心情不錯,立刻又陰轉多雲,繼續和顏悅色地說:“現在安娜已工作,人也長大了,可以適當和男孩子交往。”可見他也怕禁錮太嚴,女兒有嫁不出去的危險。
“不過”,父親又說:“在準備和哪個男孩確定關係之前,必須征得父母的同意。”
“這叫不準私訂終生。”二姐忍不住又插嘴。
此時,大姐顯得羞羞答答的。哼!假模假樣的,心裏還不知多高興呢!
我家住的房子朝南,樓下是二十多平米的堂屋,屋外有將近三十平米的小院,院裏有棵石榴樹,石榴樹是媽媽剛搬來時種的,如今已長得高高大大,樹枝伸出了院牆。石榴樹開花時,滿樹枝的紅花,火紅火紅的,給我家帶來了生氣。媽媽說還帶來了好運。石榴樹結果時,滿樹枝沉甸甸的小石榴果子。石榴果長不大,年年結果,年年這麽點大。媽媽說丫丫的心就象這石榴樹的果子,老也長不大,永遠孩子氣。我嘴饞,常常偷吃那小石榴果子,可酸了,酸得掉牙。小院有門,是前門,北麵廚房邊的門才是後門。
星期天,我們姐妹三個在樓下堂屋裏各幹各的事,大姐顯得心神不寧,院外有人敲門,和往常一樣,不等使喚,我立即跑去開門,大姐叫著:“等等,我來開。”
沒來得及欄住我,我已將門打開,一位青年人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望著我:“是丫丫吧?”他彎下腰低聲問我,
“不是!是小姐,三小姐。”我高聲嚷。那是三樓王奶奶教我的,別讓陌生人都叫我丫丫,不好聽,我也是小姐,是三小姐呢。
“嗓門太大!哪有那麽大嗓門的小姐?還是丫丫。”青年人不依不饒。
這時大姐已趕至門口與青年人打招呼。我問大姐:“他是誰呀?”
大姐垂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求是各各……”(上海話:就是這個……)
二姐在屋裏發問了:“丫丫,誰來了?”
我答:“是大姐的‘求是各各’。”
二姐是聲音到人也到了跟前,望著大姐嘻皮笑臉地說:“明白了,老爺子對你的特赦令生效了。”
青年人依舊微笑著說:“早有耳聞,三位的父母管教甚嚴,所以久久不敢登門造次。初次見麵耳目一新,你們兩位沒有想象中溫柔、嫻淑,到是個個伶牙俐齒。怎麽?能請我進去坐坐嗎?”
“酸!不用問,和大姐一樣,是酸溜溜的語文老師。”二姐嘴不饒人,
“錯!恰是數學老師,如果數學老師也有味兒,那大概是辣乎乎的吧。”青年人邊逗樂邊徑直進了屋。
坐定後,青年人開始自我介紹:“我早已從你們姐姐那兒了解了你們,你們都還不認識我。”
二姐假裝狠狠地對大姐說:“老實交代,地下活動有多久?”
大姐把頭垂得低低的,不吭聲。
青年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繼續說:“我不叫求是各各,我叫陸大鵬,陸地的陸,大小的大,大鵬鳥的鵬。我是你們大姐的朋友,認識不少時間了,一直在地上活動,沒到過地下。”
此時,樓梯聲響,媽媽午睡完畢下樓來。“是誰來了?”
陸大鵬立即站起身來:“是我,伯母,徐安娜的同事、同行……朋友。”
我的感覺是,他好象不敢在我媽麵前斬釘截鐵地認定自己是大姐的男朋友。遲遲疑疑地才說出朋友兩字。接下來,我見他怪可憐地接受了我媽最嚴厲、嚴密的考問,說話中失去了原有的自信與瀟灑。
陸大鵬家住農村,高中畢業後在東海艦隊當了兩年海軍,轉業後考入師範大學進修了兩年。目前在我念書的小學隔壁一所中學當數學老師。
我們學校的操場和他們學校的操場隻隔一道籬笆牆,他們的校園比我們大多了,和他們校園比,我們學校真是可憐,就好象是一個大國割讓了一小塊地供養著小國的百姓。
媽媽的“審問”很枯燥。二姐坐著感覺無聊,坐不住了,對我說:
“丫丫,我們回屋做功課去。”
我本來就是個小跟屁蟲,誰要我跟,我都願跟。我乖乖地跟著二姐走了,忽然我想到了什麽,回過頭來說:“喂!求是各各,告訴你,我和你是鄰居,我班同學每天中午都在你們籬笆牆邊玩,你也來吧。”
“沒規矩的小丫頭!”媽媽訓斥道:“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就知道玩,長點腦子把書念好。”
星期一上午上課我就有點心神不定,盼望著上午四節課終於結束,匆匆吃罷午飯就早早來到了籬笆牆下,來得太早了,操場上不見人影,百無聊賴地一個人挖土堆砂玩。
籬笆那邊,有人向我走來,是他,就是他!我情不自禁地奔到籬笆牆下,貼著籬笆老老實實地恭候著。
他就象昨天第一次來我家站在門外時那樣笑吟吟地凝望著我,隻是目光那麽柔和,讓我有一絲感動,我忽然覺得我好象早就認識了他,沒出娘肚子就認識了他。過了半晌,他終於開口了:“丫丫,來得好早。不!應該稱小姐。”
我這才回過神來,嚷嚷著:“算了,就做丫頭不做小姐了。”
他笑了,一會兒他收斂了笑意,象對大人說話那樣,正而八經地問我:“昨天,你媽對我印象如何?”
我說:“那可是我們家裏人說的悄悄話,得保密,不能告訴你。”
他又笑了:“你看,我能成為你們家裏人嗎?”
我真誠地說:“行吧。”
他燦爛地笑了:“謝謝你,丫丫。”
或許是被他的笑容所感動,我忍不住對他說:“告訴你一點點,說你長相平常,很一般。”
我不知道大人是怎麽看人的,我覺得他很不一般。我仰視著他,忍不住輕聲說:“我覺得你很帥!”
也許是父親的傳統教育起了作用,潛意識裏明白女孩是不該隨便當麵誇獎男孩的,不禁臉紅,但願他沒聽見那最後一句話。
遠遠地同學們都走來了,我轉身要走,他叫住了我,遞給我一隻紙折的飛燕:“交給你大姐,謝了。”
我知道我已當上免費郵差,省了他們的郵票錢。
回家後,趁沒人時,我把紙燕放在了大姐麵前,大姐悄悄收起,重重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說:“傻丫丫,看不出來還真長心眼,知道為大姐保密,大姐謝謝你了。”
我用手使勁擦了一下臉頰;“得了,誰要你親了。”我雙手摟住她的脖子說:“大姐,給我買盒彩筆吧,要24色的那種,我都想死了那種筆。”
大姐用手點著我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敲竹扛!”

2

又是星期日,還是午後,院外響起了清脆、急促的敲門聲。肯定是他!我呼叫著:“求是各各來了!”飛似地衝到門口打開大門:“果真是你呀,求是各各。”
“什麽?”他跨進門來,一把抓住我,那雙不大的眼睛對我瞪得園園的。突然,他一下子把我舉起來,舉過了頭,舉得那麽高那麽高,高過了石榴樹。我開始嚇得哇哇大叫,可一會兒功夫,我就習慣了,感覺真好,象在飛。我叫風兒,我原本就該會飛,我不會害怕飛。閑時坐在窗口發呆,當一陣清風挾帶著沁人肺腑的花草的幽香從窗外吹來時,我會想,它們從哪兒來,又飛到哪兒去,它們來的地方一定很美,否則為什麽它們經過你身邊時,讓你感覺那麽清新、舒暢。大鵬舉著我轉呀轉,身邊習習生風,仿佛我和風已融和在了一起,說不出的愜意。
大鵬逗我說:“以後再敢亂叫,叫你四腳離地下不來。教教你,你該叫我大哥哥,叫一聲就放你下來。”
大姐趕來救了我的駕,大姐說:“放下吧,你別嚇壞了我小妹。”
二姐在堂屋也幫腔說:“把我妹嚇成傻丫頭,將來嫁不出去就賴上你,嫁給你!”
他這才將我放下。我被轉得暈乎乎的,緊抱著他的腿不肯放。他摸著我的頭說:“你還真賴上我了。”
我馬上鬆手,沒站穩就是一跤,嘴還沒來的及啃地,又被他一把抱起。這時,我從他眼裏看見了滿目慈祥,那是我從未見過,連父親也不曾給過我的目光。“丫丫,我真嚇著你了嗎?”這是從一個男人胸腔深處發出的最為關切的聲音。
“哦,沒有。”不知為什麽我掉淚了。
“對不起,我嚇著你了,對不起。”他喃喃地重複著,他抱起我,一直把我抱進堂屋,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這麽寵著,我從沒有撒嬌的機會,這回逮住了,我假裝委屈,淚珠兒滾滾流個不停,淚倒是真的,是感動的淚,是快樂的淚,我從未如此快樂過,任淚水盡情地流。
他不斷地哄我,著急地說:“我該怎麽做才能止住你的眼淚呢?”
我一直羨慕那些被大人寵著的孩子,不肯睡覺,有大人講故事哄他們睡,不肯吃飯,有大人講故事哄他們吃。我可從沒有這等待遇,雖然我是那麽愛聽故事,可是大人們各忙各的,誰也沒有這份閑功夫。這次機會來了,我忙說:“給我講故事吧,你講故事我一定不哭。”
大鵬笑了說:“你的要求可真低,好吧,我給你講故事。你的名字叫風兒,我給你講個風的故事吧。”下麵是他給我講的故事,一個很美的童話故事,至今我一直記著它。
“風是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她整天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飛舞、跳躍。有一天她飛過荒野,荒野裏有個小茅屋,她很奇怪,誰住在裏麵呀?她飛了進去。
裏麵住著個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爸爸和媽媽,他常常很寂寞,沒有人同他玩耍,沒有人同他說話。風同情他,也很喜歡他。無論如何,隻要風經過小茅屋的時候,總要溜進來同他說說話,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把自己在路上看到的種種奇奇怪怪的事情講給小男孩聽。給他帶來各種花的香味、青草的氣味,以及各種小鳥唱歌的聲音。小男孩饑餓時,風把樹上的水果搖下來給他。小男孩傷心時,風為他跳舞安慰他。
有一天,小男孩對風說:‘奶奶曾經告訴我,天國花園是最美最好的地方,隻有誠實善良的人才能住在裏麵,亞當和夏娃就是偷偷摘吃了禁果才被趕出天國花園的。你會飛,你能帶我去天國花園嗎?在這兒我會寂寞,請帶我去吧。’風答應了小男孩的要求。
風背著小男孩飛到了雲塊上,下邊的森林、田野、河流象地圖,高樓大廈象孩子搭的積木。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天國花園,那兒的空氣清新、河流清亮,魚兒象銀子般在清澈的水裏穿梭,鳥兒會唱歌,它們唱得那麽美,人類的聲音是絕唱不出來的。花兒鮮豔美麗,它們是開不敗的。天國花園的仙女們來了,她們穿著雪白的或者豔紅的長裙,頭上戴著一顆顆亮晶晶的星星。她們的麵孔是快樂溫和的,小男孩就象見到了慈愛溫柔的媽媽。
小男孩對風兒說:‘風兒,風兒,我們留下來吧,我們再也不回去了。’風是留不住的,風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風兒走時對小男孩說:‘你留下吧,你留在這兒就再不會孤獨了,我會常來看你的。’小男孩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隻是他常常思念風兒。”
大鵬說到這兒停住了,我沉浸在美麗的童話故事裏。
“後來呢?”我輕聲問。
“你有完沒有?”大姐發話了,“別沒完沒了的。”
我不好意思再纏住大鵬了,依依不舍地離開大鵬的膝頭,這時大鵬拉住我,悄悄在我耳邊說:“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他拍拍自己的口袋。
“不會把天國花園裝口袋裏吧?”我淘氣地說,我迫不及待地扒開他的上衣口袋,“哦!你真偉大!這可是我最想要的24色彩筆。”我捧住他的腦袋,在他的臉頰上重重親了一下。
感謝這美麗的彩筆,更感謝這美麗的童話。有生以來,我從沒象今天這樣快活過,我簡直有點忘形了,抓著彩筆盒就往樓上跑,嘴裏嚷著:“媽媽,媽媽,我有彩筆了,看我的彩筆!”
“回來!”大姐拿出做老師的架勢對我說:“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禮貌了,都當小學生了還不懂,收了別人的禮物應該怎麽表示?”
大鵬笑了:“人家不是用最熱烈的方式表示過了?我看你們父親的教育非常失敗,”他不懷好意地瞅著我繼續說:“非但不傳統,還十足洋派,你大姐該認真向你學習才對。”
大姐一本正經的老師麵具被卸下,“你真壞!”她輕聲說。
我不完全懂得他倆的意思,我還是照著以前大人們教的話,畢恭畢敬地對著大鵬說:“讓您破費了,謝謝您。”大鵬的眼睛停留在大姐身上,一動也不動,我說話他好象壓根沒聽見。
我提高嗓門“阿寶背書”般地又重複了一遍,他這才慢慢將目光轉向我,仍不言語。
我憋不住了,學著剛才大姐對我說話的腔調訓斥道:“你怎麽這麽大了也不懂禮貌,你應該回答我:‘不用謝’或者‘不客氣’,明白嗎?”說完我很莊重地扭頭就走。
回到二樓亭子間,我們三姐妹合住的屋內。二姐一人在屋內看書,我進了門,她隻說一句:“聽著,別煩我。”連頭也沒抬,就再不理我了。
我仍抑製不住剛才的興奮,二姐不理我,又沒人說話,我不由自主拉開嗓門唱了起來:
“我是一陣風,吹進你心中,風兒風兒吹透了心,吹得心兒醉。
我是一陣風,飄泊無影蹤,心兒心兒被吹醒,隨著風兒飛。……”
“煩死了!你能不能靜一靜,不怕扯破你的嗓門?你呀,將來到街頭叫賣準能賺錢,今後全家沒飯吃時就仰仗你了。”
我隻好靜了下來。小屋隻有十多平米,放了兩張床,我和大姐合睡大床,二姐一人睡小床。二姐住校後,除了星期天回來睡一夜,平時也就空著。除了床,屋裏隻有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二隻凳子,剩下也就沒什麽空間了。
沒人理我,沒處說話,不能唱歌,我隻好爬上床,抓著那盒彩筆迷迷糊糊睡著了。我甜甜地做了個夢,我夢見了天國花園,我夢見我用我的彩筆把天國花園塗抹得更美麗,五彩繽紛,令人目不暇接。我看見小男孩高高興興地向我走來,走近了,怎麽?他就是大鵬,他變成了大鵬。……
“丫丫,丫丫,醒醒。”
我被二姐搖醒了,眼睛一睜看見一屋子人。原來大姐和大鵬都在屋內,屋子太小,多了個把人,感覺上就有一屋子人。
二姐對我說:“你這午覺睡得也夠可以了,再睡就變懶丫頭了,起來吧,有人向你告辭來了。”
大鵬見我醒了,坐到我的床邊,捏著我的鼻子說:“小丫丫,這麽開心,睡著了都是笑嘻嘻的。”他看著我緊抓在手中的彩筆盒嘻皮笑臉地繼續說:“不用抱著它睡,沒人會搶。”
我好象還沒完全從美夢中走出來,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做夢,我的彩筆真好看,塗呀塗,我把天國花園塗得更美麗了。那兒,那兒還有你。”
此時,大鵬反而不再嘻皮笑臉,挺嚴肅地說:“怪不得小丫丫這麽喜歡彩筆。是呀,丫丫的世界應該是彩色的,我這禮物送得真合算,居然能因此走進你的夢,走進你彩色的世界。丫丫,你的歌聲真好聽,又甜又亮,將來能成歌星呢。”
“夠了,別誇,你這一誇,我的耳朵就更遭殃了。”二姐打斷大鵬的話。
大鵬並不理會,繼續說:“唱吧,丫丫,讓你大姐給你找個音樂老師指導指導,你會唱得更棒。丫丫,再見,謝謝你的歌,謝謝你的夢。”忽然,他想到了什麽又說:“我還應該對你說聲:‘別客氣,不用謝。’對嗎?丫丫。”
我高興了,真想在他的臉上再親一口,但是,剛才樓下他和大姐的那一幕,雖說不懂但又有點感覺,所以還是忍住了。

3

打那以後,大鵬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幾乎是每個星期日下午的同一時間敲響我家的大門。盡管二姐一再罵我“不識相,嚇起勁……”我還是搶著為他開門。
他的口袋象是魔袋,常常有著我想要的好吃、好玩的東西,任我去搜索。每星期,那清脆、急促的敲門聲,也成了我的期盼。
那天和往常一樣,仍是我搶著打開大門。我呆呆地擋在門中央一動也不動,他沒有強行往裏走,而是慢慢蹲下身來,拉著我的手注視著我說:“請問三小姐,我能進去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附著他的耳朵問:“你還能讓我飛嗎?我想飛。”自從上次被大鵬舉著“飛”過後,對於石榴樹上高高的天,我充滿了仰慕和憧憬。
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怕了?不會賴上我了?”
我慎重地點了點頭。
他又說:“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讓你飛。”
“求是……”我剛開口,他眼一瞪,已到了嘴邊的“各各”立即變成了“哥哥”。
他一樂說:“就委屈點做求是哥哥了。”
我一下子被他高高舉起,噢!我又飛上了天。這一次,我沒有半點懼怕,好象我天生就會飛。我覺得身體是那麽輕,抬頭看,天是那麽藍,一群小鳥在頭頂的天空盤旋,然後飛向遠方。此時,我真想化作一縷清風和鳥兒們一起結伴飛向未知的遠方,飛出天外。從前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現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天國花園,是用我的彩筆塗抹出來的最美的地方。
“我飛了,我又飛了!”我高興地笑著,叫著。
大鵬也特別高興,他舉著我轉呀轉呀,久久地轉著。我感覺輕飄飄、暈乎乎地,就象真的變成了風,飛上了天,旋舞著、升騰著……,真不知世間還有這麽好的感覺。
“別鬧了,丫丫。”不知什麽時候大姐走了過來,把我從大鵬手上抱了下來。
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上,從幻想落入了現實,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覺十分沮喪。
大姐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回屋溫功課吧,快考試了,我和大鵬出去有點事。”
“我也去!”我高叫,
“不行!”大姐很堅決。
“今天二姐都沒回家,你們再出去,留我一個多沒勁,帶上我吧。”我央求著。
大鵬嘻皮笑臉地看著大姐:“就帶上她吧,賴上了,怎麽辦?”
大姐依然一臉正經:“不行就是不行。安琪就知道快考試了必須用功,連家都不回。丫丫就是糊塗,沒有自製力怎麽行!”
平時我最愛大姐,此刻卻莫名地生出幾分敵意。我嘟著嘴,頭也不回地向屋內走去,穿過堂屋,徑直上了樓。

4

“燈泡沒做成,不高興了?”上了樓,剛要推開房門,冷不丁一個男人的聲音嚇我一跳。說話的是三樓王奶奶的孫子山子。對了,我們這幢房子就住了兩家人家,底樓堂屋和二樓是我家,三樓住著王奶奶和她孫子。此刻,山子一屁股坐在二樓上三樓的拐角樓梯台階上抽煙,也就是我們姐妹住的亭子間的房門口。
我心裏別扭,沒好氣地對他說:“這麽大個人坐在地上也不嫌髒。”
他毫無表情冷冷地說:“坐在地上安全,不象有的人愛上天。”
我有點納悶,這個山子,平日裏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樓梯上上下下,碰到了也懶得跟我們打招呼。我嘛,有時因王奶奶差使,常上三樓溜溜,他算難得高興與我搭理幾句,對我的二位姐姐恐怕連正眼也沒瞧過。這會兒,他是頭頂上長眼睛,還是屁股上長眼睛了,坐在樓梯上也看到我們樓下院子裏的事。
我沒理他,重重地推開房門,走進屋裏,一股濃濃的煙味被樓梯拐角的竄堂風帶進了屋內,我嚷嚷著:“別在這兒抽煙,難聞死了,回你的三樓去。”
他就象沒聽見似的,動也不動。我隻得重重地關上了房門,把他和他的臭煙味丟在了門外。
山子是揚州人,聽媽媽說,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五歲時他母親就與他父親離了婚,丟下他另嫁人走了,十五歲時又死了父親,隻得來上海跟奶奶過。
剛來上海時就插在我大姐的班上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學。我問過大姐,怎麽山子和她一點不象是老同學,相互連話都不說。大姐把山子的事告訴了我。
山子剛來上海時,上海話一句不會說,也不太聽得懂,功課就有點跟不上。上海這個地方,真正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並不多,都是江蘇、浙江移居過來落戶的,但不知為什麽矛頭一致對準蘇北的移民,看不起蘇北人,把蘇北人叫做“江北豬羅”。山子一來就成了班上同學們嘲弄的對象,挺好聽的大名王越山卻偏有個“山子”的小名。上海人愛將蘇北人稱作“小三子”,這個“山子”和那個“三子”正好諧了音,這更大大增加了班裏搗蛋鬼們的攻擊力。那時大姐是班長、好學生,一身正氣。山子是新生,又是鄰居,大姐理所當然地幫著他,維護他。
有一次,上寫作課,山子的同桌同學突然叫了起來,放在鉛筆盒裏的金筆不見了。那年頭,一個初中生能有一支金筆是很不容易的,象征著富有。班裏頓時開了鍋,大家都主動打開了自己的鉛筆盒,山子也打開了自己的鉛筆盒,令人瞠目的是那支金筆居然躺在山子的筆盒裏。
老師嚴厲的目光盯住了山子:“王越山同學,請說明是怎麽回事?”
山子的臉一下子變白了,他急得什麽話也說不出,隻一個勁地搖頭。
整個教室四、五十雙眼睛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人小聲輕蔑地罵:“小偷!”山子象尊蠟象似的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他木然地離開座位,向前走去。也許他打算離開教室,走過大姐座位時,大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王越山,你不能就這樣出去。”
大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著老師和全班同學說:“我們不能這麽快下結論,你們大家看看,他們倆的鉛筆盒是一模一樣的。”
大姐拉著山子走回了山子的座位,按著他坐下,然後舉起了他倆的筆盒讓大家看,她對著山子的同桌繼續說:“請你想想,你有沒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的鋼筆放錯了筆盒。記得嗎?有一次你錯拿了王越山的筆盒帶回了家,第二天上學時你發現你的筆盒仍好好地躺在你自己的課桌裏。那天王越山發現你拿錯了筆盒,他並沒有把你的筆盒帶回家,而是把它放進了你的課桌。他是向我借筆完成回家作業的。”大姐說完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家誰也沒出聲,山子的同桌低下了頭,老師隻淡淡地說:“我看事情可以結束了,我們繼續上課。”
但是,打那以後流言蜚語落在了大姐身上,班上的同學說,當班長的大姐維護“小三子”,戀上“小三子”,將來要嫁給“小三子”了。品學兼優的大姐平日的行為絕對是規範的,她可受不了這些,從此,她人前人後再也沒和山子說過一句話。她無法用言語表明自己的清白,就采取了這一絕對的行為證實了自己的清白。是的,那時的人,常常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就這樣,他倆雖是同學又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但形同陌路人誰也不搭理誰,日子久了,成了習慣,誰也無意去改變。

5

一個人關在亭子間裏真沒勁,要知道好好的一個星期天就剩我一人留守。二姐住校沒回家,爸媽一早去了舅舅家,本來是要帶我同去的,我想著下午大鵬要來就沒願意跟著去,這回倒好,落得個沒人管,沒人理的孤家寡人的下場。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大鵬不是我的,盡管我是那麽在意他,他是屬於大姐的。一絲淡淡的哀傷從心底升起,又不斷擴展著擴展著,終於我忍不住嚎淘大哭,哭罷心裏反倒平靜了許多。 沒別的什麽事可做,我也就乖乖地翻開了書包做起功課。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下的門“砰”的一聲,我知道是大姐和大鵬回來了,爸媽說好了在舅舅家吃了晚飯才回,所以不會是爸媽。我以為他們立刻會上樓來,可是一直沒動靜,我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地打開房門溜下樓去。
堂屋的門虛掩著,我向裏一張,哦!我傻了,大姐和大鵬相擁著、親吻著,我好象做賊被人抓住了似的,心怦怦亂跳,臉上火辣辣的,我轉身就往樓上跑,“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心裏說。我跌跌撞撞地剛推開亭子間房門時,被人一把抓住。誰呀?嚇我一跳,一回頭,又是山子。
“慌慌張張幹什麽?”山子問。
“我的媽!你一直坐這兒沒走?”我說。
山子的臉慘白慘白的,見他抓住我不放,我隻好說:“進屋坐坐吧。”
“不了。”他生硬地回答,見他仍沒有鬆手的意思,我隻得就勢坐在他身旁。
“你臉色怎麽這麽白?”我問。
“你臉色為什麽這樣紅?”他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說話時,心仍跳得厲害。
“我知道。”他一字一頓地說,他的臉色更白了,我感覺他抓住我的手冰冷冰冷的,他腳下的樓階上一地煙蒂。
要是平時,我早就直叫直嚷地罵他了,可這回沒有,我輕輕地把他抓住我的手拿開,取來掃帚,默默地掃幹淨樓階上的煙灰煙蒂。不知為什麽心底升出一絲憐憫:“山子哥,坐在這兒涼,回屋吧。”
他好象沒聽見,動都沒動。
我重又坐在他身旁的樓階上自言自語地說:“一直羨慕你們大人,真開心,巴不得自己快些長大做大人。可你這個大人不一樣,你好象一點不開心,為什麽呢?是因為你沒有兄弟姐妹?對了,你好象也沒有朋友。”
山子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一個勁地抽煙。
不知為什麽,我第一次沒有討厭他那股難聞的煙味。我繼續自言自語:“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有時你以為自己有朋友,你以為他就是你朋友,可人家沒把你當朋友。……”說著,我又有點想哭。
山子反倒笑了。我驚訝了:“山子哥,你也會笑?”我真是第一次見他笑,他屬於那種不太討人喜歡的人,臉上毫無表情,對誰都非常冷漠。山子一改他平常冷漠的麵容,調皮地用手指劃著我的臉頰:
“沒羞,小小年紀想男朋友,怪不得躲在屋裏哭。”
“你才沒羞!偷聽爛耳朵。”我惱羞成怒,直衝他嚷,
“還用得著偷聽嗎?你那嚎哭聲隔三間屋都能聽見了。”他並不生氣,仍開玩笑地說。
此時,樓下傳來腳步聲,一定是大姐和大鵬終於上樓來了,我轉身就回屋,山子也站起身來上了三樓。

6

我不想搭理他們,趕緊爬上床佯裝睡覺。大姐一進屋就象媽媽那樣,連說帶罵:“傻丫頭,也不怕著涼,被子沒蓋,就死死地睡著了。”她幫我蓋上被子,然後收拾著寫字桌上胡亂攤開的作業本,“還算乖,作業基本完成了。”難得她表揚我。
大鵬故意大著嗓門說:“買這麽多好吃的,你不叫醒丫丫起來吃嗎?”
大姐嬌聲責罵:“吵什麽吵!別吵醒她,你怎麽也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了。”
我硬憋著不啃聲,但還是忍不住把眼睛隙開了一條縫,隻見大鵬笑嘻嘻地,壞壞地死盯著我。
“大鵬,你來看。”大姐喚他,大鵬轉身回到寫字桌旁,坐在大姐身邊。
趁這機會,我睜大眼睛,隻見大姐從一隻精美的盒子裏捧出一座瓷雕,那是一隻詡詡如生、展翅高飛的大鵬鳥,尾部邊上有支插筆的筆套座。
“多好,看著它讓人產生飛的遐想。”大姐甜甜地說。
“就放在這兒。”大鵬指著寫字桌的左首,
“不!等有了咱倆的小家再放。”說罷,大姐有點靦腆,將瓷雕又收回盒子。
我猛地坐起:“不行!不行!”大姐回過頭來:“你醒了,什麽不行?說夢話吧。”
我指著瓷雕說:“大姐,別收起來,就放這兒吧,我也喜歡。”
大姐停住了手,有些尷尬地看著我。
大鵬將瓷雕又從還沒來得及合上蓋子的盒子中拿了出來,放在了寫字桌上。“這樣行了嗎?丫丫。”
大姐無可奈何地說:“你呀,就會寵她。”
“丫丫,不裝睡了,過來,看看求是哥哥給你帶來了什麽?”大鵬拍拍膝蓋,想讓我象往常一樣爬上他的膝頭。
我低頭坐床邊,沒理他。
“怎麽?生氣了?不理求是哥哥了?”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默認了我和二姐對他的稱呼,左一聲右一聲地自稱起“求是哥哥”了。
我看也沒看他一眼,起身向門外走去。
大姐奇怪地問:“丫丫今天是怎麽了?犯了什麽病?”
我誰也不理,獨自走下樓去。那一天,我也不知怎麽了,心裏很難受,一直到晚我都沒開過口。
第二天在學校,中午和同學在籬笆邊玩耍時,看見隔壁操場上大鵬遠遠地向我們這邊走來,我故意跑著離開操場回到教室。
一會兒,同學來教室叫我了:“丫丫,隔壁中學的老師,說是你的大哥,叫你去。”
“不去!不去!”我說,心想一定是讓我當免費郵差,傳遞他們的紙燕。這次我“搭架子”不幹了!
“去吧,”同學抓住我往外拉,“你不去,人家會以為我沒叫你,人家有事才會找你。”
我也就半推半就地跟著到了籬笆邊。大鵬已坐在籬笆那邊的石墩上了,我就坐在籬笆這邊的土堆上。大鵬看著我半晌沒說話,還是我先憋不住:
“你找我幹嘛?”邊說邊伸手:“把你的紙燕拿來吧。”
“為什麽躲著我?”他問,並沒遞紙燕給我。
我不答話。
“昨天為什麽生氣?”
我仍不答話。
“我知道你昨天裝睡,我也知道你下樓來過。”
我臉紅了,好象自己做了令人害羞的事,把頭低得低低的。
大鵬繼續說:“你還小,你不懂,那是大人之間的感情……,怎麽跟你說呢?我喜歡你姐姐,就象,就象你喜歡你的布娃娃一樣,你不也抱它親它……”
我忽然把頭抬了起來,我抓住籬笆牆,勇敢地直視著他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姐姐,就象……就象我喜歡你一樣。隻是,我明白了,你並不真喜歡我。”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稀裏嘩啦地往下掉。
大鵬的雙手使勁從籬笆牆的空隙中穿過來,抓住了我的雙手,籬笆竹子的毛刺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條條血痕:
“丫丫呀丫丫,小丫丫,傻丫丫,……”他什麽話也不說,隻一個勁地喚“丫丫”,他用手抹著我臉上的淚,那淚越抹越多,象開了河似的。他第一次那麽專心地注視著我,用對大人說話的口氣柔聲對我說:“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你熱情、善良、勤快。我還喜歡你的歌聲,那麽甜、那麽純、那麽亮。我喜歡你姐姐,也喜歡你,隻是一樣的喜歡可以有很多種,不能說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隻能說是這種喜歡或是那種喜歡,你現在不明白,長大了就明白了。相信我的話,別哭,別對我生氣,我也會難過的。”
我不知聽懂了多少,隻是使勁地點了點頭。
“別哭了,等會兒被同學看到多難為情。我喜歡丫丫笑,喜歡丫丫唱,就象我送丫丫彩筆的那天,丫丫一高興唱得多好聽啊!”他又恢複了以往對我說話的神態。
我這才發現我的眼淚、鼻涕弄得他一手,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帕在他手上擦著,我輕輕地擦著那一條條的血痕:“疼嗎?”我輕聲問。
“大人是不怕疼的,洗洗手,明天就好了。”他抽回雙手,輕鬆地說,“把自己臉上的眼淚、鼻涕擦幹淨吧,一會兒又該上課了。”他寬和地微笑著看我擦眼睛擤鼻子,目送我離開操場走回教室。

7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還真是這麽回事,以前嫌人家家不在上海,將來安娜嫁給他得不到婆家的照應,現在說家不在上海好,大鵬不就全心全意親我們家了,不就等於沒嫁走女兒,反又多了個兒子。以前嫌大鵬相貌平平配不上我大姐,現在說這孩子穩當、有責任心,女孩子嫁人就該嫁這樣的人才有安全感。這些日子以來大鵬算是完全得到了我家的認可,得到我媽的認可就等於得到了我爸的認可。我爸的口頭語是“聽你媽的”,他說,男主外,女主內,大事男人作主,小事聽女人的。我出生以來就沒見咱家有什麽大事,所以習慣上家裏事無巨細,全是我媽說了算。
又是星期天了,我媽不象往常那樣吃完午飯就上樓午睡,而是和我們一起坐在堂屋裏閑聊,不知是這天正好沒有睡意,還是刻意等大鵬。準時敲門聲又響了,媽媽習慣地喚我:
“丫丫,開門。”
其實,自從那天哭鼻子生氣後,我好象長大些了,再沒搶著給大鵬開過門,知道門外是大姐的人,聽見也隻當沒聽見,讓大姐自己去開門。這回被媽使喚,我隻好懶洋洋地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去開門。門打開了,大鵬見是我特別興奮,一把抱住我就想往上舉。
我忙說:“別,別,注意了,你丈母娘在屋裏呢!”
他放開我,朝我做了個鬼臉:“多謝提醒關照。”
我不無遺憾地抬頭仰望天空,真想再來一下會飛的感覺。
我忽然發現三樓的山子筆直地站在陽台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我們。哦!原來他不是頭頂上長眼睛,屁股上長眼睛,而是站在陽台上看見我們了。
“山子哥哥。”我叫他,並向他招招手。可他隻當沒看見,理都不理我。
我挺沒趣的,當著大鵬的麵還覺得有點下不來台。大鵬對我說:“我每次來都見他站那兒,我想是一個門裏的鄰居,與他打招呼,他也沒理我,大概就這脾氣。”
“他有病!”我故意提高嗓門說。
媽媽今天見了大鵬格外和藹,對他平時吃什麽穿什麽,細細關心不算,還一再叮囑不必見外,下班後可以常來我家吃晚飯。
事後,二姐說我媽那是一付急不可待想抱外孫的架勢。
大鵬並不見得受寵若驚,來我家的次數隻略微多些,但絕不輕易在我家晚餐。倒是我媽,心熱得很,一做了什麽好吃的,就要讓我通知大鵬來我家吃飯。
那天,我媽又讓我叫大鵬來吃晚飯。中午操場籬笆那邊沒見他的人影,估計沒有紙燕讓我傳,也就不到籬笆牆邊來了。下午上第二節自修課時,任務沒完成,心裏有事坐不住了,我悄悄從學校溜了出來,去了隔壁大鵬的學校。

8

門衛大爺問我找誰,我通報了姓名,大爺一翻本子說此刻陸老師正在402教室給三班上數學課,讓我稍等。我哪有耐心等,大爺稍不留神我就溜了進去,找著了三班的教室,將教室門推開了一條縫,果然陸大鵬老師正在上課呢!從沒見過他站在講台上的樣子,挺新鮮,我好奇地站在門外屏氣偷看。
大鵬一臉正經地講著課:“……下麵給你們出道題:農村的小媳婦回娘家,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上還背了一個胖娃娃。”
下麵不知哪個搗旦鬼跟著“依呀依得呦……”地唱起來。
大鵬也不發火,隻叫聲:“停住!”下麵也就鴉鵲無聲了。
大鵬繼續說:“我要你們答的題目是:……”他轉身在黑板上寫:
1 . 1隻雞+1隻鴨=
2 . 1隻雞+1隻鴨+1個胖娃娃=
3 . 雞重2斤,鴨重3斤,娃娃重5斤,小媳婦身上共負多重?
這是什麽題目?還中學生呢?我們小學生都不做這麽簡單的題目。
“誰上黑板來做題?”大鵬問學生。
有誰在下麵說:“這麽‘難’的題目,讓我們成績最好的班長全權處理吧。”在同學的嘻笑聲中班長上了黑板。他很快地寫了:
1 .不能加;
2 .更不能加;
3 .2+3+5=10(斤)
答:小媳婦身上共負重10斤。
寫畢回座。大鵬問:“有不同答案嗎?”
隻見小搗站了起來。
順便介紹一下,小搗是我家隔壁鄰居,是大鵬的學生(我這才知道)。其實人家的正式名字是王小寶。隻是搗旦得厲害,全弄堂的人都特意偏著音叫他小搗。
隻見小搗在黑板上刷刷地寫:
1 .1隻雞+1隻鴨=2隻家禽;
2 .1隻雞+1隻鴨+1個胖娃娃=3個動物;
3 .答:小媳婦身上共負重10斤回娘家。
寫畢瀟灑地一扔粉筆頭,輕拍雙手,昂首闊步歸了座。
“知道我怎樣給兩位同學打分嗎?”大鵬問學生:“你們的全權代表,我給他60分,而王小寶同學該得100分。”
“啊?”下麵一片驚歎聲。
原本一臉玩世不恭,嘻皮笑臉的小搗倒突然嚴肅了起來。
大鵬說:“前一位同學並沒錯,他記住了數學中量綱不同是不能相加的規定,但是後一位同學更出色,他超越了,他懂得換一種思維方式就是另一種結果。我想說明的是:我們學數學不能隻是機械地學習a2 - b2或(a - b )2的死板公式,而是要學會超越,學會完備的思維方式。最複雜的事情,換一種思維方式考慮,就會變成最簡單的事情。
許多第一流的科學工作者都有很高的數學素養,數學成了他們強大的武器,使他們終身受益。在近代的自然科學中,數學是必不可少的,當人們把實際問題化為數學問題後,數學就會引導他們走得很遠,並往往可以幫助他們找到解答。知道伽裏略是用什麽數學思維方式推翻統治多年的亞裏士多德的關於自由落體的謬論的嗎?……”
下麵的話我聽不懂,也沒興趣聽了。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知道滔滔不絕地說理是大鵬的強項。當然等至下課,我老老實實完成母親交辦的任務才離去。
晚餐母親做的是拿手的白斬雞和八寶鴨,看著桌上雞呀鴨的,想起了白天大鵬上的課,我忍不住又笑了。大鵬知道我笑什麽,告訴我隔壁小搗那孩子挺有趣,下課後找陸老師賠禮道歉了,說是在課堂上原本隻是想搗搗旦的,沒想到反被老師表揚了,很不好意思,以後一定認真學好數學。
回憶起那段日子我們家真是溫馨、美好。母親私下都在悄悄地準備著大姐的嫁妝,如果不是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

第二章

1

文化革命開始時我已快小學畢業,正複習迎考。父母、大姐、二姐每一位家庭成員都對我加強了管教,一切為考入重點中學作準備,我也被他們搞得緊張兮兮。
就在此時,人民日報發表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拉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學校沸騰了,一切都變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時是什麽都可以搗毀,什麽都必須炮打。學校停課,工人停工,大字報鋪天蓋地。我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忽然輕鬆了,解脫了一切束縛,沒人再管我考試、升學之類的煩心事,感覺特別新奇,特別開心。但好景不長,革命的風波立刻危及家庭。
首先變化的是二姐,她周末回家,我差點以為是走錯了門的陌生人,齊腰的辮子變成了齊耳的短發,頭發還用頭繩紮了一把,整個腦袋就象個帶把的茶壺。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黃軍裝,腰間還束了一根寬皮帶(這些裝束也不知她是從哪兒搞來的),滿臉的嚴肅。那天我都沒敢和她搭話。
第二天星期天,大鵬照例來了,堂屋裏就我們姐妹三個,但不知怎的氣氛卻不同尋常,一夜間相互好象都成了陌生人,誰也不開口說話。
倒是大鵬一腳踏進屋門就對著二姐大聲嚷嚷:“安琪,不愛紅裝愛武裝了。”一下子打破了屋內的沉悶。
二姐用眼斜瞪著大鵬:“別亂叫!正式宣布,我改名了。讓過去的安琪見鬼去吧!同時我要奉勸你們,”她看著我和大姐說:“我們的名字說明我們的家庭充滿了資產階級腐朽的臭氣,與當前革命潮流格格不入。我們都是革命青年,要脫胎換骨,積極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我建議我們三姐妹的名字可分別改為:向工、向農、向兵。我已改名徐向農了,你們如何?”
大姐可能沒有思想準備沒啃聲,我見大姐不說話當然也沒話好說。還是大鵬根本不把二姐的嚴厲當回事,他帶著嘲弄的神情對大姐說:“安娜,將來你成了我的娘子,可我卻要稱呼你向工(相公),這革命革到底也不能把雌的革成雄的。”
“你什麽意思?”二姐有些憤怒了,扭頭就走。
我覺得好玩,忍不住咯咯地笑,一個勁地對著大姐叫喚:“相公姐姐,相公姐姐。”把大姐叫得也忍不住笑了,屋內又恢複了以往的氣氛。
在我們家中,另外明顯有變化的便是爸媽。爸爸變得異常沉默,平日在每晚的餐桌上,對我們三姐妹都得諄諄教導一番。對我們平時的衣著、舉止都非常在意,絕不允許有絲毫的不得體。這次對於二姐的徹底改變卻視而見。爸媽常避開我們,兩人關起房門嘀咕,我心裏有點不踏實,感覺家裏會發生什麽。
耽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大姐和我都還稀裏糊塗蒙在鼓裏的時候,二姐突然回家鄭重宣布和反動學術權威的老子徹底劃清界限。用旅行袋裝走了屬於她個人的全部衣物,立誌離開家庭做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我們這才知道,我爸在單位受到批鬥。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可從沒看出我爸有多少學術,多大權威。我隻知道他從年輕時的業餘攝影愛好者,變成建國後的第一代專業攝影記者。雖然攝影技術不錯,但以他的政治條件根本就沒有資格參與政府各類政治活動的攝影專訪,為此他也常表現得自卑和無奈。他拍得最多的照片也就是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拍照就拍照罷,本來與學術權威也沾不上邊。麻煩在於,我家老爺子不甘寂寞,居然著書立說,賣弄自己拍花草的技巧,述說自己拍山水的艱辛,這不就成了文化革命的對象。
二姐離家沒過多久,父親被發配去江西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改造。母親是舊式的家庭婦女,夫大於天,決意扔下女兒跟隨父親去江西。
走前慎重其事地把大姐、大鵬和我召集在一起,嚴肅地談了話。父親的話語是沉重的,讓我感到害怕,我隻想哭。
他說:“我和你們的母親都老了,此去還不知能不能回。安娜、大鵬,這個家就拜托你們倆費心照管了。你倆的婚事我們是同意的,但已無法盡責為你們操辦。什麽時候辦,由你們自己定,自己辦吧。對不起你了,大鵬!”父親象日本人似的對著大鵬重重地低了一下頭。
大鵬有些手足無措。
我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大姐用手絹輕輕捂著我的嘴巴,讓我別哭。
父親繼續說:“丫丫還小,原打算帶她一起走,但是怕荒廢了她的學業,考慮再三還是留下她,相信安娜能帶好她。丫丫,別哭了。”父親轉向我,用從未有過的和藹目光望著我說:“讓你這麽小就離開媽媽,是我做父親的不是,爸爸對不起你,以後要聽你大姐的話,要更加懂事些,你會一年年長大,長成一個好姑娘。”父親的眼睛濕潤了。“我最不放心的還是安琪,她單純又好強,會經不起挫折的,我們走後,你們盡可能把她找回來,你們三個還是一起生活,我們就什麽都放心了。”
母親無話,眼淚卻一直沒幹過。此時,她拿出存折交給大姐。
大姐也不說話,使勁搖頭不肯接受。
還是父親說:“這點錢是我們多年的積蓄,安娜你拿著,以後兩個妹妹都得靠你照顧,特別是安琪那兒,她就是不回家,你也得想法把錢送到她手裏,在國家沒給她分配工作之前,她是根本無法自立的。不用擔心我們,我還會有工資的,可能少些,但總夠我和你媽兩人吃飽。”
那天晚上,父母走了,沒讓大姐和我送行,就讓大鵬一個人送他們上火車。我和大姐兩人呆呆地坐在堂屋裏,誰也不說話,甚至連燈都懶得開。屋子一下子變空了,死寂死寂、黑沉黑沉的,我反而一點都不害怕不悲傷了,因為心象是被誰掏空了,什麽感覺都沒有。
此時,傳來沉重、緩慢的下樓梯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進入堂屋。堂屋的壁燈被輕輕打開,是三樓的山子破例第一次主動走進我家。
他一聲不吭地坐在大姐身旁的沙發上,按他自己的習慣一支接一支地猛抽香煙。頓時,屋裏煙霧彌漫,雖然味兒難聞,卻也恢複了生氣。象是被煙味熏醒了,大姐忽然嚎淘大哭,山子把他的一隻大手放在大姐起伏的肩上,依然什麽話都不說,大姐的哭聲逐漸低了下來,變成了抽泣,我看見山子的手在大姐的肩上有些顫抖。
許久,屋裏終於恢複了原來的靜寂。山子的手緩緩地離開了大姐的肩,輕輕地說了句:“很晚了,去睡吧。”說話時象以往一樣都沒正眼瞧我們,象是對他前麵的牆壁說的。我確實也感覺疲倦了,乖乖地拉著大姐的手上了樓,連個謝都沒對山子說,就把他一人拋在樓下。
那夜大姐和我都睡得很好,大姐也許是哭痛快,哭累了,反而睡踏實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開樓下堂屋的門,屋裏還留著山子的煙味,也不知他昨夜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我心裏對他有一份感激,盡管昨晚他連半句安慰的話都沒說。

2

我們開始了沒有父母的獨立生活。二姐始終沒有肯回家,她說住校很好,革命運動很忙,沒時間也沒必要回家,她希望我們倆也能象她一樣從思想上與父親劃清界限。
大姐記著父母的囑托,惦念著二姐這麽些日子沒回家,囊中也該空了。說好星期天讓我和她一起去二姐學校送生活費。星期六下班時,學校又臨時通知星期日召開緊急會議。那年頭,會特別多,凡會都緊急,隻要是《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內的成員說句話,哪怕放個屁,下麵都得立即傳達,組織學習。大姐去不成,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讓大鵬陪我去,又怕二姐見了大鵬麵子下不來,更不肯接受生活費。
還是大鵬出了個主意:“我送丫丫到校門口,我等在門外,讓丫丫一個人進去。隻是丫丫,你可得快些,別在裏麵玩得忘了時間。”
我心裏很樂意,嘴上卻傲氣地說:“你就耐心等著吧,我可是肩負著父母的囑咐,大姐的重托,這麽艱巨的任務不化時間不費口舌能完成嗎?”大鵬隻得無奈地笑了笑。
第二天,大姐把錢放在了我衣服的裏麵再裏麵的口袋裏,一再囑咐別丟了,才讓我和大鵬離家。
到了學校,把大鵬丟在門外,我飛快地往校園深處跑。二姐的學校真漂亮,畢竟是市重點中學嘛!貨真價實,整個校園就象個大花園。粉紅色的教學樓,乳白色的宿舍樓錯落有致地鑲嵌在綠蔭叢中。再往校園深處走,居然還有小橋流水,亭台樓閣。
這一切,讓我忽然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不就是大鵬童話故事裏的天國花園嗎,隻是少了身穿彩色長裙,頭戴閃亮星星的仙女。正出神地想著,身後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嚇了一跳,轉身,隻見身後站著兩位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她們不是身穿彩裙,頭戴星星的仙女,而是身穿黃軍裝,頭戴黃軍帽,腰間還束著一根寬皮帶的軍人打扮的女學生,她們的左臂都套著當年最流行的紅底黃字的《紅衛兵》袖章。她們象一對雙胞胎似的同時向我行了一個軍禮,滿臉嚴肅地同時開口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這就相當於現在的問候語“您好!小姐。”
接著,其中一個問我:“你找誰?”
我象做了賊似的慌慌張張不知所措,過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找徐安琪……不!不對,我找徐向農。”
“是紅衛兵小將嗎?出示你的紅衛兵袖章。”另一個警惕地問我。
“我……我……沒有……”我更緊張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還是先說話的一個略微溫和些,對她的同伴說:“看起來她還小,恐怕沒進中學,還沒資格加入我們紅衛兵呢!”
她的同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生硬地對我說:“跟我們走!”
我老老實實地跟在她倆後麵,向前麵一幢粉紅色教學樓走去。我留戀地回頭再次環顧了一下校園的美景,我這才從剛才的白日夢中醒來,這兒不是天國花園。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美麗的校園,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加上資產階級溫床的罪名,被紅衛兵小將徹底搗毀。樹木被砍,花草被拔,小河被填,亭台被拆,最後是一片荒涼。
我跟著兩位紅衛兵姐姐進了教學大樓,“徐向農在禮堂開會,你就在這兒等著吧。”她們把我一個人扔在大樓底層走廊裏,進了禮堂,並隨手關上了禮堂大門。
大樓走廊的牆壁上挨排排地貼滿了大字報,我沒興趣仔細看大字報內容,隻是無聊地隨意掃視著大字報的標題。什麽《是香花還是毒草》,《打倒資產階級乏走狗×××》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稀奇古怪我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有一張大字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張大字報上釘著一枚圖釘,圖釘下掛著一本作文簿,我隨手一翻,那本作文簿居然是二姐的。
大字報的標題是《妄圖將革命小將引向何方》。副題是《——堅定革命信念,抵製資產階級思想腐蝕》具名是徐向農。
我並不注意大字報的內容,而是好奇地把二姐的作文本摘了下來。二姐一向對文學不怎麽感興趣,文章並不出色,怎麽展覽起自己的作文來了?我翻開本子,作文題是《我的父親》,文章篇幅不長,字跡潦草,看著就知道二姐是沒化功夫隨手塗鴉的。但是老師卻為這不起眼的作文,用鮮紅、端正的筆跡寫了整整六張作文紙的批語。看著老師的批語我感動了,我看到了老師對學生傾注的關愛 ,感受了老師字裏行間流露的真摯情感。
二姐題為“我的父親”的作文,我不看也知道充滿了極左的時代思潮,無非是言詞激烈的指責,上綱上線的批判,父親成了階級敵人的代名詞。老師的批語大意是這樣寫的:
“安琪同學,首先我要告訴你,你的名字很好,不必為自己的名字難過,安琪是英語Angel的譯音,意思是天使,代表了和平、夢想、純潔和愛。你是名符其實的安琪兒,當我站在講台上,看著你專注、純真的眼神,我感覺靈魂得到了淨化,你聰慧美麗、真誠無邪,造物主競是那麽偏愛你!請珍惜造物主對你的偏愛吧,保持你的純,你的真,你父親為你取名安琪就是希望你成為現在這個樣,我想你沒有讓你父親失望。
不要抱怨你父親,世間大凡擁有的都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追悔莫及。你還年輕,也許你從未嚐過失去的滋味。我知道什麽是‘失去’,那不僅是痛苦,更是孤獨,無止境的孤獨。就象孤身一人坐在茫茫夜霧中,那黑暗沒有邊際,沒有盡頭。你不奢望有人陪伴,隻期望能看見一絲光亮,哪怕是遠處的一盞孤燈。光明有核心,但黑暗沒有,你找不到光亮,看不到核心,繼而,你連自我都失去了。
孩子,我不希望你也品嚐‘失去’的滋味,你應該有美好的人生,在你的周圍應該充滿愛。親情是一種最無私的愛,沒有條件,不求回報,它可以使你的生命之樹常綠。無論是陽光燦爛,還是風雨交加,有了親情,你就會挺拔向上,鬱鬱蔥蔥,閃爍出耀眼的生命之光。……”
在作文批語中,老師還告訴二姐,老師也曾有過父親,一個地道的鄉間紳士,在那個年代被劃分為地主階級。為了與地主階級的父親劃清界線,老師上大學後就再沒有回過家,再沒叫過一聲“爸爸”。但是,父親並不在意,默默地寄錢供養他。
直至有一天,有人告訴他,父親死了,死前念叨的是兒子。母親想讓兒子見父親最後一麵,通知兒子回來,父親堅決阻止了。他說,兒子聽的是共產黨的話,兒子走的路是對的,父親是懷著對兒子的思念,對兒子的祝福離去的。直至父親死去,老師才醒悟,才真切地感覺到無法言語的痛楚,失去的再也無法找回,虧歉的再也無法彌補,哪怕是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這是對人的最高懲罰。老師不希望二姐去品嚐如此的人生苦澀。
我為老師的真誠感動, 我為二姐的冷漠無知難過,我不知她是中了什麽邪,把人間的真情遭蹋到如此地步,她已不是我所認識的二姐了。
一陣哄鬧聲從我身後傳來,一群身穿黃軍裝,與剛才帶我進來的兩位姑娘一樣打扮的紅衛兵學生揪著一位不太年輕的男教師從我身後走過,他們用腳踢開禮堂的大門湧了進去,我也好奇地跟了進去。
禮堂的正麵是舞台,以前這舞台是學生聯歡會表演節目及學校召開學生大會時用的,舞台上方掛著巨幅毛主席畫像。
老師被紅衛兵學生反扭著手臂拉上了舞台(當時把這種姿勢稱為坐噴氣式飛機)。其中一個紅衛兵向後台叫著:“徐向農,徐向農,快!戰鬥開始了,今天你是主角。”
我忽然明白被揪的老師是誰了,他就是二姐的作文老師。
二姐聽到戰友的召喚從後台蹦了出來,搖晃著水壺腦袋,頭上那一把水壺柄似的頭發不聽使喚地亂甩,站穩後,脖子硬硬的直了直,大概算是亮相,就對著老師大叫:“向毛主席請罪!”
兩個紅衛兵將老師扭轉身,撳下老師的頭,對著毛主席像,身體彎成九十度。然後,那兩人又扯住老師的衣領,讓他麵對大家。
我永遠忘不了老師的目光,那目光是呆滯的,沒有光澤,沒有焦點,仿佛在他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漠,目光找不到停留之處。他的嘴唇喃喃蠕動著:“失去了,又失去了。”沒人懂得他說什麽,沒人注意他說什麽。我懂了,他心目中的純潔無瑕的天使飛走了,人世間的真善美被玷汙了,我的二姐讓老師又一次嚐到了失去的滋味。
老師的眼神告訴我,他又走進了沒有核心的茫茫黑暗中,孤獨,孤獨得讓人心寒,讓人寒得發抖。老師的嘴唇顫抖著,他想說什麽,但說不出來。我知道那不是害怕地顫抖,而是冷,從內心發出的寒意也會把人凍死。我的心也因此顫抖了。
我情不自禁地衝上台去,對著老師深深地一鞠躬:“老師,請讓我代我二姐說一聲對不起,請原諒我們。”
老師驚呆了,忽然,他仿佛找回了自己,他的目光開始凝聚著,凝聚著,有了焦點。我感覺那焦點一下子聚集在我身上,恢複了生氣。老師注視著我,眼神是那麽溫柔,那麽深沉,還帶著一絲笑意,我驚奇世上居然有如此生動傳神的眼睛。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眼裏溢滿了淚水,我知道我不該流淚,但不知為什麽還要流淚。
“你敢公然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同情、包庇反革命分子!居然還哭!”一個紅衛兵唬著臉對我吼著。
“我沒哭!”我頂嘴,我並不害怕。
“啪!”他衝上來給了我一記耳光:“哪來的小反革命分子?混進來攪亂批鬥會,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帶頭,一群紅衛兵衝了上來,圍住我拳打腳踢。一時間,我就象被丟進了無底深淵,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識,不覺疼痛,不知害怕,也沒有了眼淚。
這時二姐發瘋似地衝開圍住我的人群,大聲嚷著:“放開她,她是我妹,誰再打我妹,我就揍他!丫丫,丫丫,別害怕!姐姐來了。”二姐緊緊抱著我,護著我,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丫丫,你叫丫丫嗎?謝謝你,我也給你鞠躬了。”老師對著我高聲嚷,唯恐我聽不見。
真是個老夫子,本來大家已忘了他,這一來,他立刻變成了眾矢之的。立刻,他的雙手被反擰著高高架起,身體又變成了一架大飛機。
“打倒資產階級孝子賢孫×××!”“打倒反革命分子×××!”紅衛兵的口號聲傳得很遠。二姐拖著我走出禮堂,走出教學樓,仍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口號聲。
“你來幹什麽?”二姐甩開我的手,臉急得紅紅地叫嚷著:“你差點丟了小命,知道不?”
我這才想起我來幹什麽,我把大姐放在我衣服裏麵再裏麵的錢掏了出來摔給她,也用同樣的聲調嚷著:“誰要來了?大姐怕你餓死,讓我給你送錢。”
“大姐呢?”
“沒來!”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再也沒有你這個姐姐了!”我忽然想哭,非常非常想哭,為了不讓二姐看到我哭,我一扭頭飛似地向校門口奔去。
“丫丫,我送你回家。”二姐叫著,緊追著我。這時,大鵬看到了我,向我跑來。
“求是哥哥!”我哭叫著撲向他,一頭栽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大鵬蹲下身來抱住我,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奔來的二姐,二姐見我已安全地和大鵬在一起,什麽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大鵬疑問的目光轉向我:“丫丫,告訴求是哥哥,發生了什麽?”
我拉開嗓門哭得更厲害了,哭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醜死了。
大鵬從我口袋裏掏出手絹,在我的臉上亂擦:“誰欺負我家丫丫了?我饒不了他!”
“求是哥哥,嗚……嗚……”我終於哭著開口了:“我怕……怕黑……,黑洞洞的,丫丫怕,丫丫要回家。”
大鵬著急了:“丫丫,你怎麽了?你胡說什麽?現在是大白天,不黑,求是哥哥在,丫丫不怕,丫丫慢慢說。”
我無法敘說,我的腦子昏昏的,我隻有感覺,被拋在無邊的黑暗裏的感覺,我隻想盡快逃離這片黑暗,我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大鵬隻能依著我,帶我回家。

3

經過剛才的一陣子折騰,回到家感覺累極了,家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夢中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夜,我感覺很冷,遠處依稀有火光,我向火光處走去。忽然,我看見大鵬就在光亮處,我高興得飛奔過去:
“求是哥哥,等等我!”那兒是一堆火,當我跑近火堆時,大鵬突然不見了,“求是哥哥,別離開我,我怕……”我膽怯地小聲祈求著。
火烤著我,我感覺熱極了,熱得難受,我感覺我快死了,我哭了:“求是哥哥,你在哪兒,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還沒去過天國花園,我不能死,我恐懼了,我拚命喊著:“求是哥哥救我!”
“丫丫,丫丫,醒醒。”我被大鵬推醒了。“丫丫,你發燒了,燒得厲害,求是哥哥送你去醫院。”
我睜眼看見大鵬在身邊,安心了。“你沒走?你還在?”
“傻丫丫,你大姐還沒回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留下,別害怕。告訴哥哥,今天是誰嚇著我們丫丫了,夢裏還向求是哥哥呼救?誰這麽壞?求是哥哥先帶丫丫去看病,然後,再替丫丫去出氣。”
我拉住大鵬的手,搖搖頭笑了:“我沒病,不用去醫院。有求是哥哥在,丫丫什麽都不怕。”
“死都不怕?”大鵬開玩笑地問。
“不怕!”我認真地搖搖頭。
“可我怕,丫丫多好呀,那麽好那麽好的丫丫死了,求是哥哥會非常非常傷心的,聽哥哥的話,去看病。”
“丫丫死了,求是哥哥真得會很傷心嗎?”大鵬認真地點點頭。“那麽,丫丫寧願死。”我輕聲說。
我以為他聽不見,他卻聽見了:“傻孩子,不許你胡說 !”他有點衝動地把我摟進懷裏,越摟越緊,我能清楚地感覺他的心跳,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什麽話都不說。
如果我真的要死,我真願意就這樣死在他的懷裏,就是沒有去過天國花園,我也不覺得遺憾,我感覺大鵬的胸懷就是我的天國花園,那兒讓我放心,讓我安寧,我閉上眼睛又有點昏昏欲睡了。
“丫丫,丫丫。”大鵬輕聲喚著我,我想睡,我不想醒,這溫暖的胸懷,這寧靜的世界,這昏昏欲睡的感覺真好,我不搭理他。
我模糊地覺得大鵬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把我背起,焦急地、不停地喚著:“丫丫醒醒,哥哥帶你去看病。”他背著我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說著:“丫丫說話,對求是哥哥說點什麽,平時哥哥沒功夫陪丫丫說話,跟丫丫玩耍,那是哥哥不對,丫丫說話吧,不要不理哥哥,以後求是哥哥一定把丫丫當做最要好最要好的小朋友。丫丫不願說話,丫丫就唱歌,唱隻歌給哥哥聽,丫丫的歌喉最甜美了,將來一定是個大歌唱家。丫丫不會死,丫丫會長大,會成為大歌唱家,等丫丫長大了,求是哥哥就老了,老得走不動路就坐在家裏聽丫丫唱……”大鵬一路不停地說著。
我很想唱歌給他聽,但是嘴好象不是我的,我張不了口,好象有一股力量拉我下沉。趴在大鵬寬厚的背上很安穩,很踏實,我聽任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大鵬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最終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時,我發覺自己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大姐和大鵬都在我身邊,看見我醒了,他們都高興極了,微笑著和我說話。奇怪的是我隻看見他們不停蠕動的嘴巴卻聽不見任何聲響。
我說:“你們在說什麽?我聽不見。”
可怕!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我突然發現周圍靜得出奇,靜得讓人害怕。我拚命尖叫,仍然是一片死寂,沒有任何音響,我失聰了。
這也是文化革命的成果,醫院的醫生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靠邊,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不是醫生也能充當醫生給人治病,他們被稱呼為“赤腳醫生”。當初我燒得太厲害,為了讓我退燒,“赤腳醫生”的過量鏈黴素針劑把我拋進了無聲世界,那年我才十二歲。

第三章

1

從此我生活在寂寞的無聲世界裏,十二歲應該是愛說愛笑、愛唱愛鬧的年紀,而我卻失去了這一切。
文革期間學校停課了,其他同學都不時被學校召集去開批判會、複課鬧革命或者排練革命樣板戲,我不能參加,我無法與正常人溝通,我被社會遺棄。
我的生命之舟忽然偏離了航道,不知會飄向何方,我的心被失落、恐懼、沮喪、自卑的感覺充斥著。我躲在家裏,不出家門,不願見人,我不願看到鄰居們看到我時的憐憫的眼神。就是大姐看著我不言不語地呆坐著,也常常會忍不住眼淚汪汪,我變成了可憐蟲。
隻有大鵬對我一如既往,隻是來我家的次數多了,幾乎每天下班都來我家,每次來,他的口袋依然象以往一樣裝進一些好吃的零食,他希望我還象從前一樣雀躍著去掏他的口袋,而我忽然長大,不再是小饞貓,那些誘人的小零食已吸引不了我。
那天,大鵬來我家,從口袋掏出的不是吃的零食,而是一本小本子,他衝我傻笑著,把小本本舉在我麵前。本子上畫著一個咧著大嘴傻笑的丫丫,大鵬和畫上的丫丫一起衝我傻笑,確實很可笑,但我不笑。他又翻過一頁,那一頁上畫著長著翅膀的大鵬自己,翅膀上還站著一個神氣活現的小丫丫。他們飛在雲端上,下麵的河流、山脈、房子都很小很小,就象大鵬給我講過的風的故事裏,風帶著小男孩飛在雲塊上似的。畫的下麵空白處寫著:求是哥哥帶丫丫“飛” 好嗎?我有些感動,大鵬知道我打小就愛“飛”,這兩年丫丫有些長大,大鵬沒再把我舉起“飛” 過。現在他又刹費苦心地想用“飛”的欲望來喚醒我,但是我還是毫無表情地搖搖頭。
大鵬生氣了,瞪園了眼睛罵我。我冷漠地看著他,他憤怒了,一把抓住我的雙肩,使勁搖晃著,我獨自生活在自己的寂寞世界裏,他想把我搖醒,把我帶回現實中來。我的肩膀被他的大手抓痛了,辮子被搖散了,我依然無動於衷,神色木然。
他停止了罵人,死死地盯著我,那眼光由憤恨、生氣,漸漸變得無助、哀傷,我看到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裏緩緩地淌了下來,那淚是無聲的,灼熱的,那滴滴淚珠燙痛了我的心。我不再麻木,我有了感覺,真切地感覺到了心痛,好象從夢幻世界裏走了出來,我失聲地叫了一聲:
“哦!求是哥哥……”
大鵬一下子把我攬在懷裏:“丫丫能說話,丫丫會說話,丫丫一定要說話,求是哥哥愛聽丫丫說話……”他不停地對我說著,說著,我雖然聽不見他說什麽,但是我明白他的全部意思,那是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我體會了他的全部關愛。
大姐和大鵬上班後,家裏沒人,我常常一個人一坐就是半天,我不能在正常人的世界裏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那世界雖然狹小,但卻不受打擾。女孩天生愛做夢,我更愛做夢,因為夢裏的世界也是無聲的,我用童稚的幻想構築我的白日夢。看見窗外掠過的小鳥,夢裏我變成了一隻小鳥,無憂無慮地在天空中翱翔,飛向自己想去的地方。窗外吹進一陣清風,夢裏我變成了一陣風,風是自由的,風可以吹進校園和孩子們嬉耍,風可以吹進每家每戶,拂去人們心頭的煩惱,吹散人們眉頭的憂傷。風不需要用複雜的語言與人溝通就能和諧地融入人們的生活中,我叫風兒,夢裏我是名符其實的風兒。
幸虧有大鵬,我們家才多了幾分生氣,少了幾分悲涼。大鵬幾乎每天下班都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晚飯。自從父母走後,他也有了我家的鑰匙,就象我們家的一員。他成了我的家庭教師。那時學校已停課鬧革命,大鵬卻從沒讓我停過課。知道他先教我什麽嗎?手語。開始我很生氣,不肯學。
我說:“我不是啞巴。”
大鵬說:“你是聾子,所有的啞巴都不是啞巴,隻是耳聾而已。你將來要去聾啞學校學習,你必須學會手語。”
我仍不理他。
他給我講故事,用手語給我講風的故事,這故事我太熟了:
“風是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她整天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飛舞、跳躍。有一天她飛過荒原,荒原裏有個小茅屋,她很奇怪,誰在裏麵呀?她飛了進去,裏麵住著個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爸爸和媽媽,他常常很寂寞,沒有人同他玩,沒有人同他說話。風同情他,也很喜歡他,無論如何,隻要風經過小茅屋的時候,總要溜進來同他說說話……
風背著小男孩飛到雲塊上,他們來到天國花園,那兒的空氣清新,河流清亮,魚兒象銀子般在清澈的水裏穿梭,鳥兒會唱歌,它們唱得那麽美,人類的聲音是絕對唱不出來的。花兒鮮豔美麗,它們是開不敗的。天國花園的仙女們來了……”大鵬緩慢而準確地邊說邊比劃著,我看呆了,“聽”呆了,我看懂了大鵬每一個手勢所表示的故事內容。
他的動作是那麽諧調,那麽優美,比語言的表達更深地打動了我。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更優美、更動人的無聲的語言,我喜歡這樣的語言。
打那以後,我認真地向大鵬學習手語。那時聾啞學校也停課了,我根本無法進聾啞學校學習,大鵬是抽空向聾啞學校的老師學來的,邊學邊教我,“現炒現賣”。
學手語比較容易,我也感興趣。最困難的是,他還讓我練習看口型,要求我做到看別人嘴唇的變化,就能知道在說什麽,這可太困難了,我學不會。大鵬一遍又一遍地幫我練習,有時一晚上隻練習說一句話,直到我累及了,眼皮都抬不起來,他才讓我去睡覺。我這邊結束了,他自己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那些日子,他總是很晚很晚才能睡覺,經常在堂屋的沙發上將就睡一宿,他明顯地一天比一天瘦。
我狠自己太笨太笨,我不忍心看他這麽累,我求他放棄吧,別教了,我隻要象所有的聾啞人一樣會打手語就行了,反正我以後隻能進聾啞學校,與聾啞人為伍。他不理我,堅持每天教我。他說,丫丫一定也要象健全的孩子一樣擁有整個世界,而不隻是半個。
我開始努力,為了他期望我同樣擁有的另半個世界而努力。為了節省他的時間,讓他有多一點時間睡覺,白天我不再默默呆坐著,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裏。我整天抱著鏡子說話,看口型讀唇語。
三樓王奶奶前些日子看我默默無聲地呆坐,這幾天又看我自言自語地傻說,以為我受不了如此沉重打擊,有點神誌不情,她心疼地把我拖到她的房間裏。王奶奶不把我當聾子,仍當我是原來的丫丫,煽動著無牙的嘴巴對我說個不停。奇怪的是,我競能知道王奶奶在對我說什麽,大鵬的努力沒有白費,我能看懂別人說話了!我為此激動無比。 王奶奶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感覺我懂她的話,便對我沒完沒了地傾訴著。
奶奶對我說,丫丫和她一樣都是苦命人,丫丫有不開心的事告訴奶奶,奶奶有不開心的事也對丫丫說。不要一個人放在心裏,也不要自己對自己說。好心的奶奶把我對著鏡子練唇語,當作自說自話了。她開始告訴我她的不幸與傷心,聊著聊著眼睛裏溢滿了淚水。是山子惹老人傷心了,王奶奶年輕時就守寡,年老了又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就剩這麽個寶貝孫子相依為命。孫子是怪脾氣,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一旦開口,嘴巴裏說出來的不是話語,倒象是蹦出來的石子——砸人。山子“砸傷”老人了,可能自己還不知道。我從老人悲哀的神情中感受到了老人的痛苦,我替王奶奶難過。
那天離開王奶奶家時,我寫了張紙條放在山子的寫字桌上,
“山子哥哥,我真想狠狠罵你,但是我不願說話,便宜你了,你不該欺負奶奶,你必須給奶奶道歉!”
傍晚,山子來我家,也沒跟大姐打招呼,一把拉住我就往樓上跑。
大姐不知發生了什麽,不放心地跟了上來。進了山子家,奶奶坐在屋內,不理解地看著我們。山子對著我,指指奶奶,指指自己的心窩,然後向著奶奶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他是在當著我的麵跟奶奶道歉。
大姐看著山子滑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山子看著微笑的大姐,眼神直直地有些發呆。
還是奶奶用拳頭捶了他一下,罵了聲:傻小子!山子這才回過神來。然後又對著我說了很多話。
我從未見過山子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站在一旁的大姐眼神中洋溢著感動,問我:“知道山子對你說什麽嗎?”
我點頭,我幾乎看懂了山子說的每一句話。山子說:“丫丫,謝謝你,在你遭到如此大的不幸,處於人生低穀的時候,你仍能想到別人,關心別人,你讓我感到慚愧。多麽多麽希望聽到丫丫狠狠罵我的聲音,不要不願意說話,我和你一樣,我們都注定在缺陷中生存。你的缺陷是生理上的,你因為聽不見而失去說話的欲望。我的缺陷是心理上的,我因為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說話的口音讓人笑話而失去說話的勇氣,久而久之,我真的變得不會說話了。當我想開口向人表達一些什麽的時候,我常有無法言傳的苦惱,我因此錯過了一生最重要的東西。錯過便等於失去,你能體會失去的滋味嗎?你還小,你是不會明白的。你已失去聽的能力,你不能再輕易放棄說的能力。不要學我的樣,緊緊地自縛,那樣你會失去更多,你要走的路還很長,自己的路別人是不會替你走的,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丫丫,我願意和你一起努力,克服我們生理心理上的缺陷,走好我們自己的路。”
我被他的話感動,忽然有了想說話的衝動,我說:“失去就象孤身一個人坐在茫茫夜霧中,那黑暗沒有邊際,沒有盡頭……”
屋裏所有人都驚訝地睜大眼睛望著我,也許他們奇怪,我竟然能看懂山子那麽複雜的話。也許我有點激動說得太響,我因聽不見而掌握不了音量。也許我的話象朗誦詞,不象一個孩子在說話。那確實不是我說的,那是二姐作文本裏老師批語中的話,這會兒不由自主地從我嘴裏蹦了出來。見他們看我的神情,我不好意思繼續說了。
山子緊盯著我的眼睛,一個勁地對我說:“說吧,說吧,往下說。”
受到鼓勵我繼續說:“我失去了聽覺就象失去了自己,好似生活在黑暗裏,總不快活。山子哥哥,你也總不快活,也許你的心裏也失去了什麽,隻是我們不知道。”
山子什麽話也不說,隻是看著我,看著我,深深地看著我。我明白我說對了,山子心裏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那天大姐領著我下樓後仍非常非常不平靜。是為我終於能看懂別人說話了,還是為山子說的話?我不知道。倒是大鵬回到家,知道我終於能解讀唇語了,欣喜若狂,不是大姐及時阻攔,差點又把我舉了起來。那天晚餐,他喝了好多好多湯。大姐笑他:“人家高興時喝酒,你怎麽發瘋似地喝湯?”
他沒有答理大姐,而是微笑地看著我,樹起大拇指對我說:“好樣地!丫丫,我該怎樣獎勵你?”我無意地抬頭向上看了看,輕輕地搖了搖頭。
“哦!丫丫還是想飛,以後求是哥哥一定帶你坐飛機真正飛一次。”他總是能知道我心裏想什麽。我看著好象剛從沙漠裏走出來,渴得使勁喝湯的大鵬,心裏非常非常感激。每天每天晚上,大鵬對著我不停地說話,說得口幹舌燥,都顧不得喝水,今天他大概是想把這麽多日子體內缺少的水分都給補上吧。
那以後,大鵬教我數學,教我語文,有時還上曆史、地理課,他教我功課時有三分嚴肅,更有七分詼諧。他有時用手語說,有時用嘴巴說,有時邊打手語邊說話。他的手語越來越流暢,越來越豐富。我讀唇語也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準確。我喜歡他給我上課,我總是那麽認真,那麽專注地聽他講課,過去在學校聽課時我從未這般用心過。
他的數學課總是上得那麽特別,在學完a2 –b2和(a – b)2等一係列枯燥的數學公式後,他會給我做一些奇怪的題目。
比如:籃子裏有4個蘋果,由4個小孩平均分。分到最後,籃子裏還有一個蘋果。請問他們是怎樣分的?
我答,拿出3個蘋果,每個蘋果一切4塊,每個小孩分得3塊,即3/4個蘋果。他刮我的鼻子,笑丫丫是死腦筋,他說答案是4個小孩一人一個。
我說,不是籃子裏還剩下一個嗎?
他說,誰告訴你籃子裏還剩下一個?題目中壓根沒有剩下的字眼。再說,那3個小孩拿了應得的一份,最後一份當然是第4個孩子的,至於他把蘋果留在籃子裏或拿在手上並沒有什麽區別,反正都是他分得的,這有什麽奇怪呢?
你壞,你耍我,我氣得拿拳頭捶他,他就傻笑著任我打。等我打夠了,他認真地告訴我,這是思維定勢對人的影響,思維總擺脫不了已有框框的束縛,人們在處理一些似是而非的問題時就往往囿於舊有框框,一旦你擺脫了它,你的思維就能閃爍出創造性的火花。他的課總是上得那麽有哲理,那麽耐人尋味。
我更喜歡“聽”他的曆史課、地理課,一會兒讓他帶入遠古的故事裏,一會兒又隨他在現時的地球各處遨遊。有時為了獎勵我學習認真,他還會給我講各種美麗的童話故事。
知識能夠點亮人的心靈,真情能夠打開人的心扉,我終於從孤寂黑暗的自我世界裏走了出了。外麵的世界是美好的,起碼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依然,我不能把自己拋在生活之外,人群之外。昂起頭,挺起胸,丫丫會重新站立起來,走好前麵漫漫人生路。

