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女士的臉有點白,但她仍然鎮定地、平靜地說∶「葉小姐,我是想幫你,絕對沒有害你的意思。助人助己。幫助你的同時,當然我自己也有好處。我賺取傭金,你則在樓市發一筆,一家便宜兩家著,沒有什麽不好。」
她這時,大約後悔跟我說得太多個人的事情。
可是,我的疑慮不免加重。何況在白沙道一號被收購之前,我根本沒有接觸過這類大事。大多數人,窮一生之力,也不過是供一層樓而已啦。
我隻好囁嚅著說∶「顧小姐,這麽大件事,請你給我時間,我要考慮考慮。」
她爽快地說∶「好。」
轉而,仍不死心地加上兩句∶「你不要放過這個機會呀。難得有人像你,在現階段有現金在手,Cash is King。現在你大曬(廣東話,意思"power最大")。應該好好把握,不要錯失良機呀。我是沒法子,被負資產這包袱綁牢。唉。」
平時爸爸總是教我,如果有什麽事情,想不通,最好是放到一邊去,不去想。我們嘲笑駝鳥,把腦袋埋進沙堆,"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根本沒想到別人完完全全地看到了它巨大的身形裸露在外。可是,仔細想,它不是說"我看不見"嗎,它隻是想讓自己看不見別人而已啦!
此時的我,就像駝鳥一樣,把腦袋埋進了沙中。
我謝絕了先鋒地產的經紀顧美華,不打算買那破舊的小鋪。
但是,每個周末放假,我總忍不住,繞到渣甸坊,去看看那個地方。見它依然掛著"出售"的招牌,在風雨中飄搖。幾個月了,也沒見摘下。看來,我不必急於一時,立即決定買入。而且,我從未做過這樣貴重的買賣決定,實在是要三思。賣出白沙道舊樓也算是迫不得已,市區重建改造,遲早要拆,我也不過是順應潮流,不想成為時代進步的絆腳石。做為年輕人,迅速賣出舊屋,比較容易做決定,但買入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物業,這決定殊不容易。
漫長的夏天過去了,我們這批護士學生開始進入醫院,邊實習,邊上課。我們總是成群結隊地跟在老師身後,圍在病人床邊,聽、看、摸、學,每天懷抱筆記,在醫院門診和病床間出出入入,不停地記記記。
這天,來到腦科病房,聽到一聲聲淒厲的狂叫,大家都嚇得縮起肩膀,緊緊地抱著學習用的文件夾,仿佛這個小夾子,能夠帶來安全感,大家紛紛打聽: "什麽事?發生什麽事?”
護士站裏,幾個穿著不同顏色護士袍的前輩,皺著眉,搖頭歎息。護士的級別,憑借護士袍的顏色區分,每間醫院又各自不同。我們所在的這間私家醫院,粉紅色為實習護士、淺藍色為登記護士、白色為注冊護士。我們這群學生,算是實習護士,全都穿著粉紅色的護士裙袍,小蠻腰上鬆鬆地橫一條腰帶,顯出美好身段,因為多數人都很年輕,不足二十歲,所以遠遠看去,一群粉紅小姑娘娉娉婷婷地走動著,是醫院裏一道美麗的美景。
老師跟一位穿著白袍、肩有四道紅杠的老護士打招呼,詢問,我們知道她是護士長。
護士長跟老師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帶我們去看那位鬼哭狼豪的病患。
我們交頭接耳,又好奇,又緊張,又害怕,但還是乖乖排著隊,跟在護士長和老師身後,去到病房。
這是一間單人房,隻見房間氣派萬千,不但有貼牆而掛的液晶體超薄大電視,更出奇的是,麵對電視,居然還有大形沙發環成半圓,圍出一個客廳的格局,在沙發背後,是另一個空間,那是一張可以供十二人入座的大飯桌,飯桌背後的牆上,掛著仿莫奈的名畫"荷花池"。整個房間華麗非凡,不像是醫院,倒像是住家。
我們這間私家醫院,是全香港最頂級的豪華醫院,政客名流富商巨賈,人人以入住這裏為榮。所以我們倒也見慣豪華場麵。但像這間病房這樣的擺設,我們在醫院出入快一年了,也是第一次見到。大家都被震懾住了。
我們目定口呆在站在病房門前,不敢跨足。
護士長微笑著向我們招手,老師一臉嚴肅,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我們一眼。大家互相瞅瞅,用筆輕輕地你捅捅我,我捅捅你,互相打氣,一起湧進了這間超豪病房。
我們在學校除了學習醫護知識外,另有課程教導我們儀表儀態,要求我們做到不卑不亢。因為我們不是普通醫院的護士學生,我們畢業後將進入的是貴族私家醫院,將來接觸的病人,非富即貴,更有很多名人明星,有些,也許會是我們的夢中情人或巨星偶像,要在醫院裏把他們當作普通病人來對待,對於正處於追星心態的年輕護士來說,也是一門必修的課程。我們不單要學會麵對惡心的場麵,麵不改色心不跳;也要學會麵對豪華氣派,淡定鎮靜。
這時,靠近入門處牆角的病床,進入我們的視線,大家又楞住了,互相望望,無語。
巨大的豪華病床上,躺著一個幹瘦的身影。蜷縮成一團,捧著光溜溜的大腦袋,那像鬼一樣的慘叫,這時仍綿延不絕地從這個大腦袋裏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