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引 作者:伊呂

《風煙引(最終版)》 作者:伊呂

楔子 緣銀翠葉

春光明媚,濟南大名湖畔人群熙攘、萬頭攢動,趙老太爺捧著個紫砂茶壺,坐在他就建於湖邊的府宅門前,笑咪咪的瞧著萬人遊春湖的熱鬧景象。

江湖上誰都知道,“賽孟嚐”趙老太爺平生最喜歡喝茶曬太陽,而且一定要在熱熱鬧鬧的場合裏,越熱鬧越好。

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趙老太爺扭過頭,原來是夫人屋裏的一個丫鬟。

“老爺,夫人問,今晚‘中原鏢局’付總鏢頭的壽宴,您去是不去?”

趙老太爺擺手道:“不去!整日裏不是這個鏢頭就是那個莊主,不是過壽就是添孫,哪有那麽多精氣神去應付……”。

話猶未完,就聽遠處傳來驚呼,一聲接一聲,幾乎立刻就到了近處,竟似比風還快上幾分。

趙老太爺霍然長身而起,但見一輛四馬同拉的豪華馬車風馳電掣般駛來。

時值春日,遊人本已眾多,加上各種地攤小販,道路更顯擁擠。這馬車以風速行駛,幾次眼見就要撞上行人,卻都在瞬間避開了去,趕車人的技術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趙老太爺朝那趕車人一看,不禁大為吃驚,竟是個年僅八九歲的童子,綢衣雪白,麵容清秀,可拉車策馬的手法,竟絲毫不比成年老手遜色。

童子驀的一聲清斥,也不拉韁繩,可四匹駿馬卻已一同止步,穩當當的把馬車停在趙府的門前。

此時,遊人倒有大半被吸引來,每個人都在猜想這一車一童以及車中所坐之人的來曆。

隻見車門大開,走出兩個皓齒明眸的美貌少女來,左邊那個少女就像右邊那個的影子,右邊那個就像左邊的鏡中人,竟是一對孿生姊妹。

眾人瞧的眼熱心馳,正嘖嘖稱奇,不料這姊妹二人對著趙老太爺就是一福,恭聲道:“洛陽宮家金昭、玉粹二婢,拜見趙老太爺。”

人群頓時嘩然,再也想不到如此絕色的雙胞胎,竟不過是婢女,而那馭馬小童更是身份卑微,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

趙老太爺捋須笑道:“我道誰家竟有如此排場,原來是洛陽宮家,倒也不足稱奇。”笑容忽一收,道:“你家老爺仙去時,我因有要事未能親去祭拜,至今引以為憾。唉,可惜我那宮兄縱橫商海一世,竟未留下男嗣!”。

二婢齊聲回道:“趙老太爺萬勿掛心,一年孝滿,我家小姐業已掌管家業,定不教宮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朝。”

趙老太爺歎道:“翡翠雖聰穎慧黠,但畢竟年幼,能擔起此等重任?”

“小姐自小跟在老爺身邊,耳濡目染,並非生手,更加上還有風大總管協助,趙老太爺大可不必擔心。”

趙老太爺長眉一軒,笑道:“是啊,我竟忘了宮家還有‘紫萸香慢’風纖素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她在旁輔佐,翡翠想必不會太吃力。”

二婢道:“趙老太爺貴人事多,奴婢不敢久擾,此次前來,是為我家小姐送上請貼——今年的春季珍寶展將如期舉行,還望老太爺賞光。”

語畢,那馭馬小童上前單膝跪倒,高舉起手中所捧的一隻錦盒。

趙老太爺打開盒子,但覺熒光撲麵,一枚精雕琢細、鑲以銀邊的綠玉葉靜靜的躺在黑色絲絨襯裏上,映著午後的豔陽,益發顯得青翠欲滴,正麵印刻著一行字跡:“緣銀翠葉,致邀趙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好一個別致的邀請!

世上能拒絕這個邀請的人隻怕已不多,隻怕連一個也沒有。

第一章 洛陽盛會(1)

第一節 紫萸香慢

黑線穿過白絹,繃緊,銀針在指尖的觸覺依舊冰涼。

左手自絹上輕摩而過,這一首《陌上桑》終於也繡到了盡頭。

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疑曆玉門。濟天漢,至昆侖,見西王母謁東君。

曹操,雄才偉略三國時誰能出其右?奈何時遇不濟,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最終落得一個賊字。

手指微頓,少頃,將黑線收尾、剪斷。

清晨第一縷陽光投過窗欞映到絹上,白底黑字,字體蒼勁嶙峋,仿若就此破絹飛出。

三年。

我學刺繡,整整三年。

這件事嚇到了很多人,在他們眼中,我,風纖素,根本就不是個女人,當然更不該是個拿針繡花的女人。

因為沒有女人能當上天下首富宮家的總管;也沒有女人敢拒絕定遠侯的求婚,更沒有女人舍得毀棄自己的美貌。

所以,當我十九歲成為宮家的總管時,人們讚歎這個女人真了不起;當我拒絕嫁給侯爺為妾時,人們驚訝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當我以身試毒容色早衰時,人們便說——這個女人,她不是個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製出來的毒藥,結果成了我的代名詞。

當我有一次在提煉毒汁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開始顫抖不穩,連人也變得心浮氣燥時,我去拜訪了當時的名醫暮淮子,他為我診斷後沉吟許久,開出的藥方上隻有五個字:“練字,或刺繡。”

“什麽意思?”

“練字,或是刺繡,都是靜心養性的好方法。”

我盯著他,過了許久,緩緩道:“既然如此,何不兩者皆用?”

於是我開始學刺繡,繡字。

果然,此舉頗具成效。

我再次撫摸白絹,目光中露出滿意之色。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音道:“稟告總管,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幾時了?”

“卯時一刻。”

“迎客罷。”

“是。”腳步聲離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高瘦,膚色蒼白,瞳目深邃,表情嚴肅。就象那繡在白絹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卻已呈滄桑之態。

伸手,將鏡子蓋倒,轉身推門而出,四月的陽光,鮮豔的鋪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兩旁,整整齊齊站著兩排侍婢,綠衫素裙,遠遠望去,春的氣息濃鬱。

一直等在門外的執事鍾若連忙對我一躬身。

我慢慢從眾人麵前走過,經過其中一個侍婢時,掃了她一眼,身旁的鍾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環上的珠子缺了半顆,你不知道嗎?”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臉色頓時變白。

“還不快去換?”鍾若喝了一聲,侍婢飛奔而去。

我繼續前行,一路上腳步停了七次,鍾若就挑出七個毛病來。此番春季珍寶展,乃宮家易主後籌劃的頭等要事,與會者又全是當今名頭最響之人,整個宮家上至少主宮翡翠下至奴仆雜役,都不可有絲毫失禮之處,我這個總管,當然更是嚴陣以待,不敢有任何鬆懈。

待走到大門處時,青衣的家丁早已筆直站好,大紅燈籠高懸,新換的烏木匾額上,“宮家”二字金光閃爍,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然後,第一個客人便到了。

十六護衛的威風凜凜,加起來都不及他們身後那頂綠昵小轎內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眾,衣著看起來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種望塵莫及的氣勢。

我朝他走過去,彎腰行禮,直起身時,便看見他在微笑:“很久不見了,風姑娘。”

“侯爺別來無恙。”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遠侯朱諺明。此君畢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舊海涵大量,麵對我時談笑風生,若換了其他人,不氣死才怪。

他抬頭,望著匾額讚歎道:“米南宮的書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沒有接話,但見他舉步往裏走時,卻伸出了手:“侯爺,請貼。”

朱諺明一怔,失笑道:“這些年了,你還是這個脾氣,嚴守規矩半點不鬆懈。子衡,把東西給她。”

他身後一護衛上前,將手中的錦盒打開,碧玉葉子靜靜的躺在盒內。我示意鍾若接過來,側身讓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廳,鍾若則負責安置他的隨從侍衛,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旭日東升,又來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權勢逼人的貴胄,幾趟人接待下來,我已微覺疲憊。

不經意抬頭間,正對上東升的太陽,眼中竟驀然金星四濺,一種繚亂的無力感頓時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悅一閃而過。自幼先天不足體質不佳,別說習武,連久站都成了一種酷刑。

“總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傳來鍾若的勸慰,這麽說他也發覺了?

雖是好意,卻是不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天下絕沒有一戶人家是坐著迎客的。

我沒有回頭,淡淡道:“不必。”

這時,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殺氣直迫眉心。

這不是宮家的客人。

起碼,他不是宮翡翠會邀請的人。

他的身材很矯捷,腳步很沉穩,必定是個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關節處都有磨損,一雙牛皮短靴,也沾滿塵土,像是趕了很遠的路才到的這裏。

然而,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實在很不會穿衣,光看他的著裝,便可知他沒什麽品位,也不講究什麽享受。

宮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這種人。

那人走到我麵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著讓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楓。”他冷冷道。

我聽見身後的鍾若抽了口冷氣。寒楓,中原一帶最有名的殺手,其劍出鞘見血方歸,手段殘忍,又有血狼之稱。

而我依舊靜靜的站著,什麽表情都沒有。

他從懷裏取出那片翡翠葉子,拋了過來。

鍾若隻好忙不迭的伸手去接,聽那寒楓道:“這個請貼本是屬於富海錢莊的少主蕭東來的,但他現在來不了了。”

鍾若一呆,問:“為什麽?”

“因為他的腿斷了。”

鍾若又問:“他的腿為什麽會斷了?”

“我砍的。”寒楓說得輕描淡寫,“我想來參加這個珠寶展,但是又沒有請貼,隻好搶了他的。”

我退後一步,恭手道:“請進。”

“這就能進了?”他的聲音裏帶了點挑釁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們大主顧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為他報,而宮家——”我抬起眼睛,回視他的目光,“隻見貼,不見人。”

寒楓望著我,眼睛變得深深,過了半響,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這個規矩我喜歡。”說著就要進門。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悠悠響起:“我不喜歡。”

我心中一悸——她出來了。

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少女從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來,淺碧綾衫百花爭豔,淺黃銀泥飛雲帔襲肩,腰束珠絡縫金革帶,瓔珞成行,行動間流光溢彩。

兩旁的侍婢若是綠意,她就是綠意裏綻開的一枝桃花,絢麗了整個春天。

宮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宮家第四代的唯一接班人,我現在的少東家。

我的視線對上她的眼睛,一瞬間,翻驚搖落。

第一章 洛陽盛會(2)

我的目光與風纖素在半空中交匯,仿佛隻一瞬,她已垂下眼簾。

待她將頭垂到一半時,我突然喚了聲:“纖素姐姐。”

她隻得又抬頭、抬眼,看著我。

我卻不再說話。

——不要在與我對視時先把目光避開。

這就是我想說的話,而她顯然已明白。

我瞧著風纖素蒼白的臉色,柔聲道:“今天真是辛苦你啦,你身子不好,讓我來吧,你去歇會兒。”

這樣說著,身子卻在青玉石路上站定,撫弄戒指上的璀璨寶石,淺淺而笑。

有些事明知不須你去做,話卻一定得講出來,否則就是不體恤下人,就是沒有主子風範。這一點,就像我可以喊風纖素為姐,她卻絕不能喚我為妹一樣,都是富貴之家的平常規矩。

風纖素果然立刻婉拒了我,盡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根本沒有親自迎賓的打算,卻還是言辭懇切的對我的體恤表示了謝意。

這個小小的配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至少讓那個髒兮兮的叫寒楓的人收斂了對我的放肆目光。

“你就是宮家的接班人?”我聽見他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問我,“你不讓我進去?”

我淡淡的說:“你可以進來。”

寒楓一怔,道:“你不是說……”

“我說我不喜歡那個規矩,”我衝他笑了笑,“但我沒說你不能進來。”

寒楓也笑了:“那我可就進來了。”他一邊邁步,一邊警惕的掃視四周。

“歡迎歡迎。”我微笑著伸出手,“閣下的請貼呢?”

寒楓站住,鍾若把一片碧玉葉子遞上。

我接過請貼,慢吞吞的翻來覆去看了很久,還用絲絹拭去了上麵的一處汙垢,又隨手扔了那方絲絹,才喚道:“(奇*書*網-整*理*提*供)纖素姐姐。”

絲絹貼著地飄飛,飄至風纖素的腳邊,停了下來。許是因為站在風口的關係,她的裙角沾了灰,更襯的那方絲絹雪白無暇。

風纖素垂首瞧著絲絹,仿佛已瞧的癡了,聽見我喊,抬起頭:“大小姐?”

我翹起一指,指向寒楓,問:“他是誰?”

風纖素道:“王風,山西大同人,時年二十有八,三歲喪父,五歲喪母,後被天山派名宿傲雪天君收為關門弟子,六年前因強奸師姐被逐出天山派,一路逃至中原,以殺手為業,現名寒楓,綽號血狼,殺手榜總排行第十五位。”

我“嗯”了一聲,慢悠悠的將眼光轉至寒楓處。

寒楓的臉色已變的很難看,半晌才說:“中原武林有一位奇人,江湖中兩百年來所發生的事,事無巨細都爛熟於胸,卻不知何故在十幾年前神秘死亡,他那年幼的女兒也下落不明……”

風纖素沒有反應。

寒楓又接著說:“我記得那位奇人好像叫風離,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風纖素還是沒有反應。

寒楓還想再問,我突然開口道:“閣下原本姓王,後又改姓寒,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寒楓沒有否認。

我揚起手中請貼,非常有涵養非常有禮貌的對他說:“那麽真是抱歉了,在這張請貼上,我沒有看見一個王字,也沒看見有寒字,還請閣下出示自己的請貼,否則,就請回吧。”

寒楓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緩緩問道:“你兜了這麽大的圈,就是想說明這張請貼並非給我的?”

“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微笑。

寒楓冷冷道:“可惜我不是個喜歡講理的人。”

“這不是個好習慣,你要改一改才是。”我彬彬有禮的提出建議。

“若我不想改呢?”

我歎了口氣,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你一定要進這個門,那你就進來吧,我總不能同你打架吧!”

還沒等寒楓反應過來,我就猛的跺了垛腳,大喝一聲:“風總管!”

風纖素吃驚的看著我。

“你這個大總管是怎麽當的?珍展才舉辦了一天,竟把‘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給弄丟了!這可是我們宮家的傳家寶,是以前西藏活佛在浴佛灌頂儀軌中使用過的法器,如今丟了,你怎麽向我交代?”

我又怒又急又惱的喊了這一通,在場的人全都傻了眼,個個以為我突然得了失心瘋。

風纖素也顯得很驚訝:“這……”

“這什麽?還不快些給我把寶物尋回來!”我厲聲喝道,“展會上守衛森嚴,外人如何盜得?必定是與會者所為!”

說到這裏,我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皺眉道:“但此次珍展所邀之人,均是和宮家有著百年交情的至交奇書網電子書,總不會……”

這時,風纖素突然淡淡的說了句:“也並非都是至交。”

我心中一喜,寒楓的臉色卻變了變。

風纖素道:“大小姐難道忘了,有個人是搶了別人的請貼來的?”

“是呀,我竟忘了!”我用眼睛瞟著寒楓,冷笑道,“好個膽大包天的賊人,竟敢惹到宮家頭上!傳令下去,不惜動用宮家上下數千弟子一起追蹤,也定要將他緝捕歸案!”

“是!”風纖素的唇邊竟也浮起一絲笑意,淡淡道,“前來觀展的鷹老前輩還未離去,是否要請他相助?”

我用讚賞的眼光瞧了她一眼,點頭道:“那敢情好!鷹伯伯身為六扇門內第一高手,又是我家知交,請他相助,他定然不會推辭!賊人啊賊人,你就算長著翅膀,也休想逃出天下第一名捕的追蹤……”

話還沒說完,就見寒楓突然一扭頭,一言不發的走了。

我冷冷瞧著他的背影,沒有請他慢走,我隻是不想讓他進宮家大門,並非想把他氣死。

自小起,爹爹就教會我一個道理: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家族,自跌身價都是最最愚蠢的一件事。

不管寒楓的武功有多高,不管他口袋裏的銀票有多少,他仍隻不過是個混的還不錯的江湖人而已,還不配走進宮家這經過幾世沉澱而矗立的大門。

我垂首再看一眼手中的請貼,擲到腳邊,淡淡的吩咐:“蕭東來的請貼,明年不用再發了。”

一個連請貼都保不住的人,也不配再進宮家的大門。

第一章 洛陽盛會(3)

落魄公子

玉葉落地,宮翡翠又輕而易舉的折辱了一個人的驕傲.

我垂下眼睛,內心無聲的冷笑。看來認帖不認人的規矩,在這位大小姐上任後,將會被徹底廢除。那麽,就隻能怪寒楓倒黴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頭時,看見宮翡翠伸手挽了挽頭發,眉梢眼角,分明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偏生從骨子裏透出了種嫵媚,別有一番風姿.

這個少女,有絕頂的美貌,絕頂的智慧,絕頂的家世,莫怪會驕傲成那個樣子。

眼見日已正午,該來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個被砍斷腿的蕭東來,還有四個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這時,一人沿著牆根慢吞吞的朝這邊走過來.

如此風和日麗的三月天裏,他卻仿佛極其畏寒,脖子縮在衣領裏,佝僂著身子窩著手,每邁一步,都像要考慮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子,真讓人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連宮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腳步,好奇卻又略帶鄙夷的看著他.

原因很簡單,又是一個不會穿衣不懂打扮的家夥.

她本人無論何時何地出來見人,都是精致得體極盡妍態,因此素來瞧不起那些穿著邋遢隨便的人。

從長街那頭到宮家大門,不過十丈遠,這人卻磨磨蹭蹭走了盞茶工夫。走到門口時,突的納頭便拜。

不光眾人,連他麵前的宮翡翠都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幾步.

哪知他並不是真的拜倒,隻是彎腰去揀地上的那片碧玉葉子而已,歎道:“這麽好的玉質,就這樣扔了,奢侈啊奢侈!”

聲音懶洋洋的,吐字卻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到.

我看見宮翡翠的臉色頓時一變。當她的眼珠顏色由淺變濃時,就說明她在生氣。

來人直起身,把個碧玉葉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後無比滿足的握進掌心,抬眼懶洋洋的笑道:“今天的運氣真是不錯啊,這東西最少也夠我換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錯,真不錯。”

他看上去很年輕,嘴角上翹,仿佛無論何時都在笑,模樣長的倒還算俊朗,隻可惜一身衣衫卻糟糕的很,袖口爛了兩個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顏色本來大概是白色的,現在已很難分辨的出。

這年輕人盡管看上去非常狼狽,自己卻好象一點也不知道似的,怎麽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一睜開眼,那眸子更是亮的有如全世界的陽光都落進了眼裏.

原來是他!

我斂下眼睛,抑製笑意外泄——此人一來,必生事端。

少年如貓,舒展身體後又立即恢複成半球形,弓著背垂著腦袋就要進門。宮翡翠當即伸出一手,正好攔住他:“私人展會,無帖勿入。”

“哦?”他慢吞吞的打開掌心,看著翠玉葉子問,“那這是什麽?”

“請貼。”

“上麵寫了什麽?”

“你不識字?”宮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認,於是宮翡翠便道:“這上麵寫的是‘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少年笑道:“很好。”說著又要舉步入內.

宮翡翠道:“請貼。”

少年道:“這個不是嗎?”

宮翡翠眯起了眼睛,拖長聲音道:“這,是,嗎?”

少年大笑道:“這是啊!你邀請的是蕭君,我就姓蕭,葉子現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請貼?”

“你!”宮翡翠頓時氣結,咬牙道,“你姓蕭?”

“在下姓蕭名左,蕭左是也。”

宮翡翠冷笑:“蕭左?哼,我還宮右呢!”

蕭左笑道:“如果大小姐願意為我改名,我當然求之不得。這樣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對了麽?”

“你!”二度語塞,宮大小姐開始跺足,轉頭問我道,“纖素姐姐,這家夥什麽來曆?”

我畢恭畢敬的回答:“蕭左,大名府蕭三爺之子,自小嬌寵無法無天,鄰裏家仆背地裏都稱其為‘混世魔王’。十五歲時,其父病故,萬貫家財盡數留給了這個獨生寶貝,誰知他吃喝嫖賭遊手好閑,短短三年,就將家產敗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敗家子’之稱。”

蕭左轉向我笑嘻嘻道:“風總管就是風總管,簡直比我自個兒還了解我自個兒。”

宮翡翠再也想不到來的竟真是個姓蕭的,有點挫敗的把蕭左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咬唇,道:“你倒果真運氣不錯!進來就進來罷,諒你也玩不出什麽花樣!”

哪知蕭左搖了搖頭,慢吞吞的說:“不忙,我還要等個人。”

“誰?”

“他。”蕭左頭向西邊一偏.

話音剛落,一陣馬蹄聲便由遠而近.

長街的那頭出現了一騎快馬,馬身漆黑毛如織錦,陽光下散發著綢緞般的光澤,而馬上人更是一身玄衣頭戴鬥笠不肯露出半寸肌膚.

一人一騎來的極快,不一刻便到近前,但瞧他趨勢,似乎無意停馬,準備直闖而入,宮翡翠輕眯著眼睛沒有動,身後的鍾若和家仆們也沒有動,眼看那人騎著馬就要踏進門檻時,黑馬突然一個抽搐,“砰”一聲栽倒在地!

馬上人朝後飛起,披風被風帶的筆直,猶如一隻大鵬般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輕巧巧的落下。

正好落在我的麵前.

透過鬥笠的黑紗,可以感覺到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著我.

“紫萸香慢風纖素?”聲音低沉、有點暗啞,帶著種令人砰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

“是。”

“你殺了我的馬。”聽語氣,那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麵無表情的回答:“沒有人可以直闖宮家的大門。”

“你知不知道那是匹什麽馬?”

“那是追日,極品名駒,日行千裏,萬金難求。”

“是嗎?”聲音猶在唇邊旋回,一道寒光已突兀掠來,一閃,隻一閃,便停在了我的眉心。

好快的刀!

我甚至可以感覺刀尖觸在肌膚上的冰冷感,但卻沒受傷。在那麽快的速度下還能對尺度把握的如此好,此人是個絕頂高手.

“你殺了我的馬。”他第二遍說這句話,流淌的信息是“也許我該殺了你?”。

我微微一笑,眼睛平視著他,沒有絲毫畏縮:“它沒有死,隻是昏迷了。三個時辰後便會醒來。”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周圍這麽多人,而我又在馬上,你悄無聲息在一瞬間就迷昏了我的馬。能把毒控製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

我勾了勾唇:“好說。”

他收刀,手腕輕動間刀鋒便自我眉心撤了回去,“唰”返回刀鞘,而那隻手未停,一把摘掉了鬥笠,露出一張非常個性非常陽剛也非常倨傲的臉來.

“我是百裏晨風,幸會。”說著,一片碧玉葉子飛了過來,落進鍾若捧著的錦盒裏。

百裏晨風!他就是百裏晨風!

我忍不住轉頭朝宮翡翠望去,隻見她燦燦如星的眼中也多了幾分驚詫之色.

原因無它,這是十年來百裏城第一個派來赴會的下屬,也是百裏城排名第一的刀客。

第一章 洛陽盛會(4)

家族顏麵

江湖上對武林中人的稱謂各式各樣,倘若對方是初出茅廬的熱血少年,可稱其為“少俠”;若是夫妻倆共同行走江湖的,哪怕不那麽恩愛,也得喊一聲“賢伉儷”;如若是混了大半輩子而又僥幸沒落下罵名的,便一定要稱其“大俠”了。

我雖自小長在深院,但因家族從事的是個必須廣結善緣的行當,對江湖上的種種規矩法則倒也算熟悉。

遺憾的是,盡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稱呼百裏晨風的稱謂。

他已不算年輕,少俠二字喊出來我怕自己倒先笑死。

他也並不太老,且一向行蹤詭秘、行事難料,當不得大俠這個閃光稱謂。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沒有一個綽號!

如此一來,害我連“原來是‘某某刀客’大駕光臨”這種話都說不得。

我隻好說:“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百裏城的第一高手大架光臨,宮翡翠這廂有禮了。”

這段話很長,中途我停頓了三次,第一次停頓時,那個討厭的敗家子蕭左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我正跟客人說話,隻能在心裏咒他笑的臉上抽筋。

第二次停頓時,百裏晨風向我走了過來,等到了麵前,我的話才總算講完。

相比於我,他的話簡潔多了:“宮大小姐。”

名副其實的寒暄,而且,他沒說幸會。

呸!謝謝他至少還記得我姓宮!

“家父生前一直期望能夠得見百裏城高手的風采,可惜數十年來緣慳一麵,今日翡翠何幸,竟盼來貴客,也算替家父一嚐夙願。”

又一段長長的話說完,我很是崇拜自己的涵養又上了一層樓,並感慨做一個繼承人有多難。

尤其是宮家這樣的大家族。

如果不是親自接管,我怎麽也沒想到爹爹留給我的,竟然是如此龐大的一份家業,如果我能不那麽要強,就算整天在家數銀子,隻怕也得數上幾輩子。

所以,我實在很佩服蕭左,他家壟斷了中原地區的鹽業長達兩百多年,而他居然能在三年內把偌大家業盡數敗光,這實在是一種本事。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竟也正瞧著我,發光的眼珠隱藏著一絲笑意,表情很值得玩味,那樣子仿佛……仿佛看出我是為了家族顏麵才不得不隱忍著敷衍百裏晨風。

我不禁狐疑起來,而這副神情對他來說大約太過正經,讓他有點不習慣,他突然拎起手上的碧玉葉子衝我晃了兩晃,然後睨著我冒火的眼睛大笑起來。

這個地痞!他是故意的!

他竟敢,竟敢惹我!並以此為樂!

我已經火冒三丈,想都沒想一撩裙擺就想衝過去把他踢出門,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客客氣氣的響了起來。

“宮大小姐言重了。”

是百裏晨風的聲音。

我的手一鬆,厚重的裙擺“嘩哧”一聲落了下去。

轉過臉,百裏晨風的嘴巴一張一合:“百裏城上至城主下至城眾,對令尊大人都不無尊敬。這些年來,貴府送上的每一張請貼都被城主保存完好,至於無法參加的原因,實在一言難盡,還請宮大小姐海涵。”

肯定是我大家閨秀的風範震懾住了他,他總算不好意思再和我“寒暄”了。

我很辛苦才沒對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細聲細氣的說:“既如此,您一路車馬勞頓,還請到客房先行歇息。用完晚膳,珠展正式開始。”

“我與蕭左兄多年未見,可否把我們的住處安排在一起?”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不要跟我提那個名字!

我秀秀氣氣的一點頭,滿臉堆笑道:“當然可以,鍾若會為你們安排。”

然後,我就眼睜睜的看著鍾若引著那個混蛋和百裏晨風談笑風生的走了。

極少有人能把我氣成這樣,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很大,折磨了我一下午,所以晚飯我就多吃了些。

很快,我就後悔了。

為配合此次珠寶展覽的盛況,我共準備了九套衣衫,其中又以要在開幕禮上穿的紫金百鳳衫最為華美,也最為我所喜愛。

可是現在,開幕禮即將開始,我卻因為吃的過多而無論如何也沒法把腰身裁剪極細的紫金百鳳衫套上身。

在心中大罵蕭左的同時,我決定放棄紫金百鳳衫,改穿雲英紫裙。

穿戴完畢,攬鏡自照,我不得不承認我實在是有些自戀。

因為我突然發現,穿上雲英紫裙的我,也一樣美的緊。

我的上身著一件瑣裏綠蒙衫,繡以惟妙惟肖的飛鳥含枝圖,窄袖小衣配上折襇密布、翠蓋珠結的長裙,顯得身材修長而氣質優雅。

光有好的服裝,當然遠遠不夠,發髻才是能否體現完美著裝的關鍵——飄動感極強的雲英紫裙,最適合梳以飛天髻。

把頭發分為數股,每股彎曲成髻鬟,每一股的線條都必須清晰,層次都必須分明,再把花箍、釵、簪、流蘇等飾品穿插其間……這當然很麻煩,所以我從不自己梳頭,梳頭的時候也從不睜眼。

——我怕看一眼過程就會被嚇的再也不想梳頭。

幸好,我有個專為我梳頭的巧手丫鬟,每次都把我的三千煩惱絲打理的隻能用“美妙”一詞形容。

“眉嫵,”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鏡中清雅飄逸的發式,對丫鬟說:“你這丫頭的手可真是巧!”

眉嫵抿著小嘴一笑,道:“其實,用來配合紫金百鳳衫的流蘇髻才叫複雜呢,梳成後也特別好看。可惜……”

我倏的沉下臉,眉嫵忙住了口。

我拚命咬著唇,半晌,終未忍住,猛的一拍桌子,恨聲道:“都怨那個王八蛋!”

“大小姐說的是……”

“還有誰?”我撇撇嘴,清清脆脆、擲地有聲、一氣嗬成的痛罵道,“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敗家子蕭左唄……無賴、地痞、流氓!”