2

我們又過了一段比較平靜的日子。每天大鵬下班就來我家,晚飯前,大鵬教我功課,大姐一人做晚飯。大姐幹家務活的樣子笨手笨腳很難看,但做出來的飯菜還是可口的。大概還是因為有個能幹母親的原因,平時盡管不做飯,但該如何做,還是看在眼裏了,所以她做飯就是慢些,味道還不錯,不比母親做得差。大姐飯做好了,我就下課。一天中,晚飯前的兩小時是過得最快的,晚飯後我知道大鵬再也不屬於我,就早早回房一個人靜靜地做功課、看書、睡覺,把大鵬讓給大姐,知趣地不再打攪他們。我總不知大鵬是什麽時候走的,每天等大姐回房睡覺時,我早已睡得死死的了。
我不出家門,我也依然不願開口說話,但是,我已不再悲傷,我習慣了無聲世界的生活。隻是每天吃完晚飯,我強迫自己離開大鵬和大姐回房時,心裏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我希望他們挽留我,對我說句:“時間還早呢,再坐會兒吧。”他們誰也不說,誰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一個人回到房裏會突然恢複孤獨寂寞的感覺。我知道我無法走進大鵬的世界,他的世界是屬於大姐的。我不能嫉妒大姐,大姐是關愛我的親人。我有時無法自己把自己從這種情緒中解放出來,我會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既不看書也不做功課,隻是在心裏和大鵬交談,我會在心裏告訴他許多許多我想對他說而從未對他說過的話。這種心裏的交談有時會持續很長時間,讓我自己都誤以為這是真正的交談,而不是臆想的。它會讓我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並在這滿足感中沉沉地睡去。
有時大姐回屋時,常見我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她總象媽媽一樣,一邊嘮嘮叨叨地數落著,一邊把我拖上床。我被她弄醒也不睜眼,我不想從那種讓人舒服的滿足感中醒來去麵對現實,我知道我已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那天午後,忽然下起了大雨,大雨持續不停地下。大姐還沒下班,隻我一人在家,難受極了,天被雨下得冷颼颼的,心也被雨下得冷颼颼的。好不容易盼得大姐回來了,仍然心神不定。
大姐看出了我還在盼著一個人,不等我問就告訴我,大鵬今天不來了,上午他打電話告訴大姐,學校的革命運動要升級,忙著呢,下班還要開會,沒時間來了。大姐匆忙把這些情況讓我知道後就上樓,她被雨淋濕,忙著洗澡換衣去了。
我很失望,現在應該是大鵬給我上課的時間,我每天都盼望這一刻,我動也不動地坐在堂屋裏,眼睛始終沒離開過雨中黑漆漆的院門。我凝視著它,期望它開了,開了,走進一個人來,就象童話裏呼喚“芝麻開門、芝麻開門”那樣,期望出現奇跡。直到天色漸漸黑了,黑到眼前什麽都看不見,連雨絲都看不見了,也未見奇跡發生。
不知什麽時候,大姐站在我背後,輕輕拍了我一下示意讓我和她一起上樓。
我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麽,我確信隻要我盯著那扇院門,院門就一定會開,大鵬一定會來。
大姐見我呆坐著不動,拿我沒轍,隻得陪著我坐在堂屋裏。
雨下得更大了,閃電把漆黑的夜空劃破。忽然大姐緊緊摟住我,我感覺她的身體在發抖,我知道閃電過後的雷鳴一定厲害極了,大姐被嚇壞了,我因聽不見而不知害怕。電光不住地閃著,仿佛要劃破我們家的窗玻璃,凶狠地闖進屋來。
也許大姐的恐懼也感染了我,我突然也感覺害怕起來,好象這偌大的世界就隻有我和姐姐兩個人,我緊緊地抱著大姐一動也不敢動。我終於忍不住哭了,邊哭邊不顧一切地往外走,大姐使勁拉住我。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大鵬,我要把大鵬找回來。
我掙脫了大姐衝進雷雨中,打開院門往外衝,門外站著一個黑影,我一下子栽進他的懷裏,是大鵬正巧回來了。
“哦!……”我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這歎息帶走了心頭所有重壓。
當大鵬走進堂屋站在大姐麵前時,大姐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濕漉漉的大鵬。忽然又放開了他,揮動著兩隻拳頭捶打他。
大鵬反兒輕輕摟住大姐,嘴巴貼在她耳邊悄悄地訴說著訴說著,直到大姐完全平靜下來。我很羨慕大姐,其實,屋裏沒有開燈,我看不清他們的嘴巴,任他們怎麽說我都聽不見,何必“咬耳朵”呢?我的心有點酸酸的。
“哦!……”我不由自主又發出一聲長歎,這歎息把酸甜苦辣,還有許多說不清的滋味都裝進了心裏。
大鵬聽見了,感覺到了什麽,他放開大姐,眼光轉向我,我感覺眼光裏同樣充滿關愛。他默默攙住我的手,我們一起上了樓。
回到房間裏,我還是緊緊拉著大鵬的手不放。大姐輕輕拉開我的手對我說:“求是哥哥被雨淋濕要著涼的,讓他洗澡換衣去。時間不早了,你先睡下,大姐過會兒再睡。”我“聽”大姐的話,乖乖地上了床。
隻一會兒功夫,大鵬穿著父親的睡衣坐在我床邊,他握住我的手說:“安心睡吧,求是哥哥坐著陪你。”這時,我安靜了,心也踏實了,別說是打雷,就是屋頂塌下來我也不怕。大姐和大鵬嘀嘀咕咕說著話,我看見大姐反複說著:“陪我,今晚別走。”我疲倦了抵不住瞌睡蟲的襲擊,沉沉地睡著了。
等我一覺醒來已是淩晨,大姐沒睡在我們亭子間裏。我睡意蒙蒙地起了床,走出房間,推開衛生間的門,大姐沒在裏麵。衛生間旁就是父母大房間的房門,我隨手輕輕推開,在父母的大床上,大姐依偎在大鵬的懷裏。大鵬昨夜沒有走,不知為什麽我的腦子裏一下子一片空白,失去了思維。
當我機械地往回走的時候,我沒有走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下了樓,穿過空蕩、灰暗的堂屋,走進院子的雨中。雨比昨晚小多了,但仍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雨淋在我身上,我沒覺得冷。我坐在院內花壇的石階上,雨飄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我覺得象是小時候媽媽幫我洗澡時潮濕柔和的手在撫摸……。感覺逐漸恢複,我覺得我失去了,但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麽,好象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因為那一刻生命也變得毫無意義。眼淚象雨點一樣紛紛而下,許許多多的傷心事不由自主湧上心頭。
我是家裏多餘的孩子,我沒姐姐們長得好看,我穿的衣服是姐姐們穿舊的,我玩的布娃娃也是姐姐們玩剩的,我連名字都沒姐姐們的好聽。爸爸媽媽為什麽要生下我呢?如果沒有我多好,沒有我就沒有傷心。
記得有一年大姐帶著我乘坐他們學校的包車去郊遊,不幸在郊區的公路上撞了車,雖沒多大傷亡,但還是有不少同學掛了彩,大姐的手臂也擦去了一大塊皮。全車的人都被送進了附近醫院檢查治療。家裏隻接到學校的通知說是撞車了,也不知情況嚴重到什麽程度,一下子象是大難臨頭,舅舅、舅媽也匆匆趕來。
等我和大姐回到家,隻見一屋子全是人,連三樓的王奶奶和山子都下來了。我倆一進屋,他們全都圍住了大姐,長輩們這個抬抬她的胳膊,那個摸摸她的腦袋,一個勁地問:“沒事吧?沒事吧?”沒人關注我,我老老實實地遠離大姐,把大姐周圍的空間讓給眾人,一個人坐在屋角落。
還是王奶奶想著我,對媽媽說:“問問丫丫有沒有事。”
媽媽這才看了我一眼,問都沒問我就說:“丫丫沒事,要是哪兒不舒服早就嚷嚷了,能這麽安靜。”那一刻我很失落,沒人重視我,沒人在乎我,在這屋裏我好象十足就是古裝戲裏的那種出生卑微,無足輕重的小丫頭。
還記得有一天小搗的媽媽來我家串門。望著我的兩位姐姐眉開眼笑,對我媽媽說:
“你家的兩個姑娘讓人越看越喜歡,我家小寶沒福氣,比你家兩個姑娘小,比二姑娘安琪還小兩歲呢,你那兩個姑娘要能讓我娶一個回家做兒媳婦,我真是死都瞑目了。我家大友要能活著就好了,準能給我娶上一個,那小子長得俊呢,哪象小寶,黑不溜湫地了惹人厭。”
“我以為你隻生了小寶一個寶貝疙瘩,小寶還有個哥哥?沒能帶大?”我媽問。
“好孩子難養嗬,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小寶留給我闖禍、搗蛋。”搗媽媽一聲歎息。
我媽笑著說:“別歎氣,你要真喜歡我的女兒,將來我把丫丫嫁到你家,年齡比小寶小幾歲,正合適。”
知道搗媽媽怎麽回我媽?說出來的話真是氣人,她說:“其實你家安琪就隻比小寶小兩歲,年齡也還合適,要是安琪能給小寶,我就讓小寶的堂弟娶了你家丫丫。”
那年頭時興搭配,市場總是供不應求,所以,無論食品店還是百貨店都是暢銷商品和滯銷商品搭配著一起賣。一塊好的瘦肉搭上一斤鹹白菜,三隻新鮮的好蘋果搭上二隻爛蘋果。搗媽媽按當時的價值觀與我媽做起了買賣,在這檔玩笑的買賣中我隻是鹹白菜、爛蘋果,被搭配著勉強出售。更何況我現在成了殘廢,就是搭著恐怕也配不出去。
天已蒙蒙亮,在晨曦中,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清晰。我驚訝地發現,院內的石榴樹被昨夜的雷電霹倒了。一種不祥,一襲哀傷由心底升起,眼淚止不住稀裏嘩啦越掉越多。我感覺很冷,一陣風吹過,我不由地打了個冷顫。
一雙溫暖的大手握住了我冰冷的小手,大手的溫熱從我的手心傳至心窩,給了我溫暖,給了我活力,我不由自主地抓緊它,仿佛抓住了生命,抓住了依賴。大手牽著我離開院子,穿過堂屋,上了樓梯,我信賴地握緊它,跟著它。走到二樓亭子間門口的樓梯拐角處,大手掙脫了我的小手。我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哦,是你嗎?山子哥哥。”淩晨的熹微中,他的臉象雕塑一樣,目光深沉地看著我,我第一次感覺山子長得很帥。
“你以為是大鵬嗎?”我看見他這樣問我。我搖了搖頭。
“你怎麽知道我在院子裏?”我問,不知為什麽,我不肯在人前說話,即使在那麽辛苦地教我手語的大鵬麵前,我也不願開口說話,但卻能坦然地對山子開口說話,也許是因為他說過“我們都是有缺陷的人。”因而產生一種誰也不嫌棄誰的親切感。
“我是頭頂上長眼睛,屁股上長眼睛了。”他微笑著邊說邊比劃,然後他打了個手勢,讓我快點進屋換上幹淨衣服睡覺。轉身就要上樓,我一把抓住他,對他說:
“請替我保密,不要告訴大姐。”
他慎重地搖了搖頭,一想不對,忙又點了點頭,還是不對,又搖了搖頭。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搖頭是告訴我:不會告訴你大姐,他點頭是告訴我:一定替你保密。
他呆呆地看著我,一下子也明白我已明白他搖頭、點頭的意思而無需再解釋,他朝我孩子氣地做了個鬼臉轉身上了樓,我第一次見到他有如此生動的表情。
我很感激山子,他不問我為什麽天不亮跑院裏淋雨去,讓我免去了不少尷尬與難堪,這是山子特有的脾氣,他冷漠孤傲,不管閑事,誰都不喜歡他的怪脾氣,但是此刻我覺得他的脾氣真是可愛。換了大鵬,此時一定會親切地問個明白。
也許是折騰累了,回屋後我便沉沉睡去,直至該起床的時候我還在蒙頭大睡。
“丫丫,醒醒。”大姐推醒了我。
當我睜開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她還在使勁推我,可見我睡得太沉,她已推了我一會兒了。
“該起床了!”大姐催促著:“早飯做好了,你自己下去吃,我上班來不及了,我走了。”
我不搭理她。
她怕我沒看懂,又用手語說了一遍。大姐的手語也夠得上水平了,大鵬每天不厭其煩地教我,大姐不經意地看也看出了水平。說完,她再也顧不上我理不理她,就匆匆走了。
我想這會兒家裏沒人了,再睡吧,但怎麽也睡不著。磨磨蹭蹭地起了床,感覺心頭仍被什麽壓著似的。
百無聊賴地打開寫字桌屬於自己的那格抽屜,大鵬送我的彩筆盒仍好好地保存著。我不太舍得經常用,所以每種顏色的鉛筆都還有長長的一截。打開筆盒,拿出白紙,我隨意塗鴉著。
我沒有繪畫的天賦,但還是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筆描描畫畫,畫出心裏的世界和色彩。有時畫得不象,別人看不明白是什麽,我不在意,隻要我自己明白就行。
我把“風的故事”隨意畫在紙上。風背著小男孩飛在雲塊上,下麵的森林、田野、河流象地圖,高樓大廈象孩子搭的積木。什麽都畫好了,隻是背著男孩飛在雲塊上的風不知該用什麽顏色畫。我拿起紅色的彩筆,搖了搖頭放下,又換了支綠色的,想了想又換了支白色的,還是不合適,我不住地抓起一支又放下一支,無可適從。
一片陰影從我背麵移近,投射在我的畫紙上。我抬頭看,不知什麽時候大鵬進了我的房間,站在我背後看著我塗鴉。我趕忙用雙手蓋住畫,不想讓大鵬看到。
我用陌生的眼神望著他,那眼神告訴他:請走開,我不認識你。
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那眼光問:為什麽?我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不想與他再用目光交談。
他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鋼筆,把桌角的一張廢紙移到麵前,唰唰地寫著,“丫丫,你不知道風該用什麽顏色畫是嗎?風可以是紅色的,因為它溫暖、熱烈,它來自太陽,帶著太陽的熱力,它融化著積雪,融化著冰塊。風也許是綠色的,因為它歡快、活潑,它來自生命,帶著生命的活力,吹綠了樹,吹綠了草,吹綠了大地的每個角落。風更可能是白色的,它來自北極,帶著奇異的北極光,它能純潔人的心靈,吹盡人們心頭的汙垢。……”
我看著他寫的話,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一片柔和,讓人感覺溫馨。
他並不注視我,繼續寫著:“丫丫,你的名字叫風兒,你就是風,在你心裏,風是什麽顏色,你就畫什麽顏色。隨意畫吧,你畫得很美。”
我無法怨恨他,無法不理他,他是那麽那麽地理解我,在意我,不知不覺我的眼裏蓄滿了淚水。
當他寫完抬頭看我時,滿臉驚訝,他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頰,目光凝視著我,那目光執著地追問著:為什麽?
我無法回答,眼淚繼續在眼眶裏凝聚,終於不勝重負奪眶而下,很重很重地滴落在大鵬的手臂上。
“回答我,為什麽?”大鵬焦急地追問著,他的神情嚴肅。
“我……失去了。”我不知如何表達,我不知這一簡單的手勢能否把我心裏的感覺說清。是的,我的感覺就是失去、失落了最珍貴的東西後的那種痛苦、難過的滋味。
大鵬懂了,他捧住我臉頰的手顫抖了:“哦!對不起,丫丫,你讓我有負罪感,你讓我無法麵對。”
我把大鵬微微顫抖的手從臉頰上拿下來握在手中。就在這一刻,我切切實實感覺自己有了一個飛躍,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我自己也意想不到地,非常老成地向大鵬表示: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不是你。
我忽然領悟了,人的一生會有許多“失去”,我們應該學會接受“失去”,失去的將成為美好印象的永恒。我微笑著用手語告訴大鵬,“隻要你是我姐夫,隻要我能經常見到你,我就很滿足了。”
大鵬出神地注視著我:“丫丫,知道嗎?此刻你真美!你的笑容是那麽聖潔、感人,就象天國花園的仙女,也許你就是老天爺送下來的小仙女。”
我們對視著,我發現目光也是可以交流的,象語言一樣,有時比語言更深刻。

3

我失聰的事,大姐一直沒有勇氣寫信告訴父母。不知道父母在貧困的、人地生疏的農村過得可好,身體可好,他們每次來信總說好,但誰知道他們的真實情況呢?我知道大姐的心理壓力是很大的,這麽大的事情,不告訴父母,自己擔待得太沉太沉。告訴他們吧,遠水救不了近火,於事無補,隻會讓他們著急、傷心。就在大姐兩難之際,一封加急電報把我們姐妹推進深淵。
電報是夜裏送來的,那天半夜郵遞員使勁敲著院門(前門),高聲喊著:“徐家電報,徐家電報……”
我們都沒聽見。我自然聽不見,大姐也沒聽見。我們都睡在亭子間裏,亭子間的窗戶對著後弄堂開,所以前門有人敲門喊話,在亭子間很難聽得見。
大姐是被山子叫醒的,山子聽見我家有人叫門,見我們沒動靜就起床下樓來,敲了我們亭子間的房門,叫醒了大姐。大姐起床時我也醒了,大姐顯得非常不安,穿衣服時,手都有點抖。
那年頭人們是不輕易打電報的,隻有大事、急事才會發電報,難怪大姐一聽來了電報就緊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我也跟著大姐起了床,山子不放心,跟著我們下了樓。
大姐從郵遞員手裏接過電報,打開看過後,一聲沒啃就暈倒了,幸虧山子眼快,一把摟住了她,才沒摔倒。山子把大姐抱進堂屋,放在沙發上,大姐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臉色慘白,象死了一樣。我嚇壞了,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用疑問的眼神望著山子。
山子看了電報後,臉色也變得慘白,他看著我什麽話都不說,眼神裏滿是淒涼。
我知道事情嚴重了,我去抓他手中的電報單,他個子太高,手稍稍向上一揚,我就抓不著了。我急了,我知道家裏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情:“山子哥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你說,我能看懂你說的話。”我開口大聲央求著。
這時大姐蘇醒了,她掙紮著想坐起,山子上前扶起她。大姐無力地用手語告訴我,“爸爸、媽媽不再會回來了,他們丟下我們走了。”
“為什麽?去哪裏了?”我問,
“去了……去了……很遠……”大姐的眼淚止不住地直往外流,她無法繼續說下去。
山子注視著大姐,我發現他的眼裏淚光瑩瑩。“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了解他的脾氣,他決不會讓眼淚掉下來,特別是在我們姐妹麵前。他慢慢地移動著他的目光,生怕眼珠轉動太快,眼眶兜不住,淚水往外沾。終於他的目光轉向我,看著我極緩慢地,嘴巴一張一合、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丫丫,你的爸爸、媽媽都……死了。”
我看懂了他說的話,不會看錯,他的口型太標準了。
“你胡說!”我大吼,衝到他麵前拚命捶打他:“爸爸、媽媽不會死,丫丫聾了,他們都沒回來看看丫丫,他們怎麽可以去死呢?”
大姐哭得更厲害了,她想用她無力的雙手阻止我發瘋似地捶打山子,但她阻止不了,反遭我拳頭的襲擊。山子護住了大姐,任憑我的拳頭在他身上發泄。
大姐邊哭邊告訴我,“是大姐不好,大姐沒把丫丫失聰的事告訴爸爸媽媽。丫丫,我們從此沒有爸爸媽媽了。”
“安娜,你沒有錯,沒讓他們知道丫丫的事,他們走時少了一份痛苦。”山子用雙手握住我的越打越無力的拳頭繼續說:“丫丫,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我的話,丫丫沒有爸爸媽媽了,但是丫丫不會孤單,丫丫還有姐姐,有大鵬哥哥,有我山子哥哥,有奶奶,我們都喜愛你,……”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有點看不清山子在繼續說些什麽。大姐不哭了,我也不鬧了,我們三個誰也不說話,靜靜地坐著,我倚著大姐,山子的肩膀被大姐靠著,那一夜我們就這樣一直坐到天亮,算是給父母守靈了吧。
第二天,王奶奶起床知道事情後,老淚縱橫,一邊為我們做早飯,一邊嘀咕:“作孽呀!作孽!……”嘴巴不住地蠕動。
山子一早出門把大鵬叫了回來。大姐見了大鵬,抱頭大哭,大鵬神色木然,一句話都不說。
我們誰都沒有胃口用早餐,還是王奶奶逼著大家多少吃了點。用完早餐,山子沒向大家告辭,轉身就上樓,大鵬緊跟著他也往樓上走。
我拉住大鵬,問他,跟去幹什麽?
大鵬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告訴我,他要單獨和山子談談,那是男人對男人的談話。
過了許久,大鵬才從樓上下來,下來後他就不停地與大姐說話,大姐低著頭,不住的哭。
我不知道大鵬說些什麽,開始我不敢打斷他們。許久,一個隻顧說,一個隻管哭,沒人理我,忘了我的存在。我著急了,緊緊抓住大鵬的胳膊,我想知道一切,我無法接受父母雙亡的事實,我不相信一夜之間我會同時失去雙親,但願是哪個環節弄錯了。
大鵬被我抓疼了,他轉向我,默默看著我,滿臉無奈,他仍不想告訴我什麽。
我又去拉住大姐,大姐隻顧自己哭,不理我,連頭都不抬。
我用祈求的眼光望著大鵬,我在求他:不能因為我聽不見就無視我的存在,父母的死,最受傷害的應該是我丫丫。丫丫還沒長大,丫丫又成了聾人,沒有爸爸媽媽的未來,對於丫丫是很可怕的。
大鵬潸然淚下,他邊打手語邊很慢很慢地對我說:“可憐的丫丫,我不是你的好哥哥,原諒我吧,我無法盡責盡力地幫助你們,我拜托山子陪你大姐去鄉下處理父母的後事。對不起了,丫丫。”
我不再發問,我知道在如此嚴重的情況下,大鵬不能親自陪同大姐,而去拜托山子,一定有非同小可的原因。我懂事地離開他們,讓他倆獨處。
對於父母意外地去世,我很傷心。最關心你的人沒有了,生命的鏈條似乎斷了,生活的意義也失去很多。但不知為什麽並沒有翻江倒海的哭泣,我反而顯得比大姐平靜得多。也許受父母重視程度不及大姐,所以感情上對父母的依賴程度也不及大姐。也許我的突然失聰,讓我遭受了人生最嚴酷的打擊,對於其他的苦難,我具備了充分的心理承受能力。總而言之,我已接受了現實。當我一個人回到亭子間,自己的房間時,我沒有再掉眼淚。我知道我已成了孤兒,而且還是有著嚴重生理缺陷的孤兒。爸爸媽媽到死都不知道他們健康活潑,能唱會說的小女兒成了聾人。也許山子說得對,這對他們是好事,他們走時少了一份牽掛。我心裏明白,失去父母的丫丫已不能再做孩子了,必須長大,必須學會自立。
當天下午山子就帶著心力交瘁的大姐走了。他們臨走前,我忽然發現,一夜之間大姐變得那麽憔悴,那麽脆弱,我感覺一陣心疼。我忍不住拖住大姐,對山子表示:讓大姐留下,我跟你去。
山子對我搖搖頭,他讓我放心,他會照顧好大姐的。
大鵬那天的表現特別反常,他沒有過多地安慰大姐,也沒送他們上火車,隻是在他們出門前,握住山子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他們走後,我以為大鵬會立刻回校,他卻沒走,坐在堂屋的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從沒見過大鵬抽煙,我離他遠遠地,坐在屋角落的小板凳上看著他,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心事,我不想打攪他。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他起身出了門,沒向我招呼,也許他根本沒留意坐在屋角落的我。此刻,整幢樓裏隻剩下一老一小兩個人,三樓王奶奶和我。想起昔日的熱鬧,讓人倍感淒涼。
不一會兒,大鵬又回來了,手裏捧了一大包,他徑直走到我麵前,從包裏拿出一個大麵包塞到我手裏。這時我才發現天色微暗,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沒人管吃也沒覺得肚子餓,拿了麵包兩口一啃,競感覺原來肚子早餓了,吃得不免狼吞虎咽。
大鵬愛憐地摸著我的頭,示意我慢慢吃。
我抬起頭,不禁心頭一熱,我又看見了大鵬的目光,和從前一樣,一片柔和。我對著他笑了,但是眼淚卻悄悄地往外流。我又和大鵬單獨在一起吃晚飯了,這是第二次,我想起了我和大鵬第一次單獨一起吃晚飯的情景。
那天,我忘了為什麽家裏人都不在,反正是爸媽一起走親戚,二姐住校,大姐嘛,肯定臨時有事外出沒能回家吃飯,隻剩大鵬和我兩人一起吃晚飯。也象今天一樣,大鵬捧著一大包走進家門,進了廚房。不一回兒,餐桌就讓他一碗一碟地放滿了。
他正兒八經地坐在餐桌朝南的座位上,對著我嚷嚷:“開飯了!開飯了!請三小姐入座。”他坐的是我爸爸的座位,他是在我麵前擺大。
我走到他身邊故意推推他:“讓開,我要坐這兒。”
“不行,我大你小,朝南的座位必須長輩坐,這叫長幼有序,是傳統,你爸沒教過你?老老實實坐我對麵。”他假裝嚴肅地教訓我。
“就不!”我耍賴,拖了把椅子挨著他並排坐下,“你才不是長輩,你是姐夫,和我平輩,和我不分大小。等我爸媽回來,我要告訴他們你欺負我。”
“行了,行了,我怕你了,我還隻是你準姐夫,不要沒轉正就被開除。小姑奶奶,我怎敢欺負你,我們就擠著點並排坐吧。”
我很得意地挨著他坐下後,他拍了拍我問:“剛才你叫我什麽了?再叫一聲。”
“姐夫!姐夫!姐夫!”我提高嗓門連叫三聲,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是別有一番滋味的叫喚,叫得大鵬反顯得有點不安。
大鵬輕輕甩了下頭,象是驅趕掉某種思緒。“吃飯吧。”說完他頭也不抬地開始大口扒飯。
我這才注意到餐桌上一桌子的菜,“天哪!今天是什麽日子,幹嘛做這麽多菜?”再仔細一看,桌上盆碗雖多,但裝的都是清一色的蛋。蒸蛋、炒蛋、煎蛋、煮蛋、皮蛋、鹹蛋、蛋湯。
我樂了:“哪來的笨蛋弄了一桌子蛋。”
“你這就不懂了”大鵬恢複了常態,“這叫蛋宴,皇帝老子都這麽吃,他們吃雞宴、鴨宴、魚宴、蟹宴,當然也會有蛋宴。這是我對你最高級別的款待。”
“算了吧,別吹了,就知道做蛋容易,你隻會做蛋不會別的。”我說。其實那天我吃得特別香,特別多。打那以後,我對於雞蛋情有獨鍾特別愛吃。
我正想得出神,大鵬從廚房裏出來,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不用問我知道準是雞蛋湯。他把湯放在我手裏,自己什麽都不吃,搬了張小凳坐在我對麵專心致至地看著我吃。
我把手中的麵包掰了一半放在大鵬手中,雞蛋湯我喝一口,也給他喝一口。我倆坐在屋角落,同吃一個麵包,同喝一碗湯,就象幼時我和姐姐“扮家家”玩一樣。現在我在和大鵬“扮家家”,我是媽媽,他做爸爸,我們有很多孩子,那麽孩子呢?現在在哪兒呢?噢,都吃飽了喝足了,在樓上房間裏玩耍呢。我又出神地想入非非了……。
“想什麽?”大鵬用手語問我,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深深的低下了頭,我想了我不該想的事。害怕大鵬再追問我什麽,我起身去廚房洗碗。
我想大鵬大概該與我告別回學校了。其實我心裏很害怕,如果大鵬走了,家裏就隻有我一個人。天越來越黑,那種黑暗、孤獨的滋味讓人生畏。從廚房出來時,我回避著大鵬的目光,不給他與我道別的機會。我走出堂屋,一個人坐在院子台階上。大鵬還是跟了出來,坐在我身旁。不等他向我表示,我就可憐巴巴地向他表示:“你要走了嗎?你這就走吧。”我把頭低下埋在自己的膝裏,不再朝他看。我不想和他道別,我怕我會不爭氣地掉出眼淚來。
過了許久,大鵬推了推我,我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他,我以為他已經走了,他居然還坐在我身邊。
“丫丫,我再給你講個故事,不是美麗的童話,是真實的事情。”他又開始用手語緩慢而準確地邊說邊比劃著:“從前有個小男孩,他有爸爸,有媽媽,他們是很好的一家人。因為戰爭的原因,爸爸帶著媽媽和孩子出了遠門,想找個安寧的地方住下,路途中他們失散了,爸爸丟失了媽媽和孩子。
媽媽帶著小男孩走呀走,找呀找,他們怎麽也找不到爸爸。一家人的生活用品和錢財全都裝在爸爸提著的大提包裏,媽媽口袋裏少量的錢不久就用完了。他們孤兒寡母人地生疏,真不知該怎樣活下去,一個好心的鐵匠收留了他們。鐵匠是個憨厚的中年漢子,因為窮未能娶妻。媽媽和小男孩留下後,他待他們很好。他更拚命地幹活掙錢,他總把好東西留給孩子吃,他總讓媽媽穿得幹幹淨淨。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後媽媽失望了,國家戰亂,父親仍然杳無音信。鐵匠的善良讓媽媽感激,鐵匠的孤單讓媽媽同情。有媽媽在,鐵匠每天肚子餓了有熱飯吃,衣服髒了有人洗,衣服破了有人補。終於鐵匠誠懇、依戀的眼神留下了媽媽,媽媽嫁給了鐵匠。
當有一天媽媽挺著大肚子,帶著男孩上街買菜時,迎麵碰到了父親,父親什麽話都沒說,也沒容媽媽說話,一把抱起男孩轉身就走,任憑媽媽哀求哭喚,任憑孩子拚命掙紮,他都無動於衷,就這樣父親帶走了男孩。在男孩的心裏,父親的印象已模糊,善良的鐵匠已代替了父親的位置。在鐵匠家生活的一年多的日子裏,雖然窮卻也過得有滋有味,鄰裏的孩子都是男孩的好朋友,他們崇拜他,把他視作首領,因為男孩比他們見多識廣。
男孩一下子失去了母親和鐵匠叔叔,失去了眾多好朋友,他徹底孤獨了。沒人關心他,沒人和他玩耍。父親變得異常暴躁,他討厭男孩思念母親,思念鐵匠。他動輒打孩子,男孩害怕父親也仇視父親。為什麽當孩子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父親不見了。當孩子把他遺忘,不再需要他了他又出現了。他改變了男孩的生活,他使男孩在生活中失去了所有的愛。終於有一天,父親在孩子仇視的目光中意識到了什麽,他知道自己無法給於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無法滿足孩子所需要的愛。他把自己一輩子的積蓄交給家鄉農村裏的一對農民夫婦,獨自去了很遠的一個島——叫台灣的地方謀生去了。他對農民夫婦說:‘請撫養我的孩子,等我在外賺了錢會回來接孩子的。’丫丫,你知道故事裏的男孩是誰嗎?”
我點了點頭。
大鵬沉默了,他陷入了記憶深處的回憶裏。我用期待的目光催促他繼續往下說,終於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對我敘述他的故事。
“幸運的是,農民夫婦——也就是我現在的養父養母都是很樸實的莊稼人,他們待我很好,家裏並不富裕,但一直供我上學,因為父親留下了在他們眼裏是數目很大的一筆錢,他們不能虧待人家的兒子。
高中畢業時,養父母仍堅決讓我考大學,看著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成人的父母親,我不忍心看著他們再為了我省吃儉用,受苦受累,何況家裏還有正在求學的弟弟。正好解放軍部隊來學校征兵,我瞞著父母報了名,並被錄取了。那樣,我不但不用父母給我生活費,還能從每個月的津貼費中省下一點錢寄給父母貼補家用。從部隊複員後,我被保送進師範學院進修,師範學院不用交學費也不用交飯費,輕鬆地園了我的大學夢。畢業後分配進現在的中學任教,還結識了你大姐,結識了你們一家。我常想,我雖然沒有生身父母,但我還是幸運的,我有那麽多愛我的人,他們給了我溫暖的家。
丫丫,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真正的不幸降臨了。以前沒人知道我有親生父母,養父母待我好,我把他們當作生身父母。他們都是窮苦人,屬貧下中農,這就給了我一個好出身好成份。因此,我容易地參了軍,入了團,入了黨。
去年,我的養父養母相繼去世,向黨交心時,我忽然覺得,以前我從不提及自己的生身父母,其目的原本隻是尊重養父母,但,是不是對黨有隱瞞呢?現在養父母已過世,不應該再有顧慮了,黨員對黨是應該無比坦誠的。於是,我第一次向黨組織講述了我封存於記憶多年的小時候的故事。昨天,我的故事突然用大字報的形式被抄錄了出來,並說我的生父是國民黨特務,祖國解放前夕逃到台灣去了。說我是隱瞞階級成份,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當天我就被隔離審查。
今天清晨,山子來學校找我,把家裏發生的事告訴我,我要求請假回來,沒被批準。我知道現在是你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知道孩子失去父母是怎樣的滋味,我幾乎放棄了所有的自尊請求他們讓我回來看看你們,就是不行。幸虧山子認識我們學校工宣隊的頭頭,(注:文化革命期間,所有上層建築,即學校及知識分子集中的單位,都有工人階級進駐,領導一切。進駐的工人隊伍稱為:工人宣傳隊,簡稱工宣隊。)山子與工宣隊頭頭的私交不錯,他下了保證,拍了胸脯才將我保出來,工宣隊答應給我一天自由。
我很難過,我不能和你大姐一起去為父母處理後事。我不忍心把我的事告訴你大姐,父母的突然去世,她已無法承受,她如何還承受得起其他?
丫丫,來你們家這麽些日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很了解你,你和你大姐不一樣。你大姐是花,美麗、嬌弱、高貴,她需要優越的生活環境,需要更多的關心愛護,才會有生氣,有活力。而你是草,隻要給你一點光、一口水,你就會蓬蓬勃勃地生長,你會經得起風雨,經得起磨難。”
“是嗬,我的命賤,我原本就是醜丫丫,我還聾了耳朵,成了孤兒。”我忍不住自悲自憐地開口插了一句。
“你看,你肯說話多好!你聾了,但你不啞,你要堅持和人說話,否則你會忘了該如何說話,你不是遺傳性的天生聾人,你因醫療事故造成不幸,有一天醫學發達了,也許能治好你的耳聾,或者科學發達了能為聾人製造完美的助聽器,到時你又忘了如何說,不會說了,該多可惜。我已與我同學——聾啞學校的校長聯係好,等學校複課了,就通知你去聾啞學校學習。你一定要去,不要固執,你必須正視現實,你已無法在正常人的學校與正常人同步學習,你隻有去為聾人開設的特殊學校,才能學到謀生的本領。丫丫,你的路還很長,會很難走,我相信你會走好。
我很擔心,你姐姐在承受了父母雙亡的打擊後,還能否承受我對她的打擊。丫丫,其實你是知道的,我已是你姐夫,請代我照顧好你大姐,雖然你很不幸,但你仍然比她強,你有很強的適應力、忍耐力、承受力,即使在狹縫裏你也能活,你姐姐不行,她無法經受過多的磨難,她的精神會垮。拜托你了丫丫,我是否太自私,把一付沉沉的擔子往年幼的丫丫身上壓,我很無奈,丫丫,原諒我……”
說到此,他沉默了許久,我想他是在使勁地平和自己的情緒。
“我很想很想能帶著丫丫真正飛一次,把愛飛的丫丫帶上天。”這時大鵬停止了手語,把兩手伸直,向著天空,仿佛保持這樣的姿勢,會使他的雙臂變成翅膀。
我慢慢把他的雙手拉了下來,“丫丫長大了,丫丫不想飛了。”
大鵬沒理會我,他仰望著天空繼續說:“我一定要帶你坐一次飛機,讓你飛到雲端裏去,雲端裏要真有天國花園就好了,我們就住下。”
誰們?大鵬心裏想著和誰住在天國花園?這個問題從心裏一閃而過,我一陣心跳,為了隱藏心裏的慌亂,我悄悄起身回屋。一陣涼風跟著我吹進堂屋,把石榴樹斷枝上的殘葉帶進屋內。
我不由自主回頭望去,那斷枝在風中淒慘搖曳,就象人們慟哭時顫抖的身體。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草木也是有情的,石榴樹是媽媽栽的,多少年來,媽媽精心照料,給它澆水,給它施肥,如今媽媽去了,石榴樹也悲傷地跟著媽媽去了。
我又回轉身,走向花壇,扶起斷枝。
坐著仰望天空,一動也不動象尊泥雕似的大鵬,此時走了過來,他告訴我樹幹徹底斷了是接不活的,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帶回屋。
那晚,大鵬沒有回學校,睡在了父母的大房間裏,我一個人睡在亭子間。
夜裏,我怎麽也睡不著,眼睛一閉就看見爸爸媽媽的身影。丫丫想念爸爸媽媽,其實丫丫早就想念爸爸媽媽了,丫丫失聰後是那麽那麽希望得到爸爸媽媽的愛憐,可是他們到死都不知道他們的丫丫有多可憐。睡不著覺,我幹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以前天一黑我就怕鬼魂,此時我一點兒都不怕,真希望人死了真有鬼魂,那麽爸爸媽媽這時就一定會來看望丫丫了。可是他們沒有來,也許他們還是有點不喜歡丫丫,不牽掛丫丫。夜是那麽地深沉、寂靜,就象沉重的地球,孤零零地從星辰中落入了寂寞。一種孤獨的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氣向我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此時我真希望有人能摟住我,讓我感覺溫暖,感覺依賴,感覺安寧。
神使鬼差,象夢遊一樣,沒開燈我起了床,摸進父母的大房間,我輕輕地睡到父母的大床上,卷縮在大鵬的身邊,我喃喃地說:“我冷,抱我,抱抱我。”一條帶著男人氣息的暖被蓋住了我,一條溫暖的臂膀摟住了我,我真得感覺安寧,感覺踏實,感覺有了歸宿,我在大鵬的臂膀裏沉沉地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太陽已升得老高老高,大鵬已不見,在我的枕邊放著一張大鵬留給我的字條:

丫丫,早飯做好了,在廚房裏,求是哥哥走了,幫不了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還記得我們都喜歡的高爾基的那句話嗎?“昂起頭,挺起胸,走向社會,麵對生活。” 不必為我擔心,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你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鵬匆匆留言

想起昨夜居然睡在了大鵬身邊,我不禁臉上熱辣辣的,但是昨夜睡覺的感覺真好,就象嬰兒睡在母親的懷裏,連夢都沒有。人們常把“祝你幸福”作為相互之間最美好的祝福語,什麽是幸福?健康?美麗?愛情?名譽?財富?都不是,此時我認為,幸福是一份心靈的寧靜,一種超然的境界。沒有欣喜若狂的昏眩,沒有心灰意冷的孤獨,是坦然、是平靜、是踏實。昨夜,在大鵬的臂膀裏我領略了這至高的境界。

4

兩天後,山子和大姐回來了,大姐憔悴而無力,就象害了一場大病,她幾乎是被山子抱著拖回來的,我想山子此行可真是累壞了。
我終於知道父母是怎麽死的。父親是淹死的,那天傍晚,他想把水牛從河裏拖上岸,因年老體弱反被水牛拖下了水。當時沒人在場,被發現時,父親已淹死在水牛身邊,手裏還纏著牽牛繩。夜裏母親為父親守靈時,割斷了自己手腕的動脈血管,悄悄地跟著父親走了。母親怎麽就那樣義無反顧、無牽無掛地跟著父親走了呢?大姐曾傷心地告訴我:母親不為我們而活,她隻為父親一人而活。父親死了,她生命的支柱倒了,生命的意義也沒有了。
得知我耳聾後,二姐曾回來過一次,她抱住我狠狠地哭了一場,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大姐沒能挽留住她。後來她來了封信,隻簡單地告訴我們她去了黑龍江農場,她一切都好。她說,她不會回來了,她做了許多對不起家人的事,罪孽深重,醒悟得太晚了,再也無顏麵對家人,就當沒她這個姐妹吧。
父母死後,通知了她,她沒能被準假回家,領導認為,人死都死了,後事也處理了,還回家幹什麽?當然是“抓革命促生產”更重要。我想二姐一定也很傷心,一人在外,沒有親人與她分憂。不知二姐現在可好?我很想念她。也許二姐以為我恨她,其實我心裏一點也不恨她。我了解我的二姐,她聰明、直率、單純、好強,我的心早已原諒了她,不知她是否能明白。我隻能在心裏默默地祝福,祝福我遠在他鄉的二姐健康、快活。
大姐自從知道大鵬被隔離審查後,精神徹底垮了,整個人就象沒了魂似的。她不去學校上班,反正學校也停課了,校領導隻當她身體不好,也沒人管她,她幾乎整天待在家裏。在家做飯時常常不是燒焦了飯,就是砸碎了碗。看著她打開衣櫥,卻老半天呆呆地站在衣櫥前,忘了自己想要拿什麽。我很擔心大姐,大鵬不在,我能向誰求助?
我開始逐漸包攬了全部家務活,洗衣、做飯、買菜。大鵬曾讓我盡量開口對人說話,我照他說的做了。他是錯的,我不能開口對人說話,在外麵我一說話,人家就當我是正常人。上街買菜時我問:“這菜多少錢一斤?”人家忙時顧不得麵對著回答我,我看不見口型,就不知人家已告訴我,繼續問,就會召來白眼和咒罵。
有一天,大姐突然心髒不舒服,我著急著去買藥,可是通往藥房的馬路被封鎖了。那年頭,常常因“政治任務”而任意封鎖交通。比如:中央領導幾小時後可能路過,此路必定不通。越是被封鎖的路,聚集的人群就越多,老百姓都想目睹領袖風采,特別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旗手的風采。我心急沒在意,一個勁地往擁擠的人群裏鑽,嘴裏不停地招呼著:“對不起,請讓一讓,讓我走過去。”不管不顧一直往前走,結果被帶著紅袖章的工人糾察隊員拖住,挨了幾拳揍,被打得鼻青眼腫,然後再被扭送進公安局。小搗最早得知後,立即到公安局來保我,告訴他們,我是聾啞人,差點也被他們以包庇反革命的罪行抓起來。因為他們認為我既不聾也不啞,我不但能大聲說話,當他們麵對我說話時,我也能知道他們說什麽。幸虧山子及時帶來醫院的證明,我們才全被釋放。
後來我悟出一個道理,在外絕不能開口說話,正常人隻把啞巴和聾子聯係在一起,你說話,人家就回話,你聽不見別人的回話,無動於衷我行我素,就會把人惹火。再說那年頭就時興火氣大,叫做“造反派的脾氣”,我能不挨揍嗎!我終於徹底沉默了,再也不隨便在人前開口說話,久而久之,沒人知道我會說話,沒人認為我會說話,我的名字“丫丫”便被人叫成了“啞丫”。在外不說話,在家也不習慣說話,大鵬不在,也沒人象他那樣堅持要我說話。再後來連家人也被影響,順著外人叫我啞丫。
我們的家變得異常冷清,整天就我和大姐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啞巴,就更顯得無聲無息,待在家裏讓人有陰森森的感覺。大姐變得越來越讓人擔心,她不再哭泣,不再流淚,常常麵無表情地呆坐著,不理會任何人,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山子每天下班吃完晚飯後,總會到我家堂屋來坐坐,他天生不愛說話,再說也沒人跟他說話,我們三人可以沉默不語地坐很長時間。山子的目光從不離開大姐,而大姐卻毫無感覺,沒有意識,沒有反應。山子的目光帶著關愛,帶著憐惜,帶著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一切,我都為之感動,而大姐卻視而不見。她的眼光沒有焦點,她看著你,卻沒有看見你,眼光透過你,甚至透過前麵的牆,不知看到什麽地方去了。每天晚上,坐的時間長了,總是山子催促我們上樓睡覺。
父母的大房間依然空著,我和大姐象以往一樣,一起睡在亭子間裏的一張床上。大姐的精神狀況讓我害怕,我顧不上自己有多傷心痛苦,有多寂寞難受,我隻擔心大姐。睡覺時,我總抓住她一隻手,好象不抓住她,她會變成空氣,忽然在屋內消失。那一天,我害怕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當我從睡夢中被人猛烈搖醒時,隻見山子一臉驚慌地站在我麵前。發生什麽事了?我下意識地去拉睡在身邊的大姐,大姐沒反應。我一看大姐臉色慘白,直挺挺地躺著,我再推她,仍無反應。
“大姐死了!”我感覺天崩地裂,不禁嚎啕大哭。
山子忙捂住我的嘴,讓我別出聲,他對我說:“你大姐還沒死,她吃了過量安眠藥,想自殺。你別哭,別鬧,別驚動其他人,你大姐不會死,她吃藥後的時間還不長。我這就去找醫生來給她洗胃治療,你好好照料你大姐,相信我,她不會死,我不會讓她死。我們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是自殺,會添麻煩的,我去找的醫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很好的醫生,他會救活你大姐的,我馬上就回來,等著我。”
我這才注意到,書桌上安眠藥的空瓶還在,茶杯也在桌上,裏麵還剩著半杯水。
我擦幹眼淚,緊緊地摟著大姐,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身體的熱量,把我生命的活力傳遞給她。
山子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不一會兒,他已氣喘籲籲地站在我麵前了,手裏提著一大箱醫療用具,他的醫生朋友緊跟在他身後,他們一進門就忙乎開了。
山子讓我去廚房燒開水,我乖乖地聽令,下樓去廚房,把大姐交給他們。等我提著水壺回屋時,屋裏一片狼藉,地上被大姐吐得一蹋糊塗,大姐的手臂上輸著液,山子在屋內收拾著。那麽髒的東西讓山子收拾,我有點過意不去,我搶著不讓他幹。他示意我用熱水替大姐擦身,我看他一點都沒有嫌髒的表示,也就讓他去幹髒活了。
我替大姐擦臉擦身,我看她的臉色逐漸紅潤,我知道大姐確實沒事,不會死了,我鬆了口氣。折騰了大半夜,直到黎明,醫生拔去大姐手臂上的吊針,告訴我,大姐絕對脫險沒問題了。
山子送走了他的醫生朋友,屋裏又恢複了原樣。好象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大姐還是沉沉地睡著,我也放心了。
我打開窗戶仰望蒼天,虔誠地向上帝表示感謝。其實我最該感謝的應該是山子,要不是山子及時發現,大姐是救不活的。亭子間的門鎖被山子撞壞了,又不知他是哪兒長眼睛,居然知道我們屋裏有事,敲門我聽不見,所以撞門進屋了。山子一夜沒合眼,一早又上班去了,今天再見到山子,我無論如何要對他說聲謝謝。
山子下班時,先進我們屋來看看大姐。大姐還是熟睡著,呼吸均勻。他什麽都沒說轉身就走,我一把拖住他,對著他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後用大姆指對著他不住地點著,表示著我深深的謝意。我把山子拉到寫字桌邊的椅子上讓他坐下,拿出紙和筆,我在紙上問:“你怎麽會知道我大姐出事了?”
山子望著我不吭聲,他不想回答我。我懇求地看著他,他終於回答我:“啞丫,知道嗎?我很在意你大姐。在我被人看不起,失去做人尊嚴的時候,是你大姐支撐了我,給了我做人的尊嚴,我忘不了這些。”說至此,他停住了。我知道他表麵冷漠,其實他很關心很注意大姐,否則他怎麽會及時發現大姐在幹蠢事呢?我出神地凝視著他,也許我的眼裏充滿了感激,充滿了信任,充滿了期盼,他看著我,終於在沉默了許久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切,連同他無法掩飾的感情。
我和大姐住的亭子間有兩扇窗,北窗對著後弄堂,南窗對著父母前房間的北窗,從山子家三樓前房間的北窗也能看見我們亭子間的南窗。窗外有一方小小的天,天下那一小塊空地,我們叫它小天井。媽媽在時,總喜歡在小天井裏養些小動物:雞呀、貓呀、兔子呀,也曾熱鬧過一陣子。以前我和姐姐們常喜歡擠在窗口看下麵的小東西,很有趣的。有時山子也會站在三樓的窗前,一站老半天,但從不和我們打招呼,即使我向他做鬼臉,他也不理睬,隻當沒看見。
前些日子大姐魂不守舍的樣子,不光我擔心,山子也著急。雖然每晚坐在我家堂屋不說話,但是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安慰我們,卻不知怎麽說。他想幫助我們,卻不知怎樣做。
昨晚,他覺得大姐特別不對勁,晚上他睡不著覺,心裏總覺不安,打開窗戶,久久佇立在窗前,我們亭子間的窗戶黑洞洞的,顯然我和大姐都睡下了。真希望還能看到三顆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笑不停的腦袋,那情景常能感染他,給他帶來快樂,讓他領悟什麽是青春,什麽是活力。
忽然黑洞洞的窗戶又亮了,誰睡不著覺又起來了?顯然是大姐。燈亮了好久,依稀有女孩壓抑的哭泣聲,時斷時續。山子感覺不妙,他想下樓來敲我們的房門,又覺不妥,深更半夜去敲女孩的房門,該怎麽解釋。山子全神貫注地緊盯住我家的窗戶,仿佛那樣能透過窗玻璃看清裏麵的一切。終於燈光熄了,一切恢複了原樣,山子放心了。
天黑漆漆的,月亮躲進了雲層,夜風吹來,讓人有一絲寒意,山子離開窗戶上床睡覺,仍然無法入睡。突然,不知哪根神經猛地牽動了一下,讓他感覺一陣心痛,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顧不得多慮,他飛奔下樓,不顧一切地敲響了我們的房間,屋內死一般的寂靜,他隻得破門而入。
山子告訴我,醫生發現大姐懷孕了,我大吃一驚。我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山子,山子沒有搭理我的目光。其實,我不必疑惑,我很清楚大姐懷上了誰的孩子。我明白了為什麽這些日子大姐魂不守舍,她一個人麵臨太多痛苦,太大壓力,她承受不了了。她和大鵬原本可以快快樂樂結婚的,父母早就應允了。大鵬被關,結不了婚,孩子怎麽辦?那個年頭,未婚先孕可是大問題,更何況大鵬還出了政治問題,更是罪上加罪。也許怕連累大鵬,也許自己無法麵對未婚先孕,挺著大肚子被人羞辱的難堪,大姐走了絕路。
此刻,山子的臉上毫無表情,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開始為大姐擔憂,大姐活下來了,她還得麵對無法避免的難堪。找大鵬?我能見到他嗎?即使見到他,他又能怎麽辦呢?他已失去自由。我為大姐傷心,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大姐安靜地熟睡著,她要是醒了,麵對無法改變的這一切,她還會輕生。我不能失去大姐,我撲在大姐身上嗚嗚地哭了。
山子走過來,把我從大姐身上拉開,一句一停頓口型清楚地對我說:“啞丫,原諒我,更應該請你姐姐原諒我。我的醫生朋友昨夜曾問我:她肚裏的孩子是你的嗎?我默認了。我想,要想讓你大姐活下去,要想讓她的孩子堂堂正正地生下來,我隻能這樣做。”
哦!山子哥哥,我的心裏一陣感動,不禁淚如泉湧。大姐嗬!你會理解山子的苦心嗎?你能接受山子嗎?望著沉沉熟睡的大姐,我心裏呼喚著她:醒來吧,快些醒來吧!你身邊有那麽多真心愛你的人,你怎能舍得死?你怎麽舍得離開他們?你為何不珍惜?求是哥哥臨別前最不放心大姐,讓啞丫照顧好大姐,啞丫沒做好,昨夜要不是山子,後果真不堪設想,以後啞丫會加倍小心照顧好大姐的。大姐醒醒吧,啞丫求你了。
聽人說,最親的人,心與心之間有根無形的線牽著。也許我和大姐就是這樣,似乎大姐聽見了我心裏的呼喚,她的眼皮動了動,“哦!大姐!”我驚喜地叫出聲。
山子一步跨到床邊,激動得一把握住大姐的手,眼睛裏湧動著熱淚。
這些日子我終於了解了山子,也許我的耳朵聾了,眼睛就變亮了。我看出山子絕不是冷漠的人,他的內心存放著太多的東西,總有一天,他的心會承受不住。為什麽不把心裏的東西拿出來?為什麽要把自己遮掩得如此嚴實?何苦?是自傲還是自卑?這時大姐已睜開了雙眼,她驚異地看著山子和我,
“我為什麽沒有死?為什麽?”當她的意識完全醒過來時問。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死盯著山子的臉,指望山子好好回答她。
山子一把抓住大姐的雙肩,抱著她坐了起來:“我不讓你死,絕不!”他說這話時眼神是凶狠狠的。
大姐發瘋似地捶打著他,隻是拳頭是那麽無力,她洗胃後整整睡了一天,已有一天沒有吃飯了,她的拳頭越來越無力,最後幾乎提不起來。山子心疼地把她攬在懷裏,在她耳邊不停地訴說著訴說著,我看清楚一句話:“嫁給我!”我看著大姐無力回答,也無力掙紮,隻是抽泣著抽泣著……。
我悄悄離開他倆去了廚房。大姐終於醒了,沒事了,我的心並沒有輕鬆。她能接受山子嗎?她接受山子,大鵬怎麽辦?她舍得下大鵬嗎?對山子公平嗎?她不接受山子,肚裏的孩子怎麽辦?大姐該如何麵對?
等我把晚餐端到大姐床邊時,山子已離開我們的房間,隻有大姐一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我用枕頭和被子把她身後墊得高高的,讓她舒舒服服地倚著,然後用勺一口一口喂她吃粥。粥是白天王奶奶替我熬好了的,王奶奶說姐姐醒後隻能吃粥。大姐木然地吃著,就象幼兒一樣。
我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玩“扮家家”,雖然我最小,但我總想扮媽媽,讓兩個姐姐扮孩子。二姐是絕不肯依我的,隻有大姐最好,總能乖乖地扮孩子,讓我喂飯。這一次可不是“扮家家”,大姐真正需要啞丫照顧了,啞丫一定要照顧好大姐,更何況啞丫還肩負著求是哥哥的囑托。在啞丫心裏,大姐有時比媽媽還親,啞丫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絕不能再失去大姐。
大姐吃飽後又躺下了,她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也不理我,好象屋裏壓根沒有啞丫,我不敢驚動她。
晚上,我躺在大姐身邊,大姐也許睡夠了,她不睡覺,眼睛睜得大大的。大姐不睡,我也不敢睡,我害怕等我睡著了,又會發生意外。昨夜我沒能好好睡覺,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我累壞了,瞌睡蟲不斷襲來,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疼疼的,不讓自己睡著,還是不行,我感覺意識不聽使喚地往下沉。我不能躺著,躺著早晚會睡著,我起了床。大姐還是不理我,也不問我為什麽起床。我把房門打開,我想如果我們屋裏有動靜,房門開著山子可以聽見。我倚著房門坐在地板上,眼睛盯著躺在床上的大姐,唯恐她從我的眼前消失。不一會兒,瞌睡蟲又來了,我知道即使坐著,我也會睡著,幹脆站起來。
這時,山子悄悄出現在我麵前,他按住我的雙肩,沒讓我站起來。我警覺地看著他,我以為大姐又有問題了,因為我聾,如果大姐在床上發出什麽聲音,我是絕對不知道的。山子看著我,懂我的意思,他平靜地朝我搖搖手,然後坐在我身邊的門檻上,他的肩讓我靠著。有人幫我看著大姐,我放心了,靠著他的肩,我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當我一覺睡醒時,我發現我還靠在山子的肩上,身上披著山子的外衣,睡得太沉,口水濕了他的肩頭。我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袖子拚命擦著他的肩膀。山子和善地搖了搖頭,然後運動運動他的肩。我知道我睡熟時,為了不弄醒我,他一動都沒動,此刻一定肩膀僵硬不舒服了。
我懂事地跪在他身邊,用拳頭輕輕敲打他的雙肩。月光下我看見他滿臉慈愛,也許這樣的表情,隻有在黑暗中他才會流露。山子哥哥呦,為什麽你的外表與內心相差那麽遠?
我站起身來,躡手躡腳走到窗前,天上,月亮又園又亮,被群星簇擁著,顯得高貴而聖潔。大姐象月亮,而啞丫隻是星星,眾多繁星中的一小顆,走到哪兒,大姐都是主角引人注目,啞丫一點不起眼。山子也悄悄來到窗前,和我一起靜靜地仰望著夜空。夜風涼爽而清醇,吹去了人們心頭的煩惱與憂傷,讓人感覺安寧、清靜。月光下,山子原本棱角分明、白哲冷峻的臉顯得那麽柔和,我忽然想起“神聖”一詞,此時此刻山子的表情就是“神聖”的。
“山子哥哥,月光下你真美!”我用手語對他說,他看懂了。
“也許我隻屬於黑夜,不屬於陽光。”他比劃著對我說,我也看懂了。
然後,我們長時間沉默著,誰都不願意破壞這片靜謐,“其實無聲的世界是很美的,沒有喧嘩,沒有吵鬧,我的心在這裏很滿足。”我用手語說,我知道山子看不懂,我也沒打算讓他看懂,就象正常人自言自語一樣,我隻是自己對自己說話。
“啞丫,能教我手語嗎?”山子問我。
我輕輕點了點頭。就象大鵬第一次教我手語那樣,我輕聲、緩慢地邊說邊用手語對他講了“風的故事”。我的聲音一定很輕,山子的臉頰越來越貼近我,眼睛盯住我的手,努力聽清我的每一句話,看懂我的每一個手勢,他很認真,我很感動。山子為什麽要學手語?隻是為了能與我溝通,也許他也知道無聲的世界很寂寞,他願與我做朋友。
我講完了“風的故事”,他要求我再來一遍,我又講完了。他還要求我再來一遍,我講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對我說:“你的故事真美,會敘述這麽美麗的故事的人一定是好人,我不如他。”
是呀,這故事是大鵬送給我的,也隻有大鵬能講述如此美麗的故事。我很想念我的求是哥哥。此時此刻他也在看天空嗎?他也會想啞丫嗎?幸虧他不知道大姐出事了,否則他也會很傷心很傷心的,啞丫對不起求是哥哥,啞丫沒能照顧好大姐。
夜愈發深沉了,月剔透,星閃爍,“你好嗎?求是哥哥。”我托夜風捎去對他的問候,但願他能收到。
“啞丫,想什麽呢?”山子也學著用手語問我了,其實他不用手語,我看得懂他問什麽。我不由自主地臉紅了。“明白了!”他自言自語:“他可真有福,讓人羨慕。”我知道山子在說誰。
第二天,大姐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啞丫,你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地不敢睡覺,老防著我,大姐不會再去死,我已答應嫁給山子。”告訴我這些,她就再也不理我,我問什麽她都不答理。大姐要嫁給山子了,我不知道是喜是憂,我的心裏酸酸的。
也就在這天,我一下子變成了大姑娘,我來例假了。那時我不懂,沒人告訴過我,女孩都有這一天。當我上廁所,看見手紙上有擦不完的鮮血時,我嚇壞了。我從家裏常備的藥箱裏拿了好多藥棉墊著,不一回兒,藥棉就全被染紅了。我想我一定得了什麽重病。我不敢告訴大姐,大姐再也受不了任何打擊。第二天血依然不止,我想這樣下去我很快會死的。我不怕死,所有的人,不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誰都無法逃避那個毫無二致的結局。我又有什麽可懼怕呢?我隻是再想見大鵬一麵,我得告訴他家裏發生的事,告訴他我快死了。無論如何要我見到他,和他告個別,我就死而無憾了。他被關在哪兒呢?總在學校裏吧,我要去找他。
自從在二姐的學校被圍攻,回來得病變成聾子後,看見任何一所中學我都害怕,再沒進去過,路過都繞道走。這次我下決心去大鵬的學校找大鵬。
趁大姐午睡時,我去了,剛進學校就被學校裏戴紅袖章的學生——紅衛兵小將攔住。有了上次去二姐學校的經驗,我忽然明白,我不穿黃軍裝,不戴紅袖章是走不進他們學校,找不到大鵬的。我不敢與他們羅嗦,轉身就離開。我想起了小搗,也許小搗能幫我。
離開學校就去了小搗家。小搗一家住得很擠,父母加上小搗,還有小搗的傻叔叔及小搗奶奶五口人擠住在一個小亭子間裏,與我家的亭子間一般大。屋裏亂七八糟,幾乎沒有空餘的可以讓人坐坐的地方,男孩又特別馬虎隨便,髒衣服、臭鞋子到處亂扔,小搗是用腳踢開地上的雜物才挪出一小方空地。打開倚在牆角的折椅,讓我坐下的。
小搗渾身上下全是當今最時髦的穿著,軍裝、軍帽、軍鞋,腰間束著軍皮帶,臂上套著紅袖章,全副武裝,就缺一杆槍了。
“找我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用隨身帶的紙和筆寫道“小寶哥,請幫幫我,我想見陸大鵬,但進不了你們學校,能把你的軍裝和紅衛兵袖章借給我用一下嗎?”
小搗猶豫了一下,然後脫下自己的軍上衣連同紅袖章一起給了我,我忙試著往身上套,衣服又長又大,穿著不象樣。
小搗操起剪刀,圍著我的身子轉一圈,剪掉了長出的下擺,又看看兩隻長得連手都伸不出來的袖子,抓住袖口,讓我的手往裏縮縮,唰唰兩剪刀,然後用軍皮帶往我腰間一束,嗨!還真象回事。我站起身,點點大姆指表示感謝,就準備告辭,
小搗拉住我對我說:“你現在不能去,晚上,我陪你去。”
我搖搖頭,表示不用他陪。
他繼續說:“你不知道陸老師被關在哪兒,你找不到的。”
我想也是,就不再反對了。今天我一定要見到他,哪怕什麽話都不說,隻要再見他一次,死前也就沒有遺憾了。
晚上,和大姐一起吃了晚飯,背著大姐,我穿上小搗給我的軍裝,悄悄從後門溜了出來。經過小搗家門口,我抬頭望望他家窗戶,小搗正趴在窗前呢,看見我他就立刻下來了。小搗帶著我去了他們學校,這一路可真順,門衛認識小搗,見他帶了個紅衛兵小將進校,連問都不問就讓進了。
晚間學校安靜了,教學大樓裏星星點點地亮著幾盞燈,大部分紅衛兵都回家吃晚飯了,隻有少數紅衛兵還在學校繼續“鬧革命”。
小搗把我帶入了大樓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大,走道曲曲彎彎的,沒有小搗帶路,我還真是沒法找。小搗將我帶到地下室頂端的一扇門前停下,用鑰匙打開了門,我們走了進去。大鵬倚牆坐在地上,仰頭望著天花板,象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我們進了門,他都沒朝我們看一眼。
哦!求是哥哥!你在看什麽呢?我不禁也抬頭看,天花板被石灰水刷得白白的,上麵什麽都沒有。昨夜我還在想,求是哥哥是否和我一樣也在看天空,其實大鵬關在這兒,晚上看不到星星,白天也見不到陽光。大鵬明顯地消瘦了,臉色蒼白,我一陣心酸,眼淚禁不住往下掉。我們誰也沒有打攪他,小搗又悄悄退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大概聽到了關門聲,大鵬這才慢慢把眼睛轉向我,看見我站在他麵前,他無比驚訝,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難怪,我穿上了他從未見我穿過的軍裝。他站起身來,死死地看著我,背靠在牆上,也許沒有牆壁的支撐,他會站不住,他顯得非常孱弱。
我跑過去抱住他,忍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他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許久才問了我一聲:“好嗎?”我搖了搖頭,他焦急地看著我。
我千方百計來見他,本想告訴他我快死了,告訴他家裏發生的一切,指望死前自己心裏可以輕鬆些。但是看著他焦慮的目光,看著他憔悴的臉龐,我什麽都不想說,也不忍說了。
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更著急了“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發生什麽事,並用手語告訴他“我隻是想你,非常非常想,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所以偷偷來看你。”
他這才輕鬆地露出了微笑,用手抹去我臉上的淚珠,對我說:“你長大了,丫丫,你快長成大姑娘了。”
我有點難為情,我知道今天我穿了軍裝,軍皮帶往腰間一束,胸部就挺了出來,我自己也第一次發現,我有了點大姑娘的身體曲線。
他繼續說:“丫丫,你怎麽又不願開口說話了?求是哥哥多麽希望丫丫象健全的孩子一樣,完整地擁有整個世界。丫丫是個好姑娘,丫丫應該有美好的未來。”
我終於忍不住哭泣著對他說:“丫丫再也沒有未來,丫丫快死了!今天就是來向求是哥哥告別的。”我摟住大鵬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胸前,感覺到了他有力的心跳,仿佛聽得到他“砰!砰!”的心跳聲。他著急地要推開我,對我說話。我緊緊地摟著他不放,如果能如此“聽”著他的心跳聲死去,我想死亡也是美麗的。他隻得久久地抱住我因哭泣而顫抖的身體,直至我平息。
他再一次捧著我的頭,離開他的胸口,看著我淚水模糊的眼睛說:“告訴我怎麽回事?求是哥哥快急死了!你是我的小仙女,你是我的夢,我隻怕你會飛走,飛到你的同伴那兒去,從沒想過你會死。是不是做夢,夢見自己死了?一定是做夢了,快告訴我。”
我終於告訴他,我得了流血不止的重病。當他問清一切,競高興地笑了。我傻眼了,以為他瘋了。他收起笑容,用我熟悉的專注、凝重又滿溢著柔情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丫丫沒病,丫丫很健康。那是造物主每月給女孩的一份特殊恩賜,讓你們看到生命是如何開花的。”
他仰起頭,仿佛頭頂上不是低矮的天花板,而是開闊的天空:“天上的仙女在奔走相告,通知她們的同伴,小仙女長大了,長成了大姑娘,她們在為你慶賀,為你高興。傻丫丫,每一個女孩都有這一天。告訴你大姐,她知道你該怎麽辦。”
他重複著:“丫丫長大了,丫丫長大了。我總想,如果丫丫結婚時,我能代替丫丫的父親,挽著丫丫的手,把她慎重地交給新郎,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會對丫丫的新郎說:‘小子,你真有福!可不能虧待你的新娘,她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丫丫,你說你能把這個權力交給我嗎?”他描述的仍象童話故事裏的情景,可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情景,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所有的失望和無奈都在這歎息裏了。
我相信我是不會死了,但覺得很累,真有心力交瘁的感覺。我席地而坐,大鵬也挨著我坐了下來。象他剛才坐著的姿勢那樣,我也仰頭望著天花板,透過天花板,我仿佛看見了滿天的星星,就象昨夜的星空一樣,隻是沒有月亮,星星閃呀閃,閃呀閃,變成了一個個仙女,她們對我微笑,向我招手,她們告訴我,這兒就是無聲的世界,沒有喧囂,無需言語,一個會意的眼神,一個會心的微笑,就足以相互了解,相互溝通。多美的世界,透過地下室的天花板,我又看見了天國花園,真想去呦,可我不是真的風兒,我不會飛。
“原來這兒也能看到星星。”我用手語說,“昨天夜裏,我看天空了,天上的星星又亮又多,天上的月亮又園又大。那時我就想,求是哥哥這會兒也在看天空嗎?是的,現在我知道,求是哥哥也在看。”我已真正習慣手語而不願意說話。
大鵬沒顧得上再批評我,接著我的話說:“昨夜,在這兒,透過天花板,我看見了滿天閃亮晶瑩的小星星,其中有一顆最亮最亮的,閃呀閃,閃呀閃,變成了丫丫,穿著雪白的衣裙,飄呀飄,飄呀飄,飄到了我的身旁,我對她說呀說,說了許多我想告訴她的話。”大鵬就象第一次用手語對我說童話故事那樣,一邊說一邊緩慢準確地打著手勢,那動作真美!我就是看了他的手語,才真正接受了自己是聾人的事實,才不羞於用手語與別人交流。
這時,小搗推門,把頭探進來,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我隻得站起身來,坐在大鵬身邊的感覺真好,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悲哀,啞丫變成了從前的丫丫,真想就這樣坐下去,坐下去……,永遠不離開。家裏發生的一切我還是沒有告訴大鵬。是的,啞丫長大了,啞丫是應該能夠自己獨自承受生活重擔的。隨著小搗從曲曲彎彎的地下室走出來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

