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哥哥收到爸爸一封信,從北京寄來的。他對我說:“是寫給我們倆的。完了,他要和媽媽離婚。”
來信便是這個目的,讓我和哥哥說服媽媽,放棄他,成全他“真正的愛情”。他說,他一天也沒有真正愛過媽媽。這點我們早就看出來了。他隻是在熬,熬到我們長大,他好有寫信的這一天。我們也看出他在我們身上所做出的犧牲,知道再無權請求他熬下去。嘔心瀝血大半輩子的媽媽怎麽辦?
許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媽媽出示父親的信。她讀完信,一言不發地靠在沙子上,好像她辛辛苦苦地愛他這麽久,終於能歇口氣了。
她看看我們兄妹,畏懼地縮了一下身子,她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決不會幫她將父親拖回來,決定以犧牲她來成全父親,她知道她是徹底孤立了。
這一天晚上,我們聽到那隻竹凳的“吱呀”聲,聽上去它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幾串被剖淨的小魚墜在了屋簷下。
父親從此沒回家。一天,媽媽對我說:“我的探親假到了。”
我問她去探望誰。我知道父親盡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讓她一年僅有的七天探親假花在他的身上。
“去探望你爸爸呀。”她瞪我一眼,象說:這還用問!
又是一屋子煎小魚的香味。我們都成年了,也都不再缺吃的。這氣味一下子變得不那麽好聞。哥哥半夜跑到我房間,“叫她別弄了。”他說,“現在,誰還吃那玩意兒?”
我們卻都不忍心對她說。最終,我陪她上了“探親”的路,提著那足有十公斤的烘小魚。聽說父親在杭州一個飯店寫作,我們來到杭州,去一家廉價旅館住下,媽媽說就暫時湊合,等找到父親……我心裏作痛:難道父親會請你去住他那個大飯店嗎?
四月,杭州雨特稠。頭兩天,我們被憋在小旅館裏。等到通過各種粗聲粗氣的接線生找到父親的那個飯店,他已經離開了杭州。他也不是存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站,絕對無法追蹤下去。我對媽說:“冐雨遊一遍西湖,就乘火車回家。”
媽媽說,她一定要住滿七天。看著我困惑並有些氣惱的臉,媽媽懼怕似的閃開眼睛,小姑娘認錯般地嘟噥:“鄰居、朋友都以為我見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住了七天……”她想製造一個假象,首先是讓自己,其次是讓所有鄰居、朋友相信;丈夫還是她的,起碼眼下是的,她和他度過了這個一年一度僅有的七天探親假,象所有分居兩地的正常夫妻一樣。她不願別人看到她半途折回,或者受冷遇返回。
她如願地在雨中的小旅館住滿七天。除了到隔壁一家電影院一遍遍看同一場電影,就是去對門的小飯館吃一碗又一碗同樣的餛飩,她堅持過完她臆想中與父親相聚的七天。
父親再婚後很幸福。媽媽見我就問:“她會做菜吧?”我當然明白“她”是指誰,我說:“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煙了。”她趕緊垂下頭,不敢再聽。
我見她又把那竹凳搬回廚房。竹凳了上了歲數,透著靈肉般的柔韌光色。還是一堆魚兒,我不阻止她,倚在陽台上欣賞她工匠般的操作。她已架起老花鏡來做事了,竹凳象疼一樣的“吱呀”著。她說:“真希望你爸又象當然年一樣被罰到鄉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隻有我才要他。”她不敢抬頭看我,怕我看見她眼裏那無救的天真。
我將一簍子烘熟的小魚捎到爸爸那裏,當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滿桌是繼母國宴般手藝。我對爸爸使了個眼色,將他熟識的竹簍擱在了一邊。他瞪了它一會兒,似乎也愁苦了一會兒,又去和一桌朋友嘻嘻哈哈。這天,父親喝得醉倒,當著七八個客人的麵,突然叫了幾聲母親的名子。客人都問這個名子是誰,我默默無語。繼母美麗的眼裏,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母親與小魚》 作者:嚴歌苓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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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就看過,說真的,很不喜歡,所有人打著愛情的旗號,犧牲
-開門6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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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3/2009 postreply
19:5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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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念啊, 我倒沒覺得作者完全認同父親的做法
-see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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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5/2009 postreply
07: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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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就離了,何必還所謂地牽掛著?
-blal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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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3/2009 postreply
04:3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