眉嫵愕然,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小聲說了句:“大小姐,婢子還是第一次看您對……對一個男子,有這麽大的反應呢。”

呃?我怔了怔,真的麽?第一次對一個男子反應強烈?好象、好象是真的呢……

“呸!”我突然跳起來,擰身麵對著丫鬟,大聲說,“我告訴你眉嫵,我對他,什麽反應都沒有!我就是討厭他——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像討厭他一樣討厭過別人!你明白了麽?”

眉嫵眨眨眼,乖巧的點點頭:“明白了,大小姐。”

便在此時,門外響起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開幕禮就要開始了。”

“嗯,來了!”我轉身又照了照鏡子,再一次覺得很滿意,翩然出了門。

門外,夜幕初臨,華燈已起,長長的抄手遊廊上掛著的燈籠在晚風中看上去猶如兩條紅線,我扶著風纖素的手臂緩緩從下麵走過,來到舉辦此次珍展的展廳前,站定了。

風纖素推開展廳大門,裏麵坐著的十位貴客紛紛轉頭,乍一見我,目中均露出驚豔之色。

我輕輕一笑,不經意間轉眸,卻望進一人的眼中。

那雙眼睛,如此漆黑晶亮,宛若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幽幽……是他!那個怎麽看都不順眼的蕭左。

天知道他破落戶似的坐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賓客中間,怎麽還能擺出這副悠然的模樣來!

若換做是我,早羞愧的連頭也不敢抬了……我輕嗤一聲,迅速掉轉目光,高昂著頭走進門

第二章 珍展之變(1)

醉翁之意

直到宮翡翠走到了大廳中央,我才跟進去,置身角落不再移動。

永遠不搶主人的風頭,是我的一貫原則,但仍有一道目光穿過眾人,落在我身上。

我抬眸,是百裏晨風。

我衝他微微頷首,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卻轉回頭去。

那邊宮翡翠已走上看台,環視眾人笑吟吟道:“多謝各位不遠千裏應邀而來,參加一年一度的珍展。宮家自我高祖爺爺起從事珠寶生意,傳到我這已有四代,一向恪守行規,精工細做,不敢有絲毫鬆懈。而今,家父雖已亡故,可宮家的金字招牌猶存。這次我們要展出的珍寶隻有七件,但我相信,各位看後都會覺得不虛此行。”

說罷拍了拍手,廳中的燈頓時滅了,隻留牆角兩盞微弱的燈光,淡淡照映著前方的黑色帷幕。

宮翡翠上前,緩緩拉開帷幕,廳裏的呼吸聲頓時加重。

圓形的看台上,一女子背對眾人坐著。

一束燈光不偏不倚的照著她的背——那是全裸的光潔肌膚,散發著象牙的色澤。

長長的珠鏈垂於背上,隨著呼吸輕輕起伏,折射出水一樣的光芒。而鏈子的盡頭,咬在女子的唇間,她半側著腦袋,剛好讓人可以看見那長翹的睫毛,與豐潤的紅唇。

天生尤物,已經夠令人銷魂,更何況那串珍珠絕世圓潤,長長一串不下三百顆,顆顆大小相同!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宮翡翠的確聰慧,竟想的出這樣妙的展示方法。在那僅有的燈光下,真不知道是美人襯托了珍珠,還是珍珠點綴了美人。

“南海檀珠。”宮翡翠道,“一共三百六十五顆,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圓滿之意。”

她介紹的很簡單,是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不必她說自也知曉能夠找出這麽多大小一樣的珍珠,絕非等閑之事,就目前來看,世上也隻有這麽一串而已。

簾幕落下,將美人與珍珠一同遮掩。

我從賓客們臉上看到了若有所失,連那一直嬉皮笑臉的蕭左,都低垂著頭有些古怪。

怎麽,他也為宮翡翠絕妙創意而感到震撼麽?很好,看來第一件珠寶就勾起了大家的興趣,真是個不錯的開始。

我的視線與宮翡翠的視線在空中交集,彼此一笑。

帷幕二度拉開,這一次,賓眾的呼吸聲卻變細微了,良久,驚歎聲才響起,顯見眾人對所看見的東西極為讚服。

一個身穿黑袍的女子坐在黑色的波斯地毯上,頭埋於膝,長發四下垂散,隻有插在發間的一隻手,白皙如玉。手上戴了一隻火紅色的鐲子,就那麽一點紅色,便絢亮了整個大廳。

然,那隻是陪襯,而已。

真正的焦點是女子身旁與她等高的一隻墨玉花瓶。

花瓶以整塊黑玉雕成,玉色不純,間有白色,但雕刻之人極為高明,將黑色部分雕刻為樁,白色部分雕刻為梅,如此一來,墨枝白梅對比鮮明,真真令人拍案叫絕!

我完全理解眾人在麵對那隻花瓶時為什麽會如此失態,隻因我當初看到它時,也著實震驚了一番,唯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巧奪天工。

而宮翡翠,顯然更知曉該怎麽突出它的精絕,她竟不知從哪弄來了幾枝紅梅,插在瓶中。那豔麗的顏色,猶如女子手上的紅鐲,點綴著黑白二色,又彰顯著黑白二色,最終輸給了黑白二色。

“這隻花瓶的名字叫做‘暗香浮動’。”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虧她想得出這名字!我在心中又是一讚,此女之商業天賦,隻怕猶在其父之上。

帷幕合起,眾人的好奇心都已被調至最高點,正無比期待第三件寶物會有何玄妙能帶給他們什麽驚喜時,黑簾拉開,裏麵隻是一個木做的架子,上麵掛著一串似金非金似銀非銀的腰飾物,看上去平平無奇。

眾人顯得很失望,老實說連我都覺得有些意外:這算什麽珍寶?

此趟展出雖名義上由我負責,但七件寶物都是宮翡翠親自挑的,事先除了她本人外,誰也不知道。

隻見她走至架旁,以指輕摩該物,環片相撞間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此刻諸位定然在想這是件什麽東西……”宮翡翠悠悠一笑,朝一個侍婢揚了揚手, “你過來。”

侍婢走到燈下,好奇的眨著眼睛。

宮翡翠忽然麵色一寒,沉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侍婢一愣,不明所以。

宮翡翠轉頭對我道:“纖素姐姐,殺了她!”

什麽?我吃了一驚。眾人嘩然,而那侍婢更是撲通跪倒,悸顫不已:“大,大小姐……婢子……”

宮翡翠看都不看她,盯著我加重了語氣,其音冰冷:“你還在等什麽?”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朝我看來,心中某根弦頓時緊繃。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下違抗她的命令,否則宮家少主的威信何存?

我閉眼,再睜開來望向那侍婢時,已沒了任何表情。手指輕揚,無聲無息,無色無味。

“素問”,取名自黃帝內經,是我自創的另一種毒,致命,卻溫柔。

婢女立刻軟軟癱倒,神態安祥,就象睡著了一樣。

宮翡翠的目光在驚呆了的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輕歎道:“好厲害的毒!”說著,上前割破侍婢的指尖,傷口流出的血已成青色。

她取下那串飾物,湊到傷口處,血液像活了一般,立即自動流向它,被很快的吸收掉。

當血色由青轉紅時,那侍婢嚶嚀一聲,悠悠醒轉。

不,不可能……

那是素問!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毒性,看似溫柔實則猛烈,怎麽會就這樣……

我睜大眼睛望著這一幕,像是在做夢。

宮翡翠令兩人扶那侍婢起來 ,雖然她麵色蒼白腳步虛浮,但真的是活回來了!

我的手腳頓時一片冰涼。

宮翡翠輕撫手中的飾物道:“現在諸位都明白它的用途了吧?這是化麟鎖,可吸百毒。若平常佩帶著它,也可以防止一般毒瘴。”

我愣愣的望著她,那串飾物在她手上何其刺眼,每晃一下,都灼傷我的心。

宮翡翠走到我麵前,柔聲笑道:“纖素姐姐都嚇傻了呢!放心,這化麟所雖然神奇,卻必須在中毒後一個時辰內使用,而且一日之內隻可使用一次。”

用毒之人,竟然遇上這種克星,我還能說什麽?惟有苦笑。一轉眼間,發現百裏晨風和蕭左都在看我,而前者的目光中更是微微透出憐憫之色。

我心中一動。忽見他濃眉一軒,揚聲問道:“還有四件珍寶未展出?”

宮翡翠正揮手令人拉起帷幕,聞言一轉身,道:“是。”

百裏晨風搖頭道:“不是。”

宮翡翠皺眉道:“不是?”

百裏晨風解釋說:“不是的意思就是沒有珍寶了,一件都沒有了。”

宮翡翠怔住,我也忍不住驚奇。

百裏晨風目光灼灼的盯向我,一字一句、勢在必得的說:“因為,我已全部買下了這七件珍寶。”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人人都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依我看,他簡直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宮翡翠直視著他,瞧了半晌,忽而嫣然一笑,問:“你全部買下了?”

“是。”

宮翡翠道:“看來你並不關心這七件珍寶的價格,那麽,我是否需要關心一下?”

“關心什麽?”

“你的條件!”宮翡翠淡淡道,“或者說,你真正的目的。”

我聞言忍不住一頜首——醉翁之意不在酒。百裏城雖然富冠江湖,但也沒必要花下大價錢買這些隻能看不能吃的東奇書網電子書西回去。那麽,他到底要什麽?

但百裏晨風卻偏偏不肯把話說明,沉默了片刻,突然問出一句話來:“不知七件珍寶之中,‘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排在第幾位?”

我眼睛一亮,頓時明白過來。

宮翡翠臉上露出戒備之色,顯然她也明白了,抿抿唇回答道:“排在第八。”

怕大家聽不明白,她又學著百裏晨風剛才的語氣解釋道:“第八的意思就是,它是額外作為壓軸珍寶展出的,隻展不賣!”

最後四個字,說的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百裏晨風再度沉默。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說:“那麽,可否一借?”

我鎖緊了眉,腦中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百裏城素來神秘而且倨傲,十年來,宮家每年都有發請貼給他們,但他們一直置而不理,惟獨今年,突然派了人來,且是城中第一高手,又把目光集中在宮家世代最為珍愛的傳家寶上,究竟用意何在?

“恕我難以應承,除非……”宮翡翠道,“你能給我個足夠好的理由。”

百裏晨風緩緩站起,沉聲道:“本城城主已於三日前仙逝。他乃密宗教徒,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死後用活佛使用過的淨瓶超度——這就是理由。”

百裏城的城主百裏聞名死了?!我大驚,這個理由雖然不太好,卻足夠震驚全天下!

第二章 珍展之變(2)

第二節 大小姐的決定

“百裏聞名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江湖上最近五百年來最出名,也是最神秘的人。”

“既然如此出名,怎麽會神秘?”

“他二十歲成名,三十歲創建百裏城,四十歲時將其發展成為江湖上最強大的組織,武林中隻要有耳朵的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但親眼見過他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據說此人個頭不高,喜穿灰衣,善使劍。”

“但是這樣的人,江湖上多的數都數不過來。”

“不錯。”

“那麽,百裏城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水上有城,名曰百裏,隻聞其名,不見其蹤。”

“什麽意思?”

“除了百裏城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你也不知道?”

“我不是百裏城的人。”

風纖素的確不是百裏城的人,她是宮家的人。

我爹爹在宮家大門外收留她那年,她剛剛五歲。但在那時,她腦中已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江湖逸事。

這說明了兩件事:第一,有個人曾把這些事說給風纖素聽;第二,她的記性非常好。

我的記性也不錯。

上麵那段對話發生在兩三年前,可是百裏晨風一提起“城主”一詞,它馬上一字不落的跳入我腦中。

然後,我就很想問百裏晨風一個問題:你們的城主死了,關我何事?

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這世上每一瞬都有人死掉,如果人人都要用閼伽瓶來超度,恐怕那瓶子早就磨的連渣都沒了。

更何況,宮家一連十年的請貼,都隻能送到百裏城的洛陽分舵上,連城門在哪都不知道。蔑視至此,聽見這老頭的死訊,我沒有大放鞭炮已算很有風度。

而就在此時,風纖素忽然開口道:“百裏先生,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乃宮家傳世之寶,從未外借。但貴城主身份極其特殊,或許大小姐會為此破例,讓她考慮一番再作決定,如何?”

我皺了皺眉,淡淡掃了風纖素一眼,有些不悅,但更多的是驚異。

——她不是喜歡擅自做主的人,這次是怎麽了?

也罷,百裏晨風到底是客,我要拒絕他,的確應該等沒外人在場的時候。

打定主意,我便請賓客們先行休息,養足精神好參加明後兩天的歌舞盛宴,然後含笑看著他們紛紛退場。

眾人顯得很失望,然而沒有人愚蠢到和百裏城去爭。不過無所謂,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隻是借他們嘴,回去宣傳宮家奇珍依舊妙絕天下,而我,勢將掌領宮家再上高峰,如此而已。至於做不做的成這筆買賣,與誰做這筆買賣,我才不關心。

我款款走出展廳的門,走在前麵的兩人是蕭左和百裏晨風,那個混蛋突然轉頭盯了我一眼,我立刻高昂起頭,擺出一副對我來說最高貴、對他而言卻最蔑視的姿態,誰知那混蛋突然湊到百裏晨風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話,兩人竟一起笑起來。

一股涼氣從腳心竄上我的腦門,我敢肯定他在說我,並且絕對不會是什麽好話!如果有人能告訴我那個混蛋剛才說了什麽,除了以身相許之外,我簡直什麽都願意答應。

正在火頭上,身後突然傳來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

我轉過頭,她的表情很嚴肅:“我們得談談。”

我知道她想談什麽,所以決定不給她這個機會:“寶瓶絕不借!”

就衝百裏晨風和那個王八蛋交好,我也不會借。

——經過剛才那件事,蕭左在我心中已從混蛋升級成王八蛋。

我從沒試過對一個人那麽那麽的反感,這麽說吧:我簡直一看見他就想吐,而且不惜任何代價,希望能正好吐在他頭上!

風纖素顯然不知我和蕭左的仇已經這麽深,否則她就會明白勸說我的難度有多大。然而她不明白,我隻好聽她嘮嘮叨叨的說個沒完。

當然,我忍她還有個重要原因是她向來冷漠自持,可對此事卻好像很有興趣,居然破天荒的為人求起情來!

可是,當風纖素說到“不出三日,江湖中便會人人得知連百裏城都向宮家借寶,是時宮家的名望定能更上層樓”時,我早聽的不耐煩的心突然定了定。

當她說到“讓百裏城欠下人情的機會可不是經常有的,大小姐初掌大事,日後保不齊有用到他們的地方”時,我已經豎起耳朵很仔細的去聽了。

當她說到“如果大小姐願將寶物出借,必定傳為江湖美談”時,我的腦中鬼使神差似的蹦出“翡翠借寶,世人稱好”這句話來。

然後,我就打斷了她,語氣平淡的說:“行了,讓我考慮一番再作決定。”

第二天,我同意出借祖傳無價寶“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但是,為了安全起見,百裏晨風必須和我及由風總管率領的五十鐵騎一起上路,護送寶瓶直至百裏城。

宣布的時候,全體賓客都在場,我確信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江湖。

百裏晨風雖意外於我將同行,但考慮到寶瓶的價值,終無二話。

倒是風纖素的反應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似乎不但早料到我會出借,也早知道我會提出護送的要求。

見她目光閃動的模樣,我忽然覺得就算我不提這個要求,她也會提的。

等賓客散去,花廳裏隻有我、風纖素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蕭左時,百裏晨風起身向我致謝:“多謝宮大小姐慷慨借寶,百裏城上下莫齒難忘。將來如若有用到百裏城的地方,還請大小姐盡管開口,在下等人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

他的表情很嚴肅,行的禮也很隆重,我便也站起身,想說點客氣話。誰知道,剛說了句“閣下何需如此多禮”,就被蕭左打斷。

“一本三利的事兒,隻有傻瓜才不幹!我看宮大小姐在展會上的巧思妙意,倒也不是個傻瓜。晨風,你確實多禮啦。”

雖然我又被他氣的直跳腳,但在心裏卻對他敏銳的思維驚訝不已:提升家族名望,得到百裏城的許諾,為自己立威,的確是一本三利的事。

蕭左隻說錯了一點,這種事,恐怕連傻瓜都願意去做的。

雖然驚訝,我還是冷冷的說道:“本小姐還有要事同百裏先生商議,無關人等,請出去!”

蕭左前後左右的張望著,屁股卻牢牢沾在椅子上,絲毫離開的意思都沒有。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無眼色的人?我咬牙道:“你!我是叫你出去!”

“我?”他無辜的看著我,“我不是無關人等。”

我冷笑道:“你和此事有什麽相幹?”

“我倒不想有相幹呢!”他苦著臉道,“但我已答應晨風,做你那支寶貝瓶子的保鏢,直到安全抵達百裏城。”

我吃驚的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麽?他請你做保鏢?他居然請你做保鏢?”

“是呀!”他好像比我還驚訝,叫的比我還大聲,“難道你居然不知道?”

我拽了拽頭發,發了半天呆,突然轉向百裏晨風,道:“百裏先生,我堅決反對讓此人同行!事實上,我確信由他做保鏢的話,閼伽瓶將再無安全可言!”

還沒等百裏晨風回答,蕭左已長身而起,對著我恭恭敬敬的鞠了躬,道:“宮大小姐,謝謝!真是謝謝你!”

我又開始發呆。

他道:“此去百裏城,迢迢千裏,一路要經過六七個土匪老窩、七八個山賊地盤、八九個晌馬據點,雖然我對路況還算清楚,和部分匪盜也有點交情,但你們帶著那麽多珍寶,我實在很懷疑在錢財誘惑下朋友交情能有多牢靠。本來我這個人生來就怕麻煩,特別是這麽大的麻煩,我通常躲都來不及。但最近我鬧窮,晨風答應事成後給我一大筆錢,又求了我大半日,我才勉強答應了為一支瓶子做保鏢這麽傻的事。沒想到你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命!謝謝謝謝! ”

他羅羅嗦嗦的說了這麽一大堆話,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簡直感動的連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我則越聽心越沉,到最後連心跳都幾乎停頓了,忍不住問了句:“百裏城究竟在何處?”

“在蜀中。”回答我的人是百裏晨風。

“什麽?那麽遠!”我大吃一驚,看著他道,“你說你家城主三天前去世,但你兩日後就到了洛陽,怎麽解釋?”

“這個是因為我家城主自知大限將到,所以半個月前便命我動身來洛陽。”百裏晨風道,“此行有千裏之遙,辛苦宮大小姐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這倒無妨。問題是……”宮翡翠瞟了眼蕭左,咬牙道,“真的需要他來帶隊?”

百裏晨風點頭道:“蕭兄熟知八方地形,若論安排行程路線,恐怕再難找出比他更權威的。”

就是說,此行無論如何也要由這王八蛋領隊?我在心中罵了一聲,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瞄蕭左。

而他,大約是說話太多,抓過茶幾上的茶杯一氣牛飲,又瞪著眼把手上的空杯瞅了半天,喃喃道:“玉的?”突然對我說:“這杯子,我能否拿走?也算來過宮家,留個紀念吧。”

看他那副財迷的德行,我信他隻是想留紀念才怪。

——他居然寧肯向我乞討一隻茶杯也不願掙百裏晨風的那“一大筆錢”!

我狠狠的盯著他,良久良久,才深吸一口氣,道:“好吧,一起去!”

百裏晨風一直緊蹦的身體驟然鬆懈,連風纖素都仿佛安下心來。

蕭左的神態還是那樣懶洋洋的,慢吞吞道:“一起去也行,但得約法三章。”

“好!”我隨口應了句,隨即就回過神來,叫道,“約什麽法?”

蕭左道:“第一,這一路上最好安分守己些,千萬別沒事惹事。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很會惹麻煩,但要為大局著想,安全抵達百裏城是最重要的。”

我仔細的瞧著他,好像想從他臉上找出朵花來,突然展顏笑道:“你說的真是對極了!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有道理的話!”

蕭左又道:“第二,我們各走各的,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最好不要麻煩對方。”

我的笑意加深,道:“這樣當然是再好也不過的。”

“第三,不許打退堂鼓,既然上了路,一定要把東西送到地頭。”他要死不活的瞟著我,道,“我一直疑心有人會在半途上帶著寶瓶開溜,所以怕的要命!”的

我已笑的燦若春花,不能說話,隻能點頭。

風纖素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大概是怕我會被氣死。

她五歲的時候就認識我,當然知道我笑的有多燦爛就說明那時我有多生氣。

蕭左那個王八蛋居然把原本該我說的話全都搶先說光了!簡直豈有此理!

“大小姐笑的這麽開心,想必是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為什麽不呢?”我立刻擠出一個更大的笑容,斯斯文文的說,“蕭公子竟如此識大體,我實在覺得很開心,簡直是開心的要命!”

要他的命!

第三章 路遇初險(1)

第一節 行路難

“大小姐,喝點蓮子羹吧?”

白生生的小手上托著個藍田玉碗,遞至我麵前,是金昭那丫頭。

我倚在窗欞邊搖了搖頭,眼睛瞬都不瞬的盯著外麵一掠而過的景物。

馬車正行駛在洛陽郊外一望無垠的田野上,藍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綠油油的莊稼地,陣陣炊煙在遠方冉冉的升起,偶爾一兩個稻草人在極近的距離和馬車擦肩而過。

我的口中不斷發出歎息聲,這些尋常人家看膩了的景致,卻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我不禁由衷的感到,此行就算再多走一個半月也是值得的。

“大小姐第一次出遠門,正在興頭上,當然喝不下那蓮子羹……”正在身後為我捶肩的眉嫵笑道:“要喝,也得喝酒啊!”

我眼睛一亮,轉身擰著她的臉道:“鬼靈精,到底還是你跟我的時日久,比她們都了解我!”

這一轉身,被我掖著的窗簾子便垂下來,遮住了窗戶,車內光線驟然一暗的同時,車廂忽的向右傾斜,差點把我摔在地毯上。

“前方急轉彎,馬車上的人小心了。”外麵傳來蕭左慢悠悠的聲音。

現在才說,這個王八蛋!我恨的牙癢,一掀簾子探出頭就道:“你……”

剛說了這一個字,就看見一塊嶙峋怪石迎麵撲來,“呼”一下和我擦臉而過,轉瞬就被丟在車後,緊跟著又是一節張牙舞爪的樹枝……我大驚,將身一擰,脊背“砰”一聲貼上車廂,臉上還是感到了一陣刺痛。

“大小姐!”三個丫頭急急上前圍住我,嚇的嗓音都打著顫,“車、車子走在什麽地方呀?好端端的,怎麽會……”

我輕輕的推開她們,慢慢的捏緊拳頭,厲聲喝道:“給我停車!”

“大小姐!你的臉……”甫出車門,匆匆趕來的風纖素一見我便呆住了。

我沒說話,目光筆直的投向相隔幾步之遙的蕭左。

他仍然騎在馬上,看見我臉上的擦傷,眉心似乎一攏,喃喃道:“坐在車裏還不老實,探出頭來做什麽?”

聲音雖小,我卻能聽見,冷笑道:“你問我麽?我倒還想問你呢!”

“問什麽?”

“別跟我裝傻了!”我發現自己已開始發抖,就先做了個深呼吸才道,“你是怎麽帶的路?這——”我指著前方那條夾在兩山怪石之間、幽深難測、坑窪不平的小路,道:“這也能算路麽?”

“當然算路!”蕭左衝我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叫山路。”

“哦?”我氣極而笑,並希望臉上新添的傷痕能使那笑看上去猙獰些,“據我所知,還有一種路叫大路,蕭公子家學淵源,想必有所耳聞。”

蕭左笑道:“那種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大小姐見多識廣,一定知道吧?”

我不知道,隻好又“哦”了一聲。

幸好蕭左沒再追問下去,自己把答案說了出來:“大路,也是險路!尤其是對那種攜帶珍貴物品還不肯輕騎上路,非要坐著豪華馬車招搖過市的人,更是險上加險。”

我瞪著他,半天才從牙逢裏迸出幾個字來:“山路便安全了麽?”

“也不安全。”蕭左苦笑著說,“帶著價值連城的寶物,天下哪還有什麽安全的道路。”

“不錯!”一直不作聲的百裏晨風突然接口道,“但是,山路秘密,行蹤不易被人發現,且夾在兩山之間,兩邊盡是峭壁,道路又狹窄,敵人一來難以隱蔽,二來無法發動大規模襲擊,總強於人多眼雜又易被合圍的官道。”

我心一沉,道:“敵人?這麽快就引來敵人了麽?”

百裏晨風道:“據可靠消息報……”

“可靠消息?”我揚了揚眉。

“就是我在豫南一帶的朋友傳來的消息。”蕭左淡淡的說,“大小姐如若覺得這算不得可靠,可以當個笑話聽。”

他的表情說明那絕不會是個可笑的消息,我緊盯著他,清清楚楚對他說道:“我對笑話沒興趣,也不需要它可靠,隻要有用就行。”

他也盯了我很久,才緩緩道:“那麽,這個消息恐怕不會讓你失望。”

“說。”

“作亂南陽、駐馬店一帶的‘山中一窩鬼’已率眾出巢,我們若走官道,難保會在半路與他們迎頭撞上。”

山中一窩鬼!我咬牙,我聽說過這個名號。他們是河南境內最凶悍的一夥山賊,經常行走於豫南的商旅,隻要遠遠看見他們那麵畫著骷髏的黑旗,就會嚇的站立不住。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出發不過半日就招惹上如此難纏的敵人,但是……“我們總得過黃河的,不是麽?”

“所以我才決定走山路。”蕭左歎道:“官道雖平坦,卻需多繞八十裏路,如果我們穿山而行,一出龍門便可直接渡河,幸許可以避開那些惡鬼。”

我不由自主的點點頭,道:“這麽說,時間是關鍵。”

“不錯,越快越好。”

我想都沒想,斷然道:“如此,棄車!”

接著,一連聲的命金昭、玉粹整理行裝,越輕便越好,剩下的東西命眉嫵連馬車一並帶回家。

金昭、玉粹同胎一母,同樣的一套劍法由她二人共同使出,卻如同四劍合壁,威力無窮。而眉嫵除了替我梳頭外,再無其他用途。

蕭左含笑望著我,待我上了馬,突然“喂”了一聲,我一抬頭,見他從懷著掏出個小瓶子,衝我搖了搖,道:“外敷,很有效,不會留疤。”

說著,一揚手丟了過來,也不管我接不接,提著韁繩就衝到隊伍最前,一身邋裏邋遢、仿佛是白色的衣衫在風中翻飛著,竟很有點英姿勃發的味道。

我下意識的接下那瓶子,觸手一片溫熱,是他的體溫……我渾身都一震,臉上頓時發燙,捏著瓶子的手卻無比溫柔起來。

那個王……蕭左,其實也沒那麽可惡。

急馳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昏暗,人和馬都疲累不堪,走到一處有草有水、稍稍開闊些的地方時,蕭左翻身下馬,道:“休息片刻,等馬喝足水就上路。”

他的意思很簡單:馬是交通工具,一切以它們的承受能力為主。

在心情好的時候,我倒不吝於承認:這家夥說的話雖不好聽,卻著實有理。

此刻我的心情就不錯,但蕭左的神情卻很奇怪。

他正臥在草叢中,表麵看去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可我卻注意到,我每在心中數二十下他都會俯首貼地一次,似在傾聽什麽,還有,他手中抓著一塊幹糧,卻連一口都沒吃。

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戰勝不了好奇心,走過去道:“有什麽不對勁麽?”

蕭左抬起頭,迷著眼瞅了我半天,突然裂嘴一笑,道:“你用了?疤痕已經淡了很多。”

我下意識的撫臉,很快又放下手,不屑的曬道:“那是因為我塗了祖傳秘方!”

他低聲笑起來,眨眨眼道:“用金子做的還是珍珠?”

我“噗嗤”一下也笑出聲來,隨即又瞪起眼,正色道:“都錯了,是用南海檀珠!就是展會上那種……”

這時他突然打斷了我,道:“那些希奇古怪的展示方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是。”我淡淡的說,“如果你想誇我,麻煩換一個形容詞。”

“我看的眼都直了!”他老實交代,“這樣滿意了?”

我咬著唇發笑,道:“那麽,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拿漆黑的眼瞳瞧著我,我心一跳,連忙別開臉,耳中聽他輕輕鬆鬆的說:“那天我在晨風耳邊說的話是:‘我敢打賭,這位大小姐一定會出借閼伽瓶的,而且,她早晚會追問我今天跟你說了些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要問這個?”我吃驚的偏過頭,下一瞬就意識到不打自招了,頓時氣的發昏,可還來不及再說話,就見他突然間神色大變,驟然躍起,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個壓到草叢裏。

幾乎是立刻的,利箭破空聲、馬兒慘嘶聲、紛亂的腳步聲一起響了起來,間雜著從我頭頂傳來的蕭左的歎息聲:“我一直在留意是否有追兵,你非跑來和我說話……罷了!你呆在這裏別動……”

“呆你個頭!”我用力一翻身,推開用身體護著我的他,吼道,“什麽叫我非跑來和你說話?你以為你是誰!”

