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 作者:尹青泠
寫在《上善》之前
◇◆◇◆◇◆◇◆◇◆
小青一直都是喜歡看書,以至於自稱“書蠹”,大多數的雜書都看。以前從沒有想過要寫小說,更遠遠談不上別的。隻是誰都有夢想,小青的夢常常無邊無際,縱橫華夏,神遊蒼穹,上窮碧落下黃泉。
可能是因為工程師出身,又偏偏喜歡追求天道,小青曾苦讀《啟示錄》和《時間簡史》想找出上帝的影子,卻不想在《道德經》中覓到了“道”的蹤跡。《上善》則是這類夢中的一個,小青喜歡戰國百家爭鳴的學術黃金時代,加上又崇尚老子的“道”,便把故事的主戰場放到了戰國。
其實也是逃避現實,可以到古代,可以去未來,就是不談現在。
◇◆◇◆◇◆◇◆◇◆
小青基本上不看大多數流行的網絡小說,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所以,在《上善》裏,決不會有摔一跤便到達的異世界,也不會讓眾多古人眾星捧月似的圍著女主角轉,想想在中國任何一個朝代,除了武曌那幾十年,到哪個朝代都不可能。而這裏的古戰國,大家最好也別當曆史看,我會在其中加入一些半信史時代的神話,讓它更虛無縹緲,卻又會帶有一點點的曆史的水印。
小青不是唯物主義者,而《上善》的寫作過程中有太多的巧合,不知道大家是否已經看過正文,《上善》中有相當多的絲絲合扣的地方,卻並非小青自己本事,而是常常在靈機一觸之中,便如同有人寫入我的腦海中一樣,從鍵盤的嗒嗒聲中流了出來。當然,也可以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謂心理暗示是也。
還有一件讓小青極為敬畏之事,讓小青不敢不寫完此文。可參見後麵所附博文《敬?畏》。
所以,小青寫《上善》,動機極為不純,一種宿命感在不停驅遣,有時甚至讓我感覺喘不過氣來。
◇◆◇◆◇◆◇◆◇◆
有一次,一位同事對我說,所有女人的夢想,恐怕都是一個無限地包容你,寵愛你,卻又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苦笑道,這種人,據我所知,在我們這個行業裏是沒有的了。
就算是做白日夢好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雖然風月,難得有情。所以《上善》是會談情的,隻是,小青早已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文中的若水是成年人,不會為虐而虐,虐人虐己都不太可能,隻是造化弄人,天作孽,無可違。既然喜歡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此文自然無法女尊男卑。但何苦定要尊此卑彼,既然愛,便愛到底,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直到宇宙坍塌的盡頭。
小青尊重別人對愛的理解,但在《上善》裏,小青想要講的卻都是忠貞的故事,可能會有朝三暮四,夜夜花叢,但真心相愛卻是主旋律。情,愛情,友情,親情,恩情……我恐怕不會在裏麵引入真正的壞人,小青一直相信,人無好壞之分,隻有目的的不同和為達目的是否不擇手段。即便是一個所謂的壞人,他也同樣愛他的妻子和孩子。
所以,不會有一女N男,不會有女尊男卑,不會有真正的流連花叢花不沾衣。
◇◆◇◆◇◆◇◆◇◆
之所以選擇用穿越的方式來寫,是因為這畢竟是小青的一個夢。嚐試著用現代人的視角去看看在古代有何作為。小青基本上不認為可能會有人記得石油如何變成塑料,如何煉鋼,如何造紙之類,其實如無別的奇遇,現代人到了古代多半隻有餓死的份。何況,在很多見識上,今人也不如古人,因為現在大家學的東西,多是術,而不是道,多是機械化社會中飛速運轉的大機器上的一個小鏍釘,哪裏還能有農業社會自給自足的本事。就如我在寫《上善》時發現的,一個女子,不會古時的語言,不認識古代的字(尤其是我們這些學簡體字的),不會紡織,不會女紅針線,成天隻知道一點書本知識,有什麽用?唯一可以依仗的,是我們有豐富的常識,很多的自然科學理論對於我們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這些古人卻不見得知曉。
所以,《上善》中也不會出現女主極為得意的場麵,相反,她隻能成為被保護的弱者,當然,這個弱者也會有奇思妙想的時候,而這點奇思妙想沒準就起了大作用。
◇◆◇◆◇◆◇◆◇◆
不知道今天為什麽想寫這篇“關於《上善》”,可能是因為有些累了。《上善》的寫作計劃原本是50萬字,未來世界會占到三分之一,其餘的是人世間的內容。目前看來,因為小青有些煩了,加上種種巧合都在人世間,小青已決定大大減少科幻的內容,為此作了一些結構上的大修,去掉了絕大多數的硬科幻。如果實在不喜歡科幻,可以跳過那些內容,也可以按右上角那個小紅叉。
基本上小青決定此書是要寫完的。有完整的大綱,兩萬字以上的設想,一萬多字部分關鍵細節,所以成為萬年坑的概率不大。但是,不排除因為不可抗力而把本書的完結時間推遲,比如,考試、生病、旅遊等等。
目前的感覺是,此文大約會分為三卷,每卷約10萬字出頭,有可能會擴展成為四卷,取決於將來的心情,來決定在主線之外要不要多加一些曆險,因為那部分的內容還沒有細化。
◇◆◇◆◇◆◇◆◇◆
最後,《上善》裏有妖精、妖怪、妖孽,就是沒有妖豔的文字,隻是講個故事罷了。肯定會有很多不太嚴密的地方,任何地方大人們認為不正確,小青懇求各位大人拍磚,小青一定知錯就改。所以,情節的更新一般多是早上八點半左右,而其它時候的更新都是修改,請大人們無視。
◇◆◇◆◇◆◇◆◇◆
附《敬?畏》,此博文發於10月21日。當時小青的筆名一直是青泠。
不知道在看《上善》之前有多少人會知道《關尹子》?估計知道老子騎青牛出關者不少,而當時的函穀關令為尹喜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有多少人知道此尹喜被後世稱為“文妙真人”?又有多少人知道其實《關尹子》在我們這個時代就已經佚失,青泠在《上善》裏所用的《關尹子》應該是後世假托其名所做,因為其中已經有了佛學的思想。想來佛學應當是在南北朝興盛起來的。那麽,現在所謂的《文妙經》,不過是南北朝之後的產物了。
有意思的是,青泠在寫《上善》之前也不知道。隻是因為喜歡《道德經》,就想編排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於是便拿尹喜做老子的弟子,誰知一查之下,青泠大駭。居然曆史竟是如此……
“道”,青泠從此對道更加敬畏。這一路寫來,巧合無處不在,每發生一次,青泠便會再敬畏一次。
而今天,青泠真的是敬畏到了極點。現在,我終於相信,《上善》是我必須要完成的東西。因為,今天在無意中,我找到了《道德經》的補遺篇。
大家一路看來,一看那所謂的《道德經》補遺便知道是青泠隨手編的,有一點點依據,是因為成都青羊肆確有傳說老子讓關尹去那裏等候,卻從未提到什麽補遺之類的事情。青泠也就編它一個,最後才能收尾。
而今天,今天,老天啊,偉大的道啊,我居然真的從古代文獻裏找到了《道德經》的補遺篇!而且,粗粗一讀,和《上善》的結尾紋絲合扣!更有甚者,考古精英們的論證正以為此文與關尹有關!
青泠差點暈了過去!恨不能對那“無狀之狀,無物之像,是謂惚恍”的“道”頂禮摩拜!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如果非要解釋,那就說我很認真地準備,以至於對我還不知道的東西有了心靈感應?
10月21日,青泠於某大學圖書館偶遇,遂敬而且畏,以此文為記。
第一章 人間如夢
[致各位讀者大人:
小青開始修文。此文在很多地方因為小青文筆功力不足會顯得晦澀,能否請各位大人在看不懂的章節下給小青留言或是砸磚?這樣我就可以有重點地加以修改。非常非常感謝!]
這是一座連綿如黛的山脈,占地極廣,最高的主峰直入雲端,不可盡望。山勢雄奇,峰巒起伏,峽穀深林掩映其中,更有澗溪淙淙,群峰疊翠。正是清晨,旭日從東方升起,先給青山氳上了一層金光,又在山間雲霧勾勒出燦爛的霞影。青蔥翠綠裏鳥語花香,猿啼虎嘯,萬物欣欣而向榮。
沒有任何征兆地,一道閃電撕開了空中的長雲,雷聲突起,巨大的黑雲突如其來地浮現在半山處。遠空仍是晴日,四圍仍是金光暈染的霞雲,但山腰處卻猛然暗了下來,仿佛天地為之動容。
黑雲迅速擴大,枝狀閃電帶著令人恐懼的劈啪聲從黑雲中射出,交織成一片光網,更襯得那黑暗如漆似墨,仿若實體,咫尺之外的明媚春光竟完全照不進去。
片刻之後,黑雲翻卷,拉出一個深深的大洞,低低地壓了下來,洞底是一片無際的深邃藍光,不知通向何處,而黑雲的上方僅一尺之遠便是晴空萬裏。這場景極為詭異,就如通往另一個世間的大門被打開。山民們誠惶誠恐,跪拜祈求。
黑雲凝固,藍光還在慢慢地變幻,從寶藍色逐漸轉暗,越來越深。隨即,黑雲開始旋轉,竟是一無比巨大的漩渦。
漩渦轉得越來越快,也越轉越緊,最後從漩渦深處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帶,朝著半山處伸去。一道道的閃電如銀蛇般在黑帶上狂舞湧動,劈啪聲驚天動地。
巨響,從漩渦深處爆開一顆白色亮點,眨眼工夫便漫延開去,天地之間充滿了刺目的白光。待人們睜開眼來,天開雲霽,黑雲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過。
林木蔥鬱的山間小道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斜倚在小樹上,明眸貝齒,眼神閃動間是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眼中的靈性光芒。身著一套略大的及踝緞裙,足踏絲履,幾串花環很不協調地掛在身上,連頭上都有花瓣。
她有些迷醉地站直了身子,滿目蒼翠,撲麵清香,清晨的太陽透過路兩旁的樹木灑在身上,小路盡頭,雲山霧罩。
清風拂來,除了青草的綠香和氤氳水氣,還有一股子甜香味。這似乎是野果的甜香。
“餓了?”
女孩有些詫異地輕輕自語,隨即興奮地向前跑去。剛動腳步便差點被長長的緞裙跘倒,她無奈一笑,拎起裙裾快步前行。
風是從小路深處來的,越往前走,霧氣漸濃。隱隱地有一些隆隆水聲,聞之便讓人遍體生寒。山勢幾個轉折之後,在小路的盡頭,一條細長的瀑布幾乎是從雲端墜入碧潭之中。水聲轟鳴,卻並不喧雜,那眼潭竟在小路下方十幾丈處,但瀑布的下衝之力實在太大,激起的水霧籠罩了方圓數十丈,氤氳霧氣,冰冷刺骨,也不知這是從哪裏來的水,竟會如此之冷,連水霧都幾可凍人。而甜香味似乎更濃了。
終於,小女孩在斜對著瀑布的路邊看到了果子,如紅寶石一樣星星點點地綴在一叢灌木上。走近了再看,每一枚還不及指尖大小,近百粒珊瑚般的小紅珠攢成顆顆果實,香氣便是從中散發出來。
她伸出手去摘下一枚,放近鼻端,一股淡淡的甜香,正是那股引她一路尋來的香味。真香,肚子似乎餓得更緊了,她迫不及待地把紅珊瑚一般的果子放入口中,舌尖輕壓,清甜的果汁從小紅珠裏流出,隻留下近百粒比針尖還小的果核。
果汁和著果核一口吞下,味道真好,小女孩的臉上一副滿足的神情,接著便大吃起來。在灌木叢裏的紅珊瑚少了三分之一之後,她才站直了,四處看看。
小路到瀑布前便是盡頭,再沒有別的路,似乎就是為了來看瀑布的人而造。路兩邊的植物很少,有些奇怪,按說有瀑布水霧的滋潤,此處本應該生機勃勃才是。女孩再邁了幾步走到瀑布之前,小路上有很多和她身上那種花瓣一樣的鮮花,四散灑落。
站在小路的盡頭看去,瀑布顯得更大了,目光所及,看不到下方的深潭。再向上望去,如從天而降的瀑布其實是從半山上的一個洞裏呼嘯而出。洞看上去不大,但奔騰而出的瀑布卻隻占了其底部約五分之一的大小,除了水氣,洞的上方還有一團團絮狀的雲霧在流動,偶爾飄落一片,正好落在剛才那片灌木四周。
水霧迷蒙,雲氣飄搖,雖然如刺骨一般的寒冷,空氣卻無比清新,站在瀑布前那身著白緞長裙的小女孩飄飄欲仙。她先是淺淺地微笑,慢慢地笑容暈開,滿麵歡娛。清風勁拂,緞裙獵獵作響,那小小的人兒簡單就像要乘風飛去一般。
突然之間,女孩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隨即秀眉緊蹙,就像有一種深深的疼痛正在漫延。她用手按著腹部,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
小女孩做了一個古怪的動作,她掙紮著抬起右手,用食中兩指點在前額正中。隨著她的動作,似乎有一顆瑩潤的光影旋轉著在她的額上若隱若現。最後,右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整個人失去知覺,朝著瀑布的方向徐徐軟倒,小小的身子飛速墜落。
水下,一股暗流正在旋轉,女孩的身子正好落入了漩渦之中。
漩渦帶著女孩極快地轉著,潭水清澈,那女孩緊閉雙眼,渾無知覺。從極高處跌下,身體卻奇怪地毫發無傷。
“咦,奇怪。”
一個年輕男子自言自語。
漩渦不合常理地瞬間消失,而另一股突然出現的水流則帶著小女孩的身體迅速沉入潭底深處。
◇◆◇◆◇◆◇◆
宙斯前五百多年,地球統一。大陸板塊的漂移使亞洲與歐洲分離,大洋洲陸沉,全球六大洲際仲裁區合並成地球聯合體。同時,空間技術有了長足的發展,盡管人類了解的星際空間相對整個宇宙仍然隻是滄海一粟,但外星係開發和星際移民早就不再是夢想。地球在統一的規劃下,終於嚴令禁止汙染,把絕大多數的重工業和全部的資源開采放到了開發星上,並向太陽係的火星、木星和土星大規模移民,形成了太陽係居住域。更有大的家族和別的勢力離開太陽係向銀河係深處開拓,發現了大量可供人居住的星球。除此之外,無法計數的民間組織也紛紛在太空中開疆拓土,為了與那些強大的家族星係及早期的移民星抗爭,在利益驅使下組成了一些鬆散的星帶聯盟。數百年的星際紛爭之後,太陽係各移民星,各大家族統治的星域都同意在高度自治的前提下,以母星地球為政治中心建立聯邦,地球成為全人類的聖地。
由於西方傳統的九大行星均以古希臘神話或是古羅馬神話裏的神衹命名,聯邦在成立後定名為Zeus,即希臘神話裏的主神“宙斯”,並把聯邦成立的這一年定為宙斯元年。數百年後,地球在移民星和開發星不遺餘力的支持下,雖然物種已消失了百分之七十,但終於算是恢複了生機勃勃的景象。對所有的人類來說,能重現數千代之前祖先們才能看到母星景象,實足珍貴,人類更是重新審視了人力與自然的差距,在經曆了近萬年人定勝天的枉然無功之後,人類終於認輸,逆天而行畢竟不如順天而治。
◇◆◇◆◇◆◇◆
乳白色的光罩如沸水潑雪般融化開去,施楠從床上坐起。這是一張東方人的臉,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上揚,既隱含著笑意又顯出剛毅的性子,英氣逼人。隻是細膩的皮膚上已然刻畫了歲月的痕跡,一頭依舊濃密的卷發近乎全白。
施楠在手中把玩著一顆黑色的晶石,極目望入,墨黑中似乎有白光流動,如時光一般深邃。有意思!怪不得那麽多人會迷上虛擬世界,簡直就是數萬年前的古地球,早知道這樣,兩百年前就該去試試運氣。她的眼神隨著晶石裏的白光而迷茫,從來不知道,虛擬世界竟然能如此真實,連多年不曾有過的饑餓感都居然會出現。
這塊晶石的來曆有些離奇。一天午後,網絡公司用最高級別的麵遞送來這塊晶石,卻沒有標明價格,更奇怪的是不但貨款已付,而且從附言上來看,這還是季鵬在離世之前預訂的。
三年前,季鵬拒絕接受再一次的器官移植而選擇了離開人世,說是要學老去的大象,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麵對死亡。從此施楠的世界就隻剩下了無邊的落寞,向來不愛多言語的她隻能天天在海邊看落日,好在這寂寞並非年輕時所想象地那般難挨,有時候施楠會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欣賞著自己的孤獨,就這樣不知不覺中便打發了三年的歲月。
施楠的公寓在南灘盡頭,是古美利堅大陸伸入大洋的一隻犄角。這裏的地價貴得不可想象,尤其是緊鄰大海的這些小別墅。施楠在自己的企業兩百年周年慶時下定決心退休,把偌大的實體全捐贈給了教會,然後在這裏購買了一座小小的公寓式別墅,打算憑海臨風,終此一生。
施楠和季鵬同是企業的創始人,有意思的是,即使在這種白熱化的商業社會中,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過這個企業的歸屬比例。兩個人曾經是愛人,但卻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結婚,曾經的感情被時光磨礪,終至微不可尋,到後來,施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過。
也許那並不是愛情,施楠常常想。如果當時真有那種能讓生命如烈火般燃燒的感情,有那種能讓我失去理智和判斷力的愛,也許和季鵬完全可能走到一起。經曆不了考驗和打擊,也許正是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愛情?
但兩人也再沒有和別人戀愛過,在某些人眼裏看來,他們是再合適不過的佳偶,在另一些人看來,這兩人又是怎麽都不可能在一起的兩種人。反正日子就那麽過去,生命就那麽流逝,直到垂垂老矣。
看來,三年前季鵬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寂寞。施楠無聲地歎了口氣。季鵬並不是自己的丈夫,卻遠勝朋友,或者,更像是親人。
她附言再讀了一遍。這塊黑晶石是聯邦最著名的虛網公司出品的虛擬晶片,名叫“人世間”。附言中說它可以把人的意識完全抽離肉身,在虛擬世界中再造軀體,隻要留在真實世界中的肉身不亡,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意識就不會消失。
“施楠,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靠營養液活著的‘維生蟲’,但你在那個新的世界裏至少不會寂寞,也沒有虛弱的身體總是提醒你三百多歲的年齡。”
施楠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內陸城市裏的那些“維生蟲”,那是一些純粹在虛擬世界裏生活的網蟲。那些人常年沉浸網絡,把現實生命中的肉身完全交付給管理委員會用營養液浸泡維生,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個的金屬盒子,頗似古中國的棺材,卻不像棺材那樣做工精細。棺材還要每年上一次漆,講究天圓地方,外枋內緞……大多數的維生箱甚至都不透明,維生蟲們幾乎完全放棄了人世的生活,隻要在網絡中可以賺到足夠的點數去支付給管理公司,他們就可以在虛擬世界中一世一世地生活下去。
一想到“維生蟲”的“終極變身”——小維生箱中的“腦蟲”,施楠就渾身難受。崇尚自然力量的她,一向認為人的身體是造物主賦予的最美麗的作品,她幾乎是憎恨用人為的方式違背自然規律,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成為維生蟲,更不要說腦蟲,寧可死。
但是,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休無止地死下去。施楠近乎自虐地想起古英語中的“死”,die是非持續性動詞,死就死了吧,但古英語中真的有“正在死”這個詞dying,其實是垂死的,將死的意思,可是自己就真是合了這個詞,將死而未死,還在一直死下去。
真的就日日在寂寞中沉淪嗎?身為基督徒是不能自殺的,否則她早就選擇了離開,而現在,則是無邊的宛若實物的寂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第二章 虛網軒轅
施楠轉動著手中的黑晶石,努力地想看出些端倪。剛才她用這枚晶石進入“人世間”,就如做了一個綺麗的美夢。那個夢境太真實了,夢裏有一座春日的大山,和聯邦人滿為患的城市相反,那裏了無人煙。而自己竟變成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多年來已刻入骨髓的乏力感和如附骨之蛆一樣糾纏不休的隱痛無影無蹤。在那裏施楠隻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女孩,感她所感,想她所想,連多年不曾有過的饑餓感和痛楚感都如此真實。那裏還有如青龍般矯健的瀑布,有漫天雲霧和蒼翠青山。山裏還有聯邦早已絕跡的野果,隻不過,那野果似乎有毒。
施楠無奈地笑了笑,都三百多歲的人了,居然在不知道任何規則的情況下就敢亂試亂撞。還真以為自己才十歲出頭不成?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就敢亂吃?當然,施楠轉念一想,要是在幾千年前,人類還在吃或野生或農耕家養的動植物時,是絕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而若幹年之後的聯邦裏的人們,早就忘了世界上還有有毒食物這回事了。
隻是那如刀絞一般的劇痛她仍然記憶猶新,當時的意識已幾近模糊,她咬著牙在識海喚出黑晶石,似乎聽到轟隆巨響的水聲,而下一刻已回到了宙斯聯邦的床上。
一切是如此地真實,施楠隻能感覺到小女孩的存在,卻對自己躺在書房的身體一無所覺。那個世界於玩家而言簡直就如重生一般,也難怪無數網蟲對虛擬世界趨之若鶩。施楠深深地望入那顆黑色的晶石,也許,這正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在一個虛擬的世間裏流連,如同再重新輪回。
施楠其實想錯了,虛擬現實的技術雖然已經出現了千年,但直到數百年前才能真正把常見的感觀與虛擬操作相結合,而屏蔽肉身感觀更是百年前才能實現。想來也是,如果不是有對大腦及人體極其精到的研究,根本就做不到憑意識而感覺□,更做不到隔絕□感覺。
施楠更不知道,有無數瘋狂的虛擬世界網蟲,寧可用全副身家來作交換她此刻手中把玩的黑晶石。
“人世間”號稱虛網世界中最真實,卻又是最神秘的虛擬網絡,是聯邦首屈一指的虛網“鬼才”軒文岸在“通靈”之後的作品。所謂“通靈”,通常是指閉門苦想,做白日夢。但據說軒文岸那一次的“通靈”非同小可,不但時間極長,而且還加上了數十名修行者的全力輔助,也不知道在宇宙那個角落裏得到的靈感。其後,經過了聯邦最大的虛網公司“軒轅”數十年近萬人的開發,卻居然卡在了意識轉移上,晶片可以實現從俗世到虛擬世界的轉移,但如何把感觀從虛擬世界退出並重置為□感觀,這個問題在數十年內都沒能解決。
最後又是一次“通靈”,奇就奇在這裏,一般來說,不同的“通靈”會得到不同的問題,而能得到對同一問題的不同答案幾乎完全不可能,但軒文岸的再次“通靈”居然找到了另一種晶體,就是那種在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裏都能出現的黑晶石,這種物質幾乎就是純能量,而且還似乎有一些特殊的屬性。在挖遍全聯邦控製的宇宙空間之後,軒轅公司終於找到了足夠的這種晶體,而“人世間”的限量版也才能在兩年前推出。
如此巨資投入的產品,居然連發布會都沒開,無數媒體被拒之門外。隻是聽說,人世間的發明人軒文岸曾經說過,“人世間”是一個劃時代的作品,它有別於所有其它的虛擬係統,沒有係統信息,也沒有各種通信頻道,玩家更不會被時刻提醒著這是個假的世界。更有意思的是,“人世間”在相當程度上重現了古地球萬年前的舊貌,不但有各種野生的植物、動物,還不時有或真實或傳說的神物夾雜其中,讓人即熟悉又陌生。
對那些身處極端現代化社會,對自然卻隻可遠觀不能近玩的玩家來說,軒文岸對“人世間”的描述簡直讓人血脈賁張,無比激動。隻可惜“人世間”是絕對的限量發行,申請人太多了,軒轅公司最後隻能隨機抽取第一批的玩家。而更古怪的是,限量版之後居然就再沒聽說過這個虛網公開發行,弄得黑市上“人世間”的玩家晶石已近天價,卻從來都是有價無市。有不少人猜想,“人世間”恐怕不過是軒轅公司的一個噱頭,根本從來就沒有被研製出來過。
施楠曾經聽說過“人世間”的發行,卻沒想到季鵬居然會送自己如此價值連城的一塊晶石。她一邊感慨,一邊下定決心開始在“人世間”的生活,既然不想變成維生蟲,那就得好好安排俗世的生命。
因為崇尚自然,施楠的家裏隻有很少的高智能設備,更沒有人工智能管家係統。不過施楠家裏很多東西都出自“易”,而“易”正是施楠和季鵬一手創立的公司。
先改造床吧。施楠最喜歡的是易公司的最高版本——“兩儀”,雖然有些小題大作。升級完畢後乳白色的大床變成了一團如霧氣的實體,這已經是維生倉了,非常昂貴的維生倉,基本上隻有超長距的星際穿越才會采用。
飄浮在無重力的“兩儀”之中,施楠試圖從天網中尋找“人世間”的說明係統。她對自己吃下的“紅珊瑚”極其好奇,按照軒文岸的說法,這應該是一種真實的東西,至少在神話傳說中可能出現過。既然那東西有毒,那麽,在“人世間”的說明裏,總應該會有相關的動植物說明和虛擬世界地圖吧?
在軒轅公司的資料庫裏得到的檢索結果讓施楠大吃一驚,“人世間”的說明就隻有一小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其後就是簡單的晶石使用說明了。
老子的《道德經》!原來大名鼎鼎的“軒轅”公司也會開玩笑,這算那門子的介紹?
有意思。不過,一點用都沒有。
隻好想想別的辦法,施楠對那“紅珊瑚”的印象極深,有種很熟悉的逼真。要不,就賭這是一種曾經真正存在過的東西,在植物大百科裏一定會有。
很快地,施楠找到了這種已滅亡的植物,樹莓。但施楠所吃的紅珊瑚與樹莓雖然相像,卻並不完全一樣,首先顏色就不同,樹莓有黃色,但多是紅色,是那種帶點暗的紅,不象紅珊瑚那樣的流光溢彩似的紅光流轉。更何況,資料上說這種果實有豐富的營養成份,絕不應該造成那麽強烈的腹疼。
施楠沉思了一會,網絡接入古中國資料庫。運氣不錯,她在《神農經》殘篇中找到了“赤珠”:
“赤珠,百零八珠成果,汁溫益,核極寒。”。
原來如此,誰讓我狼吞虎咽來著?那麽多的核都吃下去了,不痛才怪!
這時施楠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等回到“人世間”的時候,自己會在什麽環境中?沒有意識的身體是消失了?還是由人工智能接管?或者,當我的意識在時,那個小女孩會擁有三百多年的智慧,而我不在時,她又會回複十多歲的神誌?或者……
恐慌油然而生,或者,由於自己極不負責任地退出了係統,那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已經疼死了?
施楠極其不安,那個女孩象極了三百多年前的自己,似乎是再次輪回,又好像是自己有了一個孩子。
一雙無助的眼睛穿過時空定定地望來,施楠一咬牙,那麽,就讓我來麵對吧!她甚至沒有考慮,如果她在“人世間”裏死去,會不會對這個真實世界裏的生命造成影響?
施楠迅速地在晶石裏設定了通信級的喚醒,意識模糊之前,“兩儀”的上方迅速融化,頭上的房頂也隨即變得透明。施楠深深地望入繁星點點的夜空,似乎想把它們全部刻入腦海,隨即,她再一次進入了混沌之中。
◇◆◇◆◇◆◇◆
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啊?好冷,又好熱……
冷是從身體深處發散出來的,冷得霸道,還伴隨著撕裂絞碎般的劇痛,熱卻是從四周緊緊相逼,灼燒一般,那已經不是疼痛的感覺了。
這是在哪兒啊?為什麽象是在被冰封和火煉?
冰和火在不斷地交伐,此消彼長,又似乎有一種別的力量在引導體內的冰寒去對抗那種能把人焚盡的火熱,或者,是把無盡的火引入體內焚燒。
當施楠很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已經被人類消滅已久的“瘧疾”時,她終於清醒過來,哦,是“人世間”,我怎麽了?
雖然冰和火的肆虐已經減輕了許多,但神誌清醒之後卻仍然讓人無法忍受。施楠緊咬牙關,嘴裏竟有了一絲腥味。那股力量再次出現,施楠清楚地感覺到四周的熾熱從頭頂正上方湧入,在麵部輕輕回旋一下之後,直接進入腹腔環繞著上腹部。隨著這股氣息的移動,胃裏的絞痛竟然減輕了一些,似乎有一絲寒氣被引了出來,氣息盤旋之處開始從灼燒變涼,慢慢地與體溫相同,隨即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融入體內,絞痛減輕,四周的熱浪也不再那麽逼人。
施楠勉強睜開眼,豁然便是滿目的火紅,在紅色正中,是一雙大大的眼睛,幾乎嚇了施楠一跳。雖然她已經猜到定是有人相助,但這雙眼睛仍然讓她意外,大大地,望之如望深潭般讓人無法把視線移開。
“……”
眼睛的主人高興地說著,往後退了一小步。那是一個極為英俊的男子,年紀不大,二十多歲的年紀,身量極高。烏黑的長發微微束起,襯著白皙肌膚下的挺拔身材,幹淨灑脫。柔和的臉上是大而有神的雙眼,黑眸占了很大的部分,如寒潭般的純淨。施楠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似乎未染一點凡塵俗質。
“……”
另一個聲音從施楠旁邊響起。那是一個紅衣的女子,施楠直覺地認為她就是這裏的主人,她的衣裙似乎可以完全融入周圍的火紅。膚如凝脂,眼帶神光,攝人心魄的魅力從她身上淡淡地散發出來,讓人心神迷醉。饒是施楠身為女人,再加上三百多歲的見識,也禁不住生出好感。
兩人又對著施楠說了幾句話,這才發現施楠完全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兩雙眼睛頗為遺憾地看著施楠。施楠也隻能很是歉意地回望,糾纏多年的孤單感再度從心中升起。
突然間施楠心中一動,他們的服色像是古中國的傳統衣著,那麽他們說的,是不是古漢語的一種方言?
施楠是中華血統,而且相當純正,她的家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要求族人在婚配時選擇華族的同胞,因此施楠對古中國文化很感興趣,算得上造詣較深。同時,由於最後高級教育時她選擇了人體潛能,對古醫學和古玄學也涉獵頗廣,那正是她的述職論文,也是最後“易”公司名字的由來和主要產品定位之處。
會是哪一處的方言呢?肯定不是北方語係,那是施楠所熟悉的。也不像是南方的那些方言,那些話施楠幾乎是一句話都聽不懂,那麽就應該是介乎兩者之間的。會是哪種呢?施楠絞盡腦汁地想著。
眼前出來了一個勉強可稱得上小石碗的東西,裏麵有一點點水,是那個紅衣女子遞過來的。
“……水”
施楠聽懂了第二個字“水”,原來慢慢地說,自己也是能聽得懂的。看到水,她才覺得自己好象很久沒有喝過水了,但這一點點水太少,潤了潤喉就隻剩下一絲絲覺察不出的水線滑下咽喉。
“還有嗎?”施楠指指碗慢慢地說,不好意思地對那女子笑笑。
那兩人似乎聽懂了施楠的話,相視而笑,接著卻搖搖頭。那男子又說了幾句話,施楠卻隻能聽懂幾個字,大意是不能多喝。
施楠皺了皺眉,不解地看著他們,他們也隻能無奈地睜大眼睛。片刻之後,施楠卻自己明白了。那一絲水進入腹中後,絞痛倏然加劇,一顆顆晶瑩的汗珠從施楠煞白的臉上滴了下來。
又是那股熾熱從頭頂盤旋而下,與前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氣息更熱,而從絞痛處散發出的寒冷更多。就像還有一股力量從裏向外推似的,那些寒氣迫不及待地從上腹部集結處衝出,被熾熱的氣息中和,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最後,寒冷和熾熱一起消失,不但絞痛減輕,而身體裏似乎也明顯地多了一點什麽。
第三章 燧石石乳
施楠再次睜開眼睛,感激地望著麵前的一男一女,無疑地,是他們救了她。麵對施楠漸漸恢複過來的神色,青衣男子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那個紅衣女子眼波輕轉,卻並不喜形於色。
幾天下來,青衣男子話說得多一些,紅衣女子卻很沉默,隻是偶爾指點幾句。慢慢地,施楠能聽得懂的詞語多了,雖然還連不成句。再過了幾天,施楠終於發現,原來這不是方言,就是古漢語,所以動詞精煉,名詞簡約,幾乎沒有多少副詞和形容詞。
青衣男子與紅衣女子的關係相當奇怪,雖然兩人都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但男子的俊美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讓人油然而生親近之情。紅衣女子卻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美豔,美得無可複加,但也遠得無法接近。兩人一點都不像是姐弟或是兄妹,更不可能是情侶。
這裏是一個極大的石洞,看不到天光,也沒有日夜。觸目所及全是火紅的石頭,始終被炫目的紅光映照著,卻找不到紅光的來處。洞的深處似乎有叮咚作響的泉水,卻隻在石隙之間,再滲入地底。
施楠則盤坐在洞的正中,一塊同樣火紅的大石上。這大石未知質地,非金非玉,卻似乎真有古怪。凝神望去,內中似乎有火光攢動,倏乎來去,洶湧處火焰滔天,溫婉時千絲百繞。望著望著,施楠的目光便無法挪開,那裏麵就像另一個世界。
三百年的老狐狸了,施楠自然知道這塊石頭大不簡單,而麵前的這兩個人又真的是普通的年輕男女嗎?一個三百多歲的女人會變成十來歲的小女孩,那麽,那年輕男子和看不出年紀的紅衣女子又該是什麽來頭?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或者,是這裏的虛擬人物?
他們似乎不會睡覺,洞裏沒有明顯的出入口,更沒有任何用品。沒見過他們吃喝,沒見過他們休息。紅衣女子一直陪著施楠,無事時,便凝視施楠或是她盤坐的大石,幾個時辰不動一動。那個青衣的男子隻是不時過來,不知道他怎麽來去,但想來應該是到了外麵,因為他常常給施楠帶來各種果子,大多數施楠都沒有見過,但很溫和,極為香美,裏麵自然沒有紅珊瑚。
那些果子加上每次寒氣發作時的那一小口水,便是施楠的全部食物。
一切實在太不可理解,但至少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沒有因為自己而死去。施楠無來由地便想起了日落時的大海,無論潮來潮往,大海還是大海,沙灘還是沙灘,那就隨它去吧。
語言問題既已基本解決,接下來的日子便過得很快。施楠進一步地熟悉了他們的語言,正如施楠的猜想,就是正宗的古漢語,偏蜀地一帶的方言,由於與後來的近代漢語同屬中原語係,倒也不太難懂。習慣之後,施楠聽上去幾乎就等同於現代漢語。
一段時間下來,青衣男子告訴施楠自己的名字叫青泠,紅衣女子叫燧,至於姓氏,青泠沒說,施楠也不好再問。這兩個人沒大沒小,平時就以青紅相稱,青泠稱燧為“紅兒”,而自己也被稱作“青兒”。他們似乎有極好的默契,幾乎沒見過他們交流,紅兒凝望大石的時候,青泠就望著施楠,眼光裏有些好奇,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施楠吃下去的那些赤珠核終於在紅兒和那種少得可憐的水的幫助下化得差不多了,還憑空得到了一種渾厚的力量。
施楠曾經研究過一段時間的人體經絡,猜測紅兒送進來的火氣走的大約是胃經,胃經是陽經,而胃屬六腑,正對於應於五髒中的脾,屬土,所以寒涼對胃猶為不利,但紅兒的火氣則正好對症,火生土,土性渾厚,施楠猜想那些火氣和赤珠的寒核最後都轉化為了自己體內的血氣吧?她嚐試著讓意識隨著火氣一起流轉,隨即發現自己可以利用那股力量幫助紅兒的火氣,幾次之後,即使紅兒不再從頭頂的百會穴輸入火氣,施楠自己也可化寒了。
多虧施楠研究過經絡,才能得到這個接近真相的結論。但瀑布前的那顆果子並不是普通的赤珠,也許,隻能用赤珊瑚稱之,下臨寒潭,上罩雲霧,其核之寒,幾乎可以與海眼裏的冰玉相提並論。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被任何生物吃下去的,一塊如赤珊瑚叢大的冰玉,百步之內隻能存皚皚冰雪,十步之內更是生靈絕跡。
但自然之妙,勝在天工。此座山雖有寒泉瀑布,卻又有火眼,山體中幾條裂縫竟然直通地心岩漿,多虧一塊奇石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堵在縫隙之上,才沒有造成生靈塗炭。但熱氣仍直達地表,有水有火有地氣,這座山裏才會如此生機勃勃。
地氣被赤珊瑚吸收,包裹果核的那些汁水火性大增,已不再是溫補之物。施楠多虧不識此果,若有自詡識貨者食其汁而吐其核,估計就得立焚當場。而施楠的囫圇吞棗恰好給了自己獲救的機會,也正好遇到了普天之下僅有的一個可以救她之人,別的人就算有心有藥,也都在萬裏之外了。
當施楠盈盈地福下去時,已是很久之後。紅兒難得地多說了幾句話,青泠的眼睛裏盡是溫和笑意。
紅兒和青泠似乎都涉世不深,誰也沒有提施楠將來如何,也不像他們在等著施楠主動提出來,所以當施楠問到如何出洞時,兩人竟同時一愣,似乎這是個很意外的要求似的。
兩人對視良久,居然是紅兒第一個開口。
“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是從哪裏來的?”
施楠也是一愣,對啊,來這洞裏很長時間了,的確沒有交代自己的來曆,可是怎麽說呢?告訴他們我叫施楠,來自外麵的真實世界嗎?施楠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抓不到,摸不著。
哦,且試它一試。施楠想起了赤珊瑚前如龍的青瀑,想起了起起伏伏似剛似柔的海水,上善若水,那我就名若水吧。
“我隻記得自己叫若水,別的我都想不起來了,我的記憶是從離瀑布不遠的小徑開始的。我吃了果子,醒來時便到了這裏。”
施楠很歉意地看著紅兒和青泠。而這樣的解釋就讓那兩人滿意了,對他們來說,似乎這樣的事情很正常。也許,施楠想,這正是虛網的設定之一?
接下來,紅兒很認真地對施楠說:“若水,我從未見到過真正的人,但我能感覺到你的心靈,宏大而並不陰暗,我很高興能救了你。”青泠在一邊微笑不語,俊朗的臉上坦然如晴空無雲。
看來在這裏紅兒才是真正的主人。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施楠,不,若水,大吃一驚。
“我,並不是人。”
天啦,就算是虛擬世界,也不至於這樣離譜吧?
紅兒注視著那塊泛著火光的大石,淡淡地像是在說一個遠古的神話。
“也許是從盤古開天辟地的時候,這座山便有了,天地靈氣所鍾,山裏漸漸地出現了無數生靈。但凡事都不可能完美,有一天,地火終於衝破了層層阻礙,到了這個洞裏,眼見著便要吞噬一切,多虧這洞裏有一塊天生的燧石,能抵擋一切的火,地火也不例外。所以,燧石從那天起便再無法離開,隻能守在這裏約束地火的泛濫,也許,一直要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
紅兒絕美的臉上隱隱流露出無言的悲哀,那是一種無盡的寂寞,而且永無解脫的時候。若水想起了施楠曾經的心情,寂寞啊,比死更可怕的是寂寞。
“究竟過了多久?我不知道。從那日起我便再不能離開這個洞,否則地火就會衝上來毀掉一切。外麵的天地在我心中漸漸隻剩下模糊的影子,曾經我是那麽高興自己有了意識有了形體,可以在天地間遨遊。現在,我卻不知道能有意識對我而言是幸?抑或不幸?”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洞裏有了一點不同,青兒來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洞的外麵已經天翻地覆,除了我們這些蒙天地所鍾的精靈之外,還有了人,也才記起世間原來還有除了火和石頭的別的東西。”紅兒手心一翻,一顆瑪瑙般的珠子在掌心上輕輕打著轉,正是赤珊瑚。
若水看了看青泠,眼神迷茫。似乎猜到了若水在想什麽,紅兒也看了看青泠,難得地笑了笑,溫暖的感覺驅走了臉上的寂寞,
“青兒不是塊青石頭,如果他願意的話,他的故事他自己會說的。”
紅兒說起青泠時眼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青兒是個好孩子,他常常帶些花草樹蟲之類的東西給我玩,可是他帶不來外麵的藍天,白雲,瀑布,潭水,聽說,還有人的小村,房屋、農田,許許多多天底下的東西。藍天是什麽顏色?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那天青兒居然帶來了一個人,就是你,你當時皮膚火紅欲燃,腹部卻觸之若冰。青兒說,你居然敢吃了他近一半的赤珠子,還居然沒有當場死,他說我沒有見過人,隻要把你救活了,我就可以見到人是什麽樣子。而後來的事情你也大約知道了。”
紅兒沉吟了一下,“若水,出去之前再喝兩口水。”
看著紅兒孤獨的身影走向那塊燧石,若水心裏隱隱地痛,這個隻見過幾個月的救過自己命的女子,怎麽就象走向永恒的盡頭一般?而她本應該無存無滅,同壽天地的。
“紅兒,要不然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紅兒回過頭來,又是溫柔一笑,“沒有必要,外麵才是你們的世界,如果你沒有忘記我,就在若幹年之後,赤珊瑚的葉子枯幹落盡之前,來看我一次吧。”
頓了一下,紅兒看著青泠又加上一句話,“幫我照顧青兒,他還是個孩子。”
在青泠大不以為然的眼神中,她走上燧石,紅光一閃便不見了。
若水也看看青泠,他的神色讓若水覺得好笑,對一塊與天地同生的石頭來說,所有的生命都是小孩子,還有什麽可生氣的呢?
青泠遞過石碗,若水把比平日多一倍的水喝了下去,隨口問道:“這是什麽水啊?為什麽外麵一潭子的水,這水就總是一兩口?”
青泠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你吃了那麽多赤珊瑚的寒核,還敢喝寒潭的水?這是石乳,燧石的石乳,普天之下的水裏麵隻有燧石的石乳是火性的,可以用來救你的命。而紅兒的燧石乳,更是從天地初開以來的精華,即使是你每天喝的一小口,我想天底下有無數生靈會願意舍棄一切來換取。”
若水還真的吃了一驚,難怪這水下去之後寒氣會立刻發作,再一點點被火磨去,也難怪自己身體裏的那股奇怪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即使紅兒不再給自己導引,火也能生出來。
很快,喝進去的石乳開始燃燒了,因為寒氣已經化盡,若水便用體內的那股力量引著火氣進入經絡,漸漸地,意識沉了下去。那厚重的力量和著火氣沿著整條足陽明經運行下來,從頭到足,再從另一足上行。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周天之後若水根本就停不下來,火氣因為沒有與寒相消,在若水體內周而複始地轉了起來,而體內多日積蓄下來的那股力量並不被排斥,被裹在火氣中同行。
若水著迷地關注著體內的變化,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什麽時候出的洞窟,又是以什麽方式出來的。等九個周天轉完,火氣凝入腹部衝脈的血海處,形成火球般紅彤彤的一團,那股力量也便再次散入體內各處。
第四章 潭出厲龍
等若水睜開眼睛時,觸目便是火光,深深淺淺地映紅了天。
這是一個美麗的水潭。潭的四周全是如烈焰焚山般的樹木。並不是若水熟悉的楓樹,這樹的樹葉有萬千形態,而且全是讓人描述不出來的紅,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顏色,連火焰都變幻不出那麽多的絢麗。
潭裏的水清澈,看不見底,青綠色如翡翠一般。微風拂過,潭邊的水麵已落了許多樹葉,在水中變成了金色,橙色,甚至是紫色。絲絲薄霧時不時地飄來,把翡翠般的潭水映得若隱若現,如夢似幻。
等若水終於想起來尋找青泠時,才發現他正站在不遠處的水邊,饒有興味地看著若水癡癡地對著寒潭發呆。若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青泠走去,方一動腳步便騰空而起,直接落入了潭中。
潭水不是一般的冷,冰寒徹骨,若水的四肢和頭麵如被針紮一樣。她再次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冰水混合物,那正是零度的溫度。就這麽一分神的時間,腹中那顆小小火球居然自己動了起來,飛快地在全身各處轉了一圈,若水再也感覺不到潭水的冰冷,反而如剛喝下石乳時那樣,火氣每轉一圈就會多出一點能量,而火球並不變小,仍在周身飛快地轉著,有點像泡溫泉,更像是在愛人的懷中。
奇怪的是,若水在水中竟不沉底,似乎潭水在抱著她蕩漾,很快便到了潭邊。迎接她的是青泠的一雙笑眸。還居然有點臉紅?
“你現在不是普通人了,若是還用以前的方式行走,很有可能會飛起來。”
“哦……”若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看到青泠的紅臉,她下意識地低頭望了望自己,老天,這裏的人怎麽長得這麽快?剛進入人世間時,若水總覺得自己隻有十歲出頭。在紅兒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與洞裏的際遇有關,出洞後的若水竟然已經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原先的長裙已變成短裙,入水沾濕之後更顯出曼妙曲線,青春,純潔,而美好。
若水臉上火燒一樣地燙,驚呼一聲便蹲了下去。驚慌中她居然還能偷偷地瞥一眼青泠,謝天謝地,那個男子說完話便轉過身去。若水心意動處,火球飛快地在身體四處流轉,隻見陣陣水氣升了上來,呼吸幾下的時間,衣服就全幹了。
她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臉上紅若彩霞,青泠依然背對著她,若水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四下張望。
潭水拍打著岸邊的岩石,微瀾,溫柔如撫摸一般,忽起忽落的水線上有一個小東西在慢吞吞地爬動。若水盡可能注意地輕輕走過去,把那個小東西捧起來。
這是一隻巴掌大的小烏龜,墨一般的顏色,背上是青甲,眼睛像兩顆小小的黑寶石。它一點都不驚慌,懶洋洋地抬頭看了若水一眼,連頭都沒縮回去,四肢從墨玉也似的殼裏伸出,伸得直直的,再鬆下來,正是一個標準的懶腰。若水禁不住眼睛放光,“好漂亮的小烏龜啊。”
“這不是烏龜,是贔屭(音:畢喜)。它不住在這兒,是過來玩的。你要是喜歡,潭裏有好多這樣的小東西。”
青泠走過來,用指尖敲了敲小烏龜的背甲,那隻墨龜不驚反喜,歪著頭想去碰青泠的手指,青泠在它的下巴輕拂幾下,小烏龜就像跟主人撒嬌的小貓似的,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
若水羨慕地看著青泠,在宙斯聯邦裏寵物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不隻是因為野生動物很少很昂貴,更重要的是人們已經形成了所有生物的自由神聖不可侵犯的意識,誰也不會在自己家裏養一隻小動物,相反,城裏城外到處都是小動物,殺生和殺人一樣是重罪,甚至可能更重,畢竟人比動物多多了。
“你喜歡的話就跟它玩玩罷,”青泠把手收回來,小烏龜急了,伸長了脖子去找他的手指。
若水歎了一口氣,“還是你留著吧,它很喜歡你,沒準是個小女孩”。
“哈哈,女孩子?它?”墨色的烏龜很高傲地抬起了頭,“它是一個八百多歲的‘小男孩’。”
若水不可置信地望著青泠,“開玩笑吧?這麽小?”
“它們這一族年歲越大,修行越深,變化時才能變得越小。它的兒子比它小五百歲,卻有它的十倍大,你可以坐在它兒子的背上遊湖。它的兄弟們裏麵還有更大的,比如飸餮(音:滔帖),一頓便可吞吃過萬水族。”青泠一本正經地說。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若水吃驚的樣子,而害羞的時候更好看。
若水無言以對,目光茫然地望著青泠。青泠是什麽人,他怎麽會讓一隻八百多歲的老烏龜這麽喜歡他?八百多歲,老天,都可以成精了!她這才發現青泠的神態和在洞裏時大不一樣。如果說他在紅兒麵前像是洞裏叮咚作響的那眼小山泉,而在這裏,若水覺得他像眼前的潭水一樣深不見底。雖然清澈,卻完全看不透他。
紅兒說過,青兒不是一塊青石頭,他的故事如果他願意的話,自己會說的。但既然他不說,問也沒用。若水飛快地在心裏盤算,紅兒是燧石,青泠沒準也是山裏的什麽,既然他對一隻可能有八百歲的小烏龜如此熟悉,便很有可能是水族,水族裏最厲害的恐怕就是龍了吧?
“嗯,既然有八百歲的‘小’烏龜”,若水故意把那個“小”字咬得很重,“那潭裏有沒有龍啊?如果有,我能不能讓它跟我一起玩?”
青泠很感興趣地望著她,似乎知道她是在試探一般,漫不經心地回答:“有啊。”
若水嚇了一跳,青泠若是條龍的話,怎麽可能如此輕鬆地回答?而且,真的有龍?這也太不可思異了。從紅兒說她不是人開始,若水就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對,應該說是從進入人世間的那一刻,夢就已經開始了。
“真的?你是說這隻小烏龜真的有八百多歲了?潭裏真的有龍?什麽龍?小龍可不算,我知道古代管蛇叫小龍,蚯蚓也不算,我知道古人管蚯蚓叫地龍。”
若水仍然不死心地想再次試探,渾然不顧這裏沒準就是古代,而同時,她在心裏急急地祈禱,上帝啊,就算這是個夢,也讓我在看到真的龍之後再醒吧!
青泠衝若水神秘一笑,回過頭對著潭水大喝一聲:“厲龍!”
聲音在潭麵回蕩,水波隱隱。
按照若水的想象,接下去就應該在水麵上掀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如潛龍飛天般的龍卷風直抵雲際,隨著一個蒼勁的身影浮現,低沉如雷的咆哮響起,“是誰敢來驚擾我的好夢?”然後不等青泠他們回答,那龍張口便是一簇水箭射出,也不知道青泠擋不擋得住?
想到這裏,若水下意識地往青泠背後躲去。
半柱香的工夫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若水從青泠身後探出頭來,潭麵上的水波仍是微微蕩漾,火樹上時而落下一片落葉,打著旋兒飄入潭裏。那隻小烏龜居然在裂開嘴大笑,呼呼地,小狗一樣。青泠的臉又紅了。
“哈哈哈哈”,若水大笑,“青兒你真會編故事。”
“八百歲的‘小烏龜’,喚不出來的龍,那麽,青兒,你是水神吧?而我就是,嗯,我是什麽好呢?對了,我就是山鬼,你有龍和贔屭,我有赤豹和文狸。嗯,隻不過,我的赤豹和文狸也是喚不出來的。”
若水突然想起來了,山鬼其實就是山神,那山鬼在屈原的詩裏可是去候情人去的,什麽“怨公子兮悵忘歸”之類,自己什麽意思嘛?希望青泠不知道這首屈原的《山鬼》才好。她趕緊看了一下青泠,卻發現青泠的臉色由紅轉青,越來越冷,最後,惱羞成怒地大喝一聲,“你他媽的這條臭蛇,還不趕快出來!”
聽見青泠似乎生氣了,若水趕緊從他背後走出來說,“對不起,青兒,我有些過份了。紅兒姐姐肯定是真的,我在開玩笑呢。對不起,八百歲的烏龜爺爺。”她差點又笑出來,隻能咬著嘴唇低下頭去,不讓青泠看見。
清亮的聲音從水麵上響起,讓人無端地想起了龍吟。卻聽那聲音嘻皮笑臉地說,“沒你這麽當老大的,讓我多睡一會兒行不行?你又叫我蛇,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龍不是由蛇變成的,有的龍可能是由蛟變的,有的龍可能是由魚修的,但我不是!!普天之下,隻我這麽一條……”,那聲音突然變得冰冷,“不好,有外人在!”
若水急忙抬頭,迎麵是一片茫茫的水牆,迅速地壓了過來,遮天蔽日,連旁邊的青泠都看不見了。
水牆來得很快,如球幕一般把若水罩了個正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球裏的空氣幾乎全被抽幹,若水呼吸不到空氣,一張口便是滿嘴的水,就像是瞬間被扔回了潭中,但和潭中那種被懷抱的感覺截然不同的是,水裏全是敵意,毫不放鬆地緊緊裹住了她。腹裏的火球又轉了起來,在身體周圍開始滋滋有聲,水氣氤氳。但若水還是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水牆來得快,去得也快,忽地一下就消失了,地上居然連一點水痕都沒有。若水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潭邊清涼的空氣,再也沒有比空氣更美好的東西了,什麽烏龜啊,龍啊,都比不上一分鍾的空氣重要。我再也不要龍了,如果見麵禮就是水牆的話,我以後一定繞著水邊走。
“饒命啊,救命啊,啊……哇……”還是剛才那清亮的聲音,這回變成了慘叫聲,卻含含糊糊的,慘叫聲裏根本沒有痛苦的感覺,一副嘻皮笑臉的腔調。
若水睜開眼,水麵上真的有龍,如白玉一般,渾身上下尋不到半點雜色,和自己心中的龍長得一模一樣。龍身一丈有餘,兩條龍須細長卻清晰可辨,龍頭上兩隻如麒麟的角,也是白如冰雪。這條龍背上並無雙翅,水霧籠罩在尾部,看不太清楚,龍爪伸出,蒼勁有力。若水居然還有閑情去數了數它的趾頭,每隻爪有五隻趾。若水心中一凜,五趾可是真龍,四趾為蛟蟒,因此古時的真龍天子著五趾龍袍,大臣著四趾蟒袍,這條龍竟然是五趾的真龍!
要是擺好架勢,這條龍一定頗有王者之氣,現在就大不一樣,很不雅觀地肚皮朝上,四隻爪子在空中亂蹬,頭和尾都被浸入水中,像座白玉橋。
若水都快被驚呆了,那條龍在水裏繼續含含糊糊地慘叫著。
“我怎麽知道她是你的什麽人,我管她什麽人,我要吃就吃……哇……”
“好好好,不吃就不吃,你得感謝我剛才用的是水球,不然,你就等著從我牙縫裏把她剔出來吧……你輕點!哇呀呀……我不洗牙!”
青泠不動聲色在站在水邊,連個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看著那條龍在水裏折騰。
“求求你了,給我留點麵子,我下次知道了行不行,你要再帶女“人”過來,我就變成一條水蛇討好她還不行嗎?……別!別!我說錯了,我不會變蛇……我知道你喜歡她行不行!……啊……!”
青泠沉不住氣了,這條該死的龍什麽都說。沒看見青泠做了什麽,潭麵上竟突然結了厚厚的冰,那條龍最後的一聲慘叫嘎然而止,被封進了冰裏,真的變成了冰上的白玉橋。
第五章 青泠的潭
青泠沒管那條龍,也沒看若水瞪大的眼睛。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變了,從來沒有把“人”當作一回事,這水中淹死了那麽多人也沒見自己在乎過,但是為什麽要救這個小女孩?為什麽要把她帶到紅兒那裏,又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裏來,還把厲龍叫出來給她看??
我真的會喜歡上一個“人”嗎?什麽叫做“喜歡”一個人?
青泠搖搖頭,對他來說,一千年也許就是一彈指的時間,而對任何“人”來說,一千年幾乎便是永遠。“喜歡”是人類的遊戲,自己從來都沒有搞懂過,而且也不可能會去喜歡一個“人”,就像成人不可能戀上嬰孩。救了若水,恐怕就是緣份,這小女孩命不該絕罷了。
青泠還在沉思,若水也還沒有從震驚中恢複過來,正沉默間,遠處喀啦一聲,接著水波濤天,是冰破後厲龍落入了水中。
片刻,水分,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走了出來,身上滴水不沾,長衣勝雪。男子極其英俊,嘴邊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方一出水麵,一股恢弘的氣勢就像剛才的水牆一樣撲麵而來,這應該就是那條玩世不恭的厲龍。
若水手中的那隻贔屭在被水球罩住的時候若無其事,但若水的火球一轉它便如坐針氈,水對它來說就是家,而火則是不折不扣的煎熬。好不容易水和火都沒有了,剛從若水手中溜下地去,又遇到了如山的龍族王氣,在威壓下之下它隻能緊緊地貼住地麵,頭和四肢都縮回殼中。
男子走上岸來,若水擔心地望向青泠,卻發現不知何時青泠的氣勢也變了,那個在紅兒麵前的純淨青泠似乎從未存在過,眼前的這個像潭水一樣深不可測的青泠根本就毫不在意那男子的威壓。如果說那條龍化作的男子巍然如嶽,浩然如海,那麽青泠就是山移海轉,世事變遷之後依然不變的那點東西,如水滴石穿所倚仗的無盡歲月。
青泠的氣勢並不含敵意,似乎一種不經意間流露,就像調皮的孩子很自然地引來了家裏大人的嗬斥,絕對的權威裏有不可否認的關愛,但這種關愛也讓人油然而生一種臣服的感覺,果然,男子單膝跪地道:“老大,你叫我?”