第四章

1

家裏的一切都變了,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溫馨。大姐和山子結婚後經常吵架,山子抽煙、酗酒,有時喝醉了整夜不歸。王奶奶老是長噓短歎,老淚縱橫。當山子告訴奶奶,他準備和大姐結婚的決定時,奶奶很吃驚,她不糊塗,她知道大姐有心上人,她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山子沒法,隻得告訴奶奶,大姐已懷上了他的孩子。王奶奶拿起掃帚把山子狠狠地揍了一頓,罵他是趁人之危的壞蛋。
大姐自從自殺未遂,整個變了一個人,不再溫柔嫻淑,變得沉默寡言、脾氣焦躁。也不知是懷孕的因素,還是服用大劑量安眠藥的後遺症,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幾乎臥床不起,走幾級樓梯也會氣喘籲籲。讓她看病吃藥,她不幹,她說醫生會把人治得半死不活的,還不如不治,啞丫就是教訓。
雖然已和山子結了婚,王奶奶也把三樓大房間讓出來給他們做了新房,但是結婚沒幾天,她又回來和我一起睡在亭子間裏。後來就連吃飯也不上三樓,象從前一樣,我們倆人自己做飯吃,每天買菜、做飯都是我的事。
我們變得很窮,父母留下的一點積蓄,給二姐“上山下鄉”去黑龍江,給我治病,給父母辦喪事都已用完。大姐不上班,隻有微薄的病假工資收入,每月都是我替大姐去學校領取,這點收入還不夠我們支付房租、水電費、及日常生活用品的開銷,我們沒有吃飯的錢。但是大姐從來不管這些,也許從前一直由母親掌管家政支付開支,我們都沒有這方麵的概念。大姐隻知她的工資由我掌管,就不再操心,從不考慮我夠不夠化。我開始為我和姐姐的吃飯問題而奮鬥。
每天去菜市場買菜,我看到魚攤邊總有人坐在小板凳上,麵前搭塊木板,搶著免費為買了魚的人把魚弄幹淨。他們刮魚鱗、剖魚肚,把魚內髒統統取出來,這些人被稱為“刮魚鱗的”。開始我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提供無償服務,是當時毛主席提倡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嗎?後來我發現,每天上午九點過後,菜場收市時,總有一些鄉下人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兩旁掛兩隻大園桶,把“刮魚鱗的”收集的魚下水倒入大園桶內,然後給他們一些小錢。我明白了,我想這點小錢我也會賺。
每天我都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場魚攤邊上搶好位置。隻要有人提著魚,我就把魚搶過來,放在板上,幫他們把魚弄幹淨。也許因為我年紀小,也許因為我是可憐的“小啞巴”,也許我比別人做得更快更幹淨,不少買了魚的人都主動把魚交給我,哪怕是從別的魚攤上買的魚,也特地提到我這兒來讓我刮魚鱗。我不象有的“刮魚鱗的”那樣,把魚肚裏的魚子偷偷取出藏起來,如果魚肚裏有魚子,我總是拿出來放在手心上,高高舉給買魚人看,用眼神詢問他們是要還是不要,他們總能理解地點頭或搖頭。人家表示要,我就把魚子放回魚肚子裏,讓人家拿回家。人家不要,我才留下。
我每天可以收集到比別人多得多的魚下水賣給鄉下來收購的人,每天可以賺好幾毛錢,勉強也夠我和姐姐兩人的夥食費了。有時,魚子和青魚內髒還能拿回家紅燒了當菜吃。
日子久了,菜市場的人都認識我,不管是賣菜的還是買菜的,他們都叫我“啞丫”。賣菜的天不亮就空著肚子出來賣菜,天亮後肚子餓了該吃早飯了,但是生意正忙,抽不開身,他們會扔給我兩毛錢,讓我幫他們買點大餅油條充饑。收市時有賣不掉的剩菜,有時也會送我一些。
賣蔥薑的阿姨還把蔥薑秤給我幾斤,教我分成一分錢、二分錢的小堆賣,在菜場稱斤買蔥薑的都是食堂或飯店,小家小戶買了魚,隻要買幾分錢蔥薑就夠用了。我把大堆分成小堆賣,方便了買家,自己每天也能多賺點錢。買了魚讓我幫著刮魚鱗的人,一般都順便買我幾分錢蔥薑帶回家。
那些每天上菜場買菜的阿姨、嬸嬸、阿婆們也和我熟了。我清楚她們誰家有糖尿病人,每天要買豆製品;誰家的孩子吃魚過敏,必須買肉;哪位阿婆小輩不在身邊,年紀大了站不了長隊。那年頭農副食品供不應求,發了定額購買券,還不能保證供應,無論買什麽都必須天不亮就早早地排隊等候,晚了賣完就買不到了。因為我每天出來早,她們就托我幫忙排個位子,我隻要找塊磚,用粉筆在上麵寫個“啞”字,往排著的隊伍裏挨著一放,這磚就代表排了個人,隻要是啞丫放磚留的位置,沒人不認賬的。這叫“磚位”,要是別人也這樣放“磚位”,那磚早就給人踢開了。是的,人們可憐啞丫,照顧啞丫,更主要的是人們最終發現啞丫無私幫助的確實是有困難,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我每天在熱鬧肮髒的菜市場裏忙碌,被母親以前的熟人、朋友們看到,無不搖頭歎息。父親屬於高級知識分子,我和姐姐們在老一輩的眼裏都是大家閨秀,身份高貴著呢。如今我不但變成了殘廢,而且幹著“下三爛”的活兒,我不知如果父母在世會不會感到難堪。也許我丟盡了家人的麵子,但是誰能告訴我,誰能教教我,我該怎麽做?該如何活下去?我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可以依賴的求是哥哥,甚至失去了以前那個懂得愛我,關心我的大姐。當一個人連吃飯、生存都成問題時,還怎麽會在乎高貴與低賤!人呀,是上什麽山,砍什麽柴的。衣足飯飽時,才會考慮臉麵上是否光彩,餓著肚子還在乎什麽臉麵!我仍然每天一早光顧菜場,幹我力所能及的活,賺我力所能賺的錢,隻有這樣我才能解決我和姐姐的吃飯問題。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菜市場上的“啞丫”名氣越來越大。我與人打過架。因為我幹活勤快,人緣好,刮魚鱗、賣蔥薑的生意特別好。原來菜場上刮魚鱗最出名的霸婆娘的生意,明顯被我比下去了。過去不少買菜起不了早的人,都托霸婆娘幫忙留位,霸婆娘留位是必須收費的,而我幫人排隊留位從不收費,當然,沒有特殊困難,隻是不想早起偷懶的人,我也是不肯幫忙留位的。所以,真有困難的都找我幫忙,想偷懶的才化錢找她。
那個年頭流行這樣一句話叫:“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確實如此,很快人們都清楚了我們倆幫人留位的區別。因此,她留的“磚位”常常被人一腳踢得遠遠的,隻有由我親筆寫上“啞”字的“磚位”才能被人認可。為此,霸婆娘對我恨之入骨。
那一天,她留的好幾處“磚位”都被人踢開了,霸婆娘雙手叉腰,吐沫橫飛地罵了半天,也沒人搭理她,她有氣沒處出,有火沒處發,發瘋似地衝著我來了,她惡狠狠地砸了我的攤位,嘴裏不停地罵著髒話:“啞×!都是你這個臭啞×,壞了我的事。砸爛你!掃平你!”怕我聽不見她的罵聲,難解她的心頭之恨,她又吐口吐沫在地上,用腳使勁踩踩,那是聾啞人惡毒的罵人的話,也不知她是怎麽學會的,連我都不會,大鵬沒有教過我。
我見她無理地砸了我的攤,把我的小板凳都砸散了,氣也不打一處來。我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受傳統禮教約束的大家閨秀,我已徹底脫胎換骨,變得凶了、野了。雖然霸婆娘又高又胖,但是我不怕,我低著頭、彎著腰拚命地朝她撞去,正好撞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又鬆又軟,我沒撞疼,她因沒防備,向後倒了下去,大屁股著地,象隻大元寶搖了幾搖,引得周圍哄堂大笑。
她腦羞成怒,一咕嚕翻身爬起,拍了拍屁股,象老鷹抓小雞似的,一隻手把我拎起,另一隻手狠狠抽了我兩記大耳光,然後隨手一扔,我被摔得老遠。她還不解恨,又衝上來,想用腳踩我時,被周圍的人死死拉住。
“不許欺負小孩!”人群有些憤怒了,我看見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顯然是在數說她的不是。她還是不買賬,對著人群惡狠狠地叫罵著。
這時,我看見小搗匆匆奔來,顯然人群中有熟悉我的人把他喊來幫忙。看見小搗,我急忙想爬起來,我不想讓他看見我被人欺負的狼狽相。但是我怎麽也起不來,我被摔得鼻青眼腫,鼻血直往下流。小搗趕上前來將我扶起時吃了一驚,肯定我的臉被摔得不象樣了。這下激怒了他,他拔出拳頭,毫不留情地猛揍霸婆娘,周圍的人還都拍手叫好。霸婆娘又羞又惱,拔腿就跑。
小搗要帶我上醫院,我示意不用,讓我回家,我也不肯。我怎麽敢回家?大姐和王奶奶見了我這付尊容,不嚇壞才怪呢。特別是大姐,快要臨產了,挺著個大肚子,整天病懨懨的,她是不能受刺激的。她並不知道我每天一早都去幹啥,她以為我去菜場排隊買菜,或許還幫著鄰居買點菜。她哪想到我在幹著“下三爛”的活兒,還與“下三爛”的人打架鬥毆。我很害怕大姐知道這一切,她會氣得發瘋的。
小搗見我執意不肯回家,就把我帶到他家裏。我這是第二次到他家,小屋比我上次見到的更擠更亂,簡直沒法走進去。搗奶奶和傻叔叔都在家,搗奶奶端出板凳讓我坐在門外,又忙著打了盆熱水,幫我把臉上的髒洗幹淨。搗奶奶看著我直搖頭,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傻叔叔卻直衝我樂,也許我鼻青眼腫的大花臉讓他覺得好玩。小搗進屋翻騰了半天,才拿來了紅藥水、消炎藥。
我很感激小搗。小搗在弄堂裏沒有好的口碑,他調皮搗蛋,常常闖禍。飛石子砸碎了張家的玻璃窗,打水仗淋濕了李家曬著的棉被,有一回放鞭炮,不知怎麽搞的,將趙大爺嶄新的毛料褲子燒了個窟隆,把趙大爺心疼得發了心髒病。可是他卻是俠義心腸,他給予我的幫助,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為了讓我進學校見大鵬,剪了他的黃軍裝。要知道那個年代黃軍裝的身價遠遠高於如今的世界名牌時裝,能夠穿一件正宗的黃軍裝,那才是最榮耀的,人人會向你投來羨慕的目光。小搗家裏並沒有現役軍人,也不知他費了多大的周折才搞到手的軍裝,為了我,他把它剪短,自己無法再穿了,我知道那有多不容易。這一次,他又為我拔拳相助。當他藥棉蘸著紅藥水替我塗抹傷口時,我很想很想對他說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已不習慣用言語表達內心。我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他一貫是毛手毛腳的,但此時卻非常輕柔、仔細,用心地清理著我臉上的傷口,嘴裏還慢慢地說些安慰我的話。
我感激地凝視著他,我的眼裏漸漸地蓄滿了淚水,他用藥棉輕輕擦去我的眼淚,繼續對我訴說著,我看不清他在對我說什麽,他並不注意麵對我說話,嘴巴張合變化也很小,也許他說得很輕很輕,也許他隻是自言自語,並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說的話。
當他幫我全部整治結束時,他看著我笑了,伸出大拇指說:“你真漂亮!”我知道是逗我,我的臉一定糟透了。青的,紫的,塗了紅藥水的,用膠布貼上打了補丁的,臉上的內容豐富極了。他家沒有鏡子,我也不想照鏡子。我該回家了,但我不敢回家,我不知該如何向大姐交代。
小搗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教我,就說是自己摔傷的。一想又說不行,他指著我兩邊麵頰上被霸婆娘打耳光留下的又紅又腫的手指印,是的,這是摔不出來的。又教我,就說是與他吵嘴打架被打傷了。這主意很“餿”,但沒別的辦法隻能這樣說謊了。
回到家,大姐與王奶奶都大吃一驚,我自然騙她們說與小搗打架了。大姐罵我沒人管教,越來越野,越來越不象話,等聾啞學校複課,一定讓我去住宿,省得她操心。
王奶奶也在罵,但我知道她罵的是小搗,她說要找小搗算帳。我拉著她的手臂搖著,求她:算了吧,算了吧。
白天總算太太平平地過去了。晚上,山子下班回家,看到我的尊容,嚇了一跳。王奶奶嘰嘰咕咕對他說了一大堆話,山子臉色鐵青,拉著我的手就要往外跑。我見大姐瞪著山子叫嚷:“回來!不用你管!”我趕忙賴著不走。山子的火更大了,我哪拖得住他,他根本不理大姐,把我使勁一拉就出了門。
山子拉住我,氣勢洶洶地到了小搗家。小搗正蹲在屋門口捧著飯碗吃晚飯,被山子一把拎了起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小搗手中的碗都給打飛了,臉上一下子就是五條紅指印。
他邊打邊罵:“虧你還是男子漢,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欺負女孩還真下得了手,平時看錯你了。你父母不管教,我來管教你,讓你嚐嚐挨打是什麽滋味。”
媽呀!山子可不是大鵬,脾氣可嚇人了。我急忙衝上前去護住小搗,拚命地叫著:“不是他!不是他!”
山子疑惑地望著我,終於放開了小搗。我怕他再去襲擊小搗,死死地抓住他的雙手,拚命地搖晃著腦袋,用懇求的眼神望著他。
搗奶奶趔趔趄趄地走出來,拉著山子的手,蠕動著沒牙的嘴,對著山子說了一通,我知道搗奶奶把實情告訴了山子。
山子的臉由青變紅,什麽話都不說,拉著我就要往回走,我不走,我眼淚汪汪地懇求他不能告訴大姐。山子眼睛都不朝我看,連個好臉色都沒有,就又把我帶回了家。
回到家後,山子把我一個人扔在樓下堂屋,自己上了二樓。我蜷縮在堂屋沙發裏,不敢上樓。這一天可把我折騰累了,至此,事情完全穿繃,我反倒橫下一條心,聽之任之,沒什麽可擔心了,不知不覺我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熟睡的時候,山子在二樓亭子間與大姐鬧翻了天。山子從搗奶奶那兒得知,我竟然為了生計加入了菜市場“刮魚鱗的”行列,他非常難過。一回家他就直奔大姐的房間。自從大姐搬下來和我同住後,他從未進過我們的房間,連上三樓經過我們房門口都沒有停留過,又象從前一樣,幾乎不太理睬我們。那天,他的火可發大了,他進了大姐的房間,大姐還躺在床上,他二話不說就把大姐拖了起來,拖上三樓。大姐哪有力氣與他較量,隻得乖乖地跟著他,進了三樓他們自己的新房。山子發火的樣子是很嚇人的,他發火時臉色不象常人一樣發紅而是發白,白得沒有半點血色,連嘴唇都變白了。
王奶奶嚇壞了,她怕山子失去理智,怕快要臨產的大姐吃虧,趕忙跟了進去。她哄孩子似的哄著大姐躺在床上,自己坐在床邊護著大姐,眼睛緊盯著山子,以防山子有什麽粗暴舉動,她拚命勸山子:“有話好好說,不能發牛脾氣,別忘了,安娜的身子不方便。”
山子慢慢地後退著,離開床邊,直退到牆邊,倚著牆直喘粗氣。也許他也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所以讓自己離得遠點。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想揍你!你真自私!是呀,你清白,你高貴,你守身如玉,你連飯都可以不吃王家的。但是,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你的親妹妹!……”
大姐顯然有些膽怯了,她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麽能不知道?”山子更激動了:“今天我拉著啞丫的手去小搗家,那是一雙什麽樣的手?哪是女孩子的手!你自己去看看,去看看吧。”說完他就離開了房間。那一夜,他沒有回家。
這以後,我們每天都和王奶奶一起吃飯。山子總是下班後吃了晚飯才回家,一個人待在樓下堂屋坐到很晚很晚,然後又回工廠去了。他說,他被調到工廠保衛科工作,每天都得值夜班,必須睡在廠裏。
一天,午飯後,大姐感覺肚子有點痛,王奶奶緊張了,讓我趕快找小搗幫忙通知山子。大姐倒很鎮靜,她說不用,暫時不會有問題,等山子下班回家再說。大姐確實安安靜靜地等到山子回家。
山子一到家,大姐就開始支持不住了,她拉住山子的手,不讓山子離開她。大姐很害怕,山子一回來,她就不再掩飾自己的恐懼。山子坐在她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就象對待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她。我看著他們,此時確實象一對恩愛夫妻,他倆靠得那麽近,山子那麽溫柔,那麽體貼,多好呀!此情此景我並不陌生,記得父母去世,山子陪大姐去江西處理後事,回來時,也是這樣,大姐幾乎是被山子輕輕摟抱著回來的。
也許因為耳朵聽不見,反而顯得特別敏感,我覺得,自從父母死後,自從山子救了大姐後,大姐對山子表麵冷淡,心裏卻有著深深的依戀。在關鍵的時候,她信賴山子,把自己交給山子。
醫院的救護車來時,山子沒有讓醫護人員把大姐抬進車裏,而是自己用雙臂把大姐從三樓抱下去,送進車裏。大姐躺在山子的懷裏進救護車時,顯得很平靜,我放心了,大姐會順順當當地生下小寶寶的。
大姐生了個男孩,但生得並不順利。孩子長得又大又胖,著實讓大姐吃了不少苦,產後還發生大出血,幾乎要了大姐的命。曾經想要結束自己生命的大姐,這次卻顯得對生命異常留戀,在她出血不止時,她是那麽可憐,她無力地對山子說:“山子,我不想死,救我,救救我。”她拉著山子,就象抓住了救命稻草。
山子受不了了,他快崩潰了,他發瘋似的,到處奔波,動用了所有的人際關係,求爺爺告奶奶,終於設法把靠了邊的有經驗的主任醫生拉了出來。山子知道,再也不能重蹈我的覆轍,任憑“赤腳醫生”們的擺布。多虧主任醫生的關照,大姐又一次撿回了自己的命。
山子日夜守候在大姐身邊,大姐隻要睜開眼,看不到山子就會害怕地哭,好象大姐的生命沒有山子的支撐就會消失。我這才發現冷漠、刻板的山子原來蘊涵著那麽多的柔情與細膩。
有山子無微不致地關心著,我倒有點插不上手,反而清閑了。與霸婆娘鬥歐後,我被王奶奶管著,再沒上過菜市場。
天天上菜場買菜的婆婆媽媽們居然惦念著我:啞丫好久不見了,傷得重不重?現在好些了嗎?也不知她們是怎麽打聽到我的住址的,居然找到了我家。家裏常有婆婆媽媽們來看我,有的還帶了糖果、點心給我吃。這可忙壞了奶奶,也樂壞了奶奶。平常家裏冷冷清清的,這些天老有人登門造訪,又盡是些能和奶奶說話投緣的婆婆媽媽們。奶奶剛得了重孫,心裏高興,恨不能架個高音喇叭叫叫,讓世人都知道。正好有人來看我,奶奶自然歡迎得不得了,見一個說一遍,添了重孫了,自己有多忙,忙著給孫媳婦燉湯做菜。人家是一口一聲“奶奶好福氣。”王奶奶真是樂得連嘴都合不攏。
人們說婆婆媽媽會生事,確實如此。那年頭,上海的住房很緊張,象小搗家幾代人擠住一間屋的人家多得很。婆婆媽媽們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在菜場刮魚鱗的小啞巴,應該是很窮很窮的小啞巴,居然住得那麽好,那麽寬敞。這變成了一個新聞,立刻在菜場上傳開了,禍根也因此埋下。

2

很快霸婆娘也聽說了啞丫家住著大房子,更不知她從哪兒得知,啞丫的父母是畏罪自殺的,這下她可來勁了,她帶上五個兒子(全是五大三粗,不學無術的),浩浩蕩蕩開進我家,把王奶奶嚇得直哆嗦。
他們叫嚷著:革反革命的命,造反革命的反!絕不允許反革命的狗崽子、兔崽子繼續過資產階級小姐的日子,無產階級要堅決奪回被資產階級占領的陣地。
他們目中無人地從我家一樓一直闖到王奶奶家三樓,把我們這幢樓的每一間屋子細細看了個透。在我們姐妹住的亭子間裏,霸婆娘的五個兒子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看到二姐的照片,一把抓進手裏,邊看邊淫蕩地笑著說:“原來這個小丫頭片子就住這兒,看著她也是闊小姐的樣子,他媽的,架子大著呢!娘老子畏罪自殺的狗崽子,居然不識抬舉,敢看不上老子。今天給老子逮住機會了,讓你嚐嚐老子的利害!”
說著臭嘴在二姐的照片上親了一下,要把照片往自己衣兜裏放。我可不依,就象他侮辱了我二姐,生氣地抓住他拿照片的手臂,想把照片奪下來。
“臭啞巴,敢與我鬥!”他使勁一推,我狠狠摔了一大跤。
我爬起身來,怒吼著:“壞蛋!不許碰我二姐的照片!”,衝上前去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痛的得一鬆手丟掉了手中的照片,對著我的耳光拚命抽打:“死丫頭,原來會說話裝啞巴,裝得倒挺象!你很能呀,還會咬人,我讓你咬!讓你咬!”
他邊罵邊打,我的臉被打得火辣辣的象針戳似的刺痛。他打夠了,一把拽住我的手臂,說是要把我帶到他們造反派司令部去審問審問,裝啞巴有何居心,老實交代想達到什麽樣的反革命目的,受何人指使。
奶奶急壞了,拚命向他們哀求:“放了她吧,她是聾子,聽不見你們說話,她還是孩子,不懂事,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們,我替她向你們賠不是了。”
“哼!聾子,我看她什麽話都聽得見,肯定是裝的,老太婆包庇資產階級反革命。”霸婆娘在兒子跟前火上澆油地挑唆。
絡腮胡子的一雙賊眼死盯著我的胸部:“還是孩子?不對,我看是熟透了的水蜜桃,咬一口肯定有滋有味,就是還嫩點,吃起來不過癮。”他淫笑著,其他幾個也跟著放蕩地大笑。
“算了,我老三發善心,先放了你這個小嫩桃。”他的髒手在我臉上擰了一下,放開了我。“不過,你咬了我,我會記得報答你的。”他邪惡地看了我一眼,臭腳踩住二姐的照片,還跺了兩腳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這個看不起老子的臭丫頭踩在腳下,讓你舔老子的腳。”說完一幫人揚長而去。
臨走時拋下話來:“勒令一星期內全部滾到三樓,一樓二樓全部由無產階級占領。一樓二樓的東西必須在規定期限內搬空,否則一律砸爛。”
他們走後,王奶奶愁得連飯都不吃,在屋裏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我也很著急,我要去醫院告訴山子哥哥,山子哥哥不會怕他們,他一定會有辦法對付他們的。
我正要出門,小搗來了,他聽說霸婆娘來了我家,怕我們一老一小吃虧,急忙趕了過來。王奶奶有了傾訴的對象,跟他羅羅嗦嗦說個沒完,小搗在奶奶麵前重重地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別害怕,有我呢!”奶奶還真相信大男孩,居然露出了笑容。
王奶奶雖然足不出戶,但在弄堂裏人緣可好呢,她心地善良,為人真誠,對小搗家格外好。小搗家人口多,搗爸爸身體不好也沒有個固定工作,據說解放前曾開過鐵匠鋪,後來因得了矽肺病,再也無法打鐵,才關了鋪子,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全家經濟收入全靠搗媽媽一人支撐。搗媽媽在紡織廠上班,三班倒。全家五口人擠在一個小亭子間裏,想象不出晚上他們是怎麽排列著睡覺的。搗媽媽一般不睡在家裏,如果上夜班,,她隻能睡在廠宿舍裏,那個家白天根本無法睡覺。夜班下班,她總是先回家,給全家人洗衣、做飯,完事後再回廠睡覺。
他們家的夥食很簡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燒一大鍋粥,那隻鍋很大很大,什麽東西都可以往那鍋粥裏放。青菜、蘿卜、芋艿、山芋、黃豆,菜場上什麽東西便宜,粥裏就有什麽。如果碰上搗媽媽領工資的日子,她會買條白魚(這種魚最便宜了),頭尾取下,熬點湯給搗爸爸補身體,魚中段去骨,剁碎放進大鍋粥裏,那就是他家開葷了。小搗就是吃這粥長大的,而且長得很健壯。其實那鍋粥雖然便宜,但營養還很豐富,全家人從早吃到晚。外麵來個人(包括小搗的同學、朋友)碰上吃飯的時間,也會很隨便地盛上一大碗,真夠共產主義的。
我也吃過他家的大鍋粥,我覺得還真好吃,鮮鮮的、黏黏的。要是白天吃的人多了,晚上就不夠吃,誰吃晚了誰倒黴,吃不上就餓一頓。傻叔叔可是從來不挨餓,他雖傻可不肯餓肚子,每晚總是早早地吃晚飯,把個肚子撐得園園的。
王奶奶與他家是老鄰居了,了解他家的艱辛。家裏包餛飩、炒年糕,做個什麽好吃的,她總想著盛上一碗給小搗家送去。誰給她買了好吃的點心,她也總要分一些給搗奶奶嚐嚐。中國人有這樣的習俗:親戚禮來禮往,鄰居碗來碗去。這往人家端碗的事,山子是不聽奶奶差遣的,我打小就習慣幫奶奶跑腿,所以我知道小搗從小沒少吃王奶奶的東西,他對王奶奶親著呢。當然,對我這跑腿給他家送好吃東西的啞丫也很不錯。
小搗陪王奶奶聊天還真有耐心,聊得津津有味,讓奶奶舒展了眉頭,我不由地給了小搗一個感激的微笑。我還是要去醫院,把這重大的事告訴山子,奶奶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讓小搗陪我一起去。
路上,我驚奇地發現,小搗居然能用準確、規範的手語與我說話。我問他怎麽會的,他告訴我,跟聾啞學校的老師學的。這個小搗調皮貪玩,對待自己的學習也是得過且過,卻肯化時間勞神費力地去學這無用的手語。除了大鵬完整地學習了手語並教會了我,再就是他了。大鵬我能理解,小搗就讓我費解了。
路上,小搗不停地用手語與我對話,引得路人向我們投來即好奇又憐憫的眼光:瞧這兩個可憐的小啞巴!
小搗不在乎,他告訴我許多他調皮搗蛋的劣跡,逗得我咯咯地笑。我隻有姐姐,沒有兄弟,我常想我要能有這麽個親兄弟就好了,他會給家庭帶來生氣,帶來力量。如果有他做兄弟,霸婆娘一家敢耀武揚威地闖進我家欺負我們嗎?才不敢呢!我情不自禁把這想法告訴了小搗。
小搗注視著我,毫無表情,毫無反應。難道他不樂意做我兄弟?那他為什麽對我特“鐵”,特“哥們義氣”。我的心裏也有些不樂意,我也開始沉默。我們誰也不答理誰,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許久,小搗突然問我:“你很想念陸老師是嗎?”我使勁點頭。
自從大姐結婚後,大姐從不提起大鵬,山子更是從不提及,好象陸大鵬已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可是,在我心裏對求是哥哥的思念卻越來越深。在菜市場被霸婆娘欺負時,寒冷的冬天,天不亮就必須咬著牙從熱被窩裏爬起來出去刮魚鱗時,手抓著冰冷的凍魚,冷得嗦嗦發抖時,我更是特別特別想念他。想起他留給我的話:昂起頭,挺起胸,走向社會,麵對生活。
其實人要是能吃大苦耐大勞,經得起挫折,經得起磨難,心裏一定有什麽支撐著,大鵬就是我心裏的支柱。他現在好嗎?什麽時候能出來看啞丫?他知道啞丫想他嗎?這一切思緒我隻能放在心裏,不能與家裏人談。今天被小搗問及,我抑製不住積壓已久的憂愁,眼淚奪眶而出。
我可憐巴巴地望著小搗,那意思是:告訴我,他好嗎?
小搗輕輕地搖搖頭,他簡單地告訴我一些大鵬的情況。學校開過幾次陸大鵬的批鬥會(文革時期,最時興的就是開批鬥會,學校鬥老師,機關、工廠鬥當權派)。陸大鵬“罪行”中,最嚴重的當屬隱瞞階級成份,是階級異己份子,在此前提下“罪名”就多了,比如:利用上數學課的機會,誣蔑貧下中農,把貧下中農的後代與雞呀,鴨呀等同起來。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小搗見我神情焦慮,便安慰我,讓我放心,告訴我,他王小寶是學校的紅衛兵頭頭之一,說話還是管用的,他會有辦法保護陸老師的。
小搗和我邊聊邊走,不一會兒就到了醫院。正是下午午休時間,醫院住院部是不讓進人的。有小搗在就沒有辦不成的事。他倒也沒拉著我去翻牆,而是示意我手抓喉嚨,嘴裏發出“呃、呃”的聲音。我懂了,那是讓我裝出被刺卡住喉嚨的難受的樣子。等我的“功架”一擺好,他就一把摟住我,急匆匆地往裏走,見了門衛隻急促地說了句:“拍片,馬上拍片。”腳步都不停,門衛還沒來得及讓我們出示醫生開具的拍片單,我們已闖進去走得老遠,門衛也隻得作罷。原來醫院裏類似拍片、化驗等檢查是設立在住院部裏麵的,一般病人進入也要出示拍片化驗單。我倆就這樣順利地闖了進去。
進入病房區時,我用手指放在嘴上輕輕地對小搗“噓”了一下,小搗乖乖地隨著我放輕、放慢了腳步,躡手躡腳地進了大姐的病房。
山子趴在大姐的床邊睡著了,大姐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山子的頭發,眼中流露著溫情。我又看見了從前的大姐,那個溫柔、嫻淑、情意綿綿的大姐。
我站在門口久久地望著他倆,我不願破壞這溫馨的畫麵。也許小搗理解了我的心情,他也不出聲地等待著。
大姐發現了我們,她不好意思地把手從山子的頭上挪開,然後笑吟吟地朝我們招招手。哦!好久未見大姐如此燦爛的微笑了,我好感動,跑上前一把摟住大姐的脖子“嗚…嗚…”地哭開了。從前的大姐又回來了,我要感謝上蒼,並默默祈求:請留住她,留住她,不要讓我再一次失去她。
山子被我鬧醒了,抬起頭,他的眼睛紅紅的,這些日子,他一直守著大姐,不能好好睡,不能好好吃,眼睛熬紅了,人也明顯憔悴了。大姐注視著他,一臉溫和。我覺得此時的大姐,雖然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但是美極了。
山子凝視著大姐,滿臉癡迷,忽然他象夢醒似的,意識到我和小搗的存在:“你大姐已脫離危險,沒事了,回去告訴奶奶,讓奶奶也放心。”他比劃著對我說。好象我和小搗有些打攪他倆,看山子的意思,是想讓我們早點離開,本想告訴他家裏發生的事,這麽一來,我不想說了。
還是小搗一五一十地把霸婆娘要搶占我家房子的事告訴了山子。山子沉默不語,倒是大姐露出了焦急的樣子。山子搖了搖手對她說:“沒事!”,我看大姐也就放下心來,看來大姐心裏是很信任山子的。
大姐高興地告訴我:小寶寶很好,長得很胖,再過幾天她就可以和寶寶一起回家了。
我問大姐:寶寶叫什麽名字?
大姐搖搖頭,還沒起名呢。我在大姐的手心裏寫了個“安”字,我想讓寶寶叫安,希望他來到這世界上給家庭帶來安寧,希望寶寶平平安安地長大。再說我的兩位姐姐的名字中都有“安”,我的名字中本該也有“安”,隻是讓母親隨意改掉了。我有時迷信地想:我的殘疾,我的不幸,也許就是因為去掉了本應屬於我的那個“安”字。現在我要把這個“安”送給寶寶,但願能帶給他幸運。也許大姐理解我,她不住地點頭叫好。
大姐快出院了,王奶奶把三樓大姐的房間打掃得窗明幾淨。我把我家小閣樓上放著的我們姐妹小時候用過的小搖床搬了出來,王奶奶讓小搗幫忙重新刷了白漆,小床煥然一新,放在了大床的邊上。王奶奶又忙著做了小枕頭、小被子,那枕頭上的唐老鴨還是我幫著繡的。

3

俗話說:好事成雙。大姐添了寶寶全家高興,二姐又突然回來了。那天,當二姐站在我麵前時,我幾乎認不出她,她高了、黑了、粗了、壯了,活脫一個東北農村大姑娘。我呆呆地看著她,心裏象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遠在他鄉的二姐終於回來了,我心裏說不出有多高興。但是,眼前的二姐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貌若天仙的天使安琪兒,原先的瓜子臉變成了大圓臉,黑裏透亮,失去了以往的秀麗嬌嫩。身體粗粗壯壯,不再婀娜飄逸。她給自己改名向農,終於履行了自己脫胎換骨的諾言,從資產階級的安琪兒,變成了無產階級的農家女。
二姐又和我同住一屋了,我們好象又回到了從前,隻是二姐一時還不習慣接受我失聰的事實,常常不注意麵對我說話,等發現在自說自話了,隻得無奈地搖頭歎息。有好聽的歌,她還會象小時候一樣先唱給我聽,從她一張一合的口型中,我無法看見旋律的飛舞,無法享受音樂對心靈的摩挲,我也會無奈地搖頭歎息。此時二姐突然住口,滿目憂傷地看著我,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就在大姐出院回家的那天,全家人都圍著大姐和寶寶忙。我們這幢樓裏好久沒有嬰兒的哭鬧聲,添了個寶寶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誰都沒在意二姐去了哪兒。傍晚,二姐捧了個積滿灰塵的鐵盒子回來,一頭鑽進自己房間。過了許久她興高采烈地把我拖進房間,打開已被她擦幹淨的鐵盒。原來是台老式留聲機,留聲機上放著一張唱片,是貝多芬的交響曲。我難過地扭頭就走,這是與我完全無關的東西。
二姐抓住我,激動地對我說:“我一定要讓你感受音樂,沒有音樂的人生有太多缺憾,我要努力為你彌補上一些。也許沒人在意這一點,但是我知道,關鍵時候它會支撐著你的生命。”
我不知二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留聲機轉動了,二姐站在我麵前,跟隨著留聲機的轉動,飽含深情地一句一句述說著。我終於明白,她在為聾子妹妹解說交響樂。
“顫抖的弓弦哀鳴著,以它的細膩纏綿,以它的悠然飄忽把你團團圍住。流水潺潺,蕩漾而來,帶著絲絲清涼、縷縷苦澀,流入你的心田,在你心中聚集、膨脹,直至把你淹沒。
管樂聲聲,那淙淙細流匯集入海,形成波浪,一浪一浪成排成行地湧向你,你不畏懼、不退縮,大步向前,去接受它的洗禮。
鼓聲陣陣,狂風驟起,驚濤拍岸,浪疊峰湧,你經受著風暴的考驗。你可曾遭遇過真正的風暴?從來沒有。在這音樂的海洋裏,你終於經曆了。
心靈在樂海中升騰淨化,你感悟人生,感悟命運於樂海中。這海很近,幾個樂章便可抵達;這海很遠,海天相連,窮盡一生也不能抵達彼岸。”
我看二姐的解說,那就是音樂,一字一句都由一根無形的指揮棒牽引著,合著節拍,透著旋律。她的目光睿智而動情,我似乎聽見了交響樂震撼人心的聲音。我的眼淚肅穆地掛上臉頰。
二姐激動地捧住我的臉:“哦!我的好妹妹,你聽見音樂了,你用心聽到了它。隻要你發現了自己心中的音樂,無論你走到哪兒,都可以聽到它!在你舉步維艱時,它會讓你駕馭著帶你馳騁。”
此刻我忽然領悟,為什麽貝多芬在耳聾以後還能寫出舉世震驚的不朽樂章,因為音樂不光是用耳朵,更是用心去體會、感受、領悟的。原來,無聲的世界可以和正常人的一樣豐富,甚至可能比他們更豐富,因為他們隻是用耳朵聽世界,而我們是用心去感受世界,那樣的世界更豐富更精彩。我明白二姐的一番苦心,啞丫耳朵聾了,心不能聾,不能麻木。
留聲機依然轉動著,我知道二姐又開始放第二遍,我似乎聽到了留聲機裏傳出的動聽音樂,聽懂了貝多芬對生活的理解,對命運的抗爭。二姐自己也被音樂深深打動,她的目光變得清澈,臉色漸漸紅潤、柔和。我忽然又看見了從前那個叫做安琪的天使般的二姐。哦!我緊緊摟住我的二姐,在貝多芬的感召下,我天使般的二姐終於又回來了。
“樓下有人敲門!”二姐忽然神情緊張地告訴我,在那個年代聽這樣的音樂簡直大逆不道,那敲門聲一定又急又重,顯然來者不善。二姐轉身下樓去開門,霸婆娘的兒子們帶著一大幫人湧進我家,他們個個手臂上戴著紅袖章,在那時,紅袖章就相當於警察服,戴上它威風著呢!他們直奔二樓我的房間,那個長絡腮胡子的霸婆娘的兒子抓起還在轉動的留聲機從二樓窗戶使勁摔下去。我還沒來得及從令人沉醉的樂海中完全蘇醒,卻又仿佛聽見了美妙的音樂隨著留聲機落地變得嘶裂破碎的聲音。就象聖潔的殿堂被玷汙,完美的藝術珍品被毀滅。
我忍無可忍,向絡腮胡子衝過去,我哪是他的對手,被他一把抓住,差點被他懸空提起。他滿臉邪氣地說:“小嫩桃,跟老子來硬的,老子一口吃了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聽資產階級靡靡之音,老子要把你帶到無產階級司令部審訊審訊,是否企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搞資本主義複辟。”
這時,緊跟在這幫無賴後麵上樓的二姐氣喘籲籲地趕到我麵前:“放手,混蛋!音樂是我在聽,她是聾子聽不見,有事衝我來,要帶就帶我走。”
“呦!這不是徐安琪嗎?不對,改名了,應該叫徐向農。好久不見怎麽越長越醜了?是不是向農向過了頭,被哪個鄉巴佬操了,操成這付模樣?想當初小模樣可人,讓老子動了心,你他媽還搭臭架子。現在想要老子帶你走?呸!你願意送,老子還不稀罕你呢!”絡腮胡子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不懷好意地用眼睛瞟著我:“倒是小嫩桃比你強多了,老子稀罕她……”
沒等他說完,二姐揮手給他一記大耳光,封住了他的臭嘴巴。絡腮胡子毫無思想準備,一下子楞住了,不知不覺鬆開了抓住我的手。周圍的羅羅們一哄而上,扭住二姐的胳膊:“臭*****!膽敢對我們造反派司令動武,不想活了!把她帶走,廢了她!”
就象批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反動學術權威”一樣,他們把二姐架成“噴氣式飛機”。
“不!”我一聲大叫,這姿勢太刺激人了,我仿佛又看見了當年被紅衛兵揪鬥的二姐的老師,看見了他那雙沒有焦點,令心碎的目光。
“放開她!”我竭盡全力拚命叫喊,向他們撲去,兩個羅羅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的手無法動彈,低下頭一口咬住那隻緊扭二姐的手。那混蛋痛得放開二姐,當胸給我一拳,胸口一陣惡心伴著難以忍受的疼痛,我幾乎暈了過去。當他掄起拳頭再要打我時,絡腮胡子出人意料地抽了那混蛋一巴掌:“這長嫩桃的好地方也是你能碰的嗎?”
這句下流話比拳頭更讓我惡心,真想象二姐那樣也給他一個大耳光,無奈手被人扭住動都動不了。絡腮胡子用他的髒手托住我的下巴對我說:“原來你會說話,聲音還夠響的,都叫你啞丫,原來不啞,是裝的。為什麽要裝啞巴?什麽目的?我要不弄清楚還真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他命令他的羅羅們:“把這渾身長刺的小嫩桃給我帶走,我要把她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地拔幹淨!”羅羅們拖住我就要往外走。
奶奶和大姐在三樓聽到動靜趕下樓來。大姐剛生過孩子,身體還很虛弱,按習慣產婦在一個月內是不允許下床走動的,這叫“做月子”,老人們說月子做不好是會落下病根的。我擔心大姐的身體,手被人抓住,無法用手語對大姐說話,隻能開口大聲對大姐說:“大姐,別管我,我不會有事的。”
“都聽見了吧,這是啞巴嗎?”絡腮胡子惡狠狠地對我說:“以後再指手畫腳地裝啞巴,老子剁了你的手!”
他們不顧奶奶與大姐的阻攔拖我往外走,另有兩個羅羅拖住了二姐。絡腮胡子朝他們擺擺手說:“不帶她,我說過,送給我也不要,說話算數。”
奶奶、大姐和二姐哪是他們的對手?隻能眼看著他們把我帶走,我已無力抗爭,她們也無力阻攔。

4


我被帶到了他們所謂的“司令部”,原來這也是被他們強占的私人住宅,被稱作“司令部”的堂屋比我家堂屋大一倍,正中掛著毛主席畫像,兩邊歪歪斜斜地寫著:打倒資產階級!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罷他娘的官!造他媽的反!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馬!等諸如此類的大幅標語。靠著掛毛主席畫像的那堵牆邊,放著一張紅木的大寫字桌,這種桌子從前是專供老板用的,也叫老板桌,可能這間屋的主人解放前是大老板。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硯台、毛筆、漿糊罐、白報紙、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語錄等文革時期必備的用具。
他們讓我站在屋中央,麵對毛主席象,不知誰對著我的腿關節踢了一腳,我站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下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再說腿被踢,痛得站也站不起來,我老老實實地跪著。我已不感覺害怕,這樣的場麵見多了,隻是不理解怎麽糊裏糊塗地也會輪上我這無聲無息的小啞巴。
七八張嘴對著我喊:“啞巴開口!啞巴開口!”,“又裝死不開口了”,“裝死就揍扁她!”……我幹脆低下頭不再麵對他們,看不見他們叫嚷什麽,一片寂靜,就象周圍什麽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我猛一抬頭,嚇了一跳,周圍果然一個人都沒有。那麽多人怎麽突然就不見了呢!我慢慢站起身來,腿還是有點疼得站不住,我輕輕拍打了幾下,鬆了鬆筋骨。正是開溜的好機會,我拔腿就跑,剛邁步,就被人從背後象老鷹抓小雞似地一把抓住。回頭看,天那,是絡腮胡子抓住我,還凶巴巴地瞪眼看著我。我使勁掙紮,他冷笑一聲,一鬆手,我站不穩,跌倒在地,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絡腮胡子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目光讓我不寒而栗,就象一隻餓狼,眼睛裏冒著綠光,正準備著把人一口吞下,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一直退到牆角根。他一步一步地逼進我,我害怕得渾身發抖,睜大驚恐的雙眼看著他,就象麵臨死亡的小羊羔,無法逃避,不會哀求,隻能等死。
他一把抓住我顫抖的雙臂,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小嫩桃,你可真安靜。知道你喜歡安靜,我把那批咋咋呼呼的混蛋都哄走了,就我們倆在一起。”他臭哄哄的嘴巴湊到我臉上,我的頭頂著牆,讓都沒處讓,直想吐。我拚命掙紮,想掙脫他,蚍蜉撼樹談何易,他就象捏住一隻小貓小狗一樣,不費吹灰之力,想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
他把我拎起來夾在左臂腋窩下,走到大寫字桌前,右手在桌上由左向右一抹,把桌上的紙張書本、瓶瓶罐罐全部拋下地,然後,把我扔在大寫字桌上。此時,我真的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羊,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恐懼籠罩了我。他的衣服敞開了,露出茂密的胸毛,他的眼睛發紅,透著野獸般惡光,就象一隻真正的狼。
狼一隻爪子掐住我的喉嚨,一隻爪子撕去了我的衣服。知道人也有求死的時候嗎?這時我真希望立刻死去……。
一種比死還難受的被撕裂的疼痛使我發出了一聲尖叫。我覺得自己不斷地往下沉,眼前寫字桌上方的毛主席畫像越離越遠,越來越模糊。我仿佛掉進了深不可測的黑窟窿裏,陰冷、恐怖,無數隻利爪伸向我,扒我的心肺,我無法忍受這難言的痛苦,漸漸失去知覺。
當我蘇醒時,發現自己被一張又一張大字報紙蓋住了。屋內空無一人,隻有畫像上的毛主席依舊那麽莊嚴地凝視著我。我忽然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心猛然收縮,好象被一盆冰冷的汙水從頭淋到腳,一陣痙攣伴隨著惡心,居然嘔吐起來,吐完了胃裏的一切,仍止不住拚命嘔吐,好象要把五髒六肺統統吐出來。我為什麽不死去?為什麽要蘇醒?我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木然地仰視著毛主席畫像,您是紅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為什麽允許如此陰暗、肮髒的角落存在?您的威力是無比的,為什麽他們還敢在您的眼皮底下為所欲為?我該怎麽辦?我該向誰求助?……
我馬馬虎虎拾掇了不整的衣衫,昏昏沉沉地走出狼窩。我不知道該往那兒去,那兒才是我的歸宿。也許滔滔黃浦江是個不錯的好地方,江水每時每刻不停地流淌,能蕩滌一切,帶走一切。人們說地麵上的江河都是相通的,爸爸是被河水帶走的,也許黃浦江水能把我帶到爸爸、媽媽身邊。
我朝著外灘的方向慢慢走著,剛才的嘔吐好象真把我的五髒六肺都倒了出來,隻剩下了軀殼,我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恐懼,隻是一味機械地往前走。一輛又一輛的大卡車、小汽車從我身邊急駛而過,揚起了陣陣塵土。我忽然覺得這飛旋的車輪下也是很好的去處,它能把你和泥土碾和在一起,深深地融進大地的懷抱。大地是寬容的,大地也是公正的,不論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純潔的還是汙穢的,在她那兒一視同仁都化成泥土,然後從中再孕育出新的生命,我想也許大地更適合我。
我情不自禁地迎向滾動的車輪,眼看隻一刹那就能靠上它,一股猛力推住我,我被人緊緊抱著一起滾到路邊。卡車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一隻腦袋從駕駛室伸了出來,夾著髒話罵道:“找死呀!要死去跳黃浦江,別弄髒了我的車!”是的,大地不會嫌髒,但是人家的車子嫌髒,我輕輕地搖著頭,默念著:不能弄髒人家的車子,不能弄髒人家的車子。
把我從車輪下推出的人,此刻不停地搖晃著我,我終於把目光的焦點聚集在她的身上,原來是二姐。我毫無表情地呆呆看著她,二姐脫下她的外套,披在我衣衫襤褸的身上,她用手輕輕整理我淩亂的頭發,一下子把我緊緊摟住,眼淚滴落在我的頭上、臉上,不用問,她什麽都明白了。
我象根木頭似地任她擺弄,她用含淚的目光輕撫著我的心靈:“我趕到狼窩,已不見你的蹤影,你把我急瘋了!啞丫,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你醒醒,醒醒呀!你聽,貝多芬驚心動魄的交響樂又響起了。你的生命之舟駛進浩瀚的大海,暴風雨來了!頓時烏雲密布,浪濤洶湧,你的生命之舟被猛烈地搖曳著,你不能退縮,無法躲避,隻能昂起頭,挺起胸,揚起風帆去接受挑戰。啞丫,你能聽見嗎?那閃電過後的雷鳴,那急浪拍岸的聲響。一定要相信,總會雨過天晴,總有抵達彼岸的時候。”
我的魂魄被二姐動人的音樂召了回來,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她那雙含淚的眼睛晶瑩剔透,閃爍著柔和、溫暖的光,就象天上的星星,在我難以入眠的夜晚帶給我安詳,帶給我夢想的小星星。嗬!那是天使安琪兒的眼睛,那麽美麗、慈愛。一股暖流流入心田,心複蘇了,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二姐激動地捧住我的頭,在我額頭深深地吻了一下說:“啞丫,你醒了,終於醒了。啞丫,二姐帶你回家。”
她牽著我的手默默地往回家路上走,快到家門口時,她忽然站住,麵對著我認真地說:“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記住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對你,前麵的路已經很難走,讓人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就更……。”
二姐沒有繼續往下說,沉默了許久,她咬牙切齒地說:“二姐會為你報仇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上天為什麽要如此殘酷地懲罰我呢?我已經倒黴地失聰了,卻還要我失去女孩最寶貴的貞操。我做錯了什麽?竟那麽罪不可赦,連讓我留在無聲世界裏安安靜靜地苟安都不準!身體殘疾,靈魂殘缺,世上還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嗎?
我雖然睡不著覺,但仍象死人一樣直挺挺地躺著,不動彈,我不想驚動二姐。黑暗中,二姐卻仍知道我沒睡著。她打開燈,拉著我一起披衣坐在床上。
她拉住我的手對我說:“知道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我們聊聊好嗎?”打小時候起,二姐就顯得比誰都高傲,從沒和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妹平等地聊過天,說過心裏話。
她問我:“知道我這次為什麽回家嗎?”我搖頭。
“我回來隻想再見到他,當麵對他說聲對不起。”她神色黯然地說。
我知道她指的他是誰,就是那個被她貼了大字報後被揪鬥的語文老師。
“你見到他了嗎?”這是今天發生那種事後我用手語說的第一句話。
她難過地搖搖頭:“他不願見我。”
她不會打手語,就象我還是她從前那個正常的妹妹一樣,她繼續對我說:“從小我就驕傲,就好強。無論做什麽我都要做得最好,我也認為自己確實就是最好的。文化革命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必須比誰都更革命。我是那麽狂熱地跟隨偉大的‘旗手’去造反去革命,我以為隻有那樣做才是捍衛黨中央,捍衛毛主席,才能保住先烈們打下的紅色江山不變色。直至去了農村,看著那些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辛勤耕作的農民們,依然過著饑不擇食、衣不遮體的窮日子,我迷茫了。我狂熱革命的意義何在?能使眼前這些忠厚聽話的農民擺脫貧困嗎?我們平時高呼:人民萬歲!人民在哪裏?其實他們就是真正的人民,然而,他們能萬歲嗎?
不知為什麽,那些日子我的腦海裏總是閃現出老師被揪鬥的身影,特別是那失望、無助、哀傷的目光,久久跟隨著我,好象總在問我:你們在革誰的命呢?我開始懷疑自己,我第一次對自己失去了自信。
父母死後,我更加感覺生活變得暗淡無光,我消沉極了,甚至不知道生命對我還有什麽意義,我終於明白了老師在作文本上用紅筆給我留下的話:親情可以使人的生命之樹常綠,有了親情,你才會挺拔向上,閃爍出耀眼的生命之光。我不懂得珍惜親情,終於嚐到了遠離親人,失去親人的滋味。爸媽走了,他們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說到此,二姐淚如雨注,無法繼續往下說,我暫時忘了自己的不幸,用手輕輕擦拭著她的眼淚。
許久她抬起頭,目光對著我繼續說:“‘失去的再也無法找回,虧歉的再也無法彌補,哪怕是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這是對人的最高懲罰。’這是老師留給我的話,我時至今日才領悟,為時已晚,我活該嚐這人生的苦果。”
她好象不再對我說話,但是嘴巴卻又似動非動地咂巴著,是我看不懂她的唇語?不對,她肯定沒在說話,更象在品味滿嘴的苦味。
許久她繼續對我說:“啞丫,打小我們倆就不一樣。在別人眼裏,我是白天鵝,你是醜小鴨。我聰明、漂亮,受父母重視;你憨厚、平凡,被父母忽視。我以為自己是盡善盡美的上帝的寵兒,隻有我這樣的人才算得上人才,將來才有作為。我高傲,看不起別人,甚至也不把你和大姐放在眼裏。但是我錯了,老師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讓我至今都牢牢記著,我要把這個故事告訴你。”
她動情地就象講述貝多芬交響曲似地給我講了下麵的故事:
“高中時,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兼語文課代表。一天,我收齊了同學的作業,走進老師的辦公室,老師辦公桌上的一隻舊半導體收音機裏播放著一首不知名的鋼琴曲。我把作業本放在老師的桌上,出門時直率地說了句:‘這首曲子一點不好聽。’
老師把我叫了回來,對我說:‘你坐下好好聽聽,知道這首曲子描述的是什麽嗎?’我搖頭。老師放下手中正在批作業的筆,和著音樂,為我講述了這首鋼琴曲所表達的故事。
當琴鍵圓潤地滑行,奏出和諧的樂曲時,老師告訴我:那是一隻圓溜光滑,沒有斑點的圓,它輕鬆地向前滾動著,它很驕傲,它覺得自己是完美無缺的,它無暇顧及左右,越滾越快。垂柳向它招手,它視而不見;蝴蝶向它問好,它不屑理睬。
樂聲中開始出現了不和諧音。老師說:圓不幸撞著了一塊堅硬的石頭,被撞碎了一大塊。圓變得殘缺不全,它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樣輕快地滾動了,隻能‘咯噔,咯噔’艱難地向前滾,為了讓自己恢複完整,它要努力去尋找失落的碎片。
此時,樂聲慢慢變得流暢,就象緩緩流出了一股清泉,謙和、樸素卻扣人心弦,那是大自然的聲音。老師繼續說:‘因為圓滾得慢,所以能一路向垂柳致敬,向蝴蝶問好。能聽翠竹搖吟,聽小鳥鳴唱。能欣賞花的芬芳,享受陽光的溫暖。能佇足與螞蟻聊天,陪蚯蚓歎息。
圓終於明白,殘缺並不可怕,反而能領略完整時無法感受的自然美景、世間真情。完整的圓,因滾動太快,看到的世界與現在完全不同,過去的完整讓自己煎熬在冷冷孤獨裏而不自覺。圓不再苦苦尋覓遺失的碎片,不再追求完美。’
我忽然感覺那首鋼琴曲比我以往聽過的任何一首曲子都動聽,但是,我仍沒領悟老師給我講敘這首音樂故事的良苦用心。經過在農村的艱苦鍛煉,經過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經過了這麽些年的生活磨難,我頓悟這圓的故事的全部寓意。
啞丫,別為自己的傷、自己的殘而悲哀。知道自己有缺憾而勇於麵對的人是完整的;經得住心靈創傷的人是完整的;熬得過種種打擊而不垮的人是完整的。如能象殘缺的圓那樣,在人生之途滾動,細嚐沿途滋味,又何必去追求常人渴望的完整,去羨慕常人崇尚的完美!”
我被二姐的故事感動了,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安穩,夢裏依稀自己就是一隻殘缺的圓“咯噔、咯噔”地滾動著,那麽悠閑、坦然、無憂無慮。
清晨醒來發現二姐已不睡在我身邊,這麽早就起床了?早飯桌上仍未見到二姐,中午二姐還是沒回家吃午飯,奶奶不滿意地對大姐說:“老二不回家吃飯,怎麽也不說一聲?”家裏還是保持著父母在世時的習慣,家人到齊了才開飯,誰不回家吃飯都應事先關照,免得讓家人白等。大姐說:“也許去同學家,被同學父母留住吃飯,不好推辭。”
但是,晚飯時二姐仍沒回家,大姐也有點生氣了。埋怨二姐這些年在外麵變野了,簡直不把家當回事。
我忽然想起二姐說過要替我報仇的話,一種不祥的感覺讓我坐立不安。草草扒了幾口飯,我就準備出門,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也許敲得很重,因為奶奶滿臉驚慌,害怕來者不善。
我打開屋門,進來幾個戴紅袖章的工人糾察隊員,那年頭的工人糾察隊似乎就相當於如今的巡警隊。其中一個領頭的對著奶奶嚷道:“徐向農住這兒嗎?她參加武鬥被人用刀子捅了,正躺在醫院裏呢,家屬快去!”
奶奶嚇得直哆嗦,嘴裏念叨著:“怎麽辦?怎麽辦?”是的,山子在廠裏還沒回家,大姐剛生了孩子,還在做月子,不能出門。我已看清那個領頭的告訴奶奶,二姐被送進哪家醫院了,拔腿就往門外跑。
我一路拚命奔跑,那年頭馬路上沒有招手就停的出租車,都是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資水平,誰乘得起呢?我跑到公共汽車站,一看沒車,就又拚命往前跑,公共汽車有時很不正常,說不來車,等半個小時都不見車影,去醫院隻有兩站路,說不定人跑到了,車還沒到。
我的腦子隻有一個念頭:見到二姐,快些!快些!背後有人抓了我一把,是小搗蹬了一輛黃魚車追上了我,我跳上他的黃魚車,他把車蹬得飛快。
二姐躺在醫院嘈雜的急診室裏,她的身上纏著紗布,殷紅的鮮血還是滲出了紗布。她緊閉雙目,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在昏暗的燈光下,就象潔白的玉石雕刻,臉上的線條、輪廓被上帝這位高明的造物主勾畫得完美到了極至。看著眼前的二姐,我心痛,我更感動。哦!她是上帝的寵兒,她就是天上的安琪兒。我輕撫她冰涼的白玉般的臉龐,我深信,上帝那麽偏愛她,不會讓她離去,她隻是累了,深深地睡著了。
今天一清早,她悄悄起床,帶上插隊時東北農民送給她狩獵用的尖刀,去找色狼算帳。那一夜她沒能合眼,幾年艱苦的農村生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北方農民是非分明、粗獷豁達、嫉惡如仇的性格也融入了她的血液中,她無法忍受尚未成年的妹妹被人淩辱。
在那個“砸爛、打倒、推翻、搗毀”之類的口號標語漫天飛舞的年代,人們的口頭禪是:“這年頭誰怕誰!”,除了你可以引用,我也可以引用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毛主席語錄外,人們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被欺負、被迫害、被侵犯沒處說理,沒有法律,沒有警署,要想討回公道隻有靠武力,靠拳頭。
二姐氣瘋了,她要為殘疾的妹妹討回公道,她孤身一人闖“狼巢”。她進了他們所謂的司令部後,就被色狼手下的羅羅們圍住了:“又來一個送上門的賤貨!”羅羅們起著哄。
“是不是小啞巴告訴你滋味不錯,你也忍不住找上門來了?”色狼恬不知恥地說著下流話:“雖然你黑了、粗了、醜了,我將就將就也行,想起你從前白白嫩嫩的小模樣,我還真管不住我那玩意兒。”說著,說著竟當著眾人的麵打開褲門,從裏麵拉出了那醜玩意,並不要臉地逼近二姐。
二姐拔出刀子對著他:“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割了你的臭東西,讓你永遠害不了人!”
“呦!你還真有能耐了,老子的天下是靠拳頭打出來的,老子怕過誰?還怕你個小騷貨不成!老子讓你割,你若能割下,老子就大大方方送你當點心吃了。”
他邊說邊要上前抓住二姐拿刀的手。羅羅們忙著上前幫忙,被他一聲嗬斥:“都給我滾一邊去!對付一個女人還要你們幫忙,不是坍我的台嗎!”
羅羅們不再插手,讓到一邊,他上前一把抓住二姐握刀的手臂,兩人扭打起來。二姐經過農村艱苦勞動的鍛煉,再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小姐,她拉過纖、開過河、砍過樹,力氣大著呢。隻見他們扭作一團,色狼很難占到她的便宜,不知怎的,色狼突然仰麵倒地,尖刀正中他的胸膛,他那堅挺的玩意象泄了氣的氣球,老老實實地自覺回到褲門裏去了。
二姐驚呆了,她殺人了,她居然殺人了!還沒等她回過神來,羅羅們拔出刀子指向她,二、三把刀子同時刺進她的身體,她無聲地倒在血泊中。
當工人糾察隊聞風趕來時,羅羅們已一哄而散,躺在地上的男的已斷氣,女的還一息尚存。
“二姐醒醒,二姐醒醒……”我的心不停地呼喚著沉睡的二姐。
小搗顯得非常焦急慮不安,他對我說:“啞丫,你守在這兒,我去找醫生,你二姐快不行了,身邊怎能沒有醫生?他們不能拿人的生命當兒戲!”
我終於明白事情的嚴重,我知道二姐會隨時離我而去,我的心靈無法承受這巨大的痛苦,我嚎啕大哭。後來小搗告訴我,那哭聲讓人終身難忘,象被困野獸的哀嚎,象垂死飛禽的悲鳴,周圍的人無不為之動情,為之落淚。
許是二姐被我的哭聲驚動,居然緩緩地睜開雙眼:“是你在哭嗎?啞丫。”
我的淚水象斷線的珍珠似地灑落在她的臉上:你不能死嗬二姐,啞丫一直很想念二姐,二姐終於回來了啞丫高興,二姐不會離開啞丫,二姐再不會離開啞丫了,是嗎?是嗎?
二姐看懂了我的手語,她淒涼地望著我:“我不想死,不想死!”我看見她的嘴唇反複地蠕動著這句話,眼睛不再清澈,變得模糊無神。
哦!二姐,你不會死,你還是孩子,還沒有真正長大,人生的路還很長很長。記得你剛考進重點中學時,就胸有成竹地說過,你還會考進全國最好的重點大學。是的,你是那麽聰慧,你會成為最好的白衣天使,會成為天才的音樂家,會是人類靈魂工程師。即使什麽都不是,你還會結婚生子,成為好妻子好母親。你不能死,你的理想,你的抱負都還沒能實現……。
“啞丫,”二姐看著我,好象想對我說什麽,又怕我聽不見,示意我靠近她。二姐總會忘記我是聾子,我知道她已無力發聲,但是和啞丫說話是不需要聲音的。我還是上前抱住她,專心看著她的嘴巴。
二姐對我說:“我要去見我們的爸爸媽媽了,不知他們能否原諒我。沒有時間了,我多想多想當麵向我的老師說聲對不起,請求他原諒我這不懂事的學生。”
我難受極了,眼淚嘩嘩地滴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繼續斷斷續續地說:“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你……發……誓……。”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我拚命地點頭。她的嘴巴不動了,她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地看著我,隻是漸漸地失去了光澤,我奇怪,她的眼睛裏看不出痛苦的樣子,倒更象是一種解脫。
小搗帶著醫生趕過來,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心髒,看了看她的瞳孔,用手輕輕合上她的眼睛。我知道怎麽回事,二姐死了,真正死了,我緊緊抱著我的二姐,我不能相信人的生命那麽脆弱,生與死竟靠得那麽近,隻是一瞬間。
山子也趕來了。當白布蓋住了二姐,護工把二姐推走後,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帶回家。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我感覺他的手是顫抖的冰涼的。
回到家,奶奶沒有睡,還在堂屋等著我們。得知二姐死了,老人失聲痛哭,山子製止了她,他指指樓上,意思是不要讓大姐聽到。產婦身體很脆弱,是不能受刺激的。奶奶的雙肩仍在不停地抽搐,顯然是壓抑著巨大的悲痛。等奶奶比較平靜後,山子把奶奶扶上了樓。我們暫時瞞著大姐,隻是說二姐不慎跌斷了腿骨,在醫院躺著呢。
堂屋裏隻剩下我一個人,這一連串的打擊讓我心力交瘁,反而沒有了眼淚,沒有了思維,我就那麽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堂屋裏。不知過了多久,山子又從樓上下來了,他看著我的眼睛,嚴肅地問我:“昨天發生了什麽?今天安琪為什麽去找他們拚命,為什麽去送死?”
我就象一尊泥雕,沒有半點反應。山子急了,他搖晃著我的身體,瞪著眼睛說:“你一定要告訴我,安琪不能白死,知道嗎,不能白死!她不會主動去殺人的,一定有原因,我們不知道,隻有你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不能讓她死了還背個殺人的罪名!”
我的腦裏一片空白,我沒有勇氣把昨天的肮髒事告訴山子,就是沒有二姐的臨終囑咐,我想我也不會說。那事在我的感覺裏,如果對山子再說一遍,就好象當著別人的麵再脫一次衣服,讓自己再一次赤裸裸地暴露,我忘不了那樣的恥辱,受不了那樣的感覺。
“你說,你說!”山子一個勁地搖晃著我的身體,我張大著嘴巴,連個“不”子都不會說了。經受過那樣的災難後,我覺得自己不光聾,還真正啞了。
山子還在繼續對我說話,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越動越快。我突然一點都看不懂他的話,隻見他激動地飛快碰撞著他的上下嘴唇,苦練成的解讀唇語的本領一下子丟到爪窪國去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耳聾後,我一直生活在陌生孤寂的無聲世界裏,直至大鵬費勁地教會了我看話,漸漸地我還能從別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絲微笑中八九不離十地揣摩出他們的意思,我逐漸接受了自己殘疾的事實,從孤寂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這一次我懵了,我又回到了剛剛耳聾時的那種絕望無助的感覺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聾子,是殘廢,是被人遺棄遭人踐踏的可憐蟲。我感覺冷,感到怕,我本能地縮起了身體,後退著,後退著,直退到屋角落,把自己縮成一團。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象空氣,象塵土,哪怕變成牆角下的一隻小甲殼蟲我也樂意。我的眼淚不聽話地往外湧,我不想哭,空氣和塵土是不會哭的,小甲殼蟲也不會哭,但是淚水還是不停地流。
山子的嘴巴忽然不動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這時王奶奶從樓上下來,也許她聽到樓下有動靜。奶奶什麽都不問,什麽也不說,她斜眼瞪了瞪山子,把我從牆角邊拉了出來,拉住我就往樓上走。“啞丫不怕,有奶奶在,啞丫不怕。”我看懂了奶奶嘴巴裏不斷蠕動出來的安慰話。
自從父母去世後,王奶奶對我和姐姐可好了,對我格外偏愛。我沒有親奶奶,早在我出世前我的親奶奶就過世了,在我的心裏,王奶奶就是我的親奶奶,媽媽死後奶奶代替了媽媽的位置,甚至比媽媽更和藹。在媽媽的眼裏,三個女兒中丫丫是最遜色的。在奶奶眼裏,孩子中丫丫是最出色的。不論我和誰發生摩擦,奶奶總是向著我,就是媽媽在世時,我犯了錯被媽媽罵,奶奶也會出麵護我的短,這種被人疼被人愛的感覺真好。也許其他孩子習慣了被大人寵愛,而我不,打小我不被重視,不受寵愛。失去父母,離開大鵬,自己又失聰後,我更孤獨,但我還要挺起胸,不能撒嬌,無處依賴,去承擔生活的壓力。我知道王奶奶疼我,她總是用她自己的方式關愛我。隻有在奶奶跟前,我才感到自己是被庇護的孩子。但是奶奶的庇護並不能趕走厄運,啞丫是災星,自己倒黴,還給別人帶來滅頂之災,啞丫是不可饒恕的。
那一夜,我睡不著覺,二姐睿智的目光整夜看著我,動情地為我講述音樂,那悲壯的樂曲聲在我的胸中徹夜回響。我難過極了,身不由己地悄悄起床,走進窗口,窗外又是一個滿天星鬥的夜空,我呆呆地仰望著星空,大鵬說,難過的時候就仰望天空,博大的天空能包容一切,化解一切。是嗬,天空是那麽大那麽深,星星在它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閃爍著。大鵬說一顆星星就代表一個仙女,做仙女多好哇,隻有快樂,沒有悲哀。如果求是哥哥在,他能為我分擔這一切嗎?我不知道。我象夢遊似地輕輕走出家門,渾身披著銀色的月光。
我神使鬼差地走進小搗的學校,門衛的老頭打瞌睡沒看見我進去,我按著上次小搗帶領我走過的路線,走進了地下室。因為上次也是晚上,所以我知道黑洞洞的地下室電燈開關在哪兒按。打開地下室通道的電燈,經過曲折的通道,我站在了大鵬被關的屋前。屋門打開著,屋裏黑洞洞的。我走了進去,打開屋裏的電燈,屋裏空空如也。我記錯了?大鵬不是關在這間屋?但是我又覺得這就是大鵬住過的屋子,似乎屋裏還有大鵬的氣息。
我坐在上次和大鵬一起並排坐過的牆邊地上,緩緩地抬起頭,象上次一樣希望能透過地下室的天花板,看見滿天星鬥的星空。我看見了,我看呆了,地下室的天花板上,被人用指甲劃出了滿天星鬥。中央有一顆最大的星星是用五個“丫”字拚接而成,“丫”字的尾巴成了星星閃閃發光的光圈。我的心為之震撼,這是大鵬用指甲刻出來的心裏的星空。求是哥哥,你在哪兒?你能聽見啞丫在呼喚你嗎?我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啊!……”地一聲長鳴,把積壓在心裏已久的痛苦、憂傷、思念……,憋足了勁一下子吼了出來,那聲音一定不象是人叫的。那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我隻記得回屋後躺在床上,我反而睡著了,宣泄也會給人帶來安寧。沒人知道我曾深夜出遊。
第二天,我一整天沒下樓,我用媽媽留下的白色窗紗布為二姐縫製了一件連衣裙。那時候最時興的是黃軍裝,女孩們不愛紅裝愛武裝,但是我不想讓二姐穿著黃軍裝上路,那不適合她,她是天使,應該換上天使的衣服回到上帝的身邊。
因為還瞞著大姐,山子不再追問我,奶奶也強忍悲痛裝得很平靜。沒人來打攪我,我把我無法訴說的悲哀都默默地縫在針針線線裏了。
傍晚,搗奶奶來找我,說是小搗又和人打架,還被人打傷了,我忙去了小搗家。小搗是頭強牛,認定了死理不回頭,誰都不怕,還就是見我讓三分。所以他有事,他家的人都習慣來找我。小搗還真傷得不輕,那張臉被打得鼻青眼腫的,見到我居然還笑了。
他用手語告訴我,“我用拳頭為你和你二姐出了口氣。我帶了幫哥們砸了那幫畜生的窩,打得他們鬼哭狼嚎,一個個傷得比我還厲害呢!”
我感覺心頭一熱,憋在心裏的悲哀象找著了門,一下子湧了出來,眼淚無拘無束地往外流。小搗用他還帶著血跡的打架鬧事的手為我擦淚,嘴裏還不停地說:“沒事,沒事,我不疼,真的一點都不疼,這一架不打我心裏憋得難受。”
我不知說什麽好,小搗是真誠的,樸實的,可愛的。從小到大,他一直庇護我,連個理由都不要,他就肯幫我,為我拚命。我看著小搗,連個謝字都沒說,說聲謝會多餘。
小搗的眼神變得非常非常柔和,就象成年人的眼神,象大鵬(是的,象大鵬)。他繼續說:“別哭了,啞丫,你再哭我就疼了,我會……心……疼。”最後那兩個字他是吞吞吐吐慢慢說的,也許說得很輕,也許並不想讓人聽見,但是我是不需要聽的,我看得很清楚。
二姐火化那天穿著我為她趕製的白色連衣裙,就象真正的天使,那麽美麗、安詳。沒有追悼會,沒人為她念悼詞。用造反派的話說,她是屬於那種“死了喂狗,狗還嫌臭”的人。她捅死了紅五類出身的革命造反派頭頭,罪該萬死,至於她是被誰殺害的就再也無人追究。
“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是革命造反者嘴裏琅琅上口的至理名言。死個把人微不足道,再也沒人關心死者的死因。二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淹沒了。
二姐死了。不久,能興大風作大浪的“接班人”林彪副主席從飛機上摔了下來。接著,日理萬機,受人愛戴的周恩來總理在無數中國人的痛哭聲中匆匆離開。緊接著,億萬人民敬祝“萬壽無疆”的毛澤東主席也終究沒能實現人民的祝福。在死了那麽多小人物、大人物後,文化革命進入尾聲。