話音未落,一根箭“嗖”飛來,在距離我的腦袋隻有幾寸的地方沒入草地,箭梢猶在不停顫動,發出“嗚嗚”聲響。

蕭左臉色大變,有一種我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過的陰寒之色自他眼底升騰,隻見他往腰畔一探,手一甩,“鏗”一聲,一把寒光凜利的軟劍匹練般順著這個動作展開……棲息在左右樹上的鳥兒,倏的振翅高飛。

這兩棵樹葉茂枝繁,高聳入雲,鳥兒棲息其中,地麵上再大的動靜也未能擾動它們,不料此刻竟被他的劍氣所驚!

電光石火間,那個古老的傳說在我腦中閃現:劍師臨終嘔血鑄之,劍成之日,其殺人盛氣,驚飛大雁,故曰:驚鴻……驚鴻劍!難道這就是驚鴻劍!的

就這麽一恍惚間,蕭左已擰身欲走。我一急,從草地上一躍而起,嚷道:“別走!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我非跑來……”

我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我已被眼前所見的一切驚呆了。

沉沉暮色中,數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手持火把從我們來時的那條路衝來,燃著火的箭不斷射出,飛到哪兒就曼延成一片火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死馬被燒焦了的臭味。

蕭左就在這無比混亂的情形下定住腳步,轉過身來,嘴唇翕動,不知對我說了句什麽話,便飛身衝向來犯者。

赤色的火焰在他周遭熊熊燃燒,而他身似矯龍,周身漾起一圈水般劍影,一路如過無人之境,那些能把馬腦貫穿的火箭,根本沒有一隻能近的了他的身……這一景象把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他剛才對我說的是:“難道你不明白麽?一和你說話,我就什麽都忘了!”

第三章 路遇初險(2)

第二節 風助

當第一支箭破空襲來時,我正在馬上。

還未意識到怎麽回事,追日便自行調頭狂奔,我連忙拉緊韁繩,隻聽身後馬嘶聲尖叫聲風動聲頓時匯集成了一片……

有人偷襲!

難道山中一窩鬼竟來的如此之快?(奇書網-Www.Qisuu.Com)

幾支火箭衝我飛來,幾乎是貼耳而過,追日忽的抬蹄,將我甩下馬背。幸好一雙臂膀橫空伸出抓住了我,幾個翻滾,停在一塊岩石後麵。

我微微驚詫——百裏晨風!他是何時跟上來的?

剛自站穩,一記爆破就在岩石那邊炸開,四下碎片亂飛,我與他連忙朝旁閃避。

幾片碎石砸在我手上,一個名字頓時從腦海裏跳了出來——霹靂堂!

隻有霹靂堂,才製作的出如此威力的火藥。

風中送來陣陣火藥味,此處逆風。

我與百裏晨風對視一眼,他已抿唇長嘯,追日穿越箭風火雨急馳而至。

“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巨大的力道瞬間襲來,我驚呼聲尚未出口,人已在空中。眼前黑幕一閃,是他用披風罩住我,耳側傳來他極低的聲音:“很快就能到達上風口,別怕。”

怕?不,我不怕。我隻是覺得有些悸亂——這個男人,隻須一眼,便已知道我在想什麽,如此心意相通行動默契,何其……悸亂。

追日突然向右閃避,我看見一道刀光,飛快自眼前掠過,攔在前方的兩個來襲者頓時倒地。

“走!”百裏晨風收刀,令馬繼續前馳,耳旁風聲呼嘯,刀光火海在傾刻間變得遙遠。

很快到了風口,他並不勒馬,抱著我就地滾落,手掌順勢在追日臀上一拍,輕叱一聲“跑”,然後扭頭衝我低吼道:“快!”

我拋了小瓶子給他:“你先服解藥!”

音猶未落,衣袖輕揮——紫影先是隻有一線,遇風變擴,瞬間延綿成霧,再後又淡淡隱去,在顏色消逝的同時,一股獨有的香味卻彌漫開來。

遠處傳來幾人的驚叫聲:“紫萸香慢!是紫萸香慢……”

不錯,紫萸香慢,遇氣生流,隨風而傳,風不止則香不息,要半個時辰後才會徹底消絕。

聞者瞬間昏迷。毒性傳播速度甚至快於其香味,因名“香慢”。

“絕對是毒中楚歌。”一代毒王葉飛評價,“傳播之廣速度之快,當今天下無可出其右者。風纖素一妙齡女子,竟能研製出這般神奇的毒來,真令我這個浸淫毒術四十年的老手都為之汗顏。”

遠遠望去,人畜都已倒了大片,喧聲漸弱……

紫萸香慢,何曾令我失望過?

就在這時,百裏晨風身子一斜單膝落地,我這才發現他右腿中箭。過去一瞧,箭射的很深,足足入肉三寸,整隻褲腿都已被鮮血染紅。虧他忍的住,竟一聲不吭。

“刀拿來!”我利落的撕開他的褲腿,朝他伸手。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刀遞上。

“箭上有倒刺,你忍著點。”我頭也不抬的說,提刀落下,以最快速度割開箭邊上的腐肉,用力一拔,左手不停點穴止血,但血依舊濺了我一身。

一抹身影飛掠而來,啪的扔了個匣子給我。我看來人一眼,卻是蕭左。

“大內密藥,止血生肌。”這種時候蕭左仍是不改笑意,調侃道,“看來風總管救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如此幹脆利落,晨風,你疼不疼?”

“過獎。”我淡淡應道,打開匣子上藥。心頭卻很是吃驚:我隻給百裏晨風吃了解藥,這蕭左又是怎麽來的?竟不為紫萸香慢所迷!

一則江湖傳聞在我腦海裏飛閃而過:百裏聞名終生孤寡,但有個義子,曾有奇遇,百毒不侵。會不會就是蕭左?

可是江湖素傳那個義子極其講究吃穿用度,品味之精,天下少有。其人還有非常嚴重的潔癖,據說山西遂子門門主陸先為向百裏城示好,特地派人送了對自前朝皇宮裏流傳出來的碧龍杯給他,酒盛其中,無冰自涼,是一件千金難求的寶物。誰知他看也不看,理由是:“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此言一出,震動江湖。連皇帝用過的東西都敢嫌棄,還真不是一般的驕傲。

更加離譜的還有他無名無姓,別人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時,他就說:“你可以叫我百裏城主的義子。”

“你不覺得這樣稱呼起來很麻煩嗎?”

他道:“麻煩的是你們,不是我。”

從此,天下人皆知道了:百裏聞天是個老怪物,而他的義子則是個小怪物。

一老一少兩個怪物,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碰上的。

再反觀蕭左衣著邋遢、舉止慵懶,實在是和那個傳說中的人相去甚遠。

難道是我多慮了?

蕭左向遠處張望了一番,又道:“真不愧是天下奇毒紫萸香慢,輕鬆鬆就解決了這場布置周密的襲擊。”

我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幸好,他們不是蕭公子,否則我豈非徒勞?”我相信他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依舊笑容不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回答道:“一見風總管你揮袖施毒,我就屏住了呼吸,追隨你們來了風口。試問紫萸香慢施毒時,天下還有什麽地方能比她身邊更安全的?”

“所以我說他們不是蕭公子,及不上你的一半聰明。”我垂下頭繼續處理傷口,心中卻在冷笑。

說謊。蕭左在說謊。

紫萸香慢若是屏住呼吸站在風口吹不到風就能避過,就不會被稱為天下第一奇毒,也不會成為我的代號。

蕭左,你可以不說實話,但我早晚會找出原因。

有一條化麟鎖已經足夠令我寢食難安,我絕不容許有第二個人拿我的毒不當不一回事!

想到化麟鎖,我便抬頭往遠方搜索宮翡翠的身影,這位大小姐應該安然無恙吧?

果然,別人都倒了下去,獨她依舊精神奕奕,紫袖飛揚,白裙飄舞的走了過來。

蕭左也盯著她,待她到了麵前,似笑非笑道:“宮家天香指果然名不虛傳!有那麽一瞬間,連我都分不清,你究竟是在跳舞呢,還是在殺敵?”

宮翡翠嫣然道:“天香指,本就是這世上最美的一種武功。不過此番退敵,纖素姐姐可是頭功一件。”

“大小姐謬讚,若非百裏先生相助,此計未必能成。”我轉向百裏晨風,道,“你覺得如何了?”

“多謝。”

“何必如此客氣,是你救我在先。”我將刀遞還給他。

他伸手接過,望向戰場:“霹靂堂的人。”

他也看出來了?我點了點頭,看向宮翡翠道:“大小姐,不知我方傷情如何?”

“傷了十一人,死了三人,但是馬……”宮翡翠咬咬牙,道,“有半數都死在火箭之下。”

蕭左皺眉道:“如此看來,對方是有意的!”

“不錯!”宮翡翠接口說,“看來敵人隻是想拖住我們,並不是真的準備奪寶。否則,霹靂堂的手段就算再厲害,也決不敢隻派出區區百人襲擊宮家與百裏城的隊伍!”

一行四人邊分析敵情邊往回走,到了地頭一看,屍橫遍野,所有偷襲者竟全部死了!

宮翡翠不悅的抬眼看我:“纖素姐姐,你何時加大了紫萸香慢的毒性了?”

“我沒有。”我肅然上前,連續翻看五個死者的眼皮,道,“他們來之前就已服下了同一種劇毒。”

蕭左皺起了眉,喃喃道:“真是奇怪,他們大大方方的用炸藥,擺明不想隱瞞身份,又何必滅口?難道他們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無論如何,用百餘條人命來拖延我們,幕後策劃者的確好大的手筆……但憑霹靂堂,我看不像!”

我朝他望去,這個邋遢少年,這個在江湖上風評極差的敗家子,思維竟是如此慎密,難怪連百裏晨風都會邀請他擔當此行的保鏢。

我頓生戒備,垂首道:“人已死,多猜無益,還是想想如何繼續趕路吧。”

“不錯,無論如何我們要抓緊時間過黃河。”百裏晨風開口道,“我們現在來分配馬匹,兩人一騎,最快上路。”

宮翡翠眉心一擰,終還是點頭道:“好吧。纖素姐姐,你與我一騎。”

我剛想說好,百裏晨風卻搶在了我前麵:“不行!”

見我訝異,他解釋道:“你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和宮大小姐一騎,肯定是我照顧她,而不是她照顧我。

沒想到他連這個都考慮的到!

宮翡翠拿眼睛在他臉上轉了幾轉,突然笑了,道:“那她同誰一騎?”

“我。”百裏晨風說著,牽過了追日,這匹絕世名駒實在可憐,先是被我毒迷,現又被人砍了一刀,但饒是如此,看起來還是神駿不凡,尤其是和場內的其他馬對比。

我笑了笑,道:“還讓我騎追日?如果我沒記錯,剛才戰起時它棄我而去,再來一次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安然無恙。”

“所以,我更要與你同騎。”百裏晨風如是說,語氣不容人拒絕。

我揚揚眉,還未說話,宮翡翠已經搶著笑道:“好,就讓她與你一騎。”

我怔住,朝她看去,慢吞吞的問:“那麽,大小姐,您與誰同騎?”

第三章 路遇初險(3)

第三節 竟與君同

眾所周知,珠寶買賣通常都伴以巨額利潤,所以它幾乎可算世上最危險的行當之一,經營珠寶的家族倘若不懂武功,就活像一隻被猛虎包圍的肥羊。

所以,宮家自高祖起,不僅代代經營珠寶,也世世習武。到了我父親那一輩,洛陽宮家不但成了珠寶業的泰鬥,也成為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

於是,我就成了一個背負著雙重身份的人。

首先,我是宮家的主人,自小家教嚴謹,從不許逾規——所以,我絕不能跟家中下人同騎。就連風纖素,都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可她偏偏還被百裏晨風“搶”了去!

這樣一來,我能選擇的人就實在少的可憐了,少的隻剩下一個:蕭左。

那當然是萬萬不可的!

我是個尚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而他卻是個男人!與他同騎,成何體統!

幸好這時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我還是個江湖人。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江湖兒女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所以我和他同騎一匹馬,應該是完全沒問題的!誰敢說有問題,我就敲破誰的頭!

蕭左當然是沒問題的,我的紆尊降貴就是他的無上榮幸,所以扶我上馬時他那一臉又得認命又不甘心的表情,被我看在眼裏,全成了高興過頭以至無法控製麵部肌肉的表現。

最主要的是,我不想還沒上馬就被他活活氣死!

我坐在前麵,蕭左的手臂隻能繞過我的身體兜住韁繩,這情形雖然有點曖昧,可是考慮到他身後還背著那個原本應由我保管的閼伽瓶,而且如有追兵他又恰好能為我擋住暗箭,我就覺得忍忍也無妨了,甚至還偷笑起來。

“你笑什麽?”剛在身後坐定,他就問道。

“我哪有?”明明是偷笑嘛,他在後麵怎麽看的見!

“你的耳墜在顫。”他說,“你喜歡翡翠?我見你三次你都戴著翡翠耳墜。”

他連這個都記的那麽清楚?我的心頭驟然襲上一股無法言喻的滋味,唇邊綻開笑容的同時,感到耳墜果然在顫動,於是我趕緊收了笑,故意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說:“那隻不過是因為我的膚色太白,戴上玉質的東西根本看不出來。”

他立刻開懷大笑,一邊提起韁繩,高喝道:“出發!”

近三十匹馬一起發足狂奔,頓時掀起滾滾塵煙,蹄聲如急雨般響徹山穀。

“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囂張的女子!”得得的馬蹄聲中,蕭左忽又壓低嗓音說了句,“不過,我喜歡翡翠,稍經雕琢,就會綻放奪目的光彩。”

呃?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又是什麽東西在我心裏竄來竄去,惹的心跳都加速了?陣陣山風撲麵,帶來絲絲清涼——天呀,我想我的臉一定已經紅的像朝霞了。我悄悄咬住唇,可笑意還是從緊繃的嘴角曼延開去……

“你的耳墜又在顫了。”他懶懶的說了句。

我的手立刻摸上耳朵。

“如果想扔掉它們,還不如給我。”他匝匝嘴道,“至少夠換幾壇子酒。”

兩道碧綠光芒劃空,我毫不猶豫的耳墜扔進路邊草叢。

他再度大笑:“道路如此顛簸,耳墜當然會顫,這樣就丟了不覺可惜?”

上當!我咬牙哼了一聲,舉起兩手就擰身要打。

“抓緊馬鬃!”他涎著臉衝我一笑,“前麵有個溝。”

什、什麽溝?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兒已騰空一躍,我的心驟然高高吊起……驚呼聲還未出口,隻聽“砰”一聲,身子猛的一震,馬兒已穩穩的四足著地,繼續前進。

我驚魂初定,頓時大感刺激,一把從蕭左手中奪過韁繩,高喊:“駕!”

馬兒受到催促,突然加速,蕭左猝不及防,猛的一伸手……掌心覆上了我的腰際。

這一刻,不光是我,恐怕連他自己都也怔住了。

我在高速飛馳的馬背上回頭,長發逆風飛揚起來,隻那麽一瞬,透過飄動的發絲,我似是看見了青山綠水間,蕭左目中一掠而過的溫柔。

“抱歉!”下一瞬,他就高舉起雙手,差點掉下去,他又鬼叫一聲趕忙搶回韁繩,睜大一雙極其驚慌的眼睛,問:“你不會要我娶你吧?”

“你!”我重重的扭回頭,脊背挺的筆直,“你怎麽不去死!”

我真的恨不得他立刻去死!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人!

半晌無語,隻有風聲灌耳,我的背挺的很辛苦,終於軟下去,感到身後那個人立刻迎上來,用溫暖的胸膛做我的墊背。同時,低低的語聲響起:“累就靠著我睡一會,到了渡口我喊你。”

他的胸膛靠起來很舒服,我從不是自虐的人,所以完全沒有跟他客氣的打算,靠在他身上閉起眼問:“我們何時能到黃河?”

“明日清晨。”他歎了口氣道,“如果不是被突襲,本該今夜就到的。”

我睜開眼,咬牙道:“這麽看來,霹靂堂果然和山中一窩鬼是一夥的!”

他悠然道:“那又怎樣,宮家和百裏城不是也聯手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既不怕,為何還要我們日夜兼程的避開他們?”

“因為打起架來會耽誤行程!”他笑道,“否則,一群小鬼有何可怕。”

我道:“那什麽才是可怕的?”

“不知道。”

這算什麽回答!我剛想瞪眼,就聽蕭左淡淡的問了句:“你不覺得霹靂堂來的太快了些麽?”

我一驚:“你的意思是……有內奸?”

“不知道。”他低頭瞧著我,苦笑道,“你不用瞪我。我怕,就因為我不知道,知道的話,就不用怕了。”

不錯,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我們的行程路線本就極機密,霹靂堂的人怎會那麽快的找到我們?難道,真的有內奸?

大概是發現我臉色沉重,蕭左忽然拍拍我道:“天下最笨莫過於為不知道的事而擔心,聰明的人都會養足精神等那個‘不知道’找上門來!”

“所以……”

“所以你該閉上眼好好休息,等那個內奸現身,好用你的天香指戳死他!”

這家夥,倒樂觀十足!但不知為何,我心中的陰霾竟也漸漸消散了,閉著眼靠著他的肩,半晌忽輕喊道:“蕭左?”

“什麽事?”

“天這麽黑,我們又不敢點火把,馬會不會失足摔進坑裏?”

我感覺他身子顫了顫,仿佛是笑了。

“我不是馬。”他柔聲說:“但我保證,絕不會讓你掉到坑裏。”

“唔,那我就放心了。”

“好了,趕快睡吧。”

“蕭左?”

“怎麽?”

“你的肩膀很硬。”

“那這樣呢?”他動了一下,讓我的頭窩進他懷裏,“好些麽?”

“好多啦,謝謝你……蕭左?”

“嗯?”

“在馬背上睡覺真難受呀。”

“我們得盡快趕路。”

“我知道……隻是顛的厲害,我想,連隻跳蚤都休想睡著呢……”

說這些話時,我一直都沒睜眼,等我再次把眼睜開,蕭左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你不是跳蚤,所以你睡著了。”

與此同時,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了薄霧,投射在不遠處水流湍急的河麵上。

黃河——我們到了。

第四章 風波乍起(1)

第一節 杜三娘

我第一眼去看的,卻不是黃河,而是一艘船。

船身狹長,被漆成黑色,黑色的船頭上迎風站著一個女人,飛舞的紅衣,像整個人都在燃燒。

她側頭,用與衣服同樣火紅的絲巾把頭發綁了起來,光潔的手臂上兩隻扭花銀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看見這樣一幕美景,我忽然覺得心情很好,回頭對身後的百裏晨風微微一笑。

他當即翻身下馬,朝我伸手。此人倒真是個正人君子,同騎途中一直與我保持著距離,不曾逾越分寸。

我落地,看向宮翡翠,隻見她滿是好奇的望著平靜的河水道:“我浮黃河去京厥,掛席欲進波連天。難道李白騙人?”

蕭左嬉皮笑臉的答道:“回大小姐的話:李白哪有膽子騙你。不過現是初春,汛期未到,是以水勢較緩而已。”

宮翡翠忍笑白了他一眼,忽的“咦”了一聲,抬手指著前方道:“纖素姐姐,你看那個女人,很特別呢。”

我再看船頭一眼,紅衣女人揚著臉閉著眼睛,似乎非常享受船頭風吹的感覺。其實她的容貌並不美麗,額頭太高,嘴唇太厚,但不知道為什麽,硬是在她身上盈構出一種神韻:粗俗、卻極具誘惑……我正想說話,蕭左已先讚道:“真是個有味道的女人。”

我點點頭道:“不錯……”

“風總管。”宮翡翠冷冷打斷我,“抓緊時間,雇船過河。”

我先是一愕,隨即看見蕭左強忍笑意的樣子,不由暗暗搖頭,轉身命鐵騎前去雇船。

鐵騎們很快便返,麵色凝重道:“回稟總管,河上所有的船都被人包了!”

我剛挑眉,百裏晨風便問:“包船者是誰?”

“說是告老還鄉的某位大官,帶著數百個隨從跟班和大量物品。”

蕭左四下張望了一番,道:“為何不見他們人影?”

下屬答道:“說是正在路上,還需一個時辰才到。”

百裏晨風皺眉:“我們等不起一個時辰。”

宮翡翠冷笑道:“告訴他們,誰載我們過河,價給雙倍!”

下屬們又去問了一趟,回來時卻各個頹喪著臉:“回大小姐,他們都說怕那大官,不敢換載我們。”

“已告了老還能作威作福?”蕭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看來這隻落毛鳳凰餘威猶在。”

聽他那樣比喻,宮翡翠似笑非笑的瞪了他一眼,道:“賞金十倍。”

“你們賞金百倍都沒有用。”一高亮的聲音忽的插了進來,我轉頭,隻見那個紅衣女人已不知什麽時候從船頭下來了,一步一生姿的走到我們麵前。

百裏晨風沉聲道:“為什麽?”

“那貪官雖告老還鄉了,但他兒子還坐鎮朝中,恰恰管著河運,哪個船家會不想活了,為一時高賞而斷了自己的生路?”她停了一下,眼望宮翡翠,露出笑意,“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串鏈子賞我,我就載你們過河。”

宮翡翠還未說話,蕭左已先笑嘻嘻的問了句:“你就不怕斷了自己的生路?”

那女人大笑道:“有了那串鏈子,我們一家子到哪不能享福個十年二十年的,還需要在這黃河渡頭苦哈哈的操槳為生麽?再也不用看官府的臉色,多輕鬆自在啊……”

想不到區區一個船娘竟也有如此眼光,宮翡翠脖間珠鏈的確是極品中的極品。隻見她摸著自己的項鏈,猶豫不過一眨眼時間,便幹脆利落的道:“好,給你。”

繼而轉向百裏晨風道:“這筆帳記百裏城頭上!”

蕭左摸著下巴苦笑道:“我說你怎麽這樣大方,原來還是半點虧都不吃。”

宮翡翠毫無愧色,朗聲道:“你莫忘了,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凡事都要算計好了的。”

說罷,把珠鏈摘下,遞了過去。

接過珠鏈,紅衣女人嫣然而笑:“各位請跟我來。夫家姓杜,這裏人人稱我三娘。”

蕭左哈了一聲:“還好還好,是三娘不是十娘。不過這爽快脾氣,倒是一模一樣。”

女人不解道:“十娘怎麽了?”

“怕你船行一半,沉了我的百寶箱啊。”

這句話分明是在打趣,但聽在我耳中,卻驀的一沉。正有所心驚時,卻聽那女人笑道:“三娘不是十娘,而且十娘沉的也是自己的箱子,公子既不是那個負心人,又何必懼怕。”

百裏晨風忽快走幾步,在我耳邊低語道:“這個船娘,怕是有點問題。”

的確,普通的船娘怎麽可能懂得怎麽多?

我發現他的眼中警惕之色漸濃。

這時宮翡翠忽然扭頭對我說:“纖素姐姐,你去弄十餘隻排子來,栓在這條船尾上,以防不測。”

“是。”她考慮的倒周全。我當即吩咐下去,鐵騎效率極高,不一會就征集到十隻羊皮筏子。於是眾人一同上船,那女人喊了一聲:“阿爹,開船啦!”

一個矮小精瘦的老頭從艙底爬了上來,“呸”一口濃痰吐在甲板上,宮翡翠頓時皺起了眉。

“法是光一個時辰後恰開船的後?”老頭問。杜三娘便走過去小聲說了些什麽,一個說一個點頭,看來談妥了。

百裏晨風道:“江南人。”

“但女兒是本地口音。”我推翻他話中暗示的某種擔慮,微微一笑,“不管如何,我們現在急著渡河。即來之則安之,靜觀其變吧。”

登船後,宮翡翠衝那女人招手:“你們這提供飯菜嗎?”

“當然,我們這條船是這渡口裏最大最實惠也最齊全的了。”

“好,我們這五十三人,你去做五十三份早飯來。”

杜三娘連忙應道:“可以可以,不過,我得另收錢。”

“隨你,但要快!”

杜三娘回頭喊:“阿爹,客人們要吃早飯,你去做吧。”

宮翡翠頓時跳了起來:“什麽?叫這個髒老頭做飯?”

“哎呀,小姐你放心,我阿爹手藝不錯的。”

“反正我,不,要,他,做!換人!”八成是被前先那口痰刺激到,使得她的大小姐脾氣又開始發作。

杜三娘歎了口氣:“好吧好吧,如此一來,隻能我做了。手藝不怎麽好,小姐可別怪啊。”說著,又一扭一扭的走了。

宮翡翠突然轉頭,盯著蕭左道:“你是不是覺得她很美?”

蕭左的目光還直直的停留在杜三娘的背影上,聽到這話便收回來朝她臉上轉了一圈:“這才是真正的女人!成熟、婉約、風情萬種。”

我幾乎可以看到宮翡翠眼裏射出的箭,這個蕭左,明知她在試探他,還成心說那話氣她,這兩人難道真是天生的冤家?

宮翡翠冷哼一聲道:“聽說隻有那些不成熟、脆弱和孩子氣的男人才會迷戀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

蕭左笑道:“不錯不錯,隻有不成熟的孩子才喜歡跟人抬杠。”

宮翡翠張了張嘴巴,最終沒能還擊他什麽,隻好將臉別向一邊,露出一副很高傲的樣子不再說話。

一時間,船艙靜靜,四十七名鐵騎中三十六名守在外麵,剩下十一個受傷的守在裏麵。而且這些人都精水性,似乎沒有什麽紕漏。然而我還是開窗看著外麵,幾個船夫在掌舵,杜三娘在船尾做飯,紅衣如火,像是連船都能燒起來一般。

她忽然回頭,衝著我微微一笑。

我輕輕頷首,算是回禮。就在這時,一聲音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她腳步不輕,但身形很穩。”

我答:“長年水上營生,這是應該的。”

“那麽,似乎是沒有問題?”

“有句話,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我轉頭,麵向百裏晨風,“有太多疑點,反不可疑。”

“小心點總是好的。”百裏晨風說:“你注意到了沒有,這艘船的底艙很大,我想找個機會溜下去看看。”

我還沒說話,杜三娘端著早飯走進艙來:白米粥,醃蘿卜絲,和炸小魚。

蕭左嚐了一口便誇讚道:“如果這樣的手藝還叫不好的話,那些蘇杭名廚都該哭了。”

杜三娘掩唇而笑:“這位公子休要取笑,奴家可當真啦。”

“怎麽會是取笑?”蕭左眯起眼說,“想打動一個男人的心首先就得打動他的胃,三娘的丈夫,真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杜三娘撇嘴道:“莫提那個死鬼,好吃懶做也就罷了,還在外麵養了其他女人!”

蕭左笑道:“自古巧婦總是伴拙夫,三娘這般品貌,即便再出色的男人也配不起,你又何必生氣?”

“喲!公子你可真會說話!”杜三娘頓時笑成了一朵花,“奴家……”

話還沒說完,宮翡翠啪的將筷子重重一放,冷冷截口道:“要打情罵俏請到外頭去,不要影響其他人的食欲。”

滿以為蕭左會反擊的,誰知他居然聳了聳肩道:“既然這樣,反正我已吃好了,三娘,你不介意跟我去外麵聊聊吧?”

杜三娘咬唇笑道:“我倒是無所謂,但是我怕有人會介意……”

“比如——她!”她的手指居然指向了我。我一愕。

“你介意嗎?”

“不……”我還沒答完,杜三娘又看向宮翡翠:“那麽這位小姐呢?”

宮翡翠頓時漲紅了臉:“介意個鬼!你們愛幹嗎幹嗎去,不要妨礙我吃飯就行!”

“那就行了。”杜三娘媚眼如絲的望著蕭左,“我膽子小,所以要一個個問過了才放心,免得其他女人恨我。”

“遭女人恨,隻能說明你有魅力,何懼之有?何況,像你這樣的美人,大家喜歡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恨你?”說笑聲奇書網-整理中,兩人掀簾走了出去。

宮翡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分明怒到了極點,但偏偏得忍著不能發作。

這個蕭左,害人不淺。我心中暗歎,百裏晨風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壓低嗓音說:“我要去察探一下底艙,你來麽?”

我略一猶豫,目光透過窗子看見蕭左和杜三娘正在甲板上說談甚歡,她那老爹大約也在後麵忙,確實是察探的好機會,便向百裏晨風點了點頭。

陽光完全升了起來,照著瀲灩的水波,泛著層層迷離的波光,一切,似乎都很平靜……

第四章 風波乍起(2)

第二節 誰在多情

因為時需運送大量貨物,黃河渡船的構造通常都極其簡單,以求節省空間。

就拿我們乘坐的這艘船來說,簡陋的船艙裏,別說什麽裝飾擺設,就連一根多餘的木頭都沒有,我們一行五十餘人坐在裏麵,活像被埋進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風纖素和百裏晨風走後沒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這麽點就不吃了?”