青泠並不理他,轉過身來對若水說,“相信有龍了吧?”
若水發現自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無力地張了一下嘴,什麽都說不出來。各種念頭在心中狂轉,青泠到底是什麽?怎麽會有龍,怎麽龍叫他主人,難道他真是神嗎?若水實在無法把紅兒洞裏的青泠和眼前的這個主人聯係起來,青泠還是那個樣子,翩翩少年,清淨灑脫,而一條龍在他麵前臣服。老天啊,這人世間是一個什麽世界?
也許是被水球罩住時缺氧過於嚴重,若水開始覺得天旋地轉,暈倒之前隻來得及看到青泠正向自己伸出手來。
若水沒昏迷多久,人世間與她的理解相差太遠,這裏居然是一個神話世界,而青泠竟然是這個世界裏如此強大的一個存在。其實,她本該意識到,能和一塊與天地同壽的燧石做伴的男子,怎麽也不可能會是個人類。
再次醒來時,若水發現自己正半坐半臥地坐在一張巨大的荷葉上,靠著同樣巨大的蓮花。青泠盤坐在對麵望著若水,厲龍則背著手,很酷地站在旁邊,偏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若水真想不通那張剛才氣勢如虹的臉上怎麽可能露出這種表情來。
“你們聊,要不要我避開一會?”厲龍嘻笑。
青泠臉一板,潭裏一個浪頭上來,厲龍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大浪壓入潭底。
若水在心裏暗自歎了口氣,兩百年多前的少女情懷早如鏡花水月,不再存留。如果是在那時,自己是不是會紅著臉,期待點什麽?想起初見季鵬時的那個下午,一點沒有想象中的浪漫,就是誤會而已,三個月之後自然而然地開始約會。也許這正是最終沒能有結果的原因?
若水抬起頭來,青泠正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她嫣然一笑,把理不清的思緒拋之腦後,“我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她沒有邀請青泠,至少連在眼神的深處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流露。
青泠長身而起。若水不像他見過的任何一種生物,包括“人”,也許和她最像的就是紅兒吧。但紅兒不是把感情天衣無縫地掩飾下來,在自己看來,紅兒幾乎就沒有情感,和她的交往沒有任何的負擔,那是一種天長地久的存在與另一種近乎天長地久的存在之間的惺惺相惜,是一種天地同壽的寂寞與另一種近乎同壽天地的寂寞之間的疊加,當他們以為寂寞可以相消時,卻發現不過是把山一樣的寂寞變成了海一樣的寂寞。
紅兒是一塊石頭,卻透明如玉。若水人如其名,卻如眼前的深潭,深不見底,在她那十來歲的心裏想著什麽?青泠從未見過那樣灑脫的釋然出現在任何一個人類的眼底,似乎曆盡歲月洗禮,卻至性至情不改本色。
“好。”青泠說。
“青兒,外麵的世界像什麽樣子,很亂嗎?有沒有國家?有沒有統治者?有沒有弱肉強食?是力量決定一切?還是智慧決定勝負?還有,”若水遲疑了一下,卻還是問了出來,“現在是什麽時代?有沒有王?王是誰?或者,是皇帝?”
青泠不禁苦笑,這些問題他用來問若水倒更顯得合適。怎麽一個“人”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也許對若水來說,自己是一個謎;而對自己來說,若水卻是更難理解的一種存在。
青泠沉吟了一下,“若水,你最好把紅兒教你的東西多練習一陣子再走。”
“紅兒沒有教過我什麽啊?哦,是不是那顆火珠子和讓它在周身流轉的那種練習?”
青泠再次苦笑,這個把紅兒的燧石乳當水喝,把火精珠用來烤幹衣服的孩子,居然不知道她可能是這世界上最有潛力玩火的人。加上赤珊瑚裏的冰寒之氣和兩者相融之後的渾厚的土性力量,她很有可能成為另一種同壽天地的存在。青泠突然愣了一下,既然寒毒已清,為什麽紅兒要讓若水在臨走之前再喝兩口石乳?
看到青泠苦笑不語,若水也覺得自己的確很笨,她紅著臉對青泠說,“我想再到你的潭裏練習,好嗎?”不知不覺中,若水對潭水用上了“你的”。
話音剛落,荷葉底下響起來一陣陣像嗆了水般的笑聲,水麵上頓時巨浪翻滾,那條賴皮龍在水麵上笑得打滾。
“‘再’到‘你的’潭裏??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嘎嘎嘎嘎,你已經到‘他的’潭裏洗過澡了?”一個哈哈大笑的龍頭從若水旁邊的水下伸了出來,向她擠了擠眼睛,“脫了衣服沒有?”
若水大窘,她不習慣跟龍開玩笑,更不習慣被一條龍問起關於脫衣服和洗澡的問題,不管她是十六歲的少女,還是三百歲的老奶奶,女人的習慣根深蒂固。
青泠再次沉不住氣,一腳踹飛那個擠眉弄眼的龍頭,“你這條生爪的泥鰍,長角的爬蟲,你他媽的給我閉上你的鳥嘴!!”
“哈哈哈哈,就算我是泥鰍爬蟲,我也沒有鳥嘴!嘿嘿,她真的在你的潭裏呆過了?”
那條龍像人一樣地在潭裏浮著,露出半截身子,兩隻前爪抱在胸前,饒有興趣地問。
回答他的是冰棱,潭水從它四周再次結冰,冰棱很快就爬上了龍身,水凝結成冰的撲簌聲清晰可聞。片刻之後,一座玉龍冰雕從潭麵上緩緩地沉了下去,龍頭沒入水下之前,若水清楚地看到那條龍在冰裏還對自己擠了擠眼睛。
若水不解地看向青泠,青泠卻不做任何解釋。
“好吧,我給你開一個小池子”,隨著青泠的話音,南岸的潭水撲上岸去,水退去之後在堅硬的岩石上留下一個前方後圓的小湖。水不深,可以見到岩石,潭水漲退之際,正好在小湖的邊上。一些水離開,一些水留下,小湖和寒潭似有還無地溝通著。
麵對這近乎奇跡的小湖,若水繼續發呆,她從未聽說過有誰能把水玩到這樣爐火純青的地步,如果玩水也可以用爐火純青來形容的話。在她的印象中,不論是東方的仙術還是西方的魔法,都必須借助於一定的法寶和口訣,甚至包括手和身體的姿勢。而青泠似乎什麽都沒有做,如臂使指般,眨眼的功夫便完成了。
“就算是那條龍要發水球,也得張開嘴才能吐水吧?”若水喃喃地說,青泠好像聽見,微笑不語。
若水獨自立在小湖中,站直時頭正好露在水麵外。湖水和潭水同樣冰冷,腹中的火球又開始轉了起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用心感覺火球的周轉。但與前次不同,她心裏越來越煩燥,麵色漸漸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而瘋轉的火球竟然停不下來了。
“停,停,停,你這個小丫頭,不要命了?”
一股大力從頭上傳來,若水被推到水中坐下,水漫過了頭。老天,我會被淹死的,若水驚慌地想要掙紮著站起來,但上麵的力量並不放鬆,窒息感再度出現,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她張口欲呼,湖水帶著冰意從口中滑下,迅速地湧上頭頂,再從頭頂竄到足底。窒息感竟奇跡般地消失了,若水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呼吸。那股子冰意和火球自轉自圈,並不相遇,也不重疊,周而複始地在身體裏循環。
若水終於平靜了下來,但意識卻還在模糊之中。這是一種半夢半醒之間的感覺,如彌留之際的超脫,她似乎在水裏,又好像在不知什麽地方看著水中的自己。
身體在意識中若有若無,能感覺到冰與火兩種力量在體內轉動,同時還能“看到”一條從潭裏伸出半截身子,捧著爪子嗥叫的龍,嘴裏噴著陣陣白氣。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無端地覺得那條龍在那裏嚷嚷。龍嘴裏的白氣轉稠,宛如實物,龍爪上迅速結冰。那條龍好像很滿意地看了看,居然還伸縮了一下爪子,爪子在冰裏行動自如,如同戴了一隻透明的冰紈手套。
“我的爪子,這丫頭,居然比底下的熔石還燙。唉,我可憐的爪子啊,隻好冰封一會了。”
若水的意識無驚無喜,繼續向四周“看”去,離小湖數丈便是那種絢爛的火樹,幾片鑲有藍邊的火紅樹葉甚至還打著旋飄近身旁,但咫尺之遙的寒潭卻怎麽也看不進去,一種熟悉的感覺將她拒之潭外。
那條龍伸了個懶腰,有意無意地把沒冰的爪子伸入小湖,卻如在潭水和小湖之間搭了一座橋般,若水的意識沿著那隻爪子進入了寒潭。又是那種溫暖如在愛人懷中的感覺,若水似乎還影影綽綽地看到了水的深處,真的如青泠所說,有不少小東西,千奇百怪。更深處,一點白光若隱若現地閃爍,可惜沒等若水的意識接近,她便被送回了小湖。
若水清醒過來,冰與火仍在流轉,自已正盤坐在小湖中。一波一波的潭水湧入,又退回寒潭,讓小湖的湖水始終和寒潭一樣冰冷徹骨。
這是神遊嗎?或是臨死之際的靈魂出竅?不用眼卻能看,不用耳也能聽,無須移動,瞬息即達?
若水不願睜開眼睛,把剛才的感受深深地刻入心底。她努力試圖回憶剛才的情形,想再次進入那種狀態,可惜那卻如信手偶得的生花妙筆一般,可遇而不可求。
若水暗自歎了口氣,無欲則剛啊,奇跡隻在無欲無求時才會出現吧?
冰和火並沒有停止流動,若水的意識從小湖收回緩緩沉入體內。
小湖邊,那隻用爪子搭橋的龍正自得意,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它身邊陡然出現,像隻看不見的手把它狠狠地揪到潭底。
第六章 溫泉水滑
若水靜下心來看來冰火的流轉,火球還是沿著足陽明胃經在運行,由頭到足再返行而上。有意思的是,火球運行到了足部之後,竟奇跡般地消失,而冰意正好出現,沿腿內側上行,進入左腹部,盤旋片刻之後,直抵喉部,散於舌下。若水嘴微開,吐出舌下已變得滾熱的水,而又是一口冰涼的湖水咽入舌下,從舌下再次下行至另一側的足,而此時,火球再次,沿足陽明經上行。
如此周而複始,循環往複。而那曾被裹在火球裏前行的能量則在火球消失,冰意生成的時候被火球交給冰意。不同的是,那股能量每隨著火球轉一圈便會多一些,而每隨著冰意轉一圈卻又會少許多。但幾個周天下來,若水發現,其實並不是真正地變少,而是似乎那種力量會受冰意的脅製而收縮,原來這種力量的感覺隻是很渾厚,受冰意壓縮之後竟變得凝練起來。
既然知道火球走的是足陽明胃,胃與脾互為表裏,且都五行屬土,若水猜測冰意應該走的便是足太陰脾經。在“易”上下了那麽多的工夫,若水對五行實在是爛熟於心,火生土,所以那種隨火球周轉而壯大的應是土的力量。這倒也在理,紅兒是燧石,又下臨地火,由火生土是再自然不過,紅兒的燧石乳給若水賦於渾厚的土性能力很正常。但本應該在是克水的土,為何可以反而被冰意脅製呢?若水想不明白。
不知道這是福是禍,不過,想來一個虛擬世界也不會把自己怎麽著。既來之,則安之,如此一個虛擬世界實在是有著無比的吸引力,若水禁不住猜測山外的世界,還會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
若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三了。五行相生相克,同時卻也會相乘相侮。反向的相克就稱為相侮,因而與相克正好相反,水過亢時水旺則會侮土。所以在紅兒的山洞裏時,因為有燧石石乳相助而土極盛,挾火之勢,順利克水,消去了赤珊瑚核裏的極寒,也因此並沒有在若水體內生成水或是冰的循環。但在寒潭的小湖裏,水和冰意都無窮無盡一般,土就隻能苟且偷生,識時務為俊傑了。
冰和火不停地周轉,若水每次需要吐出和吸入的水越來越少,最後則不再開口。再轉了一個周天,冰意四散分開,而火球又回到了腹部血海的地方。
若水睜開眼,從小湖裏站了起來。四周空無一人,青泠,厲龍和那隻據說叫贔屭的小烏龜都不在。不知過了多久,有幾個晝夜了嗎?若水記得自己進入小湖的時候是白天,而現在卻是清晨,雖然在潭邊看不到初升的朝霞,但東邊的火樹林已經開始如燃燒一般火紅,帶點寒意的濕霧讓空氣無比的清新。
思緒在夢境和仙境裏切換,若水最後提醒自己,這裏是虛境。不過,太虛幻境不就是既是仙境又是夢境嗎?
若水徹底地迷惘了,如果說人世間真的是一個虛擬現實的遊戲,它的設計者會接近神的境界。默默地劃了個十字,若水再次提醒自己,對基督徒來說,這個世界隻能有一個神,就是上帝,再無別神。而一切都是神的創造,“包括那個設計人世間的‘人’。”
再次緩緩坐入水中,若水突然很好奇自己到底得到了什麽能力。她試著用意識去控製火球在周身流轉,並刻意地壓製冰意。很快地,小湖裏的水就開始變得溫暖,而且溫度還正在一點一點地升高。
好舒服啊,若水慵懶地想,湖水絲絲地散發著熱氣,許多火樹的葉子漂在水麵,小湖就像一眼巨大的溫泉。
若水拾起在水中泡透了的火樹葉,把火球引向手掌,樹葉開始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氣,接著邊緣開始卷了起來,樹葉的中心開始發白,變黑,一顆小小的藍色火苗盈盈現出,眨眼間若水的手中便隻剩下了一小堆紫色的灰燼,香氣濃鬱。
溫泉。香熏。水麵上的浮葉。清晨無人時分。
若水突然有了一個似乎不應該出現的念頭。落葉很多,基本上全部遮蓋住了水麵,看不到水下。四下靜悄悄的,隻有晨起的鳥兒在林中偶而鳴叫,數丈外的樹林連風吹的沙沙聲都沒有。
她遲疑了片刻,終於抵抗不住誘惑,飛快地在水下脫去了外衣。那條龍擠眉弄眼的樣子給若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不敢去掉內衣,那是一個小女孩的紅綢肚兜。
肌膚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由寒冷裏升起的熱度,若水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緩歎息,水麵上全是火樹葉的清香。雖然潭水仍在一波波地湧入,給小湖帶來寒意,但若水周身的熱度實在太高,整個小湖都熱氣騰騰的,白霧升騰,一片迷蒙香霧。
多虧小湖上白霧的籠罩,若水沒能看見在寒潭另一側的北岸上現出了青泠的身影。青泠狼狽萬分,幾乎是從水裏逃了出來,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目瞪口呆,心如鹿撞。潭麵水波洶湧,潭水翻滾,如青泠翻騰的心湖。巨浪滔天。
若水同樣沒有注意,寒潭的水麵居然下降了數寸,潭水再不往小湖裏湧來。
◇◆◇◆◇◇◆
數百裏外,一座草堂。
草堂頗為講究,以細竹破開編成竹牆,塗上雜以香木屑的紫泥後,再加上一層同樣的細竹牆,再塗,再加,如是者三。但那細竹顯然並非尋常竹子,蜀地多竹,且竹多為青色,此竹卻是紫黑色,還隱有藍芒。草屋三間八柱, 二室四牖,窗上竹簾正隨晨風輕動,屋頂苫滿在朝陽下閃著油光的茅草。木柱呈黃褐色,略帶淺綠,香氣隱隱,此時朝陽正灑在上麵,映出木質裏縱橫交錯的紋路,竟是金絲楠木。
堂上嵌玉漆屏前,一名青年男子負手而立。
堂前跪伏的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稟報:“稟季子,西北發現了尹家後人蹤跡。”
那青年男子沉吟片刻,“喚玄暗。”
◇◆◇◆◇◇◆
寒潭邊。
等若水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小湖時,已經日上三竿。如法炮製地用火球烤幹了身上的短衣,她坐在潭邊的石頭上,一邊呼吸著寒潭清涼的水汽,一邊等著青泠。
至少在走之前應該道個別吧?若水知道自己還期待著點別的什麽,不可否認,她的確很想請青泠和自己一起走。畢竟這是未知的世界,居然有紅兒那樣的燧石精靈,又有如厲龍這樣的可以化身為人的龍王,這裏的一切超出了她對人世間的理解,讓她感覺孤獨和無助。而青泠是她到這裏遇到的第一個人,強大故且不論,單是那種讓自己禁不住想依靠的感覺便讓她不想離去,隻是開不了口。
罷了,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過相遇便應該知足。
青泠一直到快中午時才出現。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厲龍化身的男子。青泠有點不對勁,而厲龍則垂頭喪氣地站在他身後。
“我要走了,青兒。”若水說。
“嗯。”
“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嗯。”
“謝謝你救了我的命,還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龍,哦,還有八百歲的小烏龜。”
“嗯。”
“希望有一天還能再見到你。”若水連客套話都說出來了。
青泠還是簡單地嗯著,心不在焉。
若水實在無話可說。她奇怪地看著青泠,不是沒有猜測過告別時的情形,唯獨沒有想到這種可能。前路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沒有請求青泠同行,到底是對?還是不對?若水沒有玩過虛網遊戲,但直覺告訴她,這真的不像個遊戲,如果是在遊戲中,若水一定會請求青泠和她同行,但在這裏,她卻說不出口。
沉默。潭麵上一絲風都沒有,水波不興。潭下,卻暗流澎湃。
若水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我走了。”說完轉身離去。
“我跟你一起去。”
若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敢相信青泠會主動提出和她同行,但更主要的是,這好像不是青泠的聲音。
聲音是從青泠身後發出來的,是那條垂頭喪氣的龍。
青泠也說話了,還是心不在焉,“嗯,厲龍陪你去,他說他從來沒有下過山,想出去看看。”厲龍對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和一條龍同行?若水開始有點相信這是一個遊戲了。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支使得動它?幾天前它還想吃我來著!若水狐疑地看著青泠。
“你可以讓厲龍變成一把劍,別人就不會知道有龍和你在一起了。好,走吧。”青泠一點也不廢話,轉身走向寒潭。
“我不會變成劍!”
“那就變泥鰍。”
青泠停下腳步,厲龍苦著臉,卻堅定地擋在他麵前。青泠的目光冷冷地,充滿威脅意味,厲龍終於敗下陣來,恢複賴皮龍的本色,“又要有好久回不到這裏,總要讓我好好吃上一頓再走吧?”
青泠和若水無語地等待著返回潭中的厲龍。若水拚命地想找點話題,可青泠卻仍然心不在焉,最後她也隻好隨之沉默。
潭水洶湧,如不平靜的心湖。或者,是厲龍正在水下大開殺戒。
青泠無端地覺得不安。前途風雨,他不放心若水一人離去,畢竟這條命是他救下來的,還用了紅兒那麽多燧石石乳,讓別的什麽東西吃了太不劃算,他對自己說。何況山下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他也很有些好奇,千餘年不曾踏足人間,世事滄桑,隻怕已是天翻地覆一般的變化了吧?
隱隱地,青泠能預感到自己應該和若水一起,盡管前途未知禍福,也許這才是預感的由來,可是同行的打算就是說不出口。和紅兒相交多年,他知道紅兒預知未來的能力比自己強,強很多。那麽若水臨走之前,紅兒讓若水好好照顧自己又是什麽意思?強大,而且曆經無數的歲月,自己還會需要一個“人”的照顧?
既然自己找不到理由去,那就讓厲龍去吧。厲龍倒是很高興和若水一起下山,這麽多年,他早就厭煩了在寒潭裏呆著,雖然不時地化為人形出去走走,但他在人群中實在太醒目,而且動不動就會用他的冰水之力,以至於總能被認出來不是人。有幾次他遍身傷痕,很狼狽地被方士追殺回來,而更多的時候是帶了一大堆據說是人類的貢品,得意而歸。再鬧了幾次之後,山下的人類居然開始到潭裏來上祭,弄得青泠煩不勝煩。開始的時候還隻是水果,麵點,牲畜一類的,也就罷了,後來居然開始送童男童女,甚至給厲龍送新娘!當然那些被送來的人無一例外的不是嚇死就是摔死了,到潭裏時一個活的都沒有,厲龍又不吃人,更何況是死人,於是青泠還得想辦法收拾。
真想一走了之。
可是自己為什麽不讓厲龍化為人形和若水一起去呢?
第七章 蜃夢迷離
“嘩啦嘩啦”的水響,一條龍踏波而來,托著個大大的水球,到了岸邊爪子一鬆,水球消失,裏麵的東西散落下來,小山似的一堆。
一地大大小小的魚。有的在岩石上蹦著,有的在拚命往潭裏跳。
沒有魚鱗的魚。
沒有眼睛的魚。
長達數米的魚。
渾身是刺的魚。
奇形怪狀的魚。
沒有形狀的魚。
青泠幾近憤怒,“你幹什麽?!它們活得好好的,你吃得完嗎?”若水的眼睛卻悄悄地亮了。
厲龍變回人形,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拍拍肚皮,“這裏還有呢!怎麽著,你非不讓我變人,我就吃魚給你看。反正我打不過你,它們打不過我!”
青泠不再理它,直接到魚堆裏捧出一堆啫哩狀的東西,往水裏一拋。
“別扔啊,我最喜歡吃的文蜇,就隻帶了一隻啊!”
又是兩條大大的魚,沒有眼睛,居然也沒有嘴巴。厲龍跳起來想搶,兩條魚從他頭上劃出一條美麗的拋物線,掉進潭裏。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兩百年以上的魚不許吃。看看你,還有鰈”,一條寬大如有翅膀的魚飛進了寒潭,“還有鰳”,一條奇怪的腹部長著刺的扁魚飛過,“鯕”,這回是一條背鰭很長,尾鰭分叉很深的深黑色的魚,“該死的臭蛇,居然還有鯵和鰠。”一條條奇形怪狀的魚飛進潭裏,厲龍根本攔不住。
兩人都沒有注意,還有一隻白白淨淨的手也在魚堆裏扒拉著,嘴裏自言自語。
“這條不錯,肉很厚實,摸上去還比較嫩,不柴……”
“沒有鱗片呢,天訊上說無鱗魚的肉都是很鮮美的……”
“嗯,刺多的魚肯定好吃,一定是大家都喜歡吃,它才長刺……”
“奇怪,這條好像是海魚嘛,太好了!不需要加鹽了,我正好沒有鹽。”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啦,七層鱗片,好像是金錢鮸啊。這麽大的金錢鮸,魚鰾得有多重啊,聽說是止血聖品,好像還很滋補的來著。”
厲龍竭盡全力,始終搶不下青泠手裏的魚,那些魚隻要一到青泠的手中就像直接進了寒潭。最後,也看不見青泠有什麽動作,魚直接就從他的手裏消失。厲龍氣極之下再變為龍,一口咬在青泠的胳膊上,嘴裏還含含糊糊地說,“偶……就不信……梨敢……當著那個小丫愁……露出沿形。”
青泠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厲龍竟會這樣子玩賴,但他還真的一時之間沒有辦法,隻能揪著龍頭用力地甩手,想把那條丈許長的龍甩下去。而厲龍則是咬定了就不張口。這兩個力量如此強大的家夥居然跟街頭的小混混一樣拉拉扯扯。
正相持間,若水驚呼一聲,焦糊味隨即彌漫開來,有種奇異的香。
一條奇特的魚正掛在她手上,頭部和軀幹都被堅固的骨質甲片所包裹,兩個部分的骨片自成係統,隻有一對關節相連,如盔甲一般。魚很長,大部分的軀幹和尾巴還在魚堆裏。魚頭巨大,頜骨強壯,前端長有大而銳利的骨板狀牙齒。與一般的動物相反,這魚下頜不動,上頜向上抬起,然後向下切割,像鍘刀一樣,狠狠地咬住了若水的右手。
青泠頓時一寒,完了。這是盾皮硬鮫,成魚可達數丈,厲龍若是不用冰水之力,對付起來也會頗感吃力。眼前的這條魚雖然沒有完全長大,但除非那個小丫頭的手像厲龍的龍爪一樣既堅如金石又韌若玉帛,否則肯定是沒救了。
奇怪的是那小丫頭不但沒哭,反而喜形於色。魚頭焦糊味裏的香氣轉濃,厲龍早已放開了青泠的胳膊,不知道是潭水還是口水,流了一脖子。
原來那條盾皮硬鮫剛一咬上若水的手,就像是本能反應一樣,若水體內的火球被放到最大,在電光火石之際竄了過去。可憐的盾皮硬鮫,在水裏自然稱霸一方,上岸後反應卻遠不如在水中靈活,上頜抬起後還沒有完全切下,就被突如其來的熱浪給烤熟了,焦黃的骨片下散發出濃濃鮮香。
若水把手抽出來,掀開骨片,白白的魚肉露了出來,香氣更濃。厲龍撲上前去就是一口,動作熟練至極,盾皮硬鮫在骨片關節相連處斷開,若水手中隻剩下一個巨大的魚頭。而厲龍像吸麵條一樣,呼哧幾聲就把長長的魚身吃了下去,大呼過癮。
“不錯不錯,小丫頭,比我在山下嚐過的好多了。你要是天天弄給我吃這樣的東西,我就陪你走一趟,等你死了再回來。”
若水一愣,哪有這麽說話的?不過想想也對,人世間是古代的重現,人生七十古來稀,而七十年對一條龍來說,恐怕也就是吃幾條魚的時間吧?
厲龍的話卻正好觸動了青泠的心思,他恨恨地踢了厲龍一腳,“我救的人,哪有那麽容易就會死的?誰敢?”
厲龍撇撇嘴,“想跟著去你就直說嘛,你不說,別人”,他故意瞅了一眼若水,“怎麽會知道呢?”
青泠頭上的青筋都快顯出來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正要再狠揍這條臭蛇一頓,用骨片盛好的幾塊魚肉遞了過來。“青兒,你想嚐嚐嗎?”
青泠已有若幹年沒吃過熟食,尤其是熱的熟食,但這股香味無疑具有很大的誘惑。他斯文地拿了一小塊放進嘴裏,魚肉鮮嫩滑爽,入口即化,吃完仍餘香盡在,曆久不散。他看了看手裏的骨片,把剩下的部分遞回若水,“你也吃”,一轉身就把那個大魚頭拿走了,厲龍在一旁笑跌在地。
若水也嚐了嚐,“嗯,居然是海魚,有鹹味,”她疑惑地看了看青泠和厲龍,“莫非這裏是個鹹水湖?”
青泠正忙著在大魚頭裏東找西找,嘴裏填滿了魚肉,厲龍代他回答道,“是的,寒潭下通海之眼。你那天不是捧了個贔屭嗎?就是從海裏過來玩的。有時候也會有別的小魚過來,”他指了指青泠正在吃的盾皮硬鮫,“大魚過來的就少了,這個潭很深,就是肚量太小。”說著還挑釁地看了青泠一眼。
“那麽,裏麵的水是鹹的嗎?”若水接著問。
“最下麵的潭水與海水相通,當然是鹹的了。”
若水高興地跳了起來,又開始在魚堆裏撥拉。找了半天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再問厲龍,“潭裏有蚌蛤一類的嗎?或者大烏龜也行?”厲龍不懷好意地看了看青泠,青泠已經結束戰鬥了,但顯然還沉浸在魚肉的回味中。“有啊,你等著我去幫你找。”
片刻之後,厲龍抱著個大大的蚌殼出來了,足有窗戶大小。甫一出水,厲龍便把它一撕為二,毫不費力,獰笑著對青泠說,“叫你搶我的魚,我就吃了你的蜃!”
青泠不怒反笑,冷笑,“你以為我要蜃來做什麽?好像是有人嚷嚷著寂寞,又說什麽揚子江裏的豬婆龍太醜,東海裏的小龍女太瘦,我才特地去海眼裏找來的,再過三百年就能變成蜃女了。水族裏最溫柔多情的當數蚌女吧?蚌女中最豐滿瑩潤的是蜃女吧?吃了好,吃了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厲龍傻了眼,卻還嘴硬,“我不喜歡蚌蛤,我喜歡人,我偏喜歡若水,怎樣?”
若水漸漸習慣了這兩人既鬥口又動手。不知道他們平時是怎麽在一個潭裏和平共處的,隻要一碰頭就吵架。青泠似乎比厲龍強大多了,但他性子隨和,於是厲龍就老是想盡辦法胡鬧。
到火樹林裏拾了很多的樹枝,架成兩堆,若水再把分成兩半的蜃拿到潭裏去清洗。空的那半個殼正好用來製鹽,而另一半裏的蜃肉足有小桌麵大小,應該是極好的蜃醢,要不,幹脆煮湯?若水一邊盤算著一邊想把蜃肉從殼上剝下來,手指卻在蜃肉和蚌殼之間摸到了一個硬硬滑滑的東西,指尖大小,像是一顆珍珠。
把珍珠在水裏洗淨拿了出來,在正午的陽光下,那顆珠子閃著七彩的光芒,無比眩惑。
施楠有一串天然珍珠項鏈,極為珍貴,是離家之前母親給她的家傳首飾。至今施楠還能憶起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母親說,“小楠,你結婚的時候媽媽不能去了,這串珍珠項鏈是你奶奶給媽媽的,本來應該傳給你將來的嫂子,但是,……唉,在你的婚禮上就讓它代表我們參加吧。”自己那時候太倔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後來,盡管婚禮並沒有舉行,但也再沒有見到過母親,骨肉親情,難道就不比一點點麵子更重要嗎?年少輕狂啊。而在其後漫長的日子裏,施楠不止一次地撫著珠鏈回想當時的情景。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好吃,自己已垂垂老矣,更沒有勇氣去麵對年少時的任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多好?
青泠和厲龍疑惑地望著寒潭上方。白霧之中,一個衣著古怪的短發女子伏在年歲稍長的女子懷中,嗚嗚痛哭,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年長的女子愛憐地把一串珠子掛到了短發女子頸上,慈祥地撫著她的頭發,還喃喃地在說些什麽。兩個人長得很像,卻與水邊捧著蜃珠發愣的若水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轉眼間,那短發女子進入了房子一樣的東西,而房子居然飛起,光芒閃動間便消失在星空之中。
兩人麵麵相覷,倒不是因為潭麵上出現了幻像,本來蜃珠就是蜃用來吐氣幻化空中樓閣的,若水製造出一個幻境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幻境本身,這丫頭心裏想的是什麽?怎麽會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念頭,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短發根本就是大逆不道的。
青泠走上前去,若水已是淚流滿麵,還在喃喃地輕聲喚著媽媽。他更奇怪了,那兩個女子中難道有一個會是若水的母親?若水到底是什麽人?
青泠拿過蜃珠,若水方才如夢初醒。
“哦,我怎麽了?” 她迷惘地看了看青泠,“剛才發生什麽事?怎麽好像是做了一個夢?”
青泠給她看了看手中的蜃珠,七彩的光芒還在珠內流轉,“聽說過海市蜃樓嗎?這是蜃珠,它可以把你心中想到的東西變成幻境,在一切水麵上顯示出來。這隻蜃剛死,它對生的留戀引發了你心中最傷心的往事。”
若水似乎恍然大悟,青泠的心裏卻是一團亂麻。那些古怪的東西怎麽看也不像是人間之物,如果剛才的幻境是往事,若水難道不是人,而是鬼或是別的精怪?青泠迅速否定了這個可能,他和紅兒的眼力都極高,如果若水不是人,就算自己疏忽,紅兒也一定能看得出來。
麵前的這個人類女子,如極大的一個謎,撲朔迷離。
第八章 寒潭冰髓
很快的,一切準備就緒。若水兩手握著樹枝,眨眼的工夫就燃起了一堆火,她如法炮製又起了一堆。兩片大大的貝殼用石頭圍起,架在火上。海水不是厲龍去舀的,青泠又是不作任何動作,貝殼裏一下子就被裝滿了。
若水再加一點海水到另一片貝殼裏,沒過蜃肉,撤去部分樹枝,讓火苗文文地舔著。她好像還不太滿意,又到火樹林裏去找東西去了。厲龍流著口水,緊盯殼裏的蜃肉。他倒很愛惜自己的形象,也可能是為了爪長嘴大更好搶東西,一直都沒再變回人形。青泠把玩著那顆蜃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火光映在他臉上,有點落寞。
等若水帶著一大堆花花草草回來的時候,厲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要不是青泠攔著,隻怕連湯都沒了。貝殼裏的蜃肉隻剩下了不大的兩塊,還有不多的一點湯汁。而另一個貝殼裏,白花花的鹽已經製好了。
若水把手裏的那些東西給青泠和厲龍看,“你們看看,這些花草有毒嗎?能吃嗎?”這堆東西裏有小野果,有長得像野蔥野蒜的,還有一些僅僅因為香氣很好而被若水采了下來的花。
厲龍不屑一顧地回答,“你以為我和那些沒出息的海牛一樣吃素麽?”
若水有些犯難,她對食物的感覺可不怎麽準,否則就不會在赤珊瑚那裏大吃特吃了。
一隻手從若水的手上接過那些花花草草,是青泠,他把那些花草依次放了一小點進嘴裏嚐嚐,然後留下兩三種,把剩下的遞給若水。
“天下大毒,不外乎極寒或是極熱,再高明點的,可以寒熱相雜。厲龍不宜吃火性太大的東西,你好像也不宜吃太過寒性的東西,這幾種是極寒和極熱之物,應該就是你們說的毒了。剩下的或寒或熱,或是溫性,但都不太過,我們應該受得住。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有大毒,我們也不會有事。紅兒的燧石石乳帶給你的火源力可以解一切寒毒,厲龍雖然不喜歡火,但水本來就能克火,世上能對他造成威脅的火毒恐怕不會太多。”
望著如神農一般嚐百草的青泠,若水一陣心神恍惚。世界上真正感人的並不是驚天動地,尋死覓活的愛情,凡事過盛則不持久,如月盈則虧,你能為一個人死幾次?真正印刻在心中反而是一些不經意間的流露,如風雪之夜某個人奔波四個小時跨越六個星係來陪你,畢業後才發現有一個人在所有合影裏都站在你旁邊,那塊寂寞時寄到的虛網晶片,或者,手中這些被那個男子嚐過的花草。
這些事不爭天下,無關風月,沒有語言,卻能讓所有的華麗詞藻都黯然失色。而這些本來隨時都可能在記憶中消失,甚至連自已都以為早已忘記的片段,卻總是在某個時刻,從心底的深處泛了上來。能感動自己的,不過是自己的感覺罷了。
火太旺,貝殼裏的湯汁吐了個泡,啪地一聲破開,把若水從恍惚中驚醒。她定定神,在青泠挑出的花草裏選了選,拾出幾棵來揉碎了放入煮蜃肉的貝殼裏。等蜃肉湯開始散發出濃鬱的香氣,若水把貝殼下的樹枝再撤掉一些,讓湯汁微微地鼓著泡。
湯汁變稠,慢慢地滲入肉裏,若水用樹枝翻動著殼裏的蜃肉,盡量地讓肉汁沾上去。那兩塊蜃肉開始變得紅亮,。
等蜃肉終於吸完了所有的湯汁,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厲龍開始坐立不安,食指大動,或者狠狠地盯著殼裏的蜃肉,或者討好地看看若水,哪裏還有水族之王的氣慨,簡直就是一隻搖著尾巴的大狼狗。
若水心裏暗自好笑,卻把一塊最大的蜃肉盛在骨板裏奉給青泠。雖然沒有出乎自己意料,青泠還是心頭一暖。
接下來的那句話更是讓青泠一愣,連蜃肉都忘了。“青兒,你和我一起下山去,好不好?”若水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保護我啊,我什麽都不會,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我可以給你做好多這樣的東西,到了有人的地方,調料多了,還能更好吃。”
青泠看上去暈暈的,厲龍在旁邊嘿嘿地笑。
畢竟已經經曆了人間三百多年的風雨,若水深知男人天生都有仁俠氣度,而青泠自然無愧英雄。紅兒說讓自己照顧青兒,怕是過於關心青兒了吧?何況,鬼使神差地,蜃珠重現了百多年前的往事,不管這裏是不是真是一個虛擬遊戲,不管青泠是遊戲裏的人物還是玩家,她都不想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那個想下山去卻放不下架子的青泠,還是有些像個孩子,紅兒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
若水望著青泠,笑著,目光卻穿越了時空看到了那個再沒回家,再沒看到母親的倔強孩子。
青泠也呆呆地看著若水。這個女孩子在被送到紅兒的石洞時應該還很小,別看她現在像是成年的人類女子,但根本就是因為紅兒的燧石石乳洗筋伐髓一般的結果。他想起在紅兒洞裏的情形,這個看上去柔弱的女孩子每當寒毒和石乳在體內肆虐時從來不吵不嚷,咬牙忍耐。能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變成十五六歲的少女,那是多麽霸道的力量,而能把如此的力量忍耐下來的人,又該有多麽堅韌的意誌?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就能做到。
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似乎看穿了自己,又似乎看都沒看自己,望向不知何處。眼裏,是一種讓人迷惘的光芒,似乎沉澱了深深的歲月。
青泠低下頭開始心不在焉地吃,若水不禁可惜那蜃肉,估計換成土塊青泠也發現不了。好在還有一個在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待的龍,它倒可以稱做知音了。
正在這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三人身邊飛快地跑過,青泠自然是視若無睹,厲龍爪子一伸,輕而易舉地抓住了那個小東西。隻見那是一個小人,黑衣紅冠,騎在一匹毛色純白的小馬上,馬後竟然還有一架小車,非金非玉,極其精致。這東西高不及七寸,長不及一尺。被厲龍抓住,小人麵如土色,涑涑發抖。
厲龍討好地把小人小馬遞給若水,“這可是好東西,好吃著呢。”
若水接過小人小馬,總覺得有些熟悉。再端詳一會,猛然記起自己曾在大學時讀過很多古書,其中一本遊記上記載道,“行山中如見小人乘著車馬,長五六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壽,並可了道成仙。”想必這東西就是肉芝了。
青泠也看了看,對若水說,“厲龍這次倒是對的,這東西本身很脆弱,但有一種很奇怪的仙力,吃掉它應該可以得以那種仙力。”
厲龍見若水對著小人小馬仔細研究,很不好意思地指指蜃肉說,“那我們換一換好不好?你可以吃掉這兩個小東西,要是不喜歡吃生的,也可以像剛才那樣煮熟了吃。”
那個小人似乎很有靈性,能聽得懂他們說些什麽,此刻已絕望地閉目等死,而小馬甚至從眼裏流出了細如砂粒的淚珠。若水並沒有猶豫,把它們放回地麵,輕輕地說,“走吧,走吧,回家去吧。”
小人如獲大赦,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得沒影了。
厲龍傻傻地看著,就像看到那塊蜃肉駕著小馬小車跑掉了一樣。
若水把剩下的那塊蜃肉給了他,“我對力量不感興趣。何況,我不吃人,也不吃成了精的動植物,哦,我是說,不吃成了精的生靈。”若水補充道。
她重新起了一堆火,裝了一貝殼的水在火上燒著,從魚堆裏挑出剛才發現的那條金錢鮸,這才發現沒有刀。好在這裏有的是石頭,她砸了一塊,選了一片鋒利的碎片,把魚給破了。從魚肚子裏取出的魚鰾幾乎有半人大小,奇特的是,鰾的兩側還有兩條胡須一樣的東西,長長的,如蜈蚣須。若水慢慢地把火球引到手上,把它烤幹,魚鰾轉為金色,縮成一尺左右。她再找來一張大大的樹葉把金錢鮸鰾和鹽都包裹起來收好了。最後才把魚肉去鱗,想放入大貝殼做成魚湯。
厲龍皺皺眉,“小丫頭,這種魚最不好吃了,肉又老又沒有味道。”
若水笑著說:“我主要是想要它的魚鰾啊,不過既然破了,就將就著吃了吧。嗯,你是說它的肉老,沒有味道?”
她想了一下,把貝殼裏的水倒掉,再扔進去幾塊魚肚子上的肥肉,接著在貝殼下點著了旺旺的火,殼裏發出滋滋的聲音,魚油出來了。再把剛才的花花草草都撕成小塊,和著鹽一起投入油中。極香的味道瞬時散發在空中,若水趕緊再加上去掉鱗片的大塊魚肉,用樹枝急急地翻動。
片刻工夫,魚肉就變得金黃。火還在熊熊地燃燒,若水著急地把樹枝從殼下抽出來,差點被火燒了衣服,真是放火容易救火難。滋的一聲火滅了,是厲龍吐了一小口水。
等厲龍讚不絕口地捧著肚子回潭裏睡覺時,月亮已經上來了。若水還沒有見過寒潭的秋月,這夜的月很亮。
青泠一直頗為沉默,靜靜地站在潭邊。
若水走入小湖,在水中盤腿坐下,又開始轉她的冰火球。火球很自然地從血海出來,沿足陽明胃經循環,渾厚的土性之力仍然被包裹在火球裏前行並增長。但是冰寒之氣自從上次四散分開之後卻再未出現,若水頗為奇怪地試了好幾次,還是不行。回憶一下,當時似乎是吞了一口小湖裏的寒潭水,冰冷的一條水線才激發了足太陽脾經的循環,但現在無法再照著做,因為若水發現,寒潭裏的水對她來說,已經不寒了。
若水無奈起身,再用火球蒸幹了身上的濕衣,走到青泠旁邊。青泠並未回頭,“怎麽不練了?”
若水有些迷惑,“奇怪,這寒潭水似乎不冷了似的,我的火球還可以轉,但冰寒之氣卻凝聚不起來了。”
青泠似乎思索了一下,“火源力是紅兒的燧石乳賦予的,為了化掉你吃的赤珊瑚的寒核。那是能以火克水的火源之力,估計這世上的人類裏沒有誰玩的火會比你的火精珠更霸道了。你當然不會有冰水的能力,燧石乳除了火源之力之外,其本質還是石乳,而赤珊瑚的寒核早就在紅兒的燧石乳下煉製成了厚土,土能克水,你怎麽可能會有冰寒之氣呢?”
“我也不知道,但上一次我在小湖裏的時候,的確有一股冰寒之氣,似乎是從寒潭水來的,但現在我不覺得潭水冰寒,厚土的力量一衝,冰寒之氣根本就凝聚不起來。”
青泠沉吟良久,才開口道:“原來這冰寒之氣是從寒潭來的,那……若水,要不要冒個險?”他抬起頭來看看若水,“我可以想辦法讓你的冰寒之氣凝聚起來,但是你要想好了,這樣下來,你的體內會同時有兩對相克的力量,水克火,土克水。且不說它們互相製衡會影響你的境界和力量,甚至完全有可能某天它們會在你體內作起反來,輕則還能保住一條命,重則……”
若水無可無不可地回答:“無所謂。不過老實說,我的確很好奇。”畢竟這裏是虛擬世界,聽說在網遊中死了是可以輪回的吧?再說了,連赤珊瑚都吃了,不但沒死,反而得到了紅兒的燧石乳,沒準這正是虛擬世界的設計。
青泠聞言伸出手,一團水如同在太空中一樣,自然成球,漂浮在手的上方。青泠合上手,握拳。再張開時,手心裏是一條細長的玉墜,水球像濕麵一樣被握成了不規則的形狀,掌紋赫然其上,而水已不再是水,似冰卻在若水的火精流轉時也不化,似玉卻如寒潭水一樣冰冷徹骨。
“這是寒潭冰髓,就是這種冰髓讓寒潭帶上了寒氣,而寒瀑的寒氣數千年的滋養,才生出了赤珊瑚的寒核。”青泠把墜子遞給若水,若水細細看去,這墜子完全不成形狀,就是青泠信手一捏而成,長約兩寸,並不粗。但仔細端詳之下,還是可以看到一絲水線在玉墜之中,墜子一動,裏麵的水線也會隨著蕩漾。
青泠四下尋找,最後還是從若水的頭上輕輕拔下了數根青絲,這個也許算是親昵的動作他卻做得極其自然。隻見他兩手慢慢撚著青絲,手中流出和厲龍的冰手套類似的冰紈,糾結著絞起成束,最後做成一根看不出質地的鏈子。
若水接過鏈子,串上玉墜後掛在頸上。玉墜垂下,正好在胸口膻中的位置。玉墜上散發著和寒潭一樣的氣息,卻比寒潭更寒。如此熟悉,寒冷但不冷漠,甚至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若水體表的寒息驀地動了起來,在膻中穴處聚集起來,象腹內那團火球一樣,形成一顆水珠,水珠至寒,但還未結冰。
若水謝過青泠,盤腿坐在潭邊石上。冰火之力又開始在全身循環起來。與上一次相同,厚土在火的流轉裏強大,又在冰的循環中凝練。唯一的不同是,當寒珠行至舌下時,再不需要寒潭水的吞吐,直接便轉到另一則的足少陰脾經了。
青泠看看正閉目修煉的若水,踏波而去,踩碎了一潭的月光。
第九章 狸貓毛球
次日。
秋日裏驕陽炎炎,山路上卻是綠蔭蔥蘢,一片清涼。小路不寬,沿著山勢轉折而下,更添意趣的是,一道山溪叮叮咚咚,或前或後,或山路跨之而過,始終不離小路左右。
一行人正從山路走下,當先是個氣宇軒昂卻帶點邪氣的年輕男子,看不出年紀。其後數步,一個著短裙的女子興高采烈地東張西望,最後是名青衫男子,翩然若仙。
這自然是從寒潭隨溪水而下的青泠三人。一路行來,峰回路轉,山勢陡峭,奇偉壯麗。更有無數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出沒其中。小路並不好走,有九曲十八彎的轉折,也有兩石相遇隻剩一線天的澗峽,或涉水而過,或攀岩而下,好在三人都非尋常人,常常便從小路上一掠而下。
若水哪裏見過這等風景秀色,幾乎迷失其中,興奮不已。厲龍看在昨天的美食份上,開始時還相當容忍,到了後來便極不耐煩地一路催促,否則隻怕三人到天黑時還沒行到山腰。
日頭過午,遠處山腳下的小村已露出輪廓,稀稀落落不多的數十間茅屋,雜以不多的木屋,雞犬相聞。若水俯瞰下去,感慨萬分。終於要真正地進入人世間了!雖然遇到了青泠,紅兒和厲龍,但這裏麵還沒有一個真正的人類呢。
隻是偏有一點心慌,近鄉情怯,人類的世界裏等待自己的是什麽?人世間說是複現遠古,但總該有所憑借,不會臆造一個假的朝代吧,那麽這個人世間會給自己一個什麽樣的驚喜,或是更多的曆險?
人世間的設計者的確是胸中有大丘壑,若水實在想像不出那個軒文岸會是一個什麽人,能設計出如此真實的世界,亦真亦幻,讓人莫辨真假,流連忘返。如果她什麽都不知道,一定無法分辨這裏是真正的人間,還是虛擬的幻境。
青泠一路並不多話,他似乎對這條小路甚為熟稔,看著若水如孩子一樣歡喜雀躍,厲龍板著臉極不耐煩,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很是新鮮。而山下的那個小村更是給他家一般的感覺,數百年來,那便是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了。他有一種莫名的預感,若水雖然記不起她的來曆,卻一定和下麵的小村有什麽聯係,而這種聯係,似乎又會帶來一個驚天動地的變化。難以預料是福是禍,但自己那種不安的感覺仍在,怎麽也揮之不去。
大約是因為厲龍走在最前麵,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麽野獸,快到山腳了,若水終於不再留連山景,跑到了最前麵。
一團白影如閃電般從路邊高樹上撲下,青泠和厲龍還沒來得及阻擋,白影便直接落在了若水身上。這時兩人投鼠忌器,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
卻見那白影並無任何傷人的意圖,竟和若水親熱異常,就如養馴了的一般。那是隻小小的狸貓,眼睛滴溜溜地,嘴裏呼哧呼哧地吐著小小的粉紅舌頭,耳朵很短,藏在頭上的白毛之中。身軀細長,四爪小巧,銳利的趾如貓般收在爪間,蓬鬆的尾巴竟一尺有餘。再仔細看去,小獸像是受過不少苦,本應該是雪白的毛皮之中有無數傷痕,應該是在野外呆了不少時間了。
若水的心中泛起熟悉的感覺,那小獸似乎是很親的夥伴,甚至像是親人。她把小獸抱進懷裏,那小狸貓扭動了幾下,很熟練地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尾巴一甩,在若水的腕上纏了一圈後再翻回來遮住頭,竟然就那麽睡了起來。
青泠也覺得這隻小獸有些麵熟,似乎便是山下小村裏的。看來若水的確是村裏麵的孩子,但一個村女怎麽能讓自己如此看不透?不過應該不用等多久,這個謎就可以解開了。
沒有人發現,小狸貓藏在尾巴下的眼睛清亮,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厲龍,閃著絲絲奇異的光芒。
村口,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子正在溪裏玩水,溪水很淺,剛漫過膝部。孩子們打打鬧鬧,嘻笑聲伴著小溪叮咚,流出好遠。村頭的大槐樹下,幾個做著針線的婦女一邊忙著手裏的活,一邊含笑看著孩子們戲耍。她們穿著家織土布做的衣裳,講究點的,還在領口,袖口等處繡上花草。
三個新來的人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這大山腳下的小村平日裏少有人來往,村民們要背著東西走上近百哩山路才能到外麵的集市。一下子看到三個人,大家都不免有些高興。何況這三人,男的瀟灑,女的清麗,就是那個女子衣著有些奇怪,不但極不合身,似乎還不是平常穿的上衣下裳,而是極重要場合時才能著的深衣。
孩子們哄笑著跑了過來,眼尖的小男孩一下子就看到了若水手裏抱著的小狸貓,高興地大叫,“毛毛球回來啦,毛毛球回來啦!”
大夥兒一擁而上,對著小狸貓指指點點。那隻獸理都不理,把頭再往尾巴裏埋深一點,連頭都幾乎看不到了。
村頭那幾個婦女也迎了上來,“客人不知從哪裏來,天快黑了,不如到我們村子裏歇息一晚再走?”
“石娃兒,去告訴尹夫子,毛毛球回來了,是三位客人帶它回來的。”
青泠等三人並沒有拒絕,謝過村頭的婦女,便隨著那個叫石娃兒的小男孩往村中走去。路過大槐樹時,青泠心中一凜,抬頭望向厲龍,厲龍也正看向他,兩人眼裏驚色一閃而沒。若水卻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異常,隻顧緊隨帶路的小男孩,前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自己。
一行人來到村子盡頭,小溪在此處回漩,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那個小男孩在池塘邊的木屋前停下,高聲叫了起來,“先生,先生,毛毛球回來了!”
話音剛落,從屋裏跑出一個中年婦女,滿眼掩飾不住的希望之色,而當她看到門前地下站著的四人之後,希望之色又變成深深的失望,以至於站立不住,滑坐到門檻上。
剛才一直熟睡的小狸貓從若水的懷裏跳下,在中年婦女的身前蹭來蹭去。那女子抱起小狸貓,淚如泉湧,旁若無人。
“是三位把毛毛球送來的吧,請進來喝杯清茶罷。”門裏又出來一位清臒男子,把三人讓往木屋裏去。
若水有點迷茫地看著這兩個人,這裏想來是村學一類的地方,而那清臒男子就該是村學中的塾師了。若水極其肯定,自己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類似的地方。但這小屋卻看上去如此熟悉,那個靠在門上痛哭的女子如此親切,而麵前這個村學的老師更是讓自己敬愛眷慕。這些感覺肯定不是自己經曆過的,卻從心底深處萌發出來。她沒有看到青泠也正在以崇敬的神色望著那個清臒男子,那是種她從未在青泠臉上見過的表情,即使麵對紅兒。
青泠和厲龍隨著男子進入屋內,若水扶起地上的女子,就像是本能一樣,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竟毫不猶豫地一直走進內屋。若水將閉目流淚的中年女子扶上榻之後,小狸貓居然又跳回她的身上,幾下便爬上了頭,像一頂雪貂皮帽。
良久,女子哭聲稍止,睜開眼睛,看到小狸貓居然爬到客人頭上。她用一塊小小的緞帕擦幹眼淚,振作精神,喝斥著那隻狸貓,“毛毛球,下來下來,怎麽能這麽對客人,她不是水兒。”似乎這句話又勾起了她什麽心思,眼裏淚光瑩瑩。
若水倒沒覺得有何不妥,自從見到那隻小墨龜之後她就想要個寵物,不要厲龍那樣的,青泠和厲龍更像是大哥哥和頑皮的小兄弟。她想要一個溫柔靈巧,調皮可愛的小東西,就像毛毛球。可惜毛毛球雖然和自己要好,但畢竟是別人家的,隻是今天這一切事情都透著點古怪,包括自己在內,怎麽毫不猶豫地便走進了別人家的內室?
透過迷蒙的淚眼,那女子打量著身前這個溫柔的女孩,要是是自己的女兒多好?女兒一向頑皮,從未如此溫柔,但小小的她抱著自己脖子撒嬌的樣子還曆曆在目,女兒說,“娘,娘,我好喜歡你呀!娘不要給我生弟弟好不好?不然娘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了。”可是,毛毛球都回來了,那個冰雪聰明的孩子卻再也回不來了。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
若水拿起剛才那塊緞帕遞給她,那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抽泣,話音裏還略帶點哽咽,“倒是讓客人笑話了。毛毛球是我女兒的玩伴,從小到大一直在一起,前不久,我女兒去了,……”女子幾乎說不下去,好一會兒之後才接著說,“我女兒去了後,毛毛球也不見了,都道是這小東西通人性,隨主人而去。多虧客人今天把它送了回來,也算是讓我們老兩口有個念想。”
若水長歎一聲,這人世間怎麽搞的,怎麽會做成如此悲涼的故事。中年喪子,本是人生一大慘事,何況還是這書香人家的獨女,也難怪麵前這女子如此傷心。
“我們家世代蒙童,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本無以為報。看客人身上的衣服似乎不很合身,如不嫌棄,不如先換上我的舊衣,讓我為客人剪裁縫補?”
若水這才望向自己身上的緞裙,臉上一片飛紅。除了掉進寒潭裏和在小湖裏泡了兩次,這套緞裙從進入人世間之後就沒洗過,而經曆了紅兒石洞裏燧石的烘烤,又被自己用火球蒸幹,緞裙早已走形失色,麵目全非。更何況自己又長高了許多,這裙子已極不合身,緊緊地繃在身上。
年輕時施楠習慣了穿合身甚至是緊身的短裙,並不在意,但可想而知在那些習慣寬袍大袖的古人眼裏,此刻的她幾乎就是個怪物。若水突然想起自己就成天穿著這衣服在青泠和厲龍眼前晃,臉上陣陣發燙,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中年女子善解人意地沒再說下去,請若水在屋裏等候,自己到廚下燒水。若水從未見過古人如何燒水做飯,定要同去,女子也不堅持,便帶著若水到了後院的廚房。
木屋不大,僅兩間屋和一個廳堂,除了剛才的內室,另一個便是書房。尹夫子把青泠和厲龍讓到了書房裏,在榻上坐了下來。
這房間不大,東壁有張幾子,堆放著許多竹簡。而西窗正臨著池塘,池塘邊上數杆修竹,竹下養一奇石,碧草朱花點綴其間。溪水從池塘穿流而過,塘水清澈見底,幾尾銀鯉正在水中徐徐擺尾。
男子將一瓦罐清水坐到榻邊的火塘上,對青泠兩人道,“拙荊念女心切,舉止失措。老夫尹端,是村中塾師。寒舍無物可以待客,唯清茶而已,還望客人不要恥笑。”
青泠謙讓後,男子接著問道,“能否求問客人如何遇上了小女的狸貓?”