第五章

1

經過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禮,我也長大成人。學校複課後,我被送入聾啞學校,不到一年又匆匆畢業,被分配進工廠當了工人。學校校長是大鵬的舊友,也許是念著大鵬的友情,對我特別偏愛。在分配工作時,她開了“後門”,悄悄把我叫進校長室,讓我自己選擇一個好單位。在那些五花八門的單位名冊上,我一眼看見了鉛筆廠,我並不知道什麽樣的單位算是好單位,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鉛筆廠,因為我忘不了童年的夢,小時候大鵬送給我的24色彩色鉛筆就是這個廠生產的。彩筆曾帶給我太多太多的色彩斑斕的夢,我想,在彩筆的老家裏,也許還能尋回大鵬為我編織的童年的夢。
二姐死後,因為害怕霸婆娘一家乘機強占我們家的房子,我們要求房管所把我家堂屋讓給屬紅五類出身的小搗家居住。搗奶奶、搗爸爸、搗媽媽都是老實本分的人,他們不肯住進來。
搗奶奶說:再窮咱家也不做缺德的事,徐家是戶好人家,他家爺爺在世時盡做善事,你們不知道,我可清楚。咱家也沒少受老爺子的恩惠,從前我在徐家做下人,小寶爸在外地開了間鐵匠鋪,窮得叮當響還得了富貴病――肺病,打不了鐵還要化錢治病,欠下一屁股債。為了還債,隻得把鐵匠鋪抵了,無家可歸。徐老爺子好心,化錢頂下這間亭子間,我們一家才有棲身之地。老爺子可是有錢人呢,但是他沒有把錢留給後代,他的錢都捐做善事了,造橋、修路、造學校,小寶念書的學校還是他家老爺子捐款造的。老爺子不留錢財給後代,留給後代的最大的財富,就是讓他們懂得如何做人。
我第一次從搗奶奶嘴裏聽到我們這種不革命家庭的家史,父母從未告訴過我們。是的,我們家成份不好,哪敢象樣板戲“紅燈記”裏的李奶奶痛訴革命家史那般錚錚有詞、豪氣衝天地向後代說家史呢?父母怕我們知道後,在外麵一張揚,非成為為資本家翻案的小反革命不可。
我家的住房在當時的上海確屬很大。那時搶房風盛行,居住麵積小的人家,隻要家庭成份好,屬“紅五類”就可以搶占住得寬敞的“黑五類”人家的住房。我家自然屬“黑五類”,也因此霸婆娘可以明目張膽地來我家搶房子。
大姐和我很真誠地向搗奶奶和搗媽媽表示,我們很樂意他們家住進來,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我們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地提防著類似霸婆娘那樣的人家來強占,搞得不得安寧。說實在,能有小搗一家住在樓下,我們晚上睡覺都會踏實許多。小搗一家這才高高興興搬進我家堂屋。
七十年代,我們一大批有幸沒有上山下鄉的孩子相繼成了上班族,清一色月薪36元,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是小搗沒能被分配工作,因為打架鬥毆,被暫時掛了起來。我的鉛筆廠離家不算太遠,但交通不太方便,也就三、四站路吧,卻沒有直達車,中間要換車,兩頭還要走路。我幹脆步行上班,省了車錢。
我們又過上了比較安穩的日子。大姐也逐漸恢複了健康,學校複課後也已正常上班。
大姐又生了一個和她長得一樣漂亮的女孩。山子對女兒喜歡得不得了。對於女兒的名字,夫妻倆各執己見,一直無法統一,女兒至今沒有大名,大家都隨著奶奶叫她“囡囡”。囡囡長得可愛又乖巧,大家都偏愛她。
隻有我向著安兒,不知為什麽安兒的脾氣性格不象大鵬卻象極了山子,沉默寡言、孤寂冷傲,沒有太多孩子氣。他與我這個啞姨最親,他幾乎是在我的背上長大的。他的手語好極了,有的是我們倆自己創作的,隻有我們倆才懂。他隻有對我才“話”多,才會真正象個孩子,耍耍孩子氣。
王奶奶的身體依然很健,我們都上班了,她也不輕鬆,在家裏帶著兩個孩子,還要管我們的飯。
這兩年大姐和山子似乎過得很平靜,但不知是否因為我耳聾反而特別過敏,總感覺那種平靜不真實,內裏仍湧動著暗流。
我覺得安兒也和我有同感,他常用憂慮、不安的眼神注視他的父母,那絕不是孩子應有的眼神。我看得出大姐很不喜歡安兒的眼神,當安兒那樣看著他們時,她會莫名其妙地對安兒發火,甚至罰他站牆角、跪搓板。安兒總是默默承受,從不反抗。我很為安兒難過,我不能為安兒求情,那樣大姐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懲罰安兒。
我很清楚,大姐不願讓安兒與我靠得太近,安兒本來就不愛說話,與我在一起用手語說話,活脫象個小啞巴,這讓大姐看著很不是滋味。但是安兒偏偏和我最親,偏偏愛用手語說話勝過用嘴巴。有時他忘了,對他媽媽也打手語,他媽媽就回敬他一記大耳光。因此,他更沉默,更不愛說話。
自從霸婆娘搶房的風波刮過後,我們再不敢讓父母的大房間空關著了,害怕再有人來搶,我一個人住了進去,小亭子間將就著做了吃飯間。大房間自然也成了安兒的活動場所,晚上安兒也總要賴在我的大床上睡。盡管大姐不樂意,但奶奶總依著他,奶奶說:“這孩子和啞姨有緣,就隨他吧。”
星期天,全家都休息在家,吃完中午飯,他們全都上了三樓。我知道,過一會兒安兒準會溜到我房裏來。聽話時,他會讓我輕輕拍著他,乖乖地躺在我床上睡午覺。不聽話時,也會纏著我同他一起玩耍,給他講童話故事。他喜歡看我用手語給他講故事,也特別愛聽“風的故事”,講完後,他會問我:風兒也會把安兒帶到天國花園去嗎?
我說:隻要安兒乖,聽媽媽的話,有一天風兒也會帶著安兒飛到天國花園去的。
他還會問:小男孩現在還在天國花園嗎?
我說:當然在,他等著安兒去和他作伴。
這時,他會甜甜地笑著說:安兒一定乖,啞姨也乖,安兒和啞姨一起去天國花園。
我問:那麽媽媽呢?帶不帶上媽媽?
安兒神色黯淡,他把頭低得很低很低,可憐兮兮地告訴我:媽媽不喜歡安兒,安兒不是媽媽生的,安兒是啞姨生的。
胡說!這時我會對他瞪著眼睛噘著嘴表示:啞姨生氣了!
他就用小手拉著我的手輕輕地、不停地搖晃著,一定要等我露出笑容才肯停止。
心裏想著安兒,安兒果然偷偷地從樓上下來了。以前他總是在我不注意時悄悄進來,然後突然一把抱住我,讓我嚇一跳,他就開心地笑了。
今天他一反常態,神情緊張,進屋就往我懷裏鑽,身體還在嗦嗦發抖。
我摟住他,輕輕拍著他,等他平靜下來,我問他:挨媽媽罵了嗎?
他搖搖頭。
那為什麽?
他告訴我:爸爸媽媽吵架,爸爸手上好多好多血,安兒害怕。
我轉身要上樓,安兒一把拉住我,不讓我離開他。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凝望著我,那眼神我熟悉極了。這孩子和大鵬不是貌似而是神似,無論是他高興時看著你,還是悲傷時看著你,都會讓你心動。
我抱起他,把他放在床上:安兒乖,安兒閉上眼睛睡覺,啞姨不走,啞姨陪著安兒。
安兒還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倔強地搖搖頭:安兒閉上眼睛,看不見啞姨,啞姨就走了。
我用手拍著安兒的身體,嘴裏輕輕哼起那藏在記憶深處的歌:
“我是一陣風,吹進你心中,風兒風兒吹透了心,吹得心兒醉。
我是一陣風,飄泊無影蹤,心兒心兒被吹醒,隨著風兒飛。……”
安兒叫我啞姨,是因為自從發生過那樣的事後,我根本忘了如何開口說話。
安兒聽著我唱歌,驚奇極了!他一骨碌坐起,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激動得不得了:啞姨會說話了,啞姨好了,啞姨不啞了,啞姨唱得太好聽了!
真是孩子,他不知道啞姨隻是聾,並不啞。我不向他解釋,我讓他乖乖地睡下,讓驚喜多陪他會兒。驚喜帶走了他的不安,在我的歌聲中,他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我不知道樓上發生了什麽事,讓安兒如此驚慌。確定安兒睡熟後,我還是悄悄上了三樓。在三樓樓梯口,被聽到我上樓腳步聲後守在樓梯口的奶奶一把拖進了她的小房間――三樓亭子間裏。
囡囡已被奶奶哄著在奶奶的床上睡著了。奶奶慌慌張張地不停地對我說話,奶奶不會手語,她總把我當正常人對我說話。我能看懂奶奶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包括那些無可奈何的歎息。我和奶奶相處,有著太多的默契。看奶奶說,我明白了前樓大姐的房間裏發生的一切。
自從大姐生了安兒住到三樓後,她把我們二樓亭子間裏的寫字桌,連同大鵬買回來的大鵬鳥瓷雕一起搬了上去。鳥尾部的插筆座裏插著她平日給學生批作業用的長杆紅色圓珠筆。
山子可能想用一下圓珠筆。他個子高,胳膊長,偷懶了,沒有走近寫字桌去拿筆,而是隔得老遠伸手去拔筆。這一出手,瓷雕的重心傾斜了,瓷雕“啪”的一下重重倒下,大鵬鳥的翅膀摔碎一塊。
大姐心疼地捧起瓷雕,好象那是一隻被折斷翅膀的活物。那一瞬,痛惜、愛憐、……還有許多許多無法言傳的情感全部在大姐的臉上表露出來。
山子被大姐的複雜表情激怒了,他從大姐手中一把搶過瓷雕,狠狠地說:“它隻是泥巴做的。為什麽有血有肉的心,不如冷的、硬的、死的泥巴!”一邊說一邊用力捏,瓷雕被捏碎了,他的手也被割破了,碎片和著鮮血撒落在地上。
大姐哭了,什麽話都不說,拚命地哭,也許壓抑已久的情感全都傾注在眼淚裏了。
當我從奶奶屋裏出來,走進山子和大姐的房間時,一切已歸於平靜。大姐停止哭泣,含著眼淚蹲在地上,一塊一塊地撿那帶血的碎片。
山子倒象座瓷雕似的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姐,地上的碎片慢慢撿幹淨了,山子的目光卻象碎片似的撒落了一地。我想起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心碎了。”那碎片卻無法撿起。
那晚,山子出門了,沒有回家過夜。
家又失去了平靜。除了未懂事的囡囡,人人憂心忡忡。
山子要麽不回家,回家他對誰都是冷冰冰的,隻對兩個孩子好,特別是對囡囡。他可以讓囡囡當馬騎,帶著囡囡滿屋子瘋。他帶囡囡上街買東西好象不用化錢,糖果、餅幹、玩具一買一大堆。囡囡也最喜歡爸爸,看見爸爸,小臉笑得象朵花,甜極了。
山子接連一星期沒回家,傍晚,他回來了,進屋就抱起囡囡耍。忽然他發現囡囡額頭滾燙:“囡囡發燒了?看過醫生沒有?什麽時候病的?”他嚴厲地向大姐發問。
大姐茫然地搖搖頭。確實我們誰都沒注意囡囡在發燒。
山子的脾氣可大了,他的拳頭差點沒往大姐身上揮。
奶奶怕生事,拚命地唱著“是我錯”。
囡囡不知大人們發生了什麽事,害怕了,哇哇地哭。
山子更心疼,問孩子哪兒不舒服。囡囡也會發嗲,指著心口喊“嗚哇!”(表示疼或不舒服的意思)。
山子著急地抱著孩子就往醫院跑。孩子確實在發燒,醫生說治療還算及時,不然就會得肺炎,那就麻煩大了。
那夜山子留在家裏,坐在囡囡的床邊,一宿沒睡,就象大姐生命垂危時那樣,怕嗆著孩子,連煙都沒抽一根,真不容易。
也許是觸景生情,大姐感動了,山子兩次把大姐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大姐怎能沒有感覺,大姐取了件外套披在山子身上,然後坐在山子的身旁。
沉默許久,大姐憋足氣說了句:“謝謝你。”
“謝什麽?”山子生硬地答。
“原諒我……”大姐欲言又止。
“你有什麽事會要別人原諒?”山子的回答沒容大姐繼續往下說。
大姐的傲氣又上來了,她冷冷地走開。
他倆的冷戰持續著。
文革以後,山子提升得很快。文革中因為他孤傲、固執的脾氣,哪一派都看不上他,因此他與“造反派”沒沾上邊。加上他年紀輕,成份好,所以選“好苗”時總能選上他。更主要的是他肯吃苦,肯吃虧,別看他脾氣壞,在單位裏人緣可好。他也就平步青雲地從車間主任、生產計劃科長、保衛科長、直到現在當上了擁有七八千人的大廠的廠長。在他那樣的年紀能有這麽高的職務,應該說是很威風的。但是他對家人從未提及,我們都不知道。
直到上星期,單位裏派人來我家,給王廠長按電話,我們才知曉。那年頭,還很少有人家安裝家庭私人電話,家裏能有一台電話機,真是很顯派的事。把王奶奶高興得直樂:“真想不到,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山子這麽有出息,他爸要是能活到今天該多好哇!”大姐隻是一聲歎息,那聲歎息是極複雜的,包含了許多別人無法體會的滋味,有一點我能理解,作為妻子不能分享丈夫的喜,也不能分擔丈夫的憂,那種感受也許真是無話可說,隻能歎息。
囡囡退燒身體痊愈後,山子又經常不回家了。大姐也不過問,不象一般的妻子,丈夫不歸家一定大吵大鬧,大姐顯得很平靜,不發火,不責備。是體諒丈夫職務高工作忙,還是壓根兒不關心?沒人知道。我們還是按步就班地平靜地過著我們的日子。
又是一個星期天,山子出人意料地沒有出門,悠閑地待在家裏。早上我去菜場買菜時,他叫我買多些,買好些,中午有客人來吃飯。
奶奶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使,我們已不放心她單獨出門,所以買菜的事一般還是由我承擔,我上早班,來不及買菜時,就由大姐去買。
奶奶對我買菜最放心最稱心,價格啦,品種啦,質量啦,數量啦都能合她的心意。大姐則不然,那真是“抓到籃裏就是菜”,隨便得很,有時買回來,根本無法搭配,而且數量多得吃不了,奶奶說太浪費。所以星期天也總是我去買菜。山子也沒說來幾個客人,我買了好多菜,怕奶奶一人忙不過來,我和大姐全在廚房幫廚。
中午果然來了位客人,是位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士,山子殷勤得很,簡直不象我所熟悉的山子,下樓迎候不說,一進門就熱情地把她介紹給大姐。自從小搗家搬進堂屋居住後,我們就不再從前門進出,而是從後門進出。後門進門就是廚房,所以客人一進門就和我們每個人照了麵。山子笑吟吟地拉著客人的手,大模大樣地從我們麵前走過,把客人帶上了樓。
奶奶傻眼了,不安地看著大姐的臉色,大姐的臉上毫無表情,她依然平靜。我也不安地注意著大姐,我發現大姐切菜的手有些顫抖,擔心她切著手,我走近她,想從她手裏接過菜刀替她切。就在這時,一股殷紅的血從大姐的手上流了出來,流在切菜板上。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她一點不慌張,她一把捏緊被切破出血的手指,示意我不要張揚,不要讓奶奶知道。然後和我一起到我的房間裏,塗上消炎藥,纏上紗布。刀口很深,我問她要不要上醫院,她搖搖頭。從我房裏出來時,她朝樓上望了望,也許樓上有聲音,令她抬頭向上看,或許並沒有聲音,隻是她心裏不安的自然流露。
午飯時,八仙桌上擺滿了菜。山子和客人並排朝南坐,我和安兒坐他們對麵,大姐一人坐山子下首,奶奶最後一個抱著囡囡進來時,就隻有挨著女客人的那一麵空著。奶奶顯然對這樣的坐法不滿意,她指著空著的一麵,客氣地請客人挪個座,老太太的客套話是:“請寬坐。”她讓大姐坐山子旁邊。客人聽話地剛想挪身,被山子粗暴地一把拉住:“搞什麽形式?就這麽坐著!”他手指著空著的一麵,讓奶奶抱著囡囡坐下。都知道山子的脾氣,誰都不吭聲。女客人有點尷尬,但我看出還透出一絲得意,我對那絲得意非常反感,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被山子看見了,居然朝我笑了笑。
吃飯時,山子不停地為客人挾菜,他可從沒有這種習慣,無論是對大姐還是對任何來我家吃飯的長輩、貴客都沒有過這樣的舉動。
我看著他有點納悶,熱情得過火了,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太過分了!”我用手語對他說。
他無動於衷,隻當沒看見。
此刻的大姐表現出一派溫文爾雅、大家閨秀的風範,對於山子的氣人表現視而不見,先前的激動和不安一掃而光,她帶著職業女性規範的微笑,禮貌地對待女客人。
該上湯了,她站起來很有風度地對客人打了個招呼,便轉身去樓下廚房端湯。我知道大姐今天的心情不一般,那一大鍋湯又燙又沉,別再象剛才切破手指一樣再出問題。我立即起身在房門口攔住她,示意我去端,大姐對我搖搖頭,執意往外走。我看見了大姐眼裏晶瑩的淚光,我不再堅持,我知道她不能回頭,她不想讓人看見她的失態。
吃完午飯,山子要帶那女人出去,囡囡撲向爸爸,想讓爸爸帶上她。以前星期天有空,山子總會扛著女兒上街,今天山子沒理睬寶貝女兒,害得囡囡在父親出門後哭了好一會兒,被大姐打了兩下屁股才止住。
家又恢複了寧靜,但是大家的心都不平靜。特別是奶奶,直搖頭。奶奶什麽心思都告訴我,等大姐回自己房間後,奶奶神色緊張地告訴我:“知道不?今天來的人叫小王,就是和咱家一樣的王。”奶奶怕我不明白還比劃了一下。“她和我家山子在一個廠子裏做事。從前追求過我家山子,那時我倒挺樂意,你想,山子象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哪個姑娘能看上他?能有個姑娘實心實意願跟他,我真得上高香,謝菩薩。誰知這臭小子還看不上人家!當然了,她哪能比得上安娜。可現在怎麽搞的?”奶奶連連搖頭:“真是不懂,山子中了什麽邪?……”我也開始覺得問題嚴重了,那個叫小王的姑娘現在還在山子一個廠工作嗎?結婚了嗎?我一無所知,有句話叫“死灰複燃”山子有這樣的可能嗎?
我心事重重,我熱愛我們現在組合的家庭,這個家給了我溫暖、依賴。父母死後,我曾嚐過無家的滋味,沒有父母的家不是家,孤獨寂寞,無依無靠。自從和山子家合成一家,家又成了真正的家,充滿溫馨。奶奶是家裏的女主人,她是取之不盡的熱源,給人溫暖,給人關愛。山子是家庭的支柱,讓人信賴,給人安全。安兒和囡囡聰明可愛,每天下班,,想著兩個孩子小鳥依人的親熱勁,你會歸心似箭。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大姐終於又成了從前我所熟悉的大姐,溫柔、嫻淑、知書達理。我知道,這一切都應歸功於山子。可現在山子是怎麽了?他不再愛大姐了嗎?他不再珍惜我們這個家了嗎?曾經經曆過的那種孤獨和無助重又湧上心頭,人生的路呀,為什麽這麽難走?
我的工作是非常非常辛苦的,24色彩色鉛筆是美麗、浪漫的,但是,在生產鉛筆的廠裏卻沒有半點浪漫色彩。鉛筆廠的活又髒又累,機器不停地轉,人就得不停地幹,連吃飯都不帶關機器,三口二口急著把飯扒完又繼續幹活,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據說機器聲也是震耳欲聾的,謝天謝地,我聽不見,免受那份罪。
我從不叫苦,我不怕苦,菜市場上刮魚鱗的活也很苦,我能幹,現在的活又有什麽不能幹的?隻是有時心裏很生氣,我是聾人,我從沒希望過別人會因此可憐,照顧我,但也絕不應該欺負我。在工廠裏,我又碰到幾個霸婆娘式的人物,他們把自己做壞了的產品偷偷放到我這兒。檢驗員凶得要命,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罵我是廢物,還要扣我的獎金。我從不解釋,我總是用仇恨的目光掃視那些對我做手腳的混蛋。
我上班並不開心,但是每天下班回家心情特別輕鬆,腳下生風。家是用愛心構築的避風港,無論你在外麵身心有多疲憊,家總能供你停靠歇息,讓你恢複,第二天你會重新精神抖擻地走出家門,去開始新的一天。我愛我家,我希望它是堅固的港灣,經得起風吹浪打。它夠堅固嗎?
每當我心緒不寧的時候,我總是想到大鵬,好幾年不見了,他好嗎?文革動亂的年代,他被不斷批鬥,不斷升級,最後竟定了現行反革命罪行被送進公安局。據說沒關多少日子又被釋放了,釋放後他沒有再回學校,沒有與任何熟人聯係,消失得無影無蹤。文革結束了,和其他所有被文革牽連受害的人一樣,他也該徹底平反了,為什麽不來看我們呢?他去哪兒了?成家了嗎?他的家好嗎?
那晚,我失眠了。這麽些年了,沒有大鵬的消息,家裏沒人提起他,我自然也不敢提他。但是他一直就在我心裏,就象天上的星星,忽閃忽閃,永不泯滅。我起床,佇立在窗前,窗外又是一個星光燦爛夜晚,夜空的正中有一顆星星特別大特別亮,被群星簇擁著,這畫麵不就象地下室天花板上大鵬刻畫的星空嗎?我想起那顆“丫”字星,此刻它還在大鵬的心裏閃爍嗎?“哎……”我不由長歎一聲。
安兒從床上起來,光著腳丫走到我麵前,“啞姨,你怎麽了?是不是想說話又說不出了?別難過,會好的,就象安兒上次生病,啞姨急壞了,生怕安兒好不了,安兒不也好了嗎?就是好得慢一些。啞姨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安兒還想聽啞姨唱歌呢!”安兒用熟練的手語安慰我。
多好的孩子!我撫摸著他的頭,“去睡吧孩子,啞姨沒事。”
他仍站著不動,用不安的眼神望著我,“啞姨有心事?”
“啞姨害怕。”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一個孩子表達我心裏的這一切,隨手選擇了孩子最能理解的詞“害怕”。
“有安兒在,啞姨不用害怕,安兒會保護啞姨的。”他的小手牽著我走回床邊,和我一起躺下,竟學著平日我哄他入睡的樣子,輕輕地拍我入睡,拍著拍著,他自己倒沉沉地睡著了。
今晚,安兒來到我房間時,我還以為和平時一樣,他是偷偷溜下來的。知道大姐心情不好怕他再惹大姐生氣,讓他回三樓睡覺。他告訴我,是媽媽讓他下來和啞姨睡的,我有點奇怪,這是大姐第一次主動讓安兒下來找我。我忽然意識到大姐是不是有些反常,我緊張起來,立即披衣起床,上了三樓。
推開大姐的房門,大姐正聚精會神地坐在寫字桌邊看書。桌上少了大鵬鳥瓷雕顯得空蕩蕩的,也好,桌麵空了一塊,但願大姐的記憶也能把這一塊摸去。造物主本來就為人類的大腦設置了一個絕妙的功能,那就是忘記。“忘記”也許是一種比“記憶”要高級得多的複雜功能,忘其該忘,記其當記,要做到這點是極難的。在以後的歲月裏,科學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人們發明了電腦,電腦具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功能,但是始終沒能找到合理的忘記功能。願上帝保佑,大姐的頭腦裏有著最合理的忘記功能。
大姐見我進屋對我微笑了一下,“這麽晚了,還沒睡?”盡管知道我能看懂她的話,大姐還是打著手語與我交談。
我告訴她:安兒睡了,我上來和大姐聊聊。
我倆默默地相對坐著,大姐見我無話可“說”,又繼續自顧自地看書了。
許久,我把凳子挪到大姐身邊,用手碰了碰她。
大姐合上書,看著我,意思是:“有什麽話,說吧,我等著呢!”
“你愛山子嗎?”我鼓足勇氣問她。
她沉默許久,搖搖頭回答:“不知道!”
“你愛他!”我用堅信不移的神情看著他。
她毫無反應。
“你應該告訴他,你愛他。”我堅定地看著她,希望得到她的回答。
“不!我不愛!我不愛他!”大姐已顧不得打手勢,而是在喊,也許喊的聲音還不小。
我輕輕搖了搖頭,“你在騙自己,你愛他,他也愛你,請相信一個失聰妹妹的直覺。假如你能稍稍放下點兒架子,去掉點兒傲氣,丟掉點兒自尊,你會發現生活又是一個樣子。”我一下子把想說的都“說”了,也算“一吐為快”吧。
大姐無言以對,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許久對我說,“啞丫,我累了,聽天由命吧,什麽架子、傲氣、自尊,我都沒有。他是怎麽娶我的,別人不了解,你是清楚的,你看,我有資格有權利在他麵前端架子擺譜嗎?他是男人――中國男人,我們爸爸的思想觀念你也知道,山子也不可能走出中國男人的思想圈子,在他的內心深處,不會不在意我的過去。啞丫,別為大姐操心了,大姐也不再是過去的大姐,大姐現在有了安兒、囡囡,再也不會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嚐過失去父母的痛苦,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再嚐這樣的滋味。安心去睡吧,啞丫。”
大姐的這一通表白讓我非常難受,他們夫妻之間很有問題,他倆好象在哪兒錯位了,就象兩條平行線各自向前,再也碰不到一起。
就在這時,山子意想不到地回來了。他在外麵喝了酒,進屋時酒氣衝天,步伐歪歪斜斜的。我趕緊上前攙扶他。他把我用力一推:“去!去!”他朝我揮揮手:“我有老婆,我是有老婆的人,懂嗎?”他揮動胳膊對我說話,差點沒打到我的鼻子。“我老婆會管我,不用你管。”
他跌跌憧憧走到大姐麵前,一把拉住大姐:“老婆,是嗎?”
大姐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下去,我隻得離開他倆。出門時我不放心,回頭看看他們,大姐這回挺溫順,沒有發火,她攙著山子,把他扶到床上,替他脫鞋……。我放心了,今晚,他倆不會有事。
第二天清晨,我上早班,天剛朦朦亮就起床,和往常一樣,洗涮完畢,我去廚房弄早飯吃。沒想到大姐也在廚房做早飯,我很驚訝。大姐見我驚訝的樣子也不解釋,隻是臉紅紅的,滿臉羞澀,那神情就象初戀時被人發現了心裏的秘密。鍋裏煮的是牛奶、麥片加雞蛋。大姐從不早起做早飯,奶奶起得早,早飯一般都是奶奶做。
“給我做的?”我自作多情了。大姐也不否認,她慢慢地把鍋裏煮好的東西往碗裏盛,緊緊地端著碗並不遞給我。
此時山子也下樓來了,他已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的樣子。大姐見著他,什麽話也不說,把頭低得很低很低,隻見山子對著她說了句:“昨晚,對不起了!”我看得出來,那聲音一定很輕很輕,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大姐手裏的碗隨著山子的關門聲掉在地上,我明白了,那碗營養豐富的早點是為誰做的。
自此,大姐和山子之間變得更冷漠,山子回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少,家表麵上倒也風平浪靜。

2

自從小搗家搬進我家堂屋居住後,整幢房子有生氣得多了。搗奶奶是個性格直率的老太太,嗓門大,身體好,還愛管閑事。從小亭子間搬進大房子裏住,她滿足極了,特別是屋外還有個麵積不小的院子,可供她活動。媽媽種的石榴樹被清理幹淨後,她把那塊土地更擴大了,種上了蔬菜,那爬滿院子的絲瓜藤真是好看,待到結果時,絲瓜吃都來不及吃,吃不了就讓它繼續長,長老了就成了絲瓜莖,象海綿一樣,可以用來洗碗、洗澡、擦浴缸。奶奶最稀罕搗奶奶自家種的東西,每有收獲,搗奶奶一定要讓奶奶分享。
兩位老太太在一起擺弄起這一小方“農田”時,會美滋滋地談起她們自己的童年,回憶起家鄉農田裏的趣事,回憶起家門前潺潺流過的小河,還有巴結過她們的小夥子們。童年對於每個人都是美好的,無論你活到多老,哪怕一百歲,隻要談及童年,布滿皺紋的臉上也會露出純真的笑容。
我也常想念我的童年,有爸爸,有媽媽,有姐姐,有求是哥哥,有我會飛的夢。特別是當我心煩意亂時,小時候被大鵬高高舉起,在天空飛旋的感覺,會象清泉一樣從心頭淌過,爽心的愉悅蕩滌了身心的疲憊和煩惱,留下久久不消的餘韻。但是,生活告訴我,好東西總是難以留住的,就象我們現在的家,當你覺得它美好、溫馨,當你越來越依賴它時,它就會慢慢離開。
搗奶奶從王奶奶的口中,也有些了解我們家的危機。搗奶奶是絕對向著我大姐的,她逢人總誇大小姐好,就是在文革極左時期,她也從未改過口,仍稱呼大姐為大小姐,她家能住進我家堂屋,她沒感謝人民政府,而是口口聲聲感激大小姐菩薩心腸。
搗奶奶家的生活條件依然很差。搗爸爸還是沒有正式工作,身體又不好,難得有個臨時工幹幹,還常因身體撐不住而放棄。傻叔叔不幹活,但胃口還大得出奇,一天到晚隻聽見他叫餓。小搗沒有我幸運,文革結束後,他戴了頂“打、砸、搶分子”的帽子,未被安排工作,整天閑著。家裏仍隻有搗媽媽做紡織女工賺點工資,這點工資是他家唯一固定的經濟來源。
住進我家堂屋後,搗媽媽可以每天回家睡覺了。他們的手很巧,我家堂屋的高度比一般屋子高些,他們自己動手,用木板在堂屋上方搭了一個閣樓,這樣一間屋在他們的手裏變成了兩間屋,搗媽媽上夜班,白天也能在閣樓上安安靜靜不受打攪地睡上一覺。他家的一日三餐還是那一成不變的大鍋粥。依然每天滿滿一大鍋粥從不帶剩的。
大姐過日子還是沒有錢的概念,不象奶奶和我,我們都當過家,特別是當過窮家,知道沒錢過日子是什麽滋味,所以習慣省吃儉用。大姐不然,她買東西從不問價,也不控製量。新鮮食品買多了吃不了是會壞掉的。她常亂買一氣,奶奶和我批評她,她也不改,她總要等到買回家,才能發現確實買多了,自己也心疼怕浪費,所以就分給搗奶奶一些。自此,搗奶奶家大鍋粥的內容就豐富多了,不光有大姐的過量食品,還有搗奶奶“農田”裏一茬又一茬的收成。小搗說過一句傻話;“住進書香門第就是不一樣,連燒出來的粥都香多了。”
山子當了單位的一把手後,工作越來越忙,他不經常回家,有時人剛到家,一個電話又被叫了出去。他在家裏,話也越來越少,除非在電話裏談工作,才會滔滔不絕。他絕對是個工作狂,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沒日沒夜地工作。他的煙越抽越厲害,本來就不胖的他,越來越瘦了,叼著香煙,吐著煙霧,從人前走過,讓人有飄過去的感覺,似乎風大了,他會和他吐出的煙霧一起隨風而去。
星期天早晨,難得看到山子悠閑地和孩子們逗著玩,看來沒有出門的打算。大姐見我提著菜籃要去買菜,拉住了我,她接過我手裏的菜籃,自己上菜場買菜去了。不用說買回一大籃子菜,還提了一隻活蹦活跳的老母雞。我和奶奶馬上一起下廚房忙乎起來,除了過年過節,家裏來客人吃飯需要三個女人一起下廚房外,一般情況都是奶奶一人對付就行。山子因此好奇地跟進廚房問:“今天家裏有親戚來嗎?”奶奶搖頭說沒有。
他又問我:“是你有朋友來做客?”我也搖搖頭。
山子看著大姐,大姐忙著把奶奶殺好的雞洗淨,放進沙鍋,還加了西洋參、枸杞子等補藥燉上。山子疑惑地看著大姐,他沒向大姐發問,大姐也自顧自幹活,不答理他。象根蠟燭似地插在麵積不大的廚房裏,又幫不上忙,自己覺得無趣就走開了。
上海的弄堂房子,樓下的廚房間都是公用的,廚房是鄰裏間交流的場所。鄰居關係好,廚房裏充滿友愛、溫馨。鄰居關係不好,廚房裏劃上三八線,就象充滿火藥味的戰場。小搗家和我家的關係當然好得沒法說,每當我家有客人來吃飯,我們三個一起下廚房時,搗奶奶總是自覺地把廚房的水龍頭,自家的煤氣灶全都讓給我們使用,她要等我們差不多忙完了,才會進廚房幹自家的活。
大姐燉的雞湯可真是得了母親的真傳,不多久香氣四溢,雞香夾帶著藥香,把人肚裏的饞蟲都給引了出來。堂屋裏,小搗的傻叔叔聞到香味,探頭探腦地站在廚房門口,一個勁地對著奶奶傻笑,想要著吃,奶奶答應他,等湯燉好後一定盛給他吃。傻叔叔死死地賴在廚房門口,不給吃,不肯走,被搗奶奶拿著掃把打了屁股,硬拖著才離開。奶奶怕傻叔叔繼續挨打,就跟著進堂屋當“護衛”去了。
這時,山子穿戴整齊從樓上下來,又要出門了,我看到了大姐滿臉的失望。我一把拉住山子,想留住他。
大姐對我搖了搖頭,山子看到了,微笑著對我說:“我不是很好的男主人,我不在,安娜的朋友會自在些。”
我向他搖手,告訴他大姐沒有朋友要來。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掉頭就走了。
大姐放下手中的活,呆呆地在廚房坐了半天,然後她上樓了。
望著廚房裏那麽多菜,家裏少了吃飯的男主人,忙著都沒勁,我也跟著大姐上了樓。我見大姐一隻電話接一隻電話地打,打完電話後又把我拉下樓,進了廚房。她又幹勁十足了,還指揮我把請客才用的盆子,取出來洗幹淨,炒好的菜都象模象樣地盛在盆子裏。
奶奶從小搗家出來,看到我倆忙得不亦樂乎,問大姐:“真有客人來吃飯?”大姐點點頭。
午飯時,大姐的同事來了一幫,有四、五個。這些做老師的,別看站在講台上正而八經的,離開講台還真會鬧。
大姐也特別興奮,把家裏存放的酒,包括父親珍藏多年的洋酒都拿出來款待客人。
安兒和囡囡也開心,家裏難得有這麽多客人,而且這些客人個個都愛逗孩子玩。他們象變戲法似的,一會兒變出本圖畫書送安兒。一會兒變出個會汪汪叫的長毛絨小狗給囡囡。
連奶奶都給他們哄得樂嗬嗬的,隻要說哪隻菜是奶奶做的,他們一定點頭稱好。其實那天最受歡迎的菜,還是大姐燉的雞湯。我心裏知道這鍋雞湯是大姐為山子燉的,一見他們大有一掃而光的氣勢,我悄悄地扯了一隻雞腿,勺下毫不留情地撈了不少洋參片,給山子留了一大碗。
那一天大姐左一杯右一杯,給自己倒酒,讓朋友勸酒,喝下不少酒,喝得臉頰紅紅的,大姐的皮膚本來就好,白白嫩嫩的,此刻白裏透紅,美極了。她有點醉了,父親留下的酒都是好酒,存放多年更是香醇可口,但是後勁十足。由於酒精的作用,大姐顯得異常興奮,她滿臉堆笑,完全象個生活美滿,家庭幸福,心滿意足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時,山子又回來了,走進我們吃飯的亭子間,看見一屋子人,剛想退出,被大姐一把抱住。大姐沒有了平日的端莊、羞怯,就象道地的西方女子,熱情、奔放,在眾人麵前擁抱了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山子因缺少思想準備,不自覺地頭向後讓了讓,不知道大姐是不是會在眾人麵前給他個親吻。大姐摟著山子,向大家介紹了她的丈夫,真象一對恩愛夫妻。
我有點納悶,不知哪個大姐是真,平時的?還是酒後的?人們說:“酒後吐真言”那麽,會不會“酒後露真象”。
山子癡癡地看著臉色紅潤,醉意濃濃的大姐,好象忘記了這屋裏還有其他人。
大姐的同事們壞壞地笑著看著他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輕輕地拉了拉山子的衣角,山子這才回過神來,微笑地對大家點了點頭,把大姐帶到座位上,自己也就在大姐身邊坐了下來。
桌上已是一片狼藉,隻有殘羹剩菜了。我去廚房把留下的雞湯熱了熱,端給山子,山子顯然是餓了,三下五除二,一會兒就吃得光光的。我很高興,他那麽喜歡吃大姐燉的湯。此刻客人們都已酒足飯飽,充當飯廳的亭子間太擠,大姐帶他們上三樓大房間,奶奶也帶著兩個孩子上樓,哄他們午睡去了。
我留下收拾桌子,知道山子還沒吃飽,我把剩菜加上些米飯和湯煮了一大碗。上海人把這叫做“鹹泡飯”,山子吃得津津有味。山子邊吃,我邊忙著收拾。
山子拉拉我,示意我別忙,坐在他身邊。坐在山子身邊,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我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和山子相處這麽些年,我已十分了解他。
他自尊,十足男子漢大丈夫氣概,他的肩膀並不寬大,但卻能擔待一切,給人實實在在的依靠和信賴。從他日漸消瘦的身影和越抽越厲害的煙癮中,我知道他活的並不快樂,他活得很累。但他從不對人訴說,更不向人求助,就象他細長挺直的腰杆,再苦再累也不會彎。
他自信,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自己的決定。他絕不人雲亦雲,趨炎附勢,跟潮流隨大流。因此文革中,雖是工人階級成份,出身“紅五類”的他,卻沒有跟著耀武揚威嚇起哄。也隻有他,會在大姐發生那樣的情況時,毫不猶豫地娶了她。如果以十分自信為滿,他卻有十一分,那多出的一分會讓他獲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但也會因此失去本應屬於他的東西。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把那碗鹹泡飯吃完,也許那一刻,我的憐惜,我的關愛盡在眼裏,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吃飽了嗎?”我問。
他笑了,“你什麽時候變得象我奶奶了?”單獨和我交談時不論是大姐、山子還是小搗都用手語。他習慣地拿出香煙,悠閑地抽了起來。
我憂鬱地看著他。
“為什麽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好象我快死了!”他那快死的動作做得很可笑。
“山子哥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快樂,希望你健康。”我十分真誠地看著他。
“謝謝你。”他也十分真誠地回答我,“今天那碗雞湯是你給我留的嗎?”
我點點頭。
他的眼裏充滿了失望。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即告訴他,“那是大姐特意為你燉的。”
他疑惑地搖搖頭,“謝謝你的好心,啞丫,我明白。”他繼續用速度很慢,很準確的手語對我說,“上午見安娜買那麽多菜,猜想是她請了客。出門後又犯了傻,忽然感覺,會不會安娜見我難得星期天在家,為我買菜做飯了。辦完事後,沒吃午飯,趕快回家,進了家門才知道自作多情了。你看,我不在家,你大姐多高興多自在。”
“不!”我迫不及待地幫著大姐解釋這一切。根本沒用,山子隻不斷用“謝謝你的好意。”來打斷我,好象我在編造謊話安慰他。我多想告訴他,大姐是愛你的。但是有用嗎?他能信嗎?他們錯位了,我無奈地搖搖頭。
當山子幫著我收拾幹淨桌子,準備離開時,忽然回過頭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啞丫,不要象我一樣死心眼,找個愛你的人,找份實實在在屬於你自己的幸福,你會成為好妻子好母親的。”他轉身走了,他的神情是沮喪的。
我久久不能忘記他那一瞬間的神情,透著令人心酸的絕望。我感覺到了山子的脆弱,一個錚錚男子漢也有脆弱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我想拉住他,我想安慰他,我想對他“說”很多話,但我什麽也沒“說”,什麽都沒做。
不多久,大姐的同事們告辭了,還特意到我房裏來和我握手道別。安兒可能已在奶奶屋裏睡著了,沒有下來找我。我有點累了,也想睡一會兒,但怎麽也睡不著。剛才的悲哀仍鬱抑在心裏,久久不能散去。
我取出給囡囡鉤了一半的毛衣,繼續鉤製。這手工活是奶奶教會我的,這是奶奶的絕活。鉤針在奶奶手裏就有了靈性,她替大姐鉤的孔雀開屏圖案的披肩讓人驚歎不已,五彩繽紛,絢麗奪目,披在大姐身上,使大姐在端莊秀麗中又多了幾分高雅華貴。安兒小時候的小鞋子、小帽子也都是奶奶親手鉤製的,別具一格,鄰裏的阿姨媽媽們想學都學不會。現在奶奶老了,眼神不好使,這絕活就都教給了我。奶奶說,啞丫耳聾但心不聾,這活兒是需要用心去做的。現在囡囡身上穿的都由我來鉤製了,我正在給囡囡鉤製連衣裙,整條連衣裙的圖案就是一隻開屏的孔雀,囡囡也是個小美人,我想象囡囡穿上它一定更漂亮。
我靜靜地做著我的女工活,聾人聽不見音樂,但二姐教會我用心去聽音樂。每當這時,隨著鉤針擺動的節奏,一串串的音符會從我的心底升起,然後象涓涓細流似地從我心中淌過,洗滌心扉,淨化靈魂,剛才鬱抑心中的哀傷、悲涼,慢慢隨著那美妙的音符流淌,去得很遠很遠,心又歸於平靜。
雖然那場惡夢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困繞著我,但對於我失聰的不幸,我並不耿耿於懷。無聲的世界給了我正常人無法領略的意境,在這樣的世界裏,幻想插上了翅膀,可以海闊天空任意飛翔。小時候想飛的願望在這裏實現了。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夢,飛翔的夢是無法比擬,不可窮盡的美夢,在這樣的夢裏感覺不到生命的局限,隻有無限和永遠。
當我沉浸在屬於我自己的夢幻世界裏的時候,門外已驚天動地,大姐和山子鬧開了。
大姐的同事離開後,山子嘲笑大姐:“結婚這麽多年,竟然沒有發現,你還有如此出色的表演才能。不知平日,是否也曾演過幾場?”
說到此,他收起了嘲諷的笑容,帶著男人少有的羞澀,吞吞吐吐,詞不達意地說:“那天夜裏,你真行……,真美……,難道也是……”
大姐乘著酒興,一改平日的端莊,“哈哈……,哈哈……”幾乎是放蕩地大笑起來:“你是說,你喝醉酒,象個酒鬼的那天夜裏,你知道你有多惡心,多下流嗎?那夜,我與你演了床上戲,怎麽?你沒感覺?告訴你,在我的心裏,你是畜生!我不愛你,從不愛你!”
“別說了!”山子拳頭捏得咯咯響,那口氣象生氣發狠,更是傷心哀求。
大姐不依不饒,說話不再慢條斯理,倒象開機關槍似的:“你帶個聖女回來,想讓我自慚形穢嗎?那個追求你多年,等待你多年的女人確實聖潔,我不如她,我承認。你去吧,到她身邊去吧,我不會防礙你,你也不用那樣煞費苦心地羞辱我。你不愛我,為什麽要娶我?為了替我遮羞,為了讓我做人,我謝謝你了。現在我人已做了,你可以解放了,散夥吧,我疲憊了。卸妝吧,我不用做戲,你也不用做戲了。現如今,哪有象你這般年紀輕輕,便平步青雲、春風得意的?恐怕崇拜你,追求你的姑娘不止你的聖女一個吧?不必委屈自己,享受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可惡,倒打一耙!”山子忍不住反擊了:“是的,追求我的女人多的是,個個比你強!別以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你日思夜想的陸大鵬,現在應該沒事了,自由了,他哪去了?怎麽不來找你?你自作多情了吧?”
“啪!”大姐撒野了,給了山子一記耳光。
山子鄂然,大姐此時變得麵目全非,山子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明白了,提不得陸大鵬,提不得。”他搖著頭,不停地搖著。“按你的意見辦吧,我暫不打攪你,先住到廠裏去,什麽時候辦手續,請通知我。”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從我自己的房間裏出來時,這一切早已結束。山子這回是真的走了,不辦好離婚手續是不會回來的,這個家也真的要散了。

3

山子不回家,奶奶很牽掛,就這麽一個相依為命的寶貝孫子,老人能不掛念嗎?那天我做夜班,早早吃了晚飯,就出門了。臨走前,悄悄告訴奶奶,我先去看看山子哥哥。奶奶讚許地點頭,讓我路上小心,別耽誤了上班,讓我關照山子經常回家吃晚飯。我對奶奶說,我的廠離山子的廠不太遠,我會讓山子哥哥送我上班的,請奶奶放心。時間久了,奶奶也能看懂我比較簡單的手語。
奶奶總對人說,啞丫與她最投緣,最對她的心思,就象她的親孫女,比孫子還疼她。是的,我理解奶奶,奶奶是沒念過書的舊式家庭婦女,但是她卻很有智慧。我說的是智慧,不是聰明。聰明的人可以憑自己的聰明獲得巨大的物質財富,而智慧卻能使人成為精神的富翁,可以創造出無愧無悔的人生。
我愛奶奶,父母死後,奶奶把我們當作自己的孩子,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特別對我,我失聰後,是奶奶以她的純樸、豁達慰藉了我的心靈。我心疼奶奶,這麽大個家,她操勞著、支撐著。有好吃的,她想著大的,顧著小的,從不舍得自己吃。大鵬說丫丫象小草,其實奶奶才真正象棵草,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隻要一點點養分就能維持,就會發綠,就象人們頌揚某些優秀人物時說的:“索取很小很小,貢獻很大很大。”我工作以後有了點經濟收入,總想著買些奶奶喜歡的東西給奶奶,買雙軟底鞋啦,買件綢襯衫啦,有好吃的東西,一定給奶奶捎上。奶奶總會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我喜歡見到奶奶這樣的微笑,在這樣的微笑中,我感受到了聖經上說的“施比受更有福”的那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到了山子廠裏,門衛見我是個啞巴,以為我是來找工作的,對我直搖手說:“不要!不要!”
我拿出紙筆寫上:“我是王越山的小妹妹,找他有事。”他這才客氣地讓我進去。
王廠長的辦公室還挺有氣派,我探頭探腦地走了進去,山子坐在辦公桌前正忙乎著呢。見到我,他有點高興,問:是不是安娜叫你來的?
我略遲疑了一下,膽怯地點點頭。
他笑了,“看出來了,啞丫說謊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你睡哪兒?”我問。
他手指著身後關閉著的門,頭也不抬地繼續忙他自己的事。
我推開門,這大辦公室裏還套著一個小暗間,也許以前是儲藏室。小間裏放著一張小床,一個床頭櫃,沒有什麽多餘的地方可以容納其他東西了。小屋一片狼藉,床上、地下亂七八糟,床頭櫃上還放著喝剩的半瓶“二鍋頭”。屋裏沒窗,屋門一打開,一股煙味、酒味夾雜著男人的氣味撲鼻而來。我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他怎麽就這麽過日子呢!我麻利地收拾著他的小屋,把他的髒衣服收集起來,帶回家洗。把幹淨衣服折疊好,放進櫃裏。那櫃上放著的酒,讓我看著就生氣,我拿出去,把酒倒了,空瓶扔進廢紙簍。
山子發現我扔了他的酒瓶,著急了,“你幹嘛扔我的東西?”
“你不該這樣生活!”
山子把眼睛瞪得園園的,“我該怎樣生活,用得著你來管嗎?你大姐都快和我沒關係了,你還能算什麽?”
他的眼睛紅紅的,充滿血絲,也許工作太累,也許睡得太少。看著他心力交瘁的樣子,一絲憐憫襲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
他感覺自己的氣話說重了,站起身來,轉身看到我把他的小屋收拾得煥然一新,有點抱歉,“對不起!”他慢慢走進我。
“山子哥哥,求你,別放棄!你是我姐夫,你是我大哥。我害怕失去你,很怕,很怕。別放棄,啞丫求你了!”
他長得很高。我卻很矮,大概發育時,趕上文革年代,家境不寧,營養不良,所以個兒不見長,比大姐矮多了。我隻能仰視他,我非常非常虔誠地仰視著他,就象站在上帝的麵前,眼睛裏充滿真誠,充滿期盼。
他顯然感動了,他一時無法用手語表達他的心情,突然緊緊地摟住我,摟得很緊很緊,讓我透不過氣來。他可是一貫內向、冷漠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我有點不自在了,我想掙脫他,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仍緊緊地摟著我,我感覺他好象在說:“別動!別動!”我就靜靜地,摒住呼吸,一動也不動,我害怕一動就會碰碎什麽。哦!是的,我怕碰碎山子那顆不為人知的易碎的心,因為我最清楚破碎是一種多可怕的感覺。許久許久,山子才輕輕放開我,終於又恢複了常態。他這才想到問我,“你今天怎麽會來的?”
我告訴他,“奶奶想你了,我們大家都想你,奶奶讓你經常回家吃晚飯。”
他看了看表,我知道他是告訴我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我走時,沒忘了把他的髒衣服帶走。他見了,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是呀,我得帶著他這包好東西兜一圈。帶著去上班,帶著下班回家。他沒有說聲謝,沒說客套話,這是他的脾氣。他自己確實也沒法洗衣服,洗好了你讓他晾哪兒?總不能在廠長辦公室裏扯“彩旗”。
他陪著我出了廠門,送我去上班。離開廠門一百米,他把我手裏的包拿了過去。我覺得好笑,知道東西沉想幫我拿吧,又怕在熟人麵前丟了大男人的威風,也許男人就是愛裝象。
一路上我沒有對山子“說話”。我知道我們一交談,定會引來路人的注意,山子是不喜歡讓人注意的。已是深秋,在屋裏不覺得冷,室外已有點寒氣襲人。山子出門時沒有多穿件外套,我發現他有點冷。已快到我的廠了,我怕他著涼,讓他早點回去。他嘲笑我快變成他的小奶奶了。
他“說”,“與啞丫一起走路很開心。”
我“說”,“騙人!連‘一句話’都沒有,有什麽可開心的?”
他告訴我,對他來說沉默是一種享受,沉默中能聽得到對方心的聲音。
到了我的廠門口,他不客氣地把手裏的衣服包又塞到我手裏,轉身就往回走。
我拉住他,他看著我:還有什麽事?
“回家吧,山子哥哥,我們想你,大姐也想你。”
他對我搖搖頭。我抓住他不放,“假如你真能聽得到啞丫心裏的聲音,請答應我。”我懇求地望著他,望著他……,直到他輕輕點頭才放手。我知道,隻要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星期天一早,我早早地起床,上菜場買了山子愛吃的菜,盼著他能回來。我沒告訴任何人,山子答應我要回來。前兩天晚上他沒回來,我相信,今天星期天他一定會回來,他不會失言的。
果然他沒讓我失望,上午他回家了,還給孩子買了好多東西。囡囡聽到爸爸的樓梯腳步聲,高興得象蝴蝶似的從屋裏飛出來,撲進爸爸的懷裏。
山子沒等進屋,在三樓的樓道裏就抱起女兒。
“想不想爸爸?”
“想!”女兒嘟起小嘴巴,誇張地表現著自己的“深情”。
“哪兒想?”
囡囡趕快用小手指著自己的心窩窩。
山子由衷地笑了,他捏著女兒的小鼻子說:“你呀你,一點不象你媽媽。”
當囡囡拿到爸爸給她買的禮物時,乖乖地不再纏住爸爸,進屋擺弄她的禮物去了。
安兒見到父親也是很高興的,但他不象囡囡會表現。他站在樓道角落裏,默默地注視著父親。當父親走向他,把屬於他的那份禮物交給他時,他輕輕摟住了他的父親。
山子蹲下身來,輕輕撫弄著兒子的頭發:“不愛說話的兒子,你怎麽連‘爸爸’都不願叫一聲呢?”山子的臉上充滿了憐愛。
“爸爸。”安兒的嘴巴隻是輕輕地蠕動了一下。
“知道嗎?安兒,爸爸非常非常喜愛你。你的脾氣最象爸爸,你是爸爸的兒子。”山子是溫柔的、慈愛的。
見到寶貝孫子終於回來了,奶奶也從自己的小屋裏走出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滿是感動。奶奶微笑著,長滿魚尾紋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隻有大姐始終沒從自己的屋裏出來。在這熱情洋溢的歡迎儀式中缺少了主角,山子的心情無法言喻,是失落?是遺憾?是……,他沉重地推開了大姐的房門。
大姐正襟危坐在寫字桌前看書。山子進屋,她連頭都沒抬。許久還是山子先開口:“我不回家,你挺舒心吧?”
沒有回答。
又過了許久,山子又說:“我不在家,奶奶和孩子多虧你和啞丫操心了。”
大姐眼睛沒離開書,頭都不抬地說:“這世上少了誰都無所謂,地球照樣轉動。”她說話時沒有情緒,不帶表情,平淡極了。
山子默默離開大姐的房間,再也沒有對誰說話,隻一個勁地悶頭抽煙。直至午飯時,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除了囡囡時而對爸爸媽媽耍耍嬌外,全都隻吃飯不吭聲。連安兒都感覺到了什麽,擔憂地一會兒望著爸爸,一會兒看著媽媽。
山子吃完午飯後走了,安兒跟著他,跟著他下樓,跟著他走到後門口。山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安兒,回啞姨屋裏去,爸爸有事出去。”
安兒不說話,大眼睛注視著父親,眼裏充滿了憂鬱,讓人心疼。
山子看懂了兒子眼睛裏的話,拉住兒子的小手說:“兒子,爸爸會回來的,辦完事就回家。”
安兒搖搖頭說:“安兒知道,爸爸不會回來了。”
“安兒愛爸爸?”
安兒重重地點點頭。
山子衝動地把孩子攬在自己的懷裏。“爸爸好高興!安兒是爸爸的兒子,無論如何安兒都是爸爸的兒子。爸爸一定會回來看安兒的。”
山子和大姐還是離婚了,他們分手時,表現得很平靜。
我很難過,他們是不該分手的。我了解他倆的內心,但是這兩顆心總是陰差陽錯碰不到一起。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緣”吧。
離婚後大姐要搬下來和我同住,山子阻止了。他還是那種他說了算的大丈夫氣派,他說不能因為他倆的關係,影響奶奶、啞丫和孩子們的生活,家庭生活盡可能維持原狀。大姐沒有反對,其實平時大姐一般都是很信任山子,聽從山子的安排的。
他們把三樓大房間一隔二,隔出一小間。很明顯,後屋小間是留給山子睡的。
山子沒有對安兒失信,離婚後,他回家的次數反而多了,也常住在家裏,就住在大姐的後屋,倒也相安無事。孩子們並不懂得爸爸媽媽離婚的含義,正如山子期望的那樣,孩子們的生活並沒有受太多影響。

第六章

1

小搗一家仍過得十分艱難。小搗一直沒有工作,夥伴們都成了上班族,唯有他無所事事。那年頭,組織不給你安排工作,你想毛遂自薦是不可能的。裏弄居委會了解小搗家生活困難。文革後政策逐步寬鬆,個體戶小本經營也算不得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搞資產階級複辟了。居委會曾動員小搗自食其力,幫助他申請辦理個體經營的合法手續,讓小搗做點小生意賺些錢,小搗不願意。那時人的觀念並沒有轉變,做小生意幹小買賣,不但心有餘悸,還怕被人瞧不起,好象賺的就是不義之財。
長得高高大大的小搗掙不了錢還要媽媽養活,確實窩囊得很。他自己也覺得很沒麵子,主動疏遠了他的“狐群狗黨”們,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出門。平時,廚房裏、樓道裏見到我也變得愛理不理的。我知道他不是真的不愛理我,他是有點自卑了。見到他,我總是主動與他打招呼。他雖比我大,因為他調皮搗蛋,從小我就不叫他“小寶哥”,而是跟著大人們叫他“小搗”。近來見到他,我總微笑著用手語喚他一聲“小寶哥”,他看得懂也挺受用。盡管在聾啞人之間“說話”是不愛冠以稱呼的,我按正常人的習慣尊稱他。
大姐和山子離婚的事,他倆不想告訴別人,連奶奶都瞞著。我當然也不能告訴別人,但是我忍不住還是告訴了小搗。其實對於此事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也想有人分擔我的心事。
小搗認為是我大姐的不是。對他的看法我不太讚同,但也無法反對,我也不願說是山子的不是。小搗知道我心裏不好受,不知是安慰我,還是自己有感而發,他感歎地抬起頭,臉朝天,慢慢地打著手語告訴我,“天意!知道嗎?這些都是天意。其實沒什麽誰對誰錯的問題,人哪,隻能聽天由命。”
繼而,他又問我,“你是不是寧可山子是你姐夫,不願陸老師是你姐夫?”
“胡說!”我生氣地搖著頭。
這個小搗有點討厭了,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他怎能知道?不過,提起大鵬,我的神情黯淡,求是哥哥現在在哪兒呢?為什麽不來看我們?他總得來看看他未曾謀麵的兒子呀。是的,他不知道他有兒子。我後悔為什麽當初在地下室見到他時,不告訴他家裏發生的一切。
“明白了,不能在啞丫麵前提及陸老師。”小搗注視著我,他也有幾分黯然。
“小寶哥,求你了,幫我打聽一下,陸老師現在在哪兒,你們原來的學校總該有點消息。”我央求小搗。
“遵命了。”小搗誠懇地看著我。
許久,他問我,“是不是我比陸老師差遠了?”
我搖搖頭,告訴他,是不一樣的,不能比。
小搗隨之也無可奈何地搖著頭,“是不能比,差遠了。我有病,居然提如此愚蠢的問題。”
“不是這個意思!”我著急著想解釋,又覺得難以表達。
還是小搗轉移了話題,重又拿出了鐵哥們的派頭,對我拍著胸脯表示,“你啞丫想要我幹什麽,我一定盡力。”
“當真?”我問。
他恢複了頑童的表情,“兄弟我騙誰也沒騙過你啞丫。”
順著他的意思,我把一直憋在心裏,怕傷他的自尊心而沒敢說出來的意見直接了當地“說”了,“小寶哥,你長大了,你應該去做些能賺錢的事,為你母親分擔家庭的責任。你不能等別人捧著飯碗送到你麵前,你要自己努力爭取。”
小搗有點驚訝地看著我,他沒想到我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是呀,我這種人能幹什麽事呢?隻配幹‘下三爛’的活,我也就是‘下三爛’的命。以後,我要是擺個燒餅攤,還仰仗你啞丫照顧點生意捧捧場,不要看見我隻當沒看見,唯恐丟了你的麵子。”
“看不起你?我有這個資格嗎?別忘了,我也曾是‘下三爛’,菜場上刮過魚鱗,打過架。不知可曾丟過你的麵子?當你失去親人,沒有依賴的時候,當生活的重擔真正落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不會在乎什麽麵子了。我是啞巴,是殘疾人,你能看得起我,我已非常感激,我有什麽資格看不起你!要想別人看得起你,你得先自己看得起自己!”我生氣了,“說”完扭頭就走。
小搗拉住我,讓我轉過身來看著他,說:“在我的心裏,你從沒有殘疾過,從來沒有。從前會唱會說的你很可愛,現在不言不語的你更美。……”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沒等他說完就走了。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跳得很快,一個長得不漂亮的小啞巴居然也有人說她美,不可思議,我對自己使勁地搖頭。
搗奶奶病了,發燒帶咳嗽。知道家裏窮,怎麽也不肯上醫院治病。她說,小毛小病死不了,過幾天會好的。大姐借公費醫療的光,替她抓了不少藥回來,吃了並不見效。直至有一天突然大吐血,才迫不得已進了醫院。經診斷患晚期肺癌。醫生搖著頭說治療太晚,已沒有多少日子可活,回家後,她想吃什麽就買點什麽給她吃吃。
小搗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受不了。他衝動地一把抓住醫生的白大褂,對著醫生直吼:“你怎麽當醫生的?我奶奶精精神神的,你就說她沒治了。我奶奶不會死!你非得治好她不可,我奶奶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小搗終於還是克製住了自己,把“饒不了你”四個字咽了下去,鬆開了醫生。
搗奶奶得了絕症,小搗心裏特別特別難受。打小媽媽就忙著上班賺錢養家,小搗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奶奶特別疼愛孫子,庇護孫子。也因為奶奶的無原則庇護,小搗才會如此調皮搗蛋。奶奶是他的保護神,在他的心裏,奶奶是最親的親人。
那晚,我也睡不著覺,心裏也難受。自從二姐死後,好久再沒見到“死亡”。今天“死亡”又悄悄走進我們中間,令人感覺壓抑。我走近窗邊,推開窗戶,借著月光看到樓下院內,小搗低著頭坐在搗奶奶擺弄的“農田”裏的小矮凳上。奶奶“種田”彎不下腰,就坐在小凳上幹“農活”。小搗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我捏了紙團不住地往下扔,他毫無知覺,毫無動靜,直至紙團正好打中他的頭,他才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我示意他上來。
他進了我的房間,這是我們住一幢房子做鄰居以來,他第一次進我的房間。平時他雖粗野,卻從來不亂闖我的房間,他開玩笑地說,那是“閨房”,不能隨便進去。今晚,他進了屋子也沒往裏多走幾步,挨著靠門邊的一張凳子坐了下來。
“小寶哥,別難過……。”屋裏的燈光雖暗,我還是看到他眼睛紅紅的。
我這麽一安慰,他反而忍不住低著頭哭開了。我用手撫摸著他因哭泣而起伏的脊背,試圖撫平他的悲哀。他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看著我,“啞丫,我很難過,很難過……”他的手語打得特別費勁,特別艱難。是的,他難以表達自己的心情。
我點點頭,輕輕握住了他的雙手,把他試圖告訴我,又無法說清的話,握進了我的雙手內。手用它的溫熱傳遞了一切,無需任何形式的語言。
小搗終於平靜了,他離開我的房間時,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表示了他的謝意。
搗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兩星期後,她已毫無食欲,很少進食。看著搗奶奶受病痛折磨,我的心裏酸酸的。搗奶奶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我想買些稀罕的好點心,讓搗奶奶開開胃,吃上一些。
早班下班,又正趕上我領工資的日子,懷裏揣上一個月的工資,我沒有直接回家,去了商店集中的淮海路。淮海路上,有名的西點店老大昌門口擠著一群人。一定是老大昌賣什麽便宜點心了,我也跟著往裏擠。工薪階層收入少,想吃好的,還最好少化錢。西點店凡隔日的點心常會削價處理,這會碰上了,當然不肯錯過,我也擠了進去。
擠到裏麵,我大吃一驚。小搗被人反扭著手臂,站在店角落裏,就象文革時期遭批鬥被“乘直升飛機”一樣的架勢。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憤怒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許小搗又做了搗蛋的事,但他們也不能這樣對待他。我發瘋似地衝了過去,拿出當年與霸婆娘打架的招數,用頭頂對著扭住小搗雙臂的男人猛撞過去。那人沒防備,被我撞得往後連退幾步,差點摔倒。
哪來的瘋丫頭?店員們生意也不做了,蜂擁而上,我的雙臂也被人反扭了,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這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很可憐的,我都來不及看清楚他們在叫嚷些什麽?小搗也在拚命地喊叫著,我看懂了小搗在叫:“放開她!她是啞巴。不關她的事,放開她!”我的雙臂這才被慢慢鬆開。
小搗對我說:“啞丫,別管我,是我的錯,我偷了人家的東西。”順著他的眼神望去,我看到了孤零零拋在櫃台上麵的一隻雙層奶油裱花蛋糕,我明白了。
我默默地掏出我剛領的全部工資,塞進一個看著象是頭頭的店員手裏。我不管他是否看得懂我的話,指著小搗,用手語告訴他,“他奶奶快死了,他想讓奶奶吃上一口你們店裏的奶油蛋糕。家裏窮,買不起,請原諒他。”我的態度是極其誠懇的。圍觀的人群中好象有人懂手語,幫我做了翻譯。
店員的臉色明顯和緩了,他數了數手裏的錢,把多餘的還給我,然後讓人把櫃台上的蛋糕用盒子包裝好交給我。對著小搗怒氣未消,狠狠教訓了一頓。這才讓我拉著小搗離開。
一路上小搗低垂著頭,不答理我,一個勁地匆匆往前走,好象後麵有人追趕,拚命在逃離。我捧著大蛋糕緊跟著他,走得氣喘籲籲,都快跟不上了。走過鬧市區,到了僻靜之處,他終於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等我。
我走到他跟前直喘氣,倚著牆再也不肯往前走。
他麵帶譏笑地望著我,“追我幹嘛?抓小偷嗎?我是小偷,這會你看清楚了吧!”
他笑著,笑著,忽然那笑容變了味,變得很苦澀,比哭還難看。兩行眼淚從他還在苦笑的臉上流了下來,“這會你真的看不起我了,我是小偷。”他重複著,“你再也不會看得起我了。”他的神情變得非常沮喪。
我無言以對。我知道小搗再搗蛋,偷偷摸摸的事卻從不沒幹過,這次是急昏了頭。但是無論如何,這種事都是不能做的。我還是很生氣,不想原諒他。
“啞丫,不管怎麽說,你沒有過過真正的窮日子。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們家每天就吃大鍋粥,一成不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那是什麽滋味你知道嗎?你是體會不了的。
小時候奶奶帶著我上街,走過食品店,看見櫥窗裏漂亮的奶油裱花大蛋糕,我饞得直流口水。賴著看著不肯走,仿佛看看也能把那美味看進嘴裏。奶奶就對我說,奶奶看著也饞也想吃呢,奶奶現在不吃,等小寶長大了,賺了錢買個最大的雙層奶油蛋糕給奶奶吃,奶奶呀高興得死都瞑目了。”
說到此,小搗用手捂住臉,淚水從他的指縫裏往外流,我知道他在“嗚嗚”地哭。
我把蛋糕盒輕輕放在地上,掏出手絹想替他擦拭。他輕輕推開,轉過身去。不想讓我看見他哭泣。
許久,他平靜了,又轉過身來,麵對著我,繼續說,“今天早上,我把媽媽熬好的粥端到床前喂奶奶,奶奶不肯吃,她對我說:‘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裏小寶買了好大一個雙層奶油蛋糕給奶奶吃。那蛋糕上的花裱得可好看了,奶奶看著舍不得吃。小寶呀,就切了一大塊硬要奶奶吃,奶奶吃呀吃,吃了好多,把肚子吃得飽飽的。現在還飽著呢,哪裏再吃得下粥。’”說到此,小搗淚如泉湧。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掉。
小搗的眼睛看著地上的蛋糕盒,他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用淒慘來形容。“奶奶的願望是那麽小,奶奶對小寶的要求是那麽低,小寶卻不能讓快死的奶奶滿足一下。小搗不是人!今天走在街上,不知不覺來到小時候和奶奶一起看蛋糕的櫥窗前,看見這一盒與那時見到的一模一樣的大蛋糕,我再也不肯空著手離開。奶奶快死了,奶奶沒時間等了,我一定要讓奶奶吃上一口。這一盒蛋糕抵得上我們全家喝一個月的粥錢,我哪有這麽多錢?我橫下心拿了再說!我是小偷,淮海路整條街都知道我是小偷。你也不要理我,免得讓人看不起。”
我已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小搗,原諒了小搗。原來想好的訓詞、說教一下子全都沒有了。隻一個勁地由衷地比劃著“小寶哥是好人,大好人!”小搗的眼裏有一絲感激。
我從地上捧起蛋糕盒,放進小搗的手裏,“回家後你告訴奶奶,就說小寶有工作了,這是小寶預支的第一個月工資為奶奶買的。”
小搗傻愣楞地看著我。
“笨蛋!”我用手語打出了罵人的話,不知他懂不懂。“讓奶奶高興高興,這蛋糕是你替奶奶買的,錢早晚我會找你算。”
小搗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雙手捧著蛋糕,不再對我說話。他的臉變得柔和了,就象一個乖孩子,自然、本真。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此刻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大鵬,這是求是哥哥常有的表情。我忽然領悟人與人之間必須有理解。人需要被人理解,被人理解,心會變得溫和、坦蕩。人也應該去理解別人,能理解別人的人,心地一定純潔、善良。有了理解,人的臉上才會有這樣一種柔和、聖潔的光,這是心靈的反光。
小搗覺察到了我在看他,忽然臉紅。我不由地笑了,小搗也會臉紅?恐怕沒人會信。
到家了,小搗按我教的對奶奶說了。奶奶看著小搗放在桌上的大蛋糕,眯縫起眼睛微笑著。我從廚房拿來盆子和刀,我把刀遞給小搗,讓他替奶奶切蛋糕。奶奶搖搖手說蛋糕好看,馬上吃了怪可惜的,讓她多看會兒,等晚餐時大家一起吃。
搗奶奶終究沒能吃上蛋糕。晚飯前,在大家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沒人注意的時候,她默默地合上雙眼,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小搗趴在奶奶身上發瘋似地哭著,誰都無法把他拉開。殯葬車停在門外。鄰居們看著眼前悲涼的情景,都忍不住陪著掉淚。我家奶奶也傷心極了,大姐怕她身體受不了,硬把她扶上了樓。
看著桌上新鮮、奪目的大蛋糕,我的心難受極了,搗奶奶,你為什麽?為什麽不吃上一口再走呢?這蛋糕隻不過是人們普通的生日禮物,沒想到,對於搗奶奶卻是一大奢望。
我在搗奶奶的床邊坐下,搗奶奶就象睡著了一樣,一點不嚇人。我用手撫摸著搗奶奶的臉頰,搗奶奶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溫熱。我在心裏默默地對搗奶奶說:
奶奶,都說人死了靈魂還在,靈魂去了“那邊”的世界。如果真是這樣,你一定看到了小寶有多傷心。請你帶走小寶送給你的蛋糕,那是他的一片心。這蛋糕是幹幹淨淨的,小寶對你的孝心也是真誠的。這麽大的蛋糕,你一個人吃不了,你可以和“那邊”的爺爺奶奶們分享。奶奶,啞丫求您老人家了,別太傷了小寶的心。
我感覺搗奶奶聽見了我心裏的話。
我把手放在小搗的頭上,我要他抬頭麵對我,我要和他“說話”。小搗明白了我的意思,終於從搗奶奶身上把頭抬起,轉向我,他哭著告訴我,奶奶知道蛋糕的秘密,奶奶不願吃小搗的蛋糕。
我搖頭,告訴他,“你奶奶已經帶走了你的蛋糕,奶奶知道小寶的蛋糕是幹淨的。她會在‘那邊’慢慢品嚐。……”
小搗握住我的雙手,沒再讓我“說”下去,他把頭埋在我的膝蓋上。殯葬人員終於抬走了搗奶奶。