身後傳來金昭、玉粹的聲音,我“嗯”了一聲,站起身道:“這鬼地方著實教人呆著難受,我去外麵透透氣,你們吃飯吧,不用跟來了。”

久聞黃河兩岸美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經行至河心,正所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站在船頭,極目遠眺,除了無邊無際的黃河水,隻偶爾可見一、兩水上綠洲,雖芳草萋萋,卻也毫無景致可言……算了,反正此刻我心情不佳,就算是瑤池仙境,也看不入眼。

船頭無人,想必蕭左……那個王八蛋和那風騷的船娘正在船尾。

哼!本以為放浪形骸隻是他的外表偽裝,孰料他根本就是個輕佻浮躁到骨子裏的登徒子……罷!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後,跟他各不相幹便是。

這樣一想,覺得還是蕭左吃的虧多些,我心裏驀然輕鬆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來。

排子,又稱羊皮筏,是黃河之上曆史最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個充氣羊皮筒子並排捆紮在縱橫交織的木架杆上製成,空間可大可小,長途運貨的大筏,甚至可由數百個羊皮筒子聯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縱靈活、搬運輕便,而且不怕擱淺,不怕觸礁,安全性能極好。

倘若山中一窩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這不識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依著船舷,眼皮子底下盡是滾滾的河水,腦中更是記掛起那些排子……不行,說什麽我也得親眼看見那些排子仍好好的拖在船後才能安心。

雖然那個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裏是為了關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絕不是去看他和那個船娘在幹嗎!莫要忘了,我可是已經打定主意再不與他相幹了!

我一邊在心裏反複強調著這一決心,一邊三步並兩步的衝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見的,卻是杜三娘的老爹。

這老頭明明是個隨地吐痰的髒鬼,此刻不知怎的卻愛起幹淨來,居然拿著個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後放著個水桶,蕭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邊,不知在聊些什麽,氣氛很是熱烈,見我突然跑來,杜三娘眼神一瞟,嬌笑道:“喲!什麽事讓宮大小姐這麽急匆匆的?”

奇怪奇怪,我與她很熟麽?還是她跟誰都喜歡擺出這麽一副熱絡樣兒?

我冷冷的板起臉,一語不發,徑自走向船舷,伸出頭去——除了洶湧翻滾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這、這怎麽可能!風纖素明明告訴我,她是親眼看著五十鐵騎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臉色大變,剛想呼喝,就聽蕭左淡淡的說:“在這一邊呐,你隔著甲板怎能看見。”

“在哪呢?”我撩著裙裾就衝了過去,挨著他的身子探頭一看——可不是,幾隻排子好端端的跟在船後隨波逐流,數了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隻。

我總算鬆下一口氣,唇角也不由自主的上揚了,可是不經意一偏頭,卻對上蕭左帶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臉一拉,動作生硬的扭過頭,眼光一滑,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覺得不對勁起來——他站的這個位置,怎麽正好對著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著,隻聽杜三娘嗔道:“原來公子是擔心這些個排子!奴家還說哩,船頭船尾風景都一樣,幹嗎偏偏要上這兒來!”

蕭左笑道:“黃河之下,水鬼眾多,要說這擔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麽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著高聳的胸部,嬌滴滴的說,“公子莫要嚇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話說到一半時,身子就已經開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話說完,整個人已經完全依偎到蕭左的懷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開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女人!

當然,那蕭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擺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樣也就算了,居然還大大方方的伸出碌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娘的手。

許是他太過猴急,捏的太緊了,杜三娘立刻“哎喲”叫出聲來。

蕭左的臉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聲道:“捏痛你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你可千萬莫要再喊,我這人最是膽小,你若高聲嚇壞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這雙白嫩小手,我可是會心疼的。”

我本已擰身要離開,一聽他話裏有古怪,便又轉了回來。

隻見蕭左麵上的神情雖溫柔,一雙手卻緊扣著杜三娘的脈門,目中隱隱閃動著刀鋒般銳利的光芒,瞧著我身後,淡淡道:“閣下若不顧尊夫人的死活,隻管出聲示警。”

杜三娘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麽?我怔忪了一下,旋即扭頭看向身後——我的身後隻有那個拖地的老頭,雖然他此刻的確正抿唇提氣、一副想要“出聲示警”樣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娘的爹嘛……這個蕭左,真真莫名其妙!

萬沒料到,那老頭在聽見蕭左的話後,竟然真的緩緩平順了氣息,沉聲說了句:“公子好眼力。”

見鬼!見鬼了!他承認了?他真是杜三娘的丈夫!

我轉頭瞪著蕭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標準的瞠目結舌。

這樣子恐怕有點傻氣,蕭左見了,頓時忍俊不禁。

他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這女人在行跡敗露的情況下仍能笑的如此嬌豔,我倒是真滿佩服她的。

不過,她佩服的卻是蕭左。

“蕭公子,你真厲害!我佩服你!”她媚笑著問,“我們露出什麽破綻讓你看破了?”

蕭左笑嘻嘻的說:“你們的破綻那麽多,我怎麽知道你問哪個?”

“是麽?那你就挑一個最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吧?”

蕭左衝著我抬了抬下巴,反問道:“我們並未表明身份,你怎麽知道她是宮家大小姐?”

我一愣,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時,杜三娘的確喊過我一聲“宮大小姐”。

杜三娘仿佛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強起來:“還有呢?”

“還有,銀飾最是嬌貴,尤其見不得水,否則極易變黑,”蕭左瞟著她手上的扭花銀鐲,淡淡道,“你說你常年操持水上營生,就不怕糟踐了這副銀鐲麽?”

杜三娘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個拖地老頭,依舊麵不改色,突然問道:“閣下如何看出我們乃是夫婦?”

蕭左眨了眨眼,悠然道:“這個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象天底下就沒有比他更聰明厲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的哼了一聲,轉頭對那老頭道:“這還用問麽?天底下,哪有一個當爹的會由著自己已經嫁人的女兒跟剛認識的男人打情罵悄?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誰?她在這兒跟蕭左說話,你若僅是她的同夥,便應該識趣的躲開才是,為何非得寸步不離她左右?答案隻有一個:你是她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雖然不好受,但你為了某種目的卻不得不忍,偏你這妻子如此風騷,你自然不放心,既無法阻止,能看著守著也是好的!”

我一邊說一邊偷看著那老頭的臉色,隻見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麵色陡然大變,顯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大敕敕把臉一揚,睨著蕭左問:“我說的可有錯,蕭公子?”

嘿嘿!這下該他大吃一驚了吧!雖然我在當時並沒看出這些疑點,但那隻是因為我的江湖閱曆比他淺而已,他若以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沒錯沒錯。”蕭左一個勁的點頭,“不過還是說漏了一點。”

“哪點?”

“不放心特地來看著的可不隻他一個,還有某人……”

他話未說完我已尖叫起來:“誰不放心?誰特地來看你?我是來看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聲些行麽?”蕭左苦笑道,“你就不怕驚動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給我顧左右而……什麽?水下有人?”

一驚之下,我到底還是被他成功的“顧左右而言他”了。

“沒人,有鬼——專門鑿船破筏的那種水鬼。”

“破筏?”我狐疑的看向他,突然大驚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著鑿船的主意,當然先得把那些救命筏子毀掉!

這個道理,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明了,虧我還以為隻要準備好排子,就算是為自己留後手了……老天!我怎麽就這麽天真!

如此看來,蕭左連飯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來到船尾,真是為了看住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閱曆淺薄的可憐,還誤會了他!

呃,當然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識水性,若排子被毀,我可怎麽辦?

唉,做生意真真難死個人,誰也沒告訴過我做一個好的繼承人還得識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聲,正想衝到船舷邊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頭甫動,就聽蕭左說:“你可以去看,但我勸你最好莫擺出如此慌張的樣子,叫下麵的人見了,恐怕我們馬上就能聽見一種非常不好聽的聲音。”

我勉強站下,問:“什麽聲音?”

“羊皮筒子被放氣的聲音,”蕭左竟然衝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讓排子在水裏浮起來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臉色肯定發白了,因為我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那、那我們怎麽辦?”

蕭左又是一笑,忽的運指如風,一連點上杜三娘五處關鍵穴道,叫她即動彈不得亦無法出聲,然後指了指杜三娘的丈夫,對我笑道:“宮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請吧。”

說來也怪,我明明恨極了他這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可一直緊繃著的心弦卻偏偏在他這一笑裏莫名其妙的鬆弛下來,那感覺仿佛……仿佛隻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沒什麽大不了。

妻子的脈門被蕭左所製,那拖地老頭雖然麵帶不甘,卻不敢反抗,老老實實的被我以宮家獨門手法點了穴。

說實話,我挺同情這夫婦倆的。

蕭左這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栽跟頭,前一刻你還以為勝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這種人手上,能不被氣死,已算萬幸!

我忍不住低歎了一聲,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幸好他不是宮家的敵人,幸好,幸好……這樣想著,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臉凝重的側耳傾聽著什麽,聽了半晌,目中漸漸露出滿意之色,抬頭對我輕聲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發出信號才動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製住我再發信號。這一等一耽擱的,就被我們占了先機。”

我攏著眉問:“為什麽非得先製住你?”

蕭左想都沒想就回答:“因為我必須死!”

“什麽意思?”

蕭左道:“船若被破,我們便會落水,是不是?雖然水下有水鬼嚴陣以待,但以我的水性,加上當時定然是混亂至極的形勢……”

我不等他說完便駭然打斷他道:“你是說,敵人生怕你會在水中趁亂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錯。”蕭左苦笑道,“那幕後主使人倒是滿關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說:“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們的領隊,隻要殺了你,就算我們這些人可以順利過河,也難逃下次襲擊。”

“敵人本來就是要將我們的力量逐漸消耗掉。”蕭左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奇書網-wWw.QiSuu.cOm]便先消耗點他們的力量吧。”

說著,輕手輕腳的靠近船舷,拔開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麽?”

我狐疑的看著他,確切的說,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懷裏到底揣著多少古怪東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個:給我敷臉的良藥,給百裏晨風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內密藥,還有就是此刻這個小瓶子。

“他們這麽喜歡做水鬼,我便叫他們真的去做鬼啊。”蕭左回首對我扮了個鬼臉,道:“隻可惜了河裏的那些魚,對不住它們了。”

他滑稽的樣子頓時引的我輕笑出聲,這家夥,真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叫人輕鬆下來呢!

不過,此時我們的確已經占盡上風,玩玩又何妨?的

我一時興起,衝他擺擺手,忍著笑道:“等等呀,我也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自極近的地方傳來,幾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也在同時猛然一震,瞬間已從中間斷裂開。

“蕭左——”

驀然遭此巨變,在無以倫比的慌亂中,在那樣的驚魂時刻,我第一聲喊出口的便是這兩個字——蕭左。

這兩個字,滿含著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隱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來從未給過別人的。

但是,我知道,蕭左不會令我失望。

“別怕,我在這兒。”

耳邊響起他柔和的低音,那般沉著、冷靜。

渾濁的黃河水呼嘯而來的同時,他用自己的胸膛護住了我,緊緊抱著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落在一隻筏子之上。

我在他懷中扭頭,看見那艘船自中間斷開,慢慢的沉下去。

一對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麵,我想也沒想伸出手去一指,一聲尖叫後,偷襲者砰的再次鑽入水裏,消失無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臉,目光焦灼的在蕭左麵上遊走,“水裏還有多少水鬼?他們破了筏怎麽辦?我不會遊泳的,我、我會被淹死的!”

“你不會淹死。”蕭左拉了拉我死命環繞在他脖子上的手,卻沒有成功。見我滿臉惶恐,目中倏然劃過一抹憐惜,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麽會讓你淹死?聽話,把手鬆開。”

“我不!”我連忙搖頭,這個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連個圍邊都沒有,好象隨時會翻倒,我才不要鬆手。

蕭左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又有兩個水鬼來襲,他騰出一隻手來,一掌一個將其逼退。

這時,訓練有素的鐵騎們也紛紛跟著跳入水中,與水下的水鬼們交起手來。

“鐵騎們足以應付,我還是先帶著你離開吧。”蕭左說,手臂一長,拉過水麵上漂浮著的一截斷板,權當船漿開始將筏子劃了起來。一路上又解決掉不少跟來的水鬼,如此好一會兒後,我才偷偷自他懷中探頭道:“我們這是去哪?”

“方才船行過一個水上綠洲,我現在正回劃,如果你放開我的話,半個時辰內應該可以到達。”

我一呆,這才想起自己整個人掛在蕭左懷裏,頓時飛紅了臉,連忙放開他朝後退去,沒想到動作太大,反而差點向後載倒……

“啊!蕭——”

不消說,又是一聲蕭左!

蕭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來。

筏子一陣顛簸,我再度被嚇得麵色發白。沒辦法,一遇到水我就沒脾氣了,隻剩下害怕。

半晌過後,筏子竟然還是顫的厲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蕭左,你能不能想辦法別讓筏子顫的這麽厲害?”

“我沒辦法。”蕭左笑道,“因為根本不是筏子在顫,是你在顫。”

“是……我?”

“嗯,是你。”

“這麽說,筏子,沒問題?”

“嗯,沒問題。放心吧。”

一陣沉默。

“蕭左,你和我說說話……這嘩啦啦的水聲,聽的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說話。”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見水就頭暈!”

“你再不坐好,我保證你不但會頭暈,臉也會紅。”

“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看見了晨風和你那位大總管。”

“在哪兒?”我立刻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風纖素和百裏晨風。

第四章 風波乍起(3)

第三節 惟恐多情

自船艙而出,推開一道小門,下麵漆黑一片。

我取出火折,借著火光走下木梯,一股陰濕味頓時撲鼻而來,其中還夾雜著各種各樣的味道,非常難聞。

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可見艙底雜七雜八的堆放了許多東西,我不禁想到,如果這下麵藏有人,如果他們要攻擊我們,那麽滅掉我手中的火折子,將是必需的前提——便在這時,我右手一顫,火苗頓熄。

心方驚動,隻聽耳後“嗓”一聲,柔和的火光複又漾開,快的好象從沒有過黑暗的時刻。

我回眸,隻見百裏晨風手舉火折子,一雙眼睛漆黑,似初見時的銳利,然而對上我的視線時,便變得溫潤起來。

果然不愧是百裏城的第一高手,應變能力堪稱一流。我的火折子剛滅,他便燃起了他的。

“我在前吧。”他越過了我。

我盯著他的背影,默默把自己的火折子放入懷中。百裏城是友是敵,其實很難說清。這一行,不包括蕭左,隻有他一個百裏城的人。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注定在途中全軍覆沒,百裏城隻是損失了一個第一高手,而宮家……的

“這是什麽?”百裏晨風忽然回頭。

我心神一斂,連忙俯身上前,他指的是角落裏的幾隻麻袋,其中一隻被他以刀劃破,露出裏麵卷曲成團的不規則絲狀物,散發著淡淡的微香。

“這是竹茹,用以清熱化痰的草藥。”

百裏晨風哦了一聲,不再有疑,轉身繼續檢查其他東西。我伸手抓起一把竹茹,它們如粉末般從我指縫間溜走,如果我告訴他,其實它還有另一種鮮為人知的用途,不知他會怎麽想。

或是終歸無法交心,或是出自與生俱來的防備,我選擇了沉默。

轉身時看見木架上的一盆吊蘭,對於暗不見光的船底竟然擺放著這麽一株綠色植物,這情況顯然很不合理,因此在我注意到它的同時,百裏晨風也朝它走了過去。

腳下突然一個踉蹌,我整個人頓時朝前方栽倒,左臂重重磕在一塊鎮船石上,掙紮著坐起時,隻覺疼痛難忍,整條胳膊像要斷掉一樣。百裏晨風立刻放棄那盆吊蘭朝我走了過來,急聲道:“你怎麽樣?”

我搖了搖頭,扶著他的手站起來。

“真的沒事?”

想用微笑來表示自己沒事,但笑意未到痛意先起,忍不住咧牙抽了口氣。

“還說沒事,讓我看看!”他把火折子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說挽起我的衣袖檢查傷勢,昏黃的光線下,左臂上淤青一片,我本就膚色蒼白,因此看上去便顯得更加恐怖。

這回抽口冷氣的人換做了他。

“我們回去吧,蕭左那應該有藥。”

“蕭左——”我開口說了兩個字,又停住,見他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便微微一笑道,“他似乎什麽都有。”

百裏晨風點頭道:“他是個妙人。”

這答案如此含糊其詞一語帶過,卻不是我所要的。於是我幹脆直接問道:“他真的是天下第一敗家子嗎?”

火光映著百裏晨風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此刻持仗的是什麽,也知道一個不慎可能會導致無法收場,然而,我願意一賭,賭他會不會對我說真話。

“風姑娘。”沉默許久後,百裏晨風終於開口,“無論他是誰,我保證他對宮家沒有惡意。”

我凝視著他,半響,收回自己的目光,轉移話題道:“我們下來的夠久了,上去吧。”

百裏晨風的回答給了我兩個訊息:一,蕭左不是天下第一敗家子;二,他的真實身份不便透露。

當一個人在江湖中的所有傳聞都是假的時,說明他必有所圖,那麽蕭左,他圖的又是什麽?

百裏晨風先自上樓,我提著裙子跟上前。木梯一共十二級,在第十級時我忽的放慢腳步,若有所思的回頭,看向在底艙微弱光線中搖曳生姿的那一盆蘭花。

我不喜歡它,既然長在如此陰暗之處,又何必生的這樣明豔多情?

我悠悠的轉回頭,不過是挽了挽鬢邊的發,木架上的蘭花已迅速枯萎。

百裏晨風轉身朝我伸手,我將手交給他,忍不住盈盈一笑。艙外的陽光溫柔得映亮了我的半個身子,在這一瞬間,砰的一聲,船身猛的一震。

巨大的爆炸力頓時將我整個推出艙門,幸而百裏晨風已經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開我。

果然,一隻胳膊迅速過來挽住了我的腰,帶著我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水中,接著好一陣子天旋地轉,傾天巨浪席卷而來,像要將我活活吞噬,然而於這樣的驚魂時刻,百裏晨風的聲音在耳邊清晰的響起:“我們遇敵了!”

我在他懷中扭頭,看見那艘船自中間斷開,慢慢的沉下去,正午時分,河水像染了金光般的晃眼,一閃一閃的,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不知為何,我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

百裏晨風一邊喘氣,一邊伸長手臂拖來離我們最近的一片船板,道:“下艙前我們的船正好經過一片水上綠洲,如果我們現在往回遊,應該能在半個時辰內遊到那。”

“可是——”我放目四看,隻見黃水茫茫,濤聲起伏,竟不見其他人影,好似天地間隻剩下了我跟他兩個人,“不知道大小姐他們怎麽樣了……”

“有蕭左在她不會有事的。”他倒顯得毫不擔心,難道蕭左真那麽神通廣大?剛那麽想,就見百裏晨風把船板推到了我麵前,急聲道:“抓住它,我拉你走!”

我咬了咬唇:“我會遊泳!”

“我知道你會,但是以你的體質,根本遊不遠。”

我有些不甘的望了他一眼,但看見他眼中的擔憂時,心就莫名其妙的顫悸了起來。在思緒一片紊亂中我抓住浮板,乖乖的任由他帶我往回遊不再多言。

風纖素,他是自願的,你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他有義務救你,即使沒有他,你也不見得就會死,你不必感動……

可是在危難時,總是他第一個在我身旁保護著我,也隻是他會把我的荏弱放在心上,處處照顧著。他,可是個有心人哪。

有心人又如何,除了知道他是百裏城第一的高手外你還知道些什麽?如此隱晦,就是危險,風纖素,那是危險……

我總是這樣拒人於千裏之外,若因此錯過一個真心待我之人,可會後悔?的

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真心,就算真心又能持恒多久?你若試圖相信真心,你會後悔的!風纖素,你會後悔……

我死命咬住唇,緊張得指關節都因太用力而開始發白。

浮躁是我的老朋友,它總懂得挑選最恰當的時機前來拜訪,尤其在此刻,身處汪瀾之中,本就身似浮萍飄無定蹤,再這麽一折騰,頓覺心血翻湧,抑鬱難忍,就在這時,一聲音大叫道:“纖素姐姐!”

大小姐!我整個人一震,像在六伏天裏澆淋了盆冷水一樣,一下子從頭涼到腳,所有的悸動、煩亂、胡思亂想通通消失。抬眼處,看見一隻羊皮筏子悠悠而來,一人愁眉苦臉的操槳,一人卻舒舒服服的坐著。

不消說,劃漿的那人是蕭左,坐著的那人是宮翡翠。

我人還泡在水中,嘴上已關切的詢問道:“大小姐可有傷著?”

“沒有沒有!”她笑嘻嘻的邊說邊拉我上筏,指著蕭左道,“爆炸聲剛響,他就……和我一起跳到排子上去了。”

我瞧著她麵色微微有些發紅,心念一動,已經想到她肯定是被蕭左抱著跳入筏中的。

當下轉頭向蕭左,淡淡笑道:“那麽,真要多謝蕭公子照顧我家大小姐了。”

“呸呸!你謝他做甚?”蕭左還沒來及說話,宮翡翠已經大聲接過話茬,用眼角瞟著蕭左,嘀咕道,“他還說什麽隻要我們不大聲,水鬼得不到指示就不會有動作,結果還不是沉船了。”

“這麽快就過河拆橋……”蕭左喃喃的嘟囔一句,苦笑道,“你以為爆炸乃水鬼所為?”

宮翡翠瞪起眼道:“不是麽?”

“不是。”百裏晨風接口說,“隻有自內部爆炸,才能把那麽大的一艘船毀於瞬息。”

我皺眉,環顧四周道:“可水鬼都潛伏水下,船上除了杜三娘和她老爹還有幾個舵手外,並無他人,那麽究竟是誰引爆了船隻?還有,那些人都去哪了?怎麽就你們兩個?”

宮翡翠撇嘴道:“什麽老爹,分明是她相好的,一爆炸後,大家都落了水,鐵騎們正在跟那幫水鬼糾纏著呢……”興許是我看她的目光有些訝異,她的臉紅了紅,小聲道:“我不會遊泳,蕭左又身負寶貝,就先行離開了。”

蕭左見她麵有愧色,便把話題扯開道:“晨風,方才船行過一個水上綠洲,你可留意?”

百裏晨風點頭道:“我們正是想往那裏去。”

“好,待到了再放信號通知鐵騎們前來。事不宜遲,我們快往那劃。”

百裏晨風目光一轉,看到了我:“風姑娘被硬物撞到受了點傷,你的藥呢?”

蕭左朝我看過來,目光頗有深意:“風總管……風姑娘的臉色似乎很差。”

我一怔,怎的他也改口叫姑娘?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酸甜難辯。

挽起左袖,隻見原本的淤青裏滲出一粒粒紅點,天生弱質,稍加碰觸即成傷害,更何況那重重一撞?

蕭左輕籲口氣,搖頭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說道:“晨風,你這可不對了,竟然讓風姑娘受了這麽重的傷。”

當然,哪像你,把大小姐保護的那麽好,全身上下別說磕傷碰傷,連滴水都沒濺到。我當下笑笑道:“我是在艙底時自己不小心絆倒的,與他人無關。”

“對了,你們在艙底發現什麽了嗎?我真是想不明白船是怎麽炸了的!”宮翡翠問。

我看看蕭左,又看看百裏晨風,決定將最初的發現說出來:“那個……其實,我們在艙底發現了一樣東西,但我當時沒怎麽注意到,直到爆炸後才想起來……”

“什麽東西?”

我緩緩道:“竹茹。”

宮翡翠不解道:“竹茹?好象是種草藥吧?”

“是草藥,但——”我看見蕭左的眼睛眯了起來,沉聲道,“它也是火藥。”

不錯,竹茹,毒藥煙毬的必要配方。艙底既有竹茹,想必火藥早已埋放好了,卻因我受了傷,所以沒來的及把它找出來。

一念至此,不禁目露羞愧,頗有些不自然的望向百裏晨風。他看著我,低聲道:“這一切顯然都經過了精心策劃,無論我們看不看得出來,都此劫難逃。”

“不錯,現在我們還是先想下一步該怎麽辦吧。”蕭左說著,站了起來,“綠洲到了。”

我轉眸,但見一片綠色迎麵而來,羊筏已靠岸。

第四章 風波乍起(4)

第四節 實在聰明

黃河中的水上綠洲為數眾多,規模有大有小,大的方圓可達百裏,儼然一座灘塗島嶼,小的卻隻有丈許,如滄海一栗。

我們登陸的這個綠洲,規模適中,雖不算太大,倒也足夠容納百餘口人。

風纖素似乎傷的不輕,雖有百裏晨風攙扶,還是在下筏之時差點跌倒。饒是如此,她仍在雙腳剛站穩後便回身向我伸出手道:“草地濕滑,大小姐,我扶您。”

偏巧就在這時,已從另一邊跳下筏的蕭左也對我伸出了手……這一左一右的,倒像約好了似的。

蕭左見狀,跟風纖素同時怔了怔,忽而一笑,道:“風姑娘手上有傷,還是我來吧。”

說著,也不管風纖素並未把手縮回,徑自牽過我的手……

手上傳來他的溫熱,我不禁想起方才和他雙雙置身筏中的曖昧情形,頓時紅了臉,一邊嚷著“我自己來,你們誰也別扶!”,一邊摔手,生怕蕭左不肯放,摔的還很用力。

沒想到他一聽立刻把手鬆了,而我則因用力過猛,重心不保,筏子就造起反來,左右搖晃個不停……我雖練過輕功,但我不是神仙,在失去重心的情況下如何提氣運功,頓時前仰後合,手忙腳亂。

正狼狽不堪,忽覺輕風拂麵,眼前人影一閃,轉瞬我就被騰空抱起,再落下時,兩腳所踏之處,已經是柔軟的芳草地。

“還說自己來,差點摔進河裏了不是!”耳畔響起蕭左淡淡的語聲,“下次別這麽倔了,知道麽?”

呀!他竟然教訓起我來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想都沒想,一拳就捶上他的腦袋,趁他驚愕的功夫跳出他的懷抱,冷笑道:“別以為你救過我就能對我指手畫腳,門都沒有!”

蕭左的臉色頓時一變,清亮的眼神也被烏雲蔭蔽,靜靜的盯了我半晌,忽一點頭,轉身就走。

呃,他怎麽……我下意識的張了張口,想喊住他,眼角瞥到風纖素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表情,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那廂,蕭左已在西邊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定,麵無表情的凝視著地上的一根草,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

我怔怔的瞧著他,耳中充斥著黃河之水起伏蕩漾的“嘩嘩”聲,突然間,委屈就像潮水般湧上心田,我背過身去,道:“纖……”

剛說了這一個字,覺察到自己鼻音濃重,便咬住了唇,半晌才接著道:“纖素姐姐,我們去看看四周環境吧。”

“好。”風纖素應著,抬眼看向百裏晨風,豎起一根指頭,指了指蕭左,又轉向我說:“走吧,大小姐。”

我假裝什麽都沒看見,抬起腿,下意識就欲向東走——蕭左在西邊啊。

可是下一瞬,我就又改主意了——他在西我便要朝東麽?憑什麽我要躲著他!

我又沒錯!

我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挽住風纖素,擰身便向西走去。

隨著和蕭左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也把頭越抬越高……一步、兩步、三步,我與他已經近在咫尺……我高昂著頭,專注的盯著那有氣無力的掛在天上的太陽,仿佛它突然變成了方的。

但老實說,就算此刻太陽真的變成方的,恐怕也無法讓我忽略那個靜坐無聲的人的存在。

他發什麽脾氣嘛?我自小便那樣倔,如果他希望我改,不會好好跟我說麽?搞成現在這樣算什麽,連話都不說一句……太陽好刺眼呐,我的眼睛都被刺疼了!

我、我該不會是要哭了吧。

便在這時,忽聞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百轉千折到我心悸顫,連五髒六腑都被熨燙。

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沉重到再也不能被我的意誌所驅動,定定的站在那兒,一步都邁不出去。

風纖素向前走了幾步,也站住了,回首道:“大小姐?”

我怔忪的瞧著她,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時複聞身後衣袂窸窣,兩耳終於再度聽見那把熟悉的男聲:“風姑娘,綠洲上蛇蟲甚多,你又有傷,還是跟晨風在灘頭等待鐵騎吧……我陪她便是。”

他的語音剛落,一陣風夾帶著水氣撲麵而來,我頓覺精神一爽,全身上下都流竄著一股暖意,連那本來看上去很是沒精打采的太陽,此刻都精神抖擻的對我露出笑臉,我便也傻嗬嗬的對它笑了笑。

一轉眸,瞧見風纖素詢問的眼神,我連忙把笑意一收,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唔,我倒忘了你手上有傷,還痛著吧?既這樣,你就回去好了……”

有他陪我就夠了。

我在心底加了一句,不禁又咬著舌尖發起笑來。

“那好。”風纖素先是怪模怪樣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問蕭左,“對了,如果有船隻經過,我們是否需要攔截?”