厲龍自入村之後便悶不作聲,心神不屬。青泠卻對男子頗為恭敬,把山路上狸貓撲到若水懷裏的事情說了一遍。
尹端歎道,“毛毛球是小女給它起的名字。小女七個月時便會走路,某日至竹林邊玩耍,誰知拙荊一時看顧不到,竟走入水中。待我授完晨課回來,看到小女和一隻雪白的小狸貓一起躺在竹林旁邊,昏迷不醒。把她們都抱回家後,才發現小女隻是累極熟睡,而那隻雪白的狸貓卻已奄奄一息。其後數月,拙荊日夜守護,連不到一周歲的小女也常常陪伴,狸貓終於活了下來,從此和小女親熱異常,形影不離。”
“一直以來,誰也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到底是小女救了狸貓,還是狸貓救了小女。不管是哪種可能,也許是吃夠了水中的苦頭,也許是因為貓之類的生靈天性怕水,這狸貓再不敢入水嬉戲,而小女卻像是水中的銀鯉一般,自此便可在池塘裏隨心所欲。因她無水不歡,我們夫婦遂給她起名水兒,而水兒也給小狸貓起名毛球。”
青泠動容,似乎想到了什麽重大的關鍵。
尹端再長歎一聲,接著道,“這是十二年前的往事。小女已於數月前告別人世,奇就奇在,這毛毛球居然頗有靈性,在事情發生之前便拚命阻撓。但小女的命運在她出生時就已注定,我們為人父母的都無法可想,何況一隻小小狸貓。小女去的那日,毛毛球也消失無蹤,人皆道此獸以死報主,大有靈性,我們夫婦則抱著萬中之一的希望,盼著天可憐見,此獸能尋回小女。今日聽蒙童大叫毛毛球回來了,我和拙荊都以為小女尚幸存於世,待發現是客人帶回毛毛球,拙荊失望甚重,以至於大大失態了。”
第十章 水兒若水
日頭西沉,秋風送爽,池塘上映著絢麗晚霞,竹葉婆娑,小村已是處處炊煙。
水兒娘正在幫若水試穿她的舊衣,說是舊衣,看得出來很少穿過,還被熏了香。這件衣服也不同於村中婦女們所穿的衣裳,反是和若水剛換下的裙子有些相像。原先的那條裙子已看不出樣式,若水細細地打量著這件衣服,希望能從上麵發現一點朝代的痕跡。
這條裙子頗為講究,把各自獨立的上衣、下裳合二為一,卻又保持一分為二的界線。方形領、圓形袖、下擺不開衩、續衽鉤邊。右邊的衣襟較長,水兒娘把它一直繞到背後,再用一條長長的絲帶係紮在若水盈盈一握的腰間。和若水原先那件小女孩的裙子不太一樣的是,這件衣服在兩腋下腰縫與袖縫交界處各嵌入一片矩形麵料,更襯托出若水凸凹有致的婀娜身姿。
水兒娘淚眼迷蒙地看著若水,這件深衣還是水兒娘出嫁時尹端的母親做的,隻在最重大的場合才能穿著,她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能穿上這件衣服,看著水兒嫁個好人家。現在,這個願望隻怕是實現不了了。眼前這個送回毛球的女子,雖然氣質高雅,卻不知為何總是讓自己感覺親切熟悉,而自己竟把這件珍重收藏的深衣拿了出來,也許便是緣分吧。
待若水換好衣服,她再幫若水梳了梳長長的秀發,本想挽成丫髻,但水兒娘想了想書房裏的青泠二人,最後給若水挽了一個垂雲髻。一切就緒之後,她把若水帶到書房,自己拿著換下的衣服去了。
書房裏,尹端正在烹茶。瓦罐中,一點細細的茶葉正緩緩舒張開來,尹端早掩上炭火,而將茶罐的蓋子打開。隻聽他清正平和地說,“這是山裏生的雲霧茶,小女頑皮,曾溯溪而上,在一線天處發現一株極佳的茶樹。這溪本源自寒潭,經一線天時躍而落下,漱玉吐珠,竟養出一株極品的雲霧茶。這還是小女離世之前采來的,是今年的明前茶。貴客既帶回毛球,想來小女在天之靈必然感激,當無愧此茶。”
厲龍還是心神旁騖,把茶水一口而盡,如牛飲水。那隻雪白的小狸貓在若水換衣時已悄悄離開,此時正在厲龍身旁的榻上打著瞌睡。
青泠托住茶杯輕輕抬起,茶水清亮,茗香撲鼻,再小啜一口,頓覺神清氣爽。他再飲而盡,放下茶杯道,“不錯,這正是那株雲霧茶,不過這水卻不是寒潭溪水,應該是玉液泉水。”
尹端微笑,“客人果是雅人。這正是寒瀑另一側的玉液泉水。這水還是數月前小女離世後,老夫從山上取下的。唉,死生,命也。”這時他正好看到門口的若水,“姑娘帶回毛球,老夫還未言謝,也請來喝一杯茶吧。”
若水站在書房門口,正對著西窗外的池塘,正自心神恍惚。是在夢裏見過嗎?為什麽一切都顯得那麽眼熟,窗外的池塘和修竹,好像在不斷地向自己提醒著什麽,心裏很亂,細細想去,竟然迷惘。她沒有聽見尹端的話。似乎有什麽東西已近在眼前,卻始終蒙著一層薄紗,怎麽看也看不清楚。那窗,那水,那撲麵而來的茶香,似乎都像在夢中經曆過,可什麽時候呢?那之前呢?那之後呢?
青泠見若水半天沒有上前,長身而起,一看之下竟看得癡了。
門口一位絕色麗人,素衣絲帶,亭亭玉立。她臉龐如玉,眉目如畫,挺拔的鼻子,小巧的嘴唇,秀發鬆鬆地在頭後挽起,露出一雙大大的明眸。而此時她滿臉迷茫,眼波如寒潭水麵的月影一般,似真似幻。
那件深衣並不十分合身,露出頸下一片白皙的肌膚,而青泠手捏的玉墜正從細細的鏈上垂下,末端隱入峰巒之中。若水是現代人,早已習慣了大領口的上衣,並不覺得有絲毫的不妥之處。但對青泠來說,若水瑩潤如玉的胸口讓他無端地頭暈,玉墜的若隱若現更是讓他不敢再看,不願去想,卻也許從此再不能忘記。
此時一切都已不再存在,外麵的月,裏麵的茶,穿窗而過的風,水邊搖曳的竹,一切的一切,都不複存在。天與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了那個女子。
這是那個初見時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嗎?此刻的她氣質如此成熟。或者,是那個在寒潭邊大驚小怪的女子?她的眼神如夢似幻,如望穿秋水。也許,昨夜寒潭邊坦然輕笑的女子更像一點,卻少了蜃夢裏的哀傷。青泠本以為自己已經知道若水是誰了,但此刻卻又開始猶疑:一個小山村中的女孩,十二歲的年紀,從何而來的高貴雅致,從何而來的深沉氣度?
若水迷惘地望著房內,青泠迷惑地望著若水。
厲龍還是心不在焉地一杯一杯地灌著茶,尹端見青泠對著若水癡癡相望,微笑不語。
就在這時,水兒娘從後院驚呼一聲,接著便緊緊地抱著若水那件深衣奔進書房,幾乎撞在若水身上。她眼裏含著淚,把手裏那濕衣遞到尹端麵前,哽咽著說,“相公,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不是水兒的深衣?”
尹端本來頗感突兀。尹家世代書香,祖上更曾是官宦人家,這樣的家庭擇媳自然嚴格,娘子嫁入尹家十來年,一直柔順守禮,從未有如此舉動。他有些奇怪地低頭一看,深衣襟下,幾個用絲線繡上去的字雖然已開始模糊,但仍可辨認出“上善若水”。水兒娘不識字,這是尹端在緞上用筆書了,她選了各色細絲線一點一點繡上去的。
水兒娘的話同時把若水和青泠喚醒,青泠並不驚訝,像是早料到如此。若水眼前的那層紗卻在瞬間消失,雖然還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但原來眼前的這兩位讓自己感覺無比親切的中年人,竟是那個小女孩在人世間裏的爹娘,而人世間中的自己,竟是麵前兩人的女兒!難怪這裏的一切如在夢中經曆過一樣,這裏本就是自己應該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若水差點又要暈過去,這人世間搞什麽鬼,怎麽連父母都會有?更奇怪的是,就算虛擬世界能夠即預先設定好玩家的家族和父母,可再成功的設計也不可能在玩家的潛意識裏埋下伏筆。自己心裏怎麽會有那種熟悉和迷惑的感覺?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從何而來?
第一次,若水對人世間產生了懷疑。隻是,如果人世間不是虛擬世界,那又是什麽呢?
尹端夫婦走到若水麵前,“姑娘,請問這件深衣你是從何得到?”
若水無言以對,如果真的是一個遊戲,那這設計者就太可怕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她不禁好奇,如果自己沒有沿小徑上行到瀑布會如何?如果到了瀑布不吃赤珊瑚又如何?就算青泠和紅兒都是他設計好的人工智能,一定會救自己,那如果自己那天不開口請青泠同行又會如何?
一切,就像是個天大的圈套。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穿著一件繡有“上善若水”的深衣,卻因為想起了“上善若水”而給自己起名“若水”,人世間究竟有何魔力?!
見若水沉默不語,水兒娘痛哭失聲,“水兒,水兒,你在哪裏?”
尹端雖然麵帶渴望之色,卻未失態,“姑娘,這件深衣是我家小女的,小女離開人世已有數月,我夫婦日夜想念,如果姑娘有小女的消息,還望不吝告之。”
若水心想,我總不能告訴你,我從真實世界裏來,你家女兒就是我的虛網ID吧?不過,如果這真的是一個遊戲,我應該被期待回答點什麽才能繼續下去呢?
深思良久,若水還是沒有辦法,無奈隻能望向青泠。
青泠的唇邊有一抹奇怪的笑容,他走到尹端夫婦麵前,“兩位不必焦急,若水,”他瞥了一眼茫然的若水,“應該便是你們的女兒。”
尹端夫婦大吃一驚,水兒娘哭著說,“客人請別騙我們,水兒今年才十二歲,而姑娘應該已經及笄了吧?”尹端卻若有所思,麵露喜色。
青泠接著說下去,“水兒的確隻有十二歲,但她從寒瀑前落入潭中,受了重傷,被仙人所救,而仙家的東西,自然是脫胎換骨,於是十二歲的水兒便變成了現在的若水,甚至連長相也與原先大不相同。隻是,雖然仙藥可以活人,若水卻記不起在瀑布小徑之前的一切事情,隻記得她名喚若水。”
水兒娘走到若水麵前,細細地端詳著若水的麵容。若水姿容秀麗,輪廓輕柔,和尹端夫婦都不太像,但又像把水兒娘的溫柔嫻靜與尹端的堅毅剛強揉到了一起,隻是還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一種絕對不應該出現在十來歲女子身上的東西,似乎是曆經世事的落寞和滄桑。
水兒娘淚珠顆顆滾落,這的確應該是她的水兒,魂牽夢縈的水兒。她把若水緊緊地摟入懷中,號啕大哭,“水兒,我的水兒,娘想你,娘再不要你離開了。”
若水如在夢中,剛剛在蜃夢中見到了母親,此刻便到了另一個母親的懷中,這人世間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她雖然覺得有點滑稽,但更多的是感動,她無法把水兒娘看成是網絡遊戲裏的人物,這是一個愛女情切的母親啊,自己當年離開家一去再不回頭,母親是不是也是同樣的痛苦?憶起外麵真實世界裏的那個母親,若水的眼睛也濕潤了。
水兒娘又驚又喜,“水兒,你想起來了嗎?你記起爹娘來了嗎?”
若水實在心中不忍,她很想點點頭,但頭怎麽也點不下去,那一聲“娘”怎麽也叫不出口。不由得心中暗罵人世間的設計者。再同情也不可能以身代吧?
她隻好選擇繼續沉默,呆立不語。
尹端勸水兒娘道,“孩子回來就好,我們慢慢來,她總會憶起往事的。”
水兒娘含淚點頭道,“水兒,你和爹說說話,這是你今年自己采的新茶,你說要用玉液泉水泡,你爹就去采了玉液泉,但你不在了,你爹嘴上不說,娘知道他舍不得,所以一次也沒喝過。今天太好了,”水兒娘用緞帕擦擦淚水, “你回來就好,先喝喝茶吧,娘去給你做飯,你最愛吃的菜”。
第十一章 關令尹喜
水兒娘歡天喜地地去做飯去了,尹端走上前,向著青泠長揖到底,“謝上仙搭救小女,今生無以為報,隻好來世結草銜環。”
若水和青泠齊齊愣住,青泠尷尬地說,“先生快請起,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尹端立起身,仍垂手恭立道,“小民先祖曾為周大夫,善內學,觀星宿,服精華,隱德行仁,時人莫知。一日見聖人氣,知真人當過,候物色而夡之,果得。小民末學,曾習先祖法,觀先生之氣,泓泓然如大湖,遂知小女當為上仙所救。”
若水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下,老天,我爹說的每個字我都聽見了,有幾個字不懂沒關係,不過我怎麽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啊!
偷眼看了看青泠,後者也是一副莫知所謂的表情。厲龍更不必說,心思全在別的地方,手中拿著個茶杯隨意旋轉,神色越來越凝重。
尹端發現了二人的異樣,卻仍垂手侍立。若水實在是受不了尹端對青泠如此恭敬,再這麽下去,尹端估計會讓她跪謝救命之恩,對著青泠她可跪不下去,萬一他是另一個玩家怎麽辦?
青泠似乎也受不了,他把尹端請到榻上坐下,若水則移步爐前,再重新起了一罐茶。
尹端看著茶罐裏的水氣嫋嫋,慢慢地像講故事一樣地把尹家的來曆和水兒的經曆講了出來。青泠興致盎然,若水卻聽得陣陣寒意湧上心頭。
原來尹家的先祖竟是周朝的大夫!
這倒也解開了若水的疑問,人世間該是以春秋戰國時期為藍本。那是施楠最崇尚的朝代,在古中國曆史上曾被譽為第一個大黃金時代,百家爭鳴,才人倍出,人民也崇尚真性情,不乏美女與國王相戀,英雄與奸臣共朝的故事。
那是一個思想極度開放的時代,除了古歐洲之後的文藝大複興時代之外,在人類的曆史上,再無一個時期有那麽多燦爛的思想和銳利的觀點。可惜其後的秦皇焚書坑儒,再加上近千年“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太多的人類思想結晶在時間長河中湮滅。而聯邦成立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機械文明浪潮和烽火戰亂,導致大量好不容易留傳下來的文獻散失。更讓人扼腕長歎的是,電子文明竟成了最大的罪人。人類當時已基本拋棄了介質式的閱讀,沒有了真正的書,所有的資料都放到了電子存儲器中,在一次無比強大的磁暴之後,人類徹底傻了眼。曆史記載,當時一位學者長歎一聲,“天欲亡我,非戰之過也”,遂學了烏江自刎的楚霸王。從此,隻剩下了一些人們口中的“古人說”,或者,在某些神秘的大家族那裏也許還有故老相傳的隻言片語,其它的全部如塵入風中,再不複可尋。
尹端接下去的話更是讓若水心驚。尹家的那個任周大夫的先祖竟然後來做了函穀關的關令!
在真實世界中,施楠出生的家族正好是華族的神秘大家族之一,雖然也許是其中最小的一支,但若水恰好因此知道一些世人不知道的史實,或者說,聯邦文明不承認的傳說。
周大夫,函穀關,一個姓尹的關令。若水閉上眼,幾乎呻吟了一聲,“函穀關令尹喜。”那個因看到紫氣東來而強留老子,並得到《道德經》五千文的關令尹喜!
尹端吃驚地看著若水,這個孩子絕不似當年的水兒,水兒走的時候是個頑皮的孩子,而眼前這個脫胎換骨之後的水兒卻似乎有相當的心事,更頗具智慧,她怎麽能知道先祖的名諱?尹家隱居在這個偏遠的小村裏是有原因的,先祖之事隻傳長子長孫,要不是水兒遇到了祖訓中的仙人,她是絕對不可能被告之先祖之事。也許正是因為仙遇?
若水發現自己露了餡,趕緊起身斟茶。
尹端輕啜一口杯中碧綠的茶液,繼續講下去。若水就像聽到了一個遙遠時代的傳說故事。傳說中,尹喜之母午睡時夢見五彩神光從天而降,遍繞其身,之後有孕。分娩時家裏更生出蓮花之色,光色鮮盛。尹喜幼年時就開始修道術,善觀天文,洞徹星象。後來因氣度恢宏而在周康王時聞名遐爾。當他任函穀關令時,見紫氣東來,知道有聖人要度關西去,於是日夜守候,終於遇到了祖師老子。祖師悟道後得《道德經》,本不想留傳人間,但在尹喜再三懇請之下,老子留下了五千字的《道德經》。之後尹喜更隨老子西去,不知所終。
“這是世人所知道的老子西行,但是,隻有我們尹家後人才知道,事情並不止於此。”尹端有些感慨。
“先祖懇請祖師留下《道德經》以供世人悟道,祖師沉吟良久,雖然答應,卻要先祖答應讓尹家擔一個天大的責任。”
“祖師臨別時叮嚀:‘子行道千日後,於成都青羊肆尋吾’。後來先祖至成都青羊肆看見一小孩牽一對羊子,認出了祖師化身,從而得授《道德經》補遺篇。之後,先祖離開成都,北行至一座大山。山不知其名卻博大深遠,於是尹家便隱居於此。”
“先祖研習《道德經》三年,終有大成,著《關尹子》九篇,並將《道德經》補遺篇藏入山中。因此,後人隻知有《道德經》,卻不知有補遺篇。世人隻道先祖已隨祖師西去,卻不知先祖其實隱居山中。世間傳言《道德經》乃通往天地之謎的大門,卻不知先祖的《關尹子》卻是打開大門的鑰匙。”
若水聽得目瞪口呆,這段曆史的確不被後人所知,不知人世間從何得到這樣隱秘的傳說?而所謂的九篇《關尹子》更是聞所未聞,在施楠所在的真實世界裏,道家在《道德經》之後有《莊子》,《列子》,雖然都已湮滅,但從未有人提及過《關尹子》。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世間?如何能無中生有地造出曆史?若水心中陣陣發寒,脊背發涼。
“先祖仙去前留下遺訓,尹家世代必須守於山下,若有天象出,泓然如漩渦者,尹家後人必須以童女祭天。”尹端苦笑道,“這就是祖師要求先祖答應的責任。後人頗為不解,雖然童女祭天非是我輩知書識禮之人所為,但怎也談不上天大的責任。但先祖既有言如此,後人自當遵從。”
“沒多久,這山裏開始有神獸出沒,”尹端的眼光似是無意地瞥了一下厲龍,厲龍聽而未聞,“村民們以為是龍王,不時上貢,常以童男童女為祭,甚至給龍王送新娘以求平安。我們尹家卻從不參與,直到數月之前。”
尹端憶起那天的情形,清晨的天色突然變暗,如黃昏一般。半山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望不到深處,還有擴張之勢。村民惶恐,紛紛上香跪拜。尹氏族人明白這就是先祖所提到的天象,尹家人需要盡責的一天終於來了。
尹端歎了一口氣,接著道,“這一代裏,尹氏族內隻有水兒一個童女,因此水兒無可逃避地被族人被送到了寒瀑之前。村民以為是龍王顯靈索要新娘,還為水兒造了花轎花冠。誰知水兒上山之後,漩渦竟開始收縮旋轉,越來越緊,最後即將形成一條黑色的帶子。我們知道天象就要發動,隻得將水兒留在瀑布之前。待到下得山來,黑帶挾風雷之勢往半山處湧去。天開雲霽之後,我們上山,卻再也尋不到水兒的蹤影。”
若水已經回到眼前,尹端仍然老淚縱橫。童女祭天雖然是尹家宿命的責任,但想起往事,父女之愛依舊令他傷痛滿懷。
若水幾乎驚呆了,原來水兒是因此而上山。她可能也想下山和家人團聚,於是離開寒瀑到了小路上,卻不知為何變成了自己?
尹端敘述尹家和尹喜之事時,青泠神色自若,漠不關心。但到後來提起水兒祭天時的異象,青泠反而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屋內一片沉靜,火塘裏的火早已熄滅,茶香仍在。
若水想開口,卻不知道應該怎麽喚尹端,隻好直接問道,“祭天之後又當如何?先祖祖訓可曾提及?”
尹端搖頭道,“沒有。除此之外先祖隻說了一句話,‘緣來玉書,斯人不求’。我們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想來應是與《道德經》的補遺篇有關,先祖並沒有解釋。”
若水再想了想,道,“您剛才提到了《關尹子》,那現在尹家的人還保有這九篇經書嗎?”
尹端暗自長歎,這孩子,還是沒有呼自己為父,更居然會口稱“尹家”。但表麵上卻麵不改色,“自然。先祖不但傳下《關尹子》九篇,還有先祖秉承祖師靜心守一之旨所創的功法,我們尹家稱之為‘靜心’。正是因為‘靜心’,我才能勉強辨出上仙的泓然氣勢。”
尹端把茶杯放回幾上,正色道,“水兒,尹氏祖訓《關尹子》和‘靜心’傳男不傳女,必須留在尹家,不得外傳。所以我從未告訴過你這些事情,現在自然不同,想來這也是先祖的安排。”
“《關尹子》共九篇。從《一宇篇》講述真空大道,到《九藥篇》悟通凡事雜治。而我們尹家祖傳的‘靜心’也分為九個境界,分別名之為‘九藥’‘八籌’‘七釜’‘六匕’‘五鑒’‘四符’‘三極’‘二柱’‘一宇’,與先祖所箸《關尹子》九篇同名,卻順序相反。要知道‘一’乃是天地至道,先祖曾轉祖師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九乃陽數之極,從一到九,正應從一而生萬物。因此,‘一’的境界最難達到,所以先祖所傳‘靜心’,是從天地萬物悟回天地正道的‘一’。‘九藥’乃各物之雜,最易起始。若能從小而大,由繁而簡,而悟通‘一宇’者,真空大道就幾可得焉。”
青泠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崇敬的神色,若水這次卻看到了,她暗自納罕,那個對著紅兒都沒大的沒小的青泠,怎會對一個人類如此尊敬?
尹端接著道:“‘靜心’說是功法,其實更是悟道。老夫悟道二十餘載,隻到‘五鑒’,雖有感於心,卻仍達不到‘知心無物,則知物無物’的境界。其實尹家族人自先祖後習‘靜心’者數百,更無人超脫‘四符’。按先祖《關尹子》,符者,魂魄也,若有人得悟通此境界,當可 ‘本無有,複無無’,不再入輪回之道矣。”
尹端一番唏噓之後,再鄭重對若水道,“水兒,今日我便授你‘靜心’及先祖所著九篇‘關尹子’。如今想來,先祖遺命此兩寶隻能長留尹家,當是為了今日。”
“自《一宇篇》起,孩子,你要記好了。‘宇者,道也。關尹子曰: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
青泠並未回避,尹端也裝做不知,這正是他授水兒《關尹子》及‘靜心’的目的之一。眼前這男子顯然是仙家神氣,泓然如水。但其意卻與尹家‘靜心’頗似,而且看來正在‘五鑒’之中,苦於不知更高境界。近十年來,尹家僅自己一人達‘五鑒’之境,不知這仙家男子與自己有何關係?
尹端對《一宇篇》到《四符篇》隻授其文,不闡其意。從《五鑒篇》開始,則開始細細講解。
若水越聽越是心驚,顯然,這並不是一個能隨便編造出來的東西。她突然有很強烈的願望想回到真實世界去,一種深深地被愚弄的感覺包裹著她,細細分析之下,這種感覺卻似乎毫無道理。哪裏不對了?若水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第十二章 地龍驚現
突然,一直心神不屬的厲龍猛地跳了起來,穿窗而過,在村子上方憑空而立。他大喝一聲,“混帳,他媽的誰敢到我的地盤上來撒野!”
話音未落,厲龍右手一揮,形似瀑布的白練將村口的大槐樹纏住上抬,大樹轟然拔起,一張無比醜惡的大口從槐樹下的泥土中蠕動著露了出來。大口有半人多高,口裏沒有牙齒,頭上也沒有眼睛。那蟲脖子與頭同樣粗細,已露出地麵的部分分為若幹節,一對完全不成比例的細小爪子直接長在脖子下方,類似一條巨大的爬蟲。那口裏似乎還在吞吃著泥土,身上,暗藍色的鱗片如鎧甲一般,鱗片之間更有無數尖刺。
那爬蟲扭動著從地裏鑽出來,地麵隨之震動,茅屋嘎吱做響,幾乎便要倒下。村民們驚恐地奔出門外時,正好看到天空中有名白衣男子,右手從左手手心中彈出一點白光,正打在村口一條無比巨大的爬蟲身上,哧啦一聲,在那爬蟲的身上迸開成一幕水光,暗藍色腥臭的汁液迅速從蟲身上的傷口裏滲了出來。
白光對那爬蟲似乎並未造成很大的傷害,那物大半身都還在地下,正急急地想爬出來。地麵上的蟲身已有數丈,卻見又一對細足從地下部分露了出來,這蟲更長了,而地底的震動愈發劇烈,村裏的茅屋再無法承受,紛紛倒下,村民們惶恐萬分,哭爹喊娘。
青泠等並不出屋,一團溫和的白霧從池塘裏升起,罩在尹家的木屋之上,地麵的震動似乎對白霧沒有絲毫影響。尹端的‘靜心’功法相當高深,處變不驚,卻不再解釋各篇,把《關尹子》餘下的四篇全授給了青泠和若水。
屋外,那蟲還未完全爬出地麵,卻把上半截高高抬起,對著半空之中的厲龍一陣吼叫。厲龍怒喝,“你管老子是誰?反正這個村子是老子罩著的,你他媽的竟敢來拆我的台?老子吃了別人那麽多東西,這事情老子不管誰管?”
那蟲似乎並不十分忌憚厲龍,前半截的蟲身便那麽直直地從半空落下,拍碎了若幹間房屋,村中一片狼藉。厲龍雙手連彈,白光如雨一般灑落在那蟲身上,紛紛迸開。但那蟲的鱗甲似乎相當堅硬,在白光迸開之時,有若幹灰暗的土霧在白光下麵閃出,直接便把水光給遮了。白光竟不再奏效。
那蟲不再理會空中的厲龍,它的第三對細足也已經爬出地麵,地動山搖,好在村裏的房屋不是茅草的就是木製的,仍有部分堅持不倒。
“狗屁的地龍,你個小爬蟲,別以為你長得長點我就會怕你!”
厲龍右手一引,剛才把大槐樹卷起的那道白練再現,在空中一個轉折,直接就套上了那條地龍的脖子。隻聽嘩啦一聲,白練化為巨大的水流,如一條河憑空出現,卻並不四散流下,而是像外衣般緊緊裹住了地龍。似乎厲龍當時對付若水的便是這一招,他也太看到起若水了。
好景不長,不知道地龍做了什麽,清澈的水流開始渾濁,再迅速變為了泥漿,最後化作一堆爛泥從地龍身上落了下來。那蟲子本不想招惹厲龍,此刻一不做二不休,地龍從口裏吐出一顆巨大的土彈,在空中竟變為一座小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罩向厲龍。所謂水來土掩,那蟲不是太忌憚厲龍,想來自然有它的道理。
可惜厲龍不是普通的水族,他滿不在乎地哂笑,白光拉長,竟是數隻水矛,如連珠彈一般擊在那蟲剛爬出地麵的第三對爪處。等小山罩下之時,一片水光閃過,厲龍已在原處消失。
水矛並沒有在鱗片外迸開,而是直接沒入蟲身,隨即從地龍頭頂正上方傳來厲龍一聲大喝,“開!”
隨著喝聲,蟲身第三對爪處猛地被巨大的水浪撕裂開來,那巨大的爬蟲頓時蜷了起來,滿地亂滾,傷人無數。厲龍氣急,右手上現出一杆晶瑩的冰槍,寒氣氤氳。那蟲子似乎知道厲害,掙紮著立起身來從大口裏噴出一團黑色的東西,落在它的四麵,壘成了一圈土牆。
“看我的冰破!”
一道青光直接從土牆中穿過,把那蟲原先被撕裂開的地方深深地釘進地下,一聲驚天動地的慘號中,那蟲斷成了兩截。還未爬出地麵的半截不再在地底蠕動,而上半截則痛得瘋狂顫抖,在半空中舞上舞下。最後蟲身自冰槍處片片裂開,如坍塌的巷道,一直逼近到有大口的地方。但不知為何,那蟲子在大口撕裂之前,竟自己從第一對足處爆開,口裏的東西和暗藍色的腥液灑了村民們一頭一臉,惡臭撲鼻。
村民們開始劇吐,沾在頭麵和衣服上的粘液腥臭得讓人吐完了胃裏所有的東西,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厲龍見狀,兩點白光從手心裏彈了出去,在空中相撞,豆大的雨點兜頭而下,把那些惡臭的東西衝了個一幹二淨。
死裏逃生的村民們跪倒一地,望空祭拜。厲龍的身形在空中一晃便不見蹤影,下一刻出現在尹端家的書房裏,罩著木屋的白霧對他而言,如若無物。
尹端已授完九篇《關尹子》,三人站在窗前遠遠觀戰,連小狸貓毛毛球都爬到若水頭上選了個好位置。按說厲龍已占盡上風,不知為何,青泠的臉上卻仍隱有憂色。看到厲龍大勝而歸,尹端又是一揖到底,“多謝龍王相救草民等性命!”
厲龍也不管他是如何看出自己是龍的,大大咧咧地擺擺手,“罷了,舉手之勞,這麽些年我吃你們的牲口也吃得不少了。不過,”他轉向若水,“你答應我的好吃的東西呢?”
尹端笑道,“不諱言心中想法,果是龍王本色,晚飯當已經做好了。”
水兒娘做的飯菜不可謂少,因為水兒的歸來,她興奮地做出了滿滿一案的飯菜。從山野之薇到牛羊之糜,再到魚蝦之醢,更有一造型古樸的三足陶盉(音:禾),盛滿肉湯,熱氣騰騰地放在案旁。
眾人圍坐案前,若水興致勃勃地打量著一盤盤古時的菜肴,菜大多是涼的,熱的似乎隻有那一盉肉湯,並無碗筷,大約是這個朝代的人們還沒有用筷子的習慣。每人麵前隻有一把小小匕首,應該是用來割肉吃的。
聞見盉(音:禾)內的肉香,厲龍自是食指大動,也不等諸人,直接便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痛快淋漓。水兒娘還在得回女兒的興奮之中,見若水隻顧著看,沒顧上吃,忙把女兒以前最愛吃的菜給遞了過來。若水謝過水兒娘,一一品嚐,這些菜裏少鹽乏味,並不好吃,而且直接用手抓,若水實在不太習慣。看著若水似乎是很有禮貌地吃著,水兒娘一臉黯然。
反倒是厲龍吃得極爽,若水開玩笑道,“聽說有一個特別好吃的公子,每次食指大動時必嚐異味,此人更以此聞名天下,百不一失。一次此人入見國君時又是食指大動,原來那國君正在吃一鼎黿肉的肉湯,那公子以為國君會請他嚐嚐,誰知國君故意不給,想以此證明食指大動並不靈驗。此人大怒,伸手到鼎裏沾起肉湯品嚐,隨即揚長而去。國君也是大怒,誓殺此獠,誰知卻反而被那公子所殺。厲龍,你比那食指大動的公子厲害多了,別說不給你吃黿肉了,那條蟲子想讓你晚一點吃,你都把它殺了了事。”
尹端苦笑,這孩子居然當著水族之王說吃黿肉,還敢取笑於它,不想活了嗎?
誰知厲龍並不生氣,嘴裏還吃著菜肴,含含糊糊地說,“我比他厲害多了,殺了國君不也吃不成嗎?像我,把你帶著,到哪兒去都能吃到食指大動的異味。老實說,小丫頭,你媽做的菜不如你做的好吃,今天我將就著吃了,以後你可不要偷懶,否則小心哦……嘿嘿嘿嘿。”
厲龍的話讓尹端心中一凜。事情不太對勁,水兒是一個調皮的小丫頭,從小隻會搗蛋,她哪裏會做什麽菜肴?比她娘做得更好則更是無從談起,要知道水兒娘在閨中便以女紅及廚藝而聞名。退一萬步說,就算水兒有做菜的天份,剛才的那個故事明明講的是食指大動的典故,是周朝時鄭國公子姬宋殺國君姬夷之事。尹家乃詩書門第,自己更是村裏塾師,知道這個典故已算是博學多聞,水兒一小小女子,如何得知?
尹端瞥一眼滿麵黯然的水兒娘,他同樣看出水兒的舉動和從前迥異,不由得陣陣心寒,莫非此女不是水兒,是為了圖尹家祖傳的《關尹子》而來?
厲龍風卷殘雲般把水兒娘做的晚飯很快吃光,仍意猶未盡,頗為遺憾。
這時,村裏人竟尋到尹端家來,還帶來了生熟不等的各式細點,牛羊肉等,更有好幾壇散發著濃鬱香氣的美酒。
原來,厲龍在空中大展神威之時,村民們便認出了這白衣男子正是白天帶回毛毛球的那三人之一。龍王下凡保佑村民,村民們如何不誠惶誠恐,感恩戴德?於是便把貢品送到了尹端家來,並拜求龍王到村中的龍王祠裏休息。
有吃的就好,厲龍隻是訓斥這些人以後不要再送童男童女,他的笑容裏有些邪氣,“人不好吃,特別是活人。對了,以後幾十年不要送了,我要和那個小丫頭出去玩玩。”
村民們盡都驚在當場,水兒娘已解釋說那女子便是得蒙仙人拯救回來的水兒,能和龍王同行,該是多大的榮幸?而尹端則寒意更重,水兒一個小小女子,竟敢“帶”一條龍出去玩玩?如果真的是水兒,如何不想和爹娘多團聚一會兒?
若水沒有想到,這個時代的女子雖然不像後世千餘年中淪為了男人的附屬品,但女子讀書的並不多,其自身見識仍然頗為有限,自是無法與思想大解放後的近代女子和現代女子相比。
當時並沒有真正的紙質書籍,《道德經》便是用小刀刻在燒紅的竹簡之上,刻下五千字已經夠當時的近百歲的李耳受的了,也難怪要再過一千日才能授《道德經》補遺篇,估計是當時實在太累,一口氣刻不完。
既然書籍並不普及,讀書學習自然是官宦人家才有的特權,尹家先祖是尹喜,周大夫,函穀關令,屬於有權學習和讀書的階層,所以尹端等才能為塾師,給村民家小孩發蒙。水兒是獨女,尹端也曾教她讀書。不過,十二歲的水兒見識深淺,當爹的尹端自是一清二楚。
而現在的若水,不論知識,見地,或是風度,都不是當年哭哭啼啼離開爹娘時的水兒可及百分之一,這如何讓尹端不暗自生疑?而九篇《關尹子》已授給若水,尹端更是忐忑不安。
厲龍已經去了龍王祠大吃大喝。青泠並未同去,那種不安的感覺不但沒有隨地龍的自爆而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白日裏行到村口之時,青泠和厲龍同時察覺到了地下的地龍,當時似乎還是潛伏狀態,並未有什麽動作。地龍一族最為厲害的術法是地陷術,也就是在地下鑽出巨大的空洞,隻在上方留薄薄一層土石。一旦捅破薄層,地陷術發動,所有地麵上的東西無一幸免,全都會陷入地下洞中,自然隻能任在土中如行於空地的地龍為所欲為。以剛才那條地龍的大小,一旦地陷術用了起來,整個村子隻怕無人得以逃脫。
因此厲龍才一直以心神鎖定那條地龍,而那條地龍也正是想用地陷術,當其準備從村口大槐樹下開始吞噬泥土時,厲龍直接就把它揪了出來。在地麵上的地龍自然不是厲龍那條真龍的對手。但是,為什麽還會有越來越強烈的不安感?
這座大山中有不少蚯蚓,但地龍不多。青泠幾乎熟悉所有山裏的大小生靈,這條地龍肯定不在此山方圓百裏之內。那麽,它為什麽到了這條小山村之中?還想用地陷術?它和這村中之人有何深仇大恨,想連窩端?
青泠眉頭忽皺,突然間想到了事情的關鍵,正是因為山中地龍太少,厲龍和青泠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雖然地龍族最有名,威力最大的術法是地陷術,但對地龍族來說,最有用的卻是再生術。地龍一族的生命力極其強大,其在為蚯蚓時就可以分為兩截而兩截再生,一旦修成了地龍,再生術則更是玩得出神入化,據說最強大的地龍,片肉都可重生。那麽,上半截炸開了的地龍,它的下半截呢?
青泠心中一凜,自從上半截炸開後,自己和厲龍都沒有再用心神鎖定那條地龍,估計下半截早已逃脫。青泠倒不擔心那半邊地龍會在地下發起什麽攻擊,但逃跑了總是不好,這世界上多一個仇人就會多好多麻煩,青泠自己是不怕它,但這個安寧平靜的小村子恐怕就在劫難逃了。
念及此處,青泠便向尹端一家告辭,說要去祠堂和厲龍同醉,以免那條劣龍酒醉後生出事端。尹端極力挽留不果,隻得讓青泠答應第二天一早再來。
第十三章 知心無物
木屋裏隻剩下了尹家一家三口。若水很想和青泠一起去找厲龍,遠勝於在此無比尷尬地陪著“爹娘”,但想來想去,終是說不出口,隻好默然不語。尹端替她解了圍,“水兒,你還是去池塘邊走走吧,多月未歸,看看那些花草蟲魚是否還能認出你來。”
若水巴不得跑開,趕緊抱著毛毛球出去了。水兒娘憂鬱地看著尹端。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水兒是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不像是我們的水兒。”尹端道。
水兒娘幾乎又要哭了出來,低低地像是要說服自己,“但是水兒她,她的確長相是和原先相似的,而且那件深衣也的確是咱們水兒的深衣。”
尹端沉思不語,似乎在下一個極大的決心。最後,他對水兒娘道,“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咱們家的水兒。”
水兒娘不喜反急,拉著尹端的手道,“相公莫非是想用當年爹用的那個辦法?”
尹端微微點頭。
水兒娘大驚失色,“相公不要啊,那一定是水兒,你不是說,給她些時間,她就能慢慢憶起往事的嗎?”
尹端輕拍她的手,“我不會有事的。這本身不會讓我的境界降低,爹當年是因為病重不治,才會精神萎頓以致闔然辭世,我現在的狀態自然不會和爹一樣,何況,爹當年因體弱隻到了‘七釜’,我現在已是‘五鑒’,釜者,化也,鑒者,心也。本來這‘知心無物’就是心上的功夫,我現在的境界做起來自然比爹當年更容易。”
隻不過,尹端心想,這同時意味著,自己的境界再也不會進步了,無法再上窺天道。“知心無物”是尹家“靜心”的一種極為特殊的能力,可以把自己對“靜心”和天道的領悟傳遞給另一個人,但是其代價也相當大,不但需要傳授者的精氣神為引,而且那個人從此境界將再無寸進。尹端本是這一代尹家人中最有希望進入“四符”並突破“四符”之人,但是,“知心無物”之後,他的境界將會永遠留在“五鑒”。
尹端有點無奈地想,也許,這就是為人父母者的責任吧?
曆史總是一再重演,父親去世時自己還小,當時,父親被譽為尹家一族中的天才,僅僅不到十年就已悟到了“七釜”,卻因年弱多病而在其後的五年間毫無進展。父親決定用“知心無物”,可能也是因為對人生不再有所期待,果然,因為“知心無物”對精氣神的消耗太大,其後不久,父親就離開了人世。
尹端慨然長歎。愛子女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大的破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他安慰不安的妻子道,“你不必擔心,隻有骨肉至親才能用‘知心無物’。如果那不是水兒,我自然不會受到絲毫影響;而如果那正是我們的水兒,‘知心無物’可以讓我直接用‘五鑒’的心力喚醒她所有埋藏的記憶,還你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水兒娘一向性子柔順,自然不再有異議,既然丈夫說不會有事,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若水抱著毛毛球走回書房,攜一身的秋風寒意,竹香滿頭。她驚訝地發現,尹端正獨自在書房中等她,麵色平靜,眼神中卻帶著凝重。
尹端招呼她到榻上坐下,溫和地問:“孩子,池塘,秋風,竹林,加上毛毛球,還是不能讓你想起來爹娘和往事嗎?”
若水黯然神傷,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記憶,如何能想得起來?剛才在池塘邊上,自己隻覺得熟悉和親切,滿是放鬆和快樂,再無相認前的迷惘。不知道心中的那種怪怪的感覺藏到哪裏去了,也許和自己一樣,已醉在夜色秋水之中?
若水的傷懷,看在尹端心裏自是一痛,畢竟是自家的孩子,或者,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那麽,孩子,你相信爹嗎?”
若水聞言一驚,卻下意識地點頭,這個睿智的男子,就算不是自己的父親,也是一個絕對值得信賴的長者。
“好孩子,你盤坐好,閉上眼睛,什麽都別想。如果實在做不到心中無想,那就隻想外麵碧波蕩漾的池塘。”
若水順從地盤坐,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的並不是外麵的池塘,而是寒潭,絲絲薄霧下如夢似幻的寒潭。
“靜心守一,如若無物。”這是尹端的聲音。接著一根手指點上若水眉心的印堂穴,無比強大的意識湧入了她的腦海。
……
從天而降的黑色漩渦低低地罩了下來,天地純黑。
毛毛球在一個小女孩身前拚命地反抗,不讓尹端等人接近。
書房中書聲琅琅,尹端正在窗前誦《關尹子》,池塘的水麵無風起浪。
如銀鈴般的笑聲在天地間灑落,池塘中冒出一個小小的頭來,頂著翠綠的芋葉。
小小的步履蹣跚的嬰兒,正向池塘走去,似乎有什麽在水中呼喚著她。
……
無數景象此起彼伏,交錯紛雜。
……
仙風道骨的男子正飄然遠去。
紫雲低垂,青牛負一老者緩緩而來。
五彩祥雲密布,金蓮盛開。
水浪濤天,山崩地裂,天地初開。
一個巨大的漩渦,如太極般旋轉……
……
若水似乎暈了過去,意識不複存在,卻奇怪地盤坐不倒,麵色平靜,如超凡入聖。
尹端無力地把手指從若水眉心收回,像是在瞬間老了十歲。他實在是無力去凝神觀望若水到達的境界,但確信無疑的是,“知心無物”成功了,自己已經把尹家世代相傳的東西全都傳給了水兒,能進入水兒的內心就說明這正是自己的至親骨肉。
尹端也闔上雙眼,靜坐凝神。他沒有看到,剛才還平靜如仙子一般的若水,麵部突然扭曲了起來,像是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瘋狂掙紮。
當各種場景紛至遝來的時候,若水已迷失其中。那些場景如影像回放,在若水的腦海中一一重演。最後,歸於一個巨大的漩渦,若水此時再無思無想,自己似乎就是那漩渦本身,又似乎超脫於一切之外。這種感覺和前次若水在寒潭湖邊無意中進入的思感外放並不相同,若水已完全失去了意識,而那些場景正在一點點地構建成若水新的意識,甚至靈魂。
這“知心無物”是尹家秘而不傳的功法,“靜心”本來就是道的境界,而“知心無物”會把另一人對‘靜心’的領悟如靈魂刻印一般劃到另一個人的心中,所以必須是骨肉至親之間方可為之,畢竟在最近的血親之間承載靈魂的身體區別是最小的。
隻是,這“知心無物”也再凶險不過,傳的人會再也無法在天道上有新的領悟,這倒也罷了。但尹家的人並不知道,受的人才是最危險的,因為傳的人就像是用自己的領悟再重造一個新的靈魂。如果真的是骨肉至親,傳者自然對受者有極深的了解,並不會幹擾受者的靈魂,反而可以固化,更直接把自己的領悟加到受者靈魂之上,是再好不過的美事。
但如果是不同的靈魂,後果可想而知,不是舊有的意識被抹去而被塑造成了新的靈魂,就是舊有靈魂反抗,兩方抗爭。
通常來說,傳者的功力和意識都遠強於受者,所以最後的結果必是受者靈魂受損,輕則失去一些記憶,重則精神分裂,甚至再無意識。而即使是最好的那種可能,也就是說舊有意識被抹去而新的意識生成,這意識也不可能完整。總而言之,如果被“知心無物”傳授“靜心”的那個人的靈魂與傳者意識中的那個人不一樣的話,這個靈魂就完了。
當然,這種情況是絕不可能出現的,因為隻有骨肉至親才可相傳,而且傳者必須做出極大的犧牲,誰也不會用這種辦法故意去毀他人的意識。正如尹端猜想,如果水兒不是自己的骨肉,什麽都不會發生,他哪裏能想到,水兒的身體所擁有的,卻是施楠的靈魂。
施楠其實擁有一個強大的靈魂,尹端沒有看到的正是施楠的靈魂開始反抗了,在完全的潛意識之下。而一個達“五鑒”之境的智者所擁有的意識自然絕非施楠的潛意識可以抗衡,如果在清醒之中可能還頗有勝算,現在幾乎可以肯定的是,聽天由命的命運和兩敗俱傷的結局。
村口。
青泠並沒有去龍王祠,他很清楚,那點酒是絕對灌不醉厲龍的,寒潭那麽大的酒缸還差不多。他徑直到了村外,大槐樹被拔起的地方赫然一個大洞,不知深入何處,那半截的地龍自是無影無蹤。
青泠走到溪旁,幾個銀色的身影從水中站起,畢恭畢敬地向青泠施禮。青泠低語幾句,那幾個銀色身影便各自拔出兵器,齊齊向著大洞的方向劈下,地麵裂開一條大縫,從小溪一直通到大洞,溪水一湧而入。不知道淺得隻到孩子膝蓋的小溪裏哪來那麽多水,居然並沒有斷流,反而源源不斷地湧入,最後把那大洞變成了一個新的池塘。
青泠神色凜然。溪水隻到洞下十餘丈處,平行流出五哩,而另一條通道出現,斜而向上,那條地龍當是從那處逃出。事已至此,再無法可想,青泠緩緩步入溪水,秋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書房裏,若水的神色越來越痛苦,隨後,痛苦漸漸隱去,施楠的意識撐不住了。
正在這時,黑晶石在識海中那個巨大的漩渦之上浮現出來,是緊急通訊。施楠如夢初醒,在清醒狀態下,身為客體的尹端所灌入的意識自然不是對手,很快如冰消雪融不知去向何處,而施楠則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盤坐的若水安靜下來,雖然並不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那種即將迷失的感覺還是把她驚出了一身冷汗。謝天謝地,這救命的緊急通訊。若水睜開眼,望望對麵的尹端,剛才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那是無比深厚的父母之愛啊!雖然自己不算是他的孩子,卻同樣可以體會出來。
若水仍然盤坐,意識再回到了腦海,在黑晶石觸動之前,若水把火源力和寒珠都運轉起來,片刻後,施楠再次回到了真實世界。
厲龍抱著酒壇在龍王祠裏呼呼大睡。
青泠消失處的溪水平靜無波,月光迷離。
尹端正盤坐在若水對麵,額上汗珠隱隱。
草堂後,月光下,那個被稱作“季子”的青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座竹亭之內,亭外奇花異草無數,藥香撲鼻。
亭內一壺,一杯,男子正一杯杯地喝著酒。這男子並不好看,更談不上英俊,卻有著一種無可捉摸的氣質,動容時如春日驕陽,冷漠處如大漠孤煙。此時,他正神色凝重地沉思著什麽,滿麵冰霜,隻是偶爾望向草堂中的昏黃燈光時,眼底深處才會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暖意。
上次的黑衣人走到他麵前伏下,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找到了沒有?”
“稟季子,玄暗受了重傷,分裂之後才得以逃回。尹家沒有出手,是一精擅水性力量的白衣男子,應是水族。”
男子不語,思索片刻,揮手讓黑衣人退下。
黑衣人並不退下,囁囁嚅嚅地想說點什麽,男子抬起頭來,精光四溢的雙眼看得他心中發毛。
“稟季子,玄暗掙紮回來之後就昏迷不醒,看上去像是用了‘化血’。”
男子皺眉,“有必要嗎?那水族有那麽厲害?也罷,張大人昨日剛令人送來的三顆溫煦果,你就替我全給了他罷。”
那黑衣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終於沒有再說,諾而退下。
第十四章 蝶夢星係
☆★☆★☆★☆★
宙斯聯邦。
施楠從兩儀中醒來,如從很深的夢中猛然驚醒,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怔怔地發愣。書房正中閃爍著一顆純能量構建的紅寶石,是最高級別的視訊留影。
施楠歎了一口氣,紅光消失,書房裏出現了一個溫文老者,金發碧眼,並非華族人士。老者著一件黑色外套,襯著高高的白領,在他眼中,似乎隨時都能流露出許多的表情:溫柔,同情,震驚,哀傷。但是,那更是一雙牧師的眼睛,穩健,有條理,有理智。是的,這是一位牧師,很早之前便與大哥至交的謝爾曼牧師。
謝爾曼牧師一如既往,溫和地向著施楠微笑,“我的孩子,能否到蝶夢星係來一下?我在那裏等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親自來一趟,視訊裏不方便談論細節。相信我,孩子。”
施楠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又來這一套,都老掉牙的把戲了。
如果說這宇宙裏還有什麽地方是施楠永遠也不願意麵對的,那一定是蝶夢星係。那是被一條巨大的小行星帶所環繞的七行星係,崇尚複古和自然,現代化的設施並不太多。蝶夢星係其實相當美麗,居住星上植被豐富,極似地球母星,而且總是有美麗的流星雨經過,如雨打芭蕉,撞擊在星係外的小行星帶上,星光淅瀝,帶華婆娑。那裏埋藏著施楠無數童年夢想,那裏,本來就是家所在的地方。
施楠還沒有完全從若水的夢裏清醒,在那個夢裏若水的爹娘找到了自己的女兒,而夢醒之後,已白發蒼蒼的自己卻要被迫回家?施楠不願從兩儀中起來,意念到處,兩儀又變回一張大床,施楠拉過白色的被子,蒙住頭,似乎這樣可以把所有的煩惱都擋在外麵。
被中的施楠微微苦笑,多少年沒有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了?小時候如果受了委屈,別的小女孩都是跑回家去找父母哭訴,而自己則是奔回床上,蒙頭大哭一場。施楠的父親頗為嚴厲,無論事實如何,一定會先喝斥自己家人。施楠從小懼之如虎,而長大後更悲哀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然和父親是同一類的人,這個發現讓她痛苦萬分。她的叛逆期極長,是家族有名的壞孩子,後來更是不可避免地與父親直接發生了衝突,再不回家。從此,蝶夢星係也就成了一個夢,一個雖向望卻又恐懼,永遠鼓不起勇氣去麵對的地方。
蜃珠裏的那個幻境在施楠心中浮現了出來,也許,真的是到了回家的時候?
施楠蒙著頭躺在兩儀所化的大床上,童年時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那裏有溫柔的媽媽,還有高大英俊而且天縱奇才的大哥。媽媽應該還在吧?大哥好嗎?大嫂好嗎?幾個侄兒侄女在記憶中還是頑皮的孩子,現在恐怕也都成家立業了吧?
也許是因為沉浸於童年往事,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了若水年輕的身體,施楠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熟悉的乏力感早已消失無蹤。
聽說古代有一種大鳥,名喚駝鳥,一遇到危險就會把頭埋入沙子裏,以為自己看不到危險,危險就不再存在。這還是當年大哥用來嘲笑他自已的,而現在,施楠在被中苦笑,我才是一隻駝鳥。往事曆曆在目,大哥站在那艘最新的雲梭前,眼裏滿是溫和的笑容。記得他還說,那種大鳥已經絕種了,不敢麵對現實的人一定會被現實所拋棄,所以我們要直麵慘淡的人生。自己那時還小,怎麽能明白似乎意氣風發的大哥說話時內心的感慨?
去?還是不去?
換了是進人世間前的施楠,她一定會漫不經心地刪掉視訊,裝做一切都沒有發生。事實上,她真的這麽做過,好多次。謝爾曼牧師幾乎每過幾年就會努力一次,想讓這個迷途的孩子回家,但施楠總能識破他拙劣借口下的用心,開始時還回個消息說自己不去,後來就當沒有收到過。而這一次經曆了人世間裏的蜃夢,就像看到了自己內心的掙紮,那個年少倔強的少女,難道還不迷途知返嗎?施楠從來沒有機會去當一個母親,但看到失去女兒的若水爹娘心灰若死的痛苦,她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親當年真的是他表麵看上去的那麽殘酷嗎?還是如自己一樣,把一切都藏在心裏,表麵若無其事?
除此之外,謝爾曼牧師的視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真的是有大事要發生了……她不由心中一緊,不會是母親……但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可怕的想法,自己的家族不是一個普通的家族,族人的長壽在整個人類世界中都赫赫有名。再說,如果真的是母親有事,謝爾曼牧師一定會在視訊裏提到。
施楠終於從兩儀中站了起來,葉落還得歸根吧?該來的總會來的。她先到星際穿梭艦上定了一個座位,再叫了一輛翔車。
一切就緒,翔車將在一刻鍾後到達,而五個小時之後,自己應該就可以到達蝶夢星係外的中轉站了。
很久不食人間煙火,施楠坐下來等翔車,順便吃上一點東西。家裏隻有營養液,施楠無比懷念地憶起在人世間吃到的烤魚和肉湯,還有那碧如秋水一般的清茶,回味悠長。那種感覺實在太真實了,視聽味觸嗅結合在一起的感覺,不知道人世間是如何做到的。好在就要回家了,自己年幼時在蝶夢星係裏胡做非為時倒是燒烤過不少東西,不知道這次有沒有機會?
施楠搖搖頭,今天怎麽搞的,老是憶起童年和往事,是不是真的老了?想到這裏,施楠突然驚訝地發現了自己的異樣,回到真實世界好久了,怎麽沒有早已熟悉的衰老感了呢?她一躍而起,奔向化妝室,鏡中出現的仍是施楠,不是若水,但卻是一個一百年前的施楠,滿頭青絲,皮膚上僅餘絲絲細紋,盡管眼裏還是有著三百多年的風霜,但再也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嫗。
新的發現徹底衝淡了施楠的鄉情。在去蝶夢星係的穿梭艦上,她呆若木雞,百思不得其解。
人世間到底是什麽東西?她再不相信那隻是一個虛網世界,如果真是一個虛網世界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隻怕早就被聯邦的高管們壟斷了。何況,沒有道理,一個虛網世界如何做到這點?以前的虛擬遊戲必須要玩家確定已經準備好了維生箱一類的東西,因為意識從身體的剝離,哪怕隻是部分的剝離都會帶來現實世界中的身體機能的衰老,而這個虛網遊戲難道還可以從虛網裏控製真實的世界不成!
施楠略略地定一定神,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即將到達的蝶夢星係上去,猜猜謝爾曼牧師會談什麽事情,想想要是遇到父親自己應該如何麵對?還有,有沒有可能再見到母親?
施楠的注意力轉移法沒有成功,因為接下來她發現了一件更為古怪的事情。
這個身體裏居然有冰和火的流轉!
施楠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星際穿梭艦上維生倉的人工智能很善解人意地加大了氧氣的流量。
施楠學著人世間的若水,把意識沉了下去,卻看不到任何的火精珠和寒珠。但那種感覺再真實不過,她甚至能清楚地知道冰和火都到達了什麽位置,隻是感覺不到火球和那顆冰冷的水珠,當然,胸前也沒有青泠手捏的玉墜。
莫非人世間是一個虛擬學習係統?
人們是可以通過在虛擬學習係統裏的經曆增長知識的,但從沒聽說過哪個虛擬學習係統可以用來鍛煉身體或是治療疾病。
施楠想到了自己在人世間裏聽尹端講《關尹子》九篇時那種被愚弄的感覺。在人世間裏,她怎麽也找不到自己覺得不安的原因,而此時,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種被愚弄感的來源。
《關尹子》!關鍵就在《關尹子》。自己可能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但如果在真實世界裏真的沒有長達九篇的《關尹子》,人世間一定有問題!
盡管軒文岸和他的“軒轅”公司很有可能就是軒轅家族的後人,但由於《黃帝道經》,《道德經》,《莊子》,《列子》等早已失傳,世人隻知經名而無從知道經書的內容,因此他們絕對無法編造出一本道家的《關尹子》。別人還倒罷了,施楠的家族卻正好與道家有著極深的淵源,人世間可以騙騙世人,卻絕對騙不了施楠。
長達五小時的星際穿梭是走的空間跳躍窗,無法與天網相連,也就查不到資料,施楠第一次覺得這旅程如此漫長。
施楠獨自一人站在在中轉大廳裏,心神還沉浸在《關尹子》中。剛才在維生倉中無法接入天網,查不到宙斯聯邦裏是否真有尹喜其人的曆史記載,自然無從得知《關尹子》的真假。五小時的旅程如此漫長,無奈之下,施楠開始試圖重溫尹端所授的《關尹子》九篇。尹端授時,青泠極為關注,頻頻頷首,但若水卻幾乎聽不懂那些帶點口音的古文字在說些什麽。但是,當施楠在維生倉中百無聊賴地開始回憶時,那些文字卻像是鐫刻在腦海中一樣,一一浮現出來。
最為清晰的是“九藥”:“勿輕小事,小隙沉舟。勿輕小物,小蟲毒身。勿輕小人,小人賊國。……”
“勿輕小事,小隙沉舟……勿輕小人,小人賊國……”好熟悉的句子,在哪裏見過?
一個高大的青年站到了施楠麵前,施楠茫然不覺,還在喃喃地念叨著。
莊師鶴打量著麵前這個女子。從這個麵無表情,呆呆發愣的中年女子身上,已不複可尋當年的天真無邪和嬌憨任性,這是師楠嗎?那個在自己記憶中永遠都是一頭短發,精力充沛,總是搞得家裏家外天翻地覆的師楠?