2

搗奶奶死後,那隻蛋糕供放在搗奶奶遺像前,沒人去吃。就連傻叔叔也懂事地沒有去碰那隻蛋糕。時間長了,蛋糕發硬發黴長出了毛。就象電影“孤星血淚”裏,那個怪僻老太屋裏的長了毛的結婚蛋糕一樣,就差老鼠在裏麵做窩了。
一個月過去了,特意去淮海路老大昌,買了一個小號的奶油蛋糕,把搗奶奶遺像前的長毛蛋糕換下來,扔進了垃圾箱。第二天新鮮蛋糕就不見,我知道被傻叔叔吃了。沒有了母親的傻叔叔也是怪可憐的,說實在的,這隻小蛋糕,我就是買給傻叔叔吃的。那隻雙層蛋糕,他能忍著不吃,還真是不容易。
長了毛的蛋糕被扔進了垃圾箱,但是卻在小搗的心裏生了根,無法拔去。小搗變了,他發誓要賺錢。不管是什麽錢,不管有多丟人現眼都要賺,他要讓全家人天天都能吃上奶油蛋糕。
他挨家挨戶收集舊書、舊報、舊貨。實實在在地說,就是收破爛的。他問過我,他這活兒是不是比我當年刮魚鱗更加“下三爛”。
他還天不亮就踩了黃魚車替人送牛奶。天天如此,沒有休息天。他也問過我,是不是比我當年刮魚鱗更辛苦。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錦江飯店附近的弄堂裏收完舊貨出來時,有一件手工鉤織的舊毛衣不經意被丟棄在弄堂口。一位從錦江飯店出來的洋太太路過撿起,竟然看著愛不釋手,並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他:“哪兒能買到這樣的衣服?”
小搗拿著這件衣服,象得了什麽寶貝似的興匆匆來找我。他激動地把衣服塞進我手裏,我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這是一件很普通的手鉤毛衣,一點不特別,說實話還不及我替囡囡鉤的精製好看,當然更不能和奶奶的絕活相比了。我搖著頭,把毛衣還給他。
他著急了。告訴我,外國人喜歡這樣的衣服。他知道啞丫會做這樣的鉤針活,而且比這做得還好。
“那又怎麽樣呢?”我疑惑地看著他。
“可以賺錢,賺大錢!”他毫不掩飾他對錢的興趣。
我用手點了一下他的腦門,“你呀,想錢都想瘋了,做什麽夢?”
他更急了,使勁搖頭,告訴我,不是做夢,是真的,這樣鉤織的衣服一定能賺錢。他抱起雙拳不住求我,讓我替他隨便鉤兩件。我笑了,點頭答應,這也不是什麽難事。
過了些日子,他又風風火火地來找我,說我替他鉤的兩件衣服賣了大價錢,錦江飯店的洋太太喜歡得不得了。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幣塞進我手裏,那不是人民幣,我以為他與我開玩笑,用收來的廢紙裏的假幣糊弄我。
他忙向我解釋:這是美鈔,可值錢了!一張抵得上好幾張人民幣呢!
我還是把錢還給了他,我不要他的錢,我覺得我那不費力氣,隨便做做的活兒也不值這麽多錢。
他到也沒客氣,把錢又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說我是傻瓜,這麽多錢都不要,那可是他累死累活幹兩個月都賺不來的。
其實,我鉤的衣服能讓小搗賺錢,我也很高興,我很樂意幫他。星期天休息,我去逛了老城隍廟,買回來一大堆很便宜的各種顏色零零散散的開司米。每天下班,我就躲在在自己的房裏專心鉤織。奶奶也很感興趣,一有空就到我房裏來給我出主意,還教我許多新的針法。沒多久,我倆合作鉤織了一大堆衣物:衣服啦,裙子啦,披肩啦,手套啦,帽子啦,……,五顏六色,琳琅滿目。
我用布,包起這一大堆,捧去送給小搗。樓下屋門關著,沒人開門。傻叔叔肯定在前院玩耍,我隻得繞到前門,雙手捧著大包裹,用腳踢院門。門突然被打開,我沒防備,一個踉蹌往裏摔,手裏的一大包衣物撒在院內的地上。
開門的是小搗,他抱怨我,“就知道踢門的是你,喊著來了,來了,你聽不見,還使勁踢,差點摔了吧?”他低下頭,看到撒了一地的衣物,驚呆了。
他一件一件地從地上撿起來,忽然又把手裏撿起來的一大把重又往地上一摔,一把抱起我,在院內發瘋似地旋轉。我的腳離開地麵,跟著他飛旋著,我的頭自然地仰起,藍天白雲也在飛旋。這感覺太熟悉了,就象小時候被大鵬舉在頭頂上飛旋一樣。我的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我又成了小丫丫,被求是哥哥抱著轉著。當他停下來時,好久我依然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閉著眼睛不願睜開。當我睜開雙眼時,看見了一張雙頰通紅,激動不已的青春的臉。靠得那麽近,臉貼近我的臉龐,他想吻我,忽然那個被淡忘了的惡夢又在腦海裏閃現,我感覺一陣難受,不由自主地退卻了,逃離了。
小搗神采飛揚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冷卻了。繼而,滿目悲涼,就象一隻受傷離群的孤雁,那神情讓我心痛。我無意傷害他,但是誰能理解我曾受過的傷害?我不知如何是好,可憐兮兮地一個勁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緊緊握住我不停道歉的雙手,看著我驚恐的目光憐愛地說:“別,別再說了,我嚇著你了,我很讓人討厭。我該知道我是不討人喜歡的,但是我竟然忘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別害怕,我不會再嚇著你了,原諒我。”我很感動,這就是小搗,雖然心粗口拙,但卻總能委屈自己,實心實意地為別人著想,即使刀子插在心口上,他也會忍住刺痛,對你微笑,表示他不疼他沒事,讓你別操心別難過。
我感激地看著他,為了避開我感激的目光,他故意抬頭看天。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仰頭看天,那一刻閉眼被大鵬舉著飛的幻覺又悄悄地來到心裏,我情不自禁輕輕一聲歎息。自從小時候被大鵬舉著飛過之後,我知道今生今世,隻有大鵬能使我飛,能使我產生如此真切的飛的感覺,別人不能。因為對大鵬,我的心是敞開的,那裏有無限的空間,飛的感覺隻會在那裏產生。
小搗感覺到了什麽,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我,不再言語。我默默低下頭,蹲下身子,慢條斯理地把撒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重新整理好,包好捧起,放在小搗手裏,轉身要走。
他拉住我,他看著我,那目光慢慢地拔出來拔出來,終於恢複成小搗原有的樣子:“進屋坐,進屋坐,我有事請你幫忙。”
他把我拉進屋裏坐下,放下手裏的東西,很恭敬地替我倒了杯茶,把我弄得都有點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客。”我也恢複了常態。
“不!你是我的貴客,你幫了我的大忙。”小搗很認真地對我說,“現在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了,我一定能掙大錢,隻要你肯幫我。”
“掙大錢?我幫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隻是一個小啞巴,自顧不周,何德何能幫助別人掙大錢?
小搗一臉嚴肅,“你有一雙靈巧的手,你有一顆聰慧的心。幫我,你一定要幫我,沒你的幫助我不行。”說完,用他的大手緊緊抓住我的小手。
小搗的手掌長滿了繭子,很粗糙,但是溫熱溫熱的。他關注地看著我,使勁地握著我的手。一股暖流,帶著男人特有的粗獷、熱烈從他的手心傳遞給我。我從未有過這麽好的感覺,被人信賴,被人欣賞,被人溫暖。我滿懷感激地使勁點頭,不由地熱淚盈眶。他以為自己力氣太大,握疼了我,忙抱歉地放開。
我重又拉起他的手,撫摸著他手掌上的繭子、裂口。啞丫的手也曾是這個樣子的,啞丫最清楚這樣的手所經曆的心酸與苦澀。我的心酸酸的,是心疼,是不忍,我深深地埋下了頭,我怕被人看見我的悲哀,但是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爭氣地滴在小搗的手掌上。
“小搗不怕苦,小搗最怕最怕啞丫看不起。……”小搗用手托起我低垂的頭,象大人對小孩一樣,擦拭著我的眼淚,對我說著話。他說得很快也不打手語,我知道他並不在乎我是否完全明白他的話,他隻為自己一吐為快。
小搗隻是在我的眼淚裏看到了我對他的憐惜,他卻不知道他給予我的讚賞、信賴,對於一個在外受人欺負,遭人歧視的啞巴姑娘有多寶貴,多感動。
我從不告訴別人,我在工廠上班有多窩囊。同組的兩個娘們與檢驗員眉來眼去,經常把她們出的次品算在我的頭上,把我的產量偷記在她們的賬上,每個月我拿的獎金最少。車間主任說,啞丫看著賣力,其實不行,不靈巧,產量不高,次品還多。檢驗員是個色鬼,他告訴我,要想多得獎,讓領導有好感,就得讓他占我的便宜。我一陣惡心,“呸!呸!呸!……”呸得那老色鬼一臉沒趣。他說,一個小啞巴,就跟小狗小貓一樣,還擺什麽臭架子!也許在正常人的眼裏,我們真的就跟小狗小貓一樣。
在正常人的社會裏我很孤獨。他們瘋瘋顛顛、嘻嘻哈哈時,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可開心的事。他們相互爭吵辱罵、傷心哭泣時,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可生氣的事。生活在他們中間,我確實就跟小狗小貓一樣,得努力看人的臉色行事,否則,挨了罵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這一切我不會告訴小搗,不會告訴山子,不會告訴家裏的任何人。我知道,象我這樣的人,有一份象樣的工作,有一份固定的工資,是很不容易的,我必須珍惜。有多大委屈都得憋住,我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那樣會丟掉飯碗的。失去工作,我如何謀生?菜場上早已沒有刮魚鱗這道“風景線”了,我有小搗那樣的能耐嗎?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就得保住國營企業的鐵飯碗。
小搗自此風風火火地幹了起來。走街串巷地收破爛、送牛奶,他熟悉我們那個街區一大片人家。他了解哪家富,哪家窮,哪家的大媽、阿姨、大姐閑在家裏想找事幹,他把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生產組。我鉤織的那些衣物,被外國人選中有訂單的,他讓我選配材料,然後自己踩著黃魚車去采購原材料,挨家挨戶分發給生產組的組員們。
我呢,就更忙了,一有空閑,我得挨家挨戶去指導組員們的工作。收繳上來的產品,得通過我嚴格的鑒定,合格的計發工費,不合格的按要求重新修改。我還要設計新款式、新產品,並鉤織成樣品。當然奶奶也跟著我忙乎,幫我趕製樣品。
小搗真的賺錢了,訂單越來越多。分散的家庭式的生產已滿足不了需求,小搗租借了街道廠廢棄的舊倉庫,裝修一下,作為生產組的手工作坊,把分散在家裏幹的組員們集中起來。另招聘了兩名和自己一樣沒工作的大男孩幫著踩黃魚車采購、送貨。
生產組的組員們集中起來一看,真有趣!十來個啞巴,包括新招來的負責送貨的大男孩,真不知他哪兒收集來這麽多啞巴。
有人開玩笑問小搗:“你是在開辦聾啞工廠嗎?”
小搗說:“我喜歡聾啞人,他們聽不見,耳根清淨,雜念少。比起正常人純樸得多,聰慧得多。看著吧,我這兒的啞巴個個都是好樣的。”
我也更忙了,為了趕製樣品,我常常通宵熬夜。我明顯消瘦了,臉色蒼白,但我幹得很有勁,我常有新的設計思想。走在大街上,看見活潑可愛的少女,我會跟著她走得很遠,腦子裏構想著她穿上什麽樣的衣服,一定顯得更動人。看見胖墩墩的小男孩,我也會直愣愣地注視著他,想象著他戴上一頂什麽樣的小帽子,一定顯得更可愛。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潦潦草草地畫圖紙,然後鉤織起來,看不見成品,我是不想睡覺的。
小搗也是越幹越有勁,但是每每看到我的憔悴,他就黯然了。有一天,他主動到我房裏來,拿開我手中的活,嚴肅地對我說,想找我談談,我也認真地點點頭“洗眼恭看”。自從生產組裏啞巴成群後,小搗的手語溜順多了。
“啞丫,這些日子你太累了。知道嗎?我給你的工資並不多,你卻拚死拚活地幹。我……慚愧、不忍心、對不起……”這時,他的手語又不溜順了,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忙搖頭讓他不必抱歉,告訴他,“我樂意,我喜歡幫你幹活,我不在乎你的錢。你是我的好兄弟,如果哪一天啞丫有難,你也會拚命幫啞丫的。”
小搗動情了,“你真能信得過我嗎?啞丫,你別上班了,有小搗在,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小搗可能掙不了大錢,但小搗永遠可以掙小錢,小搗有的是力氣。這樣下去你會累死的,我……”
沒等他“說”完,我打斷了他。“不行!我是殘廢,我不能沒有鐵飯碗,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不能讓大姐、山子哥哥為我操心。”盡管大姐和山子離了婚,在我的心裏,山子依然是我的家人,我的依賴。
小搗衝動地想拉我的手,我往後縮了縮,手是我說話的嘴巴,拉住了什麽話都不能說。
他沒能抓著我的手,繼續說,“你不是殘廢,你是很能幹很能幹的女孩。你有勤勞的手,你有聰慧的心,你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累贅。相反,你是我心裏的支柱,沒有你就沒有我王小寶的今天。啞丫,嫁給我,我會愛你一輩子。”
他深情地注視著我,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讓人陌生又心悸。他又想拉我的手,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我沒有心理準備,我從沒想過小搗會想要娶我,我不知所措。忽然我舉起拳頭在他身上猛一頓捶打,他一動也不動地任我打。精疲力盡之後,我說,“你壞!你不該說這樣的話,你也欺負我!”
小搗滿臉羞紅,他低垂著頭離我而去。走到房門口,他又轉身回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交給我。“這是陸老師現在的住址。文革中他被遣送回鄉,現在他仍在自己的家鄉。”
這麽多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大鵬的消息,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握著紙條的手在顫抖。我緊張地注視著小搗,“他好嗎?”
小搗搖頭,“我不知道。啞丫,你讓我打聽陸老師的下落,我心裏不想去做,但是,是你的請求,我還是下功夫去做了。上個月我就打聽到了,我沒告訴你。對不起,啞丫,這張寫著地址的紙條,一直放在我的口袋裏。我一直想交給你,但又一直不願交給你。我怕你會離我而去,太怕太怕了……”他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象癟了的氣球,指望吸進新鮮空氣後,重新充實振作起來。
“我想我是留不住你的,你早晚會離開我。去吧,去找他,替我問好。”他很紳士地說完他想說的話。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就象喝醉酒,步伐歪歪斜斜的醉漢。
我沒顧得上小搗的感受,我滿腦子充滿了大鵬。我要去找他,我要去見他,一定要見他!
我向廠裏請了事假。沒有告訴大姐,沒有告訴山子哥哥和奶奶,我怕攪亂家庭的安定團結。去見大鵬是我個人的願望,哦,多少年的願望,我再也無法抑製!我瞞著家人,告訴他們廠裏組織去外地工廠學習取經,打算一個人上路了。
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我還是有些緊張。我買了火車時刻表,買了地圖、交通圖,一個人在房間裏細細地研究。選定車次,查清楚交通路線,心裏有底了,我悄悄出門,準備去買火車票。走到底樓樓道,被小搗一把拖進他家裏。
他家隻有傻叔叔在,看到我就傻笑,表示他認識我。他家的人都看不懂手語,所以,我倆在他們家說話,不怕被人偷聽,可以肆無忌憚地說悄悄話。
小搗說我一個人出遠門不行,他要陪我一起去。
我說不用,我一個人能行,大大小小的地圖我買了好幾張,那裏的路我都看熟了,肯定沒問題。
他還是不放心。他堅持要把我送到陸老師家裏,再離開。
我說,“生產組裏一大攤事情離不開你,不要為我耽誤了你的大事。”
他帶著一絲苦笑對我說,“我的大事?除了你,我還有什麽大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大事!忘了昨天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吧,別因此遠離我,我保證不會再說了。如果我們還是好鄰居、好朋友,就讓我幫你這一回。”
我還是堅決地搖頭。不為昨天他說過的話。我深知,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生產組對他有多重要,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需要他協調,需要他解決,離開他會亂套的。
他恢複了平時一貫玩世不恭的神態,“好倔強的丫頭!誰娶了你還真有點受不了!這樣吧,車票我已買好了兩張,一張給你,一張我讓生產組的小袁陪你同去。這家夥人機靈,也有責任心,辦事牢靠。”
“麻煩人家多不好。”
“你若再不同意,我馬上向你大姐揭發,告訴她你說謊,不是單位組織外出,而是你一個人去遊山玩水。”
小搗威脅我。我可了解小搗,他不是說著玩的,我若不依,他真能揭發。我隻得老實點頭答應。
他拿出一大疊人民幣塞給我,我不要。他急了,他說這些都是我應得的錢,平時對我也不見外,知道我用不著,就替我收著沒給我,現在是我需要用錢的時候了。
我還是不要,我說我有錢,路上夠用。
小搗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啞丫,我家一直過的都是苦日子,你也曾過過苦日子,我們都知道貧窮的滋味。有錢時,錢是王八蛋!沒錢時,錢就是命!我想此刻陸老師過著的恐怕還是窮日子,錢對他可能會有用。帶上它,這錢是幹淨的。哦,啞丫,你在我奶奶遺體前告訴奶奶,‘這蛋糕是幹淨的’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小搗要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東西,但必須是幹幹淨淨地獲得。”我收下了小搗給我的一切,包括他豁達善良的心。

第七章

1

按照小搗的安排,我順利地到達了大鵬的家鄉。我在城市長大,從沒去過鄉下。小時候乘著校車去郊遊,到了遠離城市的大公園,就以為到了鄉下,其實這裏才是真正的鄉下。這兒依山傍水,空氣清新,河流清澈,魚兒在水裏穿梭,鳥兒在樹上喳喳。多象我心裏的天國花園,怪不得大鵬會講那麽美麗的童話。
踩在大鵬家鄉的土地上,呼吸著大鵬家鄉的空氣,我無比激動,就象回到闊別多年的自己的故土一樣,感覺親切溫暖,夾著幾分新奇陌生。多想快點快點見到求是哥哥嗬!他好嗎?為什麽這麽多年躲得遠遠的不理我們?我的腳下生風。
被小搗派來護駕的小保鏢緊緊跟著我。這一路上他真是負責,火車上倒水、買飯,下車提行李、問路全虧他的關照。我知道小搗是個野小子,他交辦任務時,一定會加上一句“我把啞丫交給你,出了事我揍扁你!”所以一路上小保鏢死死地盯著我,到了一個新地方,我東張西望看新鮮,他連眼睛都不敢斜,就怕一不注意把我給丟了。
終於到了大鵬家,推開那扇嘰嘰嘎嘎的木門,映入我眼簾的盡是“破舊”。破舊的方桌,破舊的長凳,破舊的竹塌,破舊的被褥。一個穿著破舊的中年男子站在桌邊,擺弄著破舊的木鍾。走在鄉間路上時的浪漫遐想被眼前的淒涼一掃而空。
我跨進屋,木然地站立在門邊。中年男子仍低著頭自顧自地幹著手裏的活,半晌才抬起頭來。哦!求是哥哥,他不再年輕,眼角爬滿了細細密密的皺紋,他的臉又黑又幹,成了地地道道的鄉下漢子。但是那眼神,那專注地凝視著我的眼神依舊,還是那麽充滿魅力,令人心悸。
他認出我了,放下手裏的木鍾,向我走來。他的背微駝著,他的眼神變得淒楚,漸漸地聚集著淚水,閃著盈盈淚光。我不顧一切地撲向他,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激動地抱住我,我重又感覺到了大鵬的體溫,聞到了熟悉的大鵬特有的氣息。與大鵬靠得那麽近那麽近,居然沒有產生那份無法容忍的感覺,就象從沒經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回到了童年,變成了純潔的小丫丫。我有多少話要想訴說啊,可是,我對語言確實已生疏到了極點,無法傾訴,隻有無聲的眼淚盡情地流。
當我終於恢複平靜時,開始意識到我不再是從前的小丫丫,我輕輕鬆開大鵬。我想起該向他介紹一下我帶來的“保鏢”,轉身一看,保鏢已走遠,在門外遠處向我們揮手告辭。大鵬追出去,想叫他回來。我拉住大鵬,向他搖搖手。我倆來時下了火車又上了汽車,下了汽車發現還橫隔著一條河,幸虧一位船夫將我們渡了過來。下船時我見他對船夫說,讓船夫等著他,再把他渡過河去,這樣他可以趕上回程的車。我讓大鵬放心,他絕對認得回程的路。
大鵬關上屋門,屋裏頓時暗了許多,陰冷陰冷的。
“你真的長大了,我快認不出你了。”大鵬的手語依然熟練。他示意我坐在桌邊的長凳上,“真是不好意思,連個象樣的坐處都沒有。”
“這麽多年了,你還能記得我的手語?”這是一時語塞,沒話找話。其實我從未懷疑過,即使分別再久,我們也能溝通,我們之間有著與生俱來的默契,有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洽。
“怎能忘記呢?在滿天星鬥的晚上,我常會望著星空,一遍又一遍地對遠方的丫丫講述風的故事。我祝福遠離我的丫丫快快長大,長得象天國花園裏的仙女般美麗健康,過著仙女般的美好日子。丫丫,你沒讓我失望。”他凝視著我繼續說,“你進屋時,我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個輕輕柔柔的小東西,夾帶著一份清新,一縷幽香飄了進來。我猛一抬頭,刹那間,我以為看見了天國花園的仙女,那麽飄逸地站在我麵前,身上縈繞著令人癡迷的仙氣。”說著,他微笑了,那笑容依舊,那般天然本真,能滲進人的心裏。
我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地往外流,象我這樣的人,居然還能得到如此美麗的讚譽,我配嗎?我說不清我當時的感受,是感動?是哀傷?是甜蜜?是心酸?
“丫丫,你又流淚了,是可憐我嗎?我窮困潦倒,變得麵目全非了,是嗎?”
我搖頭,用手握住了他的雙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我多想告訴他,無論歲月在你臉上刻下多少辛酸,多少磨難,卻改變不了你由心底折射出來的神韻。那神韻不在你飽經風霜的皺紋上,而在你永遠清澈的眼睛裏。你永遠是我相知相識,深深依戀的求是哥哥,是一直伴隨著我的絢麗的夢。
許是讀懂了我心裏的話,他長時間地沉默著,我感到了人生沉寂時的熾熱。他的目光閃射著,那是心靈的烽火,那裏並不安寧,如地泉在流動,在噴湧……。漸漸地,他的目光穿越了我,穿越了屋牆,去了遠處,仿佛把隱秘在心中的顫動著的東西目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縷陽光從突然打開的門外射進,將我們領回真實世界。一位中年婦女推門而進。她疑惑地看著我,大鵬立即站起身來為我們作了介紹。
這是大鵬的妻,我不自覺地拿她和大姐比。大姐細皮嫩肉,三十幾歲的人,依然年輕美麗。她呢,雖然歲月在她臉上毫不客氣地留下了明顯痕跡,但是,我依然覺得她美。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美,和諧、持久。沒有花的豔麗,卻象麥穗般端莊。沒有柔情似水的嬌媚,卻象山野的清風沁人心脾。
她邊說話,邊向我走進。我倒反而顯得不知所措,我忙起身,很想尊敬地稱呼她一聲“大嫂,您好!”但是開不了口,嘴巴的說話功能廢棄得太久太久了,簡直不敢開口。我慌亂地伸出手,準備與她握手。她把自己的手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然後親熱地握住我的手,讓我重新坐下。她微笑著溫和地看著我說:“城裏的姑娘真漂亮,長得水靈靈地惹人愛。”我難為情地紅了臉,她親切地撫摸著我的肩,讓我不再不安,感覺就象回到自己的家,見到闊別多年,從小疼我愛我的大嫂。
又進來一大一小兩個男孩,他們看見家裏來了陌生人,靦腆地直往大嫂身後躲。大嫂笑著一人給了他們一記屁股,批評他們不懂禮貌。兩個小孩並排著一起向我鞠了一躬,嘴巴嘟囔了一下,我看出是叫了一聲“姑姑”。
他們是誰?是大鵬的兒子?我也估計大鵬已有孩子。但是,那個大的顯然比安兒大多了,,他們又不象是大鵬的兒子。我看著大鵬,大鵬從來就看得懂我的眼神,他拍著兩個男孩的腦袋,對我介紹,“我的兩個寶貝兒子,石頭和點點。”我的心裏一團霧,看大鵬的樣子,並不想向我作解釋。
門外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大群孩子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大鵬幹脆把門開大,讓孩子們全部湧了進來。大鵬告訴我,這兒很少有遠道的城裏人來做客,所以他們很新奇。
我忽然想起小搗幫我買了好多好多糖果,他說帶著會有用的,陸老師即使沒有孩子也有學生。我忙從旅行袋裏拿出一大包交給大嫂,讓她分給孩子們。這下可把孩子們樂壞了,他們拿著大嫂嚴格公平地分給他們的各式糖果,這顆看看,那顆摸摸,看完了自己手裏的,再看別人手裏的,誰都不舍得馬上剝開吃。這些東西對城裏的孩子已不算什麽稀罕物,對他們卻是一種奢侈。看著一張張露著滿足笑意的臉,我從心眼裏感激小搗,居然想得這麽周到。
晚餐桌上放了一桌子菜,有炒雞蛋、蒸雞蛋、紅燒醬蛋,還燉了一鍋老母雞湯。大嫂告訴我,大鵬說我愛吃雞蛋,所以燒了這麽多蛋,蛋是自家的雞生的,不值錢。
我謝謝她的款待,怪她不該殺了老母雞。沒有了母雞,哪還有蛋吃呢?飯桌上大鵬是我的翻譯。大嫂笑了,她說家裏的雞多著呢,一抱窩,馬上就是一大群。說著撕了一條雞大腿放在我碗裏。
顯然媽媽從沒做過這麽豐盛的飯菜給孩子吃,兩個男孩吃得饞饞的,不時讓媽媽提醒他們的吃相。我把雞腿上的肉給自己留下一些,然後就分給了兩個孩子吃。我看出來了,沒有母親的恩準,他們的筷子根本不敢往雞湯碗裏伸。
兩個孩子邊吃飯邊不時地偷看我兩眼,他們不知道我這個不會說話,受到父母如此款待的啞巴姑姑是從哪兒來的,我看出他們還是很喜歡我的。他們三下五除二地扒完飯後也不離去,站在我身邊,這個摸摸我的衣角,那個拉拉我的頭發。他倆同樣有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機靈聰慧。
吃罷晚飯,趁大嫂去洗碗的當口,我把旅行袋翻了個底朝天,把裏麵所有吃的東西全部放在兩個孩子的麵前。吃的食品真不少,有我自己買的,有小搗買了放進去的。兩個孩子恐怕從沒見過這麽多好吃的東西。大鵬說我把上海的食品店都搬來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讓我同他出去走走,讓孩子們自己擺弄他們得到的禮物。
我跟著大鵬默默地走著。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何處,我也不問,義無反顧地跟著他的腳步走。
走到河邊,前麵已沒有路。在一棵粗杆樹下,他席地而坐,掏出手絹鋪在地上,讓我挨著他坐下。我們仰望著星空,各想各的心事,依然沉默著。我心裏有太多的疑問,不知如何問,不知該不該問。還上他先發問,
“你大姐好嗎?”
“指哪方麵?”我的心裏又開始生他的氣了,這麽多年了,他怎麽就做得到對大姐不聞不問呢!
“婚姻。”他答。
“不好!”我直截了當地“說”。
他沉默許久,又問,“為什麽?山子對她不好嗎?這不可能!”
我奇怪了,“你怎麽知道大姐嫁給了山子?你從沒關心過我們!”
“對不起!”
多麽輕鬆容易的一句“對不起”,知道嗎?大姐為此差點送了命!我憤怒了,什麽話都不想說,我沉默著。
“為什麽不言語?”
我依然沉默。
他有點著急了,他靠近我,“丫丫,如果別人不理解我,你應該理解我。那時我被隔離,我不知道我的罪行有多大,我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再和你們相見。當小搗告訴我,你大姐和山子結婚了,就象晴天霹靂。我曾想到死,沒有了前途,沒有了親人,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但是在我的身體裏有一個小東西跳動著,它打消了我死的念頭。那就是你,你曾是我活著的唯一依戀。你藏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裏,無時無刻不在牽動著我。被關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裏,我難受得快發瘋了,我在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刻了好多好多的星星,每刻一顆,我的心就會輕鬆一些,我把這些星星都送給了丫丫,她收到了嗎?”
“哦!丫丫收到了。”我打斷了大鵬。“我收下了你刻的每一顆星,還有那顆最大的丫丫星。”我看見大鵬的眼淚象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原諒他了,我用手捧住了他的臉,輕輕抹去他的淚,就象小時候,他替我抹淚那樣。那地下室的日日夜夜不堪回首,我不願看到他傷心,我轉移了話題,問他,“為什麽你獲得自由時不來看我們呢?”
“從學校帶罪發配回老家時,我已知道你大姐和山子結婚,並有了孩子。我能打攪他們嗎?我何嚐不想見到你們?但我有這個資格嗎?我了解山子很愛很愛你大姐,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同學,山子的心,瞞得住你們卻瞞不了我,我們是愛著同一個女人的男人,我們相互看得很清楚。我出事後與山子鄭重地談過一次,我告訴了他我和你大姐之間的一切,我對他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照顧她一輩子,我很擔心,她能否承受這一切。假如我就此完了,失去了一切,你能替我照顧她嗎?如果你不在意我們的過去,我就拜托你了。如果你在意,請別……,她是個敏感易碎的女人,她需要安寧的生活,周到的關心,真摯的愛情。那樣她才會有生命力,否則,她會枯萎。’山子肯定地對我說,他會給她這一切的,我信得過山子。”
大鵬可能以為,我說大姐生活得不好,是騙他的氣話。我也不做解釋,說實話,我也解釋不了,我說不清楚大姐和山子是怎麽了,不知他們在哪兒錯過,不能同舟。
我不再與大鵬談論大姐的事,我急於問他我想了解的事,“你居然另外有兩個兒子?什麽時候生的?”
“傻丫頭,有這麽說話的嗎?我隻有兩個兒子,不能說成我另外有兩個兒子,虧你姐姐還是語文老師,也不教教語法不通的妹妹。”
他又把我當成小丫丫,用手擰了一下我的臉頰,作為懲罰。我真想馬上告訴他,你就是還有個可愛的兒子。但是我忍住了,我太想聽他的故事。就在那個滿天星鬥的晚上,我們並肩坐在樹下,仰望天空,覺得自己也融化在這一片靜寂的蒼穹之中,說不出地舒坦。他象第一次邊說,邊用手語給我講風的故事那樣,緩緩地給我講了他的故事。那故事不象風的故事那麽優美,那故事是悲涼的,但卻動人。


2

大鵬回到家鄉時,被揪鬥得遍體麟傷,身心疲憊不堪,住在弟弟的家裏。弟弟已有一個男孩,弟媳又挺著大肚子了。弟弟、弟媳對他關心備至,用親情溫暖著他。他們不讓他幹重活,用家鄉的草藥為他療傷。弟弟為了可憐的哥哥,加倍努力幹活,常常早出晚歸。
一天,弟弟出門後,很晚很晚還沒有回家,一家人非常焦急。大鵬叫上了村裏的幾個小夥子,舉著火把去找尋。他們喊呀,喊破了嗓門也不見回應。大鵬預感事情不好,心急如焚。他們一寸一寸地搜尋著,終於在山坡上的岩石邊發現了不省人事的弟弟。顯然他是失足摔下,被岩石擋住的。
大鵬把弟弟背回家,連夜渡河,送進縣醫院。弟弟在醫院裏昏睡了三天三夜,終於睜開了眼睛,並馬上認出了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護著他的哥哥。看到弟弟醒了,認得自己,還能說話,大鵬高興得發瘋。還沒來得及把好消息告訴挺著大肚子,在家幹著急的弟媳,殘酷的事實又把他的情緒從沸點降到零點。弟弟的腰椎摔斷了,腰以下的部位不能動彈,沒有知覺,醫生說他將終身殘廢。
從此,大鵬肩負起家庭的重擔。他下地幹活,上山砍柴,象個機器人似的沒日沒夜地幹。他麻木了,沒有痛苦,沒有快樂,甚至沒有思想。
家裏雖窮,但每天回家吃飯時,弟媳總替他留著熱騰騰的飯,沒有好菜,但那一大碗飯總是盛得滿滿的,結結實實的。要是以前無論如何吃不下這麽多飯,但那時不知怎的,就是能吃。三扒兩扒,要不了幾口就能把那一大碗吃得顆粒不剩。弟媳總是坐在一邊,用滿足的眼光看著他狼吞虎咽。
有時他也會問:“你們怎麽不一塊兒吃?”
弟媳總說:“孩子等不及,我們先吃了。”
開始大鵬並不在意。有一天他吃飯時發現小石頭死死地盯著他的碗,看著他吃飯。邊看邊把手指放在嘴裏吮,口水沿著指頭往下流。他端著飯碗走到石頭身邊問石頭:“小石頭,飯飯沒吃飽?”
“媽媽說,石頭飽飽,飯飯大伯吃。”石頭說話時眼睛始終不離開大鵬的飯碗。
大鵬嚴厲地看著弟媳。弟媳抱起石頭說:“小孩子吃飯不知飽,哪有個夠?”匆匆忙忙把石頭抱進裏屋。
大鵬懷疑了。第二天,他特意早早地收工回家,躲在門外看著他們一家開飯。弟媳打開鍋,鍋裏燒了一些米飯,她用碗把燒好的米飯滿滿地盛了一碗放在一邊,顯然是留給大鵬的。鍋裏所剩無幾,她在鍋裏放上水,又放進一些番薯、野果和不知名的野菜,這就是他們一家的飯了。她撈了一大碗比較幹的,給癱瘓在床的丈夫吃,又盡量把能撈的全撈出喂石頭,輪到她自己吃時,鍋裏隻剩下一些些湯水。她盛進碗裏,連筷都用不著就喝了。然後她用舌頭把自己的碗,丈夫的碗,兒子的碗添幹淨,倒一碗清水在鍋裏,把鍋底沾著的菜末、粘液全蕩滌在水裏,把那水也倒出來喝了。
大鵬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目睹了貧困與饑餓,目睹了純樸的農家女的堅韌與奉獻。大鵬在屋外的牆角下坐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漸漸複蘇,不再麻木,一股帶著濃濃暖意的甜蜜與苦澀襲上心頭,他流淚了。他曾以為自己不再會流淚,經過這麽多的磨難,他的心早已幹枯。但是此刻淚如泉湧,他忽然覺得身邊有這樣的親人,再苦再累也心甘。
他大步走進屋裏,弟媳象往常一樣進廚房端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飯,飯上還有個剝了殼的熟雞蛋。家裏養的雞下的蛋是舍不得自己吃的,攢起來賣錢。農家一年到頭,隻有年終分紅才能見到一些錢。平時就靠養雞、養鴨,搞點副業換些小錢,以維持油、鹽、醬、醋的日常開銷。弟媳把飯碗放在大鵬的手中,還是老一套地說:“我們沒等你,先吃了,這是給你留的。”
大鵬端過飯碗,二話沒說,走進廚房,把那一大碗飯,連同菜和蛋一起倒進鍋裏,加上水,蓋上蓋,開鍋後變成一鍋稀飯。大鵬分四碗盛起,一碗給躺在裏屋的弟弟,一碗給石頭,把帶雞蛋的一碗給了弟媳,自己捧上一碗慢慢地喝著。弟媳端著碗的手顫抖著,她輕聲說:“他大伯,你這是怎麽了?我們都吃過了。”
大鵬不言語,頭也不抬繼續喝他的稀飯。
石頭高興了,捧著碗咕嘟咕嘟地吃,也不用媽媽喂。
弟媳仍端著碗不動彈,她呆呆地看著大鵬,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大鵬吃完自己碗裏的稀飯後,走近弟媳的身邊,握住她端著碗的顫抖的手,把那碗稀飯送到她嘴邊,溫和地對她說:“吃吧,我全看見了。我們是一家人,應該一起渡過難關,不能隻苦你一個人。我對不起你,從沒有好好關心過你。”
弟媳的眼淚無聲地流著,她是和著自己的淚水吃完那碗稀飯的,但還是把雞蛋留了下來。大鵬沒有再強求她,他知道這就是農家女,那隻雞蛋裝進誰的肚裏都比裝進自己肚裏舒坦。
大鵬開始操心家用,沒錢可真是度日如年那!癱瘓的弟弟需要化錢吃藥,臨產的弟媳也該為即將出生的孩子添置些必需品。那時的大鵬滿腦子就是為掙錢,哪兒有能掙錢的活,他都幹。他把從城裏帶回家的手表啦、毛衣啦……,能換錢的都賣了,苦苦地撐著這個家。
弟媳也真是個能幹女人。大鵬說,有一種考驗叫生存考驗,部隊裏很時興,弟媳就是最能經得住考驗的人。她能變著法兒,哪怕不化錢也能讓家人吃上飯。她土生土長,知道哪條溪邊長著什麽植物,哪道山坡長著什麽果子。她知道哪些植物的根好吃,哪些植物的果充饑。她知道用什麽法子可以逮住小家雀,哪個洞口可以抓住野兔子。田裏的棉花賣不出去,她可以用家裏咯吱吱的舊紡車、舊布機,讓它們變成布。她喝薄粥湯也能維持生命。她夜裏紡紗不睡覺,白天照樣幹活。她從不訴苦從不言累,永遠無怨無悔,用她特有的寬容與溫和關心身邊的每一個人。
由於操勞過度,弟媳早產了。那夜她忽然肚子劇痛,弟弟知道情況不妙,高聲把大鵬叫醒。事先,大鵬已與弟弟弟媳說定,到了預產期就提前把弟媳送到縣醫院去生孩子,不能讓農村的接生婆胡擺弄,在接生婆手裏死過產婦。弟媳懷石頭時,就是大鵬又寄錢又寫信地讓弟媳一定上醫院生孩子,不能省錢,不能因小失大,石頭是在縣醫院出生的。此時弟媳要生產,大鵬也束手無策了。農村不比城裏,去醫院要渡船要乘車,別說深更半夜沒船沒車,就是有,怕也來不及,生在路上更糟糕。大鵬咬咬牙,隻能去請接生婆。
接生婆帶著工具上了門。打開工具袋,大鵬嚇了一跳。髒巴巴的毛巾布,帶著鏽斑的剪刀……,既沒有酒精,也沒有藥棉。接生婆拿起工具要往屋裏去,大鵬阻止了她。
“去!生火燒一鍋水。”大鵬顯得鎮定了,他指揮著接生婆。接生婆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服從了他的指揮。
大鵬回自己房中,從箱底翻出了沒用過的新毛巾,扔進水鍋裏,然後就往弟弟、弟媳屋裏去,這回是接生婆拉住大鵬:“你怎麽能進去?不行!”
大鵬理都沒理她,甩開她的手就進了屋。屋裏弟媳痛得大汗淋漓,但是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大鵬先上前背起急得沒了主意的弟弟:“你先到我屋裏躺著,別著急,她不會有事。”弟弟信任地點點頭。
到了自己的屋裏,讓弟弟躺下,大鵬又問:“我曾帶回家的高度白酒,你喝光了嗎?”
“沒有,在櫃裏放著,留著等你回來一起喝。”
大鵬疏了一口氣,忙取出白酒,湊合著把它當消毒酒精用。重又回到弟媳的房中,接生婆謊謊張張地緊跟在大鵬身邊。大鵬生氣地對她說:“跟著我幹嘛?去把毛巾和開水端進來。”
大鵬走進弟媳身邊,輕輕握住弟媳的手,擦去她臉上的汗,問她:“能信任我嗎?能讓我留在你身邊幫助你嗎?”
弟媳是封建、閉塞的農村婦女,她會點頭還是搖頭,大鵬心裏也沒底。但是他已想好,無論如何必須尊重她本人。
弟媳嚴肅地注視著大鵬,她的目光是堅定的、無畏的,她緊握了一下大鵬的手,輕聲說了句:“別離開我!”
大鵬和接生婆一起忙乎開了,大鵬嚴格監督接生婆的消毒衛生工作。弟媳的肚子一陣一陣地痛,越痛越緊,越痛越厲害,孩子就是下不來。接生婆也沒轍了,幹脆坐在一邊不動彈。
弟媳痛得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她依然一聲不吭。大鵬看出來了,她平時忍饑挨餓,身體極度衰弱,這麽長時間地疼痛耗盡了她的體力,她根本沒有力氣生孩子。她的眼睛開始失去光澤,她的生命開始往下沉,她費勁地對大鵬說:“我要走了,你……更苦了!”兩行熱淚沿著眼角滑落下來,她無力地合上雙眼。
大鵬緊緊握住弟媳的雙手,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鳳!”這是大鵬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農村裏的女人是不用名字的,有名字也用不著。在家做姑娘時,被大丫頭、二丫頭、小丫頭地挨著叫。出嫁後,丈夫名字的後麵加上“屋裏的”就是她的名。生了孩子,孩子的名字後麵加上“媽”就是她終身不變的名字。這時大鵬不知為什麽沒叫她“石頭媽”,而是直喚她娘家的小名“鳳”。也許希望能因此喚醒她少女時代的美好回憶,能激發她對生的渴求和依戀。
“鳳!”大鵬聲聲呼喚她:“睜開你的眼睛看著我,你不能死!你不會死!你有很強很強的生命力。請不要放棄!為了孩子,為了弟弟,也為了我。這個家沒你不行,我一個人撐不下去,不要離我們而去!……”
大鵬的淚滴落在她的臉上,她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大鵬見有了希望,立即用力緊抓她的雙手,用力過猛,幾乎把她拉了起來。這時接生婆倒有點機靈,見她的頭離開了枕頭,忙用手托住,幹脆讓她半躺著靠著自己。
大鵬鼓勵她:“對!這樣很好。來!我們一起努力,把我們的寶寶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他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用力使勁。也許真是大鵬的活力灌進了她的體內,孩子的頭頂露出來了。看來她真是拚命憋足了勁,人已精疲力竭,就象死了一樣。當看著兩條生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時,還有什麽不能割舍,還有什麽可顧慮呢?大鵬毅然接近了女人的隱秘處,用手把孩子拉了出來。
小東西一來到世上就哇哇大哭。是為母親所受的痛苦而傷心,還是為自己將要開始的艱辛人生而哭泣?
經過那一番生死搏鬥之後,嬰兒的哭聲對母親來說是最動聽的音樂。她閉上眼睛,麵帶微笑,就象人們陶醉在優美的樂曲聲中,安心地沉沉入睡。
因為早產,再加上母親的營養不良,孩子長得很小很小,大鵬為孩子起名叫“點點”。鄉下人雖然向往過富貴日子,但是給孩子起名時都不願起大富大貴的名字。寧可叫“石頭”絕不叫“寶玉”。他們說名字賤好養活,叫“狗娃”就象小狗似地容易養大。“點點”這名字也算賤了,所以很快得到大家的認可。
小點點是可憐的,媽媽沒有足夠的奶水喂養他。當他咬住母親的乳頭,吸不出乳汁時就哇哇大哭。這可急壞了大鵬,家裏哪有錢買奶粉喂孩子?大鵬用米熬粥,用那濃濃的粥湯喂孩子。下河撈些小魚小蝦,燉湯讓弟媳喝,指望她能下奶。天無絕人之路,弟媳養的母羊居然下崽了。小點點喝了羊奶,也長得白白胖胖的。
大鵬對點點倍加喜愛,這孩子是他拚足精神力氣幫著她媽媽把他帶到這世界上來的,就象是他自己生了這孩子。為了讓心力交瘁的媽媽得到充分休息,大鵬常把孩子背在自己背上去幹活。點點與大伯也特別有緣,隻要一靠上大鵬的背,就乖乖地睡覺,不吵也不鬧,那兒比母親的懷抱更堅實、更安全。
接生婆在產婦生死交關的時候顧不得多思量,大人小孩平安無事了,便大驚小怪地嚼起了舌頭。在那閉塞的村莊裏,大伯為弟媳接生,不轟動才怪,一下子成了村裏的熱點新聞。見到大鵬,沒一個不指指戳戳。好在大鵬受過高等教育,不在乎那些閑言碎語,依然坦坦蕩蕩地背著點點幹自己該幹的活。
村裏的娃娃都是女人帶,哪有男人身上常背個娃,更何況還是個未婚男子。於是閑話升了級,“點點是石頭媽與大伯偷著生的。”越說越沒譜了。
大鵬忽略了,自己不在乎閑話,弟弟卻在意。哥哥幫妻子接生,盡管知道哥哥救了妻子兒子的命,但心裏不免那個。弟弟是沒受過太多文化教育的莊稼漢,不可能衝破舊觀念的框框,他的男子漢的自尊受到了挫傷,他開始變得脾氣暴躁。在哥哥麵前,他僅以沉默表示內心的不滿。哥哥不在時,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對妻子發脾氣。妻永遠緘默不語,用不變的溫和與寬容對待丈夫。
當弟媳的健康恢複,又開始操持家務時,弟弟終於忍不住對哥哥開了口:“你走吧,離開我家。”
大鵬無話可說,他了解弟弟的心情。他環顧這父母留下的破舊的家,凝視著石頭和點點,最後把目光沉重地落在了弟媳的身上:苦命的女人,我走了,誰幫你支撐這個家?弟媳深深地埋下自己的頭,沒有抱怨,沒有挽留,隻有沉默。
大鵬開始收拾行裝,他並不知道這世界哪兒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內心是悲涼的。
弟媳咯吱吱的紡車布機聲整夜地響。大鵬整夜地睜著眼睛聽那咯吱咯吱的聲響,如泣如訴,令人心傷。多想多想起身走進弟媳的身旁,輕輕說一句:“請別為我忙,你的身體還很弱,早點休息吧。”十幾年的文明教育此時在他身上顯得如此蒼白,他也邁不出這無形堅實的框。
幾天後,大鵬打點好了一切,把家裏該幹的活全搶先幹了,把自己的稍稍值錢的衣服物品全部留下了,包括大姐親手為他編織的毛線長圍巾。
弟媳默默捧出幾天來連夜為他趕製的棉衣、棉鞋,放進了他的行囊。她的神情木訥,臉色憔悴,她的眼睛始終低垂著,她害怕一抬眼會從裏麵飛出什麽不該出來的東西。
大鵬難過地對弟弟弟媳說:“你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收留了我,照顧了我,給了我親情,給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我謝謝你們!我卻給你們一家帶來了麻煩,我對不起你們。我沒有可以遠走高飛的地方,我原本隻想照顧好弟弟,照顧好這個家,讓九泉之下的爸爸媽媽放心。這個家也給了我溫暖,讓我難舍難分,……”大鵬潸然淚下,繼續說:“我從小就不知道我的親爸親媽在哪兒,他們不要我了。謝謝養父養母給了我一個家,還有親如手足的兄弟。也許‘家’對於一般人是與生俱來,唾手可得的,對於我卻是一個夢,一個總想抓住,卻總也抓不住的夢。”
“哥哥!”弟弟滿臉是淚地叫著,大鵬走進弟弟床邊把他抱起。弟弟緊摟著哥哥:“原諒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信不過你們,我能信不過自己的哥,自己的妻嗎?我是心裏難受!我整天堵得謊,我不是男子漢呀,哥哥,看著你們吃苦受累地苦撐苦渡,我幫不了半點忙,我是你們的累贅,……”
大鵬堵住了弟弟的嘴:“別這麽說,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手拉手就沒有過不去的溝,邁不了的坎。”
弟弟象個孩子似地抱著大鵬嗚嗚地哭:“別走,哥哥,咱家不能沒有你。”
弟媳依然低垂著雙眼,但是那低垂的眼簾還是沒能關住,兩顆清冷的淚珠從眼中滴落。
一家人重又過上了安定的日子,雖苦,卻也其樂融融。弟媳自從吃飯的花招被大鵬識破後,全家人嚴格按大鵬的規定,統一夥食標準。隻是偶爾能吃上一些好東西的時候,弟媳絕不肯沾口,她固執時就象塊石頭。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天午後,弟弟突然昏迷不醒。弟媳著急地把大鵬找回家,他倆立即把他送進醫院。經檢查,醫生說弟弟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因心髒突然停跳而昏迷。現在看來,上次從山坡上摔下,很可能是突然發病導致,否則這山坡一路都有可攀抓的東西,不至於摔斷腰椎骨。
在醫生的搶救下,弟弟終於蘇醒。但是醫生說,因病情長期未被發現,未能及時治療,現已非常嚴重,病人隨時有可能發病死亡。
不幸而言中。一天清晨,弟媳起床,做完家務事後,準備伺候丈夫吃早飯,再也沒能叫醒他。他死了,死得很安祥,是在睡夢中離去的。他們把他埋葬在父母的身旁。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著。大鵬的為人得到鄉裏鄉鄰的一致好評。他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文化人,人們尊重他、信任他。當文革終於結束時,村裏又辦起了學校。大鵬當之無愧地被大家推舉為校長、教師、教務,反正這學校以及這遠近的一大批孩子全都交給了他一個人。
他開始重操舊業,也有了微薄的收入,家裏、田裏的活,隻能讓弟媳多幹些了。他開始很忙,整天泡在學校裏,晚上常常很晚才回家。他仍是家庭的重心,無論多晚回家,弟媳總是等著他,一進家門,弟媳就會給他打上一盆熱乎乎的洗臉水,然後端上熱菜熱飯,一天的疲勞和緊張,這時就會鬆弛下來。他常常邊吃飯,邊把學校的事、學生們的事告訴弟媳,弟媳總是專心地聽著,不插話。聽著,聽著,臉上會露出滿足的笑意。
大伯子、弟媳婦同在一個屋簷下過著平靜的生活。如果沒有村長的參與,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維持多久。
一天晚上,村長來到他家,弟媳知道他找大鵬,和以往一樣,倒了杯茶給客人後便回自己屋去。村長叫住了她,讓她也坐下,然後嚴肅地說明了來意:“和村裏的幾位長輩商量了一下,我是特意來給你們做媒的。我心裏明白,長輩們也看得清楚,你倆都是好人,規矩人,以後一起過吧。這結婚日呢,就定在下月初六,六六大順麽!”
沒有卿卿我我的戀愛經曆,沒有男人對女人的鄭重求婚,甚至沒有征求他們個人的意見,村長為他們訂下了一切。
洞房花燭夜,客人散盡後,大鵬對新娘說:“這對你不公平,我還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嫁給我,就我們兩人,婚禮按外國人的規矩再來一次。”
大鵬馬上一人扮演了兩個角色,既是新郎又是牧師。他先充當牧師,問害羞地低著頭的新娘:“你願意嫁給陸大鵬嗎?”
是長時間的沉默,這沉默讓大鵬感到不安。當大鵬幾乎完全失望時,一聲“我願意。”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大鵬繼續充當牧師,問自己:“你願意娶她為妻嗎?”
轉過身來回答:“我願意。”
這時,大鵬麵對著新娘說:“現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大鵬緊張地看著仍然低著頭的新娘,他沒有衝鋒向前的勇氣,當新娘終於抬起頭,看到新娘羞紅癡迷的臉和脈脈含情的眼睛,大鵬再也無法抑製,他緊摟著他的新娘,送上了熱烈、溫柔、持久的男人的吻。
新娘無聲的眼淚象決了堤的水,弄得大鵬滿臉滿嘴都是。大鵬驚呆了,鬆開新娘:“鳳,鳳,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願意嗎?你若不願意,我不會欺負你!”
新娘重又緊緊地抱住了新郎,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他的身體裏,她重重地哭出了聲。大鵬懂了,他抱起新娘,坐到床邊,把她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裏,任她的眼淚盡情流淌。苦命的女人,她活得太苦太累,她瘦弱的肩承受著太沉重的擔子。她把所有的苦難、艱辛、委屈全部存放在自己的心中,從不傾吐,從不抱怨,積壓得太久太久了。
大鵬憐愛地撫摸著她因哭泣而抽搐的身體:“我們是夫妻了,我要好好愛護你。我很窮,你還會過得很苦,但我絕不讓你的心再苦。”他捧住妻子淚流滿麵的臉,就象擦拭貴重的瓷器一樣,輕輕摸擦妻臉上的淚:“知道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現在你是我的一半,心裏的話可以不告訴別人,但一定要告訴我。你可以保持你與世無爭、不願求人的脾氣,但是對我可以發脾氣,可以提要求。”
妻的眼睛是美麗的,當她大膽而專注地凝視你的時候,能讓人心醉。大鵬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妻。妻在他的耳邊輕輕提出了,也許是她生平第一次對別人的要求:“叫我鳳,我喜歡聽你叫我鳳。”
多麽微不足道的要求!“鳳!鳳!……”大鵬聲聲呼喚她,她收起眼淚,露出甜美的微笑。
“能告訴我,為什麽那麽在意我叫你鳳嗎?”大鵬問。
“生點點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死定了,我的身體在往下沉,我的意識在往外飄,我累極了,我已不想再掙紮。對於生我沒有太多的留戀,在這世界上我隻是一粒小小的塵埃,沒人在意我的存在,沒人知道我也有喜怒哀樂。我有名,但除了媽媽,沒人叫過我的名,沒必要叫。對於塵埃,你也給它起個名叫嗎?不會的,那時我感覺自己就是一粒塵埃,那麽小,那麽輕,隨風飄走吧!我徹底放棄了。是你的一聲‘鳳!’喚回了我對生的渴求。我不是塵土,我是人,起碼有人把我當作人。我睜開眼睛看見你焦急、失望的臉,我想,我得活著,為了你要我活。是你那聲‘鳳!’救活了我和點點。”
“鳳,這是你生平說得最長的一段話嗎?說得多好嗬!”
那一夜大鵬摟著妻,久久地輕喚著她的名字,直到妻子沉沉入夢鄉。那一夜她的夢該是很甜很甜的。
大鵬和妻的戀愛是從洞房花燭夜開始的。
妻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有人說,女人是靠男人滋潤著的,也許這話是對的。她還是少言寡語,但是臉上常常掛著笑意。隻是她常常迷惘地問大鵬:“這一切都是真的,是嗎?”
“為什麽不是?”
“太好了,好得不象是真的。我總覺得,有一天一覺醒來,你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我的隻是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
為了證實這一切不是夢,大鵬緊緊地摟住妻子,在她耳邊輕聲問:“你一直很愛我是嗎?”
妻的臉羞紅了,農村女人不會說什麽愛不愛的。她實實在在地說:“我不敢。自從你來到我家,我隻求每天能看到你,能為你洗衣做飯。那次你要離開我們,我很難過,我覺得身體裏僅有的一點活著的東西也要離我而去了,隻剩下空空的軀殼。我害怕與空空的軀殼為伴,我害怕我的生命我的靈魂再不屬於我。”
大鵬用信誓旦旦的俗套的情話對妻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我怎舍得離開你?我若變心,我變小狗,遭天打雷霹……”
妻笑了,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妻的笑容是美麗的,大鵬不願看到妻悲傷,他希望妻永遠是快樂的。如果俗套話能讓妻高興,那就經常俗套俗套也無妨。
我被大鵬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我說不清此刻是什麽心情。我心酸,為他們所受的磨難;我感動,為他們相濡以沫的情感。心底深處還有一絲失意、一絲苦澀抑鬱著,“你愛她嗎?”我問大鵬,我不知道我希望得到什麽樣的回答。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同情還是愛情。一直以來我對她有著深深的憐愛,這個不聲不響、吃苦耐勞的女人,她牽動著我的心。她說她是塵埃,我知道如果用真心,用愛心去澆灌,塵埃裏也會開出花來。是的,她就象塵埃裏開出來的花,同樣芬芳美麗,也許更持久,因為她不嬌貴,隻要一點點養分就會光彩照人。我愛她,珍惜她。我同樣愛我們的兩個孩子,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可愛!我再苦再累,隻要看到他倆,什麽疲勞、煩惱都沒有了,他們是我的無價之寶”
“你和大嫂沒有再生孩子?”我問。
“點點出生後,我目睹了女人生孩子的恐怖,我再也不要女人為我生孩子。是的,石頭和點點與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相信,在他們的心裏,我就是他們的父親,無人可以替代的父親。”
那天我還是沒有告訴他安兒的事,我得想想,我該不該告訴他。
我更沒有告訴他我自己的事,那是不堪回首的惡夢,就象二姐的臨終囑咐那樣,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哪怕是我心裏至親至愛的求是哥哥。
我沒有告訴他二姐的死,因為他還沒從自己的故事中走出來,還沒時間問及。
我的情緒也還沒有完全從他的故事中走出來。天上的星星更多更亮了,是仙女們此刻也空閑下來,悄悄傾聽大鵬的故事嗎?她們會看透我的心嗎?好象害怕泄露什麽,我站起身來準備回家。大鵬也跟著站起來,拉住我的手往回走。
在鄉間的田埂上,路很黑,隻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借點光,大鵬怕我摔跤,緊緊握住我的手。被他攙著領著走路的感覺真好,我願這小路很長很長,長得沒有盡頭。天上的星星向我眨眼,用神秘的眼光窺視我的心,它們會怪罪我嗎?它們理解我的心嗎?我恍恍惚惚跟著大鵬的腳步走,好象在夢裏,我希望這夢沒有醒來的時候。
很快到家了,大嫂笑吟吟地等候著我們。她把孩子住的屋子收拾幹淨讓我住,床上換上了幹淨的床單和被褥。進屋後我脫下外套,大嫂看到我穿在裏麵自己鉤織的毛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知道她喜歡,幹脆脫下來讓她看,她知道是我自己鉤織的,驚歎不已。我要送給她,她無論如何不要,她說少穿一件衣服會冷的,我說我以後再鉤一件送給她,她高興地點頭答應。我們比劃著說了這些,她不能完全懂得我用手語對她說的話。我忽然想起,拿出紙和筆放在桌上,寫道:“我們寫著說好嗎?”
她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但還是拿起筆寫道:“我沒念過書。”字寫得確實笨拙。
“那你怎麽會寫字?”我與她筆談了。
“大鵬教我的。念過書的人真好,說出來的話都那麽中聽,我很××……”她愣住了,顯然不會寫想要寫的字。
我在她寫不出的空格處寫上“羨慕”二字,她不住地點頭,然後“羨慕、羨慕……”不停地寫了好幾遍,我看出她是個極其刻苦、好學、認真的學生。
“知道嗎?我的啞巴話也是大鵬哥教我的,他還教會我唇語,就是看人說話。所以你不必寫,你對我說,我就能看懂。”
她點頭,對我說:“你不叫他大鵬哥,你叫他求是哥哥。”哦!大鵬真是什麽事都告訴她了。我一時無話。
她見我沒在紙上答她的話,又拿過我手中的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她在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唐詩。
“你真棒!還會唐詩。”我誇她。
“每當月光照亮床頭的夜晚,那一定是滿天星鬥的夜晚,大鵬都要起身站在窗前,仰頭望天。我知道,他在思故鄉了。”她對我說。
“不對,這兒就是他的故鄉。”我更正她的話。
她繼續說:“他思念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故鄉。我知道,你就是他故鄉的人。今天,他帶你去看有星星的天了?你該把天那邊的事都告訴他,他很想很想知道。”
如果大姐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則是個智慧的女人,她那坦誠、善良的眼神,比天上的仙女更厲害,能讓一切都變得水晶般的透明無暇。
二天後,我準備啟程回上海了,大鵬要送我一起走。我說不用他送,隻要送我上火車,小搗會去火車站接我。上海是終點站,不會因聽不見報站而誤了下車。他說正好縣裏讓他去上海進修,一直抽不開身,本打算拖到下學期再抽時間去,其實下學期也還是抽不出時間的,這回正好我要回去,下個決心和我一起走,也就一舉兩得了。我沒有再反對。
臨行前那天,我的思想鬥爭很激烈,大鵬也要回上海了,他應該和安兒見上一麵,要不要告訴他安兒的事?這時我有點想小搗,這兩年來已習慣有事和小搗商量。要不回上海後先聽聽小搗的意見再決定。
也許大鵬看出我心神不定的樣子,晚飯後他來到我屋裏。“丫丫,你有心事?”他開門見山地問我。
“沒有!”我的眼睛都不敢朝他看。
為了轉移話題,我把小搗塞在我包裏的錢拿了出來。本打算走時悄悄留下,回上海再寫信作說明的。我把錢交給大鵬,大鵬沒有接,笑著問我,“哪來這麽多錢?搶銀行了?”
我認真地回答,“這錢是幹淨的。”
大鵬嚴肅地看著我,他還是要弄清楚,這錢是怎麽來的?
我把搗家近年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從搗奶奶的死,到小搗如何賺了大錢,都如實敘述。
他依然嚴肅地問我,“你看這錢我該拿嗎?我憑什麽要拿小搗的錢!原來你這次是被派來積德行善的。我陸大鵬過得很潦倒很可憐是嗎?需要有錢人的施舍!丫丫,你沒有過過窮日子,你不了解窮人的心……”
“夠了!”我拍了一下他的手掌,氣憤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知道我沒有過過窮日子!啞丫在菜市場刮魚鱗,被人欺負,與人打架,你知道嗎?大姐懷孕要死要活時,上哪兒去找你?是的,你在地下室受苦受難自顧不暇,但你也別以為我們過得很快活!這麽些年啞丫已懂得什麽是窮,起碼比你更明白什麽是窮,真正的窮人是不會清高的,一般人可以用錢買清高,而窮人必須用錢買命。這些錢不是我要給你,是小搗讓我給你的。在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候,曾受到小搗的鼎力相助,我很感激他!你願不願意接受是你的事,但是你得相信,這錢是幹淨的,小搗的心是真誠的。”我不再理他,站起身來自顧自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
大鵬抓住我的雙手,不讓我幹自己的事,仿佛想從我的雙手中重溫剛才那段話。他讓我坐在他身邊,緊張地看著我,“丫丫,你的很多話我不明白,難道我對你的手語生疏了?我理解錯了?”
“是的,求是哥哥,也許我們多年不見,相互生疏了。”我很冷漠地回答他。
“不!誰都可以和我生疏,就是丫丫不能!丫丫是有特殊功能的小精靈,能在夢裏與我交流,不管我們相隔多遠,夢是沒有距離的。”
我無法繼續裝作冷漠,我被感動了。
大鵬接著說,“你來我家這兩天,總是我在講故事,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們的事。是的,我也沒問,不是我不關心,不是我不想知道,隻是我心裏害怕,我不知道我怕什麽。”
他提起我的雙手,然後又輕輕放開,“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求你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被他提起的手,好可憐的手,它要代替嘴巴去訴說那些難以訴說的往事。
我不再猶豫,麵對我的求是哥哥,象小時候一樣,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大姐的一切,我們曾經過過的苦日子,還有二姐的死,除了我自己的那個無法啟齒的惡夢。看完了我的訴述,他什麽話都沒說,走出我的房間,走出屋子。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我不知他要去哪裏。他的步子跨得很大,我追不上他,隻能遠遠地跟著他。他還是來到第一天晚上他帶我來過的河邊,還是依著那棵大樹幹坐下,還是抬頭仰望天空,隻是今天的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天空空的,就象被誰掏空了。
我也挨著大鵬坐下,大鵬的臉上毫無表情,就象蠟像般地一動不動地仰頭坐著,仿佛他的心如這天空般也被掏空。我著急地提起他的雙手要他“說話”。他終於象夢醒似的回過神來麵對我,“對不起,我讓你們受了那麽多苦。”
“這不是你的錯,你也受了那麽多苦,都過去了,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年代。”
大鵬苦笑著,“小時候我常坐在這棵樹下,望著遠方的路,盼望我的父親回來。父親走時說過,他會回來的,賺了錢就回來接我,我等呀等,一次一次地失望,直至絕望。那時我想,我要有了兒子,我一定不會離開他,再苦再難我也要把他帶在我身邊。命運真會作弄人那!”
我把手放在他的臉上,我不願看到他苦澀的笑,我意圖撫平他臉上讓人心酸的笑紋,我寧可他流淚。
他握住我的手,看了許久,“它們確實不是一雙小姐的手,我能想象它們曾經有多苦有多累。它們支撐過你大姐,它們愛撫過小安兒。丫丫,當我第一次見到你大嫂,那個不聲不響的女人時,我就感覺那是長大了的丫丫。她們是草不是花,但她們卻常青常綠,有著難以想象的生命力。”
“啞丫是不能和大嫂比的,啞丫不該生在城裏,啞丫要一直是個鄉下丫頭該多好!沒有那不堪回首的恥辱。”大鵬是不會理解啞丫的心的。
大鵬也不會了解,不起眼的啞巴丫丫,從小就崇敬地仰視著他,渴望得到他的重視。分別後魂牽夢繞地思念他,默默地為他祝福。再見他依然依然深愛他,無情的歲月也抹不去嗬,那樣地刻骨銘心!佛說:修百世方能同舟。許是我修行不夠吧。
我沉浸在自己內心的悲哀之中,大鵬久久地凝視著我,仿佛從我淚水蒙蒙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麽,他沉重地低下了頭。
第二天起床後,我發現大嫂早就起床把一切都準備就緒了。桌上放了一大鍋煮雞蛋,一大疊烙餅,還有幾隻殺好洗淨抹上鹽的雞。我一看可著急了,這下倒好,我簡直象強盜一樣,來一次把他家的好東西全卷走了。
大鵬笑著告訴我,這是妻的一片心意,其實城裏人是不稀罕這些東西的。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現在他常常不自覺地把鄉下的他們和城裏的我們劃上一條溝。
大嫂比劃著對我說:“我們家現在的日子已過得很不錯了,你們城裏人也是很不容易的,我們不能收下你們那麽多錢。不怕你笑話,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大鵬讓我先拿著,否則城裏的朋友會生氣,我真不知說什麽好。”
她見我完全看得懂她的話,繼續說下去,此時她的臉上帶著憂鬱:“我知道,大鵬是屬於城裏的,早晚要回城。見過你我放心了,大鵬城裏的朋友都是象你一樣的好人。他呀,就是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以後要拜托你們多關心了。”
大鵬著急地扳著她的肩問:“你想哪兒去了?你不信我?”她默默低下頭再也無話。
我和大鵬一起上了路,大嫂送了一程又一程,仿佛我們將一去不回。送我們過了河,送我們上了去火車站的汽車。汽車緩緩地啟動了,大嫂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目送著我們。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著大嫂佇立風中的孤獨身影,我動情地使勁向她揮手,我想告訴她,大鵬是屬於她的,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大嫂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熱淚滾滾而下,淚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象顆顆鑽石,我這聾子仿佛聽見了淚珠撒落在地,錚錚作響的聲音。大嫂,你就象堅韌閃爍的鑽石,埋在土裏也會發光,大鵬會珍惜的。我無法表達我心裏所想的,我隻是不斷地揮手,用手語告訴她,“大鵬會回來的,一定!……”直至汽車飛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才坐下。
這一路有大鵬同行,我覺得回去的路程短極了。我看出大鵬是心神不定的。是呀,這一次我給他帶來太大的意外,他毫無思想準備,幾乎無法招架。我問他,“大嫂知道這一切嗎?”
他搖頭回答,“我自己心亂如麻,還沒理出個頭緒,暫時無法告訴她。但她是極敏感的,不用我說,你也感覺到了。她不會問我什麽,永遠不會問,她的心能包容一切,她就是這麽個女人。”
“我不如她。”我忍不住這麽想。我好羨慕那個被大鵬喚作“鳳”的女人,她是貧窮的,但她也是最富有的,她擁有世界上最無私、最厚實的愛,她擁有深深知她懂她的男人,她沒什麽可擔心害怕的。
兒子對於男人來說,也許有著特殊的意義,是生命的延續,是力量的象征。大鵬對於自己意外地有了親生兒子,激動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問我,“他象誰?”
“象我。”我逗他,“愛聽風的故事,一樣會用手說話。”大鵬笑了,好象他的沉靜的小安兒就在他眼前。

3

是小搗來車站接我們的,大鵬事先給他發了電報。當我們下了火車,我看見小搗身後悄悄露出一張嘻嘻笑的小臉,安兒!“你怎麽把安兒也帶來了?”我驚奇地問小搗。
小搗嬉皮笑臉地回答,“我哪願意帶他來,這不又多了一件大行李!聽說我要來火車站接‘出差’回來的啞姨,他非鬧著要跟我來。我不依,他耍賴。你奶奶護著他說,帶上吧,孩子這幾天都想死啞姨了,就麻煩你多受點累吧。有什麽辦法呢?再說,我也同情安兒,咱倆……”他至此打住,我知道他想說“咱倆同病相憐”。
大鵬目不轉睛地看著安兒。安兒象小鳥似地向我撲來,投進我的懷裏,指著心窩告訴我,“安兒好想好想啞姨!”。
我把安兒抱起交給大鵬,安兒不認識大鵬,摟著我的脖子不放,怕羞地低著頭。小搗對他說:“安兒叫大伯,他是你啞姨的大哥,你搗叔叔的老師。”
安兒也許不完全明白小搗的介紹,起碼他看出大鵬是啞姨和搗叔叔熟悉喜歡的人。他抬起頭,看著大鵬,叫了聲:“大伯!”也許父子間有著無形的線牽連著,四目相對後,安兒竟然不再怕羞,不再認生,象是認出了對方似的,乖乖地投進了大鵬的懷抱。大鵬緊緊摟抱著兒子,剛開口叫聲:“安兒”眼淚奪眶而出。
小搗開玩笑地說,“我怎麽象在看故事片。”我製止了他,讓他免開尊口。他並不知道眼前這一對是親父子。
小搗讓大鵬住在他家,他已把家裏的閣樓收拾幹淨,倆人一塊睡閣樓,可以聊一宿。大鵬告訴他,自己並不是專程送丫丫的,是來上海進修的,教育局會安排住宿,小搗不再堅持。
分手時,安兒與大鵬已很親近,安兒抱住大鵬的腦袋,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悄悄話。大鵬微笑著點頭,在安兒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然後感激地看著我。不知這父子倆搗了什麽鬼。
我叮囑大鵬安頓好後,一定記得給小搗打電話,讓我們知道他住在哪兒,別讓我們再一次找不到他,大鵬直點頭。我又吞吞吐吐地問他,“你會來看望大姐嗎?”他沒有回答。
小搗站在一邊,雙手插在褲袋裏,耐心地看著我們沒完沒了的告辭。我不好意思太耽誤小搗的時間,匆忙向大鵬揮了揮手,領著安兒拉著小搗往回家路上走。
這時,我才緊張地問小搗,“家裏沒事吧?我去找大鵬沒被穿繃吧?”
小搗神氣地說,“有小搗在就不會有問題,隻是你可別讓你家小祖宗壞事。”他對安兒說:“安兒,記著,什麽大伯,不是啦,是啞姨一塊兒出差回來的同事。”
安兒也是小機靈,舉起小手重複地打著“大伯是啞姨一塊兒出差回來的同事”的手語,讓我放心。
這大小三個“啞巴”邊走邊聊很引人注目,我不再發問,不好意思拉他們下水,明明是正常人,讓人以為他們也是聾啞人。這大小兩個男孩還滿不在乎,就象是他們比別人多懂一國語言似的,挺得意。
家裏確實風平浪靜,沒人懷疑我。大嫂讓我帶的雞呀、蛋呀、餅呀,我分了一半讓小搗帶回家,餘下的交給奶奶,說是買回來的土特產。
奶奶嘮嘮叨叨地說:“傻丫頭,這雞這蛋哪兒不一樣,算什麽特產?帶著累不累?”倒是大嫂自己烙的餅,奶奶反而說是特產,哪兒都烙不了這麽好吃。好在奶奶全都一樣一樣收了起來,等大姐下班回家時什麽痕跡也沒有,少了不少麻煩。
晚上,我把安兒領到我的房裏,悄悄問他,“今天你對大伯說了什麽悄悄話?”
安兒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我對大伯說,啞姨說,隻要讓誰親一口,誰就永遠忘不了你。我讓大伯親我一下,我想大伯還會來看我,我怕大伯會忘記我。”
“小壞蛋!”我跺著腳假裝生氣地罵他,“你想讓人親就人讓人親,幹嘛要告訴人家是啞姨說的!”
安兒委屈地說,“啞姨說的是真的,安兒就是因為親了啞姨,才老是想念啞姨。啞姨不在家,安兒好想好想,安兒想得好難過。”安兒神色黯然地說,“安兒以後再不親別人了。”
我感動了,撫摸著安兒的頭,告訴他,“啞姨沒有生安兒的氣,安兒沒有錯。”