蕭左說:“如果看見那大官的船便截下,別的船隻就算了。恐防有詐。”

風纖素想了想才點頭道:“不錯,那大官告老之事早已安排妥當,定然不可能被敵人利用……如此,我便回灘頭守侯吧。”

說著,又瞧了我兩眼,這才往回走去。

咦,難道我臉上突然長出朵花來了,她怎麽那樣看我?我忍不住用目光追隨她的背影,一轉頭卻看見蕭左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笑意未消,很是不該被他看見,慌忙又想轉回去,耳中聽他歎道:“真是個小丫頭,又哭又笑……”

“誰哭了?”我用力抬頭瞪他,沒想到這一瞪之下,眼淚竟真的掉了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我在哭?真的是我在哭!

天呐!這不能怪我!都是淚珠在眼眶裏蓄的太久,自己都麻木不覺了。

怪不得風纖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這又哭又笑的,情形當然很是詭異。

完了完了,這次真是羞死個人!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聲又一聲,麵上想必也是陰晴不定、變化多端,蕭左突然大笑起來,聲音響亮的那叫一個肆無忌憚,還一邊笑一邊說:“雖然被你氣的半死,但是能看見你這副模樣倒也值了!喂,你知不知道,你傻兮兮的樣子真是可愛至極!”

我呸!這家夥到底會不會講人話?我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抬起手——“砰”!

再次一拳捶到他頭上。

“哎呀!”

一聲慘呼出口,我捧起自己可憐的手,差點再次落淚……痛啊!痛死我啦!這家夥的頭莫非是鐵做的?上次打他時怎麽沒發現。

蕭左負手而立,由我在旁又叫又跳的折騰,施施然道:“隨手打人不是什麽好習慣,第一次我可以讓著你,這第二次嘛,可就不成了。若讓你養成習慣,將來……”

“將來?”我抓住這兩個字,立刻問到他臉上去,“什麽將來,啊?”

他瞧著我笑了笑,卻不說話了。

“哼!”我從眼皮底下瞟著他,冷哼道,“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他似乎愕了一下,有點心虛的試探我,“你知道什麽?”

我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隻見他——哈!隻見這個無論何時都一臉恬淡、好象天踏下來也能當被子蓋的蕭左大少爺,在我的目光注視下,竟然破天荒的露出一副又不安又期待又有一點慌亂的神情!

我心中好不愜意,因而又故意磨蹭了一會,才慢吞吞說:“我知道——你覺得我年紀小,家世又好,武功也不弱,怕我將來養成仗勢欺人的習慣唄!”

“什麽?”蕭左的臉一下子變的說不出的多姿多彩,五顏六色變換個不停,煞是好看,連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你……”

我心中不住偷笑,卻又有一點點詫異:就算被我說中了心事,也用不著這樣誇張吧?

於是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什麽你你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謝謝你啦!”

蕭左驟然長長籲出了一口氣,仔仔細細把我瞧了個遍,突然一抬手,抱起拳,認認真真的說:“宮大小姐,我的姑奶奶,這樣都能被你想到,我佩服你,真的,我簡直佩服死了你!”

當然了!我多聰明!我得意的搖頭晃腦,學著他的樣,也一抱拳,道:“好說,好……”

第二個“好說”並沒說完,因為就在這時,灘頭那邊突然傳來風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鐵騎回來了!”

第四章 風波乍起(5)

第五節 水意兩難休

與鐵騎們一起來的,還有一艘大船。

一眼掃去,但見諸人雖衣發俱濕,卻無多少狼狽之色,久經訓練,果然兵用一時。一人自丈高的船頭輕輕躍下,落在我麵前,曲膝道:“恭請大小姐,大總管和兩位公子上船。”

“戰況如何?”

“水鬼五十人,死四十,十人不知去向。我方死十二人,傷五人。”

死的比傷的多,可見戰況之慘烈。

宮翡翠在蕭左的攙扶下正要上船,聽到這裏便問道:“那個杜三娘和她丈夫呢?”

“杜三娘遁水而逃,她丈夫死了。”鐵騎領隊自懷中取出一隻鐲子,“但她在水遁前卻將這隻鐲子朝我們丟了過來。”

我伸手接過,但見銀光閃亮,花式古雅,正是先前杜三娘臂上所戴那隻。

宮翡翠湊上前瞧了一眼,喃喃道:“逃便逃了,留下這隻鐲子做什麽?”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大小姐,還是先上船再說吧。”

宮翡翠點頭應允,一邊上船一邊問鐵騎:“你們怎麽弄來的這條船?”

“回大小姐,途中正逢那位告老還鄉的大官,原來是曾參加過珍展的前禮部侍郎史大人,得知我們遇難便主動借船。”

宮翡翠“哦”了一聲,我想了想了,道:“大小姐,是不是趕上去向人家致謝?”

“好。”宮翡翠漫不經心的點點頭,“去便去吧。”

我轉而吩咐舵手道:“追上史大人的船。”

舵手領命而去,我倚在甲板欄杆上,看著船下翻滾的浪花,想起剛才船沉落水的一幕,恍若隔世……諸事不順!為何這一路行來,偏偏諸事不順?

“怎麽了?”百裏晨風跟上來問。

我幽幽歎道:“傳說大禹治水時,用神斧將高山劈成人門、神門、鬼門,泄黃河水東流入海,故而取名三門峽。那麽從此穿過,便象是在三界中選了一回,為人為神或為鬼,可能自知?”

百裏晨風的眼睛迷離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便一笑帶過道:“我們此行,至百裏城後,能見到那位了不起的義子麽?”

“你想見他?”

“非常。”好奇是人類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不過我更想確定的是他和蕭左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個疑點已經糾結許久,若無答案,實在不甘。“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百裏晨風還未回答,一聲音已飄過來道:“如果風姑娘關心的是他是否真如傳說那樣的百毒不侵的話,我倒是可以代為回答。”

我轉頭,看見了笑嘻嘻的蕭左,一雙眼睛晶晶亮。若他以為如此我便會窘迫不安那就錯了,我微微而笑,順著他的話道:“那麽,就有勞蕭公子解我疑惑了。”

“我的答案是——城主義子再怎麽百毒不侵,遇到風姑娘,也要玩完。”

“你確定?”

“非常。”他學著我的口氣說,為了表示肯定,還用力點了下頭,可那雙眼睛裏分明滿是笑意。

信他?除非我是白癡。

想從百裏晨風那打探點內幕的計劃就此被蕭左打斷,於是我幹脆放棄,轉頭看著河水道:“再過半個時辰後便可到壺口,說起來,我們雖比原計劃慢,但還好慢得不是太多。”

“不,我們不在壺口靠岸。”

“也好。”我絲毫不覺意外。不知為何,我就是料到這個狡猾無比的少年會臨時改變路線,當下隻是輕描淡寫的問了句:“那麽,蕭公子的新計劃又是什麽?”

“我們在韓城下船,取道渭南,再入驪山。如此一來,山中一窩鬼必定想不到,計劃全亂。他們愈亂,與我們便愈是有利。你說是不是,風姑娘?”

我淡淡道:“蕭公子是我們的領路人,自然一切由你決定。”

蕭左望著我,眼中神采忽閃,當我想去捕捉些什麽時,已消失無影。就在這時,宮翡翠走出船艙朝我們走了過來:“你們在這聊什麽?可猜出是誰在背後搞鬼了麽?”

搞鬼?

見我迷惑,她扁扁嘴巴道:“就是那個杜三娘啊!雖然她玩的把戲不怎麽入流,不過如果接下去都是這些美人計什麽的,難保某人不會渾渾噩噩就中了圈套。”

蕭左尷尬的咳了一聲,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在眼裏,忽然覺得很有趣:雖然他總能氣得宮翡翠七竅生煙,但反過來,能讓他困窘無語的,也隻有宮翡翠。

百裏晨風沉吟道:“杜三娘應該不是山中一窩鬼那邊的人。”

“不是?”我向他看去。

“我覺得不是。”他回答說,“否則不可能在這麽短時間裏趕到渡口早早等著我們上鉤。”

“那就奇了,難道覬覦寶瓶的還另有一幫人?”

蕭左忽然陰沉沉的插了一句:“也許對方覬覦的不是寶瓶。”

宮翡翠疑道:“不是寶瓶,那是什麽?”

這個問題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因而都非常慎重的等著蕭左回答。

誰料他卻摸了摸下巴,悠悠道:“哦,那可說不準了。也許是哪個頭頭瓢把子什麽的見宮大小姐嬌美如花,想搶回去當壓齋夫人也不定……”

我以為宮翡翠必定會生氣,誰知她隻是白他一眼,輕啐道:“呸,沒個正經的。”臉反而漸漸紅了。

看到此處,心中忽然一動。宮翡翠今年十七,若非因老爺去世,她為父戴孝一年,這個年紀早該擇婿而嫁,但她心高氣傲,素不將天下男子放在眼裏,這回卻因送寶一事與蕭左有了交集,瞧這模樣,莫非……

剛想到這,一鐵騎高聲道:“稟總管,我們已追上了史大人的船。”

這麽快?倒像是故意等著我們似的。我忽而一笑,轉身瞧向船舷另一邊,隻見另多艘大船並水而行,其中一艘最大也是最華麗的船上,一老頭走出船艙,笑著朝我們拱手道:“對麵可是宮小姐和風總管麽?老朽史岩,在這有禮啦。”

我看看宮翡翠,隻見她已收斂了先前那副小女兒模樣,微微頷首回禮,又是矜貴又是慵懶,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知道她不喜應酬,便命鐵騎放好過板,親自過船去,還沒到史岩已一把迎上來相扶道:“怎好勞動風總管親自過來,小心小心。”

我剛自微笑,目光忽頓,隻見史岩身後還站著一個小孩,十一二歲年紀,粉生生一張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可愛至極。“這是……”

“哦,這是我孫兒子玉。”史岩拉過身後小孩。

“好漂亮的孩子!”我蹲下身,平視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柔身道,“姐姐送你個見麵禮。”

說著自頸處摘下一條鏈子,放入他手中。

說是鏈子,其實不過是條紅線,係著塊碧玉墜子,線雖普通,那墜子卻相當精致,上麵鏤刻著千古名詞《卜算子》。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我曼聲吟哦著詞中名句,不知怎的竟然念錯了,頓時把聲一收,赧然笑道,“喲,瞧我,錯了!怎麽是‘我住長江尾’呢……罷了,子玉,這玉送你,將來你可以送給你的心上人。”

子玉見那玉墜小巧,頓時接過去把玩起來。

史岩嗬嗬笑道:“小孩子不懂規矩,謝謝風總管了。”

“哪裏,是纖素要謝謝大人相救之恩才是。”

彼此寒暄一番,我提裙回船。百裏晨風在那頭接我,目光柔和的像被水漂淺過一樣,柔聲道:“想不到名滿天下的紫萸香慢,竟如此喜歡小孩兒。”

我笑笑,並未言語,蕭左卻插話道:“我看那個小孩也很喜歡風姑娘。”

隻見他正盯著對麵船隻,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你。”

我回頭,正好對上子玉的視線,風聲呼呼,兩岸景物飛般掠過去,唯有那雙眼睛,直勾勾的一直看到心中來。

那煙波浩渺中,一切都恍惚了起來,卜算子裏另一句話鮮明浮起——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莫不過是付了滾滾長浪,淘盡英雄萬古誌。

風兒吹鼓了船帆,飛快駛向我們此行水路的終點,也是黃河最後一個埠口——韓城。

第五章 韓城風雲(1)

第一節 小城貴客

行船於第二日晌午時分抵達韓城。

下得船來,這個陝邊小城著實令我吃了一驚,本以為隻是個破敗不堪的小鎮子,孰料竟是如此的古樸雅致。

我們一行人走在城區之中,左右俱是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獸的陝風小樓,往來之人也大都衣著得體、神情安詳。

剛在黃河之上經曆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見到此番富足安樂的景象,我自然心情大好,側目朝風纖素等人望去,也都是一臉的驚訝讚歎,隻有蕭左一副怡然狀,輕車熟路的帶我們走進一家規模不算很大,卻十分幹淨整潔的客棧。

這家夥,莫非他是屬耗子的,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我為這一想法撲哧笑出了聲,蕭左瞧了我一眼,搖頭道:“就算知道可以大吃一頓了,也不用笑的這麽開心吧!”

說著,又去吩咐小二上茶點菜。

捧一杯清茶在手,瞧著街市中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歎道:“真沒想到,這個韓城竟然如此繁華。”

蕭左微微一笑,啜了口茶道:“韓城雖小,卻曆來就是文化名鄉。俗語道‘朝半陝,陝半韓’,意思就是說韓城人在朝做官者非常多。而且,大文豪司馬遷的故鄉便在此處,難道大小姐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又來跟我買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自認識他以來,我做的最多的動作便是這樣去瞪他,可是這一次,連自己都感到和以往有著很大區別,仿佛帶著點讚歎和欽佩的味道,不禁有點氣餒。

蕭左卻又笑了,語氣寵溺的說:“可惜要趕路,否則我倒真想帶你去瞧瞧司馬遷祠墓、大禹廟和魏長城。古往今來,這些古跡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騷客駐足賞吟、嘖嘖稱歎,‘關中文物最韓城’啊!”

“誰要你帶!”我嘴上雖硬著,心頭卻是一動。

這一路行來,諸事不順,若能放下一切痛痛快快的玩一場,該是何等愜意……

正心癢難耐,隻聽外頭人人驚呼騷動,卻是老天忽然下起雨來。

這種緊鄰黃河的城鎮,本就說風便是風,說雨便是雨,本地人倒是習以為常,卻苦了那些外地遊客,一時無奈,隻得紛紛就近找地方避雨。

我們所在的這家客棧的大堂,也嘩啦啦湧進了不少人,有的跺腳跳罵,有的無奈沮喪。

有一行人,似是大戶人家出遊,其中一名看似小妾的女子,容貌甚為甜美,穿戴的也很華麗,許是看蕭左年輕俊秀,不由的多瞄了幾眼,卻不想被她那老爺發覺,當眾打罵起來。那女子被打的躲無可躲、藏無可藏,竟果然直奔著蕭左而來,哭叫:“公子救命。”

蕭左本來正瞧著我微笑,突然被擾,竟然也不顯意外,轉過臉去淡淡的瞧了幾眼,悠然道:“你既嫁了那隻‘湯圓’,打你幾下忍忍便罷,你不知道你沒被他壓死已屬萬幸了麽?”

“噗——”我頓將一口茶噴了出去,這家夥說話也太損了吧?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他對我還算口下留德了!

再看那老爺,白生生、圓滾滾的,可不活脫脫一個湯圓嗎?

我與大堂內眾人俱是忍不住一陣爆笑,連風纖素都忍不住輕笑出聲。

那胖老爺聞言,氣的眉毛都綠了,也顧不得追打小妾,一邊連聲喝令家丁包圍上來,一邊叫道:“臭小子,隻要你向我磕三個響頭,叫聲‘爺爺饒命’,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如若不然,嘿嘿,今日叫你小命不保!”

蕭左也不動怒,淡淡的問:“叫什麽?”

“爺爺!”

“不用喊的那麽親。”蕭左笑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孫子,才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窮黴呢!”

眾人更是哄堂大笑,笑聲中夾雜著胖老爺的怒吼聲:“給我打!給我狠狠的打!”

我不禁冷笑——明明是他的小妾想勾引蕭左,這會子反倒成他有理了?仗著自己人多是麽?哼,真真是些仗勢欺人的東西!他若敢動蕭左一個指頭,看我不把他們往死理整!

一念至此,我猛的拍案而起,喝道:“吵什麽吵,想……”

話還沒說完,忽見街上飛馳而來一隊人馬,馬速迅猛,急停在客棧門口,十來匹坐騎的動作竟如出一轍,可見來者騎術精湛。

這十來個人走進大堂,都是下盤穩定、行動敏捷的練家子。

為首的那名漢子全身肌肉勁爆,雙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一看見這漢子,客棧老板立刻連滾帶爬的從內堂奔來,戰戰兢兢的合手立在這漢子的身邊,惶恐道:“小人不知大王大駕光臨,未能遠迎,請大王恕罪!”

說著從懷內掏出一個包袱道:“這是這個月的份錢,大王請點收。”

我暗自一驚,怎麽?這光天化日的,竟也會遇上強盜!

再看風纖素,正目光閃動,似也在猜測這些人的來曆。

隻有蕭左和百裏晨風,仍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安安穩穩的喝著茶,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見狀,眼珠一轉,便也對鐵騎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

可惜的是,就算我們一行人能無動於衷,客棧裏其他的客人們卻頓時大亂,有錢的拚命把包袱往桌下藏,沒錢的一心算計著如何逃命,女人在尖叫,孩子在啼哭……

為首的那漢子皺著眉大吼一聲“統統給我閉嘴”,就如同半空中炸了個響雷,客棧裏立即靜了下來。

那漢子冷冷的環視一遭,被他瞪到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他這才繼續說道:“今天是‘黃河五龍’迎接貴客的好日子,整個韓城同慶。我們的這位貴客不喜殺戮,所以今天所有買賣全部停止,過路人等在今天統統不收買路錢;這位貴客不喜喧嘩,你們都給我好生坐著,少說話,多喝茶,待我們迎賓禮畢,你們再各自散了去。”

說完,那漢子便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眺望來時的路,似在等人。

那胖老爺的家丁本來個個凶的像土匪,可現在真的強盜來了,卻嚇的小雞似的,動也不敢動。

整個客棧一片死寂,除了我們一行人,其他各人均嚇的麵目抽搐,體如篩糠。

不多會,大街上又馳來一隊人馬,看著裝打扮就知道和第一批是同一夥人。

這隊人馬大約二十人左右,下馬後連話也沒說,從馬鞍上卸下洗刷用具,將地麵打掃的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這是做的什麽?我索性托起下巴好奇的看著。

不但是我,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一時間四周寂靜,隻聽的見眾人的呼吸聲和碧絲竹帚劃過青石地麵的沙沙聲。

而後大概一柱香時間裏,前後又來了兩批人馬,他們支起防雨棚,最後居然還鋪上了迎賓長毯,然後排成兩排筆直站好,果真是訓練有素。

哈!真不知是哪位貴客,竟有如此排場!

等這些人全部收拾妥當,街上又有人來了。

這次來者隻有一人一馬。

此人一襲長衫,風度翩翩,卻是個清秀的書生。

他一下馬,前麵來的那四個為首的漢子都起身叫道:“大哥。”

我暗自又是一驚,心道原來這書生竟是黃河五龍這夥強盜的老大。

隻見這書生氣質淡雅如菊,舉手投足自帶著一派清華,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刀,打量一下四周的布置,點頭道:“都準備好了,隨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隨即,五個人一起走進客棧,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要接的那位貴客已經在這家店內了。

隻見黃河五龍徑直走到蕭左處,抱拳齊聲道:“參見蕭公子。”

什麽?原來他們口中的貴客就是蕭左!

我吃驚的簡直快跳了起來,蕭左卻衝我眨眨眼睛,轉頭微笑著對五龍道:“我是取道韓城,本不想驚動你們的……”

那書生皺眉道:“蕭公子來韓城,卻不讓五龍盡地主之誼,莫非是想讓我們睡不好覺?”

“你這地主之誼,還是不盡為妙……”隻見蕭左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上次相見,也是你說要盡什麽地主之誼,我便被你灌的大醉三天,連爬都爬不起來!這事兒,你該不會忘了吧?”

五龍縱聲大笑,帶第一批人馬前來的那個大漢搶著道:“三年前那次,老幺因有要事遠赴西域,未能與公子一醉,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得見公子,實乃老天有眼,公子定不能叫老麽失望啊!”

笑話!我在心底冷哼一聲,什麽時候蕭左倒成了香餑餑了?

蕭左尚未說話,就聽那書生笑罵道:“這憨貨知道你要來,纏了我一宿,說一定要第一個去迎你,纏的我頭都大了……”

怪了!我們的行蹤一向機密,而且還在半途中臨時改道才來到韓城,這黃河五龍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真真令人費解,我驚訝之餘,下意識的看向風纖素,卻見她也一臉茫然,顯然也被這一突然變故驚呆了。

就在這時,隻見蕭左拍拍老幺的肩笑道:“好兄弟,今日就為你第一個來迎我,蕭左便定要與你不醉不歸!”

笑聲未絕,抬眼看向我,一挑眉道:“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龍宮逛逛?”

龍宮?什麽龍宮?

我瞠目結舌。

第五章 韓城風雲(2)

第二節 百裏追風

黃河五龍。

我撫摩手中的杯沿,腦中開始思索有關這五人的身份來曆,沒什麽印象,但這客棧老板又對他們如此畏懼,顯見在韓城勢力不小,這是怎麽回事?

宮翡翠扭頭對我道:“我要跟蕭左一起去龍宮,纖素姐姐你去麽?”

看對方的神情分明沒有邀請外人同去的樣子,於是我道:“我不去了,蕭公子,大小姐就勞你多照顧了。”

黃河五龍中的老幺盯準我,笑道:“這位就是紫萸香慢風總管吧?風總管但請放心,宮大小姐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少她一根頭發,我就提腦袋來見你。”

我微微頷首:“如此多謝。”

宮翡翠當即起身隨蕭左上馬,表情很是興奮,我和她認識十多年,第一次見她對人如此信任,但憑蕭左一句話,便跟了同去。

外麵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空如洗,隱隱呈現出輕靈的藍,投映於策馬而行的兩人身上,更顯得男子豐神雋爽,女子婀娜多姿。

身後金昭玉粹兩個丫頭小聲談論道:“小姐和蕭公子滿配的呢。”看來她們也看出了宮翡翠對蕭左不一般的情懷。

我朝客棧老板招手,他猶自驚魂未定,一邊抹著汗趕過來一邊躬身道:“這位客倌您還要些什麽?”

“跟你打聽一下,這五人是何來曆?”

客棧老板一怔,迷惑道:“他們不是來請你的朋友的嗎?怎麽……客倌不認識他們?”

我隻是微笑,客棧老板也是個精明人,當下明白了其中的微妙關係,卻又露出一副為難之色,想說又不敢說的看著我。

我將一錠銀子遞到他麵前,他眼睛一亮,微微湊上前小聲道:“不瞞姑娘說,其實小的也不甚清楚這五人的來曆。小店自從開業以來,每月份例一直都是交給‘龍王’手下的,隻是從上月起,收錢之人忽然換為這五人,而且從龍門中人對他們的恭敬程度上來看,尤其是那個老大,大有少主之勢,所以小的們暗中猜想,他們定是已拜在龍王門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轟的站起,再看長街那頭,一行人等已經走的沒影了。

我怎的忘了,這黃河一帶,要數最有權勢最有威信的,隻有一人,那就是龍王。此人掌管著黃河所有的河道和河運生意,龍門弟子人數之眾,僅次丐幫。黃河五龍若非有他在背後撐腰,怎能有如此氣派如此風光?

難怪方才蕭左說要去什麽龍宮,想來早知黃河五龍是奉了龍王之命前來請他。

隻是——五龍投靠龍王一事江湖上未曾傳出,連我都不知道,可那老幺自報家門“黃河五龍”時,蕭左卻顯得毫不意外,他又是從何得知的消息?宮翡翠這麽一去,沒幾個時辰是回不來的,我們那般著急的趕著渡河,以爭取避開霹靂堂和山中一窩鬼,卻在此處被這五人耽擱……

我越想越是疑惑,一時間心頭轉過了無數種猜測,卻又一一自行否定,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決定靜觀其變,以五龍現在的聲望,他們擔保了大小姐的安全,那必定不會出什麽事。既然如此,目前要做的事就是養精蓄銳,等待出發。

想到這裏,我轉身對鐵騎領隊道:“你安排弟兄們進房休息,要看病療傷的送去就醫,精神好的去采補幹糧,等大小姐一回來,我們就繼續上路。這裏暫交由你負責,金昭玉粹,你們跟我走。”

百裏晨風正在喝茶,聞此便抬起頭來,露出詢問之色。我對他笑笑,沒作解釋,便帶著兩個丫頭走出客棧。

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在眾目睽睽下說出來的,比如——

買衣服。

綢緞莊的老板一連拿了七八種上等布料出來,見我仍是搖頭,有些急了:“這位姑娘,您到底要什麽樣子的?這些都是小店最上好的貨了。”

“最貴不等於最好。”我轉向旁邊貨架上的樣品,隻見角落裏有一匹綢緞麵色淺藍,像雨後的天空,當即道,“將那匹拿下來我看看。”

老板歎道:“姑娘果然是識貨之人,這是最名貴的香雲紗,小店也才弄到這麽一匹,隻不過,已經被人訂下了。”

輕撫綢麵,它們水一般光滑的在我指間流淌。“給你雙倍價錢,這匹香雲紗歸我了。”

老板顯得很為難:“這個……小店做生意向來誠信……”

“五倍。”我輕輕二字止住了他的所有為難。誠信?誠信隻不過是差價不大時的一種投機,宮家商賈出身,自然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果然,老板連忙點頭。

“且慢,你現在就找幾個最巧的裁縫幫我做成衣裳,時間要快,可能三個時辰後我就會派人來取。另外我還要最好的內衣鞋襪各五套,這是尺寸。”見他又露出驚愕之色,我將一張銀票遞到他麵前,看到上麵的數字,他終於不再二話。

走出綢緞莊時,金昭在身後興奮的說:“那緞子好漂亮,大總管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誰說是我穿?”

“不是你穿?”

我斂下眼睛:“那是買給大小姐的,給的尺碼也是她的。”

金昭玉粹吃驚道:“我們還在奇怪呢,大總管向來不講究吃穿,怎麽這會竟破天荒的買起衣裳來了,原來是給小姐買的。沒想到大總管連這種小事都考慮的這麽周道。”

小事?我淡淡一笑,在我看來,這可是大事一件。

黃河遇難,除了閼伽瓶等寶物尚存外,其他東西都俱沉入海底,包括宮翡翠那箱喜愛之極的衣物。這位大小姐自小嬌生慣養,但此趟為了送寶,著實受了不少苦。她不表現出來,不代表我就可以裝作不知道。

這時街那邊傳來一陣喧嘩聲,凝目望去,見好多人圍著一匹白馬連聲吆喝,拿繩子套,拿鞭子打,更有一個勁往馬背上爬的,但那匹馬著實烈性,不斷掙紮,硬是不肯屈服。更有幾人挨了它的蹄子,躺倒在地呻吟不起。

我心念微動,朝他們走了過去,一大漢攔住我道:“姑娘,可別再走過去了,我們正在馴馬,小心踢著你。”

“馴?”我看那人一眼,他的模樣打扮分明是個馬販子,“是偷吧?”

馬販子連忙辯解道:“瞧您說的,我馬老三在韓城也算個響當當的人物了,怎麽會做這種事?這匹白馬是洛家那敗家的少爺打賭輸給我的。沒想到它這麽倔,我們這好幾個馴馬老手都被它給踹了,這下丟人丟大了!”

我哦了一聲,仔細打量那匹馬,見它一雙眼睛閃閃發亮,顧盼之間神駿異常,果然是極品。這時它一陣亂踢亂咬,眾人連忙閃躲,不敢再靠近。

真有性格!我朝它走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伸袖輕輕一拂,一、二、三,白馬啪的倒地,昏迷不醒。

轉身,看著目瞪口呆的馬老三,我微微一笑:“出個價吧,這匹馬我要了。”

再回到客棧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問過鐵騎,便朝百裏晨風的房間走去。誰知他並沒有關門,一人坐在窗邊獨自下棋。

“獨自下棋不嫌悶麽?”

他抬頭看我,露出邀請之色,於是我在他對麵坐下,隻見棋局上布著一百餘枚棋子,黑百對峙,已呈膠凝之態。

“兩虎相爭。”我故意將聲音放得很慢,果然見他整個人一震。“你有煩心之事?”

“從何得知?”

“棋如人生。”我頓了一下,又道,“百裏聞名去世,誰將是下一任城主?義子,還是你?”

百裏晨風臉色頓變,變得說不出的古怪:“為什麽你認為會有兩個侯選者?”

我笑,笑得雲淡風輕:“第一刀客,和城主義子,本就水火不相容。你若告訴我你們的關係很好,我反而會奇怪。”

他沉默。

我拾了一枚白子落下,道:“可以告訴我,蕭左究竟是誰麽?”

“你在懷疑些什麽?”他順我棋路回了一子。

“杜三娘。”我又落下一子,吃去周邊黑棋,“連你都不能肯定那女人會不會武功,說明她必定是個一流高手,蕭左那麽輕易就製住她,你不覺得奇怪嗎?”

百裏晨風沉吟道:“那麽依你之見?”

“還有,我們是臨時改變行程才在韓城下船的,那黃河五龍又是如何得知?你不覺得其中巧合太多了嗎?”見他露出極度驚愕的表情,我笑了起來,拂亂桌上棋局道,“我隻是隨口一說,把每件事情想到最糟,是我的習慣。蕭左是你的朋友,你自然是了解他信任他的,對不對?”