他伸出手去,想輕拍一下她的肩膀,手還未落到施楠身上,一股反震之力竟像戰艦的防護磁場般出現。雖然這種強度的力量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傷害,他卻同時聽到了施楠念叨的那幾句話,心中一凜,那隻手再也拍不下去了。
施楠終於發現了麵前的青年,歲月似乎對他不起任何作用,還是當年站在雲梭前燦爛微笑的模樣!施楠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哽咽住了一樣,吐不出半個字來。曾無數次幻想過能在蝶夢星係之外見到大哥,自己恐怕會如飛般衝進大哥的懷中,把兩百多年的孤獨、悲傷、寂寞、無奈、挫折……所有的痛,全部都哭出來。可是,真的見到大哥了,和當年一樣並無絲毫改變的大哥,為什麽自己竟如被釘在地上一樣,挪不開腳步?
兩行清淚從施楠的眼中滑落,家,大哥,媽媽,我回來了,本以為今生再不會回來的地方。
莊師鶴的眼睛也濕潤了,這個離經叛道的小妹真是吃過不少的苦頭,若不是那天大的變故,也許家人再無團聚的機會,而現在,即使宇宙在下一個時刻就會回複沉寂,至少一家人總算是在一起了。他溫柔而堅定地把這個迷途的小妹妹擁入懷中,施楠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等施楠平靜下來,莊師鶴用星梭把她帶回了蝶夢星係裏第三顆行星。星名北冥,是莊氏族人生活的居住星之一,也是蝶夢星係的領星。
施楠一路無語,她忘記了人世間,忘記了冰火流轉,忘記了《關尹子》。前麵是家,家裏是媽媽,還有什麽在等著自己的歸來?如果不是大哥來接,施楠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會轉身就逃?
等施楠終於站定在廳裏,她發出一聲低呼,直接便撲進了一個中年女子的懷中,淚如泉湧,曾經在無數個夜裏對母親說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母親還是記憶中的模樣,而自己卻早已失去了記憶中的年華。
如月滿麵淚痕,摟著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年紀還大的女兒,這個曆盡艱辛的孩子終於回家了。雖然施楠再沒回到北冥星,甚至,如她負氣而走時對她父親所說,沒有再踏入蝶夢星係一步,但她卻總是能得到這個倔強孩子的消息。易公司成立,商場大勝,到最後的全資捐贈,她從天網視訊上,從聯邦會議裏,從各種渠道,看著這個最疼愛的孩子堅強剛毅地一步步走向成功,再一點點地韶華逝去。她輕輕地安慰著這個終於回到家的孩子,“小楠,孩子,好孩子,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
好久,似乎又過了兩百年的時間,施楠才止出哭聲。她抬起頭來,廳裏還有一位長者,他從如月懷裏接過施楠,也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再在她的額頭上印上一個祝福,“我的孩子,迷途的羔羊,歡迎回家!”,謝爾曼牧師的雙眼裏全是溫和的暖意。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施楠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但潛意識裏的一絲悵惘,連她自己都不會承認。
“這個倔強的孩子,還是和她父親一樣,”如月有些擔憂地想,“最困難的一關看來還是躲不過啊。”
師鶴微笑著看小妹在媽媽懷裏痛哭,也同樣看到了她最後那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笑著對施楠說,“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然後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你嫂子和孩子們,你大哥現在可是已經被升級為祖父了哦!或者,”師鶴停頓了一小下,接著說,“或者,你願意先見一下我們族裏的上任族長?”
施楠的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聽到師鶴說的是“上任族長”才稍稍放鬆了一點,“哥,你說‘上任’族長?”施楠又驚又喜,“你是說奶奶還在嗎?”
師鶴沒有回答,隻是向她指了指廳裏通向書房的門。施楠有點興奮,又有點疑慮,看了看廳裏的三個人,得到的都是善意的鼓勵,施楠打開門,走了進去,回身,再把門關上了。
看到書桌前的那個身影,她眼睛裏的淚光迅速燃燒成了憤怒的火焰,“莊正道,你又在撒謊!”
第十五章 愁雲慘霧
書桌前是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高大魁梧,不怒自威,他低喝了一聲,“閉嘴,莊師楠。有你這麽對父親說話的嗎?”
施楠倔強回視,“不,我不是莊師楠,我是施楠,我姓施,名楠,我早就被人剝奪了姓莊的權利,被人奪去了我的母親,大哥,我的家。而那個人,”施楠的聲音裏竟有一股恨意,“好像就是你吧?我不叫你莊正道叫什麽?把我踢出家門的莊氏族長,你什麽時候承認過有一個叫莊師楠的孩子?”
施楠含淚怒視莊正道,後者毫不容忍地瞪了回來,兩人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互不相讓。
終於還是莊正道做出了讓步,他在書桌前的椅子坐下,指指另一邊的座位道,“好吧,易公司的施楠女士,請坐,我們莊家想和你談一談生意上的事情。”
施楠本想拂袖而去,但麵前那個中年人斑白的雙鬢卻讓她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到凳前坐下。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易公司的產權應該是你獨有的了?”
施楠反唇相譏,“不要以為季鵬死了,我就會跪下來求你讓我回家,如果我真想那麽做的話,三年前我就來了。”
莊正道剛收斂的脾氣又快要上來了,但是一想到即將到來的那個大變故,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好了,我不想談這個問題,我說了,我想和易公司的所有者,施楠女士,談個交易。”
“沒有易公司,我們早就把它捐給了教會。”施楠還是不依不饒。
莊正道不怒反笑,多少年的養氣功夫,這個逆子,怎麽總能把自己給氣得大發雷霆?想起如月的溫婉,那樣的母親怎麽生出這麽個孩子來?
“我們找過教會了,當年你們捐贈時是有約束條件的,大的產權交割必須要你或是另一個人同意,除非你們不在人世了。”
莊正道直截了當地說,“莊家希望你們能轉讓‘兩儀’。”
施楠大吃一驚,這意味著什麽?莊氏的族長需要“兩儀”的產權?“兩儀”的終極版可是維生倉,適用於數千光年以遠的星際旅行的維生倉!莊家要做什麽?而且,恐怕還不止於此吧,如果莊家真的需要數千光年以遠的星際旅行,以他們的財力,完全可以直接購買“兩儀”,為什麽要“兩儀”的產權?他們想在上麵做什麽修改?為了什麽而做修改?
她脫口而出,“莊家要舉族遷徒?”
聽到施楠的話,莊正道心下頗為自豪,不愧是我莊正道的女兒,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關鍵。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施楠,繼續道,“我聽說易公司出品的‘兩儀’並不是真正的終極版,你們賣給聯邦太空局的,隻是一個簡化版,那麽,真正的‘兩儀’是什麽?”
施楠苦笑,這本是易公司的一個大秘密,不知莊正道由何而知?誠然,如他所言,包括太空局所購買的超長距星際旅行維生倉在內,都不是真正的“兩儀”,真正的“兩儀”從來就沒有做出來過!
“兩儀”本來就是為了超長距的星際旅行而設計的。
星際旅行動輒是數萬光年,人們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用巨大的強磁場引發一個足夠強的反引力場,從而破開時空的四維空間進入一個扭曲的三維子空間,實現從曲麵變成直線的旅行。在這個三維子空間中,雖然飛船並未超越光速,但從外麵的四維空間來看,已數倍甚至數千倍於光速。隻不過,本身是四維空間的人類在這個扭曲的三維子空間裏全都會失去意識。
好在這是一個類似於直線的旅行,並不需要人意識的控製,隻需要躍入子空間裏的反引力場鎖定,而且在回到正常的四維空間之後人們的意識都會恢複。隻不過,早期的試驗表明,隻要航行的非意識狀態超過十年,船員們最後都會出現極大的身體問題,甚至從此隻能在維生箱中度過餘生。
生命科學界認為,這正是因為長時間失去意識的情況下由維生倉並不能很好地維護身體的健康,因此人類隻能做短距離的間斷式穿越,也因此無法實現大的時空扭曲。這也就使得人類的可接觸宇宙空間被限製在了數百光年之內。
“兩儀”的出現在相當程度上解決於了維生倉無法支持長距離星際穿越的問題,從而大大地擴展了人類的可接觸宇宙空間。它的獨到之處,是把古人對人體的理解與自然結合,不但把古中國的經絡、穴位、血脈,與現代研究中的生物能量結合,更重要的是由“物滿則溢”而想到的“陽極而陰生”。通過改變血脈運行和能量循環的方式,在一定的積累之後,轉成消耗,一定的消耗之後又再轉成積累,正合了“兩儀”那陰陽魚的意境。
施楠陷入了深深的回憶。莊正道看著麵前的這個孩子,在過去那麽長的歲月中,她不要家族的庇護,闖蕩天下,憑著自己的力量,如錐在囊中般鋒芒畢露。他並不催促施楠,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難得地流露出慈愛。這個時候的施楠,沒有了渾身的尖刺,才像極了莊家的女子。
◇◆◇◆◇◇◆
人世間。
一股詭異的愁雲慘霧籠罩在小村之上。
前一夜頗不寧靜,地龍的出現毀屋無數,其後雖然被厲龍殺死,但村民們似乎再無法從那種恐懼中醒來。多虧地龍被發現得早,村裏幾乎沒有人死亡,重傷的雖不多,輕傷卻不少,加上村裏隻剩下不多的幾座木屋,秋夜涼如水,無家可歸的村民隻得把老弱和傷者送到鄰居家中暫度一夜。雖然大家都不想去打擾龍王造訪的尹端家,但村學正好有一大間學堂。水兒娘和鄰裏關係極好,堅持把找不到地方的村民帶到家中休息。尹端和水兒在書房裏各自盤坐,而水兒娘則忙裏忙外地忙了大半宿。
天亮了,村民們開始回家裏收拾東西,有些人甚至從昨夜起就沒有休息,忙了一夜,一邊痛罵那殺千刀的妖怪地龍,一邊慶幸正好龍王駕臨。
而疫病便從這時開始。居然是從青壯年男子發病,他們先是劇吐,本來就沒吃什麽東西,連苦膽水都吐了出來,吐完便高燒,昏迷不醒。接著,是那些受了傷的村民,再後來,老弱婦孺也沒能幸免,最後,幾乎一多半的村民們都在吐完之後昏迷過去。
尹家在這小山村裏的族人並不太多,因為隻有尹喜一支才隱居於此。不知為何,大多數的尹家族人都還算是平安無恙。但尹家住在這小山村中已有數代,村民純樸,與尹家一直相處頗得,何況多年下來,大家更是兒女親家,有了許多的親戚關係。
尹氏族人見村民們如此形狀,他們也頗為焦急,這是一種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怪病,連村中唯一的草藥郎中也都一病不起,這該如何是好?
有人想到了龍王,到龍王祠一看,厲龍根本就不在祠堂裏,再到尹端家一問,尹端和水兒都在盤坐,聽水兒娘說那個著青衫的男子昨夜就已告辭而去。
難道是天要亡此小山村嗎?
事情還沒有完,那些昏迷中的村民還未蘇醒便又腹瀉,村中一片狼藉,臭氣熏天,一個曠世桃源般的美麗小山村,竟如瘟娘娘的死地。村裏殘存的木屋裏住不下了,便搬到村學的學堂裏,倒下的人再多,隻好搬到村中的打穀場,一切隻要能躺下的地方。
水兒娘更忙了,她一夜未睡,初見毛毛球時的極度失望,發現水兒深衣並認出水兒時的極度驚喜,之後發現水兒失憶時的再度失落,聽到丈夫要用“知心無物”時的擔憂,一切都在半天之內發生,這已經夠她受的了。誰知,一大早,等待她的更是小村裏如此可怕的疫病。
倒下的人太多了,實在是人手不夠。學堂很大,水兒娘這兒的病人幾乎是最多的,她已忙碌了整整一晚一早,起身時身子一晃,已是站立不住。
和水兒娘一起在學堂裏忙碌的,是一個尹氏家族裏的小蒙童,特地跑來幫尹先生忙的。他見師母快倒下了,趕緊上前攙扶,無奈人小力薄,隻得大聲求援。
書房裏,若水還在盤坐。似乎是聽到了小童的叫聲,尹端從深深的冥思中醒了過來。像是一個美夢,水兒回來了,家人團聚了,以後就可以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雖然還不知道那個仙家男子和水兒有何關係,水兒居然對他一點都沒有恭敬之色,但仙凡異路,水兒一個凡人女子,倒也不必考慮那麽多的事情。
據說,人生最令人欣慰的事情是噩夢醒來麵對旭日東升的清晨,那麽最可怕的恐怕就應該是,美夢醒來時看到如修羅地獄般的鬼夜了吧?
尹端方一回複清醒就聽到了小童焦急的聲音,“先生,先生,師娘要暈倒了!”
尹端稍微地遲疑了一下,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瞥了一眼對麵的若水,若水如在一個甜美的夢中,這是“知心無物”成功的表現。水兒的情形讓尹端放心了不少,起身向學堂中走去。方一進屋,尹端馬上就被惡臭和滿屋的病人嚇了一跳,更讓他吃驚的是,水兒娘居然也倒下了,那個小童正哭喊著拚命搖她的胳膊。
第十六章 醍醐灌頂
在尹氏族人中,水兒娘是第一個倒下的。她太累了,甚至都沒有劇吐,隻來得及問了一下尹端水兒如何,聽說水兒很好,而且正是自己的女兒時,水兒娘鬆了一口氣,直接便陷入昏迷。
接二連三地,尹氏族人也病倒了,最後隻剩下十數個尹氏家族裏的男子暫且無恙。
病人們都在昏迷中,腹瀉完了再開始吐,吐出來的竟是殷紅的血。
幸存的尹氏族人聚在尹氏宗祠裏,沒有人再去照顧病人,疫病以一種無法想像的方式在這個小村子裏漫延,照顧根本無從談起。麵對著在昏迷中還飽受折磨的家人,卻無法可施,無計可想,深深的失落讓這些尹家族裏最強大的男人們麵色沉痛,一言不發。
“這不應該是巧合。”尹氏族長,一位儒雅的老人終於開口。
“祭了天的水兒竟然回來了,龍王與她同行,還有一個神秘男子。但她卻不認識自己的爹娘,更變成了成年女子,接著,龍王殺死潛伏地下的地龍,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病了,一種我們從未見過或是聽說過的怪病。這病竟從村裏的青壯年男子開始,再到其它的老弱婦孺,當我們以為尹家可以得以幸免時,我們的親人們也同樣地病了,連水兒娘都病了,水兒卻安然無恙。”
“我看這不是病,是邪氣,有厲鬼作崇。”一個中年男子沉重地說。
族長話裏的含意很明顯,尹端低頭不語。別的人也聽出了族長的言外之意,但都沒有說話。
“莫非那不是水兒,是回來討命的……?”一個年輕人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大多數人的心裏話,卻也沒好意思說完。
“不,”尹端無法再忍耐下去,“水兒的確是水兒,對不起,沒有經族長同意,我擅自對水兒‘知心無物’,水兒此刻正在‘靜心’之中。”
尹端不禁慶幸自己在正確的時候做了正確的決定,如果沒有“知心無物”,水兒應該用什麽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難道再祭一次天?
眾皆默然。盤坐的若水大家都看到了,現在想來,那的確是“知心無物”,那麽,水兒一定是人,而且是尹端的骨肉,在場的人對“靜心”最少都有十年的寒暑之功,自然知道“知心無物”絕無別的可能。
池塘裏,青泠從入定中醒來,尹端所傳的《關尹子》九篇對他而言,像是撥開了眼前的一片迷霧,望到了遠山。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關尹子》九篇對他的真正意義,但可以肯定的是遠遠超過了《關尹子》對若水的幫助。
水裏,厲龍正在呼呼大睡。對厲龍來說,平生最好的一是吃,二是睡,在沒有水的祠堂裏睡覺,哪裏比得上在青泠的池塘裏?既安全,又熟悉。
青泠微笑著看看厲龍,心神隨池塘蕩漾,卻大吃一驚。本應是生機勃勃的清晨,村裏卻滿布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地麵上盡是汙物,連池塘的水都汙了一大片。
青泠的身影出現在水麵之上,先是下意識抬頭望向尹端臨水的書房,若水正盤坐在那裏不知在做什麽,狸貓毛毛球立在她的旁邊,悚毛,弓背。從若水的神情看,似乎還算是正常。
然而,幾步之外的學堂裏卻彌漫著非人的氣息,十數個神誌不清的村民躺在地上,有的還在一口一口地吐著鮮血,更可怕的是,地上不僅僅隻有鮮血,還有整塊的東西,也許是血塊,但更像是內髒。
白光一閃,厲龍也出現在他的身邊,同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媽的,什麽妖怪,這麽狠!”
青泠不語,躍上村子上空,從半空中看下去,下麵竟如修羅地獄一般。屋倒房塌不算,空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同樣正在劇吐的村民。青泠實在看不下去,瓢潑大雨在烈日驕陽下突然下了起來,村民們還在毫無意識地劇吐,鮮血順著雨水,匯成了一條條詭異的血河。
聽到雨聲,尹氏族人們如蒙大赦一般奔了出來,看到空中的青泠和厲龍,倒頭便拜。
青泠扶起尹端,道:“你們先起來,發生什麽事了?”
等族長把清晨發生的一切敘述完,青泠望著條條血河沉思不語。
這是第二場雨,上一場是厲龍下的,衝去了那地龍炸開後的土石和腥液。青泠心中突然一動,像是抓住了什麽關鍵。族長說這病先是從青壯男子開始,再到老弱,最後再到了尹氏族人。青泠掃視四周,還能矗立不倒的房屋都和尹端家的類似,都是木屋,而倒塌的幾乎全是茅屋,隻有一兩間茅屋幸而不倒。他想起尹端所說,尹氏祖上乃是周大夫。
“尹家有幾間屋被震倒了?”
“隻有一間,不是震倒的,是昨日被那地龍撲碎的。但屋裏的人,……”族長垂首低聲答道,“都沒能逃出來。”
原來是這樣。青泠向來溫和的臉上殺氣騰騰,這該死的地龍,我一定要殺了你,媽的,剁碎了再用火燒,看你他媽的怎麽再生!
稍稍平息一下怒氣後,青泠很簡單地把自己的推測告訴了尹氏族人。
這場疫病的確不是病,當然也不是厲鬼作祟,應該是那地龍或是有意或是無意的血肉爆開導致的。
當地龍爆開,暗藍色的腥液灑下時,屋塌了的村民都跑到了屋外,自然被淋了一頭一身。而尹氏族人遷移到這個小村時,以周朝大夫的財力,起的自然都是結實堅固的木屋,所以基本上都沒有倒,所以也就沒有淋到地龍的腥液。
“請問上仙,為什麽我們尹氏族人也最終沒能幸免呢?”
青泠道,“我想是與那些嘔吐出來的東西有關,你們家裏都住進了嘔吐的村民吧?最先嘔吐的那些青壯年一定是沒有到你們家中休息的那些人,他們在外麵自家的殘屋中過夜,所以接觸到了更多腥液。”
眾人痛而不語。一個年輕男子痛哭失聲,向青泠跪下,“求上仙救救我們的家人,救救村民們吧!”
包括尹端在內,尹氏族人跪倒一地。
遠處,數隻避雨的寒鴉從屋簷下鑽出,似乎很好奇地望望眾人。隨即,抖抖身上的水珠,“呀呀”幾聲,如箭般紮進天空。
◇◆◇◆◇◆◇◆
草堂。
兩名黑衣人正向端坐草堂上的青年男子稟報。前日的那個黑衣人道,“稟季子,玄暗已醒,讓淩天代為叩首謝季子賜仙果之恩。他在入定修煉之前曾道,那水族男子自稱為小村之人所敬拜,應是一龍族。”
另一黑衣人略瘦,更高,說話時不帶絲毫感情,“刑天奉季子之命潛至小村探聽,玄暗的確用了‘化血’,村人幾無幸免。尹族僅餘數名男子得以逃脫,想來那《關尹子》當實有其事,否則凡人決無可能逃過玄暗的‘化血’。”
刑天再道,“淩天所說之龍族確乃村人所拜之龍王,但除此之外,還另有一神秘男子,似乎也是水族,刑天看不出他的修為,當比那龍王更為高深莫測。”
堂上的青年男子麵無表情,沉思不語。淩天和刑天靜靜等候。
良久,堂上那青年男子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做得很好,都下去罷,讓我好好想想。”
◇◆◇◆◇◆◇◆
小山村。
望著跪倒一地的尹氏族人,青泠無法不心生憐憫。但是,那些把內髒都吐出來的村民肯定是沒救了,自己又不是大羅金仙,不過一精怪而已,哪有起沉屙生白骨的本事?
不過,他凝視著麵前這些人,畢竟還有人幸免於難,想來應該是“靜心”有關?對了,水兒為什麽也能幸免?
他坦白道,“恕青泠無能,恐怕救得了的不多。不過,也許一部分人還有萬一的希望。你們為什麽可以幸免,是因為靜心嗎?”
雖然奇怪青泠竟然知道“靜心”,但族長並沒有隱瞞,答道,“我們猜想應該如此,至少在這裏的都是‘七釜’ 以上的境界。”
“那就是說,即使習過‘靜心’,隻要不到‘七釜’,也無法幸免?”
族長無言點頭。
奇怪,為什麽會與境界有關,尹端曾說過,“釜者,化也”,“籌者,物也”,“藥者,雜治也”。莫非是與“七釜”才能得到的能力有關?
青泠猶豫片刻,終於問出一個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我從你們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屬性的能力或是力量,但卻有一種很玄妙的感覺能讓我察覺你們的境界,你們所說的境界到底是什麽?‘靜心’又到底是什麽?”
尹氏族人麵麵相覷,這個問題可能大多數的人都沒有想到過,他們隻是從弱冠之後便開始反複誦讀先祖所授《關尹子》九篇。漸漸地便心有所悟,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東西,而且眼力高明,不再受幻像所惑。更深一層次的,便能觀星宿,明世事變遷,甚至可以預知一些東西,就如掌握規律之後可以依照規律去推斷結果。而這規律,就是“道”,“道”是天下萬物的根本,但隻能有悟於心,說是說不出來的,正如先祖曾轉述的祖師之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不可說,卻可以悟,而“知心無物”之所以是一種最神奇的功法,就是因為它是一種領悟的分享,非是語言,而是感覺,是心靈之間的傳遞。
麵對青泠的詢問,不是尹氏族人不想回答,而是無法回答。沉默很久之後,還是尹端緩緩答道:“我想,‘靜心’是一種對‘道’的領悟,但這種領悟不是空的,也不是虛的,而是悟通了就可以得到的東西,並從此可以為已所用。我的境界隻到‘五鑒’,還未超越這個境界,所以我雖然知道‘知夫我之一心無氣無形,則天地陰陽不能役之。’,但我做不到,因為那隻是先祖在《五鑒篇》中告訴我們的,我們並不真正地相信,也沒有真正地想明白。一旦我真的相信,真的理解‘知心無物,則知物無物’,我就可以不再受心魔之累,不再受內心幻像的蒙蔽。”
“世人看到的萬物,其實本不是萬物的本身,而是萬物在心中的投影。先祖曾在《關尹子》《五鑒篇》以祖師經中文字作注。注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正是五色,五音,五味讓人沉溺其中,忘了其物的本來麵目。”
“如果一旦讓心‘無氣無形’,我們將不再有色,音,味,繼而撥開罩在萬物之上的迷霧,看到真正的天地,到那時,我想我們離萬物之‘道’就會更近了。”
尹端的話如醍醐灌頂一般,讓青泠為之一震。
原來如此!
世人知道的萬物是通過各種感覺,視、聽、味、觸、嗅,但這些感覺無一不是在心中生成。雖可說這些感覺是因真實的萬物而生,但那永遠都不是萬物的本來麵目。世人通過這些感覺所描述的萬物而感知世界,若是描述得準確一些,世人知道的萬物就更接近真相,但世人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真相。除非,去掉這種感覺,去直接地‘看’萬物。
原來是這樣,原來“心”反倒是一種束縛。
青泠臉上漸漸展開了一個極其安詳的微笑。
“當我見此花時,此花顏色鮮明,”青泠的掌上生出片片荷葉,一隻小小的骨朵鑽了出來,更開出朵朵青蓮,層出不窮。“當我不見此花時,此花幻歸寂滅”,青泠閉上眼,那蓮花在風中舞動,竟化為一青衣女子,雲袖長裙,舞姿翩躚。一個如飛天般的舞步躍起,化為蝴蝶,蝴蝶再化蒼鷹,蒼鷹複變為流雲,……萬象紛雜,最後,掌心上隻餘一點水痕。
秋風拂起他的青衫,獵獵作響,飄然若仙。
眾人如夢初醒,幾個長者喃喃道,“四符!”,這個仙家男子竟然一步便跨入了“四符”!
------------------------------------------
[注]: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五味令人口爽”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放在一起,似乎口爽不是壞事。一日同事海撮回來道,“今日吃得挺爽!”細問之,隻記得不錯,卻一時想不起來吃了什麽。遂明白何為“令人口爽”,當是指吃得一時痛快卻不知食之何物也。可能南方的讀者們會更容易理解一些,在南方很多海產講究原味,少鹽少油,一點香蔥即可。細細品來,魚肉細滑,隱隱還有甜香。而那些油炸、醬爆、鹵煮等做出來的菜肴,往往隻剩下作料的味道,食物的原味已不複可尋。所以,其實是一個道理,當我們沉醉於事物的表相,常常就會忽略更多本質的東西。
俗世紛紛擾擾,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有誰能真正在內心深處找到寧靜?常常在鑼鼓喧天之後,曲終人散之時,甚至於軟玉溫香滿懷時,心如刀絞般的寂寞,幾可讓人窒息。
還是那句話,來過,如輪回般一次又一次的來過,可是,你用什麽來證明?
-----------------------------------------------
第十七章 鶼鰈情深
青泠的笑意並未隱去,他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七釜”可以不受地龍毒血的影響。原來如此,“七釜。釜者,化也。人即我,我即人,物即我,我即物……”
“原來是‘血化萬千,殺人無形’,”青泠嘴角現出了一絲蔑視,這是地龍族最高深的種族能力,據說來源於其再生術。青泠隻隱約聽說過高級的地龍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把部分的意識散開,侵入敵人,如果侵入的意識足夠強,可直接從體內殺死敵人。
“這些悟通‘物即我,我即物’的人,怎麽可能被那麽一點點血化的分裂意識控製而殺死自己?快回去試試吧,隻要你們的家人還沒有死,應該就可以用你們的意識幫他們認清外來的入侵者,幫他們回複清明。”
眾人恍然大悟,迅速散去。
青泠在空中一閃身,出現在尹端家的學堂。剛才的大雨沒法衝刷屋內,裏麵如地獄一般,惡臭彌漫,中人欲嘔。所有的人都不吐了,卻陷入一種更深的昏迷,滿地的血塊,還有一堆堆讓人不願去想是什麽的血肉模糊的東西。
厲龍的拳緊緊握住,指節都發白了,從他咬得咯吱直響的牙縫裏擠出一聲怒吼,便不見了蹤影。“轟隆”數聲,從遠處龍王祠的方向傳來柱折屋倒的聲音。
青泠轉身離去,他的身後,巨大的水球驀地出現,嘩啦衝下並凝聚成幽藍的冰塊,把所有的一切都凍入冰中。
當青泠來到尹端家的書房時,尹端正以食指點在水兒娘的印堂上,水兒娘並未嘔血,隻是仍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尹端蹙著眉頭,似乎正在她意識深處尋找。
青泠看了看盤腿而坐的若水,用新悟到的“靜心”去察看她的氣息,卻不禁迷惑起來。這丫頭不像是昏迷,卻怎麽沒有若水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微弱,有點像是誤食了赤珊瑚之後昏倒,落入寒潭時的若水。
青泠詫異地看著她,若水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他能感覺到寒珠在她的身體裏流轉,有點像是離開寒潭那一夜修煉的樣子,但那時的氣息是若水的,現在的氣息是誰?如此微弱的氣息,幾乎是一個即將消逝的靈魂,卻似乎被什麽喚醒,掙紮求生,偏又力有不逮。
為什麽這股氣息會讓自己覺得熟悉?就象是曾相處過一些日子的老友重逢?青泠一邊沉思,一邊下意識地向窗口望去,卻正好看到尹端麵色越來越白,頭上的汗珠顆顆滾落。
尹端剛在前一夜對若水用過“知心無物”,現在再用“靜心”去喚醒水兒娘,隻覺得陣陣虛脫。但他不能放棄,水兒不能沒有娘,他也不能沒有這個一直在家裏家外任勞任怨的好妻子。可是水兒娘的識海裏一片白霧,全是陌生而邪惡的氣息,身處其中,連他都有一種絕望欲死的念頭。他找不到妻子那熟悉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水兒娘太累了,直接便陷入了最深的夢裏,她的意識之海就像不設防的城市一般,輕而易舉地就被入侵者占領。
這和“知心無物”不一樣,“知心無物”隻能在至親骨肉之間進行,因為他們的身體有一半是相同的,所以意識可以相印刻。而自己與妻子並無血緣,隻能用自己對她的記憶來喚醒她的意識。尹端拚命地想,拚命地回憶自己與妻子在一起時的情形。
初見她,是堂嫂指給自己看的,一個娟秀的身影正在溪邊洗衣。
新婚時,掀起蓋頭來看到的女子嬌羞地低著頭,看不清相貌,無比柔順。
一年後,水兒出生了,溪邊常常會有抱著孩子幸福地呢喃的身影。
寒夜裏,為自己送來一杯熱茶,順便在火塘裏添上木炭的腳步聲。
天剛亮,廚房裏的水聲,隨後早飯的香氣便散發出來。
……
尹端的淚水滑下臉頰,妻子嫁給自己十多年了,自己竟然沒有正眼看過她?
他突然發現在自己的記憶中沒有妻子的模樣,隻有手邊的熱茶,起床後的早飯,漿洗過的衣服,承歡膝下的愛女……家中到處都有她的影子,每一件東西都留著她的痕跡,但自己竟從未認真地看過那個默默地做著這一切的女人,盡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難怪她會睡了,她不求回報地默默付出了那麽久,從沒要求過什麽,隻是太累了,而選擇了睡去。
尹端在識海中大喊,醒來啊,娘子,醒來啊,我想看看你的樣子,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樣子!
青泠發現尹端越來越不對勁,不但水兒娘沒有一點將被喚醒的跡象,連尹端自己都似乎心神失守,這如何還能保持“靜心”的境界?
怎麽辦?青泠著急地想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盡管尹端並不知道曾在無意中教導過自己,但對自己來說,尹端無異於師,無異於父。何況他還是若水的父親,萬一他和水兒娘有什麽意外,等若水從修煉中醒來,該如何向若水交代?
但是自己沒有水兒娘的記憶和感覺,更沒有骨肉關係,怎麽可能幫得上忙?
青泠焦急地在書房內轉著圈,眼見著尹端的意識都快要開始模糊了,仍然沒有辦法。他痛苦地望向若水,要是若水還清醒著就好了,她一定可以喚醒自己的父母,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絕不會讓孩子為自己而悲痛欲絕。
青泠猛地立住,瞪視著若水旁邊正在打著呼的狸貓毛球,打了一個激靈。他終於想起來若水的那種熟悉的氣息是什麽了,尹端夫婦有救了!
尹端正咬著牙勉力支持,可是他越悲傷,越無法集中心神去喚醒妻子,隻見那股陌生的死亡氣息已經向自己的識海飄來,再不退出連自己都將保不住。但他仍然不願意離去,他知道這一去就再也沒有機會喚醒妻子,而自己虧欠了她那麽多,隻怕再沒有機會補償。
這時,清涼的感覺出現在額上,是另一隻手指觸在自己的眉心。一股泓然如水的意識傳了進來,接著,腦海裏映出了一幅幅畫麵。奇異的畫麵。
像是躺在上午溫暖陽光下的池塘,活潑而興奮的感覺,接下來,卻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窗內響起,正在念著“六匕”:“匕者,食也。食者,形也。關尹子曰:世之人,以我思異彼思彼思異我思分人我者,殊不知夢中人亦我思異彼思……”
聽到自己的誦讀聲,那種感覺變為恭敬,還似乎在思索。同時,魚在池塘裏遊弋,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一隻小鳥正落到池邊喝水,水麵上還漂著落葉……這是一種再奇異不過的感覺,似乎自己就是那池塘,而尹端卻在窗內誦著書。
接下來,這感覺的注意力轉到岸邊,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女嬰,搖搖晃晃地走入水中。她“呀呀”地發著聲音,高興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夠水中漂浮著的一團灰灰的東西。
沒等小嬰孩靠近那東西,她就整個跌入池塘,水沒過了她的頭。這感覺清晰地跟蹤著那孩子的動作,她揮舞著小手,亂蹬著小腳,想哭,嗆了一口水,喝下去的更多。她拚命地掙紮著,但漸漸地像是沒了力氣。
似乎那感覺做了點什麽,一個小小的暗流出現在那孩子的前方,把她和那團灰灰的東西輕輕一推,便衝上了岸。
尹端恍然大悟,青泠傳給他的正是當年水兒落水時發生的事情,他顧不上去想為什麽青泠會知道這個連他和水兒娘無從得知的情形,卻明白了青泠傳這段記憶給他的目的,迅速地,他把這段意識在水兒娘的識海中重現出來。
水兒走入水中了……在水兒娘的識海深處,似乎有什麽悸動了一下。
水沒過了水兒的頭頂,她想抓住什麽,拚命掙紮,喝了好幾口水……焦急開始在識海中彌漫。
水兒掙紮許久,漸漸地沒了力氣……
一個身影出現在識海裏,迅速托起了已停止掙紮的小小水兒。
水兒娘終於醒了。
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尊稱。
兩天之後。
小山村裏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到了尹氏宗祠,寥寥無幾,偌大的宗祠裏空空蕩蕩。尹家的“靜心”高手不多,沒能挽救回大部分的族人,除此之外,村民隻剩下了村長和幾個年輕人,他們在事發時幸運地正在鄰居家木屋裏議事。
其他的人全都無一幸免。一天前,那些已吐完鮮血的人們再毫無知覺地吐出了各種各樣的血塊和內髒。有的塊太大,吐不出來,腹中竟似有極大的力量在推動,等擠出來後,嘴竟被撕裂到了耳際。也許是把腹內所有的東西都吐完再無可吐,那些受盡折磨的人們才終於死去,再無呼吸和心跳。而那早已沒有血色的屍體上竟隱隱地泛出極詭異的藍色來。
村裏各處已被衝洗幹淨,那些屍體被擺在了宗祠外的空地上。宗祠裏的人心情無比沉重,他們無法麵對如此殘酷的事實,但是死者已去,總得入水為安吧?
按照村人對寒潭和龍王的崇拜,這些屍體都會被投入溪水隨水而去,其中某些德高望重者還應該被放入寒潭。
青泠不寒而栗,他總算知道為什麽除了童男童女之外,還總有一些不像是剛摔死的人也會從寒瀑前落入潭中。厲龍從不吃人,更別說死人,潭裏也沒有吃腐肉的魚,那些東西收拾得他無比頭痛。
尹氏族長卻不同意,祖師有言“上善若水”,所以他們崇尚水,尊敬水。何況,這些屍體上的汪汪藍光正不停地提醒著所有的人,這更像是一場瘟疫。他主張燒掉所有的屍體,而村長寧死都不同意,對他們來說,身體再重要不過,如果燒掉了身體,逝去的靈魂重生時將無可依存,那比死更可怕。
文化和信仰的不同使兩人爭執不休,最後不得已取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在遠離小溪和水井的村後小坡上選了一塊地,把所有的屍體都深埋起來。
埋葬屍體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青泠和厲龍都沒有插手,厲龍一改常態,極為沉默。而青泠知道,隻有當死去的人們入土為安之後,活著的人才能開始舔舔傷口,把所有的傷痛埋到心底,再次麵對生活。
村裏空蕩蕩的,死寂一片,那些曾在小溪裏瘋玩打鬧的孩子們全都躺在了遠處的土坑之中。村口倒下的大槐樹旁是一個大大的水坑,昔日村頭聊天的身影再也找尋不著。沒有人收拾倒塌的茅屋,那些茅屋的主人們幾乎全都不在人世。死去的牲畜遍地,似乎被村中的死寂恐嚇,連山中的豺狼也不敢來拖走。
晚飯時分,天邊的晚霞依舊絢麗,映紅了潺潺小溪,但村裏沒有從田間歸來的笑聲,沒有婦女讓孩子回家吃飯的呼喚,沒有雞飛,沒有狗叫,屋上也沒有嫋嫋的炊煙。偶爾的,會傳來一兩聲婦女的悲泣,但也迅速被死一般的寂靜吞沒。
死者已去,活著的人如行屍走肉,鼓不起麵對生活的勇氣。
尹端家的書房裏,若水仍然盤坐著,而狸貓毛球自從若水入定之日起便不離左右。這貓似乎真有靈性,常常不安地在若水身邊徘徊,像是在警惕著什麽。厲龍則索性成天呆坐在書房榻上,一動不動。
青泠還是隱隱覺得不安,那半條逃走的地龍去了何處?而它究竟為什麽會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去殺死一群對它而言沒有任何威脅的人類?這件事隻怕還沒有結束,前麵還有一場風雨,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躲過的狂風暴雨。
第十八章 宇宙坍塌
☆★☆★☆☆★
蝶夢星係。
施楠終於從深深的回憶中醒了過來,還帶著點歲月的感傷,她望向莊正道,“是的,我們沒有能完成真正的‘兩儀’,現在的簡版‘兩儀’隻能用於身體素質相當高的人,所以超長距星際航行必須嚴格挑選船員。也就是說,長時間用‘兩儀’進行維生的人,本身不但應該陰陽平衡,而且需要五行平衡,也就是古中國傳統醫學定義的‘平人’:不偏陰也不偏陽,不偏虛也不偏實。五髒六腑雖相生相克,卻不能相乘相侮。就算莊家人修煉有方,遍尋莊氏全族,這樣的人恐怕也找不出一千個。所以,超長距的星際旅行,隻能嚴格挑選船員去進行科學勘察或是星際探險,絕對不可能用於星際移民。”
她有些困惑地接著問:“難道莊氏家族竟然要遷移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嗎?”話一出口她便想起了謝爾曼牧師的話,突然緊張起來,“有什麽大事發生了?”
莊正道並不直接回答,房間正中出現了一個大星帶,一看便知是銀河係,太陽係和蝶夢星係清楚地標於其中,隨即,以銀河係為中心出現了無數的外圍星係,逐漸向外延伸出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宇宙星空模型。
“你還沒有忘掉多普勒頻移吧?”
施楠點點頭,卻依然困惑,這與多普勒頻移有什麽關係?莊正道去跟師鶴聊這個還差不多,畢竟自己那個大哥從小就迷宇宙航行,而多普勒頻移是勘探和測量星體與船體相對運動的基礎,所有宇航迷都耳熟能詳。
星星點點的光譜圖在宇宙模型星空上升起,每一個主要的星係恒星上都有所標記,而宇宙邊緣的星係上方更是密密麻麻的藍移譜圖。
施楠呆住了,藍移!恒星藍移!相向運動!她呻吟了一聲,上帝啊,難道宇宙開始收縮了?![注]
施楠的反應正在莊正道的意料之中,事實上,除了有些人說什麽都不肯相信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反應幾乎都是如此。他並不說話,卻聽見施楠低低地念道,
“天上的星辰墜落於地,如同無花果樹被大風搖動,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樣。
天就挪移,好像書卷被卷起來。
山嶺海島都被挪移離開本位。”
莊正道不禁苦笑,這哪裏還是莊家的女兒,怎麽反應和謝爾曼牧師一模一樣?
謝爾曼牧師在用過餐之後很體貼地告辭離去,一家人總算是團聚了。莊正道夫婦和師鶴施楠一起坐在廳裏,施楠顯然還沒有從巨大的震撼中恢複過來,她垂著頭,茫然地望著自己的腳尖。
大家都沒有說話,師鶴很能理解小妹的感受,自己剛知道時也完全一樣,三月不知肉味。他從屋外搬來了幾塊木頭,在廳裏壁爐裏升起火來。
施楠望著正一口一口舔食木頭的火焰發呆,這溫暖的感覺就是家的感覺,大哥真了解自己。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情,對師鶴道,“你是現任族長?”
師鶴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點點頭。
“奶奶呢?”“去世了。”
師鶴極簡單地答道。他不想告訴施楠,奶奶去世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見見自己最寵愛的小孫女,可是奶奶的病惡化得太快,沒來得及找到施楠,她就走了。不管怎麽樣,奶奶的願望現在算是實現了,施楠回到了家,希望從此她再不會離開。
施楠的鼻子又是一酸,今天哭得太多了。像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再問道,“莊家打算往哪裏遷徙?”
莊正道夫婦隻是望著兩個孩子,並沒答話,還是師鶴回答的。
“我們試圖去尋找宇宙爆炸的起點,相信那也是坍塌之後的奇點。假設宇宙的爆炸象一個氣球的膨脹,越接近邊緣的地方速度就應該越快,一旦回縮,也會是邊際的星係會藍移的越厲害。所以我們通過測試藍移的程度來試圖找到它們共同的一個起爆點,也就是出發點。如果找到了這個點,坍塌的影響應該會最後到達那裏。”
“你也知道,我們有著聯邦最廣域的星圖,也有著最遠端的星象站,所以我們有最詳細和最充足的數據樣本,但是……”
施楠靜靜地聽著。
“我們沒能找到這個點,”師鶴說,“解向量團的秩不等,方程無解。”
莊氏家族並不是一個勢力很大的家庭,和著名的軒轅家族,孔氏家族,李唐家族,尼古拉家族等等不同,莊氏家族甚至都沒有清晰的族譜記載可以追溯到他們自認為的祖先。
其實,莊氏家族也從未回避過這個事實。他們的祖先其實是一個忠實的道家信徒,自稱“老莊”,他強令子孫必須熟背《莊子》和《老子》,以此為族規裏的第一條。可惜的是,長達數代的烽火戰亂和那場災難性的磁暴同樣使得莊氏家族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文獻,留傳下來的隻有部分的《老子》和《莊子》,但也已經是全宙斯聯邦保留最全的道家文獻了,其它的一些如《列子》等都早已佚失了。
莊家除了世代口耳相傳下來的道家文獻之外,還有一套“南華經”,是道家修長生的內功,時光對莊氏家族的影響要遠小於世人,所以莊家人都有著世人羨慕至極的長壽。
而莊家上一代的族長正是莊正道。莊正道為人極耿直,嚴守規矩,決不通融。但倔強的施楠卻放棄了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季鵬。
季鵬並不姓季,那是他的名,或者說,是部分的名。他有著一個長長的姓氏,何塞?萊若耶夫?默?凱奇,這個姓氏說明了一切。雖然奇跡般地不知是哪一代的華族血統在他身上占了上風,他的長相極像華族人,但他本身實在是有著無比複雜的血統,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聯邦。
莊氏族規裏不知被哪一代唯血統論的族長加過一條,強烈建議莊氏族人隻能與同為華族之人通婚,以保持血統的純淨。那個族長相信,莊氏家族對天道的敏感來自於世代遺傳的對先聖的記憶,烙印在基因中,而非頭腦裏。如果與異族通婚,血統混雜後的莊家將失去追尋天道的能力和動力。
當然,聯邦時代裏再沒有什麽傳男不傳女之說,隻要新婚夫婦決定留在蝶夢星係,新加入的家族成員同樣可以得授“南華經”,不過,也必須開始背誦族裏的道家經典。
這對很多家族之外的人來說,有如夢魘。首先聯邦通行語並不是華文,而是人們造出的一種沒有文化底蘊的極簡單的世界語,雖然華文是三大輔助聯邦語之一,但除非是華族人,很難真正掌握這種語言。其次,即使是華族人都無比頭痛的是,莊家要求不但能背誦“老莊”,還必須記憶下來每一個字的寫法,這簡直就是要命。那裏麵有一半以上的字都早已不再使用,何況現代太多的華族人隻會說,不再會寫那種古老的字體。
最高的要求是要能理解《老子》和《莊子》的殘篇,幸虧這隻是進入核心居住星北冥星的要求。是知道《莊子》中好多句段都如同夢囈一般,每個字都認識,放在一起便不知所雲。比如那個“齊物論”裏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要想越過之一關,非近百年的鑽研不能全功,當然,蝶夢星係其餘六顆居住星上的家族成員就不必為此煩心了。
季鵬卻是一個異數,他從小就對華族華文有著濃厚的興趣,到遇上施楠時已有相當高的華文造詣,施楠身上飄逸的道家氣質對他而言,無異於仙子。施楠也頗為欣賞這個可以和自己談點華族曆史的年輕人,雖然他對古籍的認識遠不及自己,但喜歡別出蹊徑,把其它文化裏的一些東西用來作映照,常常便引發自己更深一步的領悟。相識不久,兩人很快就開始頻頻約會。
循經衛道的莊正道自然決不可能接受像季鵬這樣的女婿,他很幹脆地禁止季鵬踏入蝶夢星係半步。同時也給女兒下了禁足令,勒令兩人停止來往,否則將按族規剝奪施楠在莊家的一切權利,包括“南華經”。施楠當時還不到四十歲,是在地球聯邦讀高級教育時遇到的季鵬。她痛恨父親這種不問青紅皂白的作風,更痛恨那個被父親統治的讓她連喘口氣都要先探頭看看父親在不在的家,於是她放棄了世人夢寐以求的“南華經”,甚至放棄了自己的姓氏,隨季鵬闖蕩天下。
季鵬有著天生的對市場和商戰的天份,而施楠則擁有莊家族人天生的對“道”的敏感,加上她對古醫學和人體的深刻認識,幾次小小的挫折之後,兩人創立“易”公司,很快便大獲成功。這兩人在事業上是絕配,但不知道怎麽,就是沒有結婚的緣份。也許,當初施楠根本就不是為了愛情而與家族決裂,而是一種為了叛逆的叛逆。
施楠心緒紛轉,師鶴說“方程無解”並不在施楠的意料之外,她在書房裏念的正是聖經《啟示錄》中的文字,是天使向先知約翰所描述的舊天地即將滅亡時的情景。既然是來自上帝的懲罰,就不會給人類以科學能解決的機會,即使是自詡最受天地寵愛的莊氏家族也不可能例外。
莊家被聯邦認為是天之驕子,他們不但擁有《老子》《莊子》和“南華經”,還有一個美譽——“北冥之鵬”。
《莊子?逍遙遊》中曾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就像是血液裏流淌著鯤對飛翔的渴望一般,無際的天空和浩瀚的宇宙對莊家的男子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種骨子深處想掙脫束縛,遨遊逍遙的夢想。同時,他們也如鵬之化於鯤,展翅即行千萬裏,有著天生的對宇航和空間探索的本能,他們被譽為天生的空翔者。
優秀的空航師在莊家世代層出不窮,也因此使得莊氏家族擁有了對宇宙空間最深刻的認識,如師鶴所說,莊家有全聯邦最廣域的星圖和最遠端的星象站,因為莊家不但有最優秀的空航師,還有聯邦最先進的宇航技術。秉承“無為”的思想,莊氏家族從不尚戰,但他們的“禦風”艦隊是聯邦最快,星空航域最廣的艦隊,莊氏男兒們仗以遨遊天際,無可比肩。
其中,師鶴更是被稱為“晨星”,因為他有無人能及的對星空的感覺,對飛行的狂熱愛好給了他如神諭般的第七感,有時甚至能以之預感前途吉凶。他一個人就可以進行中長距的星際穿越,更可以以純熟的技巧勘探黑洞並逃離黑洞。而有莊家“南華經”之助,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星圖都如同鐫刻在他心中,有他在的星際艦隊絕對不會迷航,他就是指路的晨星。
令所有人都扼腕痛惜的是,施楠離去之後,做為莊正道唯一的孩子,師鶴可以選擇的職業隻有一個,就是成為莊氏族長。多年以後,施楠才能體會出師鶴倚在他那艘最喜歡的雲梭前說起駝鳥時的心情,在責任和天性之間,施楠先選擇了任情而為,而給師鶴剩下的,隻有責任。
施楠尊敬地望著麵前這位“年輕”的莊氏族長,在聯邦裏,近四百歲已是垂垂老者,而在莊家,師鶴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她絕不相信自己的大哥麵對災難時會坐以待斃,她不說話,仍靜靜地等待著師鶴繼續下去,昔日率領“禦風”艦隊的“晨星”一定可以指引莊氏全族找到正確的方向。
----------------------------------------------
[注]:宇宙大爆炸理論的其中一個支持論據就是多普勒頻移的紅移。紅移代表光譜中的相應部分在往偏紅外的方向移動,即頻率比正常的變低,這說明那顆恒星正在加速離我們遠去。由於宇宙中絕大多數的恒星光譜都是紅移,即絕大多數的星係都在遠去,這才說明了宇宙正在膨脹。宇宙有三個模型,無限膨脹,有限膨脹,和膨脹與坍塌交替。這裏用的是會坍塌的模型,即到了一定的時間,宇宙會再次回縮,坍塌回一個奇點。回縮的過程與膨脹相反,既然各大星係都會加速接近,所以光譜會藍移。本文曾經對此有一定的描寫,但最後忍痛割愛,刪掉了。
----------------------------------------------
第十九章 浮雲遊子
麵對小妹如此清澈而滿含信任的眼睛,師鶴心中一片溫暖。盡管當年小妹一走了之,把這個責任扔給了自己,但自己從沒有抱怨過,男人天生的不就應該比女人承擔更多的責任嗎?世界上再沒有人會比小妹更了解自己,也再沒有人會比自己更理解小妹,哪怕是小妹她自己。
師鶴臉上的一抹笑容趕去了這個話題的無奈,“小妹,換了是你,會怎麽做?”
沒想到大哥會這麽問,施楠低頭想了想,搖搖頭,“我不適合發表意見。你也知道我的信仰,讓我來說,我會建議全族都懺悔,回到神的懷抱裏,基督會在神麵前為我們代求的。”
小妹竟然耍賴?師鶴終於笑出聲來,“少蒙我了,別忘了,我們這兒有謝爾曼牧師。牧師說,神要世人耐心等候。敵基督到來的時候,我們會遭受苦難,但最後在生命冊上的人一定能回到神的懷抱之中。他可沒說我們就應該束手待斃。”
施楠終於微笑,這就是基督教的魅力所在,對佛家來說,今世的一切都是空,永遠隻有來世最好;對道家而言,一切的萬物都是由規律而來,無為,則無不為,就應該坐忘,安時處順。隻有基督教,不但給了來生的希望,同時也要求人們必須在塵世中積極進取。她微笑不語,等著師鶴說下去。
師鶴搖搖頭,接著剛才的話題道,“剛才說了,我們算不出來宇宙的奇點在哪裏。但是,之後我們仔細想想,這個觀點其實是有很大缺陷的。如果真如我們想像的那樣,宇宙在奇點爆炸,所有物質在三納秒之內生成,隨即便開始了直到不久之前才停止的膨脹期,那麽,我們找到了奇點也沒有用,因為從奇點出發的所有物質都是向外的向量,而且沒有可能因碰撞而折回。”
“也就是說,即使真有奇點位置被我們找到,那裏將是一片荒蕪的空間,少有物質存在,或者,滿布著早就在理論上發現但從未找到過的暗物質。那裏將幾乎沒有艦船可以停泊的地方,沒有星係,更談不上適合我們居住的天地。即使到了那裏,我們也將如太空中的一艘孤舟,在宇宙坍塌回一個奇點之前,便先因為彈盡糧絕,或是對天地的深深懷念,而無意於人世。”
施楠的興致被提了起來,莊正道既然談到了超長距星際移民的問題,那一定是找到了辦法,她開始真正地去思考這個問題。師鶴問得好,如果是自己,會帶領全族怎麽做?
良久,施楠終於放棄了,“我真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讓莊家逃過這場災難。我還是聽聽族長有何高見吧?”
師鶴苦著臉,“我們也沒有辦法。別看我們自詡為天之驕子,但天地都要毀滅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直到有一天,看到我又在那裏長籲短歎,母親安慰我道,古人麵對如地震、洪水等天災人禍時,同樣的恐懼,但不管死掉多少人,人類都還存留於世。《道德經》有曰,天將救之,以慈衛之。不管是多麽困難的情況,我們就算是聽天由命,也不可失去希望。”
施楠極其崇敬地望向母親,正好看到莊正道充滿愛意地輕輕地捏了一下如月的手,她心中一酸,身處大變時才可見一個人的真性情,父親並不如自己想像般那麽專橫霸道,水火不進。
“母親無意提及的地震提醒了我。如果把這場災難看作一場地震,那我們見招拆招,也應該先到一個空間更廣闊而星係更稀少的星野中去。從星係的相對運動計算,蝶夢星係和太陽係,包括銀河係都不在宇宙的核心位置,這種地方隻能在我們已知的靠近宇宙核心的最遠的星空裏去找,而我們最終發現了這樣的一個地方。”
在書房裏出現過的宇宙模型再現,隻是沒有了光譜圖。從蝶夢星係為起點,一支箭頭向外急衝而出,跨越了幾乎全部星空,指向一片稀疏的星域。隨即,星域放大,出現了一幅星圖。這是一個無比遼闊的空間,目之所及隻有一顆明亮的恒星,而最近的星係都在極遠處。環繞著這顆恒星的是五顆行星,令人驚奇的是,其中從第三星到第五星,是由綠到藍的顏色,這種顏色,在星空勘探中常常就意味著,水,和生命。
“這個星係,我們稱之為‘南冥’,如果你還沒把‘逍遙遊’忘了的話,‘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而這,似乎就是我們莊家的宿命。”
星圖隱去,師鶴笑著說,“易公司的施楠女士,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和您合作了嗎?我們需要為大多數的老弱族人著想,你該不會希望我把剛學會走路的小孫子扔在北冥吧?”
施楠的臉紅了,她偷眼看了看莊正道,後者也在微笑著,從未見過父親的臉上有過這樣慈愛的笑容。
突然,施楠的胸口如被大錘重擊,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
我是個笨蛋啊!自以為是,不可救藥的笨蛋!
什麽莊家和易公司的交易,什麽兩儀的終極版,根本就是一個父親在哄離家多年的孩子回家!還給足了麵子!
以莊家對“道”的研究,哪裏會弱於施楠在“易”上那點工夫?聯邦雖然從“易”公司那裏訂購“兩儀”作為星際艦隊的維生倉標配,但很少有大家族與“易”公司聯係,而每個大的家族都有自己的星際戰艦和星際勘探隊,其維生倉的配置比起“兩儀”,隻高不低。更何況是施楠自己家族“北冥之鵬”的“禦風”艦隊?自己剛離開時,大哥已經能輕而易舉地把小小的雲梭改成遨遊星際的星梭,以他的本事,莊家的實力,怎麽可能坐等自己那點小小的聰明?
又羞又愧,施楠羞把頭埋到母親懷裏大哭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卻仍羞愧地不願意從母親懷裏抬起頭來。
一葉障目啊,自以為是的自己一直在用想像中的仇恨蒙蔽雙眼,就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人一樣,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寂寞的世界。殊不知,這個世界上到處是溫暖和愛意,隻不過全被自己拒之門外,拒不承認。
突然一絲明悟出現在心頭,“天下之理,舍親就疏,舍本就末,舍賢就愚,舍近就遠,可暫而已,久則害生。”,這正是“九藥”中的句子。
沒錯,世人都常常忽視眼前,卻追逐一些遙遠的東西。他們忽視最親的家人,反而出去在別處尋找安慰;不知道抓住今天,卻妄然地幻想明天可以如何如何;不去從最基本的事情做起,隻盼著好事情從天而降,就那麽落到自己頭上……這便是世人,天下常事。但的確,可暫為之,久則害生。自己像一隻駝鳥一樣,躲了那麽些年,舍親就疏啊;而且始終不敢真正麵對自己的內心,隻道這裏是一個缺少愛的地方,卻從來不肯承認,當年父親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愛自己。自己走遍天涯,舍近就遠,舍本逐末,以為是在追尋愛情。但事實證明,愛就在家裏,在自己頭也不回離開的地方。
施楠猛然清醒過來,原來還在家裏的大廳之中,自己還是滿懷羞愧地躲在母親懷中。父母和大哥正關切地看著自己,木頭在壁爐裏劈啪做響。一切還是剛才的樣子,但似乎有什麽東西已經不同了。
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木頭還是那塊正在燃燒的木頭,但以往總覺得木頭就是可以用來燃燒取火,讓自己感覺溫暖的東西。現在看來,木頭就是木頭,不因為對“我”有用,它便是塊好木頭。就如同心境變了,世界也就變了。而除了溫暖,那木被熱燃起的火焰如斯迷人,不時有小點的木質爆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火星從內中濺出,幻出數朵豔麗的火花……世界在施楠麵前陡然豐富起來,施楠恍然大悟,原來世界沒變,是自己變了。“靜心”已經突破“九藥”進入了“八籌”,終於把“物”和“我”分開,而以往所忽視的大大小小的事物竟在眼前一一展現。施楠欣喜地環顧四周,母親還是那麽溫柔慈愛,眉宇之間卻稍有憂色,大哥雖然還是如兩百年前的青年模樣,自己剛才卻沒有發現他的從容氣度。而母親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仍然是劍眉如怒,麵如刀削般的冷漠,但那望向自己的眼神裏卻有著自己以前從未注意到的關愛。
施楠並不擦去臉上的淚痕,直接起身走到莊正道麵前跪下。
“父親,我錯了,我想要回家了。您原諒我吧!”