第八章

1

大鵬這次來上海,還是在大姐和山子之間引起了波瀾。大鵬原打算先和山子見麵聊聊,但是上海的老同學老同事們包圍了他。白天上課進修,晚上不是這個找就是那個約,一直不得空閑。文革前,大鵬在教育界的圈子裏就小有名氣。好久不見蹤影,突然出現,誰都想見見他,大家都關心著他。對於老朋友們的約會確實不能推卻。
大姐也許也聽到了關於大鵬的消息,變得非常沉默,下班回家與誰都不搭話。那晚,山子回家吃晚飯(山子和大姐離婚後,遵循著約定,沒告訴奶奶,維持著原來的生活習慣。)奶奶把我帶回來的熟雞蛋全部剝了殼,煮成醬油蛋端上桌。大姐從沒見奶奶煮過這麽多蛋,就說奶奶太偏袒啞丫,啞丫愛吃雞蛋,也不能由著她一下子煮這麽多。
奶奶忙說:“哪是我要煮這麽多,是啞丫出差帶回來的熟雞蛋,是當地的土特產,我怕壞才全部重煮了一下。”
安兒見到我帶回來的雞蛋,想起了大鵬,問我,“大伯怎麽還不來看安兒呢?”
大姐忙問安兒:“哪個大伯?”
安兒有點怕媽媽,語無倫次地說:“搗叔叔說,大伯不是大伯,是和啞姨一塊出差回來的同事。”然後還悄悄打手語問我,“我這樣說對嗎?”
我苦了一下臉,小祖宗!真是被小搗不幸而言中了。大姐看了我一眼,我忙低頭吃飯。
大姐見我沒反映,又繼續問安兒:“那麽,搗叔叔說他不是大伯,搗叔叔稱呼他什麽呢?”
安兒老老實實地說:“搗叔叔叫他陸老師。”
看見安兒小嘴巴裏蹦出了“陸老師”,嚇得我低下頭再也不敢抬。大姐到底還是不肯放過我,拍了拍我的肩,我隻好抬起頭麵對她。
我知道惹麻煩了,很害怕。大姐咄咄逼人,氣得顧不上打手語,直接開口罵我,我不敢正視她,不知她在罵什麽。
山子對於大發脾氣的大姐毫無顧忌,他故作輕鬆地對我打手語,“你得理解你大姐的心情,她不象你真實坦白,心裏掛念著,就去看望。她要瞞著、藏著,好辛苦。你就讓她發泄一下。不過……”這時他不再麵對我打手語,慢慢轉向怒氣衝衝的大姐說:“啞丫這次替你做了大好事!失去的,幫你又找了回來,你可以如願以償了,何必發這麽大火。我已還你自由,你不必口是心非,身不由己了。”
“告訴你,我就是身不由己才嫁給你,這輩子我想嫁的隻有他!”大姐簡直瘋了,也不顧忌奶奶在場,誰也沒提防,她手裏的飯碗隨著嘴裏的“想嫁他”一起扔向山子。山子的額角立即流出血來。
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我顧不上管孩子,用手緊緊捂住山子的傷口。山子臉色蒼白,他的神情讓我看著心痛,好象流血的傷口不在額上而在心裏。小時候聽大人說“心在流血”,我總想那一定很疼很疼,我們有病痛忍受不了時,會叫嚷:“痛到心裏去了。”何況心直接在流血呢!我凝視著山子,忍不住眼裏溢滿了淚水。
“對不起,山子哥哥。”我在心裏對他道歉,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很難過,都是我的錯,我捅的漏子。
山子一句話都不說,沒有責怪,沒有叫罵,隻有沉默,可怕地沉默著。
奶奶無奈地領著兩個嚇壞了的孩子離開了飯桌。奶奶對於大姐和山子間的事從不多說也不多問,她好象什麽都不知道,又好象什麽都清楚。
大姐目瞪可呆地看著山子,一動也不動。我讓她去把紅藥水、紗布、膠帶拿來,她都看不明白我的話。我隻好拖著山子到我屋裏去,山子也默默地順從了我。
還好傷口不太深。讓山子在我屋裏的椅子上做好,幫他塗上紅藥水和止血粉 ,用一小方紗布蓋住傷口,血已基本止住。我以為大姐會跟著我們進來,但她始終沒來,我有點失望。大姐今天的舉止也反常,簡直不象是她,粗暴、潑辣,倒象是霸婆娘的妹子。她到底怎麽了?她真那麽仇恨山子?我不明白。
山子仍沉默著,他開始吸煙,深深地吸著,不舍得往外吐,好象要把這縷縷白煙吸進肺裏,吸進心裏。煙也能象酒一樣麻醉心嗎?我不知道。山子久久地在我屋裏坐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確實無處可去,這兒是他的家,卻沒有真正屬於他的一方天地。我忽然非常害怕山子的沉默,我找話安慰他,他對我的手語視而不見,根本不答理我。我隻想打破沉默,那怕他隻對我說一個字。我為他倒了杯水,放在椅邊的小桌上,指望他對我說聲謝,他也象沒看見,一口都沒喝。過了不知有多久,他終於站起身往外走,我緊跟著他下了樓。出家門時,我緊緊拉住了他,不鬆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若不撂下一句話就出門,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看見了我的擔憂,看見了我的悲傷,他終於溫和地對我說,“回去吧,啞丫,放心,我死不了總要回來的。”
他轉身走了,望著他孤苦零丁的背影,我的心酸酸的。他為什麽要說死呢,他不該這麽說,我的心情更沉重了。上樓回自己房間時,我抬頭看到大姐站在三樓樓梯口向下望著,我裝著沒看見,進了自己的房間。
屋裏仍留有山子的煙味,我推開窗戶,站在窗前,窗下小搗家的院子徹底荒蕪了,曾經有過的媽媽種的果實累累的石榴樹,搗奶奶辛勤耕作的“農田”,都成了無法尋覓的過去。此時,我有事過境遷的感慨,更有人亡物不在的哀傷。山子哥哥不會再與大姐和好了,家最終要散。大姐和大鵬有安兒,他們還會死灰複燃嗎?我不知道。真希望能看到小搗出現在院內,心裏的煩惱可以與他聊。沒心沒肺,油嘴滑舌的小搗有時真會讓人忘記煩惱。這麽晚了,誰還會沒事在院子裏受涼?我隻能抬頭仰望上蒼,願蒼天保佑他們三人平安度過這一關,誰也不要傷著誰。那天的夜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眾神仙們都忙別的事去了嗎?總有人值班管人間的事吧,願我的祈禱奏效。
老天爺真管不了那麽多人間事,更沒把微不足道的啞巴丫丫的祈求當回事,不願發生的
事還是發生了。
第二天早晨早餐時,見大姐接了一個電話,接完後仍見她手裏搭拉著聽筒呆呆地站著。奶奶忙上前問:“怎麽了?”大姐一把抱住奶奶哭開了。
我感到事情不妙,丟下飯碗,著急地上前問大姐,“發生了什麽事?”大姐哭得更厲害。
啞丫真可憐,聽不見,弄不清究竟怎麽回事,心裏急得要命。見奶奶傷心欲絕的樣子,知道事情嚴重,心裏更難受。
小搗可能聽到樓上有動靜,趕了上來。還是小搗把事情告訴我,山子摔傷了,傷得很重,現在正在醫院救治。小搗留在家裏照顧安慰奶奶,我跟著大姐匆匆去了醫院。
在山子傷重的那些日子裏,我們全都忙亂地圍著山子轉,顧不上其他事,這裏又發生了多少事,我的思緒有些亂,讓我好好理理,慢慢敘述。

2


那晚山子被大姐砸破額頭,離家時的情景,我是不會忘記的。我看到的是真正的哀,那種無言無淚的哀,讓人心疼,讓人不忍。
雖然山子與大姐離了婚,但他的心並未死。他給大姐完全的自由,讓她有機會有時間重新考慮自己的感情問題,他依然滿懷希望地期待著。昨晚大姐的那一句:“這輩子我想嫁的隻有他!”毀滅了他的期望,那一砸更砸碎了他的幻想。也許坐在我屋裏的那段時間,他仍希望大姐能進來看看他,大姐始終沒來。哀莫大於心死,離家的那一刻,他的心徹底死了。
那一夜,他沒有睡覺,坐在辦公桌前抽了一宿煙。第二天一早,當職工陸陸續續上班時,隻聽見外麵鬧哄哄的,有人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快!王廠長,有人上了房,想自殺!”他衝出辦公室,向出事地跑去。
廠裏打掃衛生的一名清潔工,原本就有精神病史,可能是突然犯病,爬上鍋爐房的平頂。那房子也有二、三層樓高,摔下去也會致命。那家夥見廠長匆忙趕到,更來勁了,站在平台的邊沿,指著山子大叫:“王廠長,你別再往前走,我不怕你,你要再過來,我就往下跳。”
山子忙停下,那家夥隻顧著對廠長喊話,腳下沒注意,一不小心腳底打了個滑,真得摔了下來,幸虧手抓住了平台邊緣的突起處,懸在空中大叫“救命!”,原來,即使是想死的人,當真正麵臨死亡時,還是會本能地拚命求生的。
山子指揮工人架上梯子,自己奮不顧身地爬了上去。他抱住那家夥,讓他站到梯子上,牢牢地抓住梯子,不知怎的自己反倒摔了下來。
當我和大姐趕到醫院,山子已被送進手術室。醫生見病人家屬來了,忙把我們帶進辦公室。醫生對大姐說:“病人處於昏迷狀態,必須馬上開刀,取出腦內淤血。開刀後的結果很難預料,有生命危險,也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請家屬簽字吧。”
醫生的講話是理智的,甚至有點冷漠。大姐受不了了,她哭著向醫生哀求:“救救他,他不能死!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大姐支撐不住,快要倒下,她拿筆簽字的手顫抖著,根本無法寫,我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簽下了她的名字。
我用力抱住她,把她拖出醫生辦公室,坐在手術室門外的長椅上。我們緊盯著手術室那扇緊緊關閉著的門,山子還能完好地從那扇門裏出來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幫他,我隻有一個勁地為他祈禱,求上蒼保佑他,山子哥哥是好人,大好人,蒼天有眼就不應該讓好人遭難。我相信宇宙間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能把人們的意念,祝福或者詛咒聚集起來,形成正力或反力再施加於人。因此才會有“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的說法。我不停地虔誠地為山子祈禱祝福,意圖盡我的微薄之力多多為山子增加正力,我太害怕太害怕山子真的有所不測。
幾小時過去了,直至下午,手術室那扇緊閉的門依然緊閉著。大姐幾乎崩潰,我也緊張得手腳發麻。我們沒有吃完早飯,也沒顧得上吃午飯,我們不覺得餓。
大鵬和小搗一起匆匆趕到,他們讓我陪大姐回家休息,大姐執意不肯離去。見此情形,小搗拉著我一起回家,免得奶奶掛心。留下大鵬和大姐,在離別那麽多年後,竟然在這樣的情景下見麵,他們相對無言。
“對不起!安娜,……”大鵬打破沉默,想對大姐說些什麽,但是剛開口就沒話了,平時很會說話的大鵬此時不知怎麽說,連句安慰的話都不會說。
大姐的眼睛緊盯著手術室緊閉的門,她對周圍幾乎沒有感覺。曾經令她夢繞魂牽,使她幾乎放棄生命的人,此時近在咫尺,她卻視而不見。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對大姐來說也許是一個世紀,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大姐飛奔過去,山子安祥地睡著。醫生告訴大姐,手術很成功,但是病人必須在24小時之內醒來,才能證實手術是真正成功的,24小時內不醒很有可能病人不再醒來,成為植物人。
山子被送進病房,天色已很晚,這時大姐開口對大鵬說了第一句話:“我想單獨和他在一起,你先回家吧。謝謝你!”大鵬默默地退出病房。
當我和小搗重又趕回醫院時,隻見大鵬獨自低頭坐在病房門外走廊的長椅上。
“他好嗎?”見到大鵬,我焦急地用手語詢問山子的情況。大鵬輕輕點頭,用手指指病房。我推開病房的門,隻見大姐握著山子的手,坐在病床邊。山子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這時卻睡得很沉很沉,好象決意要把這輩子欠睡的覺都補上。大姐凝視著他熟睡的臉,眼睛裏充滿了柔情和憐愛。真希望山子此刻能睜開眼睛,看到這一切。也許他從未感受過他的妻對他如此深情。
我想起了大鵬告訴我的,當他的妻處於生死關頭時,他緊握她的手,把生命的活力傳遞給她,把她從死亡線上拖了回來。大姐也會的,她會用全部的愛,用整個的心去喚醒山子。
小搗跟我來醫院,是準備替換大姐守夜,山子和他也是很好的哥們。我知道此時大姐不可能離開山子。我把奶奶燉的湯放在床邊櫃上,示意大姐喝湯。大姐的手仍握著山子的手,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山子,就象凝固的蠟像,在昏暗的病房裏發著聖潔的光。她好象沒看見我,我也不想打擾她,我悄悄退出病房。
奶奶燉的湯是給山子喝的,奶奶並不知道山子的傷有多重。中午我和小搗一起回到家時,是小搗輕描淡寫地向奶奶匯報的。他告訴奶奶山子的傷並不重,隻是腦袋裏有些淤血,需要在醫院靜養,待淤血被自然吸收後就可以出院了。
奶奶說,山子平時太忙太累,不注意身體,趁此機會休息休息,多做點好菜好湯讓他補養補養。奶奶為孫子在廚房裏忙乎了半天,我心裏很不好受,責怪小搗不該騙奶奶,山子根本一口不能吃,讓奶奶白白受累。小搗說,此時老太太忙著絕對比閑著好,忙著就不會東想西象,越想越擔心。吉人自有天象,山子不會有事,他不是騙奶奶,隻是把事情的結果提前告訴奶奶而已。
我和大鵬、小搗並排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大鵬還是搭拉著腦袋,“別難過,山子哥哥肯定沒事。”我安慰他,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搗讓我和大鵬先回家,他說,陸老師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別耽誤了,這兒有他盡管放心,他會照顧好山子和大姐的。我很感激小搗,他總能實實在在地幫助人。

3

我和大鵬一起走出了醫院的大門。沒有誰提出要坐公交車,我們便漫步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們的心都是沉甸甸的,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大鵬的手,象小時候他帶我出門時一樣,讓他溫暖的大手牽著。牽住手就不能相互說話了,我們一路沉默無語。走了好長時間,經過一家冷飲店(現在叫休閑餐廳),大鵬停住了腳步,示意我進去坐坐。小時候隻要和他一起上街,經過冷飲店,我非拉著他進去請我吃冰淇淋不可,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我都要吃。有時天氣太冷,他怕我吃了胃不舒服,不肯買給我吃,我就耍賴,隻要大姐不在身邊,他總還是依了我的。今天我有點不想進去,今非昔比,我怕他囊中羞澀。大鵬看出了我的心思,象小時候我賴在冷飲店門口不肯走時一樣,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了句:“壞丫頭!”自顧自地走了進去,我也隻好乖乖地跟著進去。
坐在餐廳裏又仿佛回到了童年,人要不長大多好!大鵬永遠是我可親可愛,可以耍嬌可以依賴的求是哥哥,沒有那麽些苦澀、心酸、壓抑、無奈。是嗬,我很難說清久別後再見他的感覺。
他買了一大盤雪白雪白的香草冰淇淋放在我麵前,他還記得饞丫頭不愛吃巧克力的,不愛吃各色帶果味的,隻愛吃雪白的香草冰淇淋。隻買了一盤,他自己不吃,光看我吃。
冰淇淋的味道好極了,兩口一吃心情也不那麽沉重了,不由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他看著我大吃,目光裏閃動著一種光澤,這光澤包含的不隻是親切、關愛,還有一種我完全說不清楚的東西,令我心安,也令我心動,我在其他男人的臉上從未見到這樣的目光。在父親的臉上,在山子的臉上,在小搗的臉上都不曾找到過。真希望那目光永遠不離開我……。
忽然覺得不管不顧一個人大吃有點不好意思,我把冰淇淋盤輕輕往大鵬麵前推了推。他擺擺手,又推還給我,“看著你吃就是一種享受,你的吃相沒變,還跟小時候一樣‘好’。別象大姑娘似地不好意思假客氣,讓我找不到從前的小丫丫。”
吃完一盤,他見我意猶未盡,又來了一盤。我沒敢再客氣,我想吃這兩份冰淇淋,很可能吃掉了他家好幾天的夥食費。吃第二盤時,我忙比劃,“可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們全家要喝西北風了。”
“你在我家隨手一擲,足已保證我家二、三年內喝不了西北風,我這是借花獻佛,你就放心吃吧。”
餐廳的環境很好,顧客很少,安安靜靜的。肚子已吃飽,我明顯地放慢了吃的速度,開始和大鵬聊天。
“求是哥哥,你很難過是嗎?其實不是因為你來了,山子才出事的,大姐和山子哥哥一直不要好,吵吵鬧鬧地,我和奶奶都習慣了。”
大鵬搖搖頭,“不對,他們很相愛,以前我隻知道山子愛你大姐,今天我才明白,你大姐也愛山子,很愛,很愛……”
“愛得令人感動,愛得令人羨慕。”沉默許久他說,說這話時,他沒有打手語,而是自言自語地,我看懂了。
“你難過,是因為你失落。”不知為什麽,我會這樣想,手不聽使喚地把這想法如實地說了。
大鵬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說了我不該說的,知趣地低下頭,專心吃我的冰淇淋。
大鵬的手撫摸著我低著的頭,那意思是他沒在意我剛才的話。我抬起頭來,他極緩慢地打著手語對我說,“這次來上海,我害怕見安娜,我不知道我們見麵後會有什麽樣的感受,我甚至擔心安娜會把握不住自己的感情。我錯了,原來時間是可以改變一切,帶走一切的。”
大鵬此刻有著無法言傳的複雜心理,“剪不斷,理還亂”。
“丫丫,為什麽不用嘴巴說話?”大鵬轉換了話題。
打那惡夢過後我再也不開口說話了,想到此,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今生今世也抹不去的陰影。大鵬沒有覺察,繼續說,“我這次來上海覺得奇怪,他們不叫你丫丫,都叫你啞丫,你還挺樂意!”
“你不喜歡啞巴丫丫了,是嗎?”我的心裏酸酸的。我已經做了十年無聲無息的小啞巴,特別是那場惡夢以後,我覺得自己更卑微更孤獨了,我有什麽資格在乎別人稱呼我什麽?在單位裏我沒和同齡人做朋友,年輕人愛說愛鬧,誰願意勞神費力地與一個小啞巴塗塗寫寫、比比劃劃地交流?有時我感覺自己好象生活在深不見底的枯井裏,寂寞得讓人發瘋,卻無法走出。
大鵬注視著我,認真地對我說,“我喜歡愛飛的小丫丫,更喜歡長大了的啞巴丫丫。”他總能覺察我的情緒,我的感受,繼續用熟練的手語對我說,“據說有這樣一口深井,隻要沉入一顆釘子,一根樹枝,或者隨便什麽不值錢的東西,過些日子,它們上邊便會生滿許多白色結晶,變成真正的藝術品。人的孤獨也是如此,心靈這口井,誰沉入得越深,誰就汲取得越多。丫丫,你因失聰而孤獨,因孤獨而變得深沉美麗。
還記得風的故事嗎?風是勤勞、善良的姑娘,丫丫有個太好太好的大名叫風兒,丫丫就象故事裏的風一樣。風的故事是小時候媽媽講給我聽的。”
說起媽媽,大鵬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純真的笑容,“我已不記得媽媽長什麽模樣,但我忘不了媽媽給我講的《風的故事》。我感覺媽媽一定長得很美,就象她的故事一樣美。小時候坐在鄉下河邊的老樹下,被微風輕撫的感覺真好,就象媽媽的手在愛撫著我,帶我入夢。那時我就想,媽媽就象風一樣,總有一天她會吹到我身邊,帶我去天國花園。
丫丫,從第一次見到醜小鴨的你,我就感覺好親切,剛巧你的名字就叫風兒,我以為你是媽媽送來慰藉我心靈的小東西。”
大鵬的目光裏充滿了柔情,此時此刻我很感動也很滿足。我忽然領悟,原來孤獨也是美麗的。無愛的心靈不會孤獨,未曾體味過孤獨的人也不可能懂得愛。我的心裏充滿了愛,多想象正常人一樣呼喚一聲:“嗬!求是哥哥……”,象正常人那樣宣泄感情,那樣用語言表達一切。但是我不能,我低垂下我的頭,免得讓大鵬看見兩行止不住往外流的眼淚,原來心被裝滿後,往外溢出的也是淚。
大鵬把我送到家門口時已經很晚了。廚房的燈亮著,顯然是搗媽媽還在廚房幹家務。搗媽媽辛苦了大半輩子,默默地獨自承受著家庭生活的重擔,直至小搗有了出息,能賺些錢了,搗媽媽才退休。
搗媽媽沒退休前,我們幾乎見不到她,她家在搬進我家堂屋前,全家都擠住在小亭子間裏,家裏沒有她睡覺的地方,她上班在廠裏,睡覺也在廠裏。每天廠裏家裏趕出趕進,難得能見到她。現在退休了,她接替了搗奶奶,包攬了全部家務,整天在廚房裏院子裏忙來忙去。
院子裏搗奶奶荒蕪了的菜地,在她手裏變成了花園。她種了好多好多不知名的花,春天一到,五彩繽紛,爭奇鬥豔。我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微風會帶入陣陣花的幽香。因此我喜歡開著窗戶睡覺,這陣陣幽香襲入夢中,還真以為自己置身於天國花園,呼吸著天國花園裏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氣。那樣的夢真美!
搗奶奶愛說話愛嘮叨,搗媽媽正好相反,是個寡言少語的女人。即使她整天在家,屋子裏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我家奶奶對搗奶奶的菜地感興趣,對搗媽媽的花草就不那麽感興趣了。白天我們都上班,屋裏就剩她倆,但她們各幹各的事,並不竄門閑聊。倒是安兒與搗媽媽投緣,我不在家時,他常在樓下搗媽媽身邊玩耍,幫著搗媽媽種花、澆水。晚上我不在家時,也會賴在樓下等啞姨回家,等著等著就在搗媽媽床上睡著了,我回家再把他抱上樓。
這麽晚了搗媽媽還在廚房,一定是安兒又在樓下睡了,搗媽媽邊幹著廚房裏的活兒,邊等著我回家。
我拉住大鵬,一定讓他進屋。大鵬表示時間太晚了,不能影響我休息。我問他,想不想見安兒。提起安兒,他的眼睛發光。我相信,男人比女人更在意兒子,那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的自豪,是他們的希望。大鵬乖乖地跟我進了屋。
在廚房裏,搗媽媽和大鵬四目相對,相互對視了好長時間。他們是初次見麵,相互還不認識,我剛想作介紹,大鵬已開口向搗媽媽作了自我介紹:“你好!小寶媽媽,我叫陸大鵬,曾是小寶的老師。”
搗媽媽收回了緊盯著大鵬的目光,微笑著說:“哦,是陸老師,小寶常提起。”然後輕輕地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真象!”
“象什麽?”我問,我看懂了她的口型,但她卻看不懂我的手語,或許懂了也不想回答我。她轉身進了屋,抱出睡熟的安兒交給我,大鵬忙從她手中接過安兒,抱著跟我上了樓,把安兒輕輕放在我床上。安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不是啞姨,翻身坐起,睜大雙眼尋找啞姨。我忙走到他身邊,指著大鵬問他,“不認識了?”他看著大鵬露出了微笑,叫了聲:“大伯。”倒頭又睡著了。大鵬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兒子,好象他要用眼睛把兒子鎖進心裏。
許久,我用手推了一下大鵬,大鵬這才把目光轉向我。“想要回安兒?”我直截了當地問。
“不!”大鵬搖頭,“今天在醫院和安娜在一起,很想對她道聲謝,謝謝她給了我可愛的安兒。但是我沒說,我有資格說嗎?安兒是我的嗎?不是!是山子挽救了他們母子的生命,是你給了安兒更多的快樂,是奶奶為孩子操心忙碌。我為孩子做過什麽?我甚至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大鵬神色黯然,如果我耳朵不聾,大鵬不是用手語,而是用嘴巴對我說這些話,我想他此刻的聲音一定有些嘶啞。
“我沒有資格要回安兒,我更不會帶走安兒,我知道媽媽對兒子意味著什麽。失去媽媽的孩子,也就失去了童年的快樂,童年的夢想。我不會讓安兒象我一樣,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媽媽。夢裏的媽媽總也不肯走近你,總也不能看清她的模樣。”
大鵬的眼光又轉向了睡熟的安兒,那目光充滿了父親的慈祥,他輕輕在安兒額上吻了一下,起身告辭了。我送他下樓,搗媽媽還沒睡,聽到我們下樓的聲音,從堂屋出來為我們開了樓道燈。大鵬微笑著說了聲:“阿姨,謝謝!”搗媽媽沒有應答,呆呆地目送著大鵬,直到我們出了門,她仍站在樓道裏看著他。
大鵬回過頭來,向搗媽媽揮了揮手,又說了聲:“阿姨,再見!”搗媽媽這才象夢醒似地對大鵬微笑了一下,轉身進屋。
“阿姨好麵熟。”大鵬也有些發楞,在努力回憶著哪兒見過她。我提醒他,“是不是參加過小搗的家長會?”
“也許吧。”大鵬有點惶惶惑惑地離開我家。

4

惦記著醫院裏的山子,天不亮我就起了床。奶奶早已在廚房忙了半天,做了好幾樣菜,等著我起床後帶著上醫院。見我這麽早起床,奶奶心疼地比劃著對我說:“啞丫太累,再去睡會兒,不用這麽早去醫院,過會兒奶奶叫醒你。”我了解奶奶的矛盾心情,既放心不下醫院裏的山子,指望我早早去醫院,又擔心我的身體,怕累壞我。
從小我就是奶奶的跑腿,奶奶是舊式家庭婦女,年輕時就不愛出門,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就更加足不出戶了。奶奶習慣我替她跑腿辦事,我是聾人,奶奶從不把我當殘廢,依然信任我,依賴我,我辦事她放心。其實奶奶了解我,知道我一定會早早起床去醫院的,所以比我起得更早,把什麽都準備好了。
出門前,奶奶端出一碗早就為我盛好的雞湯,裏麵還放了兩隻雞蛋,讓我吃了再出門。端著溫熱的雞湯,看著奶奶憔悴的臉,微駝的背,我很想哭。奶奶老了,早該享清福了,現在仍要為我們晚輩操心忙碌,我們真是不爭氣。我感動地看著奶奶,我不會說話,我隻是埋頭吃下奶奶給的那碗湯,很鮮美的湯。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了一下奶奶,出了門。
從昨天手術完畢到今天,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山子仍在熟睡中。大姐也仍象昨晚我們離開時那樣,緊握著山子的手,好象這一夜她就沒有動過,變成了真正的雕塑,隻有那雙不時眨動著的,充滿血絲的眼睛,表明她還是大活人。
小搗見我來了,忙接過我手中的菜盒,把奶奶做的湯倒入杯中,拿到大姐麵前,大姐搖搖頭,表示不想喝。小搗也不理她,硬把杯子放在大姐的嘴邊,大姐也就乖乖地喝了,那湯很好喝,喝著,大姐主動接過小搗手裏的杯子,一口氣喝個精光。
“大姐口渴了,昨夜她對著毫無知覺的山子哥說了一夜話,這會兒也許是口幹舌燥說不動了才住嘴。山子哥要能聽見多好哇!”小搗告訴我。
“不要打攪他們,讓他們繼續談話。”小搗把我帶出病房。
我倆坐在病房門外的長椅上,“大姐又在對山子哥說話了。”小搗豎起耳朵聽著。
“說什麽?”我打著手語問。
小搗搖搖手,是聽不清,還是讓我別打攪,我不知道。我是聾子,我無法踏進正常人的有聲世界,我隻能揣摩和猜測他們的一切。
大姐能喚醒山子嗎?時間過得飛快,拖都沒法拖住,24小時快到了,山子依然熟睡著。醫生不時地進病房觀察,大姐無助地拉住醫生,祈望醫生能有辦法讓山子醒來,醫生也無可奈何。
大鵬來了,山子工廠的同事來了,大姐學校的老師也來了,山子的病床邊圍了好些人。24小時早已過去,醫生也許已經失望,不再象剛才那樣不停地進出病房。人們心情沉重地圍站在病床前,此刻的病房就象我的聾人世界一樣寂靜無聲,怕是連呼吸聲都沒有,因為我感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指望出現奇跡。
忽然大姐就象變了一個人似的,忽然一把抓住山子的衣領,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把山子提著坐了起來,然後左右開弓拚命抽打山子的耳光,象潑婦罵街似地一邊打一邊罵:“你敢不理我,你敢拋下我,我打死你!我那麽低聲下氣,掏心掏肺地求你,你竟能無動於衷,我打死你!我想死時,你不讓我死,現在你競想死,我絕不答應!我打死你!……”
奇跡真的出現了,山子忽然睜開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凶神惡煞發瘋似的大姐,他滿臉淒楚,什麽話都沒說,重新閉上眼睛,不再看大姐一眼。大姐呆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競象根木頭似地傻站著。
倒是小搗激動地摟住大姐:“大姐,你真行,你真行!山子哥醒了,山子哥被你打醒了!山子哥沒事了!”
大姐這才回過神來,大姐的身子本來就弱,不知是無法承受山子奇跡般蘇醒的興奮,還是無法接受接踵而來的山子的冷漠,或許是因為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大姐突然暈了過去。
醫生們忙壞了,又要忙著為山子做檢查,又要忙著護理大姐。好在大姐的問題不大,醫生說隻是因過度疲勞、緊張和饑餓引起的,打一針葡萄糖,睡一覺就會很快恢複。
山子因腿部多處骨折仍需靜養。在確診頭部完全沒問題後,大姐嫌醫院的環境嘈雜,堅持把山子接回家休養,山子也沒反對。
山子回家了,仍睡在離婚後大姐割讓給他的後房間裏。安兒和囡囡高興極了,難得有爸爸天天在家的日子。囡囡從托兒所一回家,就在父親床前纏住父親撒嬌。
那些日子,安兒不找啞姨,也不去樓下玩耍。安兒大了,隱隱約約地感到父親是失而複得的,孩子內心害怕失去父親,因此懂事地守在父親身邊,給父親端茶送飯,用小手替父親揉因不能動彈而發麻的腿。
山子看安兒的眼神也越來越慈愛,特別當安兒用不安的眼神久久凝望他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摟住安兒問:“安兒想什麽呢?”
安兒是個內向的孩子,不愛說話,隻是輕輕地搖頭。
“你的眼睛真美,又黑又亮,象你媽媽,可是你媽媽卻沒有你這樣讓人感動的眼神。”
“你不喜歡媽媽?”
“是你媽媽不喜歡我。安兒,如果有一天,媽媽把你帶走了,你會不會想念爸爸?爸爸真怕,怕安兒忘了爸爸,安兒長大了,不再認識爸爸了。”
安兒靠在父親的懷裏“嗚,嗚……”地哭了。
“安兒乖,爸爸壞,爸爸惹安兒哭了,等爸爸腿好了,帶安兒出去玩,給安兒買好多安兒喜歡的好東西,對了,安兒喜歡和搗媽媽一起種花,爸爸給安兒買好看的花,讓安兒種在搗媽媽家。”
“安兒不要爸爸的腿好,爸爸的腿好了就又不回家了。安兒寧可爸爸的腿不好,不能出門,永遠留在家裏了。”
“傻孩子!”山子一聲歎息,他無法跟孩子訴說心中的苦悶和憂傷。
看著孩子和父親在一起樂融融的樣子,大姐的臉上也常情不自禁地掛著笑意。自從山子回家後,大姐天天下廚,凡是山子吃的、喝的都由大姐親手做。山子胃口不好,大姐變著法子做好吃的,讓山子多吃一些。我第一次發現大姐如此具備做好女人的潛力。山子無法抵抗大姐不斷變換的美食的誘惑,胃口一天比一天好,人也漸漸地胖了許多。
奶奶看著心裏高興,說孫子因禍得福了。奶奶是知趣明理的人,心裏清楚孫子和孫媳之間有問題有矛盾,但她從不多問多說,隻是默默地關注著,他倆和睦相處,奶奶的眉結就鬆開,他倆一吵嘴,最可憐的是奶奶,奶奶變得戰戰兢兢,好象家裏就要大難臨頭似的。奶奶的願望很小,隻想有一個安安逸逸的家。我心疼奶奶,我真想求大姐,為了奶奶別鬧了!但是,是大姐的錯嗎?不是,大姐何嚐不想有個溫馨和睦的家。
這些日子,大姐完全放下了架子,卸掉了矜持傲慢的麵具,無微不至地伺候著山子。幫山子洗腳,幫山子擦身。
大姐第一次解開山子的衣服,準備幫他擦身時,山子害羞地拒絕了。他們已不是夫妻,有很長時間沒有那種肌膚之親了,也許在山子的心裏,大姐已成了一般的陌生女人。
按大姐一貫的脾氣,她是受不了別人,特別是山子的拒絕的,她會扭頭就走,然後三天不會對你再說一句話。
這一次,大姐隻是手足無措地呆呆地坐在山子的床邊,神情是那麽淒楚。她沒有流淚,但是心酸、失望、苦痛,盡從那雙黝黑清澈的大眼中撒落。
山子不由地輕呼一聲:“哦!安娜。”他被感動,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他的妻,忽然他又打住了,閉上雙眼,把眼前的一切,不管它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全都擯棄在眼簾之外,不看不想。
“爸爸,我來幫你擦。”安兒接過媽媽手裏的熱毛巾,替父親擦身。
“媽媽,你別呆坐著,幫幫我吧。”
大姐看著懂事的兒子,就象傻木頭人似的,不說不動。
山子重又睜開雙眼,冷靜地看著大姐,關閉過的眼簾很快地抹去了眼裏的絲絲激情,縷縷感動。他對大姐說:“對不起,安娜,這些日子你太辛苦了,我不好意思讓你幹醫院護士幹的活。”
“假如你允許的話,我願意是你的護士。”許久,大姐強忍不爭氣地不停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說了這樣的話。然後,拿起安兒手中的毛巾,重又放在熱水裏搓了搓,認真地為山子擦身,山子乖乖地聽任大姐擺弄。
我說過,那些日子我才發現大姐如此具備做好女人的潛力。大姐的手腳是不輕不重的,她清楚山子身上的每一處傷,她不象護士小姐那樣不時弄疼山子,她小心翼翼地輕撫那些帶傷的部位。
山子又閉上了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又被燃燒,害怕眼睛裏流露出不該流露的東西,苦了別人,更加傷害自己。
單位裏來看望山子的同事,來了一批又一批,大姐儼然以女主人的身份熱情大方地接待他們。他們離開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對山子說一句:“你的妻子真好!”。有一個家夥更是開玩笑地對山子說:“王廠長,豔福不淺哪!怪不得把你的那一位藏得那麽牢,平時看都不舍得讓我們看,你要不生病,我們到現在還見不著嫂子呢!”
山子總是微笑著不說話,那笑容有一些欣慰,更有一絲苦澀。顯然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是他的“前妻”。
那個和山子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小王姑娘也來了,而且是單獨一個人來的,大姐用溫和的微笑接待了她。當她親親熱熱地坐在山子的床邊時,大姐離開了。說是積壓了兩個班級的作文本沒功夫批改,今晚一定要改好,明天要發給學生,她把自己關在我倆過去同住的小屋――現在充當飯廳的亭子間裏一宿沒出來。小王姑娘走得很晚,大姐沒出亭子間的房門,小王也沒向大姐告辭。
第二天,大姐還是很早下了廚,為山子做了可口的早點。當她把早點端給山子時,山子看著她帶血絲的眼睛問:“昨晚為什麽沒進裏屋睡覺?和啞丫一起睡了?眼睛紅紅的,沒睡好嗎?”
對著山子一連串的問話,大姐低下頭沒有回答,許久,她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山子說:“這些天把工作拉下了,昨夜把自己關在亭子間裏,安安靜靜地幹了一夜,把該做的都補上了。”
山子的目光緩緩地從大姐身上離開,那移動著的目光裏聚集著失望。他希望大姐生氣、吃醋、象潑婦一樣與他大吵大鬧。大姐沒有,大姐是那麽平靜。
也許真是大姐的功勞,不久,山子就能下床,柱著拐杖行走了。醫生說,山子營養吸收好,腿骨痊愈得特別快。
一天晚飯後,大姐和往常一樣,端著盆熱水,準備為山子清洗時,山子拒絕了。他禮貌
地說:“我好了,自己能行,這些天辛苦你了,謝謝!”
“我……”大姐欲言又止,她輕輕放下臉盆,把捏在手裏的,被她搓洗得雪白的毛巾,
象小孩迭手絹似的,認真地、慢條斯理地迭好,搭在盆邊上。也許在這長長的迭毛巾的過程
中,她在考慮,是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還是咽下去, 最終,她什麽都沒說,轉身就走。
山子拉住她,讓她坐在自己的床邊:“安娜,我真得很感謝你。這麽些年,我沒對你說過一句動聽的話,我說感謝是真心的。我的脾氣很壞,我知道我不太討人喜歡,特別不討女人的喜歡,你能容忍我這麽多年是很不容易的。這一回死裏逃生,也算讓我看清了我自己,我好強,我自負,但是我卻那麽地不堪一擊。我居然還心存幻想,不自量力,安娜,我害怕了,我怕我再也經不起挫折。這些日子,你讓我體會到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知足了。你不欠我什麽,不要總象做錯事的小媳婦似的,去吧,帶上安兒,高高興興地去找大鵬,他應該擁有你們。明天,我搬到廠裏去住,我打算上班了,廠裏一大堆事等著我做呢!”
大姐心如亂麻,茫然不知所措,語不連貫地說:“住在廠裏……,誰為你做飯,誰幫你洗……,哦!她會……”大姐的眼裏聚滿了淚水,為了不讓山子看見,她低下頭,不再多說一句話,進了裏屋。
那天夜裏,也許天公也為這對雖在同一屋簷下,卻被一張薄板隔開的男女婉惜、哀傷,竟然雷鳴電閃地下起大雨。就象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大鵬遲歸的那個雨夜,安兒就是在那個雨夜裏悄悄走入他們中間的。
她還和從前一樣害怕雷鳴,她可憐地卷縮在床頭靠牆的角落裏,嗦嗦發抖。隔壁山子感覺到了什麽,他輕喚:“安娜,你睡著了嗎?”,沒有她的回答,似乎有輕微的抽泣聲。
山子一瘸一拐地走進裏屋,看見她象孩子似地縮著身體,捂緊耳朵,他心疼地一把抱住她,她的身體冰涼,不住地顫抖著,山子緊緊摟著她,就象抱著他的女兒囡囡,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別怕,別怕,我在這兒陪著你。”
她的身子漸漸被他焐熱了,不再發抖。他輕輕推開她說:“你睡下,我不走,坐在床邊陪你。”
她忽然緊緊摟住他:“別離開我,抱著我,我要你抱著我。”他抱緊了她,她緊緊依偎著他,好象要鑽進他的身體裏才安心。
他咬住她的耳垂,她不覺得疼,相反把他摟得更緊,親吻他的臉頰、脖子。他咬牙切齒地對她說:“安娜,我是男人,我會管不住自己,我要……”
“哦!山子,我也要,我愛你,愛你,是的,愛你……”
他沸騰了,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她身上的一切,閃電掃射在她身上,那潔白的胴體就象玉石雕塑的一樣,在他的眼前,象幻影,稍縱即逝,隨著電光的消失而消失。他抑製不住自己,吻遍了她的全身,他溫熱的大手在她的胴體上遊移,他喃喃地說:“安娜,也許此刻的你隻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影,不管真實也罷,不真實也罷,我已滿足。哦,美麗的幻影是屬於我的,她的身心全部屬於我。”
“是的,屬於你。”女人的全部激情被他激起,她呻吟著呼應著他,她柔柔地乞求著;“給我,我愛你,我要你,我要……”
那夜,她做了他的女人,全身心地做了他的女人。其實,在她的感覺裏,她隻做過他的女人。
同樣是雨夜,第一次大鵬給她留下的隻有羞澀和痛楚。那時她就象一片未被開墾的處女地,麻木地昏睡著,大鵬喚醒了她,卻沒能激活她做女人的感受。倒是山子醉酒的那夜,她把他罵作“畜生”的那次,她才真正嚐到了做女人的滋味。
山子是真正的男人,他的肆無忌憚,他強有力的占有欲,他毫無理智的瘋狂,激發了她做女人的激情,讓她領略了人生的真諦。
那一次,她忽然明白她是他的女人,她隻能是他的女人,她愛他!第二天清晨醒來,她害羞得無法麵對他,於是早早下了廚房,想用行動表達她無法啟齒的昨夜的感受,得到的卻是一句淡漠的“對不起”。
她困惑了,她不知道男人究竟是什麽?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她看來,男人就象他們叼著香煙的嘴裏吐出的煙,那麽飄忽不定,琢磨不透。看著它厚厚濃濃的,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上一大把,一眨眼功夫變得稀薄稀薄,繼而什麽痕跡都不留,留給你的是不知不覺被煙催落的淚。
此刻,她為他敞開著,就象剛從娘肚裏出生的嬰兒,赤身露體,毫無保留地敞開著她的身心,沒有做作,不加掩飾地表現著她自己。她是那麽熱烈又那麽柔情,那麽奔放又那麽纏綿。剝去所有偽裝,她是地地道道的女人。
山子癡迷了,瘋狂了,這是他暗戀多年一生鍾愛的女人,這個小女人深深傷害著他,帶給他那麽多痛苦,那麽多創傷,他不後悔,他覺得值。哪怕再有更大的痛苦,他還會愛她,他知道這輩子他不會象愛她那樣,愛上別的女人。他用他全部的生命吻她,愛她。此時此刻,他恨不能把她融入體內,咽進肚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屋外的暴風雨猛烈地下著,雷霆萬鈞,屋裏排山倒海毫不遜色,她就象一葉小舟,被他的狂風熱浪一會兒拋向浪尖,一會兒壓進浪穀。她氣喘籲籲,但卻把他越摟越緊,貼緊他,追隨他,和他一起乘風破浪。
她柔聲喚著他,那聲音仿佛沒有經過嘴巴,直接從她心裏飛出,沒有經過耳朵,又直接飛入他的心窩。用心聽到的呼喚令他心醉,他不能自己,用他全部生命的激情回應著她。哦!這個嬌媚柔弱的女人是他生命的全部,失去她,生命對他毫無意義。
當暴風雨過去,風平浪靜時,他的心依舊無法平靜,他知道她終究不再屬於他,禁不住淚如雨下。他是硬漢,在他的記憶裏,他不曾流過淚,再苦再難,他總能把淚往肚裏裝。為了眼前的女人,他居然克製不住自己,仿佛要把這一輩子蓄著的淚,全部倒出來。
她疲憊地依偎著他,閉著眼睛,聽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聲,感覺從未有過的安寧、滿足,不禁昏昏入睡。他的淚撒落在她的額上,從額頭流入唇邊,澀澀鹹鹹的。
她驚訝了:“你怎麽了?”沒有回答。
她摸索著想打開床頭燈,他握著她的手,不讓她開燈。他不想把自己的軟弱暴露在亮處,暴露在她的眼前,他永遠是錚錚硬漢。
“為什麽?”她繼續問,仍然沒有回答。
她想撫摸他的臉,被他阻止了。一絲寒意襲上心頭,把剛才的熱度驅散,她側過身去,遠遠地離開他,閉上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許久,她聽到他熟睡的鼾聲,輕輕打開床邊燈,她看見他帶著淚痕的臉。他真得哭過了,為什麽?她不知道。在他倆那般如膠似漆後,在她那麽全身心地投入後,他居然哭了!為什麽?誰能給她一個可以讓她心安的答複。
她從未見他流過淚,打小就沒見他哭過。被同桌同學冤枉偷筆,他氣得臉色發白,嘴唇打顫,讓人看著心痛,他也沒掉淚。
去年,奶奶重病一場,家裏大大小小哭成一團,以為奶奶要去找搗奶奶了,唯獨沒見他流淚。他夜夜守著奶奶,眼睛熬得通紅通紅,但幹枯得沒有一點潮氣。他說他沒有淚腺,她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哭。但是,今夜他淚如泉湧。為什麽嗬?沒人能給她答案。
看著他帶淚熟睡的臉,那麽溫順、柔弱,就象一個需要被母親保護的孩子。結婚這麽些年,真沒見過他還有如此軟弱的一麵。
她愛他,他不完美,有著嚴重的性格缺陷,但是正是這些缺陷點綴了他,讓他顯得那麽有血有肉,那麽豐富精彩。此時,她明白了,為什麽維納斯的斷臂無人能裝,因為那是無人能取代的缺陷美。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抹去他臉上的淚痕。她停住了,她沒辦法騙自己,他並不愛她,但是他卻能那麽瘋狂地給予她,他真是“畜生”嗎?她覺得他又變得陌生了,她害怕繼續想下去,關上燈,默默走出房間,睡到隔板原先他睡的床上。
被褥上仍保留著他身體的味道,抱著他的被子,聞著熟悉的他的氣味,她又有了安寧踏實的感覺,不多會睡熟了。
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自己手中抱著他的被子,身上暖暖地蓋著自己的被子。她一骨碌翻身起床,跑進裏屋,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麽時候,他起床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走了,枕邊放著一張紙,上麵寫到:我回工廠去了,我害怕麵對你,我害怕再被稱作“畜生”。

第九章

1

山子又回到他的工廠去了,家還象從前一樣無聲無息地過日子。沒有男人的家缺少生氣,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點空落落的。大姐變得沉默寡言,山子在家的日子裏,臉上升騰起的紅暈和活力漸漸消褪。山子走後,家務活還是奶奶和我承擔,幾乎不需要她插手,但是她反而顯得疲憊不堪,人也日漸消瘦。
“病了嗎?安娜”奶奶擔心地問她。她隻是無精打采地搖頭,連句話都懶得答。
“或許是山子病的那些日子把你累壞了,好好歇著吧。”奶奶心疼地說。
山子走後,大鵬再沒來過我們家,好象他又把我們忘了。好幾天沒有他的消息,我心神不寧,下樓想問問小搗。
搗媽媽在廚房見我下樓,猜想是要去他們家,忙從廚房微笑著迎了上來,為我開了房門,把我請了進去。
自從上次,我把大鵬帶回家,在廚房遇見她後,她對我變得特別客氣,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她沒退休前忙於上班,我們都不常見得到她,對她比較疏遠。
小時候,她來我家與我媽媽閑聊,誇獎大姐二姐,指望她們做兒媳婦,把我當作爛蘋果、酸鹹菜搭配,我一直有點耿耿於懷,也就格外疏遠她。
一進屋,她就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問我:“這些天,陸老師怎麽沒來?”
小搗噠啦噠啦地拖著木屐板,從院子裏走進屋來,對著他媽說:“你不用這麽誇張,把嘴巴張這麽大說話,啞丫能看懂你說什麽。你問她陸老師怎麽沒來,她哪知道?我估計她也是找我來問同樣問題的。你剛認識陸老師才幾天就牽掛他了?他可真有女人緣,不光有小女人緣,還有老女人緣。”
這個死小搗說話這麽難聽,我狠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嬉皮笑臉地對著我。
“其實,我幾乎每天都去看望他……”他開始用手語和我說話。
搗媽媽著急了:“不行!不行!不能這麽說話,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麽呀!”小搗打斷了她,“別瞎摻和了,陸老師的事與你無關,別剛退休就象愛管閑事的老太太,東家長西家短地打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他邊說邊把搗媽媽往廚房裏推。
搗媽媽拿他沒轍,邊走邊回過頭來對小搗說:“陸老師哪天有空,你請他上我們家來作客,記得,一定請他來。”
小搗心不在焉地說:“知道了,你別再羅嗦了!”
搗媽媽不在屋,小搗的神態變了,不再嬉皮笑臉。他目不轉睛地認真看著我,還是用手語問我,“你想他了?”
我誠實地點點頭。沉默片刻,小搗接著說,“他說他不再來你家,不再見你大姐了。”
難道也不再見我,不再見安兒了?我心想。
小搗繼續說,“他說走前會和你聯係的,他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說完又沉默了。
我慢慢站起身,準備回樓上。他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地說,不再用手語,看樣子象是在喊:“難道除了關於他的事,你就再沒別的話要聽我說了?”
我被他抓疼了,有點生氣地對他比劃,“別對我嚷!什麽聽你說?我聽不見,誰的話我都聽不見!”
“有一個人的話你能聽見,無論他離你多遠,你都能聽得見,你會用你的心去聽,你的心在他那兒。”
“是的,從小我就把心給了他,讓他牽動著。因為他曾給過我那麽多,他的美麗童話,他的彩色鉛筆,裝點了我的童年,帶給我夢想,帶給我歡樂,讓我知道,原來世界是那麽美,生活不是單色的而是五彩繽紛的。你有過會飛的感覺嗎?我有過,他曾讓我飛,當我被他高高舉起,在石榴樹的上空旋舞升騰的時候,心和天融合在了一起,心變得象天一樣的敞亮潔淨,沒有陰影,沒有瑕疵,因此我才能坦然地麵對今後人生的艱辛。當我變成殘廢人後,是他拚死拚活地把我從無望的泥潭中拔起。有誰能不厭其煩地一連幾小時重複一句簡單的話語,最終讓一個聾子看懂你們正常人的每一句話,能平等地走進你們中間。他給了我許多愛,也教會了我怎樣去愛,否則我怎能在無聲世界裏活得如此安寧、充實?這一切難道你不能理解嗎?”
小搗的神情從未有過地嚴肅,“我是文革的產物,文盲加流氓,我哪懂得那麽多?我很想學習他,但恐怕這輩子都學不會。你走吧,我不說了,再說要讓人討厭了,我還不想令人生厭。”
當我誠實地把心裏話告訴小搗後,我心裏並不舒服。人是貪婪的,心已被充實得滿滿的了,卻仍害怕失落什麽。離開小搗家,我有著深深的失落感。

2

自從搗媽媽退休在家,安兒老往樓下奶奶屋裏鑽,他稱呼搗媽媽“樓下奶奶”。弄堂裏有人說,安兒長得象搗媽媽,搗媽媽更得意,就象安兒是她親孫子似的,常把安兒帶在身旁。
安兒愛聽故事,搗媽媽就跟安兒講狼外婆的故事,講田螺姑娘的故事,講小矮人的故事。安兒對搗媽媽說,這麽多故事中還是啞姨講的故事最好聽。搗媽媽假裝生氣地說,再不講故事給安兒聽了,除非安兒把啞姨的故事講給她聽。讓她比比是不是真比自己的故事好聽。安兒一本正經地對搗媽媽述說了《風的故事》。
搗媽媽聽呆了,沒等安兒講完,她一把拉著安兒:“去!找啞姨去。”
安兒有點害怕,不知自己哪兒錯了,賴著不肯挪步。搗媽媽激動地,語無倫次地對安兒說:“安兒乖乖,我隻想知道,很想知道,你啞姨怎麽會講這個故事的?”
安兒不知該怎麽回答她。她繼續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孩子最愛聽的故事,這是他的故事,我從沒對別人講過,啞丫怎麽知道,我要問問她,問問她。”
安兒一溜煙飛奔上樓,進了我房間,不管三七二拖住我往樓下走。走到樓下,見搗媽媽站在樓梯口,正準備上樓。見到我,把我拉進屋裏,劈頭就問:“你怎麽會講的?你怎麽會講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安兒用手語對我說,“我給樓下奶奶講《風的故事》,樓下奶奶不愛聽,安兒沒有啞姨講得好,啞姨講給她聽。”
“安兒胡鬧,我的手語故事隻有安兒看得懂,樓下奶奶才不要看呢!”我呆呆地看著搗媽媽,不知這一老一小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搗媽媽漸漸平靜下來,她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旁。她和藹地看著我,還是生怕我看不明白她的話,極緩慢地、動情地說:“啞丫,你仔細看著我,我給你講故事:‘風是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她整天無憂無慮地在空中飛舞、跳躍。有一天她飛過荒野,荒野裏有個小茅屋,她很奇怪,誰住在裏麵呀?她飛了進去。裏麵住著個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爸爸媽媽,他常常很寂寞,沒有人同他玩,沒有人同他說話。風同情他,也很喜歡他,無論如何,隻要風經過小茅屋的時候,總要溜進來同他說話。……’”
哦!搗媽媽講的與大鵬一字不差。那神態那表情那目光與大鵬一模一樣。她講故事時顯得很美很美。
大鵬告訴過我,他不記得媽媽長什麽模樣,但卻忘不了媽媽講的《風的故事》。感覺媽媽一定長得很美,就象她的故事一樣美。
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世界真小!“我知道你是誰的媽媽了!”我忘情地緊緊摟住搗媽媽。
她看不懂我的話,把目光投向安兒。安兒向她做了翻譯,然後又對我解釋,“啞姨,她是搗叔叔的媽媽呀,你怎麽忘了?”
小家夥,他哪知道,這是他的親奶奶,血融於水,難怪他們那麽投緣。
搗媽媽用她顫抖的手撫摸我的頭,緊張地盯住我問:“他,他,在哪兒?你知道的。”
我很激動,很想發出聲來告訴她。那廢棄的嗓子就象口廢棄的枯井,怎麽也冒不出水來。我著急了,無聲的眼淚就象斷線的珠子往下掉。
搗媽媽用手輕輕抹去我的眼淚,然後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裏。我明白了,我用手指在她的手心寫了“大鵬”兩個字。
“大鵬,不,他應該叫大朋,”搗媽媽邊說邊用手指在我手心寫了大大的一個“朋”,“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嗬!”她掩麵痛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搗媽媽的哭聲驚動了搗爸爸,搗爸爸從閣樓上走了下來。搗爸爸一直身體不好,得了矽肺病,有時整夜咳嗽不止。他們全家住小亭子間時,搗爸爸半夜咳嗽怕影響家人休息,就悄悄搬著凳子跑出來,披衣坐在弄堂的過街樓下,一坐大半宿,天亮了才回屋睡覺。
搬進我家堂屋後,他整天躺在閣樓上,閣樓裝了門窗,也算多少能隔些音,搗爸爸就不再半夜往外跑了。
此刻閣樓的門開著,搗爸爸聽到了樓下的動靜,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朋兒有消息了嗎?好事呀!別哭,別哭……”搗爸爸因激動一陣咳嗽,看他咳嗽的樣子很難受,彎腰曲背,好象使著勁兒要把五髒六腑往外吐。
搗媽媽不再哭泣,她站起身扶著搗爸爸坐下,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搗爸爸被拍打著似乎輕鬆了許多,漸漸平息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啞丫,你認識朋兒?請你幫幫忙,讓他媽見見,這麽多年了,她媽忘不了他,想呀,真是可憐。”搗爸爸傷感地搖搖頭。
正巧,小搗和大鵬一起從院門進來,一進屋小搗就朝著他媽嚷:“聽你的命令我把陸老師請回來了。”
眾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大鵬。搗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呆了,是喜?是悲?她說不清。魂牽夢繞了三十年的兒子居然近在咫尺,是夢?是真?她分不清。
她隻是一個勁地死死的盯著大鵬看,大鵬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捋捋頭發,拉拉衣服,不知自己身上哪部分出了問題,引來她如此異樣的目光。他靦腆地走近搗媽媽:“阿姨,您……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關於小寶嗎?”
搗媽媽木然地搖搖頭。
“那麽,您……”
沒等大鵬往下說,搗媽媽一把握住大鵬的手,用對孩子說話的緩慢(我看得出)、輕柔(我能感覺)的語氣,說起了那個我聽過無數遍卻怎麽也聽不厭的故事:
“風是個勤勞、善良的姑娘,……”
聽著,聽著大鵬的眼睛濕潤了,顫動著嘴唇叫了聲:“媽媽!”,媽媽緊緊地摟住了自己的兒子泣不成聲。嗬!媽媽的聲音,媽媽的氣息,媽媽的目光,媽媽的容貌,曾無數次地出現過。
清晨,坐在老槐樹下,聽那潺潺的流水聲,就象媽媽絮絮叨叨的叮嚀。
晌午,躺在草地上歇息,青草的清香夾著泥土的芬芳沁人肺腑,就象媽媽身上散發的氣息。
夜晚,推開窗戶,被皎潔的月光籠罩,就象媽媽的目光凝視著,媽媽的凝注布滿了整個天空。
夢裏,媽媽總是離得那麽遠,她的容貌永遠蒙在玫瑰色的霧氣裏。
此時此刻,這一切都是那麽真切!還有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體溫,媽媽臉上細細密密的皺紋。
當大鵬從母親的懷抱中抬起頭來,注視他的鐵匠叔叔時,他簡直不敢相信,時間竟然那麽可怕,可以把人變得麵目全非。他再不是他記憶中的威武、壯實、渾身是勁的鐵匠叔叔了,他變得那麽瘦弱、蒼白,隻有眼睛裏閃爍著的慈愛、寬厚的目光仍象從前一樣,從那裏還可以找到鐵匠叔叔的蹤影。
“叔叔。”大鵬動情地叫了他一聲。
“朋兒,還能記得我?記得你鐵匠叔叔?”搗爸爸激動地問。
大鵬點點頭,他上前握住搗爸爸的手翻弄著,那雙曾經布滿硬繭,象鐵疙瘩一樣的大手,曾給過年幼的大鵬多少依賴,多少支撐!如今,這雙手變得骨瘦如柴,幹枯無力,再也不能支撐什麽,反而更需要別人的支撐。
對於眼前轟轟烈烈的一幕又一幕,小搗似乎有點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明白,他悄悄走近我,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告訴他些什麽。
“他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我用手語把這層關係準確地告訴他。
他的表情迅速地變化著,從問號——懷疑,變成驚歎號——驚奇!又一個驚歎號——驚喜!最後他張大嘴巴傻笑著,活象一個大句號。他一把摟住大鵬呼叫著:“哥哥,哥哥……,我有哥哥了!”原先悲悲切切的場麵被他一攪和,一個個破涕為笑。
不知大人們之間發生什麽事的安兒,開始有點害怕地縮在我的身後,此刻看到一個個的笑臉,特別是樓下奶奶舒心的笑容,他興高采烈地走到她身邊。
搗媽媽彎下腰撫摸著安兒的頭,滿臉慈祥地看著他,對大鵬說:“朋兒,你離開我時就安兒這麽大,這孩子真象你小時候!看到他,我就想起當初的你。”
大鵬聽了母親的話隻微微地笑了笑,沒有言語。看著這一屋子終於走到了一起的一家人,我感慨萬分,人生的變幻莫測,生活的精彩紛層,原以為隻是作家在小說中構築的夢,豈料現實真是這樣。
我悄悄地離開小搗家,把這一片溫馨的空間,留給這一家子盡情享受。

3

進修一結束,大鵬就準備回鄉了。教育局安排大鵬回原中學任教,並且答應按政策讓家屬進戶口,配住房。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搗媽媽簡直高興極了,臨行前對大鵬千叮嚀萬囑咐,讓他早點回來,大鵬也一口應允。
他沒有特意來我家與大姐告辭,也許因為這次分別是短暫的,也許更因為他仍無法麵對大姐,無法理清纏在心裏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盡管他一再謝絕我們為他送行,臨行前我和小搗還是堅持要送他。火車是清晨就要發車的,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下樓,準備叫上小搗一起出發。下了樓發現大姐帶著穿戴整齊的安兒,靜靜地在廚房等著我們,她已為我們做好了早飯。我以為大姐要和我們一起去火車站送大鵬,其實她隻是讓我們帶上安兒。
我理解了大姐的心意,什麽話都沒說,帶著安兒出了門。倒是小搗嘀嘀咕咕:“這麽早,火車站又不是好玩的地方,帶個孩子去幹嘛?你們家的人個個有點莫名其妙,看不懂!”
我瞪了他一眼,讓他少羅嗦,少說我們家人的壞話,他也就乖乖地不吭聲了。
大鵬臨上火車,深深地親了一下他的兒子,我知道,他也相信安兒告訴他:“隻要親誰一口,誰就永遠忘不了你。”那句話。他感激地看著我說:“謝謝你帶著安兒來送我。”
我告訴他:是大姐讓我帶安兒來的。他看了我的話,神情是極其複雜的。然後他深情地看著安兒,我的第六感覺忽然告訴我,大鵬不是小別,這次走後,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傻丫頭,哭什麽?我不馬上又回來了嗎?別搞得象生離死別似的,又讓小搗笑話去。”不知什麽時候,他也糊裏糊塗地跟著大家把小寶叫成小搗。
我固執而堅定地對他“說”,“不!你不會回來的!你心靈的歸屬不在這裏,那裏才是你的靈魂真正可以歇息的地方。那裏的任何一座山巒、一道河流、一幢舊屋、一棵老樹、一扇窗戶、一盞燈火都和你的心牽扯在一起,更不要說一個個健在的或故去的人,你割舍不下那一切。它們是你生命裏的港灣,是你思緒中的曲子。在那裏,你疲憊的心澗總能淌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溫暖你的身心。你可以與其他一切別離,你也不會與它們別離。”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滴,我不停地重複著“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的手語。
他看著我無力分辯,久久地沉默著,最後竟咬牙切齒地說了句:“你不是小仙女,你簡直是小巫婆!”
隆隆的火車帶走了大鵬,盡管上海那麽多的親朋好友盼著他調回上海,他終究沒有回來。他給我來過一封信:

小巫婆:(他就是這麽不客氣地稱呼我!)
你真是能掐會算的小巫婆!我已回到了家鄉,走進了我熟悉的沒有窗玻璃的簡陋的教室,站上了用土堆砌的講台,看著一張張被山風吹得黑紅黑紅的稚嫩的臉,一雙雙充滿渴望的坦誠的目光,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上海了。請相信我,在我離開上海時,我並沒有作出這樣的決定,並沒有想欺騙糊弄你們大家。
我回家的那天特別順利,由火車換乘汽車,一下汽車,碼頭上就有渡船,按理應該再等二個小時才有。船夫見到我特別高興,樂嗬嗬地對我說:“我們知道你一準回來。”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當渡船駛入岸口時,我驚呆了,沿岸站滿了我的學生。他們靜靜地佇立風中,翹首望著河中的渡船。當他們終於見到我時,雀躍非平,發出了一片歡呼聲。我一上岸就被他們團團圍住,寸步難行,那股親熱勁讓我感動。回家的感覺多好哇!那一刻我意識到你在車站“說的話”有多正確,這兒才是我的歸屬,我真正的家。
本想給大家一個驚喜,我沒有將歸期告訴他們,包括我的家人。他們怎麽會知道我今天一定回來?也能掐會算嗎?
原來自從我離開後,他們每天都站在岸邊守侯我的歸來。從開始二、三個學生,增加到二、三十個,漸漸地到全體學生都加入。
從上海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每天隻有固定時間一班火車。他們很清楚火車到點的時間,總是從火車到點時,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岸邊,一直站立到渡船到達時,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如此。
船夫被孩子們的行為感動,為了讓這些小傻瓜在風中雨中少站些時間,他自告奮勇地為我乘坐的車到點時間增加了一班渡船,每天按時接站,不管接著接不著都按時把船撐回來,給孩子們一個交代。難怪見著我時他也那麽高興,他是在為孩子們高興呢。
“你們怎麽這麽傻呢?如果我真的不回來了,你們天天去等候,準備等候到什麽時候呢?”我問我的孩子們。
“我們一直等下去!我們害怕失去老師。大人們都說,老師是大城市裏下來的文化人,現在人家要把老師要回去,老師回去後就不會回來了。我們不信,老師是我們的老師,一直是我們的老師,永遠是我們的老師。老師不會不要我們的是嗎?”
我隻有拚命點頭。
他們繼續不停地說:“我們平時不懂事,調皮貪玩,不努力學習,惹老師生氣。老師離開的這些日子,我們都後悔死了!我們怕老師生氣不再理我們,不再要我們了。我們天天站在岸邊,對著藍天向老師保證:我們一定聽老師的話,努力學習、努力上進,隻請求老師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相信,我們和老師不管離得多遠,還是同在這一片藍天下。老師一定能感受到我們的誠意。老師,你都聽到我們的保證了是嗎?你相信我們的保證才回來的是嗎?”
我仍一個勁地拚命點頭。我的眼裏蓄滿了淚水,隻是羞於在這些興高采烈的孩子們麵前落淚才忍住。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時間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
這一路我被前呼後擁著,煞是威風!終於見到了自家的老屋,石頭、點點象小鳥似地從屋裏飛出來,撲向我。一邊一個抱住我的腳,讓我邁不開步。
我笑著摸住他們的腦袋說:“是不想讓爹爹回家了嗎?”他們這才鬆開我的腿,拉住我的手,一路喊著:“媽!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學生們見到石頭、點點的親熱勁兒,懂事地說了聲:“老師再見!”便停住了腳步,目送我們進了家門。
妻坐在織布機邊織布。見到我,她停住手裏的活,呆呆地看著我。沒有起身,沒有讓座,也不把我手裏的旅行袋接過去。倒是孩子們搶著抱走我的旅行袋,翻弄著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笑著問她:“怎麽?不歡迎我回家嗎?”
她什麽話也不說,仍傻傻地看著我。
我上前輕輕把她攬進懷裏:“想我嗎?”我感覺得到她“砰,砰”的心跳。
她久久地,一動也不動地依偎著我。看著織布機上織好的細細密密的布,真不知妻又在織布機旁熬過了多少夜。她的思愁、她的憂傷、她的情感不在言語裏,不在臉麵上,甚至不在情緒中。她心底深處的一切,都被絲絲縷縷地織進了布裏。我撫摸著布機上柔滑的布,就象觸摸著妻子深情但又脆弱的心。
我自言自語地說:“我回來了,我不能不回來,因為我早就化作了你手中的絲絲縷縷,被你細細密密地織進了你的布裏。”妻無聲的淚沾濕了我的衣襟。
你說我能割舍得了這一切嗎?割舍不了嗬!但是上海的一切我也難以割舍。
安兒的出現給了我太大的震動,從見到安兒的那一刻起,我感覺生命對於我又有了新的意義。我感覺自豪,感覺充實,感覺振奮……,他給了我很多從未有過的新感覺,因為他和我血脈相連,是我生命的延續。如能守在他身邊,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成人,這將是何等幸福!我難道不該有這樣的奢望嗎?
從小到大,永遠隻會在夢中出現的母親,竟然無意中真正出現在我麵前,讓我也能實實在在地依偎著母親,感覺母親的撫愛。難道我不想重新找回失去的母愛嗎?
還有你,我的不會說話的小仙女、小精靈、小巫婆,你就象是從我生命中分離出來的,當我第一眼看見你時,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時你還是醜小鴨,但是你的小手裏牽著一根線,這根線牢牢地纏著我的心。
你愛“飛”,我把你高高舉起讓你“飛”的時候,你手中的線也帶著我飛了起來,我和你一樣感覺到了飛的愉悅。
你愛夢想,看著你用彩筆塗鴉你色彩斑斕的夢,好象你的小手攙著我一起走進了你的夢中。
你失聰了,你不說話,但是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見裏麵的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割舍你就等於割舍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很疼。
我感謝上蒼對我的厚愛,給予我太多太多,我的雙手握滿了上帝的饋贈。但是我無法永遠抱緊雙拳,你父親的教誨是對的,人還要學會“失去”,這其中的取舍就是上帝留給人生的曲折磨難。哲人說:失去的,才是一生的追求。
丫丫,你能理解我嗎?我不指望得到別人的諒解,但希望你能理解。請代我向大家問好,告訴我媽媽,我一定還會來看望她的。