他看著我,目光中有很複雜的神色,過了許久,才輕輕一歎,低聲道:“風姑娘,你如此多疑,可會覺得孤獨?”

我心中驟然一痛,被他這句話撩撥起無限情緒,頓覺自己氣息不寧。百裏晨風,為何你每每令我如此浮躁?

“我隻是想要安全,這沒有錯。”我如此回答他,對此不願深談,轉移話題道,“對了,跟我下樓一趟好嗎?”

他沒有問為什麽,就跟我下了樓,他此刻對我的信任,是否就如宮翡翠信任蕭左那般?不問理由,不問對錯……如此一想,胸口悸顫更劇。幸好,目的地已到。

客棧後院的馬廝裏,傳出一陣長嘯聲,時間算的剛剛好,那匹被我毒暈的白馬醒過來了。它一見到我,叫的更是厲害,不斷啃咬韁繩想要掙脫。

百裏晨風看著這一幕,愕然道:“這個——”

我微笑道:“追日落水而死,想必你痛失愛駒,心裏一定很難過。所以,我還你一匹,這匹白馬雖不及它,但也算百中挑一,隻不過它野性未馴,能不能駕馭它,就要看你的了。”

百裏晨風的眼中露出了灼熱之色,但凡愛馬之人看見好馬,就像嗜武之人看見了武功秘籍,多情少年看見了美貌女子,其狂喜程度可想而知。

果然,隻見白光忽閃,馬韁已斷,白馬得到解脫,立時撒踢而奔,黑色披風飛舞間,百裏晨風已騎上馬背,不過眨眼功夫,便一人一馬跑的沒了影。

我立在原地,靜靜等他歸來,心中竟莫名的感到安寧,還夾雜了些許歡喜。抬頭仰望天空,蔚藍一片,何其賞心悅目。

足足頓飯功夫後,馬蹄聲才又響起,側頭望去,百裏晨風策馬而回,到得跟前輕叱一聲,那馬便乖乖停足,顯見已被他馴服。

我看見他的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看來馴服的過程並不輕鬆。

“好馬!”他翻身下馬,讚歎道,“你說錯了,它比起追日裏並無不及。”

“自古名駒如美人,馴服它,它便臣服於你。恭喜你。”

他意猶未足的摸著馬背,忽然道:“起個名字吧。”

“呃?”

“你送我的馬,自當由你命名。”

自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開朗,興許是受了他的好心情的感染,我想也沒想就脫口道:“你以前那匹叫追日,這匹就叫追風好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沉靜了下來,頓時讓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追……風?風!我姓風,這豈非有暗示叫他追我之嫌疑?

一時間雙頰燙如火燒,饒我素來自持鎮定,麵對那樣的目光時,也覺得手足無措。

我連忙垂下眼睛,卻從睫毛底下看見他的手緩緩伸了過來,我下意識的瑟縮,還是沒能逃開,一隻手已被他輕輕握住,耳中聽到他說:“好,就叫追風。”

手上的感覺是溫暖的,那溫暖如同海洋,在我仍在猶豫間就已將整個身心柔柔浸沒。為什麽,百裏晨風,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抬眸看他,那張臉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忽然間就模糊了起來。

他笑,聲音柔和的像這初春的風:“謝謝你……風姑娘。”

於是我眼中就有了淚光,不知是惶恐,還是怨恨,亦或是還有些其他,然而此時此刻,我已無心去猜。手腕輕轉,我從他的手中掙脫,急急忙忙轉身離開,不敢去看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

百裏晨風,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愛,更不能愛你,不能……

推門入房,整個人無力的沿著牆壁慢慢滑下,胸口像被什麽東西碾過一樣,即亂又痛。我伸手按胸,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結果卻是發現一事,臉色頓變,那些因百裏晨風而有的悸亂不安躊躇紛擾如氣泡般瞬間消散。

再在衣襟裏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我站起身,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遠處,心中一個聲音清冷異常——

杜三娘的那隻銀鐲,不見了。

風纖素,有人從你身上,悄無聲息的偷走了它。

第五章 韓城風雲(3)

第三節 山中有龍

出了客棧,一路往西行,卻是和黃河口岸背道而馳。

我不由狐疑,既然說去逛龍宮,難道不在水裏?

剛想問問身旁策馬的蕭左,他反倒先開了口:“雨地濕滑,你還東張西望的,小心別摔了。”

簡短的叮嚀,低沉的嗓音,帶著股說不出的溫柔,我的心頭驟然一酥,聲音也暖起來:“別擔心,我騎術很好呢。”

“那,可否再騎快一點?”他飛快的接口問道。

我有些愕然,略微仔細的盯了他幾眼,不禁驚住——認識他至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眉宇之間露出擔憂不安的神色,甚至揮鞭打馬的動作,都隱約帶著幾分失措。

我這才察覺到,不光是他,那黃河五龍也是難掩焦急之色,非但不複客棧中的笑容滿麵,連話都不再多說一句。

若在往日,我定然早就出聲詢問,但此刻我卻選擇了安靜,隻對蕭左笑著點點頭,見他目中倏的掠過一抹感激,我又是對他一笑,清叱一聲,快馬加鞭。

身後一匹馬疾馳趕上,是那長衫書生,在急雨般的馬蹄聲中對蕭左說:“他知你此番前來既沒有先行知會,定是身有要事,本不想耽誤你功夫,但是……”

“不用多說。”蕭左沉聲打斷他道,“他怎麽樣?”

書生默然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哽咽:“怕、怕是捱不過今夜。若非怕此事泄露,方才在客棧裏我就忍不住……偏還要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我、我真恨!”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做那刨根問底的無聊之人,聽到這裏卻還是抵擋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拿眼睛朝他們瞟去。

但見蕭左臉色極差,黯然良久才道:“一見你們前來,我就知道定是他出了事,否則也不會跟著你們做戲,隻是萬沒想到……你們,唉!你們怎的也不早點通知我?”

那書生雖然麵目清秀,脾氣卻似很是暴烈,聞言立刻把眉一軒,提高嗓音道:“你是那樣好尋的麽?若非你要渡河,誰知道你已來到黃河流域!”

一聽這話,我更是好奇,心道照這樣說來,難道隻要是在黃河露頭的人,行蹤就別想瞞過他們?轉念一想,覺得也是,他們既然號稱黃河五龍,勢力自然廣布黃河流域,難怪我們剛在韓城露頭他們便找上門來。

再看蕭左,竟苦笑起來,連聲道:“對對對!你莫惱,算我說錯了!嘿嘿,書浩,你這‘怒劍’的綽號,倒真是貼切!”

怒劍?這名字似乎有所耳聞,怎的此刻偏生想不起來了……我皺了皺眉,不由多看了那書生幾眼,卻從眼角瞥見蕭左忽自馬上騰空而起,如一片雲似的掠了過來,輕飄飄的落到我身後的馬背上,自我手中提過韁繩,頓時將我攬了個滿懷。

“這樣的馬速,你就不能老實些麽?”耳邊響起他略帶不悅的聲音,但很快就又換為嘻嘻哈哈的語氣,“書浩哪有我長的俊,要看你就看我吧!”

我心中滿是疑問,也顧不上跟他計較,小聲道:“怒劍這個名號很耳熟呢,就是一時想不起……”

“怎會想不起?”蕭左打斷我道,“你隻往太行山一帶想,必能想起!”

太行山!難道是……我猛一回頭,瞪著蕭左,試探著問:“夜盜千戶,日濟萬民?”

“不錯。”他笑了笑,“就是他。”

我吐了吐舌,又瞟了眼書浩,壓低聲音道:“真真怪了,名震太行山的俠盜,何時成為黃河五龍之首了?”

蕭左道:“你先坐正了行麽?我實在怕了你在馬上動來動去……你坐正了我便告訴你。”

“你自然是要告訴我的!否則,看我不……不咬死你!”我惡狠狠的威脅他,自己卻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旋即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後靠著,道:“說吧!”

等了半晌,也不見背後的人說話,我心頭一動,忽然間想到如果他真的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是否便要真去咬他?咬他哪裏好呢?是肩還是脖子,還是……臉?

呸呸呸!我真真是要瘋了,好端端的怎麽竟去想這些沒臉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忽聽蕭左在身後歎了口氣,以一種不大不小,正好能被我聽個一清二楚的音量喃喃的道:“還以為真的會被咬呢。”

呀!這人!我的臉一熱,而這一點熱量,仿佛就已消耗掉我全身的力量,我無力回頭,也無力說任何話,隻能軟綿綿的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沉默了片刻,身後再度響起蕭左的聲音:“怎麽不說話?睡著了?”

沒等到我的回答,那聲音便突然歎著氣道:“唉,本來還想把書浩的事說給她聽,誰知她卻睡著了!既這樣,算了……”

“誰說我睡著了!”我猛然直起身,扭頭向他瞪去。

迎接我的,是早在唇角準備好了的狡黠微笑,以及一雙成竹在胸的亮晶晶的眼眸。

“既沒睡著,那還不乖乖坐好,聽我跟你慢慢道來。”

我恨的咬牙切齒,偏偏好奇心仍不肯作罷,隻得“忍氣吞聲”轉回身去。

幸好這一次他沒再磨蹭,我剛坐好就聽他說:“你猜的沒錯,他的確是太行山‘夜盜千戶,日濟萬民’的俠盜怒劍。至於他為什麽會來到韓城,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因為兩個月前,他經我舉薦,拜到了一個人的門下。”

“誰?”

“龍王。”

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半響後才慢慢轉過臉沉聲道:“你說的是哪個龍王?”

“西遊記裏才有四個龍王,”蕭左淡淡的說,“我認識的和你聽說的,隻有一個。”

不錯!我聽說過的龍王,隻有一個!

這個龍王當然並不是真的龍王。

他是個人——一個見到水就會暈的人。

這樣一個旱鴨子卻被稱為龍王,是因為他是江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將黃河上下大大小小三百餘個水舵幫派盡數收歸麾下的人。

一個不識水性的人卻能控製住以水性見長的河盜們,其手段和謀略可見非同一般。

所以,盡管他並不是真的是條龍,卻依然是江湖人公認的龍王。

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蕭左居然連這樣的大人物都認識!居然還一副熟的不得了的樣子!

這家夥,他到底要叫我吃驚多少次才滿意?

“你該不會告訴我,我們現在要去見的人就是龍王吧?”

“我說了我要帶你去龍宮,龍宮裏住著誰呢?”

“龍王?”

“答對了。”

“可,龍宮不都在水裏麽,我們怎麽走到山裏了?”

“別的龍王住水裏,我們的這位龍王卻一定要住山裏。”

“因為他不識水性?”

“又答對了!”

若非親眼看見,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一整座山的山腹被挖空了是什麽樣。

坐在甚至比宮殿還要豪華的龍宮大廳裏,我忍不住歎道:“我本以為我就夠會享福了,沒想到這位龍王卻比我還會享受。不過,他這個龍宮,怕是也太冷清了些。”

五龍把我們帶到這裏便退下了,偌大的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就隻剩下我和蕭左二人,甚至連一個奴仆都不見。

蕭左笑了笑,道:“他平時的排場倒也不比你宮家小,今天這樣應該是故意安排的……渴了吧?”

說著,在碧玉台上找了兩隻酒杯,走到一張由天然珊瑚雕琢而成的小桌邊,拿過桌上的金黃色的葡萄酒瓶就要倒。

我見他那副隨隨便便的模樣,忍不住低聲嗬斥:“主人家不在,你莫亂動別人的東西!”

蕭左卻不理我的羅嗦,徑自倒了兩杯酒,順手就遞了我一杯。

我無奈,隻得接下,既已接了,便喝了一口。

香滑的液體甫一入口便如同有了生命似的,再難停歇……

我垂下手時,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一雙眼睛卻意猶未盡的瞟向那酒瓶子。

“再來一杯?”

耳邊響起誘人的聲音,我毫不猶豫的答:“好啊!”

“哈哈哈哈……”

過於放肆的笑聲敗壞了我的興致,盛怒中我仍然聽出這並非蕭左的聲音……幸好,聽出。

因為,敢在龍宮這樣笑的,除了那個沒教養的蕭左,便隻可能是一個人了。

——龍王!

我扭過頭,便看見了他。

必須承認,我有點失望。

龍王怎麽能這樣年輕瘦弱?在我想象中,他應該是個高大威猛的老人才對!

龍王怎麽能這樣和善可親?在我想象中,他應該是個眼神淩厲的豪客才對!

最最重要的是,龍王怎麽會笑的跟蕭左那個痞子一樣毫無風度?

不過,無論是龍王還是蕭左,都一樣有笑不出的時候!

比如,蕭左忽然跳起來時;比如,他把酒潑了一身也不顧時;比如,他直衝過去把住龍王的脈搏時……龍王終於笑不出了。

不但笑不出,眼眶還驀然就濕潤了,輕輕反握住蕭左的手,道:“好兄弟,不用瞧了,柳神醫已經看過,此毒無藥可解,中毒後隻有一個月可活,今天已是最後的期限——你總該知道柳神醫號稱‘鐵口判官’,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唬人的。”

我一驚,這才發現龍王的臉色蒼白,眉心似有一點綠氣,果然是中毒的症狀。

蕭左頹然後退半步,手卻仍死死拉住龍王的不放,眼眶也紅了。

我默默的瞧著麵前這一對情深義篤的朋友,心中忽然也難受起來,下意識的摸向係在腰間的化麟鎖……我雖有這化麟鎖,卻解不了“無藥可解”毒。而風纖素雖是施毒名家,卻非醫人聖手,雖然很多人以為兩者並無差別,但事實卻是——除非自己提煉的毒藥,否則風纖素也是束手無策的。

蕭左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是以並未提出要風纖素前來,因為縱使她來了,也是與事無補。

一瞬間,我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隻望能找到解決之道以緩解蕭左的悲傷。

而他,此刻顯然已經忘了我的存在。

我並不怪他,他的朋友就快死了,任誰在這等生離死別的情勢下,也再難顧及到其他。

我既幫不了他,最少可以做到不在此刻去打擾他。

室內一時陷入死寂,過了半晌,還是蕭左先行打破了沉默。

隻見他霍然抬起頭,眉目間一片濃鬱的殺氣,冷聲道:“是誰給你下的毒?你但說無妨!莫說刀山火海,就算上天入地,我也定然不會放過他!”

龍王卻笑了,輕描淡寫的說:“我一生殺人無算,等自己死到臨頭了才知道,原來死亡真的叫人害怕……我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來殺我麽?我叫你來,隻是想見你一麵而已,至於報仇之語,切莫再提。”

我不禁在心裏讚歎了一聲,甚少有人能如此坦然的麵對死亡,此君果然不愧為人中龍鳳!

蕭左張了張嘴,似還想再堅持一下,眼光忽一頓,又把嘴閉上了。

我這才看見一個美貌女子正從內堂走出。

隻見她輕輕走到海龍王身邊,顰眉嗔道:“就算是趕著見朋友,也不能穿這麽點就出來了呀!你呀,總這樣不懂得照顧自己。”

說罷,把搭在手臂上的一件外套批在龍王身上。

龍王就勢便握住了她的手,大聲笑道:“一時高興,哪裏還顧的上!”

他看向蕭左,道:“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內人,娘家姓李,閨名一個晴字……晴兒,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

李晴不待他說完便萬福道:“蕭爺,外子常提起你,妾身有禮了。”

“蕭左見過嫂夫人。”蕭左強行擠出一絲笑容,“可惜未能喝到你們的喜酒。”

“妾身家事貧寒,雙親早已故去,所以不想大肆操辦。蕭爺不要見怪。”李晴回道。

“原來如此,我就說你們不至於小氣到連喜酒都不擺。”蕭左目光閃動,口氣似是很不經意的問,“不知嫂子是哪裏人?看嫂子的身法,似與山東‘鐵扇門’有些相象。”

李晴尚未答話,龍王已經搶著說:“她體弱多病,不曾學武,你這次可看走了眼。”

說著,又轉向妻子,柔聲道:“你身子弱,這裏不比裏麵暖和,還是不要陪我了,進去歇息吧。”

李晴順從的起身,向蕭左略一躬身,便回房去了。

她一走,蕭左和海龍王兩人俱是不說話了,我自然更是無從插口。

沉默了半晌,蕭左隻是拿等待的眼神看著龍王,龍王不由苦笑一聲,慢慢道:“我知道你滿肚子疑問,你是個聰明人,難道非要逼我說出我不想說的話麽?”

蕭左淡淡道:“我不想逼你,但我也不想眼看著我的朋友死的不明不白!”

龍王道:“不明白的是你。”

他的笑容雖然苦澀,眼中卻充滿柔情,緩緩道:“能死在自己心愛的人手中,我已覺沒有什麽遺憾,隻盼我死後她能消除心中仇恨,好好的過完一生……你莫勸我,你若是愛上一個人,就會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蕭左突然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道:“人算不如天算……鐵扇門明明被你滅門,現在卻偏偏冒出個女子,又成了你的妻子……難道真是天意!”

龍王笑道:“世事均為天意,人與人的相聚,更是如此。看來你現在多少也明白了些這道理。”說著,抬眼向我看來,對我作了個揖,道:“在下與蕭兄弟多日未見,一時情切,竟把如此美人忽略在旁,還望宮大小姐贖罪。”

我著實欽佩他這等以死抵消仇恨的氣度,當下笑道:“你們乃肝膽相照的朋友,乍一相見,自然無暇顧及其他,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龍王聞言立刻把眉一軒,仔細把我瞧了瞧,又看了看蕭左,含笑道:“不錯,不錯。”

“本就不錯。”蕭左忽然也笑了,一向淡淡的目光也變的別有深意起來。

我感到麵上一熱,連忙把頭垂下,咬著唇支支吾吾的說:“你們,想是還有話說。我想去別處走走,不知方不方便?”

龍王尚未表態,蕭左已搶著道:“好,你去吧,隻是莫走遠。再和他說上幾句話,我們便該回去了。”

我知他想多留些時間給龍王夫婦,便“嗯”了一聲,又對龍王笑了笑,抬步向外走去。

剛撩起客廳的珠簾,就聽身後蕭左對龍王說:“其實我此番選在韓城下船,本也就是為了找你。”

“你找我,不外乎又是要我幫你辨別什麽東西……”

“不錯。若論辨別物品的眼力,天下誰能比的上你。”

我的腳步一頓,猶豫片刻,終還是轉過臉去,正好看見蕭左從懷中掏出一個由黑布包裹著的物件,遞向和他相對而坐的龍王。

由於他是正麵對著我的,是以看見了我回頭,先是抬眼衝著我一笑,接著又對我揮了揮手,一臉的坦蕩。

我的心頓時一鬆,暗自覺得好笑,就算他有什麽秘密,那也絕對不會對我不利的!否則這一路上,他真真不知有多少機會來害我,又何必等到現在?

我呀!真不知在這兒瞎懷疑什麽!

一念至此,不由對蕭左心生愧疚。

這時龍王已低下頭,因為他是背對著我的,所以我隻能看見他雙手展開包裹的動作,卻看不到包裹內裝的是什麽東西。這種情況下,我若再張望下去,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隻得快步向外走去,仿佛這樣便能表示我對蕭左的放心一般。

出了這個廳便是一條燈火輝煌的長廊,左右牆壁俱架起碧玉台,上麵展示著各種珍寶,我立刻來了興趣,一一鑒賞過去,越走越遠,身後隱隱傳來龍王的聲音:“黃河流域的水鬼……從未用過這種水靠……用這種水靠的,就算出現在黃河,也肯定是外方人……至於這個鐲子……”

鐲子?好呀!蕭左的身上還藏著這種女人用的東西?

我撇了撇嘴,突然看見前方碧玉台上放著一頂精美華麗的鳳冠,頓時無心再聽,一陣風似的衝上前去……就這樣邊走邊看,不消盞茶功夫,我便覺無趣,幸好就在這時蕭左自後麵趕上了我,隻說了句“回去吧”便悶頭向宮外走。

我見他臉色悲痛難忍,呼吸雜亂沉重,已知他定然是在剛才提前與龍王做了生死告別,不禁也覺得有些壓抑,默然同他並肩走出龍宮。

“蕭爺……”

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我回頭一瞧,卻是龍王的妻子李晴。

蕭左見了,原本就難看的臉色更加陰沉,冷冷道:“嫂夫人好興致,在這吹山風麽?”

隻見李晴嬌好的麵容有著難以掩飾的悲哀,幽幽道:“妾身等候在此,是為了向蕭爺致謝,謝你及時趕來與他相見……”

蕭左冷笑著打斷她道:“嫂夫人客氣了,真要說謝,該我謝你才是!你與他成親不過月把,便把他照顧的這樣好,我這做兄弟的對你,真是感激不盡!”

雖然我知道他和龍王交情甚深,也了解他明知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卻不能有所作為的心情,但我還是為他刀子一般鋒利的話語感到心驚。

這個男人,一旦動怒,就像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力。

麵對蕭左逼人的氣勢,李晴卻仍是不動聲色,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淡淡道:“蕭爺眼力非凡,妾身剛和你打了一個照麵就被看出是鐵扇門的後人。請問,就算是妾身小心隱瞞,能不能騙的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呢?”

“龍王眼力卓絕,絕不亞於我,當然是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

“那麽,敢問蕭爺,他既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為什麽還寧願被我加害?”

“那是因為……”我若有所思的接口道,“他愛你,對麽?”

李晴的目光倏的迷離起來,慢慢垂下頭,也不說話,隻是那眼淚卻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

就在我以為她永遠也不會回答我時,她卻忽然開口了。

“不錯,因為他愛我。隻是,這一個‘愛’字,又怎及得上他滅我滿門的‘恨’?既有這滅門之恨,為何又偏偏叫我遇上了這樣的真心?蒼天弄人,何曾給過人以選擇的餘地?”她淒然笑著,抬頭看我道,“姑娘,你不會明白的。”

不明白嗎?我長長的歎了口氣,轉眸向蕭左看去,正巧和他目光相觸,彼此的視線就這樣融會膠著、難舍難分……是呀,若非親身經曆,誰能明白?

李晴發出幽幽的一聲歎息,對我們福了一福,道:“二位慢走,恕妾身不遠送,妾身要去陪伴夫君了。”語畢,頭也不回的走入龍宮。

看著她單薄的身軀漸漸的消失在視線之中,我不禁慨歎,世人都說“毒花最美,烈酒最香”,那麽愛,怕是比那毒花更美,比那烈酒更香……我慢慢的轉過臉,再次看向蕭左,隱隱的,仿若看見他身後映襯著的滿山蒼翠緩緩現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第五章 韓城風雲(4)

第四節 得失之間

日近黃昏,我立在窗前,望著天邊的晚霞,靜默不語。

我不會武功,要從我身上拿走一樣東西而不被我發覺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時刻都有人在,鐵騎、金昭玉粹、蕭左和百裏晨風,要想瞞過他們的眼睛,卻非易事。如此隻有兩個結論:

第一,那人是個絕頂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將窗欞染上金邊,我眯了眯眼睛,看見遠遠的河堤那頭有幾個小孩正在放風箏。雖然距離甚遠,但可以想象必定是歡音笑語喜樂無限。

風箏……我眼睛一亮,轉身正要推門而出時,有人先我一步敲門道:“大總管,小姐和蕭公子回來了。”

我開門而出,果然見樓梯口處,宮翡翠和蕭左正一前一後走上來。兩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蕭左,竟一臉沉靜,甚至帶了些許悲痛之色。難道此行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大小姐……”我喚了一聲,宮翡翠隻是朝我淡淡的點了個頭,又扭頭去瞧蕭左,咬著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蕭左還未開口,樓下又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凝目望去,原來是玉粹丫頭捧著一疊衣物跑了上來:“風總管,衣服送來了。”

“好,給我,你去吩咐小二,備熱水上來送到大小姐房中。”我從她手中接過衣物,轉身走到宮翡翠麵前,“大小姐,我們進房吧。”

宮翡翠看了看蕭左,蕭左衝她微微一笑:“我沒事,去吧。”她這才跟我進房間。

“一個時辰後出發,所以,大小姐可以趁這段時間洗個澡,換身新衣裳。”我將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綢麵一經展開,便吸引住了宮翡翠的目光。她立刻走過來拿起最上麵的那件新衣,喜道:“香雲紗!好貨色!”

“時間匆促,縫的不夠精致,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她衝我嫣然一笑道:“謝謝纖素姐姐啦。”

我輕垂眼睛,狀似無意的緩緩道:“對了……大小姐此行,可盡興?”

她笑容頓止,我又道:“蕭公子的臉色看來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纖素姐姐,”宮翡翠看向我,歎道,“果然是什麽事都瞞不過你。”

“龍王真的出事了?”雖是臆測,但被證實,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那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會有什麽事?

“他娶了鐵扇門的人為妻。妻子為報滅門之仇,對他下毒,無藥可解。”她說的很簡練,但我已聽明白。

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堂堂龍王竟會毀在一個女人手裏,可見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覺——風纖素啊風纖素,你可萬萬不能步他後塵!

宮翡翠見我神色有異,便揚了揚眉道:“纖素姐姐,你怎麽了?”

“我……”我張了張嘴巴,說出去的卻是另一句話,“大小姐,杜三娘的鐲子不見了。”

宮翡翠聽後一怔,目光變得有些迷離,看她樣子似乎是想起什麽,於是我追問道:“大小姐看見過?”

“我——”她才說了一個字,隻聽“哐”一聲,一樣東西從疊著的衣物裏掉了出來,落到地上,幾個翻滾停在我腳邊。

我慢慢彎腰將它撿起——鐲子。杜三娘的那隻扭花銀鐲。

宮翡翠奇道:“是這隻嗎?它怎麽會從衣服裏掉出來的?”

我抿緊了唇,卻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記性,難怪找不到,原來是擱這了。”

宮翡翠轉了轉眼珠,卻沒再說些什麽。這時小二敲門進來,說熱水已經備好。我當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則退了出去。

站在二樓廊道中,我捏著手裏的鐲子,忍不住一陣懊惱:好,很好,真當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戲弄我!

心頭主意一定,便轉身下樓,大堂西側臨窗的一張桌旁,百裏晨風正與蕭左在喝茶,蕭左微側著頭,顯得心事重重,但看見我時,眉頭舒展了開來,微笑道:“風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請教你呢。”

“蕭公子也有要請教我的事?稀罕。請說。”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風姑娘可知山中一窩鬼的確切勢力範圍?”

我心想奇怪,他是領路人,不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的嗎,怎的還來問我?嘴上卻不動聲色道:“據我所知,他們隻出沒於南陽、駐馬店一帶。”

“可曾聽聞他們在黃河上做過買賣?”

“因他們的領頭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話說犯山不犯水,所以隻要是有水的地方,他們就絕不會出手。”

“那麽依你看,在黃河之上伏擊我們的既然不是一窩鬼,又會是誰?霹靂堂?”蕭左點頭道,“引爆船隻本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我搖了搖頭:“但是霹靂堂的人不懂水性。他們常年與硝石火藥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話音剛落,已猛然察覺——既如此,我們在黃河所遇的伏擊又是何人所為?

再看蕭左,眼角唇邊帶著淺淺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頓時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無意識間說錯了些什麽,可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後果。正驚悸時,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的從一側傳來,我轉過頭去,看見了百裏晨風。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伸手為我倒茶。碧綠色的信陽毛尖自壺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我的臉,麵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經過先前那樣尷尬的事情後,再見他時還能將情緒控製的如此滴水不漏。百裏晨風,我寧可拒絕你,也不願欺騙你。這世上我能虛與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嗎?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陣子寂靜,直到大堂裏起了一片抽氣聲時,我們才紛紛轉頭,隻見宮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嫋嫋走下樓來。

我果然沒有看錯,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再是合適不過,然而她走過來,嘴裏雖是誇我,眼睛卻瞟著蕭左道:“纖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蕭左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笑道:“風總管的眼光向來獨到。”

我假裝沒聽出他話裏的它意,淡淡道:“哪裏,大小姐穿什麽都好看。”

這才是宮翡翠真正想聽的話,果然,但見她柳眉彎彎,笑得更是燦爛。鐵騎領隊走過來小聲提醒道:“風總管,現已是戌時了。”

“好,我們準備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掃蕭左和百裏晨風一眼,微笑道,“連夜趕路,諸位沒意見吧?”