莊正道老懷大慰,把施楠拉起來,拍拍她的肩膀。“好,我莊正道的女兒,敢作敢當。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回家的。”
如月在旁邊嗔道,“小楠在外麵的日子,你不知道有多焦心呢,現在倒是嘴硬起來了。”
莊正道不以為忤地哈哈大笑,施楠望著開懷大笑的父親,一直以來沉重的心情竟瞬間輕快起來。父親變了,再不是以往那個不怒自威,容不得絲毫侵犯的族長,現在的父親更像個老人,一個和藹慈祥的老人。
施楠回族的消息很快就在蝶夢星係傳開了。施楠當年在莊家就以叛逆和天份而著稱,也許真如那個唯血統論的族長所言,在她的血管裏似乎奔流著古老祖先的血液,她不但對祖傳的那點《老子》《莊子》倒背如流,還常發奇想奇論,其識見令長輩們都自歎不如。其實,若不是因為施楠的叛逆性格和早早的離家出走,她本應該就是下一任族長。莊家的男兒們都執著於鯤鵬展翅,遨遊星空,師鶴更是天生的“禦風”領袖,施楠師鶴本是一對佳兒佳女,讓無數族人都深深羨慕莊正道和如月的好福氣。誰知施楠竟因婚姻之事與家族決裂,一去便是兩百多年,當年斥責過她的族中長輩相繼作古,而兒時的夥伴們也都成為了族裏的中堅力量。
施楠的歸來,讓所有知道內情的族人精神都為之一振。從小便沉浸在老莊之中的莊氏族人相信天道循環,再大的災難都一定會有解決的方法。比起那個沉迷星空的師鶴來,施楠,顯然更像是莊家的精神領袖。
第二十章 江如翔龍
◇◆◇◆◇◆◇◆
人世間。
暗夜。烏雲密布,幾乎看不到月亮。
偶爾地,月亮從雲間灑下束束銀光,正照在一座高山上。山極高,隱約的月光下,在最高的峰前現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這是一座從峰頂探身而出的高崖,在離地數百丈之高的地方,俯瞰著下麵的沃野千裏。
若是晴日,站在高崖上可見下麵稻田處處,民居如繁星點點,這裏四季常綠,氣候溫暖,盛產稻、麥、黍、稷、豆、芋,百穀自生,冬夏播種,是著名的產糧區。而一條大江從雪山深處呼嘯而來,兩岸萬山疊翠,連綿不絕。
似乎是在大山裏受盡仄迫和擠壓,一出山口江水便如狂放不羈的野馬一般奔湧不息。大江帶來了大量的衝積泥沙,無比肥沃,所到之處盡是片片紫色的沃土。百姓安居樂業,靠水而生,依水而作,舟水而行。這條大江就是一條生命之江,它哺育了兩岸的人們,也孕育了這裏的文明。
但同時,它也是一條狂暴的河流。江從萬山叢中,峽穀窄地急馳而來,衝力極大,裹來大量泥沙和石塊。進入平地之後,流速陡降,泥沙便會漸漸沉積下來。盡管這給兩岸的百姓帶來了沃野千裏,但也不斷地淤塞著河道,抬高了河床。一旦到了每年山洪暴發之時,從上遊山林狂瀉而下的洪水夾雜著無數的山石,木頭等,輕而易舉地便可撕開人們的堤岸。沃土轉眼變為澤國,家園淪喪,生靈塗炭。
人們努力了不知多少世代,從上古時的鯀,禹,到後世的代代蜀王,無數的能人先輩皓首窮經,苦尋治水良方。而那一層層圍江而建的防線,傾注了無數百姓的心血汗水,甚至是與大江抗爭時的條條性命,終於算是把這匹野馬拴在了平原之中。
此刻,大江正在下麵的黑暗中永不停息地默默流淌,聽不見水聲,但卻如同動脈一樣為整個沃土平原輸送著血液。
那一男一女兩個身影正站在高崖之上,靜靜地俯瞰著腳下的土地和奔騰的大江。
良久,那女子輕歎口氣,道,“淵哥,你可想好了?”
男子和她並肩而立,慨然長歎,並不答話。
女子知無法再勸,行至高崖之前,夜風颯颯,拂起她長長衣襟和一頭秀發,如暗夜的精靈。
她麵向崖前平原盤坐,左手拇指與中指相搭,手心朝天,放在胸前。再咬破右手食指,以拇指扣住中指和無名指,小指略彎,就那麽淩空地向著虛空中畫去。每畫完一筆,小指彈出,再彎回時食指上又是鮮紅的血液湧出,接著再畫下一筆。
夜色濃重,那些血液所成的筆劃卻奇異地閃著暗紅的光,並不墜下,而是停留在虛空之中。那女子一筆一筆地畫去,越來越慢,每一筆似乎都要耗去全身的力氣,她的額上開始滲出了晶瑩的汗珠,脊背卻挺得筆直,在夜風中一動不動。
虛空裏的血圖已經初具雛形,如一條張眉怒目,凶猛無比的龍,翔於九天。龍形極為簡單,卻也極為傳神,轉折之勢,靈動矯健。更為詭異的是,如果此時有人望向崖下的沃野,女子每劃出的一筆都正好落在那條奔騰的大江之上,大江蜿蜒之勢恰是虛空中的龍形。
最後一筆下去,翔龍已經畫完。此時女子身上的衣衫盡濕,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旁邊那男子默默地看著,眼裏毫不掩飾的焦慮和心痛,但他知道,這龍形畫一旦開始,便再也停止不得。
稍停了半刻,女子再一次緩緩地彈出右手小指,這一次,食指上隻微微地滲出血珠。那女子似乎早有準備,胸前的左手倏忽翻下,劃了一個小圈,重重地擊上左胸。一口鮮血猛地從女子口中噴出,她用右手飛快地一挽,以心血飛速地在龍形的四爪處點了四個點,這血色更暗,卻紅得如同寶石。
女子收回右手,豎起食指捏了一個訣。她以左手托住右手放在胸前,閉目不動,身子仍昂然挺立。那鮮血畫成的龍形圖在虛空中逐漸淡去,而如紅寶石一般的四顆血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大,忽然,四點光芒從血點中射出,投向崖下的大江。
由遠及近,大江兩岸如被血芒點著了四個火堆,熊熊燃燒一般,越燃越烈。隨著火堆的燃燒,盤坐的女子麵色更加蒼白,身子竟搖搖如墜。
突然,火焰一閃而沒,電光火石之間,四條紅芒倒卷而回。旁邊的那男子迅速持一物往上一兜,血光隱去無蹤。來不及揣入袖中,男子把那物往身後一拋,一個箭步衝上前,正好抱住了將要往崖下倒去的女子。
數天之後。百裏之外。一座繁華的都城。
城依山形,沿古道成新月形分布,河流眾多,從城外城內蜿蜒而過,水流清澈。
城南,兩條穿城而過的小河匯在一起,店鋪極多,除了日常的用品和食物,還有遠行而來的一條條商船,船上或是滿載的鹽包,或是如小山般的漆器,更有講究的座船,一匹匹的絲綢錦緞正從跳板上搬運上去。街市繁華,人聲鼎沸。
稍往北去,商賈店鋪略少,道旁多是一座座兩層的木樓或是竹樓,以樁木為基礎,打入地下,其上架設梁木,用以承托二層的樓麵。這些小樓一般都在水邊,部分樁木直接架於河水近岸,前門臨街,後廳則淩駕於水麵之上。從樓裏隱隱傳出絲竹之聲,有十數家更是在屋外水上高高地挑出麵麵青旗來。
在其中一座頗為雅致的小樓之上,碧青的竹簾正遮擋著秋日的夕照,兩名男子席地而坐,席上有幾,幾上數盤鮮果。兩名男子中,年長者白麵長須,玉冠黑衫,前襟下擺處卻以白灰紅三色絲線繡出一幅雪竹圖來,雪下的竹莖上還有斑斑血痕,似是斑竹。年輕者正好相反,一身素白,幾個龍飛鳳舞一般的墨字,似要掙衣而出。
那名年輕男子手裏持著一支發黃的竹筒,一邊往年長者的杯內斟酒,一邊含笑道,“西叔子,此乃郫城名酒,郫筒酒。於淵知叔子雅量,此酒清而厚味,冽而回暖,實是奇酒。”
一條青線從竹筒裏瀉入杯中,屋裏滿溢著如林的清香。
那被稱為“西叔子”的年長男子舉杯飲淨,動容頷首道,“蜀中多名酒,此言實不我欺。”
於淵再替他滿上,“於淵還備了幾種酒漿請叔子品評。酒再好,也需解酒意者。名酒於我等愚魯,無異明珠投暗。”
西叔子道,“淵兒不必過謙。我未到蜀地,已近十年,此次大人差我前來,非是品酒賞花,乃是另有要事。”
於淵肅然,垂手恭聽。西叔子道,“淵兒你承大人之命,已在蜀都經營多年,如今王上欲征蜀地,不知淵兒有何建議?”
於淵並不驚訝,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他坦然道:“於淵受大人厚恩,無以為報,當效死命。數年來,於淵無日不忘大人叮嚀,在蜀王王廷忍辱負重,被那賊王委以重任。本來於淵數次可報父仇,但報仇之後便無法報恩,忠孝難以兩全,於淵取忠而舍孝矣。”
“依於淵陋見,賊王若死,蜀地反而難得,不如留其狗命,以圖其土。然蜀地之難,在於路途艱險。僅水路勉強可通,仍需穿越峽穀急流,商船多用纖夫,但人力難勝天威,死傷頗重。而兵船龐大,更是無法逆流而上。於淵以為,不宜圖水路。”
西叔子捋須微笑不語。
於淵再道,“蜀之北乃秦嶺,嶺高萬仞,無路可通。然一旦路通,兵士可源源而來。蜀人故步而封,夜郎自大,自恃秦嶺天險,從不於北地設防。一旦大人由北路而下,當可輕取蜀都,並吞巴蜀。”
西叔子拍案叫好,“大人果未看錯淵兒,淵兒灼見,竟與大人相同。隻是,路將安出?”
於淵正要回答,前廳門前有人低喚。於淵微微皺眉,西叔子卻不以為意,“去吧,應是荷花尋你。”於淵苦笑道,“荷花向來體弱,不免多事,還求叔子見諒。”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禮,退出房間。
到了屋外,於淵麵上的恭敬神色變回漠然。台下一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稟道,“稟季子,玄暗求見。”
這於淵竟然便是前日草堂裏的那個“季子”!
“終於出關了?也好,這幾日我正走不開。讓他先到草堂候著吧。”
想了想,於淵叫住正要離開的黑衣人,“淩天,還是我去他那裏。你請夫人陪西叔子敘敘,就道我被夫人差去配藥了。”
淩天諾然,於淵先入屋去向西叔子告了罪,再出門向東而去。
玄暗正在屋內等候淩天。他並不矮,但體形太魁梧,個頭便顯不出來。一張極其平凡的臉,走入人群中便再找尋不著。但他周身卻散發著奇怪的氣息,就像一個人在深夜遇鬼時什麽都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渾身發涼,腿肚子抽筋。
玄暗沒想到來的是於淵,倒身便拜。於淵極其溫和地把他扶了起來,打量一下道,“玄暗,你還沒大好,還是再休息幾天罷。”
玄暗頓首道,“多勞季子掛心。玄暗得以痊可,全賴季子所賜仙果。那孽龍害玄暗有負季子重托,此仇不報,玄暗再不為人。”
於淵歎道,“是我考慮不周,本以為龍王僅是村裏愚夫蠢婦捏造,未曾想真有此事且正當其時,玄暗勢單力孤,又事出未料,非是玄暗之錯。”
“孽龍無恥,竟然偷襲。玄暗本不想節外生枝,那物非要多管閑事,若是讓玄暗與他真刀真槍正麵而戰,小小水族決不是玄暗的對手。”玄暗的眼裏射出恨恨的寒芒,頗不服氣地說,“求季子恩準玄暗報仇,此次定為季子取回《關尹子》九篇。”
“不急不急,《關尹子》不過傳說,是否真有還不見得。玄暗乃西南名將,不值得為此一傳說與龍王相爭。”
玄暗猛地跪下,額頭觸地,大聲道,“玄暗不殺那孽龍,誓不再化身為人。”
於淵無奈地歎了口氣,“玄暗真的不再考慮一下?你並不知曉,西叔子已抵成都,數日後將折返鹹陽。我本想請玄暗隨身保護,至於《關尹子》和那孽龍,可待玄暗回來之後再說。”
玄暗叩首不語。
於淵隻好不再堅持,“既然如此,玄暗需帶多少人手?”
“隻玄暗一人即可,玄暗離去前,曾拚著百年修行血化萬千,”玄暗一臉的狠毒,“季子放心,若那尹家真有《關尹子》,一定不會受血化萬千影響,但其家眷朋友卻決無可能幸免,到時玄暗以其家人相要挾,尹家想不交出《關尹子》都不行。”
於淵沉吟片刻後道,“讓淩天助你吧,玄暗隻需著意於那條孽龍,其餘瑣事交給淩天即可。”
玄暗轟然應諾。
第二十一章 時間旅行
☆★☆★☆★☆★
蝶夢星係。
師鶴在奶奶的房間裏找到了正盤坐床上的施楠,他一進門,施楠便睜開眼甜甜一笑,臉上依稀還是舊日的少女模樣。師鶴一愣,小妹似乎比初見時又年輕了一些?他疑惑地望著施楠,眼裏滿是詢問。
兄妹倆之間從小就沒有秘密,施楠再微微一笑,“我在練功,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我靜靜地感覺著身體自己練功,冰火完全不受我控製地流轉。”
“大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想問問你這個莊氏家族的族長。你可聽說過人世間?”
“人世間?什麽人世間?”師鶴顯然並不清楚。
“據說是一個叫‘軒轅’的虛網公司推出的虛擬網絡世界,”施楠不禁回想起在人世間裏的經曆,那決不是一個虛擬世界那麽簡單,“而我這個功夫,就是在那裏麵學的。”
師鶴皺皺眉頭,“有這種虛擬世界?能用意識同時控製虛網和真實的身體?不可能吧?”
“我也不相信,但是當我從人世間裏退出來的時候,身體竟年輕了幾十歲,而且還在不斷地變化,如脫胎換骨。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那個叫人世間的世界裏有許多奇遇,包括現在礇體裏這冰與火的力量。我想,這些東西在遊戲世界中應該算是再正常不過的情節,但奇怪就奇怪在,你也看到了,即使我不在那個世界之中,我仍然能感覺到體內火的循環和冰的流動,而且,似乎這正是我的身體越來越年輕的原因。”
“我現在隻希望,將來我不至於得去和你的小孫子做伴。”施楠開了個小玩笑。
師鶴卻聽得心驚,施楠放棄了莊家的“南華經”,她不明白練功倒底意味著什麽。人的體位和姿態對於經脈和穴位有著很大的影響,根本就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練功。沒有意識控製下的內息流轉則更是危險,長期以往,幾乎都會以走火入魔告終。
師鶴抓起妹妹的手,想送入一點內息進去查看。這次反彈的力道很大,雖然不能達到把他的手彈開的地步,但他的內息卻根本就送不進去。師鶴不敢再試,現在施楠的體內顯然正在生成一種強大的力量,貿然送入內息恐怕會迅速破壞攪亂那種現在還算是平衡的狀態。
見師鶴一臉嚴肅,施楠猜想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一定不妙。但她天性淡泊,並不以為意,更何況,這種狀況她自己根本就控製不了。
“大哥你別擔心了,反正我也活了三百歲。如果不回家,在聯邦裏,這個歲數也就該知足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點年紀,在家裏隻能算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師鶴沉吟了一下,“反正遲早‘南華經’會傳授給你的,要不就是現在吧。”
等兄妹倆找到莊正道時,他正在書房裏望著北冥星係的人口分布圖沉思。師鶴有點慚愧,自己一向忙於在星空中尋找南冥,顯然不是個稱職的族長。不過施楠回來就好了,這個位置讓她來坐比自己合適。
待得師鶴說明緣由,莊正道的兩道濃眉擰了起來,“師鶴,你這是關心則亂。‘南華經’的總綱便是‘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所謂‘緣督以為經’,除了修煉之方,更多的含義在於要聽憑天命,順應自然。其實不單是‘南華經’,莊家一向順天勢而行,你忘記了道德經的‘為無為,而無不為’?施楠現在的狀態,恐怕不是我們所能理解,此時‘無為’隻怕遠勝‘有為’。 我不認為現在讓施楠去練習‘南華經’是個好時機。”
“父親,那該怎麽辦?就讓小妹這個樣子下去嗎?”
莊正道沉吟片刻,“師楠,你說這是從那個叫‘人世間’的地方得到的?”
“是的,父親。”
“人世間是軒轅家族發布的一個虛擬世界?以虛擬晶片接入到天網上的一個專用節點?”
施楠有些猶疑,她真的沒有玩過虛網遊戲,不知道正常的虛網遊戲是什麽樣,對她來說,文字遊戲遠比虛網遊戲有意思多了。
“隨晶石來的附言上是這麽說的。但我沒有感覺曾接入天網,也沒有任何的角色選擇等等,直接便進入了那個世界。”
施楠憶起了在人世間裏的種種遭遇,對了,不單是冰火流轉,還有“靜心”,函穀關令尹喜和他的《關尹子》九篇!
“父親,您還記得那個因紫氣東來而遇老子,最後得授《道德經》的尹喜?他最後是隨老子西出函穀關了嗎?”
施楠突然從“人世間”跳到函穀關令尹喜,讓莊正道和師鶴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們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尹喜沒有隨老子西去,而是南下,至成都青羊肆再遇老子,得傳《道德經》補遺篇。後來這個尹喜更是寫出九篇《關尹子》,從一宇到九藥,據說此書正是解開《道德經》天地之迷的關鍵。”
莊正道和師鶴麵麵相覷。施楠在說些什麽?什麽《關尹子》,哪來的《道德經》補遺篇?
“這些,都是我從‘人世間’裏得知的。”施楠最後補充了一句。
莊家父子倆鬆了一口氣,原來是虛擬世界的一個故事,這倒是很平常的虛網做法。
施楠知道他們和自己最初所想一樣,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細讀過《關尹子》裏的文字。施楠望著他們,把自己記下的《關尹子》背了出來,奇怪的是,原先在穿梭艦上最為清晰的是“九藥篇”,而現在卻是“八籌”。
“籌者,物也。關尹子曰:古之善揲蓍灼龜者,能於今中示古,古中示今,高中示下,下中示高,小中示大,大中示小……”
莊正道和師鶴越聽越是心驚,這哪裏像是一個虛網故事就可以編得出來的東西?這根本就是道經!連莊家都不得而知的道經!
施楠念完“八籌”,一雙清澈的眼睛望定父兄,兩人吃驚的神態盡在眼底。
師鶴突然想起在中轉站時聽到施楠所念的那幾句話,“勿輕小事,小隙沉舟……勿輕小人,小人賊國……”,有些熟悉,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反複地念叨這幾句話,“勿輕小事……小隙沉舟……勿輕小人……小人賊國……”,猛然間,他想起來了。
經史島!沒錯,是經史島!
莊正道神色一凜,似乎想起了什麽。施楠好奇地看著師鶴,等著他的解釋。
“知道我們族裏的《老子》和《莊子》殘篇是怎麽來的嗎?”
“先是母親一句一句地教我背下,再大一點之後,是你教我學寫的。族中傳說,在機械文明和烽火戰亂中,是祖先們口耳相傳,才能保存下現在這些文字。”施楠答道。
“不錯,但這些全都是殘篇,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還有一些殘句?”
施楠若有所思,不錯,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心中靈機一觸,她終於明白大哥想要說明什麽了。
在機械文明之前,古中國曾經曆過好幾次大黃金時代,而道家學說曾經無比輝煌。且不說漢時好幾代皇帝都曾奉黃老學說為圭臬,在盛唐時期,因皇帝乃是李姓,老子李耳更被唐皇帝認為族祖,據故老相傳,唐高宗甚至追號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
雖然道家延續到了後來,變成了以卜筮、占候、堪輿、奇門遁甲等為特征的道教,但很多的思想在幾千年裏卻已經深入人心。施楠喃喃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治大國若烹小鮮”。還有若幹成語,如朝三暮四,無中生有,庖丁解牛,相濡以沫等等,都是已進入華族人語言之中的道家哲學思想。
師鶴知道施楠已經明白自已的意思,接著說了下去。
“小妹,經史島是咱們族中長老才能去的地方,你其實也去過,隻不過你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罷了。在那裏,我們會搜集所有華族語言裏與道家經典相近或是相似的俗語或是古話,盡量去考證這些句子是不是真正的殘句,如果是,就會把它們納入已有的道經的框架之中。再通過族裏的口耳相傳,代代地傳下去。”
“雖然沒有多少古籍可以做參考,但我們的確發現了很多極似道經的句子,卻放不入《莊子》,《老子》,或是《黃帝道經》現有的篇章之中。你說的那幾句話,就是這一類的句子,難怪我覺得熟悉,原來正是在經史島見過。”
施楠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關尹子》似乎真有其事,那麽,尹喜呢?
“如果人世間所描述的都是真實,那函穀關令尹喜就應該是《關尹子》的著者。”
“尹喜?關尹子?”莊正道遲疑著,似乎抓住了一點什麽東西,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
“對了!”師鶴有點激動,“尹喜是否就是《莊子?天下篇》中提到的關尹?在天下篇中,同時提到了關尹與老聃,我們一直猜測這關尹應該是與老子、莊子差不多時代的人,會否此人便是函穀關令尹喜?隻不過我們將此名解為一姓關名尹或是字尹的先賢,其實古代的確有以官職名帶姓氏的稱法,莫非此關尹便是指函穀關令尹喜?”
“有道理,”施楠被師鶴提醒,“《列子》裏似乎有一篇學射的篇章,雖然文字已經佚失,但傳說故事中,列子正是向關尹請教的!是了,關尹子一定是與莊子、老子、列子同時代的道家先賢,而且,看來正是函穀關令尹喜!”
缺失的曆史被串了起來,房內的三個人都激動地眼睛發亮。
但人世間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既然虛網軒轅是軒轅家族的公司,為什麽要通過人世間把這麽珍貴的道經告訴我?”施楠頗為困惑。
莊正道搖搖頭,“我不認為這東西是軒轅家族要告訴你的。師楠,從你的描述看來,那人世間處處透著詭異,恐怕不是一個虛網遊戲那麽簡單。我們莊家和軒轅家族雖然都算是道家一脈,但彼此之間並不曾互通有無。我們所藏的《黃帝道經》極少,主要是一些藥方類的東西,師楠,你該還記得那些古怪的句子?什麽‘小姑身貴’,‘龍人擋妖’什麽的,你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時間極其熱衷於念這些拗口的東西,沒有人比你記住的多。”
“桑螵蛸,小姑知身貴當常服”,“步揚歡舞,傳奇龍人擋妖洪”,施楠喃喃念道。這麽多年了,沒想到童年時記下的東西居然還沒有被歲月的車輪輾碎成塵。那段童年的時光,應該是自己最美好的回憶吧?才十來歲的樣子,在一群小孩子中得意洋洋地賣弄誰記得多,記得準。那些拗口的東西其實就是一些從古代流傳至今的藥方,一個字通常就是一味藥,差之毫厘則救人的良方可能就會變成殺人的毒藥,自然容不得有半點差池。後來,大家還試圖用這些古方來治病,誰知怎麽也找不齊那些藥材,哪怕是最簡單的“將身遮下選幹棗”,死活都找不到那一味“旋(‘選’)覆花”。畢竟北冥不是地球母星,就算是完全相似的植物,也不敢拿來嚐試。而從母星來的藥材,實在太珍貴了,那都是用來做藥理學研究的。所以,雖然古中國的文化和醫學在聯邦得到了極大的認可,但其實古中醫已經算是昨日黃花,再不複昔日輝煌。
莊正道接著說,
“之所以我不認為軒轅家族會有完整的道經,是因為在若幹代前,軒轅家族的《黃帝道經》就已失傳殆盡。曾經有一代的軒轅族長還來找過我們,希望我們能把族裏所藏的《黃帝道經》讓他們觀閱。”
施楠有些緊張地看著父親,“那麽,我們給了嗎?”
“當然給了。所以,我不相信他們會有完整的道經。而你念出的句子,絕對是完整的道經!”
那麽,軒轅家族如何能無中生有地造出失傳已久的東西?人世間又是怎麽做到的?
父女三人駭然對視,答案呼之欲出,都寫在了彼此眼裏。
莫非這人世間是一個時間機器?
施楠被送回了春秋戰國時代,去尋找回被曆史長河湮滅的古文字?!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施楠的身體在變得年輕,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施楠還能擁有在人世間裏獲得的水與火的力量!
施楠隻覺得頭腦裏嗡嗡作響,原來一切都是真的,青泠是真的,厲龍是真的,紅兒是真的,尹端夫婦也是真的!
她的腿開始發軟,師鶴趕緊扶住了妹妹。
施楠稍稍定一定神,還是不太對!如果人世間是時間機器的確可以解釋一些東西,但仍有更多的疑點解釋不了。
比如水兒和尹端夫婦,如果是時間的旅行,如何會在人世間裏有父母有家族?
再說了,若水的身體肯定是年輕的十來歲的身體,不是施楠當時進入人世間時衰老的身軀。
施楠更想到了赤珊瑚。如果人世間真是一個時間旅行的機器,且不說將□穿越時間需要多大能量,至少絕對不可能在吃了赤珊瑚中毒之後,再把施楠送回來,而回來之後卻毫發無損!
施楠徹底地糊塗了。
人世間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師鶴也清醒了過來。畢竟多年來與機械和電子的艦船打交道,聯邦的科技進步到什麽程度他是知道的。
“人世間恐怕不是時間旅行吧,迄今為止,還沒有聽說誰解決了祖父悖論的問題。所以,不論是時間旅行的原理,還是從哲學上來說,時間旅行都應該是不可行的。”
施楠聽說過祖父悖論,很簡單的一個假設,如果一個人通過時間旅行回到過去殺死了尚在幼年時的祖父,會怎麽樣?
人們通常有兩種理論來回答這個問題。一種是這個人永遠無法殺死自己的祖父,因為曆史不可改變。另一種結論是,當這個人殺死其祖父時,過去、現在和將來同時改變。
這兩種結論都無法讓人信服。按第一種說法,如果人們回到過去,隻能如同一個看客,那回到過去有何意義?再何況,人如何能回到過去而不造成任何的改變?古語有言,東京一隻蝴蝶的飛翔可以讓印度洋上掀起風暴。雖然有點誇張,但回到過去的時代越早,就越有可能因時間的加權則造成極嚴重的連鎖反應。
一個在第一種理論上的推論則極富宿命論的味道,它認為既然人們無法改變曆史,同時回到過去的人又一定會對過去造成影響,那就說明,包括這將來的人回到過去都是曆史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這回到過去的旅程,就沒有將來的那個現實。一切都是注定的,無法改變。這個理論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其實是把過去和將來混來混去的一團亂麻,不能細想,否則會分不清什麽是過去,什麽是將來。
而第二種理論則相當恐怖。如果對過去的改變真的會影響到現在和將來的話,那個和我們正說著話的人很有可能就會因有人到過去殺死他的祖先而突然消失,我們更會根本就想不起來有這麽個人曾存在過。最為可怕的是,如果有人回到過去,造成我們的父母無法相愛,那連我們自己都會消失。
如果時間旅行真如第二種可能,時間旅行還是永遠不要試驗成功的好。當然,第二種理論本身也是悖論。如果有人回到過去殺死了發明時間機器的那個人,那時間機器在將來就會消失,又如何可能讓人乘時間機器回到過去去殺人?
總之,關於這個宇宙的第四維“時間”,似乎人類永遠也明白不了其中的奧秘。
“是不是軒轅家族把時間旅行的問題解決了?”施楠問道。
“也許吧。軒轅家族精於《黃帝道經》,長於歧黃之術,對人體的研究更是深入。那也是個以長壽聞名的家族,加上華族人一直自認炎黃子孫,軒轅家族有相當數量的追隨家族,那些追隨家族各有各的專長,所以軒轅是目前聯邦最強大的勢力之一。聯邦做不到的事情,不意味著軒轅家族就做不到。”
“或者,我們其實可以直接向軒轅家族詢問?”
莊正道一直沒有發表看法,他最後做出了決定,“咱們自己先試一下吧。師楠,你應該可以自由來去人世間吧?師鶴,你讓維生倉試驗室準備一下,在施楠進入人世間的時候收集一些身體數據。如果她一進入人世間身體就直接消失,那結論就毋須猜測了。”
施楠赤足在海邊漫步,還是夕陽時分,心情卻與未入人世間時截然不同。
與地球母星不同,北冥星隻有一片極大的海洋,占了整個星球近百分之九十的表麵積,各種美麗的島嶼在大洋之中星羅棋布。莊氏族人所居住那一片陸地,與其說是大陸,反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島嶼更為貼切。
施楠望著日益東沉的蝶夢恒星,心中純然寧靜。落日在施楠的眼中已多了無數色彩,我便是我,物便是物。在地球母星上,西沉落日的寂寞是因為施楠的寂寞,而在此處,東沉的蝶夢恒星的嫻雅卻緣於莊師楠內心的寧靜。萬事萬物,不外乎物,不外乎我,原來悟通“九藥”竟可以進入如此的清涼心境。施楠細細回味,一時之間竟癡立當場,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師鶴來到施楠的身邊,和她一起坐在礁石上望著一輪金黃的月亮升起。這個初見時憂鬱寂寞的小妹終於又恢複了舊時的神采。
“該走了?”
“維生倉已經準備好了。小妹,采集數據用不了十分鍾的時間,回來你還來得及再好好看看北冥的三顆月亮。用不著這麽依依不舍吧?又不是不回來了。”師鶴取笑著這個癡癡望著海邊月影的小妹。
施楠也覺得好笑,那種不安的感覺漸漸散去,突然童心大起,對著月光下的大海放聲大喊:“嗨……你們等著我啊……我馬上就回來……”
這又是童年時施楠愛玩的把戲,師鶴哈哈大笑,笑聲和著施楠的呼喊在海麵上回蕩,波光粼粼。
第二十二章 慘絕人寰
◇◆◇◆◇◆◇◆
人世間。小山村裏。
若水已盤坐多日,這讓尹端極其憂慮,“知心無物”從未需要如此長的領悟時間。
“知心無物”本來就是一種境界領悟的傳遞,但並不是說傳遞完了之後,被傳授者就會擁有與傳授者相同的境界。在“知心無物”之後,被傳授者的境界並不會有任何的進步,有時候甚至會退回到最初的“九藥”,但是由於擁有傳遞來的對其後若幹境界的領悟,被傳授者成長起來會相當迅速。所以一般來說,長者們都是對境界最低而潛力最大的尹氏後人使用“知心無物”。
若水從未習過“靜心”,甚至從未聽說過《關尹子》。這與尹家以往所有的“知心無物”所傳授者都不相同。按說,尹端的傳授應該可以給若水一個極好的開端,而且,由於若水沒有任何舊有的基礎,也就不存在消化吸收的過程,那麽,她早就應該醒來了。
尹端麵帶憂容地凝視著麵前的若水,她神色安詳地盤坐於榻上,數日來一動未動。看不出“靜心”的痕跡,卻能感覺到力量在她身上滋生,循環往複。
尹端閉上眼,用“五鑒”去細細地端詳若水,既然五色令人盲,那就避開眼,隻用心。在“五鑒”“看”來,若水如一個大大的太極漩渦,正在極其緩慢地旋轉著。兩股互斥的力量正在若水體內交替,如陰極而陽生,陽極而陰生,但與太極圖不同的是,還有第三種力量在裏麵,以一種無法感覺的方式在成長。
尹端歎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自己再也沒有希望突破“五鑒”的境界,否則,如果能再掙脫“心”的束縛,也許就能知道若水現在究竟怎樣。不過有一點幾乎可以肯定,若水應該在一種神秘的境況之中,應當是福不是禍。
小村裏一片荒涼,村長帶著僅有的幾個幸存者昨日就離開了,沒有了女人,沒有了孩子,再難移的故土也隻能放棄。對尹家而言也是一樣,既然先祖答應祖師之事已經完成,尹家也沒有再留在這小山村的必要。何況尹家在小山村裏一向以詩書持家,並不務農,村人散去,尹家也隻能離開。
尹氏族長已做出決定,全族將遷離此傷心之地,行期就在明天。
月出東山,清光團團。明月透過竹影映入小溪,更添意趣。尹端猛然想起,今日竟是八月中秋。他不禁唏噓,去年月圓時,孩子們舉著小燈,村民們也個個衣著光鮮,喜笑顏開,如水銀瀉地的月光更顯出滿村的喜氣。而今日還有幾人想得起這中秋佳節,如此寒夜,冷月淒清。恐怕不想起還好,否則月圓人不圓,徒惹傷心。
幾聲啼哭隱隱響起,不知是哭父兄還是幼兒。即便是尹家,也沒能救回大部分的族人,離開這傷心之地也好。隻是尹家在此隱居已數代有餘,無人不是在此村中出生,長大成人,婚喪嫁娶,這小小山村,便是家鄉。
尹端將目光從窗外月下的池塘收回,望向屋內。自那天回到書房之後,青泠再沒離開,他常常奇怪地凝視若水,一望便是許久,似乎在思索著什麽極其不可理解之事。村裏的人們悲傷之餘不思飲食,但數日後也都漸漸回複,畢竟逝者已矣,生者還得掙紮著活下去。青泠和厲龍兩人卻幾乎就如泥塑木雕一般,不吃不喝,守在書房裏一步也不離,而狸貓毛球除了進食,也總是和他們呆在一起。除了尹端,書房裏所有的“人”都緊繃著神經,似乎最可怕的事情遠未過去,而是尚未到來。
尹端搖搖頭,放下心思,無疑地,此屋當是這方圓數百裏最安全的地方了。有青泠和厲龍在,恐怕任誰也無法傷害若水了吧?
變故就在這時發生了。
青泠突然睜開眼睛,厲龍一臉的猙獰,兩人一閃便不見蹤影。正在若水懷裏的狸貓毛球嚇了一跳,正要呲牙,卻猛地打了一陣寒顫。隻見它背脊上的毛根根炸起,爪子從趾上的肉墊中猛地彈出,若水的深衣上竟浸出幾團如梅花般的朵朵血點。尹端目瞪口呆,而更讓他震驚的是,若水毫無知覺,仍是那種安詳的神態,一動不動。
遠處的村口,一名身著黑甲的魁梧大漢正與白衣勝雪的厲龍凜然對峙,青泠卻不知去向。
一黑一白的兩人都眼露凶光,互不相讓,如果說厲龍身上的惱怒如驚濤駭浪一般,向那大漢拍擊而去的話,那大漢眼裏的仇恨火焰,便如怒浪之中巋然而立的礁石,再大的風浪也隻不過在上麵拍出漫天的水花,卻怎也不能移動它半分。
兩人對峙了不知多久,那大漢卻似乎有點焦急,他用力地跺了一下腳,低喝一聲,“地裂!”
厲龍腳下的實地迅速塌了下去,以之為中心,數條幾尺寬的裂縫呈放射狀向遠處的村中延伸出去,遠遠地傳來了坍塌的聲音。可惜這招對厲龍絲毫不起作用,他就那麽腳下懸空地立著,似乎從未踏在實地之上,口氣鄙夷,“小蚯蚓,臭爬蟲,就這麽點本事還敢再來爺爺這裏找死?”
那大漢正是玄暗,前次被厲龍用“冰破”毀了他近半的本體,後來更因氣急之下用了“血化萬千”而大傷元氣。若不是於淵所賜的溫煦果是固本培元的仙果,世人可遇而不可求,加上玄暗一得便是三顆,玄暗不知還得修行多少年才能再化身為人。
厲龍伸出右手,掌中一支冰槍現了出來,晶瑩剔透。玄暗陰沉的臉上更是仇恨,目紅如血,正是這冰槍讓他上次吃盡了苦頭。他從身後拔出兩把短戟,揉身而上,竟與厲龍貼身肉搏起來。
厲龍的冰槍不知是什麽路數,招式時而大開大闔,時而奇詭遊移。冰槍舞動之際,漫天的白光,奇寒刺骨。而玄暗的短戟顯然是以守為主,綿綿密密,時不時地出幾招陰手,防不勝防。
似乎還是厲龍占了上方,冰槍以極其刁鑽的角度接連刺中玄暗數下,但玄暗那身黑甲不知是什麽質地造成,極其堅韌,那幾下冰槍雖然都在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甚至劃傷了皮肉流出熒熒的藍血,卻都沒有大礙。玄暗像是沒有感覺一樣,纏得厲龍滴水不漏。
正鬥到酣處,村外現出兩隊黑衣人的身影,為首的正是淩天和那高瘦冷漠的刑天。黑衣人全以黑帶束發,手裏各持一把長約一尺的短刃,他們顯然訓練有素,並不出聲。兩隊人呈扇形散開,直接便向村中奔去,目標是幸存下來的尹氏族人的木屋。
黑衣人還未能進入村內,一片水幕在虛空中突然出現,把村口罩了個嚴嚴實實。就如同一眼冰泉被搬到了小村上空,奔湧的泉水形成了一幕極大的瀑布,水聲嘩嘩,疾衝而下。奇怪的是,這水幕似乎隻有半截,上不見泉眼,下不成深潭,堪堪的就是擋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有幾個黑衣人來不及收住衝勢,穿幕而過,隻聽見嘩啦啦數聲,如冰塊墜地摔得粉碎的聲響,之後再無別的動靜。
淩天立住腳步,向著水幕大喝道,“何方水怪,出來受死!”
水幕如來時般又再突然散去,幾個摔得支離破碎的人形冰塊駭然於前。接著,青泠的身影出現,他望了望眾人,淡淡地道:“回去吧,我隻要那條地龍。”
刑天聽若未聞,一聲令下,數十黑衣人團團圍住青泠。餘下的則頭也不回地衝向小村。
青泠歎了一口氣,身形一閃而沒,那數十黑衣人望著圈裏的空地麵麵相覷。而村口又再次現出剛才的水幕,這次卻再沒有黑衣人膽敢穿過去。
玄暗還在與厲龍苦苦纏鬥,時不時灑出點點藍血,而黑衣人麵對眼前罩住整個小村的水幕不知所措,似乎青泠這邊已占盡了上風。
便在此時,村裏突然響起了數聲驚呼,接著,慘叫連連。
聽到村中的驚呼和慘叫,青泠厲龍同時心中一凜。玄暗的雙戟乘機纏上厲龍持槍的右臂,哧啦一聲,劃破了厲龍的衣袖。
玄暗心下暗暗咒罵,地龍是土屬性的,甲堅善守乃是天經地義。這死龍卻是水族,水屬性的水族防禦能力之差那是眾所周知,但眼前這條死龍不知是如何修煉的,皮糙肉厚,自己的雙戟竟然劃不進肉裏去!
被玄暗偷襲了一道,厲龍怒氣大增,反正有青泠在,村裏想來也出不了什麽大事。他不願再與玄暗纏鬥,將身一縱,跳出玄暗雙戟所圍的戰圈。遠遠地,冰槍脫手,如上次一般再向玄暗殺去。
玄暗不敢怠慢,雙戟跟著出手,在空中與冰槍相撞。冰槍上所蘊力道極大,雙戟抵擋不住,隻聽得兩聲悶響,雙戟化為漫天的土石粉末,灑了下來。冰槍極堅,並未受損,去勢卻偏了。
玄暗陰陰一笑,“晚了,恕不奉陪。”一閃身便消失在剛才所裂的地縫之中,從青泠的水幕下方直竄進村裏。
水幕隨之一收,疾衝入裂縫,朝著玄暗衝去,迅速把土溝變成了小河。
玄暗剛從溝裏跳上村中的實地,緊跟著土溝就盈滿了水,沿著先前的裂縫衝過整個小村,直抵村後的小土坡。
青泠的身影在小土坡前顯了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眼前是一付慘絕人寰的景象。
兩堆藍熒熒的人群正比肩接踵地從巨大的窪地裏往上爬。男女老幼都有,如果還能稱他們為人的話。因為村裏的幸存者太少,無法把死去的村民們一一安葬,最後隻得分為了兩個大塚,村民塚和尹氏塚。剛才的裂縫一直裂到村後的小土坡,就如同感覺到了他們的氣息一般,竟一分為二,徑直通入了兩個大塚之內。
而那些屍體,竟然複活了!
他們你推我搡,爭先恐後地往上爬。已爬出坑的就向村中行去,剛才的驚呼和慘叫恐怕便是由此而來。
那些人還保留著生前的模樣,並不如僵屍一樣死板僵硬,除了每張口都因劇吐而一直裂到了耳根之外,幾乎與生人無異。但遍體泥漿仍遮蓋不住那種藍熒熒的光,一看便知不是人而是妖物。爬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對青泠望也不望,齊齊地向村中行去,步伐靈便,如常人一般。
青泠頭皮發麻,一步也動彈不得。他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如此的情形。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村裏傳來了厲龍的一陣怒吼,“你他媽的殺千刀的混蛋王八蛋,……”隨著罵聲,一顆偌大的水球從空中向下擊去,濤天的水光。
青泠從未見過厲龍如此憤怒。腦海中靈光一閃,青泠悔之莫及。
地龍人!
地龍族所謂的“血化萬千”根本就不是為了“殺人無形”,那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血化萬千”就是“血化萬千”,道行極高的地龍族竟可以把分裂的意識以一點血肉寄生到人體之中,將人變為地龍人為之所用。村民們是死了,但他們卻無法入土為安,那條該死的地龍用分裂之後的意識控製了他們!
青泠從未如此深刻地痛恨過任何一種生靈,這條傷天害理,不擇手段,沒有絲毫人性的地龍,挫骨揚灰都絕不為過!
第二十三章 玄暗授首
村中,玄暗正極其得意地仰天大笑,擊向他的水球被一群地龍人擋下,那些昔日的村民毫無知覺地站成數排,水流把那些人衝得支離破碎。厲龍狂怒,更痛心疾首,下一個水球竟怎麽也擊不出去。
越來越多的地龍人進入村中,也不知道玄暗是如何指揮的,他們兩個一組地走入村中的木屋,木屋裏驚呼慘叫不斷。不一會兒,聲音停歇,那些地龍人拖著木屋中的人走了出來。
尹端的木屋也未能幸免。青泠厲龍穿窗而出時尹端就知道尹氏家族終是在劫難逃。這些天來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恐懼和悲痛之中,竟沒有人想過從天而降的慘劇是為了什麽緣由,而顯然,災難遠沒有結束。
他把水兒娘喚進書房,毛毛球則焦躁地在房內團團轉,不住弓身作勢。當村裏響起第一聲慘呼時,尹端的木屋門口同樣進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見來人麵目,水兒娘便暈倒在地,尹端隻覺得全身的血液轟地湧上大腦,他踉蹌後退,直抵牆壁處方停。
那正是某個蒙童的父母,逢年過節送束修來的和氣麵孔上毫無人色,泛著詭異的藍光。他們力大無窮,尹端用幾案抵住的房門被輕易推開,一腳便是粉碎。
尹端望了望仍然安詳盤坐的若水和暈倒在地的水兒娘,這個文弱書生鼓足勇氣舉起牆邊的竹簡投向其中的一個,再和身撲向另一個。
“咣當”一聲,尹端被一掌打飛,跌落屋角,嘴裏噴出數口殷紅的鮮血。眼見著那隻手拖起地上的水兒娘往門口行去,而另一雙手則伸向盤坐不動的若水。
如電光閃過,伸向若水的那雙手上多了無數道劃痕,藍熒熒的液體滲了出來,但那雙手毫無知覺,並不收回。白光接著急衝上其臉麵,隨著撲撲兩聲輕響,那身形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白光正是狸貓毛球,隻見它四爪如飛,東撲西抓,地龍人已被抓瞎了雙眼,如無頭蒼蠅一般在屋內亂竄。
尹端極力地想掙紮起來,去搶回被拖走的水兒娘。甫一起身,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此時,更多的地龍人從門口湧入,狸貓毛球如閃電一般,在屋內劃出道道的白光,招招幹淨利落,盡是抓向地龍人的雙眼。地龍人雖多,但那團如白光的雪球顯然攻守有度,進退自如。這哪裏還是一隻山野裏的狸貓,白光閃處,就如一劍士劍走偏鋒,翩若遊龍。
地龍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入,小小的書房裏已經快沒有毛毛球轉圜的餘地。地龍人突然不再茫然地追在毛球後麵亂打,而是排成數排,如方陣般向尹端和若水這邊逼來,渾然不顧毛毛球的利爪。那些昔日的鄰居親人們,麵上毫無表情,在藍光熒熒中顯得無比詭異,讓人膽戰心驚。
尹端幾近絕望,突然之間,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喚醒水兒娘那日青泠送入的意識片斷。那個聽自己在窗內誦書,看小小的水兒走入池塘的感覺。生死之際,尹端恍然大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他拖起盤坐的若水,拚盡全身的力氣把她從窗口扔進池塘。
玄暗還在狂妄大笑,厲龍如此痛苦讓他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這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報複。他一邊狂笑,一邊指揮著餘下的地龍人將厲龍團團圍困。
一支突如其來的水箭破空而至,在玄暗身前兩尺左右才出形來。玄暗不及閃躲,那水箭直接便射入了他狂笑的口中,卻驚人地在口中化形為水,並未如箭般從其腦後鑽出,反而滑入腹中。玄暗大驚,笑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股冰寒之氣在腹中彌漫開來。他驚慌地想要運功壓製,內息轉處,卻根本就抵不住其增長之勢。
玄暗無奈之下,巨大的地龍再次出現,它拚命地用大口吞食泥土,似乎想用泥土壓住那股不知是水還是冰的寒意。然而,和厲龍的水矛冰槍截然不同,玄暗的身體居然對這股子寒意絲毫不做抵抗,它就如本是同源一般地融入玄暗體內。腹內冰寒,卻找不到冰寒的來源。一堆堆小山般的泥土被玄暗吞入,又再排出,冰寒隱約,卻不見絲毫扼止之勢。
青泠的身形出現在地龍麵前,冷冷地逼視那條正在拚命想往地下鑽的地龍,“死吧!”
地龍從地下狂竄而出,漫天亂拍,躍起又再跌落,似是極其痛楚。其腹中的冰寒瘋狂漲開,隻見地龍彎曲扭轉的身體猛然彈得筆直,又再次縮回。一點冰花出現在中段,漸漸地向兩端漫延。冰花到處,咯吱有聲,那些暗藍色的鱗甲之上,迅速覆蓋了一層冰霜。那地龍似乎想故伎重施,自殘逃生,一圈深紫色的光暈剛出現在第三對足旁。隻是,還未等其爆開,冰霜深處已竄出數枝白線,疾奔至口,再由口至尾,光暈被那白線一穿,便散不成形。
待白線穿透了整條地龍,那巨大的蟲身已經被凍僵,冰霜沿白線爬去,看似緩慢,實則迅速,地龍全無掙紮之力,最終變成了一根凍得直直的蟲棍。
地龍人紛紛倒地,青泠卻不放心,漫天冰花飛起,準確地飛入每一個地龍人的眉心。地上全是冰碴和凍硬的屍體。
圍著厲龍的地龍人也不例外,厲龍終於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青泠瞥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那個桀驁不馴的龍王,俊逸的臉上毫無表情,眼中卻閃爍著一點晶瑩的東西。白衣上片片藍漬,殘破不堪,就如同被推搡責打過一般。
厲龍仰天狂嘯,一拳挾風雷之勢擊出,正中地龍僵直的腹部。一絲裂紋,轉瞬之間化為無數,以厲龍的拳頭為中心爆開。漫天藍芒,奪人心魄。地龍周圍的木屋轟然倒下,好在尹氏族人都已被拖到村口趴在地上,所以並未有人傷亡。待大家驚魂未定地睜開雙眼,偌大一條地龍已消失無蹤,地上盡是細如砂礪的藍色晶體,正慢慢融化。
不知由誰開始,俯在地上的尹氏族人們痛苦失聲。家人,朋友,親人,鄰居……村裏和族中大多數的人都躺在地上,死狀可怖,而且死後還不得安寧。老天何以對尹家如此之殘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厲龍緩緩地收回拳頭,夜風輕輕地拂起他的白衣,他閉上眼,不想教別人看見眼裏的東西。那東西卻滑落下來,濺到地上,晶瑩如玉。
眾人的哭聲漸止,明天將是全族離開的日子。當所有的噩夢都已過去,明天清晨醒來之時,等待著尹家的,該是一個晴天了吧?
就像是尹氏族人答應先祖那天大的責任還沒有盡完一般,就在這淒涼的夜色中,四點幽光從村口疾射而至,掠過俯身在地的尹氏族人,罩向正在暗自神傷的青泠和厲龍。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每點幽光都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地各拉出了一張極大的光網,四網相連,鋪天蓋地。厲龍還沒來得及動作,光網已兜頭罩下,四下合圍。青泠的反應極快,光網合攏之時,他身形一閃便消失不見。
尹氏族人們隻來得及看見光網之中的厲龍勃然大怒,無數水矛水箭出手,激出一片片的水光。奇怪的是,光網上雖有許多的大洞,卻沒有半點水滴由內濺出。
青泠再也沒有出現。那幽光如生長極其旺盛的樹木一般,枝葉不斷生出,交織,變密,隨著轟地一聲巨響,變成了一個灰撲撲的土球,其徑一丈有餘。如經絡般交錯的光絲已完全消失無蹤,似乎從未出現過一般。
從村口厲龍與玄暗對峙,青泠的水幕,到地龍人衝入每一家去把尹氏族人拖了出來,再到玄暗最後授首伏誅。這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尹氏族人們已失去恐懼和驚訝的感覺,他們仍然俯在地上,有的還在傷心落淚。那巨大的土球裏不時傳來轟響,似乎厲龍還沒有放棄。
幽光來處,黑衣人的身影現了出來。為首的還是高瘦冷漠的刑天,他手裏正捧著一個造型古樸的盒子,似乎那幽光正是從盒內放出。
且不論那已化身土球的幽光,這古盒本身便頗不尋常。看上去似是木質,卻烏黑發光,觸手極沉,像是在地裏埋藏了相當長時間的青銅器皿。盒上更以簡單筆觸勾劃出來幾幅圖像,筆劃沉重,卻極為傳神。雖然已被歲月侵蝕,仍依稀可辨正中乃一株巨大的樹木。遮天蔽日的樹冠,葉卻小得幾不可辨,另有若幹如瓜般大小的果實懸掛樹間。樹外,數隻飛翔的怪鳥收翅俯衝,正待向大樹落下。
刑天把古盒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其它的黑衣人則在淩天帶領下,再分兩隊。一隊將趴在地上的眾人集中起來,另一隊則分頭進入各木屋,尋找漏網之魚。雖然地龍人已經將木屋中的人紛紛逐出,但小心總不會壞事。
沒過多久,從村子盡頭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不用指揮,黑衣人再分出數人,向那處趕去。
呼哨聲的來處正是尹端的木屋。當時屋裏的地龍人越來越多,排成方陣向縮在屋角的尹端和若水逼來。尹端奮起餘力,將若水從窗口投入池塘,自己卻被地龍人一擁而上往外拖去。狸貓毛毛球單爪難敵數手,隻得在空中幾個回旋,從地龍人頭上直躍到窗口。麵對一泓碧水,毛毛球卻怎麽也不敢跳下去,幾個地龍人撲上,不知是誰揪住了毛毛球的長尾,倒拖而下。
尹端心中平靜如常,水兒娘早被拖出門外,大不了夫婦倆今日斃命於此,也省得故土難離時露出小兒女情態。尹端對在池塘裏的若水極為放心,他已經隱隱地感到了尹氏族人的宿命,那天大的責任恐怕就要應驗在今天了。
還沒出得門口,尹端就被重重扔下,他詫異地撐坐起來,環顧四周,地龍人摔倒一地。毛毛球的長尾還被揪著,尹端幫它脫了出來。勉力抱起毛毛球出門看時,水兒娘已不知所蹤。極目望去,正好看到幽光射向村口,迅速變為了一個大土球。
狸貓毛毛球相當疲憊,雪白的毛皮糾結亂纏,上麵盡是藍色的汙血,長尾更慘,尾梢幾乎都舉不起來,可能已經脫臼。見幽光罩住了厲龍,青泠卻不見蹤影,它圓溜溜的眼裏全是焦急神色。它掙紮著跳下地來,想往村口竄去,卻一跤趴倒,連翻數個跟頭,原來爪子也受了重傷。
看到黑衣人散入各家木屋,更有人向這邊疾行而來。尹端知道尹氏家族終還是逃不掉命定的結局,他抱起毛毛球,向屋內逃去。往這座小屋來的黑衣人呼哨一聲,加速追入屋內,正好看見尹端抱著毛毛球爬上了窗台,接下來便是嘩啦啦一片水響,不管毛毛球是否願意,尹端帶著它跳入了池塘。
黑衣人毫不猶豫地正要跟著跳下,迎麵卻是一點銀光,從水麵斜衝而上,直撲臉麵。黑衣人手裏短刃適時而出,當地一聲迎上。銀光去勢被緩了一緩,原來是一把分水刺,長可三尺,正握在一銀甲武士右手裏。那分水刺與後世女子所用的大不相同,刺分三叉,一長兩短。長者如劍,卻劍分三棱,短者以斜分之勢在護手邊伸出,不及一尺之長,顯然遠可攻,近可守。
那銀甲武士似乎是從水麵直接躍起,氣勢逼人。如劍般的長刺上所含的力道相當大,短刃雖堪堪逼住,卻架不住來勢。眼見著分水刺壓著短刃離黑衣人的臉麵越來越近,屋後終於傳來了細密輕微的一片腳步聲,黑衣人正待鬆一口氣,第二點銀光從左至右疾劃而至,黑衣人來不及呼喊躲避,瞳孔放大,天地間全變為了銀色。
當黑衣人的同伴們衝入書房時,銀影已消失不見,一具屍體正從窗前倒下,頭顱兩邊血肉模糊,紅白摻雜。似乎什麽東西從他的右太陽穴直插進去,貫穿了整個頭顱,他大睜著雙眼,眼裏是一片還有沒來得及消散的銀芒。
第二十四章 火鳥耀日
一長兩短的三聲哨響從村子盡頭傳來,淩天皺著眉看了看刑天,兩人並沒說話,眼神接觸幾下,刑天微微點頭。淩天留下幾個黑衣人,帶著其餘的向村後奔去。
刑天回首繼續凝神望向空中,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土球已在村口滾了數個來回。好在村口附近的房屋早在剛才玄暗被厲龍擊碎時就已倒塌,倒也沒有什麽障礙。而剛才土球再不滾動之後,卻開始漲大,原先一丈多的徑長此刻已達兩丈。
球裏的動靜一直未曾停止,反而越來越密集,震動也越來越大,此刻更是驚濤駭浪一般的轟隆水聲。想來那白衣男子應是越戰越勇,刑天心下倒頗有些惺惺相惜。
厲龍卻是有苦自知。這幽光來得蹊蹺,居然會四麵合圍形成一個土球,非但遮天蔽日,更是密不透風。若是尋常水族,隻怕此刻已被悶死其中。好在青泠已消失不見,厲龍還能心存僥幸。隻要青泠無恙,不論是自己還是這小村落,都絕不會出事。
厲龍不斷地放出水矛水箭,在光網之上波光四濺,卻被迅速形成的土球吸去。果然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厲龍冰槍挽了碗大一個槍花,朝著麵前的土壁紮去,球壁應槍而碎,土泥紛紛落下。厲龍心下暗鬆一口氣,看來這土球並不是銅牆鐵壁,既然如此,再厚的土牆也終能被鑿穿。念及此節,厲龍冰槍的招勢更是剛猛,斜插入牆後再猛然挑起,左突右衝,大片的土牆轟然倒塌。厲龍大呼過癮,長槍上下紛飛,每一動處,必有土崩泥塌,就如於馬上取敵首級,那廝還不抵抗,豈是一個爽字了得!
爽了許久,厲龍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且不說落下那麽些土石早就該把球裏填滿,單是這土牆怎都應該已被鑿了數丈有餘,為何還不見有絲毫將穿之勢?厲龍收槍四顧,不由心下叫一聲苦也。
球竟然還是那麽大,落下的土塊已再融入土牆,待得再回頭看剛才鑿穿的土牆,竟然已平整如初。
厲龍驚得目瞪口呆,就是海裏的冰山也經不起自己的冰槍數擊,老天,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別人也許會就此罷手,厲龍卻是個死纏爛打的主兒。好,既然這球會再把後麵的土石移到前麵,那就來個遍地開花!