你的求是哥哥

第十章

1

盡管早就料到大鵬不會回來,一旦知道他真的不再回來,心裏仍很不是滋味。每天按時上班,下班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裏幹編織活。小搗的客戶越來越多,要求也越來越高。小搗總是指手劃腳地把客戶的要求傳達給我,讓我按要求出樣,我出的樣一般都能使客戶滿意,小搗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沒啞丫不行!”幾乎成了小搗逢人就說的口頭禪。
盡管我很累必須按時去鉛筆廠上班,但是我對小搗交給我的編織工作極有興趣,努力做好他交給我的每一項任務,他總是眉飛色舞地對我直豎大拇指。
小搗見我又要上班,還要忙著為他趕做編織活,很有歉意。自從有一次他拿了一張五位數的存折放在我麵前對我說:“辭職吧,別去小鉛筆廠受累,錢我給你!”我與他翻臉後,他再也不敢重提此事,更不敢再提一個錢字。他總帶著懇求、關切的眼神看我,常常欲言又止的樣子,很不象一貫風風火火、無所顧忌的小搗。
我的孔雀開屏的披肩、雙龍戲珠的滑雪帽深受國內外客戶的喜愛。小搗的客戶們都知道小搗背後有一位聰慧、靈巧的啞巴姑娘,她的雙手可以變幻出色彩絢麗的編織藝術品。
一天, 我早班下班回家,剛進弄堂,迎麵走來一位穿著得體的年輕人攔住了我的去路。他
居然用手語問我,“你是啞丫嗎?”我點頭。
他又問,“我們找個地方聊聊行嗎?”
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對於陌生男人,我條件反射地害怕,低下頭就往前跑。他一把拉住我,我害怕極了,拚命掙脫他。他顧不上打手語,著急地對我說:“請別走,請聽我說幾句。”
看他還象個正派人,我勉強站住,離開他二、三米遠,不許他靠近我。他困難地打著手語對我說,“你很有天份……”看他手語水平實在太差,我告訴他,不必打手語,我能看懂他的話。
他這才鬆了口氣,對我說:“我在進出口公司工作,我認識王小寶,是小寶的客戶,見過你很多作品,簡直妙極了!你很有天份,你是藝術家,你不能被埋沒。我們公司總經理想調你來我們公司設計部工作,我們是大公司,工資待遇肯定比你現在高。”
我搖搖頭,他以為我沒看懂他的話,著急地又打起了連我都不太看得懂的手語,搞得滿頭是汗。我忙告訴他,我懂他的意思,隻是不想去他們公司工作。
他確實懂點手語,看懂了我的話,對於我的拒絕,很不理解。他以為許是說話離我太遠,我“聽”不清,走近我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話還沒說完,冷不丁小搗從我後麵衝上來給了他一拳,他不及防,一個踉蹌後退幾步,仍沒站住,摔了個大元寶。小搗進弄堂回家時,聽到他的話氣壞了。小搗揮動著拳頭還想打他,我一把拉住小搗。
小搗開口就罵:“混蛋!想打我啞丫的主意,我揍扁你!”一邊罵一邊還想打人。
我見製止不了他,也開了罵,“你才是又粗又野的混蛋!狗改不了吃屎,都這把年紀了還動不動拔拳頭。誰是你的啞丫?他和我說話關你屁事?”小搗一下子象鬥敗了的公雞,搭拉著腦袋默默離去。
我覺得有點言重了,忙去追趕小搗。那個糊裏糊塗挨了小搗揍的年輕人,好象並沒明白為什麽挨揍,繼續跟在我後麵。我回頭向他擺手,示意他別跟著我,我是不會去他們公司的。
回到小搗家,小搗仍不理我。我向他表示“對不起”,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搗媽媽看出我在向小搗道歉,就數落小搗:“你這個強脾氣,什麽時候能改改就好了。人家啞丫好好的,又哪兒得罪你了?這麽不依不饒。你的脾氣要有半點象大鵬,我就省心了。”
“大鵬!大鵬!一天到晚聽你叨叨大鵬,我是不如他,誰讓你生我出來的!”小搗對他媽媽搶白了幾句就上了小閣樓,誰都不理,我隻能自討沒趣地回家。
不知為什麽,想到那個說我是藝術家的年輕人著急著請我去他們公司上班,心裏居然美滋滋的。一個啞巴姑娘能和“藝術家”沾邊,也能被人看重,被人欣賞,這是老天爺對我的厚待,我感激上蒼,不過,我更感激小搗,是他創辦的編織組給了我展現自己的機會,使我可憐的人生也有了價值。想起小搗,我心裏有點沉甸甸的,我不該在陌生人麵前傷他的自尊心,有機會我還要向他道歉。
這時,小搗推開我的房門,看著我,不主動進門,依在門邊,用指關節敲了兩下門,以示禮貌。小搗居然也學會了紳士風度,我忍不住笑了,做了個請進的動作。
小搗進屋,不象以前那樣好象怕踩髒了我的地板,小心地挪把椅子坐在房門口,而是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他用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在他旁邊坐下。我聽話地坐在他身邊,仍傻笑著。
他嘟起嘴巴說了句:“傻丫頭!”便苦笑著打手語問我,“你要去國營大公司了,是嗎?”
我搖頭。
他說,“去吧,你不是愛飛嗎?這就是你展翅高飛的好機會,飛出束縛你的小圈子,你會看見更新更廣的天地,在那裏更能施展你的才能。”
“天哪!小搗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富有詩意,這麽紳士風度了?我都快不認識了。”
“難道,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永遠是粗野的嗎?剛才打人是我不對,我衝動了。那一刹那我害怕失去你,對我而言,失去你就等於失去了一切。也許我是很自私的人,我不該不為你考慮。那樣的大公司,一般人是想進都進不去的,要麽有熟人有門路,要麽有學曆有本事,你有這樣的機會怎麽能放棄呢!你會很有前途,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跟我幹沒什麽出息。去吧,我是真心誠意的,你可以無憂無慮地離開你並不喜歡的小鉛筆廠了。”小搗說完無精打采地低下了他的頭。
我用手讓他抬起他的頭,目的是讓他看我的話。
我說,“我不會去任何地方。我不是什麽藝術家,我隻是難以與正常人溝通的啞巴。在陌生人中我孤單、害怕,會迷失方向、迷失自己,隻有跟著你幹,我才安心、踏實,才會有靈感、有創意。
我愛飛,但不是你說的那種意義的飛。聽過這樣的故事嗎?有兩個人去野外露營,半夜醒來甲問乙:‘你看到了什麽?’乙說:‘我看見了滿天星鬥,看見了皎潔的月亮,看見了浩瀚的蒼穹,多美的夜空啊!’乙反問甲:‘那麽你又看到了什麽?’甲說:‘我看見我們的帳篷被人偷了。’”
小搗收起他那無精打采,滿目淒楚的怪樣,嘻嘻哈哈地笑了,又變回了從前的小搗,對我說,“如果那是我們倆,肯定我是甲,你是乙。”
“原來你是了解我的,我是充滿幻想,極不現實的人。我隻能飛翔在自己構築的夢想中,而絕不可能真正的展翅高飛。你能,你健康、實際,有智慧、有實力,隻要努力,你可以到達任何你想要達到的高度。”
“但是我卻無法飛進你的夢中。是的,我永遠是隻能看見被偷帳篷的凡夫俗子。”他仰起頭,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就象眼大無光的盲人一樣,自言自語地說:“我看不見星星,看不見月亮,更看不見蒼穹的浩瀚。”
“但是”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還是恢複用手語說,“我能看見你,不管你在不在我身邊我都能看見你,看見你靈巧的雙手,看見你飄逸的身影,看見你無言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我無法從腦海中趕走你。也許這就是我的不幸,即是凡夫俗子,卻不能一俗到底,附庸風雅妄想沾點仙氣。”他的眼睛濕潤了。
哦!我一個貌不驚人的啞巴姑娘,何德何能竟惹小搗傷心,我的心顫抖了,但我卻裝著惹無其事的樣子說,“我什麽時候在你的眼裏變‘雅’成‘仙’了呢?我是出了名的刮魚鱗的小啞巴,文化革命一來,連個中學都沒念成。在奶奶那裏學了點鉤針活,托你的福,派上了用場,總算是個有用的人了。你別把屬於大姐、二姐的‘雅’啦、‘仙’啦的形容詞套在我身上。我隻是有點愛做夢,從小就愛做夢。”
“別難過,”我用手抹去小搗臉上的淚,“小搗不哭,小搗應該是快樂的,永遠快樂,啞丫喜歡看到嘻嘻哈哈的小搗。”
對於傷心的小搗,一絲心痛,一份憐愛湧上心頭。我情不自禁地輕輕摟住他的頭,象母親安慰孩子那樣,輕撫著他的頭發。忽然,他毫無顧忌地親吻了我,很奇怪,我沒有產生那樣的惡心,隻覺得他的唇燙燙的,灼熱得讓人火燒火燎,我的臉頰飛紅。我沒有反抗,順從地附和著他,他忘我地吻著,我不知不覺地被他按倒在床上……。色狼對我的那一幕,突然象雷擊一樣,直刺心窩,受不了那麽強烈的刺痛,我粗魯地用力推開小搗,小搗不及防,一下子從床上滾到地上。
我迅速地一骨碌翻身坐起,不敢正視小搗,不敢想眼前正在發生什麽,深深地低下我的頭。原來那心靈的創傷竟然那麽深,那麽深,時間也無法抹去。我知道我已做不了真正的女人,潸然淚下。
許久,當我抬起頭時,小搗已不知什麽時候離去。父母親住過的這間大房間,此時顯得特別大,特別空,心也一樣被膨脹得大大的卻又空空的。

2

啞丫編織的孔雀開屏的披肩居然得獎了,得大獎了!那天當小搗風風火火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們時,簡直把奶奶和大姐樂壞了。奶奶摟著我又哭又笑,我對奶奶說,“這個獎應該屬於奶奶,沒有奶奶手把手地教啞丫,哪有啞丫的大獎呢!”
奶奶這回是完全看懂手語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連連點頭:“師傅也有功,所以師傅也得意呀!別的孩子學習是用腦子在學,而啞丫是用心悟的,所以啞丫學什麽都比別人學得好。這編織活呀,奶奶不知教過多少人,都是依樣畫葫蘆,哪象啞丫那麽心靈手巧!”
我被奶奶誇得臉紅了。我知道,啞丫的創造力來自童年大鵬留下的夢,夢幻般的童話故事,夢幻般的飛的憧憬,美麗的彩筆又讓這一切披上了絢麗的色彩。
最高興的還是小搗,他激動對我說,“我們編織組辦一個啞丫編織藝術個人展銷會,我發動組裏的女人們加加班,把啞丫所有的作品重新加工出來,歸歸類,也正而八經地分分係列,起個好名字。”
奶奶聽小搗這麽說可來勁了,打開櫥櫃,把我所有的鉤針活都拿了出來,有囡囡的小衣服、有安兒的鞋帽、有大姐的披肩、有奶奶的外套……,還有鉤得自己不滿意,沒拿出去隨意扔在櫥裏的各式各樣的編織品。
小搗象個行家似的(他確實也應該算個行家了)翻翻這件,扯扯那件。“這些可叫‘這花那花,你開我開’。”他指著鉤有各種花卉的編織品說。
他拎起一件鉤著單調波紋的奶奶的外套說:“這應該叫‘麥穗稻穗,你翻我滾’。”
大姐聽了不住地笑他,他毫不在乎,繼續指著虎頭帽、虎頭鞋說:“這些就叫‘大虎小虎,你打我鬧’。”
大姐敲著他的腦袋,製止了他,更正道:“名字應該這麽起,花卉類的叫‘爭奇鬥豔’,波浪形的叫‘麥浪滾滾’,虎頭類的叫‘虎視眈眈’……,不就規範了嗎?”
奶奶在一邊說:“我倒覺得還是小搗起的名字中聽。”
小搗不好意思地搖著頭說:“大姐是語文老師,我那是瞎扯蛋,我沒大姐那麽多文化,我是文化大革命產生的一代大文盲,說話俗!”
我一本正經地說,“俗點好,編織組的姐妹們文化都不高,名字就讓她們起,就象小搗那樣起名,很不錯的。”
小搗感激地看著我,啞丫的讚同對小搗競那麽重要嗎?我心想。
籌備開展銷會的那些日子,我可真成了大家的中心。啞丫從來就是聽別人使喚的,這一回大大地讓別人圍著我轉了,那滋味真好。
編織組的阿姨大姐們簡直離不開我,用什麽針法,顏色如何搭配都要聽我的意見。小搗這邊也老是拉住我商量如何分類、如何擺設。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幹事業嗎?我也有自己的事業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展銷會是成功的,定單多如雪片,小小的編織組根本無力應付。小搗的情緒一下子從顛峰落進了低穀,一籌莫展。
這一回我也是真正投入了,客戶就是上帝,不能將上帝拒之門外,我忽然想起了大鵬鄉下的妻,那位聰慧的大嫂,她一定能幫上忙,在她那兒再組織一個編織組,不就解決問題了嗎?我拉上小搗心急火燎地上了路,都沒來得及向單位請假。
大嫂果然鼎力相助,她串聯了一大批心靈手巧的姑娘,村裏空蕩蕩的穀倉立刻變成姑娘們聚集幹活的地方。
那些日子,我真忙得恨不能象孫悟空一樣有分身術。幸虧大嫂是位領悟力極強的女人,見我忙不過,邊做學生,邊同時做了老師。我和大嫂幾乎天天湊在一起,她和我一樣顯得特別興奮,特別精力充沛。是的,我們都屬於弱勢群體,當發現自己對別人有用,被別人重視時,一種感激之情充滿胸膛,變得充實、滿足、精神抖擻。
我忙得根本沒有時間與大鵬交談,大鵬總是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忙忙碌碌,就象看著他勤奮上進的學生,笑容裏透著關愛、慈祥和滿意。
編織好的成品漸漸堆積成山,小搗樂得簡直合不攏嘴,衝我直豎大拇指,“好樣的,啞丫!”他忙著發貨、運貨,慷慨地把手頭所有現金都拿出來發工資,口口聲聲說:“老鄉們辛苦了!得犒勞犒勞大家,我可不能象地主老財似地剝削成性。”
姑娘們從小到大,沒人給過這麽多人民幣,一個個興奮得臉蛋紅紅的,就象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小搗這些日子可是整天穿梭於“花眾”中,整天得意地接受著姑娘們對他的殷勤微笑。
當姑娘們捧著他發的錢,不自信地問他:“這真是給我們的嗎?確實歸我們所有嗎?”他簡直就象救世主似的,深沉地點頭微笑。
大嫂也拿到了一筆錢,當然比姑娘們更多,因為她的貢獻更大。象舊式家庭婦女一樣,她恭恭敬敬地把錢交給丈夫。大鵬握住她的手,把錢捏進她的手心,對她說:“這是你自己掙的錢,它是屬於你的,你想怎麽支配就怎麽支配。”
大嫂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錢,自言自語地說:“我會掙錢了,我真的也會掙錢了嗎?”
“你會的,你從來就是自己養活自己的,你有極大的創造力,你能創造生活,創造一切美的東西。”大鵬對妻說。
大嫂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她還不習慣當眾被丈夫誇獎。
對於大鵬的話,我有一份感動,更有一份羨慕。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如他那般細膩,關心別人的處境和尊嚴。大嫂是幸運的,被籠罩在細心和愛心中生活的女人是幸運的。
我們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大鵬對小搗說:“知道嗎?小搗,你為我們窮鄉僻壤帶來了生機。以後你的生意做大了,就到我們這兒多發展一些加工點,這兒的姑娘心靈手巧,這兒的小夥身強力壯,不會讓你失望的。多好哇!我們家鄉的人也會漸漸富起來。”
這些日子大鵬和小搗很默契地親兄弟般地相處著,小搗對大鵬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親熱。大鵬沒有把他和小搗間的關係告訴妻,因為在妻的心裏,大鵬完全是被她拖累在鄉下的,如果讓她知道丈夫在上海找到了親媽,她的心裏會更多一份憂慮,一份內疚。
我知道大鵬已死心踏地把那窮鄉僻壤當作了自己的家鄉,聽他口口聲聲我們家鄉這樣,我們家鄉那樣地,還有誰有力量把他從家鄉拖走呢!家鄉是母親、妻子、戀人混合在一起的代名詞,是捏住風箏線頭的那隻手,任何力量都不能與她抗衡。

3

都說:“樂極生悲”就在我們忘乎所以的時候,大姐帶著安兒意外地出現在我們麵前。見到大姐我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否則大姐不會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風風火火地趕來。
當我用驚奇的眼睛死死盯著大姐時,大姐連個委婉的開場白都沒有,直截了當地把一封信塞在我手裏。
是辭退信!我被鉛筆廠以違紀曠工的名義辭退了,我毫無思想準備,兩眼發直。在那時候一隻鐵飯碗對人是至關重要的,特別是象我這樣的殘疾人,失去了政府照顧你的鐵飯碗,等於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小搗雖曾大言不慚地勸我辭職,但這時震動也很大,看著我欲哭無淚的難過樣,拚命地對我說:“哭吧!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我真的想大哭了,怕別人看到,我迅速躲進房間,眼淚象決了堤的洪水,那種傷心是無法形容的,沒有了前途,還沒有了麵子。那時“跳槽”的詞匯還沒有發明,被單位辭退就是被開除,被開除的人必不是好人,永遠被人指指戳戳,永遠沒有別的單位再敢要。
大鵬悄悄走進我的房間,他默默地坐在我身邊,看著我哭,等我哭夠了,他才跟我說話,“很難過?”我點頭。
“當初為什麽選擇進鉛筆廠?”
我取出帶來的行李,打開旅行袋,從袋底取出一隻小口袋,裏麵用報紙方方正正地包著一盒東西,把左一層右一層的紙去掉,原來是一盒24色的彩筆。那是小時候大鵬送我的,每一支都還有大半截沒用完,盒子依然完好如初。
大鵬笑了,他象撫摸珍貴的絲綢一樣,輕輕撫摸彩筆盒,歎息著,“你竟收藏得這麽久,這麽好!就是這盒彩筆,讓你走進了鉛筆廠?”
“是的,小時候它是我夢寐以求的,你讓我得到它後,它帶給我太多太多色彩斑斕的夢,是這樣的夢在我失聰後給了我希望,給了我勇氣,它伴隨著我闖過了孤獨,闖過了恥辱。”我沒有告訴他,看著它我總能想起你,想起你為我描述的精彩的童話世界,在那個世界裏隻有你和我。
我繼續對他說,“這次我帶上它想送給你的石頭、點點,讓他們也能擁有自己的彩色世界,但是我最終怎麽也舍不得拿出來,送走它,就好象送走了我心裏一大片芬芳的淨土。”
嗬!求是哥哥,你怎麽也想不到,啞丫被玷汙了,洗不淨了,隻有心裏還存在著一片淨土,那兒是你耕耘種植的,如今依然花茂葉盛。因為有了它,啞丫才挺得過那麽多坎坷,那麽多不幸。
大鵬見我沉默著遲遲不再“說話”,握住我的手不再讓我“說話”。他深深地看著我,他的眼不大卻令人陶醉,目光堅定,毫不偏移,就象我還是剛練習讀唇語的小丫丫,慢慢地對我說:
“丫丫”,雖然發音時口型一樣,但我知道他從不隨大家叫我“啞丫”,他喜歡在鄭重對你說話前,先親切喚你一聲名字,最不熟悉的人也會覺得一下子和他貼近了。
“因為這盒彩筆帶給你太多的夢想和希望,所以你選擇了鉛筆廠,你想在它的家鄉尋找更多更美的夢想。你失望了,彩筆可以塗抹你絢麗的夢,但它的家鄉卻與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那裏的工作又髒又累,那裏的工人簡單實際,你無法與他們溝通。在那裏,你疲憊,你孤獨,你被人疏遠,受人忽視。你也清高,不屑與他們為伍,你們徐家三位小姐都有這個通病。你不要搖頭,你是啞巴,你是有些自卑,但是潛意識裏,你依然傲氣。就象文化革命人人會背誦的小紅本毛主席語錄裏說的,這叫‘階級烙印’,烙在你們的骨子裏,無論你們經曆多少磨難和不幸,都抹不掉烙在你們骨子裏的傲氣。在鉛筆廠工作你不愉快,那份工作也不適合你,放棄就放棄,有什麽可留戀,可傷心的?”
他握著我的手,目光如電,直射我的心:“你有一雙靈巧的手,這雙手能創造一切,有了它們還在乎什麽鐵飯碗呢?你看你大嫂沒有鐵飯碗不也生活得很好嗎?路總是會有的,擦去你的眼淚,昂起頭,挺起胸,走自己的路,讓大家看看,我們丫丫還是好樣的。”
我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唇,感受他熾熱的目光,我的眼淚沒有了,有一股力量傾注進我的體內。我明白了,在過去艱難困苦的日子裏,就是這樣的力量支撐了我。隻要有它在,啞丫不會倒,啞丫會昂起頭,挺起胸,麵對一切。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大鵬微笑了,他總能從我極微小的動作或表情中看出我心裏的一切。
大姐帶著安兒的到來,出乎大家的意料,連大鵬都不能應付自如了。好在安兒和石頭、點點一會兒就熟,親親熱熱地玩到一起。看著安兒和石頭、點點一起做著鄉下娃娃的遊戲,大鵬慈愛的笑容中透著做父親的滿足。孩子間的融洽緩解了大人們的緊張,看著天真無瑕的孩子,大姐的臉上也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就在孩子們嬉戲玩耍時,大鵬和大姐把自己關進房間單獨談心。
小搗見我們都已平靜,忙著趕他的運輸任務去了。
大嫂仍和我坐在堂屋編織。見到新來的上海客人,大嫂顯得分外緊張,好象有第六感覺告訴她,今天的客人非比尋常,她有些戰戰兢兢,大姐進屋時,她給大姐端茶的手都有些顫抖。
大鵬和大姐在屋裏已呆了很長時間,大嫂深深地低著頭幹著手裏的編織活,這麽長時間她沒有抬頭和我交換過一個眼神,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隻見她手裏的活不停地出錯,不停地編了拆,拆了編。
終於大鵬和大姐從屋裏出來了,見我倆低頭幹活,也不和我們打招呼,他們手裏不知拿了什麽東西,把正玩得起勁的安兒從石頭、點點中帶走,石頭、點點不樂意,鬧著也要跟著他們出去,被大鵬阻止了。
大嫂更加心神不寧,我也受了影響,再也坐不住了。我拉起大嫂,意思是我們一起看看他們幹什麽去了。大嫂輕輕搖了搖頭,不願和我同去,我隻好一個人出去,我確實想知道大鵬帶著大姐和安兒幹什麽去了。
不知不覺地來到大鵬曾帶我來過的河邊。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河麵上,樹丫上,草叢中到處飛舞著、停留著他們放飛的紙燕。我認得它們,那是我小時候充當免費郵差時不斷替他們傳遞的,那裏有他們的青春,有他們的熱情,有他們共同的理想、憧憬和未來。
這麽些年,他們不約而同地保存著,今天帶著他們的安兒一起放走他們的紙燕。紙燕飛了,輕巧地飛了,乘著風,趟過河無牽無掛地飛了。
安兒以為父母在與他做遊戲,穿梭於紛飛的紙燕間追逐著,雀躍著,大鵬和大姐的臉上也掛著孩子般天真舒展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他們就象兩朵帶雨的雲,命運不允許他們匯合在一起,他們各自走得那麽沉,那麽累,那麽小心翼翼,惟恐不經意撒落了什麽。今天他們終於卸去了重擔,帶著雨的雲把雨點灑在大自然的懷抱裏,從此不再沉重。
我不想打攪他們,獨自一人回家。家裏隻有石頭、點點在玩耍,問他們媽媽呢?都對我搖頭。她去了哪兒?今天她的情緒異常,我有點不安,我得找到她。
姑娘們聚集編織的穀倉裏沒有她,姑娘們都說沒見她來過。
附近的田野裏、山坡上也沒有她的蹤影。
轉悠了好半天再回到家,她還是沒回來。我急得坐立不安,剛想出門告訴大鵬,他們三個正巧跨進家門。
大鵬知道後,臉色嚴肅,他看了看大嫂的織布機,這些日子大嫂幫著我們忙於編織,根本無暇去碰她的織布機,織布機上已結了薄薄的一層灰。我知道大鵬也看出妻子心情不平靜,大鵬深知他的妻,無論心有多苦,唯一排解的辦法是織布,織布機沒被碰過,顯然非同尋常了,他轉身出門去尋找。
許久大鵬滿頭大汗地回來了,進門就問:“回來了嗎?”,大家都沉默著。大鵬蹙緊眉頭,自言自語地說:“她去哪兒了?她還能上哪兒去?”忽然,他一拍腦門想起了什麽,轉身又要往外走時,大嫂低著頭踏進家門。
她進屋也不抬頭,拿起圍裙就準備下廚房,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是到了該做晚飯的時候了。大姐站起身來,攔住低頭往廚房走的大嫂,輕輕奪過她手中的圍裙,大嫂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她們四目相對,此時大嫂看大姐的目光是勇敢的,那目光裏有欣賞,有羨慕,更有一絲淡淡的哀愁,終於她還是低下了頭。大姐握了握大嫂的手說:“你歇會兒,晚飯我來做吧。”
“那哪成呢?你看我糊塗得,一出門就忘了時間,回來晚了。”大嫂帶著歉意,更帶點羞澀對大姐說。
大鵬的眉結仍沒打開,他很嚴肅,什麽話都不說,一把把妻子拖進了裏屋。一進屋他就問妻:“去你娘的墳頭了?”
妻深深地低下了頭。
“你說話呀!”大鵬有點急躁了。
妻緩緩地抬起頭來:“我去問我娘,我該怎麽辦?”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抿著苦澀的淚,妻繼續說:“我娘對我說:‘閨女,你該知足了,你不能要得太多。’我想我太幸運,我是擁有得太多太多,包括那些本不該屬於我的東西。是時候了,得還給人家,我很難過,我怕我支撐不了,趴在我娘的墳頭上,求娘給我力量。”
大鵬緊握妻的手:“你呀你,你怎麽就那麽敏感呢?知道嗎?你不是要得太多,而是給得太多。你給了我情,給了我愛,給了我做人的勇氣,給了我生活的力量。你給我的一切的一切,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償還。是的,有些事我不該瞞你,瞞你隻為了不讓你憂慮,我希望你活得輕鬆,活得快活。沒想到,你反而沉重,反而憂傷,這都是我的錯。”
看著妻淚水蒙蒙的眼睛,握著妻的手,大鵬對妻緩緩地講述了他和大姐的故事。
妻動情地聽著大鵬的故事,忍不住地說:“她是那麽高貴,那麽美麗,我怎麽比得上她呢?她是屬於你的,你應該擁有她,擁有你們的孩子。在我娘的墳頭上,我都想明白了,我再不能拖累你,人要懂得知足,跟了你,我總算嚐到了做人的滋味,真正做過了一回人。我應該很滿足了,你總愛說要給我幸福,其實我並不懂什麽叫幸福,但是我認定,這麽些年跟著你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多少鄉下女人這一輩子都沒嚐過這樣的滋味。我很滿足,不能太貪心,不能要得太多,這就足夠了,帶著你們的孩子走吧,別擔心我,我會好好過日子的。”
“我的傻老婆,你總算沒有白跟我這麽些年,也學會了談幸福。你信嗎?時間帶走了我和她之間的一切,如今,我和她各自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盡管她找得十分辛苦,但是她深信那才是她要找的幸福。這次她帶著安兒來,是想把安兒還給我。安兒是她的兒子,是他們的兒子,就象石頭、點點是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一樣,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們從我們身邊帶走。她為我把安兒帶到這個世上,我萬分感動,我感激她就象感激上帝,創造了如此美好的生命。但是,我絕不把安兒從他媽媽身邊帶走,我想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和她在不一樣的世界生活得太久,我隻能屬於你,我的傻老婆,屬於這一片鄉土,屬於這些土裏土氣的孩子們。”
妻子傻傻地看著他,蠕動著嘴巴,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傻老婆,你想對我說什麽呢?說吧,我是你的丈夫,是屬於你的另一半,不用拘謹,什麽時候我在你的眼裏看不到那一絲疑慮,一絲憂傷呢?否則我永遠算不上一個好丈夫。”
“我……,我感覺我很……幸福。”
“哦!相信我,我要給你很多很多……幸福,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
妻子用手緊緊捂住他的嘴巴,她的丈夫,她的上帝,她心中的天,永遠不會離她而去,隻要能看著他,聽他說話,為他洗衣做飯,她就是幸福的。
大姐帶著安兒走了,盡管安兒是那麽依依不舍,還是高高興興跟著媽媽走了,就象飛出去的小鳥,無論外麵的世界多精彩,總還是要歸巢。臨行前沒對別人說依依惜別的話,隻是拉著我的手,要啞姨和他一起回家。在他的心裏,有奶奶,有爸爸媽媽,有囡囡妹妹,還要有啞姨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看著固執地抓緊我手的安兒,我忽然感覺有安兒在的家是不會支離破碎的,永遠堅固,永遠都能為我們遮風擋雨。
大姐輕輕拍著安兒的頭,她的神情中透著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那久久留在心底的絲絲縷縷都隨著放飛的紙燕飛走了,風把它們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心裏留下了一塊空白。這是一種精神代謝,就象一個隻管進食,不會排泄的病人,一貼良藥讓她恢複了正常的新陳代謝。
安兒看著麵容和藹的媽媽,以為拉住啞姨一起回家,得到了母親的默許,把我抓得更緊了。
小搗象個孩子似地對著安兒較起真來:“你啞姨是我帶來的,得跟我一起回家。啞姨又不是你們王家人,倒讓你管上了。”
安兒忽然鬆開我的手,嚴肅地看著我,希望我能告訴他,啞姨和安兒是一家人。還沒等我“說話”,小搗不依不饒地對安兒說:“啞姨不是你家人,啞姨早晚要出嫁,會有個好男人把你啞姨娶回家。”
安兒依然看著我,那眼神幾乎不象孩子,顯得凝重而哀傷,兩行熱淚慢慢從他雙眼中滾落,“啞姨不嫁,誰也不能把啞姨帶走,安兒不讓啞姨走。”他用小手對我說著這樣的話。
“啞姨聽安兒的,不嫁,誰都不嫁。其實啞姨沒處可去……”我開始有點傷感,“說”不下去了,安兒怎麽能懂得我心裏的苦呢?誰又知道我心裏的苦呢?我深深吸了口氣,仿佛把所有試圖向外湧動的苦澀全部吸回去,埋進心底。
小搗就象闖了禍的孩子懊喪著臉說:“開個玩笑,怎麽一個個都象真的似的。”
我恢複了平靜,輕輕拿開安兒抓住我的手,“安兒乖,先跟媽媽回家,啞姨幫著搗叔叔幹完了活就回家。”
安兒看著我,那眼神告訴我,他相信我全部的承諾。乖乖地跟媽媽走了。

4

在鄉下的那些日子裏,我們都很忙,活兒幹得很順利,那裏的姑娘確實心靈手巧,按時按質按量地完成了所有定單,把小搗樂得嘴都合不攏。更讓小搗打心眼裏得意的是姑娘們對他獻殷勤,這讓他很有滿足感。
我們走的那天,姑娘們送了一程又一程,這個靠近小搗一陣嘀咕,那個拉住小搗一番囑咐。小搗不時用得意的眼神瞟我一眼,小搗高興我也跟著高興,我微笑著看著他們。那段日子,緊張的工作使我忘了自己的煩惱,工作中的成就感衝淡了我對被辭退後暗淡前途的恐懼。
因為送行的人多,我們沒讓大鵬和大嫂送我們。大鵬近來常常頭疼,但是他從不休息。學校到目前為止仍隻有他一個老師,聽說縣裏要再派一個老師下來,光聽打雷不見下雨,至今還是沒來。所以大鵬無法休息,沒人替他的課,他也撂不下他的學生。
我常留意他人前強打起的抖擻精神和不被人注意時不自覺流露出的疲憊。我很為他擔心,我曾要求他和我們一起回上海看看醫生。他告訴我,他沒事,隻是時不時犯點小毛病,吃點止疼藥就好。為了讓他多點時間休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要他送行。小搗還油腔滑調地對大嫂說:“難得有這麽多姑娘圍著轉,小搗也算交了一回桃花運,請大哥大嫂留步放一馬,別攪了小搗的好運。”
當熱熱鬧鬧的送行人終於留步,隻剩下我倆時,小搗得意洋洋的神態突然消失了,一路上他沒有與我交流,隻管想他自己的心思。原以為獨自默默地發呆走神隻是我聾啞人的專利,沒想到小搗也會。
這一次小搗成功了,大大地成功了!一下子賺了很多錢,而且客戶又增加了許多。我反正已被鉛筆廠辭退,沒地方上班,也就全力以赴跟著小搗幹。小搗租了辦公樓,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取名飛天工藝品有限公司。他說,他能有今天靠的是啞丫的支撐,啞丫最愛夢想飛上天,就象中國神話裏的“飛天”那麽美麗、純潔、飄逸,讓人可望而不可及。
小搗的解釋令我生畏,他不了解我。多麽希望自己能重新活一次,不辜負小搗想象中的啞丫的形象。那一杯不為人知的苦水隻能悄悄往肚裏咽,那澀澀的苦味久久縈繞著,不肯離去。
公司成立後,我們把大鵬的家鄉作為主要生產基地。那裏的姑娘們勤懇用心,勞動力價格也比城裏便宜,更有大嫂的真誠相助,對於小搗真是如虎添翼。
我按照獎勤罰懶、多勞多得的原則,製定了一套定員定額及計件分配辦法。改變了小搗以前隨心所欲,賺得多心情好時工資多發些,賺不好不順心時工資少給點。
員工們多拿時高高興興,覺得也是理所當然的。少拿了自然不服氣,平時偷懶,慢工出慢活的人也就算了,不敢說什麽,賣力氣幹活的就會與小搗理論,小搗說服不了人就撒野,拍桌子罵娘。膽小的給鎮住了,隻能自認晦氣。膽大的就和他對罵,罵完了,沒別的地方可以幹活賺錢,還是罵罵咧咧的繼續為他幹。
我的那套工資分配辦法實行後,改變了這種不合理的現象。對於出活快,合格率高的好手,工資拿得比以前多,積極性也高,活兒幹得更好更快。對於幹活差的當然就慘了,有的覺得自己提高不了工作水平,賺不了錢也就甩手不幹了。這就優生劣汰,自然而然地留下了好的,淘汰了差的。
實行一段時間後,小搗一算,居然還節省了許多工費。他翹起大拇指誇我是“剝削”能手,問我這一套“剝削”手段得了誰的真傳。我告訴他,這不叫剝削,這是馬克斯的“各盡所能,按勞取酬”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是我混跡於菜場刮魚鱗、賣蔥薑時悟懂了的。
小搗說我那小鉛筆廠真他媽有眼不識泰山,那裏的廠長應該讓我當才對。我聽了隻有苦笑,也許我這輩子,隻有在小搗的眼裏才是完美高大的。
小搗發財了,他象跌入飛旋的轉盤,飛旋於生意場上不能自拔。整天忙於拉客戶、談生意、通關係,沒完沒了的飯局、沒完沒了的應酬。人們開始對小搗刮目相看,小搗變得財大氣粗、身價百倍。他身邊的姑娘不斷,但沒見他考慮和誰結婚。生意場上確實少不了漂亮的小姐,飯局中有小姐勸酒應酬,生意容易成,關節也容易通,我想小搗已深諳此道。
我管設計、管質量,安安穩穩地在他那兒做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心安理得地拿一份他給我的不薄的工資。小搗從聾人美術學校又招來兩個搞設計的美工,我們很有共同語言,我覺得日子過得安定、充實而愉快。
隨著腰包裏金錢的膨脹,小搗的脾氣也見長。飯局上的啤酒和油膩把他的肚子鼓圓了,儼然一付大老板的派頭,和員工們也不再嬉皮笑臉稱兄道弟了。在家我幾乎見不到他,在公司也隻是有工作問題需要溝通時才交流。
休息天下午搗媽媽心事重重地把我拖進她家,告訴我小搗晚上要回家吃飯,讓我幫忙做幾樣拿手好菜給他吃。他在外實在好東西吃得太多,難得回家吃飯,已盡了最大努力做好的給他吃,他還是對媽媽發脾氣,說自己在外那麽辛苦,回家連口好飯都吃不上。搗媽媽一聽他要回家吃飯就犯愁,大魚大肉嫌膩味,鮮果蔬菜嫌清淡,真不知該怎樣打發他。知道小搗平時願意聽啞丫的“話”,搗媽媽算是搬我這個救兵來了。
我二話沒說提起菜籃就上菜場去,搗媽媽忙不迭地塞給我一把錢,我搖搖頭表示無需那麽多,拿了她一張五元的票子。搗媽媽疑惑地看著我,既然信任我,把做晚飯的大事交給了我,她也不便說什麽了。
我進了菜場,什麽便宜買什麽,青菜、芋艿、胡蘿卜、還有已落市的老蠶豆。買了一籃子也沒用完搗媽媽給的五元錢。
回到家我把蔬菜洗淨切細,蠶豆去殼剝皮,一起放進搗媽媽家從前熬粥的大鍋,放入從大鵬家鄉帶回來的新鮮大米。搗媽媽見情況不妙著急了:“這可使不得!你這不是讓他吃‘憶苦飯’嗎?他會大發雷霆的。”
“要發脾氣就讓他發吧,這不是‘憶苦飯’,這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百吃不厭的大米粥。”
搗媽媽無法阻止我,隻得回屋,等待挨小搗的責怪。
我一個人在廚房慢慢地熬著米粥,不多時,鍋裏騰騰冒著熱氣,散發出濃濃的米香,飽和著泥土的芬芳。
我不由想起大鵬告訴我的心酸往事,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歲月裏,象大嫂那樣的農家女整天在農田裏辛勤勞作,自己卻吃不上一頓飽飯,用舌頭添幹淨盛過粥的碗,把洗粥鍋的水喝進肚裏,那情景曆曆在目。我們這些死背著“欲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長大的城裏人,永遠也不會體會象大嫂那樣的農民們的艱辛。
小搗吃多了海鮮、魚肉,吃多了奶油、咖啡,腸胃變得講究、勢利、難以伺候了。一碗久已忘卻的家常稀粥,也許能喚回他腸胃的良知。
當我就著傍晚廚房裏昏黃的燈光,像個稱職的家庭女主婦似的專心致誌地熬著晚餐粥時,我發現小搗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了廚房門口。他的雙腳交叉著,上身斜靠在從底樓樓道通進廚房的永遠不關閉的木門上。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好象我是私自闖入他家廚房的陌生人,引來他異樣的眼光。
“我在為你做晚飯。”我告訴他。他沒反應,我想他是憋著氣沒發作。
“做這樣的晚飯是我的主意,我想你好久沒喝這喂飽喂大了你的米粥了,你一定忘了它的滋味,重新喝上一碗會喚回很多你不該忘卻的東西。”就象看不懂我的手語,他還是沒反應。
他就這樣一直出神地看著我,直到粥熬好了,我端著這一大鍋鮮熱的粥走進他家,他也跟了進來。
那晚,他什麽話也沒說,鍋裏的粥,喝了一碗又一碗。坐在一邊先前還在提心吊膽的搗媽媽大大鬆了口氣,兒子的好胃口把她樂壞了。
“好吃嗎?”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著,我高興地問他。
“舒服!”他隻簡單地做了一個手勢,算是回答了我的問話。
完成了搗媽媽交辦了任務,我起身要走,小搗拉住了我。他已有好長時間沒有閑功夫和我聊天了。我以為他還要與我談明天的工作,就對他說,“明天的事,明天上班後再談吧。” 他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把我帶到院裏的小凳上並排坐了下來。
“謝謝你為我做的粥。”
“那是你從小喝慣了的大鍋粥。”
“那粥真好吃!我怎麽就忘了它的滋味了呢?這麽些日子,我的胃從沒象今天這般舒坦。今天看著你在廚房暗暗的燈光裏踏實平靜地熬粥時,我感覺你是那麽真實,那麽美麗,……”
“小搗,圍在身邊的女孩多了,奉承話也會說多了。”我打斷他的話。
小搗感覺到我的話裏帶刺,有點無奈地搖了下頭繼續說,“你寧靜地站在爐邊,臉上沒有濃妝豔抹,沒有職業女性刻板的微笑。一張真實的臉,一份真誠的愛,伴著一鍋熱粥,讓我想起了童年、母愛、親情,讓我感覺了家的溫馨。沒有一個女孩讓我有過這樣的感覺,如果家裏總有個這樣的女人,傍晚時伴著廚房溫暖的燈光,為我,為家人熬一鍋熱粥,我會歸心似箭,就象遠飛的鳥總要回巢。家是熬粥的妻子精心營造的讓人無法不留戀的巢穴。”
我感覺有點難為情,低下了頭,不再看他的手語。
他用手抬起我的臉,他要我看他繼續說話,“我知道你不在意我。在鄉下那麽多女孩圍著我轉,我故意在你麵前顯得高興,希望你那怕有一絲絲難過、生氣,你卻陪著我高興。我就那麽微不足道嗎?我很難過,我想忘了你,我有錢了,我走馬燈似地換女朋友,我以為我已忘了你,但是一鍋粥讓我明白,隻有你最了解我,我可以舍棄一切,卻無法舍棄你。我身邊的那些女人們,她們個個都關心我,在意我,她們陪我上最好的館子,為我衝最好的飲料,給我買最好的點心,希望討我的好。她們說,討好一個男人首先要討好他的胃,但是她們沒有一個想到要為我熬一碗普通的家常粥。如果她們中有誰象你一樣,想到為我熬一鍋粥,我會什麽都不考慮立即娶她為妻。”
說到此,他又一次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是不是很可笑,也很可悲。我不敢乞求你什麽,我知道,遇到你是我一生的幸運,也是我一生的不幸。”
我無言以對。
“今天你似乎又給了我一絲幻想,我的不說話的小精靈。你注意到圍在我身邊的女孩多了,你挖苦我會對女孩說奉承話了。這裏有沒有一些不滿?讓我仍能存有一線希望?”
“我還是不敢奢望嗬,啞丫,”他自問自答,“你看似離我很近,實際卻離我很遠很遠,有時我覺得我快要抓住你了,你卻又象夢似的消失了,那麽不真實。”
我把頭低得很低很低,我不敢再看他的訴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我理不清我的思緒,更何況我還有不能對他說,無法向他啟齒的往事,煎熬著我,束縛著我。其實我不光害怕小搗向我表達感情,我更害怕其他異性向我表達感情。
記得那個曾動員我去他們公司,挨過小搗揍的,在國營進出口公司工作的年輕人,在得知我被鉛筆廠辭退後,又來我們弄堂口堵過我一次。這次他的手語進步多了,他還是真誠地邀請我去他們公司,哪怕能賞臉與他們總經理見一次麵也好。我回絕了他,告訴他我已在小搗的私營公司幹活。他極認真地問我,小搗是不是我的戀人,我嚴肅地搖頭。他忽然漲紅了臉,準確緩慢地對我做了一遍“我愛你!”的手語。我居然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被他察覺,他尷尬地向我道歉後就走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能有正常人對我說,“我愛你!”我應感覺驕傲、自豪才對,但我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我也不能說清這是為什麽。
當我終於重又抬起頭來看著小搗時,看見了小搗滿是失望、沮喪的眼神。我的眼裏也滿是淒涼:“誰能幫我卸去昨天的重負,驅走纏繞心頭的魔影呢?”

5

傍晚,我獨自一人從小搗家的院子走出,心裏很壓抑很難受,我沒有回家,漫無目標地往外走,在喧囂的城市裏,選擇隱藏在深處的恬靜的小街小巷,悄悄地走呀走,任思想自由放逐。或許人在得意時,思想隨著腳步走出的是對明天的遠矚,是對美好前途的憧憬。而在失意時心中充滿的盡是對昨天的回顧,特別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曆曆在目。
揮之不去的昨天嗬!也許我要把這沉重的包袱背進陰曹地府。二姐不也是背著沉重的包袱走的嗎?她那是愧疚的包袱,最後的願望竟是對老師說聲對不起。我不想回家,心裏很沉很沉,想卸掉點什麽。
我忽然想替我的二姐當麵向她的老師說聲對不起,好象了卻二姐的心願也會減輕自己的沉重。整理二姐遺物時,好象潛意識裏就有這樣的打算,我刻意記下了老師的地址。
我的腳步有了方向,好在我曾去過二姐的學校,老師的家離學校不太遠。當我乘車換車,終於找到老師家的弄堂口時,我有點不相信,在二姐美如花園的學校附近的角旮旯裏還藏有如此擁擠陳舊的平民區。這種地方被上海人稱作“下隻角”,就是窮街的意思,住在裏麵的一般都是社會底層的平民,我奇怪老師怎麽也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還沒等我挨近老師的家,就有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圍住了我,讓我無法向前走。
“你找誰?”不管他們七嘴八舌對我說什麽,我看懂他們主要是問我要去誰家。
我隨手撿起地上的細木棍,在鬆軟破舊的牆上寫下:“我找老師。”我一直就沒留意老師姓什麽,所以我隻能籠統稱他為老師。
孩子們立即都知道我找誰了,可能在他們這一片就這麽個老師。他們為我讓開一條道,其中一個小女孩還牽住我的手,親親熱熱地帶著我走。
“你不會說話嗎?”她明知故問。不指望我回答,她繼續問:“他是我們的老師,也是你的老師嗎?他也會教啞巴孩子嗎?”
她把我帶到一間屋前,輕輕推開屋門,這是半間矮平房,隻有十來個平米,屋裏雖然擁擠,但收拾得很幹淨,一位戴著黑邊眼鏡,有著縷縷白發,年紀不輕的男人坐在輪椅上,屋裏的燈很亮,是那種奶奶絕舍不得用的一百支光的大燈泡。
小女孩把我拽進屋裏。顯然輪椅上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老師。老師扶了扶眼鏡,仔細看著我,好象他要借助鏡片認清我是誰。沒等他認出我,我倒先認出了他,沒變,是他,二姐的老師,那個害怕失去光明,失去自我的老師。
“你是誰嗬?”他仍看著我問。
“她是啞巴,不會說話。”小女孩替我回答。其餘的孩子都擠在門外,因為屋子太小,東西又多,有三個人在屋裏,就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了。
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就象當初被揪上學校禮堂的舞台,被二姐及她的紅衛兵戰友們批鬥時一樣,沒有光澤,沒有焦點。目光是呆滯的,遊移的,並沒有停留在我的臉上,它找不到可停留之處。
“請你走近我,我的眼神太差,看不清你是誰。”他對我說。
我蹲下身子,靠近他的輪椅,麵對麵地凝視著他。
他還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女孩,但還是看不清你的臉,能告訴我嗎,你是誰?”
我猜想他的眼睛糟透了,在這麽亮的燈光下也隻能看見輪廓,連五官都看不清,看來他也不能看見寫在紙上的字,如何與他交流?看著他著急無助的樣子,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
“她是啞巴,老師。”小女孩再一次提醒老師,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身邊的桌子上,端了張小凳讓我靠近老師坐下,免得蹲著很累,然後悄悄退出小屋。屋外的孩子們向我揮了揮手表示再見,輕輕關上屋門離開了。
老師撫摸著我的手:“這確實是女孩的小手,但不太細膩,有點粗糙。是下過鄉、插過隊、幹過粗活的手。”
他忽然握緊我的手激動地說:“是徐安琪!一定是!”他似乎望著我,但目光的焦點仍沒有停留在我臉上,穿過我,去了很遠的地方,也許停留在了文革前,那個靜靜地坐在課堂裏專心聽他講課的徐安琪天使般寧靜美麗的臉上。
我不知道我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我隻能呆呆地看著他說話的嘴。
“請原諒,我隻記得你叫安琪,天使的名字,我忘了你文革時改的名字,就讓我仍叫你安琪吧。哦!你的手在顫抖,你能聽見我說話。他們告訴我你是啞巴,不!你不是, 啞巴是聽不見的。你為什麽不說話?是的,上次你來,我沒肯見你,這次到好,你不說話,徑自闖了進來。”
他停頓了一下,顯然他認定我是二姐徐安琪了。“很高興你還能來看我。”他繼續說,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當年老師被批鬥,當我情不自禁地衝上台,對著老師深深一鞠躬,並說:“老師,請讓我代二姐說一聲對不起。”時,老師的臉上也掛上了這樣的笑容。那時他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我身上,注視著我,眼神是那麽溫柔,那麽深沉,我曾驚歎世上居然有如此生動傳神的眼睛。
現在這樣的眼神沒有了,那雙沒有焦點的目光再也凝聚不起來。那個健康灑脫、年輕有為的老師不見了,眼前是一位需要別人幫助的衰老的殘疾人。心酸、憐憫加之從小搗家走出時鬱於心中的壓抑、難受,此時變成了大顆大顆的淚點,滴在老師仍然緊握住我的手上。
“不要為我哭泣,孩子,我現在很好,我的眼睛沒有瞎,起碼我還能看見你是徐安琪,在我的眼裏你還是從前那個天使般的女孩。”
我已經不想向他說明,我隻是徐安琪的妹妹,他眼裏那個天使般的女孩早已帶著遺憾,帶著深深的歉意回上帝那兒去了。我隻是更緊地握住他的手。
他繼續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專門來對老師說對不起的。其實老師早就原諒你了,上次老師不肯見你,是因為老師也有自尊,老師曾站在講台上煞有介事地教育你們要勇敢堅強,經風雨見世麵,而自己卻是那麽懦弱,那麽不堪一擊,麵對人生的考驗,選擇了逃避。
那年頭我被關在教學樓五樓平台的小屋裏,我想不明白自己何罪之有,我滿腔熱誠地教育學生,做正直的人,做真正的人,卻成了把學生引向歧途的罪人。
什麽是正途?正途在何方?我困惑,我迷茫。當我站在教學樓五樓的平台上俯視地麵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正途,掙脫心中的羈絆,抖落身上的塵埃,一躍而下,說不定一下子就撞入了沒有是非的大境界,那才是我要找的正途。
但是閻王爺不願意收留我,我被他老人家踢了回來,成了現在的樣子,我是不想讓你看到老師的懦弱才拒絕見你。
你走後,老師後悔了,知道你是專門來向老師道歉的,卻連個機會都不給,讓你以為老師永遠都不會原諒你,這對你不公平,也不是我的本意。多希望再能見到你嗬!
謝天謝地,你終於又來了。不該是你要老師原諒,而是老師應該請你原諒。如果我連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不給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我現在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這個弄堂裏住著很多我們學校的學生,殘廢後,他們把我接到這兒來住,這裏的房租便宜,這裏的人也善良熱心,我的飲食起居都由左鄰右舍照顧著。
我的眼神不好,大概是摔下來時,腦袋出血過多,壓迫了視神經,燈開得這麽亮是指望能把模糊的輪廓照得清楚些。我都說這麽多話了,你也可以開口說話了吧。”
我難過地搖了搖頭。我沒有勇氣對眼前真誠善良的師長說明殘酷的真相,寧可讓他以為啞丫就是那個曾中了邪般自以為革命,卻深深傷害了老師的徐安琪。
老師沉默著,他在等我開口說話。此時此刻我多想大聲地對老師說一聲:“老師,對不起!”,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對著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師忽然睜大了他那雙失神的眼睛:“你,你不是徐安琪,你是當年不怕挨打給我鞠躬的丫丫!我永遠記得批鬥會上你那深深的一鞠躬,給了我做人的尊嚴,讓我重新找回了做人的感覺,我永遠記得你親切好聽的名字——丫丫。是你嗎?丫丫,快告訴我,是你嗎?”
我點頭。老師顫抖的手撫摸著我淚流滿麵的臉:“嗬,你長大了,孩子,真高興能見到你,怎麽就啞了呢?”
他把他的大手平攤著伸到我麵前對我說:“把你想對我說的話寫在我的手心上。”說完閉上了他那雙無神的眼睛,也許這樣更能清楚地感覺我在他的手心裏說的話。
我告訴他,天使回上帝那兒去了。我感覺被我握住的老師的手強烈地顫抖著。
為了減輕老師的悲傷,我告訴他,她走時並不痛苦,看起來就象是一種解脫,從痛苦中解脫了出來,進入了一種寧靜的狀態,那一刻她的眼睛看上去幾乎是天真無邪的。每當想到二姐的死,每到我難過得無法自拔的時候,想起她那雙眼睛,使我得到一些安慰,我感覺她並沒有死,隻是從她身體裏出去了,飄起來,看著我們,了解我們現在發生的一切。
我還告訴老師,她一直把那本老師用紅筆寫著密密麻麻批語的作文本帶在身邊,帶去農村,又帶回上海,經常翻閱,看著歎息。
二姐曾告訴我,直至父母死後,她才領悟老師的肺腑之言,真切地感覺到老師的話有多麽正確。對於父母的虧歉已無法彌補,隻想隻想對著老師深深一鞠躬,當麵說聲“對不起!”,請他原諒不懂事的學生,但是老師終究沒能給她這個機會。
二姐死後,我打開那本飽含著她終身遺憾的作文本,在老師的紅字批語後麵,二姐用鋼筆工整地寫著:題為:《老師,為什麽?》的小詩。
老師的眼睛依然緊閉著,我不知道該不該把二姐寫的話告訴老師,但是二姐那工整的鋼筆字已深深刻在我心上,我不由自主地把它們刻在老師的手心裏:

老師,為什麽心也會流血?
為什麽血是紅的?
為什麽你要用鮮血般的紅色,為我的作文寫批語?

老師,為什麽人要長大?
為什麽人要犯錯?
為什麽犯了錯以後,想改都沒有機會?

老師,為什麽爸媽要離我而去?
為什麽我心裏愛他們嘴上卻說不?
為什麽任我千遍萬遍地呼喚,他們就是不理我?

老師,為什麽時間不能倒流?
為什麽我要後悔?
為什麽在我做了那麽深的懺悔之後,心還是不能解脫?

老師,為什麽有這麽多困難?
為什麽有這麽多痛苦?
為什麽我不能快樂?為什麽我要出生?……

二姐有太多的為什麽,至死都無人為她解答,我寫不下去了,雙眼緊盯著老師,老師的眼睛依然閉著,一顆淚珠從他緊閉著的眼簾中擠了出來,緩緩地沿著他的麵頰滾落。那一刻我豁然意識到,生活帶給我們的歡樂是那樣短暫,而留給我們的遺憾卻那樣沉重;生活給我們的答案是那樣少,而留給我們的問題卻要多得多。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麵目。

第十一章

1

奶奶明顯見老了,我都記不清奶奶應該有多大年紀。一天奶奶對我說:“山子好幾天沒有回來了,我不敢讓你姐姐打電話叫他,山子是個臭脾氣,說不準又要衝撞你姐姐,兩人沒事又鬧起來。你幫我叫小搗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明天是奶奶九十歲生日,讓他晚上回家吃晚飯。”
奶奶肯定是想孫子找借口,她從不過生日,她說過,她不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戶口本上的生日日期是讓人隨便寫上的。
奶奶見我疑惑地看著她,又說:“我是不知道哪天是我的生日,但記得母親曾告訴過我,生我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園特別亮。明兒是八月十五,就算明兒是我的生日吧,奶奶很想過一回生日。但願明天的月亮就象母親生我的那天一樣,又園又亮。”
“明天是中秋節,月亮肯定又大又圓!”我雙手圈起了一個大大的圓,奶奶看著樂了。
第二天,山子果然一下班就早早回家了。一進門就孩子似地摟著奶奶說:“我的親奶奶嗬!孫兒活到這麽大,怎麽才頭一次聽說奶奶八月十五過生日?多好的日子!奶奶莫不是月裏嫦娥下凡吧,奶奶會長命百歲的。”
奶奶摸著孫子的頭說:“你怎麽學得象小搗一樣油嘴滑舌的,專撿奶奶愛聽的話說。你要老能這樣對人說話多好哇!”
原來山子還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麵,沒見過,我暗自好笑。我發現大姐也在看著山子,忍俊不住偷偷地笑。
小搗聽說奶奶要過九十大壽,也特別起勁。推去了應酬,提了個雙層奶油裱花生日蛋糕回來。一到家就風風火火地在院子裏搭起了大園桌,放好椅子,拖住奶奶說:“這頓生日晚餐一定要在院子裏吃,奶奶是衝著月亮過生日的,得看著月亮吃生日蛋糕才有意思。”奶奶高興地依了他。
圓桌圍坐得擠擠的,奶奶請小搗一家都入了座。傻叔叔第一次參加這麽象模象樣的“生日宴會”,開心得拚命傻笑。奶奶不停地給傻叔叔夾菜。搗媽媽見傻叔叔狼吞虎咽地大吃,不好意思地說:“現在小搗能賺錢,家裏不象從前,也算有得吃了,他還是沒個夠。”
奶奶樂嗬嗬地說:“吃罷,大家都多吃點,今天我生日,你們吃得越多,我越高興。”
小搗說:“人家徐家姐妹的烹調手藝就是高超,傻叔叔才不傻呢,他就知道人家做的菜比媽做的好吃,叔叔是嗎?”傻叔叔邊吃邊死勁點頭。
我忙指指大姐,告訴他們這桌菜可全是大姐做的,沒我什麽事。
奶奶歎了口氣說:“我家山子能有這麽好的媳婦真是福氣,山子,改改你的臭脾氣,好好珍惜。”
這天,奶奶顯得很興奮,話特別多,說著說著,天色暗了下來,奶奶抬頭看,一輪滿月懸掛在院子當空,她臉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我從未見過奶奶的笑容象今天這般燦爛。
“多美的月亮!真的又圓又亮!”奶奶感歎著。
“哦,奶奶,你怎麽變得象小姑娘似的,也喜歡叨叨星星月亮,跟啞丫一樣。”小搗說:“別老盯著看那天天、月月、年年都老掛在天上的月亮了,老壽星,該你切生日蛋糕了。”
小搗打開雙層蛋糕,點上蠟燭,對奶奶說:“許個願吧。”
奶奶學著電視裏外國人過生日許願吹蠟燭的模樣,認真地做了一遍。
我忍不住問奶奶,“許了什麽願?”
奶奶忙著分蛋糕,沒在意我在用手語問她話。大姐接過奶奶分給她的蛋糕,微笑著對奶奶說:“啞丫問您,您剛才許的什麽願?”
奶奶說:“我呀,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我們家和和美美的。山子打小脾氣倔,又是個不愛說話的悶罐子,我們祖孫倆日子過得冷冷清清。自從娶了安娜,兩家合成一家,又添了安兒和囡囡,這家才熱熱鬧鬧地象個家的樣子。安娜和啞丫不但孝順,還對我的脾氣,有了說話解悶的人,日子才過得有滋味。我早就向老天爺許了願,我老太婆活了一大把年紀,從沒向他老人家祈求過什麽,這次,我懇求他讓我家山子和安娜不吵不鬧好好過日子,讓我們一家團團圓圓、平平安安的。他老人家要允了我老太婆的願望呢,就在中秋節掛個好月亮在天上。若不允,就別把月亮請出來。我害怕一個人等老天爺的通知,借過生日的名義,把大家一起請出來,陪奶奶等月亮出來。”
奶奶仰望著象明燈似的懸掛在天空的皓月繼續說:“月亮出來了!那是老天爺告訴我,別擔心,我的家就象這明月般圓滿著呢!今天的月亮真讓奶奶高興!”
聽了奶奶的話,大姐的臉漲得通紅,她低下了頭。山子的臉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蒼白,他出神地看著大姐,好象害怕有什麽東西從眼中撒落,他閉上眼睛輕輕地歎了口氣。
搗媽媽邊往奶奶碗裏夾菜,邊對奶奶說:“您這叫杞人憂天,小夫妻免不了磕磕碰碰,不能當回事。山子和安娜打小是鄰居又是同學,相互再了解不過了。”
她轉過身又對山子說:“山子,聽說過這麽一句話嗎?‘男人以世界為家,女人以家為世界。’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愛家、戀家,用心去營造她們的家,用生命去支撐她們的家。男人可以沒有家,女人不行,不管是窮家還是富家,女人必須有家才能活著。山子,聽搗媽媽一句話,在家裏有矛盾,丈夫讓著點妻子,給妻子一個溫馨的家,一個完整的屬於她的世界。”
山子很鄭重很誠懇地點了點頭。
“呦!我媽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話,一套一套的。”小搗為媽媽斟上滿滿一杯酒,搗媽媽一飲而盡。
“臭小子,你媽能喝這麽多酒嗎?”搗爸爸罵小搗:“你以為你媽和我一樣也是沒喝過墨水的粗人?你媽是上過洋學堂的大家閨秀。你怎麽就不象你媽呢?你大鵬哥就象你媽,知書達理,你要有半點象你大鵬哥就好了。”
“你們說的是哪個大鵬?”奶奶吃驚地問。
“當然就是你家的大鵬,”搗媽媽還是隨口將大鵬說成是我家的:“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兒子。”
“搗他媽,你喝醉了吧?”奶奶不相信地問。大姐和山子都睜大了眼睛,就象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搗媽媽。
也許是酒喚醒了搗媽媽記憶深處的東西,搗媽媽述說了她鮮為人知的心酸往事,那是大鵬早就給我講過的故事,從搗媽媽的嘴裏說出來,更心酸更淒涼。我理解了搗媽媽剛才對家和女人的那一翻議論,那是她自己的親身體會,命運沒有給她一個完整的世界,多少年了,她是在對被拆散的親身骨肉的刻骨銘心的思念中度過的,她渴望有一天屬於她的那個世界也變得完整,她終於盼到了。
山子和大姐都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故事。大姐很嚴肅地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我,顯然她是要我回答:這些事都是什麽時候,又是怎樣發生的。
我如實地告訴她,就在這次大鵬回上海,安兒給搗媽媽講《風的故事》,讓媽媽認出了失散多年的兒子。《風的故事》是年輕的母親百講不厭,年幼的大鵬百聽不厭的故事,是他們母子倆自己的故事。
“是嗬,多虧安兒,讓我找到了兒子,我做夢都沒想到,日思夜想的兒子居然近在咫尺!”好象搗媽媽猜出我在用手語告訴大姐什麽,她流著眼淚補充著我的話
奶奶聽了搗媽媽的故事,老淚縱橫,她顧不上自己滿臉的淚,把手帕遞給搗媽媽說:“搗他媽,你不容易啊!總算熬過來了!大鵬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孩子,小搗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你該高興,我也為你高興。”
說是高興,眼淚還是不停地掉。奶奶摸著安兒的頭說:“怪不得象呢!安兒,叫奶奶。”
安兒乖乖地對著搗媽媽叫了聲:“樓下奶奶。”
“不對!”奶奶對安兒說:“就叫奶奶,到你奶奶跟前去叫。”
大姐和山子同時驚奇地看著奶奶,都以為安兒出生的秘密對奶奶瞞得嚴嚴實實,奶奶心裏卻明鏡似的清楚。
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說:“奶奶今天的生日過得真好,天上的月亮圓圓滿滿,人間也該是圓圓滿滿的呀!”
當安兒走到搗媽媽麵前,叫著她奶奶時,她抱起安兒哭了,她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隻是抽抽泣泣重重複複的說:“怪不得我們有緣,怪不得我們有緣呢!”
月亮看著人間這一幕幕的悲喜劇,也許感覺比嫦娥奔月的故事更有趣,顯得愈發精神愈發明亮了。秋夜涼爽的風帶來了一片片落葉,在月光下漫舞,好象是從遙遠的天上飄落。
是天國花園裏的落葉嗎?秋天,天國花園也會在空中凋零嗎?還是仙女們被人間的親情真情感動,撒下了片片祝福?求是哥哥在就好了,在這象征著幸福、團圓的滿月的映照下,說實在的我想他,很想他。
山子很快恢複了平靜,他和小搗交談著,談各自的工作,他們一個是私營公司的小老板,一個則是掌握著幾千號人的國營大企業的領導,在一起倒也能談得很投機。傻叔叔吃飽了喝足了,聽不懂別人的談話,兩個哈欠一打就回屋睡覺去了。安兒和囡囡早就坐不住,離開桌子,在月光下捉迷藏。
奶奶不吭聲,微笑著看著大家。搗媽媽把最後剩下的一塊奶油蛋糕放在奶奶麵前說:“你怎麽幹坐著,什麽都不吃了呢?這塊蛋糕你吃,今兒你是老壽星,該你多吃一塊。”
奶奶嘴裏嘰裏咕嚕地不知說了什麽,我都看不清她的口型。我問大姐,大姐告訴我,奶奶糊塗了,她說這塊蛋糕留著給搗奶奶吃。
今晚奶奶確實高興,就這麽靜靜地微笑著。不知什麽時候,我發現奶奶閉上了雙眼,我推了推大姐,示意她晚餐可以結束,奶奶困了,打瞌睡了。
大姐輕輕推了推奶奶說:“奶奶,上樓睡吧,這樣會著涼的。”
奶奶一動也不動,淚跡未幹的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
“奶奶!奶奶!”大姐緊張了,她站起身來,摟住奶奶,使勁地喚著。
山子和小搗一起上前,抱起奶奶要上醫院。搗媽媽鎮靜地摸了摸奶奶的脈搏,聽了聽奶奶的心髒,看了看奶奶的瞳孔,擺了擺手說:“奶奶平靜地走了,把她抱進屋吧,我替她梳洗梳洗,換身衣服。”
刹那間,我的腦裏一片空白,我不能相信奶奶就這樣離開我們,連個招呼都不打。我們這個家是靠奶奶支撐的,在我的意識裏奶奶就是家。奶奶總是待在家裏,從不離開。每天下班回家,我總要樓上樓下地找到奶奶,歪著腦袋給她一個“我回來了”的點頭禮,也接受她一個堆滿慈愛的微笑,才能安下心來,感覺真正到家了。沒有了奶奶的家還會象家嗎?
大姐象根木頭似地站著,就象丟了魂一樣,沒有眼淚,沒有表情。一切都是搗媽媽和小搗在張羅著。當殯葬車要把奶奶車走時,大姐一下子蘇醒了,她發瘋似地抱住奶奶:“不行!不能帶走!奶奶沒死,等等,再等等,她會醒,會醒的。她隻是太累了,請等等。”
山子摟住了大姐:“哭吧,安娜,哭出來就好了。”
大姐撲在山子的懷裏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那沉澱在心底的悲哀,被翻騰了上來,象決了堤的洪水般湧出,周圍的人全都跟著哭了。
小搗為他送的雙層蛋糕後悔不已,他哭喪著臉說,“你家奶奶和我家奶奶的死都是雙層蛋糕惹的禍,雙層蛋糕永遠記錄著他的恥辱,充滿了晦氣。”
我說,“不!奶奶看到小搗送的蛋糕特別高興,臨走還帶一塊給搗奶奶吃呢,搗奶奶吃到小搗的蛋糕也會高興的。”小搗象個大孩子似的認真地點著頭,表示相信我的話。
搗媽媽擦著眼淚對大姐說:“安娜,別太傷心了,奶奶活到九十歲,她滿足了,老人總是要走的,她走得那麽高興,那麽平靜,就是讓你們別為她難過。”
大姐泣不成聲,籠罩在我們心頭的悲哀,不亞於得知父母突然離去的那一刻。山子含著眼淚,輕輕拍著大姐顫動的肩,就象拍著他那愛哭的寶貝女兒囡囡。有節奏的拍打象鎮定劑,大姐從中得到了安慰,漸漸平靜下來。
那夜山子和大姐在奶奶的屋裏,守著奶奶的遺像坐了一夜。他們沒說一句話,大姐始終握著山子的手,似乎手傳遞的溫熱能給她力量,能減輕她難言的痛苦。
清晨大姐的情緒似乎穩定了,她打破了沉默對山子說:“我想明白了,奶奶為什麽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說,為什麽暗自許了願,自認為老天爺允諾了,一天都不肯多活就悄悄離去。她不想看到,害怕看到不符合她願望的現實。山子,我們是不是能夠……,是不是能夠……,”說到此,大姐遲疑了,她不知該不該把下麵的話說出來。
山子的眼光一整夜始終停留在奶奶的遺像上,此時,慢慢轉過來看著大姐問:“你想說什麽?我們能夠什麽?”
“為了滿足奶奶的願望,我們是不是能夠重新一起過。”大姐終於把要說的話從嘴裏擠了出來。
“一起過,僅僅是為了滿足奶奶的願望。”山子依然看著大姐說,但那眼光的焦點,已不在大姐身上,飄忽著,去了很遠的地方。“安娜,我知道你活得不輕鬆,不必為一個死人的願望,讓自己活得更累。”說完,他放開大姐的手,繼續說:“單位造了職工樓,我也分到了房,不必為我擔心,我有住處了。”
大姐低下了頭,她不想讓他看到,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要求遭到拒絕時的尷尬和羞愧。更讓她感到難過和絕望的不是山子的拒絕,而是山子看她的目光,那麽陌生,那麽空洞,她相信此時此刻在他眼睛的瞳孔裏絕對沒有她的影子。
奶奶的願望沒能實現,山子還是不回家住,下班常回家看看我們,有時和我們一起吃頓晚飯,有時晚飯後回家坐一會兒就走。
我們都不能習慣沒有奶奶的家,每天下班回家,我還是樓上樓下地找,當終於明白找不到奶奶時,我就偷偷地躲在衛生間裏哭。
一天我加班很晚才回家,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去了三樓奶奶的亭子間,在房門口,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我心裏一驚。奶奶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習慣,每天要抽二支煙,一支是早上起床後出房門前抽的,另一支是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家務活,睡覺前關起房門,做在床邊上抽的。
南方的女人一般都不抽煙,公開場合翹起二郎腿,嘴邊斜掛支煙的通常被認為不是正經女人。奶奶有這麽個小嗜好,她總是難為情地把它深深藏起來,不讓人知道。
小時候當我還是會說話的小丫丫時,奶奶常常把我拖到近前,咬著我的耳朵讓我去弄堂口的小店裏給她買一盒“飛馬” 煙。
買來後我總是懂事的偷偷塞給她,不讓人看見。我很樂意為奶奶買煙,我把這看作是奶奶對我的信任,奶奶對我的友情,是我們兩人共同的小秘密。
大姐和山子結婚,我們成了一家人後,大姐也知道了奶奶的秘密嗜好,不用我操心,大姐總是在奶奶屋裏的床邊櫃裏放上幾盒煙。“飛馬”升級成了“大前門”,隨著家裏經濟條件的改善又變成了“牡丹”、“紅雙喜”。最近大姐剛買了一盒“紅中華”。為了這次牌子升級,奶奶嘀嘀咕咕地和大姐吵,她說:“太鋪張了!我的嘴巴又分不出好壞,你何必化大價錢買好煙,一盒‘中華’抵多少盒‘飛馬’嗬!”
大姐強調不是為了嘴巴舒服,而是好煙比次煙對人體的危害小。盡管奶奶嘴巴上嘀咕,心裏還是很高興,她知道孫媳婦孝順。沒想到沒抽完這盒煙奶奶就匆匆地走了。
這時奶奶屋裏飄出的煙味讓我一下子感覺奶奶就在屋裏,我來不及思索,激動地推門而進,桌上奶奶的遺像前燃著一支煙,輕煙飄渺,屋裏到處彌漫著奶奶的氣味,就是沒有奶奶的蹤影,“奶奶!”我的嘴巴無聲地蠕動了一下,大滴大滴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我想我的奶奶,我想她對我堆慢慈愛的微笑。
大姐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進來,她摸去我的眼淚,對我說,“別驚動奶奶,奶奶抽煙時不喜歡有人待在她屋裏,讓她一個人靜靜地抽吧。”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帶出屋,我留戀地回頭,再看一眼奶奶的遺像,在飄渺的煙霧中,我看見了奶奶堆滿慈愛的微笑。我相信大姐的話了,奶奶就在屋裏,那煙慢慢燃燒著燃燒著,煙灰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終於承受不住,緩緩掉了下來,就象奶奶用指輕彈了一下。
我這才知道自奶奶死後,奶奶的屋裏每天點燃二支煙,早一支晚一支,上班前下班後,走過奶奶的房間,聞著從屋裏飄出的淡淡的煙味,會感覺奶奶沒有死,還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這是大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寄托對奶奶的哀思。
奶奶死後,我們才知道,我們原來多麽不了解奶奶。通常對於象奶奶這般年紀的從封建舊社會過來的女人,根本就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孫娶進門的是大著肚子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山子以為自己的奶奶也不可能擺脫舊的傳統觀念,所以把一切都瞞得嚴嚴實實。但是奶奶不一樣,她明理、寬容,為了不讓大姐有心理壓力,她裝著什麽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大姐帶著安兒去鄉下大鵬家,奶奶雖說什麽都不問,什麽也不說,卻一下憔悴了,老了許多。當大姐又帶著安兒回到家,奶奶高興得就象孩子過節,一下子變得精神抖擻,做了好多好吃的款待他們母子。是的,多少年了,我們都了解,隻要奶奶一高興就給大家做好吃的,這是她表示自己快樂心情的唯一形式。每當奶奶看著我們好胃口地吃著她做的好菜好點心,她的臉會發光,掛滿發自內心的滿足,那光彩在我看來足以照亮全世界。
大姐當時粗心了,她沒有在意奶奶在他們離家時犯愁,回家時高興的表現。其實,奶奶是害怕安兒不再回來,害怕家庭的破碎,但是她什麽都不說。也許正是她的沉默、忍耐才使我們的家直到現在至少還象個完整的家。奶奶是智慧的,她活著時就象千萬個家庭主婦一樣平凡,不起眼,死後卻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思念和回憶。

2

奶奶死了,山子又有了單位分給他的房子,不用再顧忌著奶奶,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一天,山子難得回家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飯後還沒等大姐把碗筷收拾幹淨,他突然對大姐說:“我要結婚了。”
大姐低垂著頭,沒有震驚,沒有哀傷,甚至沒有抬頭看山子一眼,久久地沉默著,那種沉默令人窒息。還是山子忍受不了,最終打破沉默,怯怯地問大姐:“你不想知道她是誰嗎?”
“我想我知道。”大姐緩緩地答,然後又默默低下她的頭,直到山子蔫蔫地走了,她也沒有抬起過頭。
山子走後,大姐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我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毫無思想準備,木然地看著大姐一個人忙乎。當我醒悟過來時,趕緊隨大姐走進廚房,大姐手中的一大疊碗已撒落在廚房的地上。她傻乎乎地看著滿地狼藉,突然大喊一聲:“不!”衝出門去。
她發瘋似地去追山子,毫無顧忌地衝進他單位職工樓的家裏。山子剛進屋門,屁股還沒坐熱,就見徐安娜殺了進來,她滿頭是汗,滿臉通紅,一進門就叫嚷:“王越山,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我不準你和那姓王的女人結婚,我絕不答應!”
她那凶神惡煞的架勢就象山子在醫院裏過了24小時依然昏迷不醒時一樣,她揮舞著拳頭,就差沒把拳頭落在山子的身上。
“我不要自尊,不再矜持,我不能讓你做了別人的新郎。不管你愛不愛我,我卻無可救藥地愛你,相信嗎?在你傻乎乎地被人冤枉偷了鋼筆時,在你悄悄地站在三樓窗戶前用那樣令人心悸的眼光注視我和妹妹們嬉鬧時,我就愛上了你,是你的冷漠讓人無法接近你。陰差陽錯,最終我還是嫁給了你,也許在當時特殊的情況下,你為了救人一命,不,是二命,出於人道,出於同情,接納了我和安兒,但是,從此你給了我依賴,給了我安全,給了我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你更讓我……,更讓我……”
說到此大姐有些害羞,她的臉漲得飛紅,不知用什麽詞匯來表達她的感受。山子由開始的驚訝變成了動情,他凝視著她,那目光鼓勵了她,她鼓足了勇氣繼續說:“你更讓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懂得了人生的真諦。但是你卻能在瘋狂地愛過之後,平靜地說聲:‘對不起!’,象火一樣燃燒之後,落下悲傷的眼淚,你讓我感到羞辱,羞辱得無地自容,我是那麽那麽地在乎自己的尊嚴。”
山子依然沉默著,但是,此時他的目光正象火一樣燃燒著。
“我不再端大家閨秀的架子,我不再要自尊,我什麽都不管了,我隻要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和你那位姓王的女人鬥一鬥,我要贏她,我能贏她……” 大姐喊出了這幾句話。
山子忽然緊緊擁抱住大姐,用嘴唇堵住了她繼續往下喊的話。當他終於鬆開大姐時,隻見他淚流滿麵:“我贏了!我賭贏了!”他喊著,笑著。
看著大姐懵懂的樣子,他才冷靜下來,對大姐說:“當我在昏迷中,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時,就是你的甜言蜜語把我拉了回來,醒來後,看見你的凶相,我才以為那隻是夢,不是真的,我後悔醒來麵對現實,那一刻我真想再回到我的美夢中去,永遠和夢中柔情似水的你在一起,聽你細語綿綿。後來小搗告訴我,你在我床邊對我說了一夜話,你見我醒不過來,急瘋了,就是你那窮凶極惡的幾巴掌打醒了我,救了我,我想也許那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多麽希望那是真的。但是那以後我見到的是一個戰戰兢兢,為自己贖罪的小媳婦,不是那個夢中的你,但是對於你的悉心照顧我依然很感激,在那些被你照顧的日子裏,我感覺到了幸福和滿足。雷鳴電閃的那一夜,我又見到了夢中的你,我幾乎相信了我昏迷中的夢是真實的,我激動,我快樂,我情不自禁地掉淚,你沒有掉過喜悅的眼淚嗎?那就是。但是當我醒來時,你已不在身旁,我害怕了,我沒有自信,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那又是一場夢,我不敢麵對你,麵對又一個破碎的夢。我悄悄走了,我希望你能主動叫我回去,給我希望,給我麵對你的勇氣,但是你沒有。如果我醒來,你依然睡在我的身旁,如果我走後,你那怕來電話問候一聲,我都會立即告訴你,我有多麽多麽愛你,我們就不再會相互折磨。”
山子這一輩子恐怕都沒對人說過這麽多心裏話,此時他好象要把久積在心裏的話語全部倒出來,他不容大姐插話繼續說:“奶奶死了,我也了解奶奶的心願,我也想如奶奶希望的那樣好好和你過日子。沒等我開口,你先主動提出了,你問我:‘我們是不是能夠……,是不是能夠……’時,我已知道你和我想到了一塊,我正準備點頭,但你偏偏就是語文老師,不肯把話說一半,你在‘我們是不是能夠重新一起過’的前麵,準確地冠以‘為了滿足奶奶的願望’。從一開始我就最害怕你對我勉強,無論是為奶奶,為孩子還是為報當初的救命之恩而勉強和我在一起都是我無法接受的,我徹底失望了,我知道沒有了奶奶,,失望很快會變成絕望。我不甘心,隻有最後賭一把,我說要結婚是假,是我下的賭注,賭我的命運。當我對你說我要結婚了這句話以後,我是那麽害怕,我怕你無動於衷,其實我是輸不起的,我終於親耳聽到了夢裏你對我說過的話,我賭贏了。”
大姐閉上了眼睛,依偎著山子:“你不和她結婚了?”她傻乎乎地問,她不敢相信她會這麽快就把握住了幸福。
“她比你了解我,她知道我除了愛你無法愛別人。她早已死心,半年前就結婚了,她的丈夫在北京工作,上個月她辦妥了調動手續隨丈夫去了北京。那一次我帶她回家是希望看到你吃醋,以此證明你還在乎我,但你沒有。”
“我切破了手指。”
“我看看!”就象是大姐剛切破手指一樣,山子緊張地抓起大姐的手。
“也不知道是那個朝代的事了,早好了!”但是,因為當初切得很深,傷口的疤痕依然很清楚。
“對不起,我傷害了你。”山子有點沉重地說:“其實我應該了解你,了解你的清高,你的傲氣,但是我克服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從小我因為沒有父母,又是外地人,被人瞧不起。別人譏笑我說話的口音,我幹脆不說話。譏笑我穿得土裏土氣象個鄉巴佬,我幹脆不理他們。我用沉默、清高、孤傲掩蓋我心裏的脆弱和自卑。
我愛你,當你還是我們嚴肅的小班長時,我就愛上了你。特別是當別人冤枉我偷了鋼筆,你挺身為我說話,為我洗冤時,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得在這口愛井裏掙紮,無法解脫。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不會看得上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製我自己,我連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我用冷漠來武裝我自己。
你和大鵬戀愛了,我很失落很難過,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人家,我沒有奢望,隻有把我的愛深深埋藏。
我的自卑,不!是愚蠢讓我錯過了太多太多。感謝上蒼給了我機會,我娶了你。你想錯了,我娶你,不是出於人道,不是出於同情,我沒有大鵬高尚,我不會為道義,為情操,為責任,為一切高尚的理由去違背自己的意願,我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娶你,因為我愛你。
我想,你並不愛我,不得已才嫁 給我,我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是我顧不上這些,相信精誠所在金石為開,真誠的愛總會得到回報。但是我一次一次的失望,在你蹲在地上用心一片一片撿大鵬瓷雕的碎片時,在你咬牙切齒地罵我是畜生時,在你向我高喊:我這輩子想嫁的隻有他時,我終於徹底絕望了。我為救人從空中摔下來,不是失足,而是一刹那我發現解脫的機會來了,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不算自殺,不會給別人留下麻煩,造成傷害,也給自己留點麵子。知道嗎?那種絕望的感覺真是生不如死的。”說到此,山子閉上了眼睛,好象那樣的感覺又向他襲來。
大姐輕輕地摟住了他,就象小心摟著極易破碎的寶物似的:“你的內心是極其脆弱的,相信嗎?如果你死了,我會隨你而去的。我愛你,如果以前我還不願意承認,在你摔傷昏迷處於死亡邊緣時,我是無法否認了。文學書上描寫人的心情,常用仿佛心被掏空了來形容,我原以為那是文字上的誇張,直至那時,我切實嚐到了被掏空的滋味,不但心被掏了,肝也被掏了,肺也被掏了,身體隻剩下軀殼,生命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和大鵬幾年未見,就在那時我們終於見麵了,然而他看到的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你想象的久別重逢的喜悅激動和浪漫。”
“別說了,我傷害了你,原諒我。”山子握住大姐的手:“告訴我,你為什麽愛我,我知道我不討人喜歡,特別不討女人的喜歡。”
“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嗎?”大姐幽幽地說:“從前人是一種圓球狀的特殊物體,他有四隻手,四條腿,觀察相反方向的兩副麵孔,一顆頭顱,四隻耳朵。人的膽大妄為使眾神忐忑不安。宙斯於是決定把人一分兩半,就象我為妹妹們分蘋果分西瓜那樣,準確地不偏不倚地一切兩半。分開之後的每個人不是用四條腿,而是用兩條腿走路,這樣人就變得軟弱一些了。在人的身體被分成兩半以後,每一半都急切地撲向另一半,他們糾結在一起,擁抱在一起,強烈地希望融為一體。”
說到此大姐停頓下來,她看著山子的眼睛繼續認真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老掉牙的俗套的故事,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愛你,但是我深切地感覺到,你就是我的另一半,不可替代的另一半。”
“哦!安娜,我有多愚蠢嗬!我們結婚吧,在這新房子裏重新開始我們新的生活。”
“是的,再也不分離。”大姐依偎著山子喃楠地說。
那相依相偎的畫麵很美,這就是宙斯把人分成兩半後產生的塵世間的愛情。


第十二章

1

安兒叫搗媽媽“奶奶”了,冠在“奶奶”前麵的“樓下”二字自然地被去掉。就象當初我們叫奶奶“王奶奶”,在共同的生活中不知不覺地去掉“王”字,成為我們的親奶奶。 當搗媽媽聽到安兒甜甜地叫她“奶奶”時,那一臉的幸福,讓人感動。都說上帝是公正的,他平衡著人們的得失,有失就有得,有得必有失。搗媽媽年輕時失去兒子,跟著丈夫過著貧困的生活,老了老了,不但小搗讓她過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還意外地找到了兒子孫子。我為搗媽媽高興,為此感謝上帝的仁慈。那麽我呢?在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奶奶,失去了聽覺,失去了童貞,失去了那麽多那麽多以後,上帝也會把這份仁慈降臨到我身上嗎?也會讓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嗎?
我想得到寧靜,但無盡的思念籠罩我的心靈。雖然見麵是淡淡的,分手也是淡淡的,可是那目光,那身影卻象團火一般燃燒在心裏。
我想得到幸福,但我卻沒有任何其他期望,隻要他能幸福和安康,我不吝惜付出一切,哪怕以生命為代價。我要默默為他祝福,好人一生平安吧!
我不是上帝的寵兒,就象從小被父母忽視一樣,上帝也沒把我小小的願望放在心上。那天我收到了從大鵬的家鄉發來的一封信,信封不是大鵬瀟灑老練的筆跡,而是孩子般稚嫩的筆跡,我看出是大嫂的來信。不知為什麽拆信時我的手有些顫抖,一絲不祥襲上心頭。
信是大嫂親筆寫的,寫得極其簡單:

丫丫:
他病了,想見你,快來吧。先別告訴媽媽他們。



盡管信上沒說詳細情況,但很明顯大鵬得了重病,我心急如焚,沒敢告訴任何人,就說大嫂來信,她們做的那批活兒有一些技術上的小問題需要我去解決,買了火車票,匆忙出發了。
當我見到躺在床上形容憔悴的求是哥哥時,我的眼淚忍不住地直往下掉,他是那麽的瘦弱蒼白,如果不是那雙注視著我的眼睛依舊讓我感覺熾熱,我幾乎認不出他。
“你好,丫丫!”他微笑著招呼我在他的床邊坐下,他的笑容依舊燦爛。
我靠著他的床邊坐下,什麽話都無法“說”,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手不似從前我熟悉的那般溫熱,而是涼涼的。手背原有的象征著男人力量的條條鼓起的血管,全部癟了下去,變得光滑蒼白而無力,好象全身的血液都已流盡。
我嚎啕大哭,因為我又看見了死亡的靠近,我曾經曆過多少坎坷和不幸,悲傷過,痛苦過,但是那時的感覺遠不能和現在的比,歌劇“江姐”有一句唱詞:“心如刀絞痛斷腸”,我是真正感覺到了什麽是心痛,真是被針刺,被刀絞的痛,痛得讓人憋不過氣來。
“不哭,丫丫。”大鵬用手擦去我臉上的淚,讓我能看清他對我說話。
“我想你,很想你,夜夜做夢都夢見你,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讓你嫂子寫信叫你匆匆趕來,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用手捂上他的嘴,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會死,你會好起來的!”我已忍住了眼淚,我不願相信死亡就會來臨,我不停地打著手語,“你不會死!……”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說:“你不哭多好哇!一路風塵,疲憊了吧,讓你嫂子給你弄點吃的,再洗個澡,休息休息,我們有的是說話的時間。”
我聽話地被大嫂領著去洗了澡,吃了飯。 大嫂流著淚告訴我:“大鵬已病了好長時間,開始每天有低燒,他自己也不重視,等到實在挺不住了,去縣醫院看病時,醫生已診斷為血癌晚期。他不肯去上海治病,他說是絕症到哪兒都治不好,不要去驚動上海那麽多人了。文革時也以為自己快死了,是家鄉的親人用家鄉的草藥救了他,留在家鄉吧,說不定家鄉的草藥還能再救他一次。我說服不了他,隻能聽他的,我們按照老中醫開的方子為他抓藥,藥房裏沒有的,我們就自己上山去采。多虧了他的學生們,無論多難找的藥,他們都會搶先幫我采來,這些日子孩子們腳上的鞋子不知破了多少雙。孩子們流著淚為老師采藥,流著淚為老師做手推車。大鵬生病至今沒有缺過課,實在走不動了,讓孩子們用他們自己做的手推車把老師推到學校。
“有一天,我實在不放心,跟著他們去了學校。當老師被推進教室時,原來鬧哄哄的教室立即鴉雀無聲。孩子們起立,向老師鞠躬問好後,仍然站立著,一雙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老師,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從那些本該快樂,不該憂傷的眼中無聲地滴落。
‘同學們請坐。’大鵬的聲音是那麽微弱,但是依然傳遍了寂靜教室的每個角落。‘請把課本翻到第19頁,今天我們講二元一次方程。’
‘老師,全班同學請我做代表,向老師說幾句話。’班長站起來,眼淚不聽使喚地流淌著,他屏息著,試圖製止住湧動的淚水,默默站立許久,才繼續說:‘從今天起,老師您歇著,我們自習。您過去一直要求我們,要提高閱讀能力,要善於自學,現在正是鍛煉我們的機會。老師,您安心養病,我們保證不把功課拉下,等您病好了繼續給我們上課。老師您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隻要您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我們就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您會永遠在我們身邊,教育我們,鼓勵我們,看著我們成長的是嗎?老師,我們熱愛您,為了我們的愛,請加油!請努力!別泄氣,別讓我們傷心、失望。’
所有的學生都站了起來,用他們年輕的充滿生命力的嗓音喊著:‘老師,加油!努力!’
大鵬的眼睛濕潤了,他用盡力量站立了起來,前排的同學忙上前扶住了他。‘謝謝你們,孩子們,我一定加油,一定努力,永不放棄!’平時那麽會說的大鵬此時激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站在教室外麵的窗簷下,我感動得泣不成聲,原先我那痛不欲生的悲傷,突然得到了升華,我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撐著我疲憊不堪的身心,充滿活力的‘加油!努力!’的呼喚也同樣縈繞在我心間。我挺住了,終於挺住了!”
大嫂說到此,用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放慢了說話的速度:“我的話你能看懂嗎?”
我點頭。我清楚地看懂了大嫂說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每句話。
大嫂繼續說:“他確實努力了,不管多苦的藥,他都一大碗一大碗地拚命喝,盡管他心裏很清楚喝了沒效果。他已時日不多,我知道他心裏除了放不下他的學生外,最在乎的是你。陪他走完最後的路吧,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我會感激你的。”
這一切對我太突然了,我覺得我的靈魂好象一下子離開了我的軀體,我變得木然。晚飯時,我好象吃了很多,但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我把醋當成醬油一個勁地往麵碗裏倒,卻沒吃出酸味,直到大嫂忍不住問我:“你那麽愛吃酸嗎?”我才發現錯了。
我感覺這屋子,連同屋裏的空氣也象病了似的,沒有了生氣。以前我來時,這堂屋多熱鬧呀,現在大鵬在裏屋躺著,堂屋隻有我和大嫂兩人,還有那隻老掉了牙的舊木鍾,依舊盡職地走著,它走得非常艱難,好象隨時都會停下,我仿佛能聽到它發出低啞的滴答滴答的悲戚的掙紮聲。
“石頭、點點呢?”我終於發現屋裏少了誰。
大嫂看懂了我的問話,告訴我說:“被鄰村的表妹接去了,表妹說讓大鵬靜心養病。”
“去吧,大鵬在裏屋等著和你說話呢。”大嫂不讓我幫她收拾碗筷。
我走進裏屋,大鵬已坐在手推椅上了。
“丫丫,今晚的天氣很好是嗎?”
“是的,外麵滿天的星星亮著呢!”
“推我出去走走,我想看看星星。”
我推著他來到了他最愛來的小河邊,大樹下。我挨著他的手推車席地而坐,仰望天空,天空博大而深邃,滿天忽閃忽閃的星星,就象一串串音符,在我心裏奏鳴。城裏人沒有時間看天,樓連樓屋連屋的,在他們頭頂上也沒有多大的天,不能感受這天地間的大氣磅礴,這是城裏人的不幸。仰望浩瀚的天空,呼吸順暢了,心也敞亮了,心底的悲哀升華了,變得悲壯。眼淚不再往外流,而是流入了心田,使心變得厚重厚重的。
我的頭靠在大鵬的身上,又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我閉上雙眼,這帶著溫熱的氣息,仍讓我產生安寧、踏實的歸宿感,我昏昏欲睡。
“丫丫,”大鵬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我知道他在喚我。
我抬起頭來,他用手語對我說,“小時候你有一付甜美的好嗓子,那首風的歌,你唱得真好,還能唱嗎?我想聽。”
我點頭。一個生活在無聲世界的殘疾人,因不開口說話,可以對語言生疏,但不會忘記心裏的旋律,也許旋律是藏在心跳裏的,隻要心在跳,那旋律就不會消失。
“我是一陣風,吹進你心中,風兒風兒吹透了心,吹得心兒醉。我是一陣風,飄泊無影蹤,心兒心兒被吹醒,隨著風兒飛。……。”在這空曠的原野上,我拉開嗓門唱。壓抑在胸中的鬱悶跟著歌聲從嗓子眼裏往外冒,我無法聽到自己的歌聲,但感覺到,歌聲帶著淒楚的顫音,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
大鵬閉著眼睛聽我的歌,寂靜的夜使歌聲變得格外動聽,仿佛是天籟之音環繞著他,他許久都沒把眼睛睜開,就象睡著了一樣。我突然間被自己感動,我從未體會過,當旋律在嗓門中盡情地流淌時,感覺竟是如此美妙。我為此幾乎落淚,我看見兩行淚從大鵬關閉的眼簾中緩緩滴落。
“求是哥哥,別傷心,啞丫陪著你,陪你走完這邊的路,再陪你走那邊的路,你不會寂寞,不會孤獨。你死了,啞丫會隨你而去。當啞丫還是小黃毛丫頭,第一眼看見你時,就知道今生今世認定了你,以後無論你走到哪兒,啞丫的心都一直跟著你,跟著你快樂,跟著你悲傷,你死,啞丫自然也會跟著你死……”我以為他閉著眼睛看不見我的手語,他卻突然握住了我的雙手,不讓我繼續往下“說”。
他顧不上打手語,睜開眼睛著急地朝我直嚷嚷:“丫頭,不許你胡說!你是那麽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和我病老頭子一樣麵對‘死’呢?”
“因為我是那麽那麽愛你,當我還是想飛的小姑娘時,我就夢想著和你一起飛到天國花園,永遠陪伴著你。這個夢伴隨我長大,無論遇到多大的磨難,都因為有夢的支撐,我才能挺過來。你不能帶著我的夢,丟下我一個人走,你不能……”此時眼淚象決了堤的水,奔流直下。
大鵬什麽話都不說,輕輕地抱住我。我忽然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問,“你愛我嗎?你一直隻是把我當作長不大的孩子是嗎?”
“我不知道。”大鵬的眼裏飽含著憂傷,“當我被關在地下室,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度日如年的時候,你總會帶著清純的微笑向我走來,就象天上一顆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陪伴著我,給我生存的勇氣和希望。當我拖著傷痛的身體孤單地回到農村,心灰意冷時,你濃情的注視總是跟隨著我,無論我走到哪兒,小河邊、樹叢中、田野上……,到處布滿了你凝注著我的目光,就象清泉流入幹枯的心田,不由地讓心滴出翠綠。我這才知道,縱然遠離塵世,忘掉塵世的一切,可那最初的純潔與真誠卻永遠時刻追逐你的靈魂。”
嗬!求是哥哥!我就象用心在聆聽上帝的聲音一樣,虔誠地凝視著他的表述。他沉默許久,他的心扉慢慢地謹慎地打開,他繼續說,
“我再見你時,你就象天國花園的仙女飄然而至,身上縈繞著令人癡迷的仙氣,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溫暖的小手放入我手中,一種甜美的感覺使我激動,又象走進了飄渺的夢中,真想在夢中結束一生,有一種聲音,象是來自天上的雷鳴,襲擊我的靈魂,將我的心喚醒,我不知道我對你的這份情感究竟是對還是錯。在長久見不到你的日月裏,我心裏象失落了什麽,在懷念的心緒中我也曾深深地自責。但現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不忠於自己的家庭,那僅是縈繞於心中的一份情,至於緣,卻不知道能續於哪一生。在人生裏,我們隻能隨遇而安,有時候是不能選擇的,這是人生的無奈。並不是要達到怎樣的目的,愛才成為愛,無論怎樣的愛都是美好的,而刻在心底的愛,因為無私無欲,因為沉默憂傷而更為珍貴。”
“這份愛是永恒的。”我情不自禁地補充了一句。多少年了,我隻能把這份愛珍藏於心底,是令人心碎的生死離別才讓我“喊”了出來。
“離別並不是壞事,”大鵬緩緩地用手語繼續著他的話,“是的,離別使銘刻在心的愛變成了永恒,離別使人又看見了雲消霧散後的開闊藍天。丫丫,我隻是蒙在你眼前的雲霧,你應該看到更開闊的蘭天。你從小失去了父母,姐姐畢竟還有自己的家,你也應該有你的家。還記得我被關在地下室,你偷偷來看我時,我對你說的話嗎?我說如果丫丫結婚時,我能代替丫丫的父親,挽著丫丫的手,把她慎重地交給新郎,並對她的新郎說:‘小子,你真有福!你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真希望我能活到這一天,看著那個有福的小子神氣活現地娶走丫丫。他會是誰呢?小搗有這福分嗎?他很喜歡你,很在乎你,他把他的心思告訴過我。你呢?你能接受他嗎?”
“你希望我嫁給他嗎?”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問。
“是的,”他沒有回避我的眼光,“在長輩的眼中,他不是乖孩子,他不那麽循規蹈矩,他喜歡調皮搗蛋,喜歡別出心裁,但是他善良、仗義,是一個能依靠有擔待的男子漢。他愛你,他會保護你,他不會讓你受欺負,不會讓你受苦,起碼不會讓你心苦。
“小時候我被父親奪走,離開我媽媽時,媽媽是挺著大肚子的,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象著我的未曾謀麵的小弟弟長什麽模樣(不知為什麽我總感覺媽媽肚裏的孩子是小弟弟),媽媽告訴我,那個起名叫小友的小弟弟出生不久就死了,後來才有了調皮搗蛋的小寶弟弟。我喜歡我的小寶弟弟,他比我有朝氣有魄力有幹勁,他更比我年輕活潑健康,把你托付給他,我會放心。知道嗎?我最不放不下的是你。你聾了,你又失去了父母,你生活在正常人的圈子裏,被人欺負還不願向人訴說。是的,你很堅強也很獨立,但是,是人就要有支撐,人字的結構就是相互支撐,更何況你還是個殘疾人。如果你執意拒絕別人的愛,孤獨地生活下去的話,那麽在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你能給小搗機會嗎?”
大鵬的眼睛依然直視著我,他沉默著等著我的回答。
我的心裏翻江倒海,那小心翼翼地深藏於心底的痛,此刻又翻騰上來,帶著羞恥的創痛讓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大鵬輕輕托起我的頭,滿目淒楚地看著我,那目光令我心酸,令我心痛,我趴在他的身上放聲大哭。嗬!求是哥哥,啞丫還有什麽資格去接受愛情,尋找幸福?積壓在心底的種種憂傷、悲痛一起翻騰,我哭了很久很久……
突然大鵬緊緊地抱住我,抱得那麽緊那麽緊,仿佛在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去擁抱另一個生命。我感覺一陣昏眩,感覺自己被融化了,化作一陣煙,一團霧,緊緊地纏繞著他。我忽然懂得了,這就是愛。人生擁有過這樣的愛,應該知足了,還想要怎樣更好的人生呢?
“如果你不想對我說,你就什麽也不用說,但是,你得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活著。”好象我倆的靈魂擰在一起飄泊了好久,又回到了現實,大鵬抹去我的眼淚後,恢複了他慣有的嚴肅的表情對我說,“我兒子點點曾問他媽媽:‘媽媽,我是從哪裏來的?’他媽媽回答天真的孩子說:‘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認真地對孩子說:‘你媽說得不對,是媽媽的一個卵子和爸爸的數十萬個精子中最強壯的一個結合便產生了你。’‘哦!爸爸,我是最厲害的,是嗎?我贏了它們一大群!是嗎?’是的,我們能夠來到人世,就是因為我們是強者。生命是萬物中最強大的,我們應該對自己的生命產生崇拜,不管我們經曆的是怎樣一種人生,我們都應該對自己說:活著,真好!”
大鵬停頓下來,默默注視著我,那目光是憂慮的,深沉的,凝重的。對視著這樣的目光,我想傾訴,把封存在心底的羞恥、恐懼、心酸、苦澀通通倒出。
我記得二姐臨終前讓我發誓不要告訴任何人,為了守住這個誓言,人們至今都不知道二姐的死因,在人們的心目中,二姐隻是眾多在文革中入了魔發了狂的紅衛兵之一,自己也不幸地在武鬥中遭了殃。山子曾嚴厲地追問過我,讓我說出真相,為二姐討回公道,我應該告訴他,但我沒有。小搗拚了命去尋找二姐的仇人,不惜自己受傷流血,我也應該告訴他,但我也沒有。不光是為了二姐臨終前的囑咐,更因為我無法啟齒,將那麽深的羞恥和創痛往外挖,暴露在別人眼前,我受不了那樣的感覺。但是大鵬不是別人,記得小時候我還是會說話的小丫丫時,奶奶教我唱的鄉間歌謠:

泥人兒,
好也似咱兩個,
一個就是你,
一個就是我,
兩下裏好個沒奈何。
將來打碎了重新做,
重新撚個你,
重新撚個我,
我身上有你呀,
你身上有我……

我感覺我和大鵬就象歌謠裏的那兩個打碎了重做的泥人,麵對他就象麵對我自己的一部分,沒有顧慮,沒有難堪,我第一次向人說出了我不堪回首的往事。
說完後就象耗盡了我渾身的精力,我變得那麽虛弱、蒼白、無力。大鵬什麽話都沒說,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又變得象從前一樣溫暖有力,熱力傳遞給我,心慢慢恢複了平靜,變得堅強。我抬起頭,發現自己被籠罩在無比真誠的關愛中,我為之感動,輕輕抽出我的雙手繼續說,“我知道小搗對我好,但是我不能對不起他,我不但是個不健全的聾人,我還是個不健全的女人,在我還沒完全長大成人的時候就被惡魔奪去了女人最該珍愛的東西。我有什麽資格再去尋求幸福,尋求別人的愛?”
“小搗知道這一切,你二姐安琪死後,他就知道安琪不會平白無故去鬥毆送死,他調查了一切,抓來了當時那一群狐假虎威的羅羅中的一個,那個羅羅經不起他一頓揍,說出了一切,他知道安琪是為什麽要去拚命的。但是為了你還要麵對今後的人生,他隻能沉默,於是,帶著一幫哥們砸了他們的狼窩,與他們惡打了一陣,算是為你為安琪出了口氣。”大鵬告訴我,“小搗沒認為你不健全,他認為你是堅韌剛強的,世上沒有一個女孩能夠象你那樣勇敢地麵對不幸,麵對災難。你最有資格被人愛,最有資格得到愛。”
大鵬真誠地看著我,“答應我,給小搗一個機會。如果我曾是蒙在你眼前的霧,那麽霧就要散了,展現在你眼前的是藍天,你應該飛向藍天。”
“不!你不是霧,你就是我心裏的天,天是不能塌的。”我非常非常悲傷,為大鵬也為我自己,“我已不是真正的女人,自從那場惡夢過後,隻要有男人想靠近我,和我親熱,我就會惡心,會顫抖。小搗也不例外,我曾因此傷害過他,我不想再傷害他。”
“可憐的丫丫,”大鵬情不自禁地輕輕摟住了我,他的臉和我貼得很近,我低下頭,他讓我抬起頭,看著他,他對我說:“丫丫,你很好,你沒有顫抖,可我也是男人,這說明你是可以克服的,是嗎?”
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裏,不想回答他的問話。
他放開我,默默地看著我,執著地等我的回答。
我迅速地隨手從地上抓起一大把泥,飛快地捏了兩個泥人,然後又用力把它們捏在一起還是變成一團泥,一分二,又做了兩個泥人,把其中一個放在他手裏。
他看著手裏的泥人,動容地說:“明白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嗬,你藏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無時無刻不在牽動著我。”
“所以我能接受你,卻無法接受別人。”
“心靈的創傷本來就是最難愈合的,你又把它埋得那麽深,任它化膿流血。今天你把它打開是對的,有新鮮的空氣和陽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相信,我們的丫丫會成為好妻子好母親的。我已沒有其他的奢望,隻求老天能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活到丫丫做新娘的那一天,我就知足了,瞑目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是古代詩人的名句,但是後一句說得不完全對,不能生死相許又如何?現代有句歌詞叫:“隻要你過得比我好”,這也是真情。情是生命對生命的惠澤,在生與死之間,是艱難的人生旅程,能有一份真情,就象頭頂上有一盞為你照明,給你溫暖的長明燈,人生不再孤獨。
“謝謝你,求是哥哥,我會努力的。”我覺得大鵬有點累了,站起身來,準備推他回家。他搖了搖手,微笑地仰望著天空,好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
“丫丫,記得小時侯我給你講的故事嗎?那裏的天國花園多美啊!怎麽說來著?”
“天國花園是最美最好的地方,隻有誠實善良的人才能住在裏麵。那兒的空氣清新,河流清亮,魚兒象銀子般在清澈的水裏穿梭,鳥兒會唱歌,它們唱得那麽美,人類的聲音是絕對唱不出來的……”我打手語,大鵬跟著說,他的笑容是那麽燦爛,他的目光是那麽柔和。小時候他給我說故事時的低沉而又優美的嗓音,又在我耳邊回響。我忽然再也“說”不下去,捂住臉哭了。
大鵬拿開我遮住眼睛的手,擦去我的眼淚,依然微笑著對我說:“丫丫沒有耳朵,隻有眼睛,不能遮住眼睛不聽求是哥哥的話呀!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傷心,因為我去了天國花園,我在那兒會很快樂的。你看這滿天的星星,我死後,如果天上多出一顆星星,那就是我。你想告訴我什麽,你就對星星說,我會聽見的。哦,對了,丫丫,我更希望聽你用嘴說。自從那場災難後,你不再開口說話,忘記過去的災難和不幸吧,我希望丫丫還象從前一樣會說會唱。相信你還能重新開口說話,那麽多的坎坷你都經曆了,那麽多的不幸你都經受了,再也沒有你邁不過的坎過不了的關,我相信你。”
“為什麽你從容平靜地麵對自己的死亡,卻牽腸掛肚地關心著啞丫的未來?”他的話讓我很難過很傷心,我含著眼淚問。
他撫摸著我剛捏好的泥人說:“因為你中有我呀!”
說了那麽多話後,大鵬顯然累了,“我們回家吧。”大鵬說。
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著滿天的繁星,竟愚蠢地想數清天上的星星,怕以後多了一顆還不知道。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一顆星星在淚花中閃啊閃變成了二顆、三顆,怎麽也數不清,我著急了,心在呐喊著:“老天呀!你有那麽多的星星,為什麽要在乎多一顆呢?可地上隻有一個大鵬,大嫂需要他,石頭、點點需要他,剛剛找尋到的親媽媽需要他,未曾相認的親兒子需要他,啞丫更需要他,沒有他,啞丫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求您了,留下他,留下他。”我仰望著深邃莫測的穹蒼,虔誠地祈禱著,祈禱著……,禁不住淚水滑落如許。

2

上蒼沒有接受我的請求,大鵬的身體每況愈下。小搗來了。我借口編織技術上的事來鄉下後,一直沒與他聯係,他不放心,也來了。看到大鵬的情況,小搗傷心極了:“哥,跟我回上海吧,上海的醫療條件好。”
大鵬輕輕搖了搖頭。
“哥,媽媽想你,這是媽媽讓我帶給你的。”小搗邊說,邊從包裏慢慢往外取:“這是鹹鴨蛋,這是水果糖,這是蘋果……。媽媽不知道長大了的朋兒愛吃什麽,但清楚的記得小時候朋兒愛吃的東西。哥,跟我回家吧,好好做一回媽媽的兒子。”
“小搗,我對不起媽媽,早知今日,不如當初我們沒能相認,也免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但是終於找到了見到了親生母親,對我仍是天大的幸運,我死而無憾了。
小搗,原諒我,我不能跟你回家,生命對我已很短暫,人生的許多夢想與願望都來不及實現了,但是有一個願望我一定要實現它:我不能死在病榻上,我要死在講台上。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希望都傾注在了講台上。不管是錚亮的油漆講台,還是粗糙的土砌講台,我對它們傾注了同樣的心血,因為講台下那一雙雙專注的眼睛,有著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期盼。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如果我能夠選擇怎樣死,能夠死在講台上,那是我的福份。請理解我,成全我。”
“哥,我真高興有你這樣的哥哥。”小搗在說高興的時候,眼淚流淌著。除了搗奶奶沒來得及吃上小搗的奶油蛋糕就死的時候,見小搗哭泣過,以後再沒見小搗流過淚,小搗說,他沒有淚腺,小搗傷心的樣子很讓人心痛。
大鵬依然每天上午坐著手推車被學生推進教室。在家裏他可以疲憊得連眼睛都沒精神張開,到了講台上,他無論如何都能打起精神說上幾句。那些日子每個孩子都那麽認真地學習,他們一個個好象都突然長大了成熟了,他們的眼睛裏凝聚著憂鬱,但卻有更多的堅定。看著他們凝重深沉的目光,仿佛看見了這窮鄉僻壤的希望和未來。
搗媽媽來了,山子和大姐帶著安兒來了,是小搗發電報把他們叫來的,他們都是大鵬的親人,小搗是怕他們不能與大鵬見上最後一麵,那將是莫大的遺憾。

3


大鵬平靜地走了,正象他所期望地那樣,沒有死在病榻上,而是死在講台上。
頭天晚上他的精神特別好,來了那麽多客人後,大嫂把石頭點點接了回來。晚飯時,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大鵬感覺自己精神很好,也起床和大家一起用餐。
那天晚上的氣氛特別輕鬆,就象家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家人和遠道來的親戚們敘舊聊天。安兒從進家門起就不再稱呼大鵬“大伯”而是叫他“爹爹”,叫的很順口,好象他從來就是和石頭點點一樣叫他爹的。沒人對安兒的稱呼表示驚訝,隻是我在大鵬的眼中看到了由衷的喜悅和滿足。
搗媽媽也壓下了悲哀,用慈祥的目光看著她的兒孫們。濃濃的親情,濃濃的友情,濃濃的愛情彌漫在小小的堂屋內,讓人陶醉,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不再往前走。
那晚,大鵬的話特別多,大嫂擔心他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讓他少說點,他全然不在意。
他對山子說:“知道嗎?我欽佩你,我感激你,雖然我們交談不多,交往不多,但是我認定我們是相互最理解、最信任、最忠誠的朋友。”
山子無言以對,輕輕地點頭,目光因被濕潤而變得晶瑩。他蠕動了一下嘴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他害怕一說話,淚水會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對不起,安娜,我知道你為我受過的苦不是簡單的一聲‘對不起’就可以了結的。好在歲月帶走了應該帶走的一切,我真誠地祝福你幸福!”大鵬慈愛地看了眼安兒,繼續說:“我深深地感謝你。”說完,他對著大姐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就象當年父親把大姐托付給他時一樣的低頭。是道歉?是感謝?是托付?這深深的一低頭包涵了一切。
在我看來大鵬的這個姿勢更象一個工整的句號。今天他好象執意要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一個個完整的句號。
“媽媽”大鵬一聲呼喚,搗媽媽淚如泉湧。
“他爹,別惹媽媽傷心了,你也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大嫂對大鵬說。
“媽媽,我隻是想多喊幾聲媽媽。媽媽,我這兒有一封信,原以為媽媽永遠也讀不到這封信了,因為世界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中我哪兒去找媽媽,沒想到我是那麽幸運,媽媽竟近在咫尺。”大鵬交給他母親一封信。
這封信飄洋過海,終於找到了它的主人。大鵬的父親十年前得了重病,臨終前寫下了這封信,交給他的朋友,讓他朋友有機會回大陸無論如何找到他的兒子。大陸對外開放後,朋友一直幫父親尋找兒子,通過民政局的幫助,上個月這封信終於到了大鵬的手裏。
搗媽媽捧著信的手顫抖著:

蘭妹:
我還能這樣稱呼你嗎?如果你能讀到這封信,說明朋兒已找到你,你們母子已相聚,我在九泉之下也安心瞑目了。但我知道這種可能很小,當初我惡劣到沒給孩子留下一張母親的照片,即使擦肩而過,孩子也認不出生身母親,更何況茫茫人海何處尋覓?
當海峽把我和兒子隔開後,我才懂得什麽叫生離死別,死別的創傷可以由時間撫平,而生離卻能夠使傷口不停地化膿流血,我才知道我當時對待你的行為有多麽殘忍。假如人死後真有靈魂,我的靈魂會飛過海峽,冥冥中把我們的朋兒推回到你身旁。
我不敢求你原諒,因為我知道我罪不該恕。我從小在一個封建、傳統、富裕的家庭中長大,受父母的寵愛,養成一身壞脾氣,自私、驕橫,不懂得生活的艱辛,不會為別人著想。當我失去了一切,孤身一人漂泊到小島上時,我才體會當初你身無分文,孤兒寡母地有多艱難。我恨我自己,我竟能那麽殘忍地拆散你們母子,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賣,我想我已經受到懲罰了,我這一生是在悔恨、痛苦和思念中度過的。
你好嗎?我祝願你健康,幸福!我有一些積蓄,是給你的,如果你能收下,我會非常高興。我知道我不能用錢來減輕我的罪過,但是我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想做什麽都來不及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請收下吧,收下一個垂死的人深深的歉意。(如果朋兒未能找到母親,請朋兒替母親收下。)

一個既沒盡做丈夫的責任
又沒盡做父親責任的罪人

搗媽媽泣不成聲,“孩子,我不狠他,我從來就沒狠過他。”媽媽對大鵬說:“當我十六歲,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小姑娘時,就嫁給了比我大十多歲的他。我敬畏他,依賴他,把他當成天。和他失散後,就好象天塌了似的,帶著年幼不懂事的你,我根本不知如何是好,遇到小搗他爸,我們才有了活路,那是我的命,我認命了。孩子,經曆過艱苦生活的磨難,經曆過生離死別的巨大痛苦的人,是不會把仇恨放在心裏的,否則熬不過來,人生夠沉重的了,如果再壓上仇恨,會徹底把人壓垮的。現在我感覺很痛,是今生今世都不曾經曆過的刻骨的痛,有誰又曾經曆過,還沒來得及從失而複得的驚喜的顛峰中醒來,卻又一下子跌入了將要永遠離別的萬丈深淵的痛苦中……”搗媽媽悲切得說不下去,大鵬緊緊地摟住了媽媽。
“你累了,進屋躺會兒吧。”大嫂擔心大鵬的身體,站起身來,把大鵬攙進屋。
“丫丫,我還有話對你說,晚飯後請到我屋裏來。”大鵬轉身對我說。
當我走進大鵬的房間時,他並沒有睡下,倚著枕頭等著我,他拍了拍床沿讓我坐在床邊。 打著手語對我說:“丫丫,我要走了,不要為我傷心,我最害怕看到你傷心難過,到了那邊我會寫信給你。”
“求是哥哥,你病糊塗了。”我流著眼淚,摸了摸他的額頭。
他搖了搖頭,“隻要丫丫相信求是哥哥是去了天國花園,在那兒過著快樂的生活,不為求是哥哥傷心難過,就一定會收到求是哥哥的信。”
我竟然相信地點點頭,但是卻無法止住流淌的眼淚。他用手摸去我的眼淚,“我相信丫丫是最堅強的,那麽多的磨難都壓不垮你,你也一定能邁過眼前這道坎。”
我什麽話都不說,用手捫著自己的心窩,那裏很難過很難過,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它。我看著大鵬,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大鵬的臉顯得很模糊,就象在夢裏見到的一樣,怎麽看都看不清楚,而且越離越遠,我忽然緊緊地抓住他,我握住了一雙溫熱的手,我知道不是夢,夢裏我是抓不住他的。
我握著他的手,再也不想放開。我怕一放開,他就會象夢一樣消失。大鵬累了,他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舒坦的笑容,好象準備迎接更燦爛的明天。我更緊地抓住他的手,假如我能抓住他的生命該多好哇!
大嫂進屋來的時候,我已握著大鵬的手,趴在他的身邊睡著了。大嫂輕輕拍醒了我,示意我回房間休息,這兒有她陪著。我鬆開大鵬的手,緩緩站起身來。大鵬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睜開眼睛說:“別走,丫丫,今晚陪陪我,其實我也害怕,害怕被黑暗包圍,有你的手牽著,我感覺好多了,你是天上的小仙女,你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進了光明。”
我重又緊緊握住了大鵬的手,“大嫂,請允許我陪他一夜,就這一夜。”我懇切地看著大嫂,“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大嫂讀懂了我的眼神,默默地點了點頭,輕輕掖好大鵬的被子,走出房間,去照顧石頭點點去了。
大鵬顯然因飯桌上話說得太多累了,閉上眼睛睡著了。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我又做了同樣的夢,大鵬離我而去,我使勁地追他,眼看著就這麽一段距離,卻怎麽也追不上。我著急地大聲喊:“等等我!求是哥哥。”(在夢裏我不是啞巴,喊得可響了!)
大鵬猛然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就是因為嫌你腳步又小又慢,才扔下你私下一個人先到了人間,老天爺為了懲罰我,早早地把我叫了回去。下輩子我一定等你,牽著你的手和你一起走向人間。走完一輩子再走一輩子,永不放手!你如果相信我的承諾就先回去吧。”
我停住了腳步不再繼續追趕,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有一種無根的失落感,很痛。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我趴在床邊,抓著他的手,睡了一整夜。睜開眼睛,我就看到了他的微笑:“丫丫,你的睡相還是和小時侯一樣。”
我想起了小時侯,半夜醒來悄悄睡到他的床上時,那種安寧踏實的感覺,多少年了,我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昨夜,握著他的手,依偎著他漸漸入睡的時候,我又有了那樣的感覺,那種我把它叫做幸福的感覺。
“丫丫,昨夜,我做夢了,夢見有個小仙女拚命追趕我,我對小仙女說:‘你先回去吧,我答應你,下輩子我一定牽著你的手,和你一起走進人間。’……”
“哦!我聽見了,聽見了!”
“你聽見了?”他特別強調了那個“聽”字。
“是的,在夢裏我是不聾也不啞的,我也做了和你同樣的夢。”
“看來你真是小仙女。”
“假如我是,我就請求萬能的上帝,願用我三輩子的幸福換取你這輩子的生命。”
“傻丫頭!如果上帝答應你的請求我就詛咒它。……”
我輕輕捂住了他的嘴巴,沒讓他繼續往下說。
和往常一樣,來接他上課的學生已等在門口。大嫂照顧他吃了早飯,便讓孩子們推著他去學校。
這一去,大鵬再沒有回來,他死時手裏還拿著教鞭。那天,上的是語文課李商隱的無題詩。課前,學生們早早地把課文抄在了黑板上: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

大鵬手執教鞭,為學生一句一句地講解詩詞,講完“春蠶到死絲方盡”,教鞭指著“蠟炬成灰淚始幹”時,就象電影裏的定格,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實現了他的心願,沒有死在病榻上,而是死在了講台上。不能選擇怎樣生,卻選定了怎樣死。
大鵬死得很安詳,學生們把漫山遍野的鮮花都采集來,做成了花床、花圈、花籃,花束,大鵬被鮮花簇擁著,好象安靜地躺在天國花園中。孩子們靜靜地佇立在大鵬身邊,就象那次他們在河邊守侯他們的老師歸來時那樣,默默期盼著,等待著……,此去幾時歸?
好象害怕驚動老師的休息,沒有哭泣聲,有淚也是無聲地流。整個村莊都變得靜悄悄的,小孩們懂事地不再嬉鬧,大人們走路都躡著腳步,惟恐弄出聲響。也許此時世界對我們每個人都一樣,變成了無聲的。
大鵬的葬禮就是在這樣莊嚴肅穆的氣氛中進行的,到處都是鮮花,生長在山野裏的鮮花生命力是頑強的,采集後無論被點綴在哪兒都依然顯得生機勃勃,散發著一種茁壯的清香,淡泊而悠長。我疑惑自己真是置身於天國花園,一種神聖的感覺壓倒了巨大的悲痛,大鵬死前還吟頌的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詩句,縈繞在心中回蕩,如歌如訴,逐出心中憂傷,心如止水,仿佛走進了一個清涼透明的世界。竟忽然理解,為何大鵬對死毫不畏懼,我們把革命先烈昂首挺胸英勇就義的氣概叫做“視死如歸”,大鵬也做到了視死如歸,“如歸”歸於何處?我想好人都應該去天國花園,也許他們原本就是從那裏來的,歸於原位,有何可懼?畢竟“生”過了,“活”過了。
站在大鵬的遺體前,看著他熟睡般的安詳,感到死並不那麽可怕。生,喧囂而短暫,死,卻靜靜地永恒。

第十三章

1

安葬了大鵬回家後,我再沒掉過一滴淚。大姐、山子和孩子們都搬到新房去住了,奶奶死了,偌大的家變得冷冷清清。我不吃不喝,整天恍恍惚惚,癡癡呆呆的。山子堅持要把我帶走,和他們一起生活,我死也不肯去。在我的心裏,我還惦記著大鵬生前對我說的話,他會寫信給我的,他肯定按現在的地址寄信,我走了,我就收不到大鵬的信了。
大姐見我的模樣隻會流淚,山子見我固執得不可理喻非常生氣,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麽那麽癡?”
“你不也很癡嗎?”我不客氣地回敬他。大姐沒注意我的手勢,山子清清楚楚地看懂了,無奈地低下了頭。
許久,他抬起頭來誠懇地對我說:“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要好好活著。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住著,你得跟我們回家。”說這話時,他是斬釘截鐵地。
我知道他的脾氣,他作出的決定是不會更改的。但是這次不一樣,我不可能服從他的決定。山子發脾氣了,他平時不愛說話,一旦發起脾氣來,話就多了,大概嗓門也很大。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隻要是我不想聽的話,我就隻看見人家的嘴巴機械地張合,讀不出任何意義。也許樓上的聲音太響,小搗匆匆從樓下趕了上來。
了解情況後,小搗對山子說:“你就依了她吧,放心地把她交給我,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男子漢可是一言九鼎的,你能……?”山子沒有把話完整地說完。
“我想我能。”小搗顯然聽明白了山子的話,很鄭重地點著頭回答。
山子沉重地按了按小搗的肩頭,他知道想拖住我跟他們回家是不可能的,隻能把我托付給小搗了。
就象書的一開頭說的那樣,我的健康情況每況愈下。我怕對不住小搗,很聽小搗的話。小搗讓搗媽媽做什麽給我吃,我都乖乖地吃下,但是吃什麽吐什麽。小搗帶我去醫院看病,我也乖乖地跟他去,醫生總是無奈地搖頭,開不出特效的藥,不到一個月我已經瘦了十斤。醫生說照此下去,我的生命隻能用天來計算了。
我知道我沒病,我就是“癡”,一種前世命中注定,無法逃離的糾纏。“癡”到極處,沒有什麽道理可說,隻是“春蠶到死”而已。就在這時,我收到了大鵬的來信。親愛的讀者,我不是在說童話故事,我真的受到了他的來信,真真切切是他的筆跡。
信中說:
“丫丫,我過得很好,你呢?我看見了,你過得不好。不要再為我難過,死是自然的規律,有生就有死。死亡隻不過是一種休息,我在人世間活得很累很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長長的假期,在這兒,我休息得很好。
你不說話,但你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姑娘,就象一朵帶雨的雲,走得那麽慢那麽沉。卸下它吧,把它灑在一直默默仰視著你,希望得到你愛的滋潤的人的身上,你會發現卸下重擔是一個很大的舒解。
小搗告訴過我,生活條件好了以後,媽媽再也熬不出小時侯熬給他吃的粥了,但是,丫丫你能熬出這樣的粥來,這粥,帶著太陽的光華,帶著田野的芬芳,更帶著家庭的溫馨,帶著親人的真情。你能再為小搗熬一鍋這樣的粥嗎?相信你會因此得到很多感悟的。”
信的落款是大鵬,沒有日期。也許他們那邊是沒有日期的,那是永恒的世界,要日期幹嘛呢?
當天下午,我拖著病弱的身體進了廚房,站都站不住,隻得拖了把椅子坐下,才把自己支撐住。我用白米和大嫂送給我的,她自己種的不知名的豆一起放進鍋裏,開始認真地熬粥。
不一會兒,鍋滾了,白米粥在鍋裏冒著熱氣,米香夾雜著豆香,彌漫在空氣中。我感覺那氣味很熟悉,很親切,就象奶奶、搗奶奶、媽媽、搗媽媽身上的氣息,一種家庭主婦特有的樸實溫和、心滿意足的氣息。我想起上次為小搗熬粥時,小搗悄悄斜靠在門邊專心看著我,在小搗的目光籠罩中,聞著濃濃的粥香,心裏充滿了寧靜和滿足。
“你是一朵帶雨的雲”,大鵬信裏這樣說我,為小搗熬粥時,確實有著“卸下”的舒解感覺,此刻也有,不知不覺精神好了許多。不知小搗還愛吃我為他熬的粥嗎?正想著,小搗已風風火火地進了廚房,顯然他是在自己屋裏聞到了粥香才到廚房裏來的。自從我生病後,小搗幾乎推掉了所有應酬,每天下班都早早回家。
“啞丫,你好了?”小搗激動地問我。
我已好長日子沒下過床,每天都是搗媽媽為我送水端藥。搗媽媽盡管很傷心,但見到我的模樣,更為我著急。見我什麽東西都吃不進,變著法子為我做新鮮好吃的,下午,不知又想起了什麽新鮮東西,說是老城隍廟有賣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家。
小搗把我扶進屋內,把我熬好的粥端了進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象往常一樣調皮的微笑。他給自己盛了一大碗,也給我盛了一小碗,然後低下頭,象上次一樣香香地喝起粥來。我看著,高興地微笑了,也慢慢地喝著自己碗裏的粥。小搗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我,“啞丫,菩薩顯靈,你能喝粥了。我每天早上上班前都去龍華廟裏燒香,保佑你身體好起來,沒想到菩薩真的顯靈了,謝天謝地,我得好好地去謝謝菩薩。”
不信神不信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搗,什麽時候成了虔誠的佛教信徒?我心裏有一絲感動。
“啞丫,聽說臨潼驪山頂上有座廟,廟裏的菩薩很靈,因為山高,廟離天近,菩薩能清楚地聽到人們的祈禱聲,再說能爬到那麽高的山上燒香的人也不多,所以菩薩對去那兒燒香祈禱的人特別關照,有求必應。”
我斜了一眼小搗,以為他又在開玩笑,也不怕觸犯了神靈。
“我是認真的,我要帶你去,一定要帶你去。我不能那麽失敗,我小搗再無能,起碼我還有血有肉,是個大活人,我不能連我哥的影子都不如,我能把你從它的身邊帶回來嗎?我一定要讓你的病好起來!否則……”
我握住了他的手,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我走到院子裏,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星星還沒有出來。我想今晚的星星一定會多一顆,他不是影子,他是天上的星星,他在天國花園給我寫信了,今晚我要告訴他,我收到了他的信,我也照他的話做了,我為小搗熬了一鍋很香很香的粥,小搗很愛吃,我也吃了一碗。奇怪,這時才發現,我沒象以往那樣吃什麽,吐什麽,我不但沒有想吐的感覺,而且覺得很舒坦。
顯然小搗也發現了我的進步,因為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著那麽多的驚喜。

2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幾乎每隔一星期我就能收到一封大鵬的來信,我感到無比欣喜。我沒告訴任何人,因為我覺得這是我和大鵬間的秘密。
大鵬在信中說,在我窗外的天上肯定多了一顆星星,那就是他。他注視著我,希望我仍象他第一眼看到的小丫丫那麽快樂,那麽無憂無慮。我可以仰望著滿天繁星對他說話,他說他能聽見,但他不願看我用手語對他說話,他希望聽見丫丫用銀鈴般的嗓音與他說話。他知道丫丫仍然會說話,隻是不願開口,他多麽希望丫丫能悄悄地悄悄地開口向他傾訴。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便披衣坐在窗前,夜風輕輕地拂著我的臉頰,仿佛是大鵬在鼓勵著我,說吧,說吧,求是哥哥在洗耳恭聽呢。於是,我對著夜空,對著眨眼的星星說出我心裏的思念。語言對我確實生疏了,開始我說得很艱難,結結巴巴不連貫,但是星星不嫌棄我,那麽專注地傾聽著,忽閃忽閃的星光,就象大鵬凝視我時熾熱的目光。我相信大鵬聽見了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我感覺他在不斷鼓勵我:說下去,繼續說。隻要天上有星星的日子,我都會坐在窗前與大鵬聊天,漸漸地,我感覺我的語言能力基本恢複了。
小搗三天兩頭鬧著讓我熬粥給他吃,搗媽媽怕累著我,搶著為他熬粥,他都說媽媽做的不好吃,一定要啞丫做才好吃,搗媽媽罵他是貪吃不懂事的孩子。我也就當他是貪吃的孩子,很樂意為他做。每當看見他好胃口地大碗大碗地喝粥時,我也會有點食欲,總跟著喝上一小碗。因此我的精神也顯得好些了。
一天, 小搗下班回家,風風火火地對我說,明天就帶我去臨潼驪山燒香拜菩薩。
我搖頭,我這樣的身體能爬上那麽高的山嗎?
他滿臉認真,“我背,我背你上去。那兒的菩薩很靈,真的很靈,是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
的,這是被人證實了的。你就聽我這一次,你的病一定會好。”
小搗一意孤行,搗媽媽也拗不過他那固執勁,隻能在我們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小搗一路照顧好我。
我們上路了,坐飛機換汽車,一路風塵,終於到達驪山腳下時,別說登山,就是邁步的力氣我都沒有了。
小搗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山上爬。趴在小搗的背上,一種異樣的感覺困繞著我,渾身的肌肉緊張地收縮著,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小搗感覺到了,他安慰我。他背著我,無法用手語對我說話,趴在他背上,我也無法看見他說話的口型。於是他讓我把手放在他的嘴上,他以為這樣我就知道他在說什麽了,他不停地說呀說。其實,我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我沒那麽聰明。能看懂口型,是大鵬費九牛二虎之力,苦苦教會我的,我哪有本事觸摸嘴巴的蠕動就能知道別人在說什麽?但是,吹拂在我手上的濕漉漉的熱氣,透過手心,掠過心田,使心漸漸鬆弛平息,我似乎又懂得他在說什麽。我一動也不動地趴在他身上,我不能動,山路是陡峭的,一不小心極有可能一起摔下來。
不知爬了有多久,仍看不到寺廟的影子。我的手依然放在小搗的嘴邊,吹在我手上的熱氣越來越急,越來越重,顯然他已氣喘籲籲,再也說不出話來。我示意他停下休息一會兒,他搖頭,繼續艱難地往上爬。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滴落在石階上,男人的汗臭味,從小搗的領口處升騰上來,直撲我的臉。此時,我除了心疼小搗,再沒其他任何別的感覺。相反,我覺得小搗的背是那麽堅實可靠,不由自主地更緊地摟住他。小搗回過頭來,滿頭大汗地衝我笑了笑。那疲憊了的笑容帶著感激,帶著真誠,令我感動,更令我心痛。
前麵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也在慢慢地往上爬,顯然她比小搗慢,被小搗趕上了。她回過頭來問小搗:“是妻子得了重病,來求菩薩的吧?”
小搗居然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去小搗臉上了汗水:“有你這番誠意,菩薩會保佑你們的。多好的一對小夫妻,我也會幫你們求菩薩保佑的,保佑你們天長地久。”
不知小搗在回老奶奶什麽話,我害羞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讓他說。他又回頭衝我一笑,那笑容裏沒有了疲憊,充滿陽光和快樂,令我臉紅,令我心跳。
終於到了山頂,終於看到了屹立在雲端裏莊嚴的寺廟。拜跪在高高在上的佛前,仰望青煙縈繞的佛像,我感到了神的力量。
“生命是萬物中最強大的,我們應該對自己的生命產生崇拜, 不管我們經曆的是怎樣一種人生,我們都應該對自己說:活著,真好!”這句話在我心裏回蕩,在整個寺廟的空間回蕩。是佛在指示我嗎?這話好熟悉,我想起了,這是大鵬對我說過的話。我感覺神情莊重的佛在點頭,在告誡我,我們沒理由不珍惜僅屬於我們一次的生命。
此時,一直在虔誠地合掌祈禱的小搗突然激動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說:“看見了嗎?菩薩點頭了!”他一連磕了十幾個頭謝菩薩,磕得很到位,每一次都頭點地,一點不馬虎。
我知道泥做的菩薩是不會點頭的,但是,我和小搗同時感覺到了菩薩在向我們點頭,似乎冥冥中有誰將我和小搗牽連著。
從廟裏出來,覺得精神好了許多。因為山高,天竟離得那麽近,求是哥哥此刻在天上看著我嗎?我真想告訴他:“是的,活著,真好!”,心裏想著,嘴裏竟說了出來。
小搗有日子沒聽我開過口了,聽見我不但開口說話,而且居然說“活著真好”,他興奮得快要飛上天。“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他一邊歡呼,一邊又急急忙忙轉身回到廟裏,拚命磕了一陣頭。
下山時,小搗還要背我,我說下山不累,我自己能走。他說,就是他的誠意感動了菩薩的,讓我不要使他前功盡棄。我拗不過他,隻能讓步。不過,我要求他休息一會兒再下山。我們坐在廟外的草坪上,他靠著一棵樹杆,因為太累,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小搗整整背了我二小時才爬到山頂,中途沒有歇過一口氣,難以想象他哪來那麽大的勁。他說他的誠意感動了菩薩,也許是吧,但是,更受感動的是我,因為我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此刻,他臉上的汗水還沒幹,一陣冷風吹來,他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我知道這樣睡覺是會著涼生病的,看著他累極後熟睡的樣子,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我把我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
已入秋,我有點抵擋不住涼風的侵襲,上下牙齒打起架來。我想忍住,不讓它們打架,我不知道牙齒打架會發出多大的聲音,怕驚動小搗,但是它們卻不聽使喚越打越厲害。
就在我和牙齒較勁的時候,小搗忽然睜開了眼睛:“你怎麽在發抖?”
當他看見自己身上蓋著我的外套時,緊張得睜園了雙眼:“你怎麽這麽傻!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我是男人,我是不怕冷的。”說著,抓起外套往我身上裹。
在他說自己是個男人時,我看他更象個頑童,汗水和著灰土的汙跡,在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再加上驚恐地睜大雙眼,活象小時侯在外麵瘋夠了,野夠了,髒兮兮地回家遭奶奶打的模樣。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抹他臉上的汙跡,他感覺我的手凍得冰涼,一把握住了我的雙手。被他的大手握著,很暖和。我想起了小時侯,大冷天去菜場刮魚鱗,一雙手凍得連知覺都沒有。看見別人家爸爸的大手牽著女兒的小手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好羨慕!那時候,我沒有了爸爸媽媽,沒有了求是哥哥,姐姐病倒了。真想真想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握著我冰涼的小手,給我溫暖,給我力量,給我支撐。我甚至想,哪一天我找到了這樣一雙手,我就嫁給他。
他的眼神不再驚恐,變得很溫柔很溫柔。他說:“啞丫,別害怕,小時候我奶奶就是這樣為我焐手的,好暖和哎!”邊說,邊把我的雙手放進他衣服裏麵的心窩上。
從心窩散發出的熱量很大,大得足夠烤熱另一顆心。我的眼淚盡情地流淌著,那是從心裏溢出的,心被裝滿了溢出的也是淚水。
我說,是的,此時我不能手語隻能說話:“小搗,我想嫁給你,你要嗎?”相信我的話說得準確清楚,因為這麽多天,對著星空說了那麽多話,已把話說熟練了。
“在我的心裏,你一直就是我的妻子,為我熬粥的妻子,天底下最真實的女人。”小搗緊緊地把我摟住。
我說:“我想回家。”
小搗說:“是的,我們回家。”

3

我和小搗舉行婚禮那天,大嫂也從鄉下趕了出來。她帶來一封鄉政府寫給搗媽媽(不!現在應該叫婆婆了,但是現在還不太習慣,慢慢來吧。)的感謝信,因為搗媽媽把大鵬父親留給她的錢全部捐給了大鵬所在的那所學校。大嫂說,鄉政府用它重新修建了學校,下學期孩子們就可以在窗明幾淨的教室內上課了。
她也交給我一封信,她說,這是大鵬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了。大鵬生前關照,如果丫丫結婚了,就把這最後一封信給丫丫,如果沒有這一天,就把這封信燒還給他。
“這是他交給我的最後一個任務了,能完成,我心裏就踏實了。”大嫂把信交給我時說。
我打開信,還是同樣娟秀熟悉的字跡跳入了我的眼簾:

丫丫:
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封信,因為那邊和這邊的通訊畢竟是很成問題的。
我祝賀你成了新娘,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要挽著你的手,把你領到新郎的麵前,慎重地交給他,並對他說:“小子,你真有福,你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
當你穿著結婚的禮服走向你的新郎時,請把你身邊的位子留給我,我要實現我的諾言。
祝你幸福!祝你健康!我會永遠默默地祝福你的。

你的求是哥哥

我帶著大鵬的祝福走向我的新郎,我感覺大鵬就在我身邊,挽著我的手臂,牽引著我走向幸福,走向未來。
當走到小搗身邊時,小搗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說:“是的,我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
此時,我相信大鵬實現了他的諾言,因為小搗絕不知道我和大鵬間的這些小秘密,相信小搗的心裏真是聽見了大鵬的話,才作出如此準確的回答。
大鵬,謝謝你,謝謝你的祝福,謝謝你無私的愛,讓我重新獲得了新生。我又能開口說話了,小搗為我配置了最好的助聽器,就象你希望的那樣,現在我象正常人一樣擁有了整個世界。
我終於趕走了心底的陰影,成了能夠為人妻為人母的正常女人。小搗為我們的小家買了新房子,我不願意離開我們的老房子,那裏有我親人留下的足跡,有我的童年,有我無數美麗的夢。小搗隨了我的願。我們把三樓還是留給大姐一家,周末,讓他們全家回來和我們一起過。我們的家一定更加溫馨,更加生氣勃勃。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奇跡,我們背後稱他“癮君子”的山子居然徹底戒煙了,那是愛的力量。自從你走後,大姐特別注意山子的健康,她對於山子那麽大的煙癮特別擔心,她知道自己無法說服他戒煙,於是采取了一個特別的辦法。
她說,雖說人早晚都要死,但是她不願意接受將來山子死在她前頭的殘酷事實,她難以承受那樣的悲傷,所以她決定和山子一起吸煙。你知道的,大姐心髒不好,她哪能吸煙?但硬是跟著山子吸,山子吸一枝煙,她也吸一枝,一枝不拉,山子隻得投降了。與其說山子被迫不敢吸煙,不如說,他被徹底感動了。當被一個人用生命愛著時,還有什麽東西不能舍棄呢!和我一起祝福他們吧,願他們天長地久。
大嫂現在是小搗的得力幹將,家鄉成立了編織廠,大嫂已榮升為廠長。因為工作需要她常來上海,也常把石頭、點點一起帶到上海玩。我想讓孩子在上海的學校念書,大嫂不肯,她一定要讓孩子在他們父親的學校念書。她說她希望她的孩子將來象他們的父親一樣,做一名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的鄉村教師。
還有,安兒又長高了,越長越象你。當他發現啞姨能開口說話時,竟高興得歡蹦亂跳,他說啞姨的聲音真好聽,象銀鈴一般。
大鵬,當心的潮水淹沒了時空的概念,我對你訴說不盡的是生命的絢麗,生活的燦爛。你呢?好不好?

2002年11月完稿

所有跟帖: 

這是我們奇談熟悉的ID發給我的原創,潛水的大俠們都冒出來談談想法啦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 bytes) () 11/09/2009 postreply 19:31:16

謝謝轉貼。我一口氣看完,很感動 -茹菲- 給 茹菲 發送悄悄話 茹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8:13:59

太好看了!我成了淚人.感謝!!!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5:04:21

謝謝你能喜歡此文,此文是我婆婆的原創作品,本來計劃出版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25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6:08:11

I like this.. -voicing- 給 voici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8:13:36

太好了!今晚睡覺之前不愁沒書看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0:08:47

剛躺在床上,看完了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28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3:55:09

很好, 很溫婉, 文筆很年輕。 -- 給 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26:09

不得不浮出水麵了 -上官醜醜- 給 上官醜醜 發送悄悄話 上官醜醜 的博客首頁 (96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4:21:13

好牛的婆婆!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16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20:11:40

熬夜看完的,還在頭疼中。寫的真好。 -不怕被套怕枕頭- 給 不怕被套怕枕頭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8:56:44

還沒全看完,但先頂一下~~文筆很清秀。。。 -小黃條- 給 小黃條 發送悄悄話 小黃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08:56

你婆婆寫得真好 -謙謙淑女- 給 謙謙淑女 發送悄悄話 (177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45:21

你婆婆是做什麽工作滴?能寫出這麽好的作品。 -籬笆08- 給 籬笆08 發送悄悄話 籬笆0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51:41

普通的工廠人事幹部。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45:36

真是好文章! -redrose2008- 給 redrose2008 發送悄悄話 redrose2008 的博客首頁 (15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35:06

婆婆看了,一定會高興的,謝謝您的喜愛!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48:31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jingbeibei- 給 jingbeibei 發送悄悄話 (43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3:11:53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xtang7- 給 xtang7 發送悄悄話 (48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7:26:23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我是小鬼- 給 我是小鬼 發送悄悄話 (4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9:44:18

這是真正的作品,非常的吸引人!我晚飯都沒好好吃,一直坐在電腦前看 -跳舞的精靈- 給 跳舞的精靈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精靈 的博客首頁 (396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19:05:05

謝謝精靈mm的誇獎,我會將你得意見轉給婆婆的,很中肯。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32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20:46:49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wonderer- 給 wonderer 發送悄悄話 (81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22:32:53

從容的文筆, 寫得真好 -jj07- 給 jj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1:40:28

中國版亂世佳人,最後寫信那段和希拉裏斯旺克一電影情節相似 -思瓜- 給 思瓜 發送悄悄話 思瓜 的博客首頁 (358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3:16:29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amandayuan- 給 amandayuan 發送悄悄話 (3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3:43:31

太感動了.真是好文章.感人. -VancouverRain- 給 VancouverRai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5:41:59

熬了兩個晚上(其中一個晚上從3點讀到早上5點半)讀完了,很感動!你婆婆好厲害!雖然文字有點像兒童文學,但整個結構,框架和對人物的 -bessy006006- 給 bessy006006 發送悄悄話 bessy00600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3/2009 postreply 20:19:01

回複:熬了兩個晚上(其中一個晚上從3點讀到早上5點半)讀完了,很感動!你婆婆好厲害!雖然文字有點像兒童文學,但整個結構,框架和對 -bessy006006- 給 bessy006006 發送悄悄話 bessy006006 的博客首頁 (114 bytes) () 11/13/2009 postreply 20:23:33

回複:啞丫 很真實,讓人感動的故事。讓我涕淚交流 謝謝,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westmouse- 給 westmouse 發送悄悄話 westmous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7:33:01

回複:啞丫 作者:wxc奇聞怪談網友原創 -westmouse- 給 westmouse 發送悄悄話 westmouse 的博客首頁 (43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7:33:54

我承認寫得挺好,不過還是打聽一下 -另一塊磚頭- 給 另一塊磚頭 發送悄悄話 (24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6:19:22

這隻是一個故事而已,不必當真呐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9:52:32

哈哈,謝啦。 -另一塊磚頭- 給 另一塊磚頭 發送悄悄話 (44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8:54

行啊,就是別讓老婆知道了。 -新一代黃臉婆- 給 新一代黃臉婆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15:48:03

讓人哭的稀裏嘩啦的文章呀!!! -awry- 給 awr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3:37

好文呀,一篇能讓人哭的稀裏嘩啦的文章 -awry- 給 awr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4:45

真正的文學作品,建議出版 -areyouready?- 給 areyouready? 發送悄悄話 areyouready? 的博客首頁 (47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6:30:36

我的周末是全毀了,被眼淚泡壞了,故事很好,讓人感歎這世上心靈純潔靈魂高尚的人啊,現在比較稀有~~~隻是故事有點太戲劇化,巧合太多 -小熱帶魚兒- 給 小熱帶魚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1/21/2009 postreply 21:20:10

人生若隻如初見----求是哥哥 -ladybug99- 給 ladybug99 發送悄悄話 (1175 bytes) () 11/23/2009 postreply 18:49:35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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