經過霹靂堂、黃河兩場戰役後,鐵騎已隻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傷,我方勢力大減。如此下去,隻怕還未到百裏城,人已死光了。

我鎖起眉頭,翻身上馬,這次,百裏晨風沒再要求我騎他的馬。回頭看他一眼,玄衣白馬,這個初見時連手上肌膚都不肯曝露的男子,何時起,他的距離變得如此靠近了?近得連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的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見自己抓韁繩的手在輕微的顫抖,用另一隻手去握住它的結果就是兩隻手一起顫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緒不寧,再難恢複最初的鎮定。

懊惱怨恨和不甘一股腦的湧上心頭,我揚起馬鞭給了跨下坐騎狠狠一鞭,馬兒吃痛,頓時撒蹄狂奔,兩側屋宇行人自視線中飛快掠過,丈高的城門在夕色照耀下,門上的銅釘閃閃發亮。

我越馳越近,越弛越急,最後在守城士兵驚愕的眼神中,第一個衝出城門。

城門外,碧草連綿,直欲上青天。

當夜,我們馬不停蹄的走過百良、黑池、華原等鎮,第二天橫渡渭河並在黃昏時分抵達華陽。眾人商議後決定在此處休息一晚,明天繼續西行,繞開華山取道杏花鎮,再往南直奔鶴城,於是我們在華陽最大的興寧客棧歇下。

正在大廳用飯時,卻聽到鄰桌傳來這樣的討論聲——

“喂,聽說了嗎?龍王死了!”

我頓時抬頭,坐在我對麵的蕭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傾耳聆聽。

不隻是他,幾乎周圍所有人都朝說話的那人看了過去。他鄰座的人質疑道:“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

那人見被懷疑,更是大聲道:“我才沒亂說呢,我小舅子就是龍門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飛鴿傳書,說是龍王病逝,這會他都已經收拾好東西趕赴龍宮吊喪去了。”

我看見蕭左的筷子起了一陣輕顫,身邊的宮翡翠望著他,目光既溫柔又哀傷。

“不太可能吧?龍王怎麽好好的就病死了?”

“騙你做甚?據說他死後,他的新婚夫人當即也拔劍自刎了,嘖嘖嘖,真是個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啪!”蕭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聲道:“對不起,我出去走走。”

宮翡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當即也追了出去,兩人不一會就消失在客棧門外。

而鄰桌的那人依舊喋喋不休,開始討論龍王一死,不知輪到誰坐他的位置,不知黃河各大寨主舵主們會否趁機作亂,等等。聽的人越來越多,湊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時間,大堂裏熱鬧非凡。

我頓覺沒了胃口,雖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聽到他死了時,還是不甚唏噓。“這個男人也真癡情,連死都不舍得毀他妻子的名聲。如此一來,倒是成全了那個女人。”

百裏晨風忽然開口道:“如果是我,我也會那麽做。”

我心中一顫,再抬眼看他,他並沒有看我,隻是低沉著頭,表情靜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種沉靜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惡,很想將之摧毀!於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覺得龍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離開大堂,一直到上樓,都能感到背上傳來的焦灼感。那雙炯炯的瞳仁幾乎燒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進靈魂的最深處。

百裏晨風,你真愚蠢。非常。

第六章 心心相許(1)

第一節 此刻情濃

和古樸雅致的韓城相比,這個因毗鄰西嶽華山而聲名顯赫的華陽城卻著實讓人失望。

我快步追出客棧,放眼望去盡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和駢肩累跡的行人,一派擁擠混亂的景象,哪還找的著蕭左的身影?

都說了叫他等等我的,怎麽還是走的那麽快!

我跺了跺腳,心中頓生一股失望——本以為他在傷心難過時會希望有我相陪,誰知卻是我自做多情了!

這樣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氣潮水般湧上,本來我滿心隻想去安慰他,現在卻隻想把他痛痛快快的罵一頓!

可這人潮洶湧的,倒叫我往哪裏尋他?

我左右張望一番,見南邊行人相對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會往人多的地方去,當下便追了過去。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見蕭左的身影——低著頭,耷著肩,一襲白衫在人流中忽隱忽現,說不出的遺世獨立,道不盡的蕭索落寞。

我輕攏眉頭,旋即又鬆開:沒關係,等我追上他後,將之大罵一頓,保管立刻教他把龍王之死丟到腦後!

嘿嘿,這方法妙極,除了我,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的出來?

我心中對自己大感佩服,腳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這時,一個步伐哩溜歪斜、渾身汙穢不堪的醉漢迎麵而來,二話不說就朝我撞來,那股熏天的酒臭,簡直……我口中驚呼甫出,身子已經後掠,直與那醉漢拉開幾丈遠的距離才站定,低頭一看,嶄新的淺色香雲紗長袖上,赫然兩個髒兮兮的指印。

“你……”

“他喝醉了。”

身旁傳來溫和的男聲,淡淡的打斷了我的怒喝。

我憤然抬頭,卻望進蕭左深深的眼眸……他聽見我的驚呼,這麽快就趕來了……

我衝他一笑,正想說話,他卻又重複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看著他那副冷冷靜靜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把笑一斂,指著他的鼻子恨聲道:“對!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他愣怔,與我鷹瞵鶚視一番,道:“怪我?”

看樣子他還覺得自己挺無辜?我更是氣悶,一摔手,揚著聲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為了尋你,我怎會跑出來?若不是你走的那麽快,我又怎會被這醉漢撞到?你倒好,還擺出這麽副心平氣和的模樣來勸我!我又不是沒眼睛,難道看不出他喝醉了麽?可你也看看我這身衣服,剛做的,就被他弄成這樣……”

“衣服髒了,換了就是。”蕭左又一次打斷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宮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賠。”

自認識以來,他喊過我無數聲“宮大小姐”,可像今天這樣滿含著冷漠、反感、不屑,甚至還有一點點失望的口吻,卻還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隻覺眼前一陣發黑,心頭一陣氣苦,聲音便一陣顫抖:“我、我又沒說要讓誰陪……那人撞了我,又弄髒我的衣衫,我隻是想罵他一頓而已,你、你為什麽要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我、我這還不是因為擔心你才跑出來的……”

話未說完,忽見身旁的路人紛紛向我投來探究的目光,我驟然覺醒——我在幹什麽?我這樣當街跟他解釋所為何來?不認識他時我便是這樣,我有我的脾氣秉性,也許是嬌縱了些,但我自問從未以此傷害過誰……

他何苦,何苦這樣傷我?

我凝注著自己的衣襟,須臾,一笑,緩緩抬眼,仔仔細細的把他看在心裏,輕聲道:“我很有錢,衣服我自己買,謝謝你啦,真的感謝。再見。”

轉眸的那瞬,我清楚的看見了蕭左目中猛然劃過的一縷痛楚。

有痛啊……這說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為何而謝他,明白我說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見。

所以,他沒有攔我,而是任我與他擦肩、與他分離……這樣很好,在臨別之際,他總算體諒了我一回,不與我拉拉扯扯,沒叫我顏麵更失。

謝謝你,蕭左,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謝你此刻的體諒,再見了,再見……自此後,就如出發前你提出的要求,我們,各走各的吧!

我心下隱隱作痛,雖已艱難的挺起脊梁,腳步仍微微有些踉蹌,剛做了個深呼吸,就聽身後驀然響起一聲長嘯,還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的自我身旁掠了過去,隻聽沿路行人驚喊不絕,可那道白影還是絲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是蕭左!他怎麽……我一驚,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經我那樣一刺激,此刻恐怕連神仙都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麽事來!

此念一起,什麽心痛、絕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念的隻有他的安危,滿腦子就隻有一個想法:我得跟他再見——再次相見。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驚歎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師兄,我倆師承陳摶老祖,現正一路南行斬妖除魔,時間緊迫,諸位莫驚,告辭!”

語畢,我也忽的拔地而起,如離弦之箭般追蹤蕭左而去,呼呼風聲中,回頭一望,但見那群人已經紛紛行禮下跪,不由大笑。

要知華陽民眾多信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盤棋贏華山、一覺睡百年的陳摶老祖,此刻忽見他“兩位徒兒”現身,又顯出這一身“騰雲駕霧”本事,哪有不參拜之理!

無論如何,為華陽百姓多添一段茶餘飯後的談資,總好過讓他們把我和蕭左當妖怪。

可惜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盡管我已經傾盡全力追蹤蕭左,卻還是把他給跟丟了。

經過這一路疾馳,此刻我已身在城郊,雖不複城內的喧鬧,卻安靜的讓人心煩意亂。

我緩下身形,打量著四周環境,但見此處地勢空曠,人跡稀少,除了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連座茅屋都找不著。

難道蕭左走的不是這條路?否則以這裏的開闊視野,我哪有看不見他之理?

就在這時,一群棲鳥忽然自林中驚起,“撲棱棱”拍著翅膀從我頭頂一一飛過。

我斂下雙眼忍住笑意,輕輕展動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聽龍吟之聲不絕於耳,陣陣劍氣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頭傳來一份刺痛,他獨自在此舞劍發泄抑鬱,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見了林中的蕭左。

劍光閃動不停,樹葉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劍光和落葉中間,手執驚鴻劍,刺、撩、點、割、劈、削、攫、掃、斬,一招快過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閃電,身法更是精奇跳脫,漫天落葉竟無一片沾上身。

這是什麽劍法,端的清麗奇詭!我看的目眩神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問一般,忽然曼聲吟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歸去來兮辭?難道,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傳絕學榜首的“歸去來劍法”?

我愕然睜大雙眼,這個蕭左,他究竟是什麽人?他這個敗家子的身上究竟藏著多少驚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複奚疑。”

吟完這最後一句,蕭左停劍收勢,動作圓轉如意,猶如淵停樂峙,清風拂岡。

落葉在他身邊飄落,他佇立在原處,沒有回頭,直到最後一片落葉緩緩落地,他才低壓著嗓音說:“第一次相見時,我以為你隻是個徒具外表的女子(奇*書*網-整*理*提*供),可見你在展會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錯了,若非蘭心慧質,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驚豔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見,你同意出借閼伽瓶,我知道此舉非你所願,但你能拋棄個人喜惡衡量利弊,雖在我意料之中,卻仍令人讚賞。再後來,我們結伴上路,你雖江湖閱曆不足,卻能虛心求教,棄車簡行,一改奢華作風,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氣雖壞,卻處處可見真性情,比我所識的那些富家千金強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若非龍王之死令我心傷難忍,我怎會……”

認識他這麽久,他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我正聽的又是感動又是詫異、還有點飄飄然時,他卻偏偏住了口。

我當然是意猶未盡,忍不住追問道:“你什麽?”

他沒有支聲,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轉身,大踏步的向我走來,在我身前極近的距離站定了,深深的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喜歡你,我打賭你也喜歡我,所以……”

“所以什麽?”我傻傻的仰著臉,癡癡的看著他。

“所以你最好閉上眼睛。”他嘶啞著聲音說,驟然欺身上前……的

我猜我上輩子一定作了很重的孽,要不然這輩子怎麽會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繼承人,老天怎麽能讓我在一個荒郊野嶺,被一個敗家子吻了?

既被一個敗家子吻了,我又怎麽能把人生來就會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給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個敗家子居然一點也不溫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話都不說,居然還膽敢嘲笑我!

“吸氣,你快憋死了。” 蕭左擺出一副貓兒偷腥成功的嘴臉,居高臨下笑嘻嘻的看著我,得意洋洋的問:“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氣,也不管臉是否憋的通紅,挑著眉就問:“你不是?”

蕭左的雙唇微微翕動,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顯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對不起我的樣子,苦歪歪瞅著我。

我一見,心下也明白了幾分,怒火迅速燃燒起來,幾乎要把我搓骨揚灰,剛想說話,就聽他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想聽什麽?我什麽都不想聽!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的告誡過我:作為一個生意人,什麽事都能做,獨獨不能做那吃虧之事——而我此番無疑是吃了大虧啦!

恨!恨死了!為何能在此刻擺出一副愧疚之態的人不是我!為何不是我讓他選擇“真話假話”!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子?

我狠狠的瞪住蕭左,一顆心兒燒的就像座火焰山,張開嘴巴,和前次一樣,還沒說話,又被他搶先開了口。

“我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你……”

無聊,少拿這種話來搪塞我!

“我絕對會潔身自好,對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盡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碰別的女人……”

惡心,白癡都不會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

“請問,”我一邊拿手扇著風,一邊抬臉看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淡然問,“現在想聽假話是不是來不及了?”

“這就是假話。”

呃?我仍在扇風的手驟然一頓,扛著腦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把目光下移,慢吞吞的問:“那麽,真話呢?”

蕭左隻是凝眸看著我,微微笑著,卻不說話……於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優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態依偎到他懷中,以最溫柔的微笑麵對著他……這一刻,清風柔柔,樹葉沙沙,春綠濃濃……這一刻,我的眼裏隻有他,他的眼裏也唯有我一個。

突然,我一腳踢在他腿上。

——滿以為他會大吃一驚,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為,他非但絲毫不感驚訝,還一臉興味的看著我,淡淡的問:“怎麽?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麽?”

至此,我終於明白悲哀一詞的含義,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孫猴子遇上如來佛,沒得說,命有此劫。

俗話說的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立刻甜甜一笑,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彎抹角啦。我確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鐲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著我笑道,“風姑娘跟你在房裏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訴你杜三娘的鐲子丟了,你聽了我和龍王的對話,便懷疑是我拿了那鐲子,是麽?”

什麽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駁著,麵上卻笑的更甜,道:“你可真聰明,怎麽我的心思全瞞不過你呢?”

“你的心思,隻怕誰也瞞不住。”蕭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複雜的望了我片刻,忽然緊了緊握著我的手,歎了口氣道:“不錯,是我拿了那鐲子。”

“為什麽?”我立刻問。

他沉吟了一會,突然問:“你知不知道龍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龍王便是龍王,他掌管黃河上下……”

“他是個有三隻眼、三隻手的人。”蕭左打斷我道,“他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天下萬物,拿到他麵前,隻消一眼,他便能說出其來曆產地;他比還別人多長了一隻手,無論多麽精巧複雜的機關,也難不倒他的巧手。”

我仿佛明白了什麽,試探的問:“你懷疑杜三娘的鐲子有問題?”

“她在逃跑之前還想著把鐲子摘下,丟給鐵騎,難道你不覺奇怪麽?”蕭左笑了笑,道,“那時我便已肯定鐲子裏麵有玄機,也許代表某種聯絡方式,也許藏著什麽信函,隻可惜……”

“你打不開?”

“不錯。”

“那麽,龍王打開了麽?”

蕭左歎道:“他打開了,可鐲子是空的,裏麵的東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說不定還已銷毀了。”

“被誰拿了呢?”我皺起眉頭,腦中忽然閃現一縷可怕的念頭,頓時失聲道:“難道是……”

話說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蕭左,無聲的詢問。

隻見他目光閃動,嘴角飄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她不會武功,鐲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盜,又怎知無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著唇道:“無論如何,總不能掉以輕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質問她,”蕭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掃,淡淡的說,“最好先脫下這身衣服。”

我愕然垂頭,耀眼的陽光下,淺藍色的香雲紗顯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與風纖素的對話。

——“時間匆促,縫的不夠精致,大小姐將就著穿吧。”

——“謝謝纖素姐姐啦。”

正恍惚著,隻聽蕭左輕聲勸道:“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我們雖不能掉以輕心,但也不能錯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驚蛇,是不是?”

我下意識的點著頭,心中卻到底放心不下,當下迫不及待的拉著蕭左趕赴回路。

第六章 心心相許(2)

第二節 何生離隙

幕色如煙,彤雲似錦。

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越美的風景,偏偏越接近尾聲。

客棧後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對著落日仰起頭,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隻風箏便成了萬裏晴空中的一點椎心刻骨,在眼前被無限放大,最後填滿了整個視線。

軲轆飛快的轉著,線順風繃緊,漸漸覺得自己難以駕馭。

原來放風箏的感覺是這樣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運掙紮,風生不息,掙紮不止。

那麽好,幹脆做了那個善心人,遂你心願。

我手上用力,將線扯斷,嘣的一聲後,身後響起金昭的驚訝聲。這丫頭,什麽時候來的?隻見她無限可惜的望著越飛越遠的風箏,嘟嘴道:“好可惜,斷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風箏,在晚霞的映襯下,就此乘風而去,從此海角天涯,再無牽絆。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飛翔的東西,硬是拉著不讓它飛,很不公平。

“不過聽說有習俗說放風箏就是放不幸,讓不開心的事都讓它隨同風箏一起飛走。”金昭衝我甜甜而笑,“大總管也有不開心的事嗎?”

未待我答,她又搶下話道:“我知道啦,一定是為了路上屢次遭險的事!唉,為了搶奪寶瓶,那些人真是連命也不要了。”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古往今來皆如此。”人的欲望無止盡。

金昭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問道:“找我有事?”

“哦,那個,大小姐和蕭公子還沒回來,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這華陽咱們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又遇上伏擊,可就糟糕了!”

我麵色一變,當即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感應到某種奇異目光,便直覺的抬頭——客棧二樓的一扇窗內,百裏晨風正默默的望著我,我的視線與他在空中交集,頃刻瞬間,卻恍同千年。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風,風纖素,他風我也風,有風無月。

我衝他微微頷首,自後門走進客棧,剛想上樓,就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到得客棧門口時霍然而停,一頭綁白帶之人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衝進來。

客棧小二剛待上前招呼,他已徑自朝樓梯處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著臉盆臂挎銅壺從樓上走下來,眼見得兩人就要相撞,在這白馬過隙的刹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欄杆上一按,整個身子已騰空飛起,躍過小二的頭頂,落地不停,噔噔噔的上了樓。

好輕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裏的猜測聲已匯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勢,好象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飛燕堂的?”

“不對,我看是淩雲步,應該是陰山派的門徒吧?”

那人明明隻是隨意一躍,這幫人硬要給他套個名稱出來,倒真可笑了。此人頭紮白帶,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百裏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樓,經過百裏晨風的房門時腳步雖沒停頓,目光卻看了過去,這家客棧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聽聞裏麵模糊的低語聲,似乎為某事在爭執。

我剛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百裏晨風打開了門,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裏城的弟子!

百裏晨風看我一眼,扭頭對那人道:“行了,你把話給我帶回去。”

“可是——”那人猶自焦慮不安,看他的樣子,莫非百裏城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百裏晨風打斷他,語氣不容抗拒:“這事我自會處理,你快回去!”

那人歎道:“就怕即使話帶回去了,也是徒勞!總之你自己小心。”說完看我一眼,不再猶豫轉身下樓。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蹌後退,手臂撞在牆上,呼痛聲還未喊出,人已被百裏晨風扶住:“你怎麽了?”

我的聲音無可抑製的顫抖:“他,好重的殺氣。”

其實,我的話已有所保留,剛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殺我!

他是誰?為什麽要殺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的

百裏晨風頓時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隻是擔心我。”

擔心他和殺我有什麽聯係?我不明白。

“他認為我之所以遲遲未歸而現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為……你,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我卻聽懂了他的意思。百裏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裏晨風趕快回去,但他仍是選擇與我們同行,所以那人才會那般焦慮,連帶著看我也不順眼。

我垂下頭,不知心中是什麽感覺。百裏晨風不肯隨他回城,難道真是為了我?而百裏城,又出了什麽大事?這一路行來,我們處處遭際埋伏,損兵折將,但一直不見百裏城有派人增援,我還在奇怪呢,卻原來是城中另起巨變。

剛自揣摩其中的種種可能性時,就見宮翡翠和蕭左兩個人肩並肩的走上來,雖然看上去神態無異,但一轉眸一挪步間自有種區別他人的親密,難道他們兩個……

百裏晨風忽然很嚴肅的對蕭左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左揚眉,沒做猶豫就進了房間,百裏晨風當即跟進去,砰的甩上門。

我和宮翡翠站在門外,彼此對視一眼,她用目光詢問我——怎麽回事?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房裏突然傳出一聲暴喝道:“你說什麽!”

我和宮翡翠再對視一眼,這回她眼中的迷惑變成了驚愕。其實我也沒想到,百裏晨風竟會用這種語氣跟蕭左說話。他這是怎麽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許你這麽做!”又是一聲驚怒。然後便聽見蕭左的聲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決定,無論你允不允許,都不能更改。”

也許是百裏晨風太過激動,因此下麵的話說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聽得斷斷續續:“難道百裏城對你來說真的那麽……如果你重視我們之間的友情——姑且稱為友情的話,那麽,就請你……你明知道現在城裏的形勢,根本已經水火不容,東西南北四大長老意見分歧,再這樣下去……”

蕭左打斷他:“所以,你應該盡快消失才是,有我,夠了……”

我微微眯眼,原來是內訌……我當初還真是沒有多慮,百裏聞名一死,新城主之選就迫在眉捷,幾派人馬各支持一人,彼此針鋒相對勢成水火,剛才那人自然是百裏晨風這派的,但是——

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油然升起:蕭左,他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

就在這時,屋裏傳出一聲巨響,木頭的斷裂聲、瓷器的破碎聲、硬物落地的聲音頓時匯集成一片。

最後,又複死寂。

有其他房客聞聲而出,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宮翡翠,我與宮翡翠第三度對視,很有默契的一同轉身回房。

輕輕合攏房門,宮翡翠先自在桌邊坐下,咬著唇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兩個吵架。”

我淡淡的接口:“似乎與百裏城有關。”

“依你看會是什麽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麽情形皆有可能。

此時天已黑透,我點亮桌上的油燈,暈黃的光線擴散開來,照著宮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憂慮,也多了溫柔。

我柔聲道:“大小姐餓不餓?你剛才沒吃什麽東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飯菜上來吧。”

她搖了搖頭,忽的又拿眼睛瞟了我兩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決,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麽了?”

“沒……沒有。”她不自然的別過頭,又盯著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聲道,“你不用顧著我了,有金昭玉粹會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們過來。”

“嗯。”回答的聲音也是軟軟的充滿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剛打開門,就看見蕭左站在外麵,正想伸手敲門,見到我,一愕。

他的身後,沒有百裏晨風的身影。

那邊宮翡翠忽然站起,剛要開口,蕭左已走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聲音一改平常的懶洋洋和不正經:“我來隻跟你說一句話。”

他頓了一下,才又道:“別擔心。”

宮翡翠仰頭看著他,竟然真的不再說什麽。

我不禁訝然,如此溫順,真是不像她!再看蕭左看她的眼神,溫柔、溫潤、溫文。燭光投遞在牆上,勾勒出依依的兩個剪影,仿佛構築成一個獨屬他們的世界,誰都無法介入。

於是之前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著的猜測終於被肯定——她和蕭左之間,多半已經彼此表明心跡私下定情……私定了終身,這倒是個麻煩!

一念至此,我不動聲色的退出門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間投射過來的燈光重疊著,拚拚湊湊,卻無法完整。

不能完整。

我伸出右手到最強的那道燈光之下,攤平,掌心和指尖都有細淡的紅痕,那是先前放風箏時被風箏線勒出來的痕跡,原是如此難以掌控,偏偏人心不甘,執意要做主宰,與命運為難。

隻是風纖素啊風纖素,你是那風箏,還是那執線人?

“大總管。”身後有人叫我,回過頭去,原來是鐵騎領隊,他恭聲道,“屬下是來問問,明天什麽時辰出發?”

我深吸口氣,沉聲回答道:“卯時起身,一刻出發,酉時左右抵達商州,也就是我們的下一站——鶴城。”

第七章 鶴城驚夢(1)

第一節 鳥語花香

由於低估了道路崎嶇難行的程度,我們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個時辰抵達鶴城。

自入得此城,有個疑問就一直盤旋在我心中——這個鶴城,跟“鶴”有何關係?

事實上,我連一隻鶴也沒見著!的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蕭左便有了用武之地。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總算明白:隻因此城座落於丹江之北,背靠金風山,麵對龜山,形如鶴翔,故有“龜山鶴城”之雅稱。

雖然我仍未能看出此城之形何處與鶴相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四山懷抱、碧流環繞的小城確實很招人喜愛。

所以,當我們在客棧用完晚膳後,蕭左提議出去走走時,我第一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雀躍道:“好呀!雖然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成你說的‘龍山曉日’,但能去看看‘熊耳晚霞’也不錯!纖素姐姐,走吧!”

“我……”風纖素站起身,目光卻投向桌邊的百裏晨風。

顯然,百裏晨風並無起身的打算,瞥著在門口等待的蕭左,沉聲道:“我不去。”

我一怔,他和蕭左之間究竟是怎麽了?自昨晚的爭吵後,這一整天他們倆都是別別扭扭的,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正狐疑著,風纖素突然開口道:“既這樣,那我也不去了。”

說罷,便又坐了回去,朝百裏晨風一笑。

這一笑,把我的心照的跟明鏡似的,當下衝著她擠了擠眼睛,什麽都沒說便和蕭左走出客棧大門。

此間客棧坐落於一條又長又寬的大街,道路兩邊俱是商家店鋪,街上行人如梭,端的是熱鬧無比。

西邊的晚霞美麗似幻,把天際染成一片絢麗的顏色,我和蕭左身披霞光漫步於人潮中,仿若兩尾自在的橙色小魚。

我正覺愜意無比,忽聽身後馬蹄急急,還未回頭,人已被蕭左拉到一邊,再抬眼去看時,但見一人一馬飛也似的自眼前馳過,前方立刻響起一片驚呼咒罵。

我心頓生厭惡,張口便道:“騎這麽快,也不怕傷著人麽!”

“就算有人受傷,也隻能自認倒黴,還能怎樣!”

身旁忽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轉頭,原來是個在路邊的旮旯裏擺攤的老人。

我聽他話中有蹊蹺,便追問道:“傷了人自然是要去告官的,什麽叫不能怎樣?難道此人很有背景?”

老人訝道:“姑娘所言不差,騎馬之人正是此地父母官的獨子,人稱‘鶴城一霸’,莫說是傷了人,縱是他把人撞死了,也無人敢去告官啊。”

他說到第二句話時我便已明白,冷笑道:“你倒教他撞傷我看看……”

話未說完,街上忽又有三匹馬急馳而過,再次引起一陣騷亂。

老人見了,搖著頭道:“唉,百萬莊的三位大老板一起出動,倒也罕見……看來,此刻全城的大人物都在趕往‘醉顏樓’了。”

見我麵有不解,他又道:“姑娘可是剛到鶴城?難怪不知道——號稱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忽於今天一早抵臨,一個時辰後便要在醉顏樓開場表演……”

正說著,蕭左突然笑著插口道:“聽說那位花夜姑娘向來隻在大城鎮演出,此番忽然駕臨這個陝北小城,難怪城裏這些有頭有臉的人都坐不住了。”

好啊,原來他也知道那個什麽“三大名姬之首”!

我狠狠瞪了蕭左一眼,偏偏又抵擋不住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麽都坐不住呢?”

他笑笑的望了我片刻,悠悠的說:“想知道麽?那何不隨我一同看看去呢?”

去就去!哼,莫被他看成了小氣鬼!

當下,我們向那老人問明了醉顏樓的所在,告辭離去。

走了不過盞茶功夫,我們便到了醉顏樓。出乎我的意料,此樓竟然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煙花場所那般媚俗,不但裝潢雅致絕倫,而且很富詩情畫意。

巨大的花廳裏,正中以淡粉色的帷幔包圍住二十四隻綴以淡粉色流蘇的巨型燈籠,燈光穿過半透明的帷幔,柔柔的投射出模糊的光線,偌大的空間頓顯一派旖旎風光。

圍坐在帷幔四周的賓客大都是男人,我略一眈眼,幾乎無一不露出興奮與好奇的神情……老實說,這番布置的確很是撩人,莫說這些男人,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揣測在那帷幔之中究竟藏著什麽玄機。

心念轉處,我悄悄轉眸瞥了蕭左一眼——還好,他倒沒有顯出什麽失常的表情,依舊那副悠悠然的樣子,目光也是漫不經心的。

我正心中暗喜,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有人熄滅了四周上百隻蠟燭,整個花廳就全憑中間的那些燈籠照明。

人群一陣騷動,隻道是表演就要開始了,孰料竟然半晌都沒有絲毫動靜……這個花夜,倒真懂得吊人胃口。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就在眾人臉上俱承不耐之色時,忽聞“鏗——”一聲琴音,餘音繚繞中,粉紅帷幔也緩慢的拉開了。

燭光搖動中,隱約可見有個女子低伏在舞台中心。

清越激昂的琴聲直至淡粉色的帷幔完全拉開,才忽然變的低迷似泣。

琴音變細小的同時,百盞燭燈卻驟然齊明,刹那間照亮了舞台中央的那名女子傲然如孔雀一般的綽約身姿,也燃亮了在場的數百位賓客的雙目。

這名女子的麵容半掩在淡粉色的薄紗之中,僅露出臉的上半部分,卻已是肌膚勝雪、長眉入鬢,一雙眸光湛然的眼睛氤氳著如醉如詩的嬌媚,再配以那件質地非凡的舞衣,已然令人驚豔的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顏色出奇的絢爛瑰麗的舞衣,我細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由百鳥的羽毛編織而成的!