厲龍凝神定氣,白衫無風自動。“錚”地一聲,他頭上的白紈巾帶竟然斷開,長發怒然飛揚。冰槍顫震,發出嗤嗤尖嘯,勁力到處,長槍陡然爆開,一刻不停地遍點球內周天每一寸土地,全是刺入土內三寸而止。冰槍舞至極處,槍尖銀光閃閃,槍影回旋如風,一時間隻見冰光不見人形。
待到槍影倏忽消失,冰槍竟不見其蹤,厲龍右手食指按在左手掌心,左手食指卻點在眉心印堂,手形微張,如波濤翻騰。突然他怒目圓睜大喝一聲,“石破天驚!”
槍尖刺入處同時破開,球內土煙彌漫,厲龍的身影掩映其間,竟看不真切。下一刻,連影子也不見其蹤,土石之間卻現出一條巨大的龍來。
那條巨龍在空中一個轉折,龍尾狠狠地抽在球壁之上,四爪猛然撐出,巨大的水彈從爪前射出,撞上四方的土壁,水光洗去了球內的土霧,而球壁終於嘎吱做響,現出無數深深的裂紋。
巨龍在球中再次翻騰做勢,又是一尾抽在另一方向,而四個巨大的水彈再出,土球轟然而動,泥土從球內四麵八方紛紛垮下。但裂紋並不擴大,反而有漸合之勢,球內的空間變得廣闊,厲龍心裏幾乎涼了個透,這土球居然會長大!
他仍然不想放棄,勁力一收一放,一尾四彈放了出去,龍口大張,居然又是一個大大的水球,正擊在前方。這已是厲龍能做到的最大的水係攻擊能力,土球似乎還在漲大,但厲龍往六個方向的力量太大,裂紋的愈合停止,卻也沒有再擴大。
厲龍一麵死撐,心中卻不由得後悔,若不是當年心生善念,放走了那條偶然從海眼跑到潭裏的雷鰩,現在自己恐怕能發單鏈閃電了。不過那條雷鰩也實在太能侃了,哄得自己頭昏腦脹,下次遇到時最好一口吃下,反正龍吃魚,天經地義。隻要累積的電量夠了,便可以開始發雷電。唉,看來還是不能當好龍啊,好龍不長命,壞鰩活千年……
正僵持間,球心處撲喇喇一陣水響,下一刻厲龍已全身盡在水中。這水來得突然,迅速充盈了整個球內空間,還在以驚人的速度狂漲。就如一眼從水量極大的噴泉,從地底噴湧而來,似是要衝破一切的山岩土石的束縛,再見陽光。
土球的漲勢遠趕不上水的瘋漲,終於裂紋變成了裂縫,再聽嘎啦數聲,裂縫裏竟透出了微弱的天光。原來再恐怖的寒夜也有過去的時候,此刻,天色已經微明,東方露出了絲帶一般的朝霞。
帶點霞彩的微光從裂縫映射到球內,一條龍正盤踞水中,也不見它如何張牙舞爪,水還在瘋狂地衝向土球的四壁。厲龍心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青泠終沒能在光網合龍之前逸出,和自己同陷桎梏。但顯然,青泠選了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在土球與自己僵持不下時再次出現,攻其不備,現在,曙光已近在咫尺。
看到球上的裂縫,刑天大驚失色。於淵在將古盒將給他時曾言,盒內乃一上古神物,為天下水族克星。當其用時,啟盒罩向目標即可,不必再加任何真言操控,其實,此神物也根本無人能控。於淵當時似乎還頗有些遺憾,據他所說,可惜當今世上已不複能駕馭此物者,否則即使是河伯海神,也無法捋其鋒芒。
蜀都將有大祀,於淵無法脫身親至。此刻刑天念及於淵將此盒交托時之言,心中仍是油然一種士為知已者死的感動。
於淵道,刑天,你四人雖名為我之部屬,但你也知道,我從未把你當作下屬看待。這世上於淵所信任之人寥寥無幾,而你卻是其中一個。即使我親至又如何?此物早已認主,且其主已逝,僅其主之族血脈可以稍控其桀驁不馴之勢。你我來曆均清清楚楚,想來也不可能為之所認,好在兩個區區水族絕不是其對手,無法操控並不是大礙。雖說用此物對付小小水族有些大材小用,但那關尹子於我,於眾生都極為重要,寧可譏笑自己太過小心,也不要事後追悔莫及。
刑天顯然不負重托,這個表麵冷漠卻思慮甚重的男子,在玄暗被殺之時忍氣吞聲,隱而不作。終於在所有人都已放鬆警惕之際突然發難,青泠和厲龍一時不備,竟雙雙被困。直到剛才,刑天尚未行差踏錯半步。
但此刻,水勢還在大漲,這上古神物竟在刑天麵前土崩瓦解,裂縫不斷擴大,裏麵波濤滾滾,在朝霞掩映下顯出絢爛的光彩。眼見著土球似乎已支撐不住,刑天有心無力,無法可想。於淵隻是囑他在幽光再現之際迅速以古盒收回,並未告知幽光會化為巨大的土球,而現在,這土球更居然抵不住那兩名水族的一番攻擊!這該如何是好?
土球應該還在隨水勢而長,其徑已達三丈有餘,眾人早已退後,讓出中央的一片空地。終於,土球開始抵受不住水勢的瘋漲,從外麵便可清晰看到水漬已漸漸洇開,繼而化作一灘灘的泥漿淌了下來,土球已不再成球形。奇怪的是,不知是什麽力量,也許來自原先的土球,也許是來自其中汪然泓水,從土球化開後的片片空處,竟不見有半點水滴濺出。
最後,一顆巨大的水球現身空中,其下是一堆爛泥堆成的小山,再無半點泥土覆在水麵。水球漲勢終於停止,不知為何,水球並不化開,球中的巨龍也未現身出來,它憤怒地在水中張牙舞爪,吼叫連連,球外的眾人卻聽不到一絲聲響。
如此景象極為壯觀。一汪碧水懸在半空,形成徑長三丈有餘的水球,裏麵竟然還有一條龍,那龍極為煩燥,在水中瘋狂地遊動。
一聲清亮高亢的鳴叫聲響起,如鶴唳鳳吟,聲入雲霄。隨著鳴叫聲,水球之外數寸處開始泛起了金光,鳴叫聲一聲接著一聲,四團火光相繼點燃,竟如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
遠處,朝陽已衝破雲層射出第一線光芒,正好投在那四團光影之上,隱約的火光之中竟是四隻奇怪的大鳥,其形狀和刑天懷中那隻古盒上的歸鳥頗似,金光耀眼,看不真切。隨著陽光從雲層中越來越多地照射出來,那四團金光越來越亮,竟眩如朝陽,不可逼視。
大鳥昂首振翅,金羽紛飛,濺出一道道的光芒。想來這大鳥所在的金光便是先前暗夜中的那四點幽光,此刻在清晨的朝陽下,金色的大鳥昂然飛舞,絢麗不可方物。
光網再現,絲絲縷縷地圍著巨大的水球,原來光網一直便在土球之外,雖不可見,卻從未消失。
又是數聲高亢的鳴叫,四團金光刹那間猛然漲開,迅速溢及整張光網,就如另一輪旭日一般,金光四射,如若實物。所有人都緊閉雙眼,但即使在雙手遮掩之下,眼睛仍是陣陣刺痛。金光一閃即逝,眼簾上的餘光卻久久不散,睜眼之後仍要許久方可視物。
大鳥和光網均已消失不見,觸目又是一顆灰撲撲的土球,更大,其下如山的泥堆還在,卻不知從何處無中生有地又幻化出了那麽多的泥土。
隻聽土球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響,竟然緩緩回壓,直到回縮到原先一丈左右的徑長。突然又再次瘋漲起來,泥漿嘩嘩而下,許是內中的龍借水勢再掀波浪。而這一次卻漲不過三丈,光網再現,土球外壁上洇濕的泥迅速被幹土覆蓋,再次緩緩回壓,壓至兩丈左右似乎就到了盡頭,再不漲縮。
村口的眾人呆若木雞。刑天暗自喝彩,不愧是上古神物!不知那大鳥是什麽來頭,竟被囚於金光之中,更不知以何種霸道之極的手法,竟能以火生土,生生不息。水來土掩,難怪於淵言道即令河伯海神也難當其鋒芒!
刑天也因此對於淵更為心折。以往追隨,不過是尋個明主,謀個出身,而於淵竟將如此重寶坦然相托,刑天不由大生知已之感,在其餘生之中對於淵再不生貳心。
土球出現裂縫之時,淩天和一眾黑衣人已趕到了尹端的木屋後,尹端和毛毛球都躺在池塘邊,昏迷不醒。數道銀色的身影立在他們身前,冷冷地瞪視著急急奔來的淩天等人。
待到跟前,淩天上下打量著擋著男子身前的銀色身影。那是一些身著銀甲的武士,頭戴銀盔,盔前是銀色的護麵甲。從頭以下,無數細小的小片以極精到的手法串成了一套連身的戰甲,直垂到腳。銀甲不知是何質地,精美地不似人工,在漸漸明亮的天色中閃著輝光。
淩天見過玄暗的黑甲,但玄暗的黑甲上是密密麻麻的暗藍色鱗片,鱗片之間還有細小的尖刺,護身有餘,甚至還可近攻,但美感就完全談不上了。望著麵前那身著銀甲的武士,淩天心中一片雪亮,這些身影絕對不可能是人,隻怕又是一場惡戰。
淩天輕喝數聲,黑衣人分成數組,右手短刃前舉,左手從身後又摸出一把短刀來,分別圍住了那些銀甲的武士。一名手持雙刺,較為粗壯者似乎是他們的頭領,他回首看了看漸漸明亮的東方,發出一種奇怪的低沉音調。淩天等人正在猜想是何意思,銀甲武士們已迅如閃電般紛紛出手,向那些黑衣人殺去。
銀甲武士們用的武器多是左右雙刺,都是那種一長兩短,長如劍,短如刀的分水刺,也有使兩條短鞕的。黑衣人出其不意,好幾個人同時受傷,被分水刺紮傷的尤慘,大約是因為劍分三棱,傷口汩汩地湧出血來,毫無止住的跡象。
第二十五章 心有靈犀
黑衣人咬牙硬撐,陣腳不亂,攻守皆備,顯然這圍攻之法操練已久。銀甲武士雖然力大且手持利器,卻難在數人或攻或守,一時間鬥了個不分勝負。
淩天並沒有加入戰圈,他越過眾人,快步走向昏迷不醒的男子。多年的死士生涯讓他有一種近乎靈感的直覺,那個躺在地上的男子應該是個關鍵人物。
見淩天走向尹端,銀甲武士們焦急起來,不顧攻向身上的短刃,招招指向黑衣人的要害。數名黑衣人倒下時,銀甲武士身上也多了無數傷痕,傷可見骨,那銀甲精美有餘,卻似乎並無多少實際的防禦作用。
淩天不顧狸貓毛球,拖著尹端就走。身後傳來數聲厲喝,緊接著便是悶哼倒地之聲,想來是銀衣武士豁出去性命不要,放倒了數個黑衣人,卻又再次被纏上,脫身不得。
淩天並不管那些屬下的死活,把尹端拖到村口,村口上方,一顆巨大的水球正在瘋漲,土球已化為地上的一灘爛泥。
銀甲武士還在浴血奮戰,幾名受傷頗重的已開始踉蹌起來;
黑衣人倒了一地,卻仍然悍不畏死地掙紮著死纏下去;
厲龍在憤怒地遊動,隨著幾聲高亢的鳴叫,四團金光開始熊熊燃燒;
刑天右手伸入懷中緊握住那個古盒,神色凝重地望著空中的水球;
淩天把麵無人色的尹氏族人聚集起來,訊問關尹子的下落;
尹端仍然昏睡不醒,眉頭緊蹙;
……
蝶夢星係裏,施楠已躺入兩儀所化的維生倉中。師鶴溫和地對妹妹叮囑,“不要呆久了,收集所有的數據最多隻需要十分鍾。”施楠微笑著闔上眼,黑晶石旋轉之中,意識再次變得模糊。
池塘中的若水漸漸醒來,她並沒有睜開眼睛,直接便把意識往體內沉下去。火精珠和寒珠清晰可辨,多日修煉,不論是火,是冰,還是那股子厚土的力量,都變得更為雄厚和凝練。這種感覺和在蝶夢星係裏時一模一樣,看來正是在人世間的修煉給了真實世界裏的施楠一個日益年輕的身體。與蝶夢星係不同的是,在人世間裏,若水輕而易舉地停止了這冰與火的流轉,火精珠再次回到腹部血海,而寒珠則回到胸口膻中穴,兩顆珠子都比日前大了許多,想是與力量的增加有關。若水好奇地猜想在人世間裏的沒有了冰火流轉的施楠現在會是什麽樣子,該不會又回到以前的老態龍鍾了吧?
漫不經心地睜開眼,眼前是一片血紅。若水眨了眨眼,以為是眼花了,卻驚訝地發現自已正在水中,而這水竟殷紅似血!她驚訝四顧,現在應該是淩晨或是黃昏吧,光線並不很強,但仍然能看得出自己正在小小池塘之中,載浮載沉。
嘩啦幾聲,不知是什麽落入了水中,在昏暗的光線下就如數道血帶一般。若水輕蹬幾下,追了過去,發現那是幾條極大的鯉魚,昏昏沉沉的,一動不動地往水底落去。這魚比普通鯉魚大多了,有點像古中國年畫中小孩子抱著的那種大鯉魚,和小孩子差不多長。魚身上卻滿是傷痕,有的甚至被劃開了腹部,不知這魚哪來那麽多血,源源不斷地從傷口裏湧了出來。
若水浮上水麵,正好麵對著尹端的書房窗口。原來自己竟身處書房後的池塘,若水更加迷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離開人世間之前自己應該是在書房裏盤坐,怎麽回來時卻到了水中?要不是冰火的流轉可以讓自己達到胎息的境界,那還不被淹死了?
再環顧四周時,若水更是心下駭然,竹林前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大片屍體,處處死寂。若水遊上岸去,到了跟前才發現,屍體全是一些著黑衣的人,頗似古裝遊戲裏的刺客,隻是沒有掩上麵罩罷了。那些人死得極為慘烈,身上布滿傷口,地上一灘灘的黑血幾凝成河,一直流入池塘。
更為奇怪的是,黑衣人的麵孔裏沒有一張是見過的,應該不是小村裏的村民。而且,全都死得透透的,身上致命傷通常都不止一處,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持著這些人在受了那麽重的傷之後還能繼續拚命。隻是,看不出來是誰殺死了這些黑衣人,除了他們,隻有與剛才類似的幾條魚被短刀釘在了地上,魚嘴還在微微地一張一翕,大大的魚眼裏竟滾出了滴滴淚珠。若水暗自納罕,沒有聽說過魚會有眼淚?
若水輕輕地拔下短刀,把那幾條魚放入池塘。鯉魚打著漩兒沉了下去,若水心頭深重,她一直生活在貌似和平的聯邦裏,從小到老,三百年裏見過的死人都沒有擺在這裏的多。
若水開始害怕起來,如此的一個清晨,本該灑滿歡聲笑語的池塘邊卻遍地屍首。地龍不是已經被厲龍殺死了嗎?村裏怎麽會沒有人聲?木屋上怎麽沒有炊煙?水兒娘呢?尹端呢?
她滿懷恐懼地向房裏跑去,剛從屋後繞過來,眼前就出現了一幅恐怖至極的畫麵。
村裏屋倒房塌,一片狼藉。數個掛著泥漿的屍體似乎是從尹端的屋裏滾出來的,屋裏還有不少。那些屍體的麵孔卻是見過的,應是村裏的村民。但死狀可怖,嘴都撕裂到了耳邊,而且無一例外地泛著幽藍的光,像是中毒而亡。更可怕的是,屍體的身上不是土,就是泥漿,手指曲張,甲縫裏全是泥。若水能聽見自己身上寒毛根根倒豎起來的聲音,上帝啊,這些人……這些人……就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死人一般。
若水渾身打著寒戰,緊緊地捂住嘴,胃裏仍是翻江倒海地一陣翻騰,最後終於忍不住大吐特吐。
突然,若水麵色煞白,直起身來。她衝進木屋,在各個屋裏跑進跑出。沒有,哪兒都沒有,尹端和水兒娘都不見蹤影。不知何時,若水已淚流滿麵,她恐懼地倒退幾步,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地上的屍體掃去,卻又一觸而回,她不敢去細看那些詭異的麵容,更害怕最想見到的麵孔出現在這堆屍體裏麵。
呆立片刻,若水強忍著惡心和恐懼,逼自己一一查看,遇到俯身在地的屍體,還要先翻過來。終於,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這裏的人雖然有幾個是見過的,但肯定沒有尹端夫婦。村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尹端夫婦到底在哪裏?
便在這時,就如超量極的輝光彈爆發一般,遠處村口陡然爆出一片白光,雖然隔得極遠,若水仍然不得不閉上雙眼。她的心裏開始發慌,那種東西怎麽會在人世間這樣的古代設定裏出現,如果人世間真的是個遊戲的話,是網絡或是軟體出問題了嗎?不過,也許答案便在那裏,若水急急地往村口奔去,渾然忘卻了與師鶴的十分鍾之約。
還未到村口,若水便看見了空中巨大的土球。土球正在緩緩地縮小,嘎吱聲不絕,讓人毛發倒豎。若水大吃一驚,這又是什麽東西?
想起橫屍池塘的那些黑衣人,想起尹端門前的那些死狀可怖的屍體,還有前日曾經出現過的地龍,若水不由地緊握住了胸前的玉墜。纖細的手指嵌入青泠的掌紋,就如同握住了那雙溫暖的手,青泠的身影在若水心中浮現出來。青泠,青泠,你在哪裏?
土球裏的水驀地消失,青泠出現在厲龍旁邊。沒有了水的抵抗,土球從剛才僵持不下的兩丈左右迅速壓到一丈,厲龍詫異地化為人形,冰槍再度出手,他哇哇叫道,“老大,你瘋了吧,這個時候放棄?”
青泠英俊的臉上有一絲暖意,“若水醒了,”他有點迷惑,“我能聽見她在叫我。”
“老大,你是不是被壓成泥巴腦子了?你能聽得到若水說話?說胡話吧?她又不是我,她可不住你的潭裏!”厲龍一邊大叫,手底下卻毫不放鬆,冰槍如電光般在球內飛閃,泥土四濺。
青泠不理他,閉上眼。厲龍打了個寒戰,冰槍脫手,差點從青泠身上穿過去。“不要那麽溫柔地呼喚好不好?我能聽見,那些笨魚也能聽見,沒準山上那些家夥也聽得見。我就是不信那小丫頭聽得見。”厲龍趕緊把冰槍抓回手裏,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若水吃了一驚,繼而欣喜若狂,從握住玉墜的那隻手傳來了熟悉的感覺,青泠就像是在耳邊低語,“若水,你醒了嗎?”
若水四下環顧,不見青泠的身影,卻看到遠處有幾個黑衣人正向自己走來,和池塘邊上那些人的裝束一模一樣。若水惶然後退,在心裏拚命地盤算,我該怎麽辦,這些是什麽人,青泠呢?青泠你快來救救我啊!
青泠在球中苦笑,無暇自顧的自己如何還能救得了若水?外麵那四隻火鳥有著極強烈的土性屬性,泥土似乎無窮無盡,厲龍眼看又要撐不住了,冰槍幾乎就在身體四圍舞動,好幾次都紮在了青泠身上。
若水又是一愣,抬頭望向那個巨大的土球,青泠,你在球裏麵?是被這些人困住了嗎?
青泠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若水可以像厲龍一樣在心裏和自己交流,但還是簡單地把被光網圍住的經過描述了一下。他不指望若水能幫助自己脫圍,但這種心靈的交流讓他有一種迷醉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這種感覺在他與厲龍和別的生靈溝通時從未有過,哪怕是紅兒。
若水一邊聽青泠敘述,一邊扭頭回跑,躲避著黑衣人。黑衣人應該是受了傷,跑得並不快。青泠很快地講完自己的處境,卻感覺若水心中越來越害怕,可能那些黑衣人已越來越近。青泠想起若水的火精珠,為什麽不用?連盾皮硬鮫都能烤熟,還怕什麽黑衣人?
若水卻不敢停下來麵對黑衣人,盾皮硬鮫咬下時,火精珠幾乎是本能一般地竄出,她可不敢打賭這一次還能有效。若水邊跑邊不時回頭去看,冷不丁地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原來竟另有一個黑衣人繞到了前麵,把若水逮了個正著。事出意料,若水不停地尖叫,在文明社會長大的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抓住若水的那個人忍無可忍,一把捂住若水的嘴,拖了就走。若水拚命掙紮,左手推出,右手還握著青泠的玉墜,正好想到青泠所說的火精珠,她閉上眼睛,反手握住那個人的手,先把火精珠送了進去,深怕不夠,又把寒珠送了進去。
驚呼聲起,卻是那些正在追逐若水的黑衣人,那個逮住若水的同伴就在他們的麵前化為了焦炭,再升騰起濃濃的水霧。眼前這個嬌弱的女子,竟如此殘酷。
若水張開眼,被自己燒死的黑衣人嚇得再次尖叫起來。青泠在土球裏直搖頭,這個傻丫頭,有能力不會用,用了火精珠還用什麽寒珠?水火本就是不相容的,搞不好自己把自己的火給滅了。不過這丫頭的火精珠力量太強,水性力量再上去不但沒能滅了火,反而化為水汽,被火反侮了。
青泠的心猛跳了幾下。
水汽!
水遇到火會化為水汽,一滴水會化為一大片的水汽,如果把水球化為水汽,土將再也抵擋不住!這是隻有水才有的能力!
可是在土球中的自己和厲龍一絲的火性能力都沒有,如何能化為水汽?就算有火,除非是紅兒那樣精深的火性能力,否則,就算是若水的火精珠,自己的一泓碧水也能把它給撲滅了。
若水卻被青泠提醒,她驚喜地叫道,是溫度,隻要溫度上去了,就能變成水汽,不要火也行,火隻是提高溫度的辦法之一。青泠滿頭霧水,什麽溫度?若水趕緊改口,沒有沒有,我被嚇壞了,說胡話呢。青泠,水,冰和水汽都是水啊,你們可以隨時把水變為冰,應該也可以隨時把水變為水汽才是:冰、水、水汽,根本都是水!
青泠如被雷擊般愣住,一眨眼的時間,水球再次出現,厲龍狼狽地收回冰槍,累得呼呼直喘,“終於聊完了,這當老大的,累死我了!”
下一刻,水球複化為冰,土石再也壓不進去分毫。似乎那火鳥又加大了力量,冰球上吱吱直響,幾道裂紋從外圍一直炸到內核,冰球表麵竟化為齏粉,直到三尺左右才停下。厲龍不知所蹤,土球內是一顆璀燦的冰核,隱隱的,裏麵還有一絲水紋在流動。
突然之間,就像是爆開了一般,水汽瘋狂地迸發出來,所有的冰消失無蹤,隻剩下內中一道龍形水紋,自然是厲龍。
黑衣人團團圍住了若水,卻不敢動作,若水渾然不顧自己處境,一雙秀目凝望著空中的大土球。“升華!”她喃喃念道,從固體到氣體的升華!青泠總是能不斷地讓她吃驚,不管他是什麽,人也好,精怪也好,神靈也罷,一個戰國時期的存在就能悟通水的三態和三態的跳躍轉化?施楠從小便爭強好勝,季鵬於她更象是夥伴,多有親近少有尊敬。而現在,一個古“人”,讓若水的心中有了一種崇拜的感覺。
第二十六章 三足金烏
空中的土球開始崩潰,大塊大塊的土石掉落下來,四點火光再度點亮,光網複現。
那四隻古怪的大鳥似乎憤怒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現出身形,熊熊燃燒,每一團火光都耀眼如太陽。若水放慢腳步昂首上望,努力地想看清那些大鳥。老天,那些大鳥的形狀……那形狀……恐慌緊緊地攫住了若水,讓她呆立當場。
那是四隻三足的大鳥,大鳥周身是如太陽一般的火光!
三足金烏!老天,是三足金烏!四隻三足金烏!
漫天的金光在若水眼中化為漆黑,凡人的眼睛根本無法直視。讓人睜開眼什麽都看不見,閉上眼反而明晃晃一片的,那是太陽!
若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們不是早就被後羿射下天來了嗎?十隻金烏應該隻剩下空中的那一隻!為什麽還會有三足金烏在人世間?老天啊,人世間到底是什麽地方?若水一度以為這裏是真正的曆史,但曆史裏如何會出現神話傳說中的東西?還有那正在與三足金烏對抗的青泠厲龍,似乎也不應該是人間的產物吧?
若水恐懼地望著空中的水火大戰。她能隱隱感覺到青泠心中的決然和一往無回的勁頭,就如冰川裏的大河衝出雪山向大海奔去。神話中,三足金烏是棲息在東海邊的扶桑之上,不知道金烏落入大海會如何?是不是也會是像現在的場景?
若水毫不懷疑,金烏們有能力把這整座山脈都燒成焦炭,可是,為什麽青泠一個水族能支撐這麽長的時間?固然是因為金烏們作繭自縛,想把水汽一絲不漏地牢牢鎖在光網之中,但是那也得要源源不斷的水啊,青泠哪裏來這麽多水?
光網帶著水汽和若隱若現的厲龍慢慢浮向空中,其徑已達十丈有餘,如一個巨大的熱氣球。若水絞盡腦汁拚命地想著還有什麽辦法,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厲龍和那團白色的霧氣越來越遠,越升越高。
白色的水霧?若水喃喃地念叨,好像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白色?白色的水霧?一點靈光就在腦海深處,似乎馬上就要出現了。她全心全意地想讓那點靈光更清晰一些,卻沒有注意到一個高瘦的黑衣人正從後麵向她接近。
白色?白色?白色?
靈光一閃,若水終於恍然大悟。哪裏會有白色的水?青泠的水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水的氣態,其實還是液態的水,隻不過是細小的懸浮在空中的小水滴罷了。水的真正氣態是沒有顏色的,如果能把這些水滴也再化為氣態,體積將再次以無數倍地增加!火是外力,外力的強加隻能達到部分的效果,而隻有自己的領悟才能實現真正徹底的幻化。就如同寒冬裏冰雪未融而消,連一絲水痕都不會留下,那不是因為火或是熱,而是直接的升華。
若水希冀地望向空中的水霧,青泠啊青泠,現在就看你對水的領悟高低了。
是幻?還是滅?
若水的話似乎再次提醒青泠,光網中的水霧開始變化,如風起雲湧,雲卷雲舒,卻總是平靜不下來,量變之後會有質變,但卻始終突破不了本質上的那點障礙。若水焦急地望著,這已經不是她所能幫得上忙的事。便在這時,頸旁傳來一絲涼意,還帶著點刺痛。低沉而冷漠的聲音響起,“別動!”
火精珠自己竄了出去,沿著長劍上行,“當啷”一聲,長劍落地。但送出的火精珠卻沒有回來,若水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住。
刑天漠然不顧如被雷擊一般漆黑如炭的左臂,一直在懷中握著古盒的右手緩緩伸了出來,古盒竟在發著耀眼的紅光,裏麵是若水再熟悉不過的火精珠的氣息。
若水的視線落在那收了火精珠的古盒上,盒外簡練的筆觸勾畫出的是一株大樹,幾隻大鳥正在往樹上落去。看過空中的三足金烏之後,若水一眼便認出了那些大鳥。這樹是扶桑嗎?盒上沒有大海的影子,反而在樹下像是連綿的山脈。不過,不管是不是扶桑,能承受金烏的大樹都是一切火的克星。
刑天沒有廢話,把若水直接扔到了淩天正在訊問的尹氏族人之中,一左一右兩把短刃逼了上來,若水隻得站立不動。
淩天頭也不回,似乎是死士的本能讓他知道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他的訊問隻有一種方式,拉過一個人,“交不交出《關尹子》?”隨著沉默或是高聲的斥罵,架在頸側的短刃一旋,血光滿天,然後再拉過一個人來。
現在,回答他是鄙夷的眼神。那是一個年輕人,也許才二十出頭,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麽,也並不害怕這個結果,前麵同樣的回答已經讓父親和堂兄躺在血泊之中。隻是,他的目光帶著點生的留戀,溫柔地回望後麵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那是他去年才過門的妻子,正身懷六甲。也許,是最後一眼了吧?他們旁若無人地對視,那女子被殘忍的殺戮和丈夫頸邊明晃晃的短刃嚇得渾身發抖,卻仍然鼓起全部勇氣,唇邊現出一絲笑容。
淩天若有所思。那年輕的尹氏族人蔑然回頭,卻恐懼地發現淩天已順著他目光看到了妻子。明晃晃的短刃移到了那個年輕母親的頸側,淩天獰笑道,“一共三條命。現在呢?交還是不交?”
若水幾乎快要崩潰了,她從來沒有想到,人的生命盡然如此地被人視作草芥。多日不見的尹氏族人全都聚集在此,一群黑衣人正用明晃晃的短刃對著他們,而遍尋不著的尹端倒在泥地上,生死未卜,水兒娘正跪在他的身旁哭泣。
淩天似乎終於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東西。他最後的威脅方式很有用,在一片男女老少的血泊之中,兩名男子正滿麵悲憤地各在一幅絲帛上疾書。
其中一名男子越書越慢,終於撲倒在地,痛哭失聲。淩天踢了他一腳,“快寫,不想要你兒子的命了?”那男子抬頭怒視淩天,眼光卻不敢望向白刃加身的妻兒。兩把短刃劃上他的頸側,“快寫!”男子終於怒極,他不管不顧,憤然立起轉身麵對持刃的黑衣人。
“殺啊,殺了我吧!”。
“殺啊!我不能做尹家的不孝子孫,既然天意如此,就讓我們尹氏全族斃命於此罷了”,那男子吼著,抓住短刃在自己頸上狠狠一劃,如箭的血光噴出,在空中劃出美麗的痕跡,濺了黑衣人滿頭滿臉。
另一男子也想跳起身來,黑衣人一腳把他踩在地上,這正是剛才那名年輕男子。他拚命地反抗著,怒吼,“殺了我吧!殺了我吧!讓我們全家全族都死在一起!”
遠處,他身懷六甲的妻子淚流滿麵,站了這半日,她早已疲憊不堪,此際更是天旋地轉。望著那個為了自己和孩子而不得不屈服的丈夫,喃喃自語,“是啊,就死在一起吧!”。
和剛才那男子一樣,她抓住頸邊的短刃輕輕一劃,緩緩向後倒去。年輕男子目眥欲裂,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開黑衣人奔到妻子身旁。他號啕大哭,既為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不想連累自己的妻子,更為惹下無名禍端而失去一切的整個尹氏家族。
他自殺時,淩天默然不語,並未阻止。阻止也沒有用,這尹氏一族的男女老幼,竟沒有一個懦夫,連最柔弱的女子都能放下對自己未出世孩子的至愛,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族?
若水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場麵,雖然她知道,在中國數千年的古代史中人民曾曆經苦難,“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生靈塗炭,易子而食,屍橫遍野的慘狀每過幾百年便會出現。但知道是一回事,知易行難,何況白刃加身,親臨其境,這一切就如同噩夢,卻無從醒來。若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完全忘記了在蝶夢等她回去的父母親族,如同夢遊一般呆呆立著。秋風穿過滿地鮮血拂起她的深衣,獵獵作響。
淩天冷冷地望向尹端,這個中年男子一直在昏迷之中,旁邊的應該是他的妻子吧?還有一個刑天剛扔過來的女子,和她很像。
空中的光網更亮了,淩天知道一旦青泠和厲龍出來便再無機會。絲帛上隻有寥寥數段,且未知真假。看來《關尹子》隻能著落到那個中年男子身上,那麽,應該如何從這個中年男子身上逼出季子要的東西?
“殺了那女人,帶那男的走。”
望著水兒娘軟軟地倒在尹端身上,鮮血從身下淌出,神情恍忽的若水心中如被大錘痛擊。曾經的那種似相似又陌生的情緒如潮水般湧出,再如洪水般蔓延,淹沒了一切,不管是理智還是情感。
她撕心裂肺地慘叫,“娘!娘!”不顧一切地向水兒娘撲去,兩把短刃收之不及,在她頸上劃出深深兩道血痕。
聽到無比熟悉的帶點蜀中土音的聲音,水兒娘勉力睜開眼,正看到若水滿身是血地撲到自己身旁。她已經漸漸模糊的意識裏一片狂喜,這是水兒的聲音,是我的女兒,她終於認出娘來了……她想抬起手來撫摸女兒秀發,手卻最終無力地從空中頹然垂下。
若水抱著母親大哭,“娘呀,怎麽會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呀?娘你別死啊,爸,爸你醒醒啊!你救救娘啊!”
淩天皺了皺眉,似乎有點什麽東西不太對勁。
“快走!”刑天大喝,肩上竟生出一對黑色的翅膀,振翅而起。
耀眼的強光從頭頂直射而下,經久不絕,所有的人隻能緊緊閉上眼睛。強光照亮了整座如顰顰黛眉一般連綿不斷的山脈,生機勃勃的山林裏,群獸都被嚇得一聲不響,強光下一片死寂。
每一個人,每一株樹,每一塊石都纖毫畢顯,被光照映出最清晰美麗的色彩,無法用語言形容,連天上的太陽都相形失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數息之間,巨響從頭頂傳來。轉眼間地動山搖,數點金光從半空疾射而出。
眾人聞聲睜眼,隻見一點金光對著旁邊的山峰直射過去。巨響聲中,山峰上騰起高達數十丈的煙霧,山石崩塌,樹倒林摧,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待得煙消霧散,那座側峰已被夷為平地。
“小丫頭,快閃開!”
如此大的變故,若水卻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一直在抱著父母慟哭。對她來說,父母就是天地,天地都沒有了,山又如何?樹又如何?
一道水箭在她頭上迸開,如兜頭一盆冷水,冰冷刺骨。若水這才睜開哭得紅腫的眼睛,抬起頭來。
黑衣人全都不見了。百步之外的空中有一顆灼熱刺目的水球,濃密的水汽從水球裏升騰起來,水球左突右奔,如不羈的烈馬。一條龍,真的龍,在水球四圍飛轉,煞是好看。
若水聽母親講過雙龍戲珠的故事,莫非這條龍正在戲珠?隻是好像有點狼狽,不知道是龍在戲珠還是珠在戲龍。念及母親,若水心中又是一慟,淚水如開了閘的水,滾滾而下。
那條龍怒目圓睜,衝著若水大喝一聲,“哭什麽哭!再不閃開你們就一起死吧!”又是一道水箭從那龍的口裏噴出,在若水頭上傾下,連躺在地上的尹端都被淋得透濕。似乎被這冰水澆醒,尹端微微地動了一下。
若水顧不上空中的那條龍,她使勁地搖著尹端,一迭聲地叫,“爸,爸,你醒醒啊,爸!”
尹端如從一個深深的夢中醒來,他吃力地睜開重如千鈞的雙眼,卻看到空中一條龍被遠遠彈開,狠狠地摔向村後的小山。一點金光,擊碎漫天水幕,從若水的身後直撲過來。尹端想都不想,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把若水推開,金光幾乎是同時地撞上了尹端和若水。
若水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火焰吞噬。電光火石之間,似乎有人在大叫著什麽,她已經聽不清了,滿眼,滿心,天地之間,全是奪目的金光。
第二十七章 魂兮何方
☆★☆★☆☆★
蝶夢星係。
施楠始終沒有醒來。她當然沒有消失,所有的生命指征一切正常,呼吸,心跳,神經,所有的。除了腦電波和生命磁場。
施楠的腦電波和生命磁場消失了。
這個結果一出來,所有人都相顧失色,聯邦法律規定,沒有了生命磁場的人可以被宣布死亡。網絡社會裏有的是沒有身體而隻有生命磁場的維生蟲,即使是曆史上的那些植物人,也有微弱的腦電波和或強或弱的生命磁場。生命磁場理論是近代靈魂工程學最基本的研究,它在很大程度上與人的靈魂相關,沒有生命磁場,就是通俗說法中的靈魂離開身體。至於靈魂去了哪裏,人們始終沒能找到那個終極的地方。
沒人相信施楠的死亡,顯然這一切與那個所謂的人世間有莫大關係。
磁矢量分析終端上清楚地記錄了施楠生命磁場消失的過程:施楠一進入房間,生命磁場便被鎖定。在隨後的十幾分鍾內,磁場一直都很正常,連波動都很少,說明施楠對人世間並不恐懼。然後在轉瞬之間,從記錄的時間來看應該是在師鶴的叮囑之後,突如其來地,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不可計數的磁場如磁暴一般迸發出來,磁矢量分析終端的記錄空間爆滿,維生儀主係統瞬間崩潰。等再換上新的記憶腦,一切變故都消失了。所有紛亂的生命磁場,連同施楠的,全都再尋不到。反而是在場的其他人全都心緒不寧,生命磁場一片紊亂。
莊正道夫婦聞訊趕來,在人世間的施楠如在甜美的夢中,唇邊還帶著一絲笑容,卻紋絲不動。不但沒有身體的動作,更可怕的是沒有思維,沒有靈魂。幾天下來如月已憔悴不堪,她憂心忡忡地望向莊正道,後者緊握著施楠的手皺眉不語。
良久,莊正道歎了口氣,抬起頭來,正迎上如月的滿眼憂色。
“不要擔心。施楠應該沒有事。”莊正道沉吟片刻後說,“如果用純科學的方法來判斷,施楠留在這裏的的確隻有一個軀殼,但這正是不合理的地方。人死後,其生命磁場絕對不會馬上消失,起碼要好幾個小時,甚至數天,之前也不可能一點波動都沒,哪怕是橫禍中立刻死亡的人。所以,施楠的狀態一定是由那個所謂的人世間造成。”
莊正道的聲音裏帶點少有的迷惑,“但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腦電波完全消失之後,施楠還會有腦幹反射,會有心跳,有自主呼吸,所有的生理機能也都能正常運轉?這在現代醫學上是不成立的,除非,”他苦笑著,“是在我們的《南華經》裏。”
“這也罷了,更古怪的是,施楠的身體裏似乎有好幾股力量,有一種極強,壓製著所有別的力量不能動彈。有點像施楠自己說的那種功夫,但更像是走火入魔。”
莊正道頓了頓,“我不相信虛擬遊戲會這樣,這樣的話,聯邦早就大亂了。”
師鶴搖搖頭,“父親,人世間肯定不是虛擬遊戲。虛網遊戲中玩家的生命磁場和腦電波都不會消失,晶片不過是在虛網和人體之間作為介質,通過交互把遊戲的設定轉換成人腦裏的虛擬現實。而小妹進入的人世間,肯定與靈魂有關。父親,如今之計,也隻能與那個軒轅公司聯係了。”
莊正道望向窗外,在蝶夢恒星彩光照耀下的大海如昔,一點也沒有末日將至的感覺。
“也好。不用找那個虛網公司,你直接和軒轅家族聯係吧。大難臨頭不見得一定要各自紛飛。除了施楠這件事情,我們華族的幾個大家族也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
人世間裏。
若水已經昏迷了整整七天。
除了一息尚存的若水,尹氏全族俱亡。五天前,厲龍在竹林邊發現了昏睡不醒的毛毛球。它比若水稍好一點,至少還能睜開眼睛,用奇怪的眼神望望厲龍。似乎有些感激,又好像是放下心來,它長長地出了口氣,再沉沉睡去。
若水始終沒有醒,奇怪的是,能把山峰都夷為平地的金烏居然沒有把若水像尹端那樣燒成灰燼,而且不知所終。之後整個若水便如太陽一般灼熱,除了不會發光。熱氣如融化的火岩,在若水體內和體表湧動。
那是厲龍相當熟悉的熾熱,因為他和青泠曾與這熾熱以命相拚。而事實上,結果證明誰也奈何不了誰。在青泠悟通了升華之後,金烏們再休想將他圍得滴水不漏。同樣,青泠也奈何不了金烏,他曾拚盡全力,想攔住衝向尹端和若水的那點金光,但加上厲龍也依然徒勞。
厲龍不得不承認,即使是一對一,他也打不過那金烏。哪怕是青泠,他的水幕被金烏擊碎之後,便再沒化為人形。厲龍和青泠相處已有無盡的歲月,從未見過他元氣大傷至此。
厲龍大部分的時候都守著若水,因為青泠那裏他一點都幫不上忙。其實對若水也是一樣。想來,金烏當已進入若水體內。如果青泠在的話,因為有寒潭的冰寒之氣,青泠應該能看得出若水體內的經脈情況,但若水的寒珠已全被熾熱逼到了膻中穴裏,全身如將融化一般的滾燙,膻中一處卻如萬年寒冰,她的冰寒之氣根本就動不了分毫。
“這小丫頭以後有得苦頭吃了。”厲龍自言自語道。這種極寒極熱的體質幾乎完全無法調和,結果就是失去一切能力,也許連普通人都不如。
幾天後。
青泠一身素衫,頎長的身影立在村後已有多時。他遠遠地望著若水在山下一座新墳前垂淚,那女子臉色蒼白,身形單薄,望之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她從醒來之後便不吃不喝,既不認得青泠,也不認得厲龍,成天隻是抱著毛毛球在尹端夫婦的墳前哭泣。
厲龍出現在他身邊,“她還是不認得你?”
青泠微微頷首,“她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若水,我想,應該是真正的水兒。”
那女子永遠含淚的眼睛,清澈,純淨。如果說她是一條盛滿了哀傷和絕望的小溪,清可見底,那麽之前的那個若水就如寒潭一般深邃,同樣清澈,卻深不可測。若水似乎把所有的心情都埋到了心底,青泠隻在她那個古怪的蜃夢裏見過她的淚光,也隻是轉瞬即逝的流露。更令青泠迷惑的是在光網裏若水的那些話,“升華”?一個村女怎麽會對水有如此深刻的認識?那種心靈的輕觸讓青泠此刻仍有些心神恍忽,青泠看不透她,她似乎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存在。
而那個若水到哪裏去了?金烏撲向若水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若水日漸憔悴,整個人如軀殼一般,父母的去世塌了她的天地。她無法理解自己的長大,更無法接受整個小村的毀滅。從被送上山後的沉睡到母親被殺時的醒來之間,是可怕的夢境。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從自己的頭頂出現,電閃雷鳴,鬼哭狼嚎。無數奇奇怪怪的東西和場景相繼出現,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什麽都是怪怪的,自己卻又似乎身處其中。她滿心恐懼,她掙紮,躲避,而那些夢境如附骨之蛆,扔不掉也逃不開。更可怕的是,從夢裏醒來之後,麵對的竟是父母的相繼慘死和渾身如焚的熾熱。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沒有像父親一樣被焚為灰燼,她隻知道,很快,她就可以再見到父母了。
青泠靜靜地凝視榻上的若水,她的臉色比厲龍的長衫還白,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不時微微地顫動一下,纖弱,無助,了無生氣。幾乎可以看到她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地流逝,越來越接近某個盡頭。青泠詫異地發現,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奇怪感覺,正一點點地把他包圍起來,如那張曾幾乎令他絕望的光網。
青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撫若水的臉龐,這張臉在寒潭邊曾羞得紅如彩霞,也曾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保護我啊,我什麽都不會,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這種感覺就叫做心痛嗎?或者,叫做寂寞?就如那次厲龍遍體鱗傷地被方士殺回寒潭時他的感受。他相信,如果山上那個若水還在的話,她一定不會選擇把自己殺死,那雙又黑又大的眼裏滿是智慧,似乎沉澱了長長的歲月。
就這麽看著這個女子死去嗎?青泠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好想。若水的呼吸越來越費力,身體裏四處湧動的熾熱也似乎開始變涼,那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吧?
青泠再也忍不住了,他緊緊地握住若水的手,“醒醒吧,若水!”他大喊,“他們死了,但仇人還在啊,你不要報仇嗎?你死了,尹家就徹底完了,再沒有希望,你的先祖將因你而蒙羞!‘靜心’還傳不傳了?《關尹子》怎麽辦?祖師老子交給先祖的《道德經》補遺篇怎麽辦?尹氏的後人必須完成先祖的遺訓!若水!若水!”青泠開始變得怒氣衝衝,“你不要做個不孝的尹氏後人!”
若水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水兒的意識已經漸漸淡去。難道尹家就這樣徹底完了,靜心怎麽辦?《關尹子》怎麽辦?《道德經》補遺篇呢?尹喜的遺訓呢?青泠不知道麵前這個若水是否還能記起《關尹子》和尹端當時敘述的一切,畢竟,這些是山上那個若水的記憶,不是水兒的。突然之間青泠心中一動,下一刻,若水已置身尹端書房外的池塘之中,而塘水竟變得冰冷刺骨,如山上寒瀑下的深潭。
若水半沉半浮,身上湧動的熾熱本已開始變涼,被冰冷的塘水一激,此刻又熊熊燃燒起來,飛快地在周身各處遊走。這熟悉的感覺就像一把鑰匙,在若水識海的某個角落裏喚醒了什麽。
好舒服啊,像是泡在溫泉之中,又像是在愛人懷抱裏。
但那熾熱竟越來越烈,如數隻不羈的火鳥在體內瘋狂地飛舞。那已不再是熾熱的融流了,而是火山爆發,能把整個人和整個心靈都焚成灰燼。若水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動彈不得。
在她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漸漸地現出了一點痛苦,越來越重,若水黛眉緊蹙,一絲血痕從她唇邊溢了出來,溶入水中。
這是在哪裏?是回到青泠的寒潭了嗎?還是在紅兒的洞裏?
若水慢慢地憶起前事,青泠怎麽樣了?厲龍呢?尹端和水兒娘呢?
她睜開眼睛,這是上一次醒來時的池塘,秋日的夕陽從水麵照射下來,整個池塘如一塊晶瑩的美玉。如果沒有焚體的熾熱,這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應該在水邊濯足淺歌的。
若水試著想把那些亂竄的熱流歸入火精珠流注的足陽明經,卻驚訝地發現火精珠被古盒收走後,足陽明經上滿是厚土的力量,再試一下冰寒之氣流注的足太陽脾經,冰寒之氣被熾熱死死地逼在膻中無法動彈,而足太陰裏竟也全是厚土!
無暇細想,若水飛快地在腦子裏回憶著自己知道的經脈。突然若有所悟,足陽明和足太陽都是五行屬土的啊!難怪冰火流失之後,厚土便自然而然地占據了這兩條經脈。那麽,五髒六腑裏屬火的是什麽?似乎是心髒和小腸,它們的經脈在哪裏?若水記不起來了。
那就賭一回吧,若水努力地用意誌鎖定那些熾流,把它們向左胸處引去,心中頓時一陣煩躁。熱流在左胸處匯成了一團火焰,越來越多,越積越烈,終於,一線火流從左胸衝向肺部,經腋下沿左上臂內側後緣,循行而下,再由左手掌心直到小指末端。
若水隻覺得左手在水中燃燒起來。這是一種更深的折磨,整條經脈如燒紅的鐵線一般穿在體內,她能清晰感覺到肌肉、血管、神經、絡脈……在熾熱中無可躲避地被灼燒。人體的昏迷是一種自我保護,若水知道自己應該暈過去了,暈過去就能逃開這可怕的折磨,可她卻咬著牙硬撐。她知道,一旦失去意識,那些熱流又將遍布全身,前功盡棄。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在水中燃燒的左手驀地一涼,一股熱線從剛才的小指尖經手背向上,循上臂外側後繞行肩胛部,至後頸的大椎穴,再次下行,最後到腹部方止。右側也是一樣,熱流由心髒經掌心到右手小指,再從手背上行至後頸大椎穴,最後下行於腹部,與左側相接。這恐怕就是手太陽小腸經了,若水如釋重負。
更有意思是,原先冰寒之氣流動的足太陰脾經是一直上行到舌下的,現在厚土卻在上行時分出一支,穿過橫膈,流注於心中。似乎在傳遞著什麽,厚土到達心區就消隱無蹤,而火線則正好從心內出發,向小指循行而去。又是一個新的循環,火與土生生不息,若水已是欲罷不能,沉入無窮盡的流轉之中。
第一章 媚眼如絲
落滿水麵的秋葉漸漸沉入池底,拂過竹林的金風轉寒,卷起漫天飛雪。待得雪化之後,已是陽春三月,春暖花開的時節。
“桃花罷了羞,
杜鵑插頭,
輕挽袖,把蓮舟。
畫眉的那個人兒啊,
他怎麽不回頭……”
歌聲從江中竹排傳來, 一名白衣男子正擊節而歌。他身旁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懷裏抱著隻雪白的狸貓。也許是因為怕水,那狸貓的毛根根豎起,坐立不安。竹排前麵還立著另一名男子,身材挺拔,笑而不語。江上還有幾張排,滿是貨物,排上人也笑著,指指點點。
“厲龍,這不是男人唱的歌,”若水笑道。
厲龍一本正經地歎道,“唉呀,那個人兒啊,他還是不回頭。”
“卜”的一聲,青泠回身迎麵給了他一拳,厲龍兩手攔住,嬉皮笑臉地說,“打龍不打臉!不然,多少吳越女子會傷心哦。”
若水笑看兩人打來鬧去,“你們倆怎麽老是這麽打打鬧鬧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不是冤家不聚頭呢。”
“唉,冤家啊,才愛他年少,他便逞盡風流。唉呀呀,羞啊,羞也不羞?”厲龍左躲右閃,還在那裏胡謅。也不知道厲龍從哪裏學來這麽多鄉俚小調,聽上去還不是古蜀音,若水猜那恐怕是江南小調,吳儂軟語,情意綿綿。青泠鬱悶至極,在這江上他又不便象在寒潭那裏把厲龍冰封了事。似乎是看出了青泠的心思,厲龍更加得意忘形,在那裏擠眉弄眼,青泠忍無可忍,一腳把他踹下江去,厲龍出其不意,竟然咕嘟喝了一口水!
若水和青泠麵麵相覷,繼而哈哈大笑,前仰後合。若水蒼白的臉上現出兩團淡淡的紅暈,春光中明媚無限。
青泠看得呆了,這小女子整個秋天一直在他的池塘裏,全靠冰寒的潭水壓製她體內的熾熱。冬天快過去的時候,若水才能出潭,雖然可不再受火焚之苦,卻徹底失去了所有的防身能力。寒珠還被困在膻中穴,熱流大行其道,幸而有厚土居中調和,若水才能離開青泠而獨自行動。
青泠至今還不太明白何金烏沒有把若水焚為灰燼,也許與她失去了火精珠有關,所以若水遇火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沿原先的經脈把火引入,盡力疏導。另外,青泠隱隱覺得這並不是真正的金烏,土屬性太強了。青泠根本不怕火,但這金烏的土屬性遠強於其火屬性,才能把青泠困了那麽久。
若水居然認得三足金烏,這讓青泠相當吃驚,而那古盒上的樹,若水是認錯了,那不是扶桑,應該是若木。青泠經曆過漫長的歲月,雖然不見得會比紅兒更長,但在他初有意識時,天地之間還有建木的遺跡,而若木在建木之西,是金烏們日落後棲息之地。金烏被後羿一一射下後,若木也漸漸湮滅。不知後世何人製了這樣一隻古盒,木生火,大約是從已被射下的金烏裏保存了點什麽。
厲龍一個鯉魚翻身,徑從水裏躍上竹排,搏得近旁幾張排上一片叫好聲,若水笑意盈盈,還在打趣。青泠有些迷惑,經曆了這麽多苦難,那女子怎能如此淡定?對尹端和水兒娘的死,她並不像水兒那樣心傷若死,但青泠卻能感到她內心深處的痛苦掙紮。失去了火精珠,又被金烏的熾熱所侵,她連普通女子的體力都不如,卻毅然決然地離開家。若水給青泠的感覺從一開始便是這人生的過客,比青泠還要超脫,而現在,她開始入戲了。
若水知道青泠在望著她,她也知道自己對青泠來說是一個謎,青泠又何嚐不是?若水依然看不透青泠,但她不想問,似乎害怕一張口便會失去什麽。隻是,她有什麽可失去的呢?
那個沒心沒肺的厲龍又開始唱歌了,這回是一曲古調:
“春寂寂兮,晚晴;
日忽忽兮,將暮;
路漫漫兮,修遠;
物欣欣自私兮,江自流!”
古調蒼涼。厲龍有把好嗓子,若水暗自尋思,唱什麽像什麽。俚歌裏那江南女子癡心一片,而這古調當是漁子所歌吧?
曲調再轉悲壯,厲龍放聲高歌,
“白馬嘯兮,西風揚
鼓聲起兮,戰伐張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煙處處兮,不望歸鄉!”
厲龍的歌勾起若水的心事,心中開始隱隱作疼。不望歸鄉,是啊,剛找到家卻回不去了。從蝶夢星係來到人世間,慘劇和震驚一環接一環接踵而至,等若水想起與師鶴的十分鍾之約時,已身處青泠的池塘,強忍金烏肆虐。
落日西沉,江麵上金光閃爍。若水極目遠望,思緒飄搖如風。
當日在池塘裏,那焚身的火和深入骨髓的痛,讓若水此刻想來仍然後怕,如一場沒完沒了的夢魘。若水最後差點就放棄了,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若水最後終於放棄了。她在識海裏呼喚黑晶石,想回到蝶夢星係,但是,黑晶石卻喚不出來了,若水絕望地發現,當她用意識鎖定熾流的同時,熾流也牢牢鎖死了她的意識。
不管人世間是什麽,若水隻能選擇留下。如果這真的是一個設計好的遊戲,那接下去應該是往哪裏走?擺在眼前的當務之急,一是報仇,二是尋找補遺篇。若水在那個漫長的冬日裏,一點點地回憶經曆的一切,反複推敲,卻仍然找不到線索。黑衣人如人間蒸發一般,沒有留下絲毫的蛛絲馬跡,如此嚴密的組織,隻會是在大的王朝。
若水決定先去蜀都。
青泠坦言以她現在的情形,根本不需要黑衣人動手。青泠去,厲龍自然不會反對,於是便結筏順江而下,飽覽滿江秀色,兩岸春光。
入夜,竹排在一個江邊小鎮靠岸。
若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座小鎮,說是小鎮,其實隻有一條街,數十座大大小小的吊腳樓沿江岸走勢一字排開。這些吊腳樓從江上看去是兩層,從街上看卻是一層。下層是長達數米的木柱,深紮在江邊泥中。人住在上層,漲水時直淩水麵,舟排幾乎便在窗下掠過,水落時又如鳥瞰,下層的木柱便如鷺鷥的兩條長腿。此時正是掌燈時分,樓裏燈燭齊明,笑罵聲不絕。
春暖花開後,正是山裏的木材、山貨等的放排時節,趁著初夏的第一拔洪水還未到來,趕緊把一冬的活都運下去。這也開始了這江邊小鎮的黃金時節,四麵的山民此時都匯聚於此,和水上人互通有無。吊腳樓上家家開門,戶戶賣酒,即是酒家又是客棧。就是那些慣在排上生活的水手,也禁不住酒香撲鼻的誘惑,入夜泊排後便徑到常年的熟悉人家打擾,三兩情事在這豔春時節,自然也是平常。頗有些情愫的,更如晾了一冬的幹柴,一點便著。
幸虧山民夜深自歸,水手不是回排便是在相好的家中歇息,青泠三人終於找到了宿處。隻是這時代的人們似乎沒有客棧的概念,因為有女客,這還是那標致老板娘的房間,否則便得像前麵酒家裏的眾人一般,邊酒邊歌,旁邊一人已鼾聲如雷。
若水倚窗而立,明月當空,江如水銀。耳邊能清晰地聽到厲龍的酒歌,那標致的老板娘似乎對他很感興趣,正在和他賭酒,贏的唱歌,輸的喝酒。老板娘的嗓子清中帶點沙音,歌子唱來或豪放或婉轉,聽得若水心醉神迷,難怪厲龍能知道那麽多歌。這江上女子,嬉笑怒罵,毫不扭捏,一個比一個潑辣風流,可惜遇到一個喝酒如喝水的厲龍,龍怎麽會怕喝水呢?若水抿嘴輕笑。
青泠沒有和厲龍在一起,他坐在房內一張小小的幾旁。幾上一燈如豆,幾碗糙米飯,一壺家釀酒,臘肉香腸,還有一陶盆江水煮魚,放了很多的辣子。
若水隻吃了一口魚便麵紅如火,差點又把金烏招惹出來。但那壺家釀米酒倒很是甜美,綿軟清淡,壺裏除了酒還有用來釀酒的軟軟米粒,像粥多過像酒。見青泠漫不經心,那小丫頭悄悄把整壺酒偷走,站到窗前獨酌。
明月漸高,從窗口照進木屋,若水似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偷偷拿走的酒壺,一口接一口地喝個不停。也許是此情此景讓她想起了什麽,又或者是門外老板娘爽朗的笑聲讓她迷醉,這丫頭開始時還用一小小酒杯,後來便直接對著壺口喝了起來,還低低地唱著什麽。
青泠凝神細聽,隻聽那丫頭唱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把空空的酒壺往江裏一扔,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暫將月伴影,行樂需及春!”