因此,當人們俯身時看它是一種顏色,直起身看又是另一種顏色;燈光下呈現一種色彩,陰影裏又是另一種顏色,配合著舞者的動作,在優美的舞姿中、在淒迷的琴聲裏,盡顯高貴典雅。

舞到最高潮時,琴音更加如泣如訴,高空中飄灑下無數淡粉色絨花,那名女子穿梭在淡粉色的絨花與帷幔之中,一舉手、一投足都帶動著舞衣的色彩不停變換著,身邊處處都仿佛閃爍著栩栩如生的百鳥麗姿,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一曲即終,燈光驟暗,帷幔重新圍起,全場陷於一片死寂之中。

片刻後,影影綽綽的帷幔裏優雅的伸出一隻羊脂凝就般的玉手,輕拂開那一片淡粉色。

集百羽為一身的絕色女子再次現身。

“此舞名為‘鳥語花香’,還望諸位喜歡……”她的聲音猶如黃鶯出穀般悅耳動聽,張開寬闊的衣袖,與百鳥一起翩然拜倒,“花夜獻醜了。”

全場賓客這才如夢初醒般轟然喝起彩來。

我也不禁讚歎連連,暗在心中下了決定——來年珍展,定要請這個花夜做我宮家的表演佳賓!

“好一個‘鳥語花香’,花夜姑娘果真名不虛傳!”

耳中忽然傳來一把極熟悉的男聲,且近在咫尺……我轉頭一瞧,卻不是蕭左是誰!

他……他要幹什麽?

我狐疑的盯著他,可他卻連瞧都不向我瞧一眼,自顧麵對著台上之人笑道:“如果姑娘是借此舞以‘花’自比,那麽恐怕這天下的男子都恨不能化做一隻‘鳥’,整日圍繞在姑娘身邊……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風流?我看他十足十是下流才對!

看看他那副滿臉輕佻、油腔滑調的樣子吧,若說他不是個經常出入青樓歌館等煙花之地的紈絝子弟,真真打死我也不信!

好!蕭左,你好!

人人都見我與你一同前來,而你此刻竟然當著我的麵和一個舞姬調情!

你把我置於何地!?

這一刻,我隻覺自己一生也從未這般丟人過,那感覺是如此的強烈,反使我感覺不到什麽傷心難過,心下正怒不可遏,耳中忽聞一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公子真是能言善道……”

語音嬌柔,不用想也知是花夜了。

我抬眼看向舞台,但見她用那雙仿若滴出水來般的眼眸凝視著蕭左,柔聲問道:“卻不知道公子怎生稱呼?”

“在下孟飛,人稱‘清風劍客’是也!”

咳咳,什麽什麽?他居然自稱是華山派不世出的第一劍客孟飛!

我愕然把頭扭了過去,但見蕭左正傲然環視著四周眾人,故意把語氣放的淡淡的道:“在下年少成名,相信在場諸位隻要是走過江湖的,大抵都聽說過這個名號。”

環坐於舞台周圍的眾賓客雖然沒有一人答腔,但從臉色也不難看出,他們多少都曾聽說過清風劍客的名頭。尤其是原先幾個滿心怨恨他奪了自己風頭的男子,此刻俱是悄悄低下頭,不敢再對他投以挑釁的眼光。

蕭左一見,臉上頓時笑的更加得意,簡直是真的把自己當孟飛了!

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樣!我難以置信的瞪著他:老天啊,原來世上真有這等說謊不臉紅之人……嗯,不過,若論名氣之響,“清風劍客”和“天下第一敗家子”這兩個名號倒也實在難分伯仲!

這個想法頓時差點讓我笑出聲來,剛辛苦忍住,便聽花夜驚道:“原來是孟少俠!”

隻見她美目一揚,臉上的表情似是大為驚喜:“花夜久聞清風劍客大名,不想今日竟然能夠得見……”

她欲說還休的低垂下頜,俏臉緋紅,一派小女孩兒得見心目中英雄的純真樣兒,半晌才昵聲道:“花夜雖為煙花女子,卻也對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不盛向往,不知……孟少俠可否移架別苑,與花夜徹夜詳談江湖見聞?”

此話一出,眾賓客都不由的顯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長歎一聲,立即就結帳走人了。

來醉顏樓的路上,蕭左已告訴我,花夜身為天下三大名姬之首,不但絕少出場表演,而且每場表演之後亦隻有一名幸運兒能夠做她的入幕之賓。

由此而看,這些人今天晚上之所以會積聚一堂,固然是以欣賞花夜舞姿為快,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還是希望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成為那百分之一的幸運兒。

——然而,今天晚上的這名幸運兒,顯然已不會是他們。

“能得花夜小姐青眼,孟某當真三生有幸……”蕭左的臉上滿是笑容,目中卻似隱約有鋒芒在閃動,淡淡道,“隻不過,在下隻是徒有虛名,恐會教姑娘失望啊。”

不錯不錯,他可不是“徒有虛名”麽?我暗地裏簡直都要把肚皮笑破了——這個花夜若是發現自己百裏挑一的入幕之賓根本就不是清風劍客,而是奇書網-整理天下第一敗家子,不失望的一頭撞死才怪!

但是,看蕭左的表情,似乎並非僅僅是故意惡作劇那般簡單,他究竟是想玩什麽花樣?

這時,又聽花夜笑道:“孟少俠過謙了……”

邊說邊抬腕,露出半截淡粉水袖下的藕臂,指向後台低聲道:“請——”

大勢已去,眾多賓客紛紛發出失落的歎息,蕭左忽然一低頭,小聲對我說道:“你先回客棧。”

他的口吻極其嚴肅,我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他便又向我一笑,這才轉身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仿佛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

第七章 鶴城驚夢(2)

第二節 夢魘

蕭左和宮翡翠走後不久,客棧門口就來了個人,歪歪扭扭的走到櫃台前,撲的摔倒,躺在地上大聲喊道:“花夜……花夜……”

客棧老板跺足道:“小畜生,又喝醉了,還不快把少爺抬回房!”幾個小二連忙上前攙扶,半拖半抬的把他弄走,隻聽他一路猶自大喊道:“花夜姑娘,我來看你,我要去看你……”

百裏晨風看到此處,忽然招手將客棧老板叫過來道:“他說的是誰?”

客棧老板陪笑道:“小兒喝醉了,滋擾了客倌清靜,真是對不住……”

百裏晨風打斷他:“他說的是花夜?我沒有聽錯?”

我瞥他一眼,怎麽,他對這位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美人也有興趣不成?

客棧老板擠眉弄眼的笑道:“還能是哪個花夜?她今兒早上到的鶴城,可把我們這的大人物們都給震動了哪。她現在醉顏樓,客倌若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不過那入場費可不便宜,得要二十兩銀子……”

百裏晨風輕皺起眉,沒再說什麽,揮手讓老板離去。

“花夜姑娘豔驚天下,既有如此機緣,不如去見識一下名姬風采?”我好心提議,卻換來他冷冷一眼,他語氣生硬的答了個“不”字,徑自起身往樓上客房去了。

是蕭左得罪了他,卻遷怒於我,好生無趣。我抿了抿唇,看向窗外,華燈初起,街道兩旁的貨攤都已收攤回家,頓時顯得清冷不少。長街那頭悠悠緩緩的走來一人,素白長衫在風中飄舞,手中卻提著一盞紅色的燈籠,將衣袍映出淺淺的粉色,更顯得其人貌美如玉。

此人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渾然不在意,就那樣閑庭信步般的走著,忽又停步抬頭看天,其他人便也跟著他抬頭看天,誰也沒看出天上到底有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垂下頭,長歎一聲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念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邊說著,一邊又提著燈籠走遠了。

天下無聊之人果然多。

不過被他這麽一說,倒勾起我夜遊鶴城的興致,當下起身自後門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這個春夜再是怡人不過,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河畔楊柳青青。走的遠了,行人便更是稀少,而空幽處,又傳來一陣低柔的笛聲,似有若無般縈繞耳間。

吹的好!我順著笛聲前行,經過一座石橋後,一盞燈籠插在河邊柳樹上,映著下麵的水,盈盈的紅。

這燈籠有點眼熟啊。我朝那邊又走了幾步,這才看到另一邊的岩石上,一個小孩盤膝坐著,手中的銀笛在月色下閃閃發亮。而他身後,白衣長發的男子負手而立,閉目聆聽笛聲,長長的睫毛在他光淨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原來男子,也可以生的這般天然絕代。

是他!客棧外麵提燈走過的那個人。

我再看那小孩,他放下笛子,凝目望向河水,微側著的臉龐,五官精致,竟然是——子玉!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再見——再相見了!正想著自己是否應該衝他笑笑時,他突然開口,用一種非常怪異的口吻陰森森的說:“你居然來了。”

“呃?”他的話是什麽意思?還有,他的表情為什麽這麽怪?

我呆了一下後才發現子玉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後。

我身後?

我身後!

我的目光從童子臉上往下移,移到地麵上——月光自身後照過來,我卻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子——隻因它已被另一個人影所覆蓋。

我一陣目眩,慢慢慢慢的轉過身,終於看到身後人的臉——晴天霹靂!

渺渺浮塵浩浩俗世朗朗太清茫茫此生,忽然間,飛散煙滅。

我感覺自己像是借了個軀殼去經曆一些事情,等我重新有意識後,看見天地間一片肅靜,隻剩下我,和我眼前的那個人。

他忽然舉步,狀似要離去,我心中一急,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我,一雙眼睛深幽,看不到底。

不,不要……不要這樣看著我……

我心中一悸,下意識的鬆開手,他的衣袖落到地上,比我的裙子還要長。怎麽會這麽長呢?怎麽可以這麽長?我蹲下身,想把他的衣袖從地麵上拾起來,但結果就是越拾越長,在我手中越來越沉,幾乎拿不住。

一聲歎息輕輕的自頭頂掠過,我抬起頭,他寂然的臉上竟有慈悲之色,看我的目光,憐憫而溫柔。

一瞬間就被感動了。

原來可以這麽容易就被感動,我咬著唇,視線開始模糊。

“風姑娘……”他說,每個字都綻放在風中,異常清晰,“你快樂嗎?”

“我……”我的唇動了幾下,垂下眼睛道,“為什麽不呢?”

是啊,為什麽不快樂?那些個值得高興的理由,一個個的在腦海裏鋪陳開,冠冕堂皇,理所應當。

“風姑娘……”他又說,和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時一樣,低沉、有點暗啞,帶著令人砰然心動的節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我喜歡你。”

我……知道。

眼淚忽然就湧出了眼眶,我望著他在黑衣映襯下的臉,一遍又一遍的想:是,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然,你知否我也喜歡你?

可是——那又能怎麽樣?那又能怎麽樣……呢?

我鬆開手,這回他的袖子徹徹底底的落到了地上,黑色無邊,幾將他吞噬為一體,隻剩下慘白的一張臉,有著千百種細微的表情,卻將皺紋和傷痕藏得很深,殘留下淡淡的倦色,雲淡風輕。

“對不起。”我答他,以二十一年的生命為賭注,強壓下那一筆千年情劫萬世虧欠,強壓下心中的風起雲湧雷霆萬鈞。

父親道——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

風纖素,你可曾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我盯著他,把這句話再度重複:“對不起。”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那改變不了什麽,什麽也改變不了。

他的眼睛終複黯淡,笑笑道:“那好,我走了。”

走?去哪?我剛自疑惑,就見他整個人都變了,像被水化開的顏料,由濃轉淡。

“百裏晨風!”我驚叫出聲,“你幹什麽?你要去哪?你怎麽了?”

我拚命上前抓他的衣服,結果卻是我的手自他身體裏穿了過去,怎麽會這樣?我不敢置信的望著這一幕,嚇得心驚肉跳!

“晨風!晨風!”我叫他的名字,初次的親昵口吻,竟脫口而出的如此自然,我忽然哭出聲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我追過去,像追著一隻脫線飛走的風箏,長線劃過我的手,刹那間,鮮血淋漓。

追不上!怎麽也追不上!為什麽追不上?為什麽!

“不要,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長長一聲嘶喊後,依稀有人在搖我的胳膊,耳中有聲音在回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出那是玉粹在叫我:“大總管!大總管!”

我睜開眼睛,看見清晨第一縷陽光柔柔的灑在床沿上,玉粹站在床頭一臉驚恐:“大總管,你做噩夢了?”

噩夢?

我略帶凝滯的望著她,覺得自己好象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中,玉粹遞上一塊濕巾道:“大總管,你的臉上全是汗。”

我愣愣的接過來,冰冷的巾麵一沾上肌膚,整個人為之瑟縮,瞬間清醒。伸手抹額,果然全是汗水。

噩夢,真可怕,我竟做了那樣一個噩夢!

而且夢的還是百裏晨風……忽覺一陣鑽心之痛。

我深吸口氣,勉強壓製著,開口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剛到卯時。”

“嗯。”我隨意點個頭,掀被起床,梳洗完畢下樓時,卻隻有宮翡翠一人坐在那吃早飯。奇怪,蕭左和百裏晨風還沒起嗎?的

“大小姐。”我在宮翡翠麵前坐下,隻見她一臉無聊的樣子,還顯得有些懊惱。她昨天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又跟蕭左吵架了?

我扭頭吩咐道:“來人,上樓去請兩位公子起床。”

宮翡翠小聲嘀咕道:“請什麽請,天知道他在不在房間裏呢。”我一愕,大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一店小二邊帶帽子邊氣喘籲籲的跑進來,客棧老板正站在櫃台後邊算帳,看見他,把算盤一擱,罵道:“懶鬼,現在才來?我扣你工錢!”

“不是不是,老板我不是故意晚來的,實在是我家出了大事……”

“你每次晚到都那麽說!”

“這次是真的,真出大事了,我家隔壁的醉紅樓昨天半夜裏炸了!”

“啊!”

“什麽?”

這下不隻是客棧老板,連宮翡翠都吃了一驚,頓時轉頭朝他看去。

店小二道:“是真的!鄰邊好幾戶人家都遭了殃,救火救了一夜,還不知道該找誰討說法呢。而且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還從醉顏樓後麵的那條河裏,撈起了一個人,老板你猜是誰?”

“誰?”

“隔壁家的小牛哥跳下河把人撈上來,那人全身上下隻穿了件褻衣,被水一沾就跟透明似的,當下河岸上站著的男人們都看呆了,那身材好的真是沒話說!小牛哥嚇了一跳,沒想到是個女的,等他把她的頭扶起來,用燈籠那麽一照,嘿,老板啊老板,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誰!”

客棧老板果然一臉好奇,忘了追究夥計遲到之事,連聲催問答案。

“告訴你,那人就是昨天才剛到咱們城裏的——”

店小二還沒說完,宮翡翠已脫口接道:“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

“呀,這位姑娘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昨兒個也在?”

宮翡翠的表情先是驚訝,後是釋然,最後撲哧一聲,咯咯的笑了出來。

店小二見她如此反應,倒也怔了,摸了摸後腦勺道:“是滿好笑的,嘿,瞧她剛到鶴城時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連見個麵都得二十兩銀子,啐,有什麽了不起的……也不知她得罪了哪位大人物,居然生生被人扔河裏去了!”

我皺眉道:“她不會遊泳嗎?”

“遊泳?別說笑了,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沒淹死已經是奇跡了!”幾個小二都別有它意的詭笑起來,擠眉弄眼的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落在我眼中,忍不住心生不悅——就憑你們,也敢嘲笑花夜?

我輕摩桌沿,剛放下筷子,一個聲音就朗朗的傳了過來:“各位,早啊。”

抬頭,蕭左伸著懶腰打著嗬欠慢吞吞的從樓上走了下來。

第七章 鶴城驚夢(3)

第三節 就是你

蕭左不出來便罷,他這一現身,我更是忍俊不禁,笑的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才不管他究竟為何把花夜給扔到河裏去,我隻知道他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

何況,這一手實在太絕太妙——要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本事把一個美女變成落湯雞的。

就在我笑的最開心的時候,風纖素忽然狀若無意的問了句:“蕭公子精神不濟,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啊——”蕭左又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的答道:“唔,夜裏做夢,有個漂亮女鬼要來殺我,我卻不忍殺她,便把她扔河裏去了。”

女鬼?我聞言不禁一驚:難道那花夜是山中一窩鬼的人?

等等,那麽醉顏樓的爆炸,就是霹靂堂所為了?

這麽看來,敵人從黃河起就一直追著我們,直到鶴城!

心中越是吃驚,臉上卻越是盡量的不動聲色——唉,跟蕭左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我不知不覺就把他的“壞毛病”學了個十足。

於是,我故做頑皮狀的衝著蕭左眨眨眼,問:“隻是這樣?你隻是把那女鬼扔河裏去了?”

他也對我眨了眨眼,道:“哦,對了,我還一掌廢了她的千年道行,免的她以後再去害人,也算替天行道了!”

怪不得小二說那花夜被人從河裏撈出來時,渾身上下沒半點力氣,原來是被他廢了武功……哦不!是千年道行!

我撇撇嘴巴,尚未笑出聲,風纖素便接口說:“蕭公子真是古道熱腸,此夢必定精彩的很……隻不過,聽說漂亮女鬼都有很厲害的靠山,蕭公子當心,說不定今夜便又夢見鬼王來找你報仇。”

蕭左笑嘻嘻的答道:“有勞風姑娘提醒。不過,經你這一說,倒勾起我的好奇心——那女鬼已經十分厲害,真不知道她的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了!”

風纖素便也笑了笑,道:“女鬼再厲害,還不是被蕭公子一掌所廢?”

“我也是被那女鬼所逼。我本不想傷她,可她不但下藥迷我,還令其他小鬼引爆炸藥,預備結果了我。如此狠毒,豈可留情?”蕭左輕輕瞟著風纖素,笑道,“不過,做人還是留點餘地比較好。說不留情,我倒也還是救了她一命,否則隻怕連她也炸死了……這個夢,真是有趣的很,你說是不是,風姑娘?”

風纖素麵色不變,淡淡的說:“不錯,當真有趣。說起來,昨夜我也做了個噩夢……”

說到這裏,她的眉頭忽然一皺,扭頭對兩名鐵騎道:“時辰不早,去請百裏先生出來用飯,用完早飯,便要趕路了。”

鐵騎領命,徑自上了樓去。

這邊小二已為蕭左端上清粥小菜,我見他吃的香,忽也食欲大振,命小二再端一碗粥來,嘻嘻哈哈的與蕭左搶小菜吃。

一時間,大廳裏隻回蕩著我和他的低語輕笑。

“喂,你沒吃過鹹菜麽?給我留點啊!”

“對啊!我就是沒吃過,我就是要你光喝粥!”

“嘿嘿,你這分明是在逼我出絕招……”

“怕你不成?有什麽絕招,盡管使來!”

“好!我們來猜拳!誰輸誰就隻有粥喝!”

猜拳?卑鄙!我一個姑娘家,哪裏會這個?而且,天底下有喝粥猜拳的規矩麽!

我很用力的拿眼睛瞪著蕭左,他卻當沒看見,笑嘻嘻的對我說:“怕了吧?就知道你不會!這樣好了,這些鹹菜,大塊的給你,隻把那些小小的留給我……”

就在這時,隻聽“咚咚咚”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二樓一路傳至大廳,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向訓練有素的鐵騎,衝過來便叫道:“大小姐!不好了,百裏先生,他——死了!”

“砰”一聲脆響自身後傳來,是風纖素失手摔碎了粥碗。

而我的第一個反應,卻是迅速轉眼望向蕭左。

蕭左本來正對我微笑,噩耗來的太快,令他隻來的及收回那滿臉的溫柔,而微笑卻仍然保留在嘴角——保持著微笑的臉龐,一瞬間呆滯的眼神……端的恐怖異常。

“你……”

我剛剛伸出手想去搖他,就聽身後風聲驟起,風纖素猛的站起身,一言不發的衝向二樓,上得一半樓梯,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與她畢竟一起長大,又是首次見她如此失態,心下也不禁對她生了些憐憫,下意識喊了一聲“纖素姐姐”,話音未落,但見蕭左箭一般飛身掠去……我隻道他會扶起風纖素,誰知道他竟然絲毫不做停留,轉瞬就消失在樓梯處。

而風纖素,自行扶著欄杆掙紮著站起,甫一起身便毫不停滯的奔上樓去。

一連看見兩個最冷靜的人都失了態,我便也有些著慌起來,想起那日宮家大門外,百裏晨風策馬而來的模樣,心下不由一陣惻然……可是,難過歸難過,善後之事總得有人去辦吧?

我們的行程本已緊張,敵人又一直緊追不舍,如今若是再驚動了官府,那情況可當真是大大的不妙!

幸好,事發突然,客棧的老板和夥計還錯愕在當場,又因此刻時辰尚早,其他客人都還未下得樓來——此刻不安排,更待何時?的

我揮手招來鐵騎領隊,低聲吩咐道:“務必穩住這些人,尤其是客棧老板,絕不能叫他去報官,我們耽擱不起這些時間,明白麽?”

“大小姐放心。”

我對他點點頭,連忙趕往二樓,在百裏晨風所住的房間外麵站定,不自覺的深深歎了口氣……推開門,一屋子沉悶壓抑的氣息撲麵而來。

風纖素呆呆的站在床邊,臉色蒼白的簡直毫無血色,深邃的眼眶裏,微微泛著些許晶瑩,覺察到有人進門,也無甚反應,隻是身子輕輕的顫了幾顫,眼光還死死的盯在床上。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頭部被半跪在床邊的蕭左擋住了,可我還從他腳上那雙黑靴看出,那個人就是百裏晨風。

我斂下眼睫,輕輕向前走了幾步,隻見蕭左正用手緊握著百裏晨風的雙肩,握的那樣用力,連指關節都發白了,還在不斷的輕顫……我眨了眨眼,再去看,不錯,是的——蕭左,他的手,在發抖。

光是這雙顫抖的手,我已不忍再看,目光上移……雖然有了心理準備,我的身子還是猛然間震了震。

百裏晨風,真的是他——他,真的,死了。

他栩栩如生的麵容就在我眼皮底下,那樣安詳,仿若沉睡,可是他的心卻已經停止了生命的跳動,他再也不能自由的呼吸空氣,再也不能同我們一起抵禦敵人。

眉心一點創傷,便是他的死因。

傷口的創傷麵很窄,這說明凶手所用的是劍,而不是刀。

傷口周圍的血漬並不多,這說明凶器鋒利非常。

但是,能令百裏晨風一招致命,光憑一把利劍是不夠的——凶手定然是個絕頂高手,尤其是劍法造詣,恐已臻化境。

忽然,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自我腦中一閃而過,被我及時抓住,立刻一抬頭,失聲道:“閼伽瓶!”

風纖素的臉色驟然大變,重複道:“閼伽瓶……”

不錯!就是閼伽瓶!

昨天蕭左和我臨出門前把寶瓶交給了百裏晨風,此刻他人已被殺,那寶瓶豈非也……

“閼伽瓶在這兒。”

我一愣,低頭看向蕭左,難以置信的問:“你說什麽?閼伽瓶沒丟?”(奇書網-Www.Qisuu.Com)

蕭左沉默了片刻,緩緩站起身,見百裏晨風肩頭的衣料被自己捏的起了褶皺,便又伸出手去,仔細耐性的撫平,才轉過身來,指了指房間角落的一個櫃子,道:“在那裏,去拿出來吧,晨……”

說到百裏晨風的名字時,他的聲音咽了一下,很快便接著道:“晨風也是密宗教徒,正好用閼伽瓶替他超度。”

房內另有兩名鐵騎,聞言便打開櫃門,果然捧出了閼伽瓶。

我剛鬆了口氣,便聽風纖素用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問:“你方才飛也似的第一個跑進房來,就為了找這個?”

“纖素姐姐!”我驚訝的喊了一聲,“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蕭左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一抬眼,這才發現他的臉色也十分不好,幾乎和得到龍王的死訊時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多了份難言的內疚——他為什麽要埋怨自己?難道他早知有人會對百裏晨風不利?

我滿腹不解的看著他,他卻慢吞吞的把臉轉向風纖素,慢吞吞的說:“風總管在這個時候說出這話來,倒是很有些意思。風總管是在怨我太關心閼伽瓶了,還是在怨自己疏忽了閼伽瓶?說起來,這個凶手也和風總管一樣,把這個寶貝給忘了,殺了晨風,竟然把寶瓶給留下了。風總管,為什麽?”

“蕭公子問我麽?”風纖素蒼白的臉上驟然浮現一絲難以言喻的、尖銳的冷笑,冷冷的看著蕭左,冷冷的說,“這個問題,實[奇書網-wWw.QiSuu.cOm]在應該問蕭公子才對!”

蕭左靜靜的瞧了她半晌,道:“問我?”

“自然是要問你!”風纖素的口氣激烈起來,突然抬起一隻手,指著蕭左,厲聲道:“因為——你就是凶手!凶手就是你!”

第七章 鶴城驚夢(4)

第四節 恨難絕

此言一出,蕭左臉色一寒,宮翡翠更是跳了起來:“纖素姐姐,你在說什麽!”

我盯著蕭左,將每個字都說的很慢:“我說,殺百裏先生的凶手,就是蕭左蕭公子!”

蕭左怔立半響,忽的仰天大笑了起來:“好,好,你說我是凶手……證據何在?”

“我若有證據,何至讓你潛伏至今?”我心中淒苦,因此聲音也就越發顫抖了起來,“早在黃河沉船一事,我便覺得奇怪,那杜三娘是何等人物,怎會被你輕易抓住,而你既然抓住了她,為何沒有殺她,或是逼問出她的幕後主使,反而讓她趁機逃走?此其一。杜三娘臨走前丟下鐲子,我貼身藏著,卻莫名其妙不見,最後又莫名其妙從大小姐的新衣裏掉了出來……當日玉粹把新衣送來之時,正巧在樓梯上遇見你,那鐲子不是你偷走然後又悄悄放回去的,還會是誰?”

蕭左雖然未動聲色,但宮翡翠卻是麵色一白,目光閃爍間欲言又止。我將他二人的表情盡數看在眼中,冷笑更濃:“我們是盟友,你要那鐲子,但說便是,我豈有不給你之理?可你為什麽要偷?為什麽!”

宮翡翠終於忍不住道:“那鐲子的確……”

剛說了這幾個字,蕭左頓時臉色大變,一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想要阻止她,卻被她輕輕掙脫了。

宮翡翠對他一笑,轉向我道:“蕭左懷疑鐲子裏有鬼,所以拿了鐲子去找龍王鑒定的。之所以沒聲張,是怕我們之中有內奸,不想打草驚蛇。這事我是知道的,纖素姐姐,你莫冤枉了他。”

蕭左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反手輕拍在自己額頭上,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冷冷瞥他一眼,道:“哦,是嗎?內奸?看來蕭公子可真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但不知龍王又鑒定出什麽了?”

宮翡翠道:“鐲子內有機關,可夾藏暗條,不過是空的。”

“大小姐,”我轉向她,異常嚴肅的問道,“請問大小姐,你事先也看過那鐲子的,你看得出裏麵有機關嗎?”

宮翡翠一呆。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扭花銀鐲,你我都看不出它另有古怪,蕭左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這……”宮翡翠咬了咬唇,“正因為他也看不出來,所以才拿去找龍王的啊。”

“那更奇了,龍王打開鐲子時,大小姐可在場?可是親眼看見裏麵有暗格?”

宮翡翠又是一呆:“我……並沒有在場,可是……”

“既然大小姐當時並不在場,又如何得知鐲子裏的東西不是被蕭左拿了去呢?”

宮翡翠怔在當地,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複雜,好比一顆石子扔入湖中,漾起層層漣漪。我知她已有所動搖,當即看向蕭左追問道:“原來鐲子果真是被你偷的,你為什麽剛才想阻止大小姐不讓她說出來?因為你知道她不會懷疑你但我會,是不是?”

蕭左籲出口氣,原本愕然的表情忽然變得輕鬆起來,懶洋洋道:“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鐲子的確是我拿的,但是光憑這件事就說我是凶手,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諷刺的笑笑,道:“我既然敢說你是凶手,自然不會隻有這麽兩個疑點。”

宮翡翠抬起眼睛,那目光竟是我從未見過的迷茫失措,我心中一動,頓生不忍:大小姐,此時此刻,你可是寧願不知道真相?其實,我也不想,若還有其他選擇,我也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可是!我不能,不能就讓百裏晨風這樣白白死去,絕對不能!

我咬牙,走到床邊道:“蕭公子,請你告訴我,他是誰?”

蕭左的目光在看見百裏晨風的屍體時驟然緊縮了一下,嘴唇翕動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冷笑著打斷了他:“好,姑且當他是你的朋友,他的身份呢?”

“百裏城的第一刀客。”

“隻是這樣嗎?”我輕撫百裏晨風那把永不離身的刀,刀仍在,人卻已亡……恨意頓時浪潮般洶湧而來,我厲聲道,“如果我沒猜錯,他還是下任百裏城主的繼承人吧?”

蕭左目光一閃,似乎洞察了我話裏的意思,緊緊的盯著我,啞聲道:“你偷聽了我和晨風的對話?”

“並非偷聽,是你無法控製自己的音量而已。”我尖聲道:“蕭公子素來沉著,什麽事情讓你那麽氣急敗壞?百裏晨風敬你為友,又是什麽事情讓他那麽激動?百裏城使者匆匆趕來,道城中大亂,四大長老各擁其主爭奪城主之位,然後你們就吵了架,難道這不是與城主之爭有關嗎?”