那雙酒意盎然的大眼睛掃過正襟危坐的青泠,玉人淺笑,隻是不知為何,青泠總覺得在她眼底深處,有種不可開釋的痛楚。
若水越舞越急,最後竟一躍而起,從空中堪堪摔落。那酒雖然甜美,後勁還真是不小,若水已完全忘記了身在何處,更忘記了她此刻的體力比常人還不如。青泠趕緊上前接住,若水低笑,反臂摟住青泠靠在他胸前,她用那雙迷茫的眼睛望定青泠,輕輕地問道,“你是誰?”
“青泠。”
“青泠是誰?”
“……”青泠無言以對。
若水笑了,笑容寥落,“我是天空中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無須訝異,也不必驚喜,轉瞬間失去了蹤影……”
若水的眼神漸漸渙散,酒意漾開,她喃喃念道,“雲啊,我是一片雲,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青泠有些癡了。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回鄉……”
若水把頭埋到青泠懷中,沉沉睡去。
青泠懷擁玉人,若水靠在他胸前,嗬氣如蘭,眼角竟有一滴晶瑩的珠淚。青泠茫然低頭,輕輕吻去那滴淚,胸中有什麽東西卻像是快爆發了一般,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迅速漫延,他很想緊緊摟住這小小女子,卻為此想法所震驚。他急急地把若水放到榻上,逃一般地離開了房間。
厲龍很得意。
那標致的老板娘已不勝酒力,媚眼如絲,半靠在他身上,還在斟酒。幾個排上的水手對厲龍日裏顯出的那一手水中功夫頗為歎服,何況他的歌子既多,人又豪氣,最重要的是,喝酒如水。這一壇子土酒下去,厲龍的臉都不紅。
“兄弟去哪裏啊?不如到我排上來,咱哥幾個到成都去,等把這批漆忙過了,找個地兒好好樂嗬樂嗬?”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穿著像是商賈者道。
“七叔,你老眼昏花了,日裏你沒看見這位大哥帶著嫂子呢?”
“那女子不妖,哪有我們老板娘風流!對吧,老板娘?”
厲龍哈哈大笑,“喝酒!喝酒!”
老板娘借點酒力,不依不饒,“唷,大哥帶著女人還來和我們渾鬧呢,欺負我們水上女子不是?得罰酒一杯。”
厲龍眯著眼睛在老板娘身上上下打量,看得她臉現彤雲,“朋友妻,不可戲。哪有老板娘這般合我心意?罰得沒理嘛,不通,不通,我看是老板娘自己想喝酒吧?”
老板娘酒意已重,再自幹一杯,膩聲笑道,“既然如此,明月良宵,大哥的排在哪裏?”厲龍興致勃勃地回答,“還是到老板娘閨房去的好,我那竹排太不結實,要讓老板娘滿意,竹排就經不住了。”眾人哄堂大笑。卻聽得嗷嗚一聲,可能是老板娘不小心踩到了毛毛球的尾巴,毛毛球弓起背,憤怒地衝著她撲過去,白光閃過,老板娘軟軟倒地。大家吃了一驚,酒都醒了一半,細看時才發現老板娘的呼吸聲沉重,原來已甜甜入夢。
木屋正中火煻裏的木頭已快燃盡了,水手們也都相繼回排。厲龍一個人喝了整整三大壇酒,和餘下的幾個人山南海北地聊了一整夜。東方既白,幾人與厲龍告別,那個被稱作七叔的似乎尤為欣賞厲龍,特地叮囑道,
“和兄弟一見如故,隻是老哥有俗務在身,要趕回成都。兄弟到成都後千萬要到南城打聽劉老七,老哥沒得別的本事,在那裏有一個小小漆器鋪。到時候一定請兄弟在成都最好的酒家好好喝喝。咱們蜀人的酒不夠勁兒,巴人的‘巴鄉清’那才是一絕,那種烈酒隻有像兄弟這樣的壯士才配喝,到時候老哥一定想辦法弄它一壺給兄弟接風。”
厲龍謝過,拱手作別。到得江邊,青泠和若水已在排中等候。
--------------------------------------------------------------------
一點小小說明:文中引用李白的《月下獨酌》,是寫錯了的,順序不對。寫完後我查了全詩,正確的應是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不打算改,畢竟若水沒有辦法先去查了書再來背給青泠聽。當然,若水既然接受的是人體潛能的高級教育,我想大約相當於現在的碩士吧,但輔修古醫學和古文學,她的古文造詣一定比我這個學工的要深多了。隻是,若水的那個時代已經曆了一個古文湮滅的過程,想必流轉的古文字又應該比現在要少很多,兩相抵消,所以便以我所記得的賦給若水吧,我常常張冠李戴,所以各位大大請勿見笑。以後恐怕還有類似的地方,甚至可能字句都有誤,但我就不再說明了。
至於徐誌摩的《邂逅》,想來也應該是要流轉千古的,施楠知道也不以為奇。讀到此處時,各位看官若以身代,此詩當再合適不過。我雖不記得李白的全詩,但查後發現那四句“醒時同□,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竟與《邂逅》紋絲合拍。我所鍾愛的若水和青泠,難道命定的結局竟會如此嗎?我不喜歡悲劇,死活都要把它扳過來。
-------------------------
第二章 五年成都
成都,蜀之都城。
成都本是商代之後建起來的一座城池,宮殿、宗廟、作坊、民居等各得其所,配備齊全。剛建之時,不過是受蜀王節製的小城,至戰國之後,商業得到空前發展,形成若幹市場,還出現了青羊肆等以類劃分的市肆,連一些南亞、東南亞的外族也會到此來進行貿易,成都也因此甚為繁盛。
蜀多竹海、森林,所以蜀地向來盛產竹和木材,以及製成的竹、木、漆器等。蜀地的漆器與楚漆並稱,聞名天下,不但繪以彩圖,甚至嵌以玉片,做有紋飾。同時,蜀地富礦,金、銀、銅、錫、丹砂碧玉等多如繁星,以之製成的各種首飾、器物,手工之美,巧奪天工。青銅器尤甚,從部落時期蜀人便擅用青銅器皿來祭祀天地祖先,圖騰崇拜。到戰國時,各種深淺浮雕、淺刻、金銀絲嵌錯都已相當熟練,紋飾繁縟華麗,人物栩栩如生。
此外,相傳嫘祖便是在巴蜀之間的鹽亭馴養野蠶,因此蜀人代代善養蠶織錦,所織的錦緞色彩斑斕豔麗,時人稱“奇錦”,不單中原之商賈趨之若鶩,就連身毒等地的外族也曆盡千辛萬苦,辟“蜀身毒道”經緬、滇等地來成都交易。
竹木漆器,酒具家什,青銅器皿,各色首飾,綾羅綢緞……集市裏貨物琳琅滿目,人聲鼎沸,一艘艘商船貨船滿載而來,又再滿載而歸。
青泠和若水都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青泠已有近千年不曾到過人間,那座江邊小鎮的生活已經讓他興致盎然,而小鎮與這“三年成城,五年成都”的蜀都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成都城極為繁華,人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商船如過江之鯽,更有許多古族和外族,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若水倒不覺得這裏人多,畢竟她的那個時代人們已無所不用其及,海、陸、空、地下,幾座大城的人口都是以億計,這裏的人口頂多也就是數萬吧。但那些貨品頗為精致,若水真不敢相信戰國時的古人便有如此高的藝術水準,蜀人的深衣寬袖也讓她好奇,居然把物品都籠在袖中。而蜀地各族就更有意思了,裝束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袒胸露背,令人乍舌。早就聽說過蜀地多美女,一見之下果然不同凡響,別的姑且不論,單是看那魂不守舍的厲龍便知一二。
若水不知疲倦地在集市中流連,對首飾和那些如彩霞般的奇錦愛不釋手。這裏簡直是一個錦緞的天地,不但有無數的絲店、緞莊,而且通常是前店後坊,機杼相合。那些綢緞輕柔溫軟,觸之如新生幼兒的肌膚一樣細滑,顏色卻絢麗無比,恐怕隻能用彩霞染就來形容,加上天馬行空般的各式圖案,若水一入錦緞店便再挪不開腳步。
店伴是個女子,很好性子地陪若水挑選,甚至把店後坊裏的存貨取出。她暗自猜測著若水的身份,卻想不太明白。若水身著一件緞子的深衣,這是很少有女子穿著上市集的,一般都要在祭祀之類的場合才能用。身無長物,深衣上也素淨得很,連花飾都不多,很難看得出是什麽樣的貴族。隻有一俯身時胸口隱約的玉墜似乎能說明點什麽,那麽純淨的玉墜,即使不是王公大臣家的女子,也是大商賈才有財力能買得起。而這女子神態嫻淨,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卻不鄙陋小器,估計還是貴族的可能居多。
若水歉意地謝過店伴送上的各色奇錦,最後選定了三匹,一匹純白的給厲龍,另一匹帶水波暗紋的素色青綾,自然是為青泠選的。第三匹是店伴推薦的,純用織錦而造的水色荷花,全是水墨意境。枯幹蒼挺,殘葉點翠,僅在荷花花瓣尖點處有一抹嫣紅,若水簡直對它一見鍾情。
見若水如此喜歡,店伴討好道,“小姐好眼力啊,這荷花織錦本來隻有一匹,是雨夫人為她自己特意訂的。小姐自然知道,這種單圖織錦織來最是費力,一不小心就錯了絲線的花色。織錦房怕誤了夫人的事,故而多織了一匹,哪知不但夫人洪福齊天,小姐也是有緣之人,兩匹錦竟然都成了。這不,夫人數日前剛取走一匹,小姐便來了,說不得正是小姐和這織錦的緣法。”
若水心下好笑,這人倒是做銷售的好料子,一番話說下來,讓人就算明知是她在兜售,也忍不住要掏錢把它買下來。
糟糕!若水心裏一慌,這裏恐怕是要錢的吧,老天,一張卡都沒帶,怎麽買?再說了,自已那個世界的點數恐怕也不能直接在這裏用。奇怪,人世間如果是個虛擬遊戲,為什麽沒有在自己的口袋裏放一點虛擬貨幣呢?若水是越來越不相信人世間是虛擬遊戲了,哪有遊戲會把人的意識鎖定在遊戲之中不能退出的?何況這裏的山山水水、城池集市、人物談吐,太像真實的世界。
若水臉色數變,求助地望向青泠。青泠正坐在案前品茶,怡然自得,幾個在綢莊挑選緞子的女客頻頻回顧,眼波含情。青泠卻不為所動,眼中僅是一泓碧水,鼻間還有些許山野味道。嗯,這綢緞莊倒不錯,單是這杯待客的茶便不是劣品。
見若水相招,青泠放下茶杯走了過來,店伴老於世故,隻道是若水要跟夫君商量,知趣地避到一旁。
“眼睛挑花了?”青泠打趣道。
“別逗我了,青泠。大事不好,你有錢嗎?”
“錢?什麽是錢?”
若水腦子裏“嗡”地一聲,就知道青泠會這麽說!這家夥肯定是個老古董,哪知道人世間還有錢這一物。怎麽辦?若水苦笑,今兒個丟人丟到家了。
“唉,看來跟你說沒用,昨天是不是厲龍給老板娘付的房錢?厲龍呢?”
厲龍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在!大嫂有何吩咐?”
青泠狠狠地敲了他一記。厲龍趕緊改口,“水兒小丫頭,什麽事要找你厲龍大哥幫忙?”
若水羞紅了臉,厲龍老喜歡開這種露骨的玩笑,但此刻卻是有求於人,不得不答道,“厲龍,你總是下過山的,你有錢嗎?”
“錢?我還需要錢嗎?我這麽魅力四射的英俊龍王,還有誰敢問我要錢?”
若水快被他氣得背過氣去,敢情此龍騙吃騙喝從不付錢?
“那你總知道他們用什麽來換東西嗎?”
“好像是金子和珍珠,還有一些破銅爛鐵,有時候像刀,有時候像鏟,反正什麽都有。對了,以前還用貝殼。那種東西,我在寒潭裏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誰還把那玩意當寶貝帶在身邊?”
若水躊躇著,不知道如何向店伴交待。但她既沒有金子,也沒有貝殼,該麵對的總得麵對。硬著頭皮把店伴叫了過來,若水正待解釋,青泠卻伸手攔住店伴,手心處是一顆晶瑩的珠子,指尖大小,卻奇異地閃著七彩的珠光,“這珠子夠嗎?”
這正是當日的蜃珠,青泠從發呆的若水手上接過之後便一直收著。反正也是若水的,難得見她如此小女兒情態,她若喜歡就換了吧。
店伴大驚,趕緊入內請來一老者。老者接過蜃珠細細觀看,最後一陣哆嗦,竟跪到了地上,把珠子高舉過頭,道:“大人此珠不是凡品,小店斷斷不敢收!”
青泠皺了皺眉,“那你要怎樣才肯賣這三匹錦緞?”
“大人隻要付一錢金子就足夠了。”
“我沒有金子,反正我願意跟你換,你怕什麽?”
“小人斷斷不敢,這珠子隻在王宮裏才有,大人千萬不要折殺小人。”
青泠有點惱怒地甩了甩袖子,這人真夠迂腐的。厲龍在旁邊煽風點火,“人很蠢吧?多虧我不吃人,不然就沒現在這麽聰明了。”他回頭偷眼看了看若水,趕緊加上一句,“當然,你這個小丫頭例外,雖然離我還差上那麽一點點。”
若水把手裏的錦緞放下,淡然笑道,“那就算了,我們走吧。”
卻見一點碎金被遞了過來,“老平,這錦緞就算是我買給這位妹子的好了。”
若水驚訝地抬起頭來,麵前是一位炫目的美女。肌膚凝白細致,麵龐清雅秀麗,眉如畫,眸如星。和若水的柔弱似水不同,這美女雖不見得美得奪人心弦,卻頗有英氣,極有味道。青泠厲龍在蜀地男子中已是極高了,這女子隻比他們矮了數寸,身形修長,挺拔如竹。如雲的黑發上插了一隻墨玉的步搖,一身合體而灑脫的綢緞長衣,竟然不加任何花繡紋飾,行動處如竹林微雨,搖曳瀟灑。而裙裾上,正是一支水墨的荷花。
果然,那老者恭恭敬敬地叩首道,“雨夫人。”
厲龍的眼睛早已亮了起來,青泠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蜃珠遞給若水。若水倒不扭捏,“姐姐,我叫你雨姐姐好嗎?”那老者在一旁惶恐大驚,這女子竟敢真與雨夫人姐妹相稱?
“謝謝雨姐姐送小妹這錦緞,別的不論,單憑這與姐姐相似的衣料,小妹也要稱你一聲姐姐。既然姐姐厚愛,那小妹也不推辭,隻是請姐姐一定要收下此珠。此珠是小妹無意中得來,世上女子,恐怕也隻有姐姐配得。”若水接過金子遞給老者,再把蜃珠放入雨夫人手中。
雨夫人拉著若水的手,把蜃珠放回去,“妹子能看得上這素色荷花,就當得起我妹子。妹子還是收好這珠子罷,不然姐姐本是好心,卻成了貪圖妹子這顆蜃珠了。”
蜃珠?青泠與厲龍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出對方眼裏的驚訝,這女子不簡單。厲龍的眼神更加熾熱了。
若水無奈,隻得謝過雨夫人,將蜃珠收入袖內。
雨夫人笑道,“姐姐對這成都很熟,卻從未見過妹子,妹子怕不是本地人氏吧?”
“姐姐說得不錯,小妹今日剛到成都,鄉野之女鄙陋,姐姐見笑了。”
“哪裏的話,姐姐一見妹子便驚為天人,想來我們真是有緣。既然如此,不知妹子有沒有找到宿處,不如到姐姐家中住下可好?”
厲龍心花怒放,拚命地朝若水擠眼,若水不為所動,“姐姐美意,小妹本不該推辭,隻是小妹剛到成都,還有些俗事沒有辦完,改日定要去打擾姐姐,今天就不敢了。”
雨夫人想了一下,也不勉強,“那妹子一定要來。妹子來時,到城西打聽雨夫人便是。”說罷,她有些感慨,“難得遇到真能欣賞這殘荷意境的女子,不知妹子如何稱呼?”
“小妹姓水,姐姐叫我若水好了。” 若水恬然一笑,“姐姐既是雨夫人,又愛荷花,小妹倒想起一句詩來。小妹昔年聽先父講書,內有一句用以形容姐姐的這幅錦緞最是貼切。”
“哦?妹子請講。”
若水憶起那本留傳千古的《紅樓夢》,黛玉道,我素不喜李義山的詩,唯有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還好,哪知你們偏要叫人把那殘荷給拔了去。
若水眼光迷離地說:“好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啊,姐姐就如目睹一般,把個微雨荷花給畫了出來。”
雨夫人似乎有點震驚,愣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喃喃道,“妹子,姐姐的名字就是雨荷花啊。”她定了定神,拉起若水的手,“妹子辦完事後一定要來,真是相見恨晚,姐姐一定要與妹子好好聊聊。”
一走出綢緞店,厲龍便瞪大眼睛埋怨若水,“大好的一個美人,你就這麽放她走了?”
若水低低笑語,“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我又不喜歡女人。”
“什麽?”
若水指了指青泠,“你問他罷。”
“是我示意若水別答應的。厲龍,你知道為什麽。”
若水反而不解,“是啊,青泠,為什麽?”
青泠還是一副輕疏恬淡的模樣,飄逸灑脫,他淡淡答道,“你看到這珠子時能認出來是蜃珠嗎?那老者隻看到這珠子太大,光芒太亮便已大驚失色,而雨夫人卻毫不驚訝地一口喚出其名。即便水族,也要有相當見識才能認得出來,那雨夫人顯然不是水族,卻對水族之事知之甚深。”青泠憐愛地望向若水,“若水,你還未恢複,又身負尹氏全族的血仇,還是小心為上。”
若水默然不語,厲龍的話勾起了她的滿腹心事。哪裏才有尹氏全族的血仇,家也回不去了,人世間是什麽,還有那開始回縮即將坍塌的宇宙。真希望人世間就是古戰國,即使宇宙回縮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反正自己活不了那麽久。
“駝鳥!”若水低聲責罵自己,愁容滿麵。自已這回不去,大哥該多著急,父母又該是多麽傷心,還有整個親族的遷徒,整個人類種族的延續。唉,人生總不過片刻歡娛,煩惱憂愁才是一輩子的事情。
若水抬起頭來,青泠驚訝地發現這女子眼中竟是清晰的眼波,剛才的憂愁居然又被她深深埋入心底,她輕笑道,“那就讓我們來大幹一場吧!”
第三章 步步為營
三人坐在江邊無人處的一塊大石上,厲龍捋著毛毛球的背,牢騷滿腹。這毛毛球也怪,自從出來之後就老喜歡跟著厲龍,和厲龍呆在一起的時間遠比和若水在一起的時間長。
若水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安慰,自顧自地說,“我們得想辦法在這裏立足才行。厲龍,你每次下山都這樣,最長的一次呆了多久?”
“他?”青泠替厲龍回答,“每次能呆到一個月就不錯了。還曾被人打回來過呢。”
厲龍被青泠揭了老底,惱羞成怒,“總比你強,成天跑到那塊紅石頭那裏,幾百年都不下山。”
青泠有點臉紅,心底卻浮現出紅兒的身影,他至今不明白,為什麽紅兒要讓若水照顧他,不過,青泠承認,若水很有意思,比紅兒好玩多了。
若水就像沒聽到,接著道,“我不想一個月就回去,而且,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黑衣人。”
青泠若有所思,“那恐怕不是一個小勢力。那天來的黑衣人當中,‘人’是有的,但有好幾個都不是人,那條地龍還不是裏麵最強的。何況,那古盒,金烏,恐怕都是上古時代的神物。若水,你的擔子不輕啊。”
若水望著江水東流,心下歎道,卻又如何?我總不能買塊豆腐撞死了事。豆腐?若水苦笑,那玩意在這個戰國時代的世界裏有沒有都是問題。
三人沉默了很久,毛毛球在厲龍身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輕輕地打著呼。
若水沒有想到這種開創基業的事情能在自己頭上發生,當年的“易”公司,更多的還是季鵬在管理公司,她管產品。在這個時代,估計沒什麽技術好管,那麽也就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隻是,當年易公司是融資創始的,現在三個人身無長物,到哪裏去找第一桶金去?
若水把玩著那顆蜃珠,蜃珠在陽光下又發出七彩的光芒,如夢似幻。要是能把這蜃珠當出去,應該有一大筆錢,隻是這時代估計還沒有當鋪。要不,去獻給蜀王?蜀王沒準會賞賜個一官半職,要不然求它沃土百畝做個田家翁?
若水搖搖頭。她雖然沒學過商,但耳濡目染已久,又是在像“易”這樣的“高科技公司”呆了一輩子,她清楚地知道,要想迅速積累財富,隻能找暴利的行業。暴利行業是以市場需求定價,而不是以成本定價。做官也好,地主也罷,三代能富起來就不錯了,還得是在太平時代。戰國之亂在整個中國史上都大大有名,亂世隻能用亂世的辦法。
若水歎了一口氣,這種東西季鵬最在行了,他在商場上向以奇思妙想著稱,從來不按牌理出牌。偏偏若水腦筋極死,最不喜歡這些劍走偏鋒的辦法。
不行也得行。若水苦苦思索,什麽行當可以有暴利?自己這三個人又有什麽是別人沒有的優勢?在一個市場上,競爭產品的可替代度越低,競爭者就越不容易進入,而這行業也就越容易形成壟斷。
若水盯著手裏的蜃珠,思緒紛亂。突然目光定在了蜃珠上,對了!
當鋪!蜃珠!
當鋪不知道是在哪個時代產生,但是在任何時代,金融都是暴利。隻不過,金融業的進入門檻太高,如果沒有豐足的資金,就沒有可能收購典當品並最後牟取暴利。何況,若水如果沒有記錯,古中國最有名的晉商錢莊曾在清朝盛極一時,但偌大的金融帝國卻在太平天國起義時全盤崩潰。所以,如果要在亂世搞金融,除非有極強的政治甚至軍事後台。
若水自忖沒有這個條件,因此這個思路最多也隻能是在有了相當積累之後用來進一步地擴大資產,培養勢力。那麽,眼前的辦法,也就隻有這蜃珠了。
既然這裏的商貿如此繁華,一定可以找到商家把這蜃珠賣了。珠寶業也是一種獲利極厚的行當,在古代能買得起珍珠玉石的人通常隻求極品而不在乎價格。如果定位在高層,還可以借此在蜀國上流社會中爭取人氣,以便將來謀得一席之地。
若水心中突然一動,其實最直接的牟利方式是賣假貨。珠寶之所以貴重,是因為它們曆經久遠的年代才能形成,故而相當稀少。老子傳下的道德經裏曾經說過,“不尚賢則不爭,不貴稀有之物則無盜”,可偏偏就是物以稀為貴,人類才打得頭破血流。當然後世這些天然珍物一一被人類仿製,價格自然也就下來了,但在這個時代,如果能仿製出一些天然珠寶,一定可以以假亂真。
那仿什麽好呢?若水首先想到了塑料和合金,那些東西是怎麽做的來著?好像原料是石油,用化工的方式生產的。若水絞盡腦汁,在心中把黑黑的石油翻來覆去折騰半天,還是想不出來塑料和汽油是怎麽出來的,似乎要高溫蒸餾分出不同成份,但之後恐怕還要高壓和一些相應的化學反應吧?在這裏怎麽弄,何況若水根本不記得配方。早知今日,當初要是學化學就好了。
算了,還是打蜃珠的主意吧。有青泠厲龍在,還怕沒有珍珠賣?大不了回一趟寒潭,從海眼裏去取它一堆蚌來一個一個地剖!在若水的腦海中,青泠和厲龍兩人長衫飄飄,興高采烈地在汙水中像洗盤子似地剖蚌殼,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青泠和厲龍已經是第二次見到若水的蜃夢了。
江上突起迷霧,各種光怪陸離的場景此起彼伏,若水的心緒真夠亂的。可是,這些都是些什麽東西?
先是一個頂著朝天冠,身著黃袍的人在金壁輝煌的殿堂上接過蜃珠,放肆大笑,隨即扔下一物,那物見風便長,竟變為無邊的水田。接著,水田倏忽不見,出現了一座陰森的店鋪,木頭製的如監牢一般,一隻蒼白的手從很高的櫃台上伸出,接過蜃珠,卻遞出一片白色微黃,上有墨跡的東西,似絹,卻比絹薄,而且更硬。隨後,烽煙四起,座座店鋪被一些奇怪的人燒掉,火光映紅了天際,那些人穿著古怪的衣服,一匹匹的緞子裹住頭,直拖到腳,而他們的對手居然像夷民一般,剃了個光頭,腦後卻又拖著長長的尾巴,也許是發辮。
若水的蜃夢裏除了蜃珠,所有的一切都透著古怪,青泠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迷霧又翻滾起來,這回竟變成了黑黑的油,一點就著。青泠皺皺眉頭,這好像是火油,蜀東曾有人提及過“石脂水,水膩,浮上如漆,燃之極明,不可食”,應該便是此物。隻見這些黑黑的油被灌入一個極大的不知是由製成的東西,管道交錯,一些紅紅綠綠的彩光閃爍,不時還噴出股股白煙,最後突然就變成了各種器皿,多不知何用,但千姿百態,煞是好看。
青泠的眉頭越鎖越緊,他對寒潭裏所有生靈的想法都頗為了解,很少有水族會思緒紛亂到如此地步,就算人比水族思想複雜,也應當不至如此。他不禁打了個寒戰,若水該不會受的刺激太大,生病了吧?青泠有點迷惘地回想,那天在江邊小鎮,若水已經頗有些舉止失常,本以為大醉一場發泄之後,她會稍微好轉一些,現在看來她心中恐怕還有很多的東西鬱結不解。
青泠還在尋思,旁邊的厲龍怒不可遏地把哈哈大笑的若水從石上推了下去,“死丫頭,想什麽呢?還敢笑,小心我吃了你!”
青泠抬頭,正看到迷霧中一幅景象慢慢淡去,這次裏麵的人他倒都認識,自已和厲龍正在一個一個地敲貝殼,若水一付財迷心竅的樣子,手上捧著滿把的珍珠。
若水紅著臉從石下站起來,低頭道,“對不起,我隨便想想。不過,你們不認為這是弄到錢的好辦法嗎?”
厲龍狠狠地說,“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青泠抓魚,你燒給我吃!”
若水點點頭,“餐飲業也行,不過太累,除非能連鎖加盟,”她還沉浸在創業的想法之中,“還是不行,資金積累太慢了,不如珠寶業利潤大。”
青泠和厲龍麵麵相覷,這丫頭還在說胡話呢,真是病得不輕。
見兩人緊張對視,若水回過神來,這才莞爾一笑道,“沒關係。我想我們可以從賣珠寶入手。青泠,寒潭的海眼裏有沒有玳瑁?珊瑚?”
若水簡單地把自己的計劃講述了一遍,包括最後的質鋪。青泠皺著眉,久久不語,若水有些期待,還帶些忐忑不安地望著他。
“若水,你的辦法一定能弄到錢,”青泠終於開口,“不過,你想過沒有,這樣於你的報仇大計會有何影響?”
青泠站起身來,走到江邊,江浪拍岸,濡濕了他的青衫。
“讓我們來猜想一下。你在成都的鬧市開一家珠鋪,裏麵全是珍珠,玳瑁,珊瑚,甚至鮫帕、水晶……這些東西我和厲龍都能給你弄來,哪怕是人間絕品都不成問題。這樣,你的鋪子一定會成為蜀地,甚至整個中原聲名昭著的珍寶之地。”
青泠轉身,目光炯炯,直望入若水眼底深處。他話鋒一轉,
“若水,當年尹家小村一戰,尹家根本手無縛雞之力,為什麽黑衣人會用到如三足金烏這樣的神物?” 若水張口結舌,開始有點明白青泠的意思。
“是因為有厲龍,那地龍發難之時被厲龍一擊而潰。有點道行的人很容易看出他是水族,甚至看出他是龍也不難。蜀地遠離東海,龍族極少,連蛟、螭都相當罕見。所以,不管你的仇家是不是在成都,不管你的鋪子叫什麽名字,隻要你的鋪子大賣水族之物,尤其是海裏的東西,那便和你在門上大書‘尹氏後人’沒有區別。”
“從你那天所見黑衣人的所為,他們像是有所圖,說不準便是你們尹家的《關尹子》和祖師傳下的補遺篇。那天連三足金烏都用上了還沒有拿到,你認為你要是公開宣稱自己是尹氏後人,他們不會來找你嗎?”
“如果黑衣人找上門來,你確信我們有能力對付嗎?而且,直接上門還是最好的一種可能,要是暗裏對付你呢?把你置於生死不得的兩難之中再來要脅於你呢?現在,他們在暗處,我們也在暗處。他們有人見過我和厲龍,雖然也見過你,但金烏一出,凡人斷無幸理。所以,隻有你,才可以出現到明處,而且,千萬不要把自己與水族拉上關係。”
“今天我也有欠考慮,不該直接便把蜃珠拿了出來。”青泠憶起若水當時的神色,即使再重回當時,隻怕自己仍然會為搏若水一笑而把那珠子拿出來。
“我仍是低估了世人。那雨夫人既然能一口叫出蜃珠,就絕不是普通的凡人,這成都城,藏龍臥虎啊。叫我們以後怎敢不步步為營,小心謹慎?”
若水仰麵望著那侃侃而談的俊雅男子,意亂情迷,卻如釋重負。幾次“易”公司遇到的大危機,季鵬也是如此力挽狂瀾,隻不過,當年他身後還有整整一幫人。
若水突然發現,自己竟一直在潛意識中把季鵬和青泠相比。她年少時雖桀驁不馴,但畢竟是莊家的女兒,還是傳統的心思居多。她再清楚不過,自己總盼望有一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莊家沒有這樣的人,她便到聯邦去找,可惜命中的這個人她窮盡一生都沒能找到。然而,從一開始進入人世間到現在,青泠便是座永遠不倒的山,從未有任何的事情難倒過他,哪怕是像三足金烏般的神物。她臉上一紅,望向青泠的眼睛裏多了一種奇怪的神色。
青泠沒有注意到若水的變化,他停下來沉思了一下,對厲龍道,“你說有一個漆商約你在成都喝酒?”
厲龍拍了一下大腿,“沒錯,我倒忘了。他說能弄到‘巴鄉清’,”厲龍不由饞涎欲滴,“這小子多半是在吹牛,那可是絕品好酒。巴人自己都不夠喝,哪裏還能在蜀地找到?想當初我在巴國曾經在一個族長那裏偷到過一點,嗯……嗯……那味道啊……” 厲龍閉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樣子。
“那我們就去吧。”青泠簡短地說。
第四章 天道追尋
☆★☆★☆★☆★☆★
蝶夢星係。
師鶴發了兩條全息留影。因為不便在公函般的正式會晤邀請裏談及家事,他專門給虛網軒轅留影詢問人世間的詳情,並要求解釋施楠的現狀。
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莊氏家族的公函剛剛送達軒轅家族的核心,還沒有排上議事日程,那封以施楠大哥的名義詢問人世間的全息留影卻先得到了回答。有些詭異的是,對方一問之下知道是“易”公司的施楠,竟然馬上接通了一個影訊會晤。虛網軒轅那邊出現在全息影訊裏的,是一個頭不高的男子,看不出年齡,眼裏有長長的歲月,渾身上下卻沒有時間的痕跡。此人長相平凡,如街邊的路人,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揮灑著重重的詩書氣質,還有一種讓人說不出原因的奇怪魅力,讓他在再多的人群中也永遠都如野鶴立於雞群。一見此人,師鶴便愣住了,這竟是軒文岸!
軒文岸見到師鶴之後也先是一呆,接著便狂然大喜,看得師鶴眉頭緊皺。
“姬文岸,你又在搞什麽鬼?”
軒文岸撫掌大笑道,“小鳥,又見到你了!”
師鶴勃然大怒,這小子竟然還敢這麽稱呼自己!卻偏偏有一絲親切,像是又回到了當年漫遊天際的年紀。
“我既是‘鬼才’,不搞鬼就不正常了。”軒文岸根本不管師鶴怒形於色的樣子,自顧自地說,“鬼才搞鬼,小鳥有何鳥事?”
“你這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家夥!”師鶴終於罵了出來。
“好,這才是我印象中的小鳥!你既然叫我‘姬’文岸,就別怪我呼你小鳥。我說,小鳥,別成天崩著臉當你的族長,笑罵人生,才有人味!你們莊家的人,成天嚷嚷著‘相忘於江湖’,對什麽都不管不顧,我當年看不順眼,現在還是看不順眼!”
師鶴不管他胡說八道,反正這個問題當年就爭論不出結果,現在也不是爭論的時候。
“說吧,人世間是你搞出來吧,怎麽把我小妹弄進去了?”
“嗬嗬,所以我才這麽高興見到你,原來大名鼎鼎的施楠是你的妹妹啊?”
“少跟我貧嘴,你會不知道施楠是我小妹?她現在在你那個什麽人世間裏出不來了!”師鶴憤憤地說。施楠不知道這家夥搞鬼的本事,姬文岸弄出的東西,十有八九會出問題,小妹怎麽就上了他的當呢?
軒文岸很難得地收斂了笑容,一臉嚴肅地追問,“施楠怎麽了,什麽叫出不來了?我們的記錄裏她是回來過的,還回來了不止一次!”
師鶴歎道,“我怎麽知道!施楠性子倔強,這麽多年就是賭氣不和家族往來。數年前我們便發現了……”師鶴猶豫了一下,“那件事情你也知道,我們決定不能再等,說什麽都要把施楠弄回家來。好不容易想盡辦法聯係她,她卻在你那個人世間裏!等她回到蝶夢星係之後,本來約好隻到人世間裏去十分鍾,她卻一去不回了。”
軒文岸的臉色沉了下來,最後似乎下定決心,“師鶴,我們見麵談。你等我,如果施楠醒過來,你讓她先不要急著回去,等我來了,我希望能跟她一起麵談。”
施楠自然沒有醒來,當軒文岸肩負了雙重使命來訪時,她仍然是如多日前一樣,安詳恬靜地躺在兩儀裏。
軒文岸先去給莊正道問了好,口稱伯父,把軒轅族長的紙質函書遞上,規規矩矩地坐了一會兒。莊正道也很客氣,謙讓說隻有軒轅家族才是華族之首,莊氏家族將在莊師鶴的帶領下唯軒轅家族馬首是瞻雲雲。好不容易雙方都無比疲憊地結束了會晤,師鶴帶著軒文岸去看施楠。
“真想不通,師鶴,當族長這麽無聊,你居然會舍棄浩瀚星空來當族長?!”軒文岸老實了半天,實在是憋壞了。
師鶴不理他,軒文岸根本就是在發牢騷,這話他一百年前就說過了。此人文采昭昭,當年作過一篇 “晨星祭”,文曰,“東方既白,晨星已沒”,“北冥鵬折翼,禦風艦沉沙”,如此等等,似乎師鶴把自已生給弄死了。還從此負氣不再與師鶴聯係,自己跑到不知什麽地方去繼續他的冥想,近十年來好像又在做什麽思感轉移的研究,在虛網上聲名鵲起,人稱“鬼才”。
“要不是因為你妹妹,我才不來見你爸爸呢,真想不通,你們老祖宗莊周不是飄逸如仙到想要化蝶嗎?怎麽後來的族長一個比一個悶?”,他掃了一眼悶頭前行的師鶴,“還是這族長一職不好,原先再瀟灑的人,當上族長也就完了。唉,真是明珠暗投,晨星遇到流星雨。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師鶴終於笑了,“你還是老樣子,一口一個‘想不通’,這麽些年了,聽說你沒事就在想,怎麽還沒有想通?”
軒文岸哈哈大笑,“想通了就不想了,還在想就是因為想不通嘛!”
師鶴正色道,“說真的,文岸,聽說人世間也是你想出來的,它到底是什麽?”
軒文岸並不直接回答,反問道,“你認為人世間是什麽?”
“施楠告訴我,你們說那是個虛網遊戲,她的前男友送了一片價值連城的晶片給她,她就傻乎乎地去了。”師鶴答道,“我讓人查過,人世間相當神秘,而且從未正式公開發行,市麵上是弄不到晶片的。”
師鶴停下腳步,眼光定定地望著軒文岸。
“你們說是要隨機抽取玩家,但卻從未公布過被抽中的名單;一個號稱耗資近百萬人年的產品,居然隻作公測而不公開發行;人世間號稱是虛網軒轅的產品,核心成員竟是你這個空想家領導的大批物理學家和靈魂工程學家,卻不是軟件工程師。不過,”師鶴盯緊了軒文岸的眼睛,“雖然你們把玩家的資料設成了軒轅家族的一級機密,但我們仍然找到了三個玩家,或者,叫他們誌願者可能更為恰當。”
“我們發現,他們都在申請之後不久或失蹤,或死亡,而且,他們都沒有家人。”
師鶴的目光裏有種很灼熱的焦慮,“文岸,直接告訴我,人世間到底是什麽?”
麵對師鶴的質問,軒文岸隻能苦笑,“你以為我為什麽一聽召喚就跑到北冥來了?你以為你的吸引力還是那麽大麽?那是因為施楠!我也很想知道人世間的真相是什麽。”
師鶴聞言大驚,恨不得把這個鬼才痛扁一頓。他竟敢不知道人世間是什麽?
軒文岸見師鶴憤怒地捏緊了拳頭,趕緊說,“別急,別急。我是說我不知道人世間的真相,那是因為我沒有機會進入人世間,可不是說我不知道我弄出來的晶片是什麽東西。”
他重重地擂了一下師鶴的背,多年以前,他們便是如此表示關切。“你不要太擔心施楠。我們軒轅家族的人也去了不少,雖然沒有一個回來的。”軒文岸突然發現自己說錯話了,趕緊接著道,“施楠已經是這裏麵最好的情況,可惜我們沒有在她回來的時候聯係上她。記錄顯示她回來了兩次,第一次回來隻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便再次進入人世間,而第二次回來的時間雖長,我們卻找不到她。她不在海邊小屋,星際穿梭艦的記錄顯示她到過你們外麵那個中轉站,我們就是沒想到她賭氣兩百多年,最後居然還是回家了。”
軒文岸的語氣極為遺憾,似乎施楠便應該跟這死板的莊家老死不相往來才好。
到了施楠所在的房間,師鶴把軒文岸帶到了她的麵前。
施楠還是老樣子,一切生理指標都是正常的,隻不過在法律上,已經與死人無異。沒有腦電波是腦死亡,沒有生命磁場在近代靈魂工程學出現之後被稱作靈魂缺失,俗稱“活死人”,反正都是死人。
軒文岸見到施楠眼睛便是一亮,師鶴知道這與男女之情無關,軒文岸什麽都喜歡,就是不愛女人,當年父親曾嚴令自己任族長之後不許與他往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如此逆子,軒轅家族自然不會讓他去盡族長的義務,何況文岸行三,上有兩個哥哥,軒轅家族也就由得此子胡鬧。
軒文岸在施楠身邊盤腿坐下,右手食中兩指合攏作劍指,點向施楠的眉心。他閉目冥想,師鶴似乎看到一顆瑩潤的光影正在若水的額上若隱若現。
過了很長的時間,軒文岸的額上已是汗珠隱然,他收回右手,站立起來。
師鶴鬱鬱地望著他,“告訴我施楠到底出什麽事了?”
軒文岸歎了一口氣,“在我看來,一切正常,就是不知道她為什麽不回來。晶石的狀態很好,能量也很充足,她隻要用全部意識在識海中一按即可,為什麽不回來?”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問師鶴道,“你的‘南華經’可不是像施楠這樣的,是你們族裏男女所習不一樣嗎?我這些年一直在忙著玩思感轉移,所以在‘祝由科’上下的功夫不夠,我看不透她現在的這種狀態。”
師鶴還是鬱鬱地,“這也是你那個鬼人世間弄的。施楠當年一怒離家,她根本就沒有習過‘南華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施楠曾說,這是她在人世間裏學到的東西。”他很簡單地把施楠所述的人世間講了一遍,施楠是如何通過冰火交織和寒潭而得到了火精珠和冰寒之氣的循環。說罷他本想停下來,但想了想,還是把關尹子和尹家之事也一並說了。
聽到關尹子和道德經補遺篇,還有寒潭厲龍和那謎一樣的青泠,軒文岸一點也不管師鶴正在為小妹之事心內焦急如焚,鼓掌高叫道,“好!太好了!”
“好個鬼!姬文岸,你快點給我個交待,不然不但我們莊家饒不了你,我也要你過不上好日子!”
軒文岸興奮之色溢於言表,他從窗口望出去,窗外是美麗的北冥大海,他安慰地拍了拍師鶴的肩膀,“施楠用的是兩儀吧?接口是一樣的,待會兒我的人到了,就讓他們自己在這裏操作得了。反正一時半會兒施楠怕是不想回來,我們就到海邊走走?”
師鶴在海邊一塊大石上坐下,軒文岸興奮得滿臉發紅,兩眼發亮,不停地在石前走來走去。施楠經曆正好讓他對人世間的推測一一驗證,他不斷推算著什麽,口中念念有詞。
師鶴自然是心煩意亂,軒文岸說晶體沒有問題,隻是施楠不想回來,而施楠是答應十分鍾之後就回來的,怎麽可能會食言呢?難道她不知道這邊會很著急嗎?
突然師鶴心中一動,“文岸,你的晶片是不是時間機器?人世間是不是另一個時空?”
軒文岸一愣,“有可能,你知道黃粱一夢吧?那個書生在小店內做夢,夢到自己結婚生子,升官發財。但一覺醒來之後,店主煮的黃粱米飯都還沒有煮熟。”
“那麽,人世間是個夢嗎?夢是個時空嗎?”
“喂,師鶴,你怎麽把你們老祖宗說的話都忘了?‘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你倒說說看,為什麽夢不能是時空?”
說罷,軒文岸偷眼看了看師鶴的神色,後者一點不覺得這是個笑話,軒文岸不敢再逗他,望著遠方的大海娓娓道來。
“人世間,是軒轅家族世代的夢想,隻不過即將到來的大劫難更在其上書了濃重的一筆宿命色彩。”夕陽給軒文岸鍍上了一層輝光,師鶴從未從他眼裏見到如此神聖的光采。
“它本是我們自己家族的一個追尋,上窮碧落下黃泉。它也是所有的炎黃子孫苦苦追尋的目標,人生的意義,生命的終極!”軒文岸傲然挺立,“軒轅家族對整個中華民族,炎黃子孫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有的華族人都是我們的子民,子民的苦難就是我們的煎熬,子民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天堂。”
“人世間便是我們所追尋的天堂。‘帝封禪已,仙雲’,然而世人多不信。即便古人,亦道‘龍不升天,黃帝騎之,乃明黃帝不升天也。龍起□,因乘而行;雲散雨止,降複入淵。如實黃帝騎龍,隨溺於淵也。’[注:語見《論衡》,東漢唯物主義大學者王充所作]。此言似明實謬,作者未見黃帝之升天卻也未見過龍,焉知龍必是龍不是幻像?此外,黃帝的確曾給族中後人留下指示,他所去的地方便是人類終極的家園,夢想的歸屬,但他唯一沒有提到的問題,那是哪裏?怎麽去那裏?”
“人類最初以為仙界就在天上,並將成仙稱為飛升,同時,也以為仙界或在山中,未能達到飛升能力的仙人便通常隱在山中。不幸的是,從機器文明的時代開始,人類發現這些都不過是癡人說夢,天,我們上去了,沒有九重天,山,我們走遍了,沒有神仙洞府。而古時層出不窮的仙人,神獸,在現代社會裏全都消失了。為什麽?人類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意義,如果隻是為了這唯物的一生存在,何苦走這一遭?”
“人類開始質疑自身,開始紙醉金迷。當然,也有人仍然不願放棄,他們認為仙界便在宇宙中的某個地方,外星人便是度人成仙的使者。可惜,星際穿越成功之後,人們便接二連三地一再失望,宇宙已逐漸掀開了神秘的麵紗,反而失去了那種高深莫測的絕美。人類夢想的家園,似乎並不在這個宇宙之內。”
“隻有我們從未放棄。近年來,隨著宇宙學的發展,我們開始考慮宇宙的高維空間。光是我們這個四維時空便已經無可理解,何況更高維度?這倒使我們有了一個驚人的想法,當年軒轅黃帝之所以不留下確切的指示,恐怕正是因為怕其後近萬年的後人根本無法理解,那麽,如果他遇到我們這些可以理解的人呢?我們的老祖宗的《黃帝道經》到後世隻剩下了殘缺不全的《素問》和《靈樞》,其餘的全部佚失,僅在旁人征引時偶爾可見,但你們的老祖宗卻在他的‘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中留下了時空的線索,那是中國哲學中最樸素和完美的宇宙觀。一個古人,如何會有那麽精深的認識?可惜的是,殘存的文字太少,而從殘餘部分看來,後世之人,‘術’固然越來越精,‘道’卻從未有過大的發展,除了將其玄化成道教,並沒有真正提出更深刻的認識。因此,從那之後,我們便把目標設成了時空穿越,即便不能回去與我們的老祖宗當麵問個明白,至少也要找到你們老祖宗留下的時空線索。從此,人世間也就幾乎成了軒轅家族時空旅行計劃的代名詞。”
“我們知道宇宙開始收縮的消息不比你們晚,我們本不想逆天命,但也不能坐以待斃。人世間便是我們試圖以人力抗天的嚐試之一,它可以說是時間機器,我們家族數代人的考古和論證全都表明,天地的秘密即使不在黃帝的那個時代,也就在你們老子那個時代,人世間,便是我們對天地至道的追尋。”
軒文岸回頭看向師鶴,後者根本就沒有聽他在說什麽,正神情落寞地望著遠方發呆。許多年沒有見過師鶴了,而當年……軒文岸一顆心沉了下去,剛才的興奮不知所終。
一個大浪打過來,師鶴被水霧一激,從出神中醒了過來。軒文岸正在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他,師鶴這才發現已經呆坐了好久。“對不起,文岸,你說到哪裏了?”
軒文岸搖搖頭,似乎想把什麽想法從腦子裏趕出去,“沒什麽。我正要說時間旅行。你不是問人世間是不是時間機器麽?”
師鶴這些天太累了,遠端的星象站傳回來的消息很不好,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去賭宇宙還需要一百億年才會坍塌回奇點,隻怕在那之前許久,人類就已滅亡。何況,家族遷徙是已經作了的決定,遷徙的各項事宜須盡早安排。隻是施楠這一睡不醒,他怎麽能放棄剛剛回家的小妹,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下不管?見鬼的人世間!
他強打精神道,“你們解決祖父悖論了嗎?蟲洞是目前我們唯一可以指望的時空通道。但蟲洞極不穩定,它的存在依賴於負能量,你如何在利用蟲洞作時空旅行時保持通道,讓它不被正能量湮滅?”
師鶴突然心中一緊,恐懼突如其來地在他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他一把揪住軒文岸,瞪大眼睛吼道,“你小子該不會是把我妹妹送到蟲洞裏去了吧?!”
師鶴狠狠地瞪住軒文岸,軒文岸卻一言不發,隻是直直地望著他。
師鶴還是老了,他的眼睛已不再如年輕時的清澈,那裏麵時時燃燒著激情似乎已給家族的瑣事磨得一幹二淨。當年的師鶴和施楠一樣,也從來不是乖孩子。施楠好歹還讀讀經書,背背文章,炫耀一下文采和天才,而師鶴則屬於莊家最為不齒的實幹派,成天抱著個機器鼓搗不休。忽而把新買的雲梭給拆了,忽而卻又能上天了,忽而跑到蝶夢星係外的流星雨群裏讓家人擔心他的安危,忽而又裝上誇克炮、孢子彈讓人擔心他會去找別人的麻煩,再不然,便是消失幾個月,和幾個狐朋狗友恨不得一直跑到莊家最遠的星象站去。那時候的師鶴,曾經指點星空,氣衝霄漢,放聲笑道,“小姬,還有哪顆星星你沒去過?咱們就到那上麵去喝酒去!”他雙眼真如晨星一般,在夜空下熠熠放光!
老了,還是老了,不複往日之神韻,軒文岸覺得一種鬱澀的心緒在胸中亂轉。如果沒有施楠的事,也許他就真的象莊氏家族的族長,對萬事都一笑置之。自從施楠決然離家,師鶴痛苦地放棄了星空,他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一回也就是為了施楠這個從小寵大的妹妹吧。否則連星空都可以放棄的師鶴,世上在乎的東西還剩下多少?
師鶴見軒文岸又是一臉的古怪,長歎一聲,頹然放手。他倒總是把軒文岸當兄弟當朋友的,不過這小子可碰不得,一不小心便會著了他的道。這麽多年了,他居然依舊沒有變化,嬉笑怒罵,嘮嘮叨叨,哪有軒轅家族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不過,也許就隻有當年的這些老朋友能看到他這個樣子。
見師鶴心灰若死,軒文岸趕緊打岔,又回到一貫的才華橫溢和口若懸河,“誰說我把你妹妹送入蟲洞了,她不好好地在那裏躺著嗎?你以為一顆玄玉就可以撕開蟲洞啊?做夢吧?”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那個人世間,到底是什麽?”
軒文岸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說過了,我不知道會怎麽樣。”他苦笑道,“施楠是唯一一個能從人世間返回的人。從她告訴你的情況看,人世間就是古戰國!隻不過沒人知道她去的古戰國是不是我們曆史上的古戰國。”
師鶴愕然,這小子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你……你們怎樣做到的?”
第五章 暗箭傷人
◇◆◇◆◇◆◇◆
人世間。
南城乃兩江交匯之處,無數的店鋪均位於此地,商船和貨船真正是如川流不息。本以為劉老七在這裏怎麽有應該都點名氣,卻沒想到這南城竟是如此大的一片商貿交易之所。問起劉老七來,人皆不識。最後,有人指點青泠數人到了一條較大的街上,相鄰十數家全是漆器鋪,這裏臨江有船,鋪後有房,應當算是一個大的漆器交易之地了。
厲龍又攔住一人相問,這回此人一聽劉老七之名卻是神色慌張,口稱不識,急急走開。青泠在一般冷眼旁觀,心中雪亮,這劉老七想是出事了。他徑到旁邊漆鋪中詢問夥計,夥計見青泠人物儒雅,不敢得罪,囁嚅再三終於說出了劉老七的鋪子所在。
劉老七倒真是沒有說謊,他的確有一家漆器鋪子,隻不過誰也沒想到有這麽大。相當新的鋪麵,有平常鋪子兩三家的樣子,門前兩棵枝繁葉茂的槐樹,更有一條青石台階延伸到江邊碼頭。單看門口磨出印來的石板便能知道,這家鋪子的生意應該已是通達三江了。
奇怪的是,如此大鋪麵,門前卻無客商,在這人來熙往的集市上顯得極為冷清。三人對視一眼,情知出事,直接便往鋪裏行去。到得跟前才發現,門裏門外竟是一片狼藉,大的漆製家私被推倒一地,精致的漆器四散,甚至被人踩得稀爛,地下還潑撒了一些五彩斑斕的東西,似是漆料。幾個夥計模樣的正在清掃收拾,一個個鼻青臉腫,氣憤不平。
青泠等三人一走進去,便有人上來迎著,很客氣地道,“今日小店不開張,客人請到別家去辦貨,以免耽誤客人的時間。”
厲龍搖搖頭,“我們非是來買漆器,劉老七請我喝酒,我就來了。”
正在掃地的一個人認出了厲龍,當日正是他陪劉老七在江邊小鎮喝酒,他扯住厲龍的衣袖,聲音有些哽咽,“七叔被人害了。”
厲龍等三人被引入後麵的房間,劉老七正躺在一張榻上,頭大如鬥,前日所見的一張臉已腫得不成樣子,眼睛被極度浮腫的眼瞼遮蓋得不見蹤影。厲龍大吃一驚,那帶路的家人掀開被子,被下劉老七身上未著一縷,腫脹如球。身上更是布滿赤紅色大片的疹子,胸腹處還有或大或小的水泡,滲出清清黃黃的液體,而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開始潰爛,情形恐怖至極。
被子被掀開,劉老七簌簌地抖了起來,家人趕緊把被子給他蓋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七叔,那日水上遇到的壯士來看你來了。”
劉老七掙紮著想起身,但腫脹太厲害,動身不得。厲龍趕緊道,“你別動,躺著說話。”
“唉,兄弟見笑羅。”劉老七的聲音沙啞著,極為無奈,喉裏呼呼地響。
“究竟是怎麽回事?”
“唉,久走夜路要撞鬼。這是我們采漆人的命啊。”劉老七喘著氣,歎道,“莫看我這個樣子,其實也就是一天前的事情。”
“我隻比兄弟早到兩天,這次從山裏帶回來了一批新漆,生漆這東西,見風就硬,再不能用。所以我才一路趕急趕忙地,要早點回來調色,上器,以後就可以慢慢細作不用著急了。”
“最近漆器愈發緊俏,不單是以前巴、楚等地的商人,就連秦甚至更遠的吳越之地都來我們成都來買。過了一個冬天,漆器早就沒得了。漆嘛,都是出在夏天,現在才剛到穀雨,哪個手裏頭都沒有漆料。哪個能搞到生漆,哪個就能拉到大客商,那就是一年甚至一輩子的生意。”
“百裏千刀一斤漆啊,而且時令不對,哪有那麽容易弄到生漆?多虧我跟山裏是過命的交情,我親自去,這才搞到一些,急急地運回。一路急趕,到家時已是深夜,我也就沒有開罐,把生漆直接放到架子上,哪曉得,昨天一大早剛從架上一拿,生漆就他媽的全部倒下來了。”
“生漆不是見風便硬嗎?是有人想壞你的生意吧?”厲龍問道。
劉老七的聲音裏不是惋惜,而是憤恨,他如回光返照一樣,麵上現出一陣紅光,本來幾乎接不上氣,現在竟吼了起來。“那龜兒子是想要我的命!”
旁邊的家人低聲道,“這漆是算好時間打開的,就等著七叔去取,如果前晚就開罐,漆最上麵的一層早就幹了,也不致澆七叔一身,弄到現在這般田地。”
房裏隻聽見劉老七沉沉的喘氣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接著道, “兄弟不是漆行中人,不曉得是正常的。這生漆加色造成漆料之後,雖然還有怪味,但毒性已經不重了,隻有剛割下來的新漆,毒性最大。兄弟,你不曉得啊,這割漆人,苦得要命。漆樹是苦樹,年年挨千刀,割漆人造孽,也沒得個好死到床上的。”
劉老七不禁唏噓,厲龍一向性急,這回卻定定地看著他,沒有插嘴。
“漆樹的樹汁便是生漆,漆汁最粘,濺哪裏粘哪裏。濺在衣衫上洗不下去,濺在手臉也洗不掉,衣服不會中毒,人身上著漆汁就要中漆毒,輕的爛皮皮,重的腫成球,渾身長瘡,不久人世。那麽大一罐生漆傾頭倒下來,老哥這身上哪裏還能有好的地方?也不曉得還挺得了幾天?嗨!搞不好明天的太陽就看不到了羅。”
三人默然不語,這開罐之人真是心狠手辣。整個房內隻聽得見劉老七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全身浮腫,他的呼吸相當艱難而且痛苦。
若水忍不住插嘴道,“七叔你既然知道這漆有毒,難道采漆人就沒有辦法?有沒有郎中可以醫治此毒?”
劉老七再喘了一會兒,苦笑著答道,“要是有辦法就好了,這就是采漆人的命,我本來以為自己離開了漆山,也就逃離了這命,哪想到逃不過的就是逃不脫。”
若水心下惻然,想說點什麽安慰一下,卻無言以對。
厲龍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為何要害你?門口的一片狼藉又是怎麽回事?”
劉老七的聲音怨毒起來,“沒得別人。這條街上有一家最大的漆鋪,叫啥子狗屁的‘成器’,一直都是他們一家說價,說多少是多少,否則全街都不許賣給那些商人,別人也隻有聽著,沒得說話的份。我來了之後,不想跟他們一起坑人,我這鋪子又大,那還不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以前他們也找了些地方上的痞子們來鬧事,他們哪曉得在漆山那邊我還算是個混的,三五個人根本近不了身,他們也就隻好忍倒。昨天早上我剛剛中了漆毒,今天就有人來找茬相打,最後就砸了鋪子。”
“官家就不管嗎?”若水又插了一句,接著便發現厲龍像看白癡一樣地望著她,翻了翻白眼。
“妹娃娃好天真!”劉老七苦笑道。
若水閉嘴不語,是啊,若有官管,尹家那個與世無爭的小村如何會全族全村幾乎無一幸免。這人世間的世道啊,就是沒有王法。
青泠一直沒有說話,此刻方開口道,“既是如此,你想不想報仇?”
劉老七沒有見過青泠,但卻老於世故,從厲龍對青泠的態度,他知道青泠才是這三個人中主事之人。他憤然答道,“想!哪怕我明天就死,今天也要看到那些龜兒子死到我前頭!”
青泠點點頭道,“好!仇我可以替你報,但首先必須找出開罐的那個人。此人能自由出入你家鋪子,又對你何時回來,以你的個性何時會開罐等等一清二楚,他比那“成器”可怕多了,此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若水雖然同情劉老七,卻帶著點欣賞地望向青泠,為什麽自己在寒潭的時候沒有發現青泠竟是如此深沉,胸有溝壑?看來還是歲月最能造就一個人,時光沉澱下來的,是睿智、見識,寬闊的心胸和冷靜的頭腦。若水突然想起一事,整顆心便如同浸入了冰窖。
青泠的確已經經曆了漫長的歲月,紅兒是他的朋友,而紅兒是一塊與天地同壽的燧石!我是什麽?譬如朝露!若水欣賞的目光轉瞬之間變得淒楚,且不說青泠會不會喜歡自己,我寧可他不,否則,那以後無盡的歲月他又該如何度過?
若水低下頭,腦海裏卻浮出一首古詩:
“我不敢說我愛你。我怕我說了,我會死去。
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一首曾在當年流傳一時,卻不知何人所作的小詩,若水細細品味,竟有些癡了。半天,她又是一愣,心下好笑,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怎麽就想起那首詩來了。那可是相愛至深的女子在表白啊,怎麽傻傻地把青泠跟自己給放在一起想了?傻丫頭,想什麽呢!
若水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拋之腦後,抬起頭來,又是盈盈一雙秀目,卻發現青泠正困惑地望著她。她嫣然一笑。
青泠越來越看不透若水,這丫頭古怪極了。說起要替劉老七報仇時,她便眼睛發亮地看著自己,然後不知不覺中,那眼神竟黯淡了,頭也低下去了,一付楚楚動人的淒然。誰知過了一小會兒,這丫頭又抬起頭來,還是往日那種從容和淡定。這丫頭,想什麽呢?
青泠心中暗歎,接著道,“你先休息,待會給我們介紹一下鋪裏的人,便讓我們把這個內賊給找出來吧。” 他似乎還有點什麽話,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說了這許多話,劉老七已極為疲憊,他使勁地喘著,就像喉嚨被□堵住了一樣,每次隻能吸入和呼出一絲絲的空氣。他掙紮著謝過青泠,讓家人帶三人先去休息。
待房中隻剩下三人一貓時,厲龍望向青泠,神色決然,“老大,不論如何,這事我是管定了。若水的事情我也管,但我一定要先殺了那幫混賬。”,他朝著幾案恨恨地一掌擊下,幾案便在三人麵前分崩離析,“老子生平最恨暗箭傷人!”
青泠背著手走向窗前,望著院中還在忙著收拾的眾家人,淡淡道,“你不認為這也是若水的好機會嗎?”
厲龍想了一下,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打他的漆器行當的主意,不過,”他坦率地說,“我就不信你能把他的原班人馬接過來,哪怕你當著他的麵把另一家漆器鋪子的人通通殺光。”
青泠的臉上現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誰說我要把他的原班人馬接過來?”
用過晚飯,三人再到劉老七房中探問,卻發現劉老七的狀況頗為不妙。大約是日間話說得太多,耗了精神,三人走後他便一直昏睡,至今未醒。昏睡中仍聽得他的呼哧呼哧之聲不絕,更令人詫異的是,他的雙手還被白布緊緊地縛了起來。正待詢問,一女子從床腳處盈盈而起,此女中上之姿,年方二八,和若水相仿,滿頭秀發已綰成發髻。雖然滿麵清淚,淒然欲絕,仍蓋不住眉宇之間的一絲明麗嫵媚。
她見三人詫異地看著白布,解釋道,“這漆毒讓人一身腫脹不算,還搔癢難耐。搔之則疹碎,破出的水流到哪裏,哪裏便會再起一片毒疹。故老爺讓人把他的手縛了起來,以免忍不住時搔撓。”她的嗓音清脆,令人一聽便生好感。
青泠伸手給劉老七把了一下脈,皺眉問道,“他可曾吃過什麽東西?”
“沒有。老爺想吃,但別人都說不能吃。”她想了想,又道,“老爺先前實在難忍搔癢,曾喝過一點烈酒,不多,隻得幾杯。”
青泠不置可否,卻對那女子頗感興趣,他深深地打量了那女子幾眼,似有所悟。劉老七仍在昏睡之中,一無所覺。
既然劉老七昏迷不醒,自然無法詢問鋪中內鬼之事,青泠把厲龍留在房中,以防那“成器”鋪子再來生事,接著說是要出門走走,便帶著若水到江邊漫步。
若水眉間很有些憂色,看劉老七的樣子像是不久於人世。且不說是否借助他的力量,單是這好好的一個人,居然又要死在自己麵前,若水便鬱鬱不歡。莫非,她有點恐懼地想,自己便是一顆災星,沾到誰誰便會遭到不幸?
青泠還是老樣子,似乎什麽都沒發生,似乎人間萬事在他心中都不會留下痕跡。他朝江水走近了一些,波浪起伏,長衣的整個下擺都濕了。望著江水流淌,心中卻一片沉靜,思感開始隨著把衣角濺濕的水珠向江中行去。這水雖不如寒潭之水清冽,卻更活躍,充滿了生氣。魚很多,日落時分,江上的貨船漸少,而一條條漁劃子開始靠岸,劃子上漁子興高采烈,滿載而歸。
過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青泠暗歎了一口氣,看來自己是找不到那東西了。和多年以前一樣,出了那座無名大山,自己便對江河湖泊之水再無能為力。
轉身上岸,青泠仍不死心,極目望向江邊的淺水,江水雖然清澈,但這岸邊卻多是些泡沫和雜物,看不見下麵有些什麽。他暗暗嘲笑自己,思感都出不去,目視有什麽用?也罷,那就讓厲龍來吧,雖然以他龍王之尊,似乎有點大材小用,委屈他了。
回到漆鋪,青泠向厲龍低語幾句,厲龍瞪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出去了。青泠走入劉老七的房中,坐在榻邊的案前,一言不發,若水自然是一直隨著他。
第六章 曾經滄海
厲龍很快便回來了,袖中鼓鼓地不知何物,似乎還在亂拱亂爬。青泠讓那女子去找一匹白布,一個大陶盆和幾根捶衣的木棒,那女子淚眼迷蒙的眼全裏是疑惑,卻仍溫順地去了。
青泠這才對若水道,“你覺得劉老七還有沒有救?”
若水心中一喜,青泠如此說,自然是有救他的辦法,口中卻故意道,“我看沒有。”
青泠像是看透了她,搖了搖頭,“小丫頭,不說實話。”
若水低低地說,“不要叫我小丫頭,我已經很老了……”青泠驚奇地揚了揚眉,嗬嗬地笑了起來,顯然不以為然。
“好,好,好。若水。劉老七這漆毒是很嚴重,但不至於死。我剛才摸了摸他的脈,脈滑,而且很虛弱,我猜是他們不給他吃飯造成的。”青泠促狹地笑了笑。
“但是,”若水猶豫著說,“我知道,浮腫真的是會死人的,何況他全身都爛了。”
“沒錯,如果不把漆毒去除的話,熱毒攻心,他肯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哼,居然還敢用烈酒來止癢,這樣一來,本來可以熬過今晚的,現在也熬不過去了。”
若水熱切地望著青泠,“青泠,你是不是知道如何去除漆毒?”
青泠並沒有直接作答。
“你還記得嗎?我在寒潭邊曾對你說過,天下大毒,不外乎極寒或是極熱,再高明點的,可以寒熱相雜。這漆毒根本不算什麽大毒,不過就是一個大熱,隻是其性極粘,沾上人身便去之不掉,這才稍有些麻煩。”
“解漆毒其實並不難,還記得紅兒是怎樣把你的珊瑚赤珠寒毒消去的?”
青泠的話就像給若水打開了一扇大門,少年時曾背過的那些古藥方和一些《黃帝道經》裏的句子在腦海裏翻滾,門外便是古醫學的廣袤天地。她喃喃答道,“用燧石石乳。火精珠,最熱的火。”
青泠一笑,“對了一大半。不但是火,更是土。若水,你應該知道五行,對吧?《關尹子》裏‘八籌’篇中道,‘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攻相剋,不可勝數。’而水能克火你總該知道?”
“所以,不能直接以火去解寒毒,火通常是滅不了水的,除非反侮。若是火強大到強行滅那麽厲的寒毒了,你的小命也就完了。”青泠溫和地說,眼神卻望向遠方,他想起了紅兒,神通廣大的紅兒。
“你的寒毒的確是用燧石石乳解的,燧石石乳雖然有很強的火性,但其根本上仍是土,土才能克水,而火其實是用來生土的。”
青泠突然停住不說,瞬時間如泥塑木雕一般。剛才的幾句話撥雲見日,他終於知道那看似三足金烏的東西是什麽了!
老天,那哪裏是三足金烏,那是極強的火,但火是用來生土的!造此神物者心思縝密,不但以火生土,還以木培火,世上除了扶桑便隻有若木才能承受金烏,所以便有了那隻若木製的古盒。
青泠帶點傲氣地想,就算是真的三足金烏來了,也沒什麽了不起,十隻三足金烏都燃不盡大海,也就拿自己沒有辦法。可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三足金烏,那是……
息壤!
青泠早就聽說過息壤,卻沒有真正見到。大洪水時代波浪濤天之時,他並沒有摻和,隻是靜靜地呆在山中,但畢竟寒潭中海眼通往東海,關於鯀和息壤的傳說,他知道得不少。
水族先是得意非凡,借水勢將中原變為澤國,傷了人畜無數,隨後又如喪考妣。聽說那治水的鯀從天帝處借來了一物,僅是一點點的土,卻見風便漲,無休無止,那便是息壤。鯀用息壤治水,見水即填,滄海化為桑田,而水族更是大傷元氣,傷亡慘重。後來,水族們使了損招,在天帝那裏告了鯀一狀,天帝這才知道鯀竟然私自偷走息壤,遂大為震怒,令祝融殺鯀於羽郊。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屋內一燈如豆,去取白布的小婦人也回來了,青泠卻渾然不覺,思緒紛飛,又回到了那個英雄輩出的年代。那是亂世,卻也是盛世,鯀、禹、奇相、相繇、江瀆……還有無數神裔與精怪參與其中。古蜀大地,乃至中原九州,土煙四起,水霧彌漫,人民苦不堪言,英雄叱吒風雲,不思歸鄉。整個天下,便那麽與水族打了整整一十三年。其中有多少的往事,仍曆曆在目,自己竟在最不該卷入時進入這場爭鬥,年少氣盛啊……
青泠的耳邊響起了厲龍在江上的那支古調,這麽多年了,難為他還記得。青泠低聲念道,
“白馬嘯兮,西風揚
鼓聲起兮,戰伐張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煙處處兮,不望歸鄉!”
青泠隻覺得胸中一股豪氣,氣衝霄漢,隻欲張口長嘯。
“白馬是為鯀”[注:語見《山海經》],無奈嘯西風,世人焉知白馬、天龍、黃熊、玄魚竟然都是一人?英雄自然教天下臣服,文命後來便成了夏的大王,隻是那高歌“候人兮猗”的塗山女子,苦苦守候,八年等不到他歸鄉。更有那巴地□,巫山神女,十二峰峰峰雲舞徘徊,世世不得消散。
經此一戰,人類終於證明了他們才是中原九州的主宰,水族大傷元氣,再無把神州化為澤國的鴻圖,也再少興風作浪的本事。山精樹妖,水神海怪,不是死傷慘重,但是向隅而退,青泠自己也回到山中,一睡經年。
在那場大戰中,自己多是一個旁觀者,而別人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是非功過又由誰來評說?英雄落寞,轉瞬便變了人間,善忘的人類早已忘卻了那一場轟轟烈烈的風雨,如果早知世人如此,當年那些頂天立地的風雲人物,是否寧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而自己當年不過隻是一心智初開的小精怪,和厲龍一樣任性妄為,一劍在手,嘯傲江湖,哪裏能理解那許多的峰回路轉,柔腸千結。但此刻憶起,本來已如水暈山水般漸漸褪色的回憶卻又豐滿了起來,原來,早以為散落風中的往事竟然根本就不曾忘記。
一股寒意從心底深處漫然升起。若木盒,金烏魂,息壤……“血化萬千”的地龍,殘忍好殺不死不休的黑衣人……還有那個謎一般的若水,而自己居然又一次地被卷了進來。難道當初在山上的預感真的會不幸言中?前途風雨,那狂風暴雨雖還未出現,此刻已是電閃雷鳴,地動山搖。曾經的那種莫名的不安死死地裹著他,竟然讓他有了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若水見青泠久久不語,神色黯然,她走近青泠,輕輕地推了他一下。青泠如夢初醒,原來自己呆立許久,已過了掌燈時分。
那小婦人一點也沒有不耐煩,把青泠要的東西交給他,她臉色蒼白,很急切地問道,“請問先生,老爺是否還有救?” 那小小的身子竟然有些搖搖如墜。
當日厲龍在江上遇到的那個家人也在屋內,輕聲安慰她道,“嬌雲,你不要太擔心了。自從七叔昨日被人害了,你就沒有休息過,你自己也得注意身體。”
青泠定了定神,對那家人道,“這位,我想是你七叔的夫人吧?小兄弟,你還是帶著她回房裏歇一會兒。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她不在這裏,對她有好處。”
房裏又隻剩下青泠等三人。厲龍似乎從青泠的話裏聽出了一些端倪,他沒有多話,把袖裏的東西遞給青泠。
那是一堆大大小小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在盆裏橫行。
若水驚奇地望向青泠,他讓厲龍把這些螃蟹放到白布裏,緊緊裹住,再用木棒一陣猛砸。
然後,他接著剛才的話題對若水道,“其實漆毒裏的這點熱,用你的冰寒之氣去對付都算是小題大做,還得用寒性小點的東西來才能正好消去。”
“不知道人類是怎麽做的,似乎當年姬軒轅曾給他們留下過一些指示,可以用山野中的草根樹皮來入不同的經脈,從而驅邪袪毒。山裏的草木我不清楚,水族裏,螃蟹性鹹氣寒。我看人類中這漆毒後,熱淫於內,胸中熱結,才身腫而痛。厥陰風熱,則歪僻,陽明熱壅,則身麵俱腫,其實都是血熱而瘀。而蟹正好入足陽明和足厥陽二經,蟹性專破血,鹹能化血而軟堅,故能解結散血,寒則消解二經之熱,自然歪僻腫脹都會迎刃而解。”
若水腦子又大了,青泠見狀,笑道,“毒者之物,其實好解,先看是寒是熱,再看入哪些經脈,再找到能相生克的藥物即可。醫者之道,最難的是人自身之疾,因為寒熱會互轉化,陰陽能相生滅,寒症有時由熱生,熱症卻是寒結。萬一醫者一個不慎用錯了藥,寒症再加涼藥,熱毒反用火補,那就是助紂為虐,仙藥也便成了毒藥。”
“其實,能不用藥更好,即使用藥,外敷又比內服好。醫者最高境界應善用六脈生克,五行相化。曾聽你父親朗讀過昔日姬軒轅作的‘祝由科’,其中一句為‘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可惜世人會此道者日少,僅巫祀通些皮毛罷了。”
幾句話的時間,螃蟹已被搗成粥狀,陶盆裏已是半盆蟹汁。按青泠的吩咐,厲龍先把蟹汁滴入劉老七眼中,再皺著眉頭把那些蟹末與蟹汁相混,塗了劉老七一身,邊塗邊罵那殺千刀的殺才,明裏不敵便暗裏傷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一切就緒,三人便坐下靜候,此招果然靈效如神。一個對時剛過,劉老七身上的腫脹便開始消退,疹子破皮之處也開始結痂。不用青泠再吩咐,厲龍又拿盆裏的螃蟹醬給他塗了一遍。正上著藥,許是感覺到一絲清涼,劉老七竟然醒轉過來,費力地抬起手,使勁掰開腫脹的眼瞼,看了他一眼。
“兄弟啊,”劉老七的聲音裏似乎有些感傷,但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老哥都見到閻王羅,沒想到你還能從閻王殿上把老哥拖回來啊!”
厲龍悶聲悶氣地回答,“是我老大救了你,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
劉老七又使勁掰開腫脹的眼瞼看了看青泠,想掙紮著起來向青泠跪拜,被厲龍一把按回榻上,“嗨,壯士救命之恩,劉老七永誌不忘!”
青泠正色道,“不必掛懷,眼下還有一事,那內鬼還未找到。你醒來也好,咱們正好端詳一下,把內鬼給找出來。”
劉老七有些遲疑,青泠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樣,道,“你不想追究下去?想放過此人?”
劉老七久久不語,仍然腫脹的臉上一陣抖動,顯然是心神激蕩。
青泠淡然一笑,“你是不是怕此人是嬌雲?”
劉老七大驚失色,竟不顧厲龍的阻止,在榻上跪了下來,“壯士莫非是神靈下凡,如何能知道小人的心思?”
青泠並不答話,隻聽劉老七苦笑道,“嬌雲是個好女子,我一個山裏的采漆老粗,她跟著我自是委屈了她,何況我還常年在外,往山裏運貨,並帶回漆來,在水上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的長。那日我自份必死,心中怨毒,恨不得把那害我之人千刀萬剮,但現在既然無性命之礙,也就不想再追究了。何況嬌雲這兩日裏一直在陪侍床前,我醒時她強作歡笑,睡過去後卻仍隱約而聽她低低哭泣。即便那人真的是她,我也認了。”
若水脫口而出,“不是她!”
青泠和厲龍詫異地望向若水,劉老七吃了一驚,急急問道,“姑娘何出此言?”
若水知道自己又露了餡,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得道,“我素來擅長觀人,目乃心表,嬌雲說話時,神態專一,眼神並不閃爍遊移,可見言行合一。”
若水並沒有說謊,她的確能辨人神色。不過,她看的不是嬌雲,而是那個口呼“嬌雲”的家人。
若水這招還是在修高級教育學人體潛能時學的。人類控製麵孔下部肌肉的能力比上部要強得多,也許是因為習慣用臉下部的肌肉來進食和說話,因此臉的下部更善於表現各種欺騙的表情,而隱藏的情感常常會在臉的上部暴露出來。眼睛、眉毛、前額及其周圍的肌肉都會暴露出人的心理,尤其是眼睛,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便是此意。
人腦分為左右半球,通常人都為右撇子,所以左半球是優勢半球,常人在說話時,眼神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左上方。一旦要撒謊或是掩飾心中所想,便會思索,而左半球便會相應動作,眼神則會看向右上方,或者便遊移不定。如果對人麵部的肌肉和真正的微笑等表情了如指掌,就可以發現表情的細微變化,從而覺察出那表裏不一的內心。
在學校時,若水常常和同伴們玩一個遊戲,先讓一人想好十之內的一個數字寫在紙上,再由另一人來問。問時很簡單,在平常問話中雜以從一問到十的問題。雖然兩人都知道眼神會泄漏心中的秘密,但不論如何掩飾,總能被人看出端倪,百試不爽。
當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心者可以通過訓練來指揮麵部肌肉,或者用一些危言聳聽的話來吸引聽者的注意力,所以有時候隻能通過反複播放全息影像才可分辨。
但在這個時代,對於心無設防的古人,若水這辦法卻極為有用。那家人隻認識厲龍,對青泠若水隻是在江上匆匆掃過幾眼,哪裏知道大大咧咧的厲龍身後還有一個心細如發的若水。
那家人在帶青泠等三人見劉老七時目光遊移不定,而且神色幾乎不加掩飾,倒是剛才對嬌雲說話時一片真心。本來若水還不是很在意,但青泠故意把兩人支走,還道“一點把握都沒有”,讓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圖。
青泠臉上還是那高深莫測的笑容,劉老七卻大鬆了一口氣,如同快溺死的人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
等大家終於坐下來時,已是數日之後。劉老七已徹底疹退腫消,雖然疤痕處處,卻已無大礙。兩天來,厲龍幾乎與他形影不離,嬌雲既已洗脫嫌疑,給劉老七換藥的事情自然便是由她親做,厲龍顯然如釋重負。若水聽得他在那裏嘿嘿低笑,“摸女人也就罷了,摸男人可不合我的胃口。”見若水偷聽,厲龍老臉飛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嬌雲給眾人一一奉上清茶,在劉老七身旁坐下。劉老七欲將嬌雲遣走,青泠示意不必,他溫和地對嬌雲道,“夫人可有什麽話想對你家老爺說嗎?”
嬌雲先是嬌軀一震,隨後眼裏便泛起淚光,嘴唇輕輕顫抖,卻說不出話,劉老七詫異地望向她,滿腹狐疑。青泠見狀,哈哈笑道,“夫人,你以為這個好消息還能瞞著他多久?頂多數月吧?”
嬌雲又是一震,抬起頭來,眼裏滿是感激之色,漸漸地臉上暈出紅霞,一直紅到耳根。她兩手死死地擰著裙帶,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道,“嬌雲不敢瞞老爺,隻是老爺身子才好……”
劉老七更吃驚了,拉起嬌雲的手道,“嬌雲你有啥子地方不好嗎?”
青泠笑道,“有人快要當爹了!”
嬌雲聞言,臉上再掛不住,嬌羞無限地奔出門去。
劉老七愣了好一會兒,繼而欣喜若狂,一疊聲地喚人抱酒來。青泠笑而不語,若水眼裏竟有些濕潤,她畢竟還是喜歡歡笑,人生並不隻是苦楚,也有苦盡甘來的時候。
青泠不讓劉老七喝酒,於是一壇酒都便宜了厲龍。劉老七顯然是愛酒之人,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喜氣洋洋的時候喝茶都醉人,他滿麵紅光地與厲龍頻頻舉杯,不但撿回一條命來,還得知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這個起伏也太大了一點,由不得他不如夢如醉。
等劉老七稍微平靜一點之後,青泠問道,“既然內鬼不是嬌雲,你是否還堅持要以牙還牙,把那內鬼揪出來,再和成器鋪子對幹到底?”
劉老七聞言沉思起來,末後,似乎下定決心,他站起身來,走到青泠麵前跪下道,“這個人是哪個,劉老七雖然蠢笨如牛,也算是心中有數。我本來就是一個采漆的粗人,長了三十多歲,已得嬌妻,又要得子,沒得啥好求的得了。”話鋒一轉,他接著道,“若隻有劉老七一個人,這條命送給漆樹神與送給他人沒得區別,但現有嬌妻弱子,劉老七倘不能保他們周全,還叫啥子男人,當然要跟他們一鬥到底!”浮腫消去的臉上竟是一臉凜然。
青泠並不將他扶起,“好!你有何打算?”
劉老七坦言,“劉老七本是好酒之人,不為別哪個,人在酒後才吐真言,好酒之人多數是坦蕩之輩,不怕醉後真言方敢一醉。那天在江鎮見到厲龍兄弟,固然是與兄弟意氣相投,但不瞞先生,其實劉老七也存了一些結交的意思。我本是山裏的采漆人,後來不堪成器和其它漆器鋪子兩頭壓價,才帶著幾個兄弟到成都來自己開了個鋪子。哪曉得我這上不欺遠商,下不壓漆價,竟成了漆市之霸的眼中釘,幾個兄弟都相繼被害,隻剩下我和一個遠房侄子。所以,邀約兄弟來喝酒,的確是和兄弟見如故,但未始沒存了個請兄弟相幫的意思。”
“如今連這唯一的侄子都……嗨,若不是先生,不但劉老七自身性命不保,隻怕嬌妻弱子盡被人奪,小小產業也為人所分。如果先生不嫌棄,劉老七想和厲龍兄弟一樣追隨先生左右,求先生不棄,相救於我!”
劉老七拜了下去,磕頭如山響。
青泠扶起劉老七,“你放心,我救的人,不會便讓別人再害了去!”
“是否報仇全聽先生吩咐,老七無不遵從!”
青泠立起身來,淡淡笑道,“仇自然是要報的,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反正成器鋪子在那裏也跑不掉,至於內鬼嘛,”青泠止住不說,他的笑容裏一副悲天憫人的味道。
----------------------------------------------------------
蟹解生漆之毒,古已有之,在漢《淮南子》中便有記載,之後的《本草綱目》也有此說明。除了蟹汁蟹醬,用清熱解毒類的草藥亦可,比如紫蘇。隻不過文中所述之漆與現下家中所用之漆不同,牆漆的甲醛用蟹汁是解不了的。而今世上,漆樹的漆料基本上隻用於藝術品,漆畫,漆器,已極少用於家俱等物,是以生漆中毒者幾無。小青是很喜歡漆器的,不過囊中羞澀,隻觀不買也。
---------------------------------------------------------
第七章 靈魂穿越
☆★☆★☆★☆★☆★☆★☆★☆★☆★☆★☆★☆★☆★☆★☆
蝶夢星係。
軒文岸許久沒有回答,似乎有什麽他也想不明白地方。蝶夢恒星開始漸漸東沉,極遠處的海平麵上金光爍然,幾對素鸞迎著夕陽飛去,漸不可辨。終於,軒文岸開口道,“怎麽做時空旅行,答案看似很簡單,隻需要一個極大的力將穿越者送入高維空間即可。蟲洞是把我們四維時空的局部變為高維空間,而我們的時空旅行隻需要把穿越者送入高維空間,難易立判。”
軒文岸有些感慨,“如果有上帝,他一定是高維度的存在,隻有當他的高維在極稀少的情形下被簡化時,才能讓世人在這個世間上看到他的影子一閃而過,就如我們在二維平麵上偶爾投下一個二維的影子。”
“既便如此,就等死嗎?”軒文岸搖搖頭,“我們沒有。在高維空間迷失又如何?高維空間到底是什麽樣子誰能知道?沒準,那便是我們渴慕以久的天堂?”
“所以,在人世間的蟲洞實驗結束之後,我們又開始了新的實驗,不用極強的引力能撕開時空去創造蟲洞,而是直接用引力能牽引物體破開虛空。結果你猜怎麽樣?”
軒文岸終於笑了,有些無奈,“我們發明了星際穿越!引力能沒有能打開新的維度,卻減少了當前維度,從而實現了在四維空間裏的三維穿越!”
“其後又是幾百年,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三維穿越已經達到了數倍於光速的速度,為何沒能打開新的時空?”
“現在想來自然容易,當初卻是困惑了我們好幾代人。這幾代的軒轅族人哪裏還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模樣,一窩子全是宇宙學家,當年我曾遍讀他們留下的筆記,幾乎可以開一個星際學院。”
“最後,我們終於悟通了,數倍光速是等效之後的速度,而實際被引力能加速的飛船其實還遠未達到光速。”
“僵局頓開,餘下的不過就是如何把飛船加速到接近光速。說來簡單,卻根本不可行,能量為質量與光速平方之積,老愛的公式幾乎成了公理,難倒了軒轅家族數代英雄好漢。直到有一天,鬼才出現了……”
師鶴的唇邊終於露出了笑意。這點淡淡的笑容讓軒文岸為之一振,他衝著師鶴詭異地一笑,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極為奇怪的事情,軒文岸竟出現在了沙灘上不同的地方,這些軒文岸起初倒還都是一般的神情和姿勢,接下來卻開始各行其是,站在岩石上的還在昂首問天,在沙灘上的卻已沿著海岸跑了起來,遠方,還有一個軒文岸掉進了海裏,不知從何而來的魚群疾遊而去,把他托了起來。
師鶴看得眼花繚亂,沒想到軒文岸還學會了這種幻術?正含笑看著,師鶴覺得後背有人在輕拍,回頭一看,又是一個軒文岸,再環顧時,那許多軒文岸已然不見了。
“想學嗎?小鳥?”軒文岸很得意。
師鶴不忍打擊他,笑道,“好吧,告訴我這幻術是怎麽玩的吧,不過我可得警告你,幻術說穿了就不好玩了。”
軒文岸嗤之以鼻,“哼,幻術,我要真想殺了你,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身形再分,數個軒文岸對著二人身旁的那塊岩石齊齊拍去,卜地一聲,石上竟不是一個掌印,而是數個。難道不是一個真身,餘下的都為幻影?師鶴心中一想,已知端倪,“不過就是極快的分時幻影輪轉罷,這也就隻比一個真身的幻影高明了那麽一點點。”
軒文岸們無奈搖頭,齊齊走了過來,身形又是一晃,變成了三個,兩人各拉起師鶴的一隻手,另一個人則輕輕地撫了撫師鶴的臉龐,還喃喃道,“小鳥,你老了,怎麽連小姬都不相信了呢?”
師鶴隻覺得雞皮疙瘩從全身三處同時暴漲開來,他一把推開三個軒文岸,大叫,“好了好了,我信還不行嗎?”
軒文岸朗朗大笑,“真相信了?”他的聲音裏卻有些苦澀,“還是和以前一樣,隻要我一出這招,你就馬上投降?”
師鶴有些歉意,卻無言以對。軒文岸笑意漸去,淡淡地說,“這不是幻術,是波動。”
“時空是宏觀尺度的宇宙,但這個宇宙是由各種微觀尺度的粒子構成的,量子效應是整個宇宙的基礎已成為了共識。沒忘記古代的楊氏雙縫實驗吧?那個實驗證明了光是一種波,古人在此之前一直以為波動是一種運動方式,卻沒有想到波竟然是一種存在,從此,波粒二象性被引入。作為實際存在的一個粒子,卻在以波動的方式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這便是波粒二象性。”
師鶴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你剛才把自己波動化了?文岸,你到底想說明什麽?”
軒文岸有些迷惘,“時間。我在想時間,時空一直對我們倆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隻不過你迷空間,我迷時間。”
“前麵我跟你說了半天,就是想說明時間並不是與空間不同的維度,波粒二象性可以作用於粒子的空間運動,為什麽就不能用於時間旅行呢?”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你要找到宇宙的邊際,而我要回溯到時間的源頭,我們一起經曆了無數的星際穿越,多少次像現在這樣地青梅煮酒,把臂高歌?我們討論時空的秘密,和一群臭味相投者一個個星球地流浪,還記得克利絲嗎,那個狂迷各種生物的女孩?還有姆姆,沉溺於物質結構,把人也當成化學物質來看?還有森力,像啞巴一樣卻能用生命磁場與你交談?”
“可是,你當了族長便再沒有人帶我們做免費的星際旅遊,大家也就散了。這百多年過去,除了我和你一樣屬於老不死之族,大家都垂垂老矣,甚至已與世長辭。”軒文岸稍稍頓了頓,“時間,這就是時間!時間能改變一切,可時間是什麽?憑什麽我要讓時間來支配我,不,決不,我要支配時間!”軒文岸雙手握拳,衝著大海大喝出聲。
師鶴一言不發,眼底卻亮起兩簇小小火焰,那段年少輕狂卻豪情萬丈的日子,如何能忘?
良久,軒文岸接著道,“既然想到了時間和空間是一樣的維度,這就說明,時間也是一個整體,即使不用強力撕破時空,時間的流向也是多向的。而且,由於是概率的求和,網狀的時空網絡便不是如人們所想象的那麽繁雜和紛亂,而是一種由微觀尺度的概率加權之後,得到的宏觀尺度的有序。所以,除非你擁有光子的速度,否則概率求和之後的時間便是現在的宏觀時間,逝者如斯夫。”軒文岸苦笑道,“所以關鍵還是在能量等於質量乘以光速平方的問題,我還是找不到突破時間的方法。”
軒文岸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有點邪邪的味道,“還記得幾十年前的那次能源星大泄漏嗎?”
能源星大泄漏?師鶴怎麽可能不記得,那件事當年可是盡人皆知,還曾經引起全聯邦的恐慌,人們甚至以為是外星人入侵的序章。那顆能源星是聯邦十大能源星排名第二的剛星,以出產類矽晶石而著稱。類矽是一種極好的能源石,不但蘊含量大,而且體積小,物理性質穩定,所以這種能源的傳送隻需要普通的運輸方式即可,不像火烷石,能量蘊含量雖然極大卻也極不穩定,幾乎無法運輸。當然,類矽用的時候也會比較麻煩,需要媒引才能觸發。
師鶴張口結舌,“你們!你們居然用了整整一顆能源星去作時空旅行實驗?”
軒文岸哈哈大笑,“還有什麽我幹不出來的事?”他皺了皺鼻子,“你這些年沒跟我在一起,大大地退步,都變成好孩子了。”
“當時我還沒有悟通靈魂的時空穿越,偏不信不能做一回物質的時空旅行。所以,我把整個剛星給觸發了,那瞬時的能源量子波差點把半個剛明河係給摧毀掉,”軒文岸興高采烈地說,“你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焰火吧?那豈能用壯觀二字來形容!當然,我也成功地把我的堂侄給汽化了。至少,我堂姐就是這麽說的,她死活不相信那個小夥子其實是進入了時間洪流之中。”
“在此之前我便早有準備,在他身體內殖入了極小的一塊鑤。那是一種非常稀有的放射性類金屬同位素,有著精確的半衰期和極為特殊的輻射。自然界裏沒有原生的鑤,那是在他走前幾年才剛剛合成,全聯邦,或者我應該說,全宇宙總共就那麽一點鑤,我把它全用了。”
“顯然,他沒有被汽化,也沒有在時間洪流中消失,他肯定是被拋回了我們這個時空,因為,僅僅在十七個小時之後,我的人就用特殊的輻射跟蹤儀在地球上把鑤重新找了回來。是在海裏。而且從鑤的衰變情況看,本來隻有幾年的存在,已經變成了近萬年的古董。”
“可憐的小夥子,我還真是對不起他母親。我真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不知道當他回到我們這個時空時是死是活,即使活著,我也難以想像他將如何在一萬年前的原始人中活下去。”
“當然,如果他活著,沒有被時間洪流變傻的話,他的本事,足以在原始人中當個天字第一號的大酋長。”軒文岸的性格極為開朗,他很快地又從好的一麵去想了。“嗬嗬,沒準,他就是我們當年的老祖宗姬軒轅他老人家,不然怎麽能既發明這個又發明那個的。收拾個把蚩尤當然更是不在話下。哈!”
“不管怎樣,這次實驗說明了時空旅行是成功了。裏程碑啊,可惜我老爸說不能給我獎金,我用掉了整個剛星,足夠軒轅家族賠上幾十代的了。嘿嘿,當然,我們可不會承認。”
“那小夥子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肯定是回不來的了,他手裏拿的,是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船票。但自從發現宇宙即將坍塌,雙程的時空旅行卻變得更為重要。這時,對仙界的追尋反而被放到了第二位,找到天地的秘密,活下去,讓整個華族乃至人類的種族延續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並不是像你所說,我們試圖去創造一個不會坍塌的時空分支,其實束狀時空假說在把時間推到極致時便可以成立。時間從創世起始,到滅世結束,這兩點是不可能被改變的,是時空的邊界條件,而中間則是無盡的大網。如果不能在遠古時代找到天地的秘密,我們隻能賭個運氣,就是看大家能不能有幸去做一個時空樊籠中的旅者。”
師鶴再不說話,默默地聽軒文岸意氣煥發地敘述這一切的故事。當年,軒文岸便是自己這一夥人中最有思想最多夢想的一個,而且,從來不怕以任何代價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雖然他弄出來的東西十有八九會敗得很慘,全靠他姓軒才能擺平,但那不至於失敗的十中之一卻往往是了不起的成就,驚天地泣鬼神,也難怪他被聯邦稱為“鬼才”。
“時空樊籠,莊族長可能沒有聽說過吧?也就是說,我們在時空中選取中間的一段,隻活在這一段時空之中,到了樊籠的邊界便再次返回樊籠的起點。那是一種極無奈的困境。老天,我寧可死,去追求那種轟然的悲壯,也不要走入那種宿命的悲哀。”
“所以,我寧可相信,天地有始終,卻不是躍不出去的。我們的老軒轅就飛上去了,你們的李老耳也騎著青牛消失無蹤。環顧整個宇宙,你還發現別的智慧生物了嗎?人類存在必然有它獨特的原因,而再看一下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人類的科學文明更多地促進了‘術’的發展,而對‘道’的理解,我想沒人比得過你們的老子!”
“那麽,秘密是否就在那些人類早期的時代?不管是不是創造人類者的啟示,還是仙界來的綸音,現在都已佚失殆盡。悲哀啊!天欲亡我,非戰之罪也!可我不服,哪怕追到時間的源頭,我也要把答案揪出來。”
“直到有一天,我從聯邦得到了一份關於反粒子穿越時空的實驗報告拷貝。實驗者通過黑洞仿真器吞噬了粒子對裏的正粒子而生成反粒子,發現並證明了在微觀尺度上可以輕易實現時空穿越,事實上,對於微觀粒子來說,加速到接近光速並不是難事。”時隔多年,軒文岸談及此事,眼睛仍是熠熠放光。
軒文岸一晃,又是數個身影出現,對著師鶴道,
“我這一招就是在那個時候悟通的。不要用眼睛,用你的南華心經看我。”
師鶴依言而行,這一次他迅速找到了那個真的軒文岸。奇怪的是,雖然真的軒文岸顯然與別的都不太一樣,但其它的,在自己用心看去時,也同樣是軒文岸,那是一種熟悉的靈魂波動。
師鶴恍然大悟。靈魂,對了,靈魂!
近代靈魂工程學的研究認為生命電磁場便是人的靈魂。生命電磁場雖然名字叫做“電磁場”,其實隻是延續古代的叫法,後世的認識和分析雖然還不足夠完善,但已經證明那是一種以人的物質存在、潛意思以及生物電、生物磁為主要變量的波。而大量的社會學實驗表明,絕大多數的鬼魂案例,失魂案例等都是生命磁場發生的異變。
師鶴呻吟了一聲。波,波粒二象性,把粒子加速到光速不難,加速到光速的粒子可以自由穿越時空!
難怪施楠的生命磁場檢測不到了……難怪人世間被打開時,那個空間裏有無數的磁場……原來人的靈魂不但是生命磁場,還可以以粒子態存在而被加速到光速,從而穿越時空!□不能做到的事情,靈魂可以輕易做到!
“但是,生命磁場如何可能離開人的身體而單獨存在呢?”師鶴往日折騰星梭的勁頭上來了,刨根問底。
軒文岸詭異一笑,“答案是,不能。”
“常言道,人的身體裏有靈魂的烙印,其實也就是說,人的生命電磁場是以人的物質存在為基礎的。如果沒有了身體,靈魂將變為遊離態。為什麽古代傳說中鬼魂在人間不能久留?遊離靈魂最終會因能量耗盡而消亡。”
“那施楠呢?”師鶴幾乎是吼了起來,“施楠的身體在這裏,被你送走的靈魂就不會消亡嗎?人世間哪裏是什麽時間機器?根本就是殺人機器!”
軒文岸的心情似乎已經好了起來,他開朗地大笑,“如果沒有施楠,我恐怕真的會那麽想。不過,用那麽稀有的玄玉去殺人也太浪費了吧?”
“我想,”軒文岸的神情相當欣慰,“你妹妹是找到了一個新的身體了。”
“把靈魂粒子加速到光速便不需要再找第二顆剛星了,在我終於發現了靈魂穿越之後做了很多實驗,自己人也有,誌願者也有。結果很糟糕。除了極個別的情況,那些人最後都被宣布死亡,生命磁場消失之後腦電波也隨之停止,一開始還有一段時間的生命體征,後來便全部消失。” 軒文岸偷偷看了一眼師鶴,怕他想起施楠,“不用擔心施楠,她現在的狀態挺好的,和那些人都不一樣。”軒文岸補充道。
“直到,我們在希伯來河係的河心處發現了玄玉。”
“玄玉是一種奇怪的物質,從直覺上它就不應該是這個四維空間的產物。那整座星球簡直應該用‘飛來峰’來形容。不但飛來,而且飛走了。我們隻來得及開采出數百塊玄玉。雖然我們正在研究它的晶體微粒架構圖譜,但能複製出玄玉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玄玉的複製暫且不談。我發現玄玉不但是極強的能量石,它最大的特點更是波動性。換句話說,玄玉是大尺度的微觀粒子,它本身以晶體形式存在,卻同時又在波動。而且,最重要的是,玄玉這種波可以用來做載波,人的生命電磁波可以被調製到玄玉上!從而靈魂可以與能量一起穿越時空!老天啊,這簡直就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時間飛船!”
師鶴終於再次開口,“好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靈魂將如何在時空的另一端著陸?”
“我怎麽知道?隻能碰運氣了。可以試試挑一個剛死的人看看能不能附上去,反正靈魂在玄玉的能量耗光之前是不會消失的。”
“該死的,你又幹這種事情!”
“別急別急,施楠不是沒事嗎?她的玄玉幾乎沒消耗多少能量,說明她已經找到身體了。”軒文岸若有所思,“但我不知道具體情形是怎麽樣的,她在蝶夢星係的身體裏怎麽會多出一些物質的能量?玄玉能被喚出是正常的,因為有波粒二象性,大能量的波,如玄玉,可以同時存在於不同的時空,但為什麽她在人世間裏的身體學到的東西會在蝶夢星係的身體裏出現?”
“而且,老實說,你不知道施楠有多運氣。有了玄玉之助,她的靈魂頂多是可以在不同的時空之間穿梭,但居然她回來的時候還能回到自己的身體?更為奇妙的是,你說她第二次進入人世間居然又進入了同一個人的身體之內?太不可思議了!”氣流瘋狂地向軒文岸湧了過去,空氣竟被擦出了燦如煙花的火星,他左躲右閃,最後腳下的沙地竟憑空消失,沙灘上出現了一個大坑,軒文岸直接便掉了進去,摔得灰頭土臉。
“嗨,你急什麽啊?反正都這樣了,誰讓你幾百年不來找我的?你妹夫說要一塊玄玉,又沒說是給施楠,我怎麽知道?”軒文岸就勢坐在坑裏,仰頭哈哈大笑。師鶴又是一拳擊了出去,旁邊的岩石被打得飛了起來,堪堪落入坑中,把軒文岸給埋了起來。
笑聲嘎然而止,師鶴卻在心中聽到軒文岸低低的一句話,“偶然之中,必有必然!”
第八章 竹策天書
◇◆◇◆◇◆◇◆
人世間。
月圓之夜。
如水銀瀉地一般的明月清輝穿過窗口投到榻上,若水已經盤坐了整整一個時辰,絲絲縷縷地把金烏魂的灼熱引入心經和小腸經,再一遍遍地沿著經脈環行,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課。
離金烏肆虐之時已有數月之久,兩條火屬性的經脈已比當初洪大許多,不行功之時金烏火便散漫在經脈附近,一旦運轉起來,吸引體內的灼熱也快多了。剛從小池塘裏出來時,若水一次隻能運轉六周天便心疲神乏,後來慢慢地可以達到十八周,現在已經是二十七周天了。不過,每個周天能吸引的灼熱雖然多了不少,但這金烏魂就像青泠的水一樣無窮無盡,若水隻能感覺到兩條經脈越來越壯大,卻絲毫覺察不出體內逼人的灼熱在減少。要不是同樣充盈全身的厚土,若水真擔心一停止運功自已便會被金烏魂給燒起來。
青泠日前已告訴若水關於息壤之事,讓若水目瞪口呆,心神恍惚了好久。從辨識出三足金烏到見到那個青泠說是若木的古盒,已經讓若水感覺如在夢中,但她也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三足金烏,畢竟傳說的三足金烏便是太陽。而息壤就不一樣了,若水親眼目睹那無比巨大的土球竟然能把青泠厲龍都封於其中,而且被水溶成爛泥之後,又無窮無盡地在虛空中生了出來。難怪以青泠的本事尚且困於其中,若不是最後青泠能悟通水在三態之間的跳躍轉化,隻怕就完了。土啊,真是水的克星!
從手少陰心經到手太陽小腸經轉完最後一圈,若水緩緩睜開眼睛,一個熟悉的身形映入眼簾。青衫隱隱,挺拔灑脫,清亮的月光溫柔地罩了上去,青泠正在院中孑然獨立。院裏花木扶蘇,這劉老七似乎相當喜愛各種植物,院裏什麽都有。數杆修竹便在窗旁,高大的梧桐下是火紅的雞冠花,院牆爬滿藤蘿,蕨草,在一窪小池中的假山石上還植有兩三棵幽蘭,若水真不相信這繁茂而步步生景的小院是出自那粗豪的劉老七之手。
青泠在院中信步走去,若水目光迷蒙地劃過如水的月光跟隨他的腳步,而奇異的事情便在此時發生了。每當他走到一棵植物跟前停下,或撫摸葉麵,或輕拍樹幹,那些植物便在他的注視下開始變得青翠起來,甚至一株隻在仲夏夜怒放的夜來香也在這暮春時節抽出了一支小小的花箭,若水眼瞅著那花在青泠的麵前一點點一點點地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如此月夜,如此馨香,如夢似幻。
青泠還有多少能讓自己驚訝的地方?一個能與息壤抗衡而且勝了息壤的水族?精?怪?或者,是神?若水本來已相當習慣於青泠的強大,但當得知當年那巨大的土球是息壤之後,若水發現自己仍然低估了青泠。他飄逸若仙,他舉重若輕,他能把水的力量發揮到極致,他是一個不變不移的依靠,當然,若水很快地提醒自己,他是一塊與天地同壽的燧石的朋友,沒準,還是愛人。若水的唇邊浮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嘲笑。
今夜恐怕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吧?
她站起身來,從榻上拿起一物走到窗前,月光如水,清亮勝燭。若水輕顰黛眉,她還是始終不習慣沒有照明的夜晚,而比沒有燈光更讓她不習慣的,若水苦笑著看了看手上的東西,是女紅針線。
在進入人世間之前,若水幾乎沒有意識到古時還曾經有過針線,宙斯聯邦成立之前許久,人類就已經開始整體成衣了,哪裏還用得著什麽絲和線?除非是極昂貴的手工禮服,若水倒是有過一套,本來打算結婚時做一個複古的清雅新娘,可沒結婚,也就自然沒有穿過。
若水輕輕拈起那枚繡針,單是把線穿入這針就讓她費了好大的勁。而嚐試著縫了縫衣料,她幾乎不敢把那東西拿到人前,至於裁剪,那就更不必說了,若水聽都沒有聽說過。
早知如此,就不用買那三匹奇錦了,若水輕輕歎息。她打開手裏的緞包,拿出一匹純白的緞子,這是買給厲龍的。他的長衣在尹家的小山村被地龍人撕了十數個大大小小的口子,還沾滿了藍瑩瑩的地龍血,後來他雖然很快就把血跡弄掉,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卻沒法縫補。在山裏大家都無所謂,一到成都,別人的眼光便很是教那條相當虛榮的厲龍鬱悶了。
不過,厲龍在劉老七欣聞得子的第二日便離開了成都,青泠讓他帶著劉老七的那個侄子,載著滿排的貨物,送到山裏去。除了厲龍和若水,當時所有的人都難以置信地望著青泠,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在蜀地,除了商船和戰船,哪有竹排或是木排敢向上流逆行的?這蜀地之江,哪一條不是越向上遊越是川流湍急,若非大量的纖夫以竹纖相拉,怎麽可能上得去?
青泠很大度地接受了眾人的意見,便用了劉老七的一條平底大木船,卻對眾人道,厲龍乃吳越防風氏後人,慣會行舟,而蜀地少有的風帆被厲龍用得出神入化,更能看雲辨風。
當年大禹於會稽山因防風氏遲到而怒殺之,哪知防風氏死而不倒,更化為巨骨,一骨便可裝一車。大禹這才發現防風氏原來因江洪救百姓而遲到,故而沒再難為其後人,而防風氏後人深恨江洪之害,世代搏浪,乃用風馳江之聖手。有厲龍在此,木船幾乎可以不用纖夫而日行百裏,若是遇上大風,隻怕一日千裏都有可能。
當時若水心下好笑,厲龍哪裏需要什麽風?若不是怕驚世駭俗,厲龍操舟,隻怕半日便能到那漆山。
思緒綿綿轉轉,就是不想麵對這無法逃避的女紅活兒。唉,要不再去求求嬌雲?若水捧著那白緞子怎也鋪不開來。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院子另一側劉老七的居處,嬌雲的窗前總是夜夜點著燈的。要有小寶寶了,嬌雲反而更忙,除了自己和劉老七的一身衣物,好心腸的嬌雲還給鋪子裏沒成家的夥計們造衣做鞋,也真是難為她了,偶爾有點空,給寶寶的衣物被褥都應該要做起來了。在劉老七這裏住下已有十數天,就沒有一天晚上看到嬌雲窗前的溫暖光暈熄滅過。
若水驀地吃了一驚,嬌雲窗前竟然沒有那個飛針走線的身影!不好,莫非嬌雲和小寶寶出了意外?現在才是醜初,那個勤勤懇懇的小婦人,不應該這麽早便上床就寢。
若水急急地向門口走去,還未開門,從門扇的鏤空處卻見到了一幅似乎絕不應該出現的場景。
小院另一頭,在離嬌雲窗外不遠的地方,青泠正立在池畔。他身前的泥地上竟有一人跪伏著,青泠的身影將他遮住了,看不太清。若水正遲疑著要不要開門出去看看嬌雲,青泠彎下腰,緩緩地伸出手去,這一動讓若水大吃一驚,地上那人竟是嬌雲!
嬌雲幾乎是五體投地地伏在青泠腳前,動也不動,秀發所挽的發髻已拆了開來,如瀑如雲。青泠蹲了下去,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秀發,再緩緩滑向背脊。月光照在嬌雲如漆秀發上,暈出隱隱的銀光,而薄薄衣衫下的曲線,無比美好。
若水刹那間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呆呆望著兩人。好久,嬌雲抬起頭來,滿臉的神采,滿眼的眷慕。那眼神讓若水如被雷擊,不由自主退後幾步,跌坐榻上。窗外,還是剛才那清亮的月光,卻如葬了花魂的冷月一般淒涼。
◇◆◇◆◇
清晨。竹畔微灑雨,溪上一片煙。
雨夫人正坐在一座精致的竹亭裏。竹亭一麵為泥牆,設有漏窗,漏窗後卻是雨中飄搖的竹林,一窗瀟湘,竹入竹景。竹亭餘下三麵俱空,坐在亭中正可環顧小院裏無數花草和不遠處的草堂。一條小溪從竹林邊繞行而來,雨打溪水,細細密密,溪上如霧如煙。
此時雨絲飛灑,小亭朝向草堂的一側垂下大大一張草簾,雨夫人斜倚著泥牆,目光迷離,懷中抱一卷已被摩挲得瑩潤起來的竹策,目光卻穿過雨絲水霧不知望向何處。
不知道為何,自己始終沒把蜃珠的事情告訴夫君。那天隨意去錦坊走走,哪知卻一眼看到了蜃珠,正放在一名看不透深淺的男子手中。接著便看到了那個小女子,柔弱似水,年方二八的年紀,居然能了得殘荷之美?
雨夫人眉間的英氣被一絲悵然抹去,“留得殘荷聽雨聲?”這不是夫君給自己寫的句嗎?那女子顯然不認得自己,卻道從先父那裏聽得此句,她與夫君有何關係?
亭外傳來踏泥之聲,隨即草簾掀起,一名男子走了起來。發束羊脂玉的玉冠,身著白色布服,袖口和領口皆以黃色絲線繡有複雜紋飾,似馬如龍,腰下係一塊馬首龍形玉璜佩,穀紋隱隱。
“你看你,我就知道你又坐在這涼床上了!”男子手裏捧著一幅厚厚的灰色土布,先把雨夫人抱起來,手一抖,土布像被一股無形的勁氣鼓起,覆到竹床上。那男子也不放下雨夫人,便那麽抱著她坐了下來。
“荷花,想什麽呢?還在發愁息壤的事情?”
他的話讓雨荷花的眉頭緊蹙了起來。正是,息壤之事又該如何是好?本以為能趕在夏日第一拔洪水之前再放回去,現在刑天卻隻帶回兩隻金烏魂,根本鎖不住岷江龍。淵哥又不願重責淩天和刑天二人,話說回來,事已至此,責有何用?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把頭埋到男子懷中,“淵哥,我不知道。”
於淵臉上全是憐惜,“一切都是注定的,別想那麽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罷!”
荷花有些迷醉地抬頭望了望自己的夫君,沒辦法,就是戀著他,他的抱負,他的謀略,他有時的不計後果,還有,時不時的妙語連珠。“留得殘荷聽雨聲”,不去想了,等那女子再來小住時當麵問她吧,夫君要煩心的事情夠多的了。蜀地多美女,時人多淫糜,夫君卻偏偏既不納妾也不狎婢,如此良人,女複何求?
見她還目光迷離地似乎沉醉於這漫天雨絲之中,於淵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眉卻皺了起來,“這麽涼。”他起身放下荷花,再把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今日蜀王還要再議迎美之事,就別等我吃飯了。春雨最涼,不許出去淋雨!”
披著還帶著餘溫的長衣,荷花閉目耳隨於淵的踏泥之聲漸漸遠去。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輕盈的腳步走了過來,肯定是硯兒。果然,這回一個小小的女婢打起了簾子,跪下後輕聲喚道,“夫人?”
荷花睜開眼,對硯兒溫柔一笑,“起來罷,到處都是泥。”
硯兒立起,從手捧的食盒裏拿出菜肴和點心。“大人讓硯兒過來侍候夫人。大人要夫人務必要用早飯,嗯,他讓小婢告訴夫人,他不愛瘦竹子,最愛胖荷花。還有,大人道,不許吃冷的。”硯兒以袖掩口,吃吃輕笑,荷花無奈搖頭,“真是寵壞了你,小心什麽時候大人狠下心來,給你家法侍候,看你還這麽調皮。”
待用過早飯,硯兒把東西收拾起來。荷花展開那卷竹策,微雨紛飛時無事可做,倒正好讀書。剛看了幾字,卻發現硯兒並沒有走。荷花抬起頭來驚奇地望了她一眼,硯兒的眼珠狡黠地轉了轉,“夫人,有一自稱若水的小姐求見夫人,正在草堂候著呢。”
“唉,你個瓜妹子,怎麽現在才說?我們家真是沒點規矩了?!”荷花把手裏的策書往竹床上一拍,佯裝生氣道。
“硯兒知錯了。”硯兒低下頭嘟嘟囔囔,“我要是先稟給你,你還用飯啊?大人回來又要怪硯兒了。”
“好了。還不快去準備一下?便在小廳裏吧。”
見硯兒轉身欲行,荷花想了想道,“也罷,那若水既能領略我的微雨荷花,當不負這院中雨景,你就請她到這裏來罷。”硯兒應著去了。片刻之後,簾子掀開,若水娉娉嫋娜地出現在亭旁。
荷花含笑起身,“妹子坐吧。”
若水也是微笑頷首,“小妹見過雨姐姐。”目光卻落到了竹床上的策書之上。那是一卷竹簡,十數片以青絲繩貫穿,寬二指有餘,長約尺許,上麵有淋漓筆墨之跡。
見若水看向竹策,荷花幹脆捧起遞了過去,“妹子也喜歡老聃所著《道德經》?”
若水愕然望向荷花,老天,《道德經》!這是原版的《道德經》吧?莊家全族世世代代的最大憾事,便是那區區五千字的文字竟然都沒能口耳相傳下來,而那可是被所有道家信徒奉為圭臬的經典!
若水顧不上去想這人世間裏如何會出現完整的《道德經》,她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著接過荷花遞過來的竹簡,一顆心在胸腔裏撲通撲通地亂跳。天啊!如果這策書能帶到蝶夢星係去該多好,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而莊家一族老少會為之瘋狂!
隨即,一甌冷水兜頭淋下。若水瞪視著手中的竹簡,那些筆墨一定是文字,但是,是大篆?小篆?金文?或者是甲骨文?奈何若水幾乎一字不識。高等教育下精通數種語言的易公司創始人,在這裏與文盲無異,她呻吟一聲,徹底地傻了眼。
---------------------
附:要不要試讀一下若水拿到的竹簡?小青除了一句半蒙半猜的“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之外,也是幾乎一字不識,而且,老子五千文字便在手中,也沒能找到簡上是哪幾句。若有哪位方家博碩能譯出簡中句子,請千萬給小青留個言!多承指教!
http://www.yingbishufa.com/ldbt/PIC/0018_13.jpg
http://www.yingbishufa.com/ldbt/PIC/0018_14.jpg
http://www.yingbishufa.com/ldbt/PIC/0018_15.jpg
http://www.yingbishufa.com/ldbt/PIC/0018_16.jpg
----------------------
上善 作者:尹青泠
所有跟帖:
• 上善 作者:尹青泠 -畫眉深淺- ♀ (492991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1:30:17
• 很好看,作者對易和道家經典浸淫不是一般的深啊,很厲害 -jerryus- ♀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23:14:05
• 謝謝畫眉,感慨的說,沒想到有人和自己想的東西殊路同歸, -jerryus- ♀ (323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2:58:33
• 這個以前看過,相信作者的功力,所以直奔不壽去了 -北42- ♂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0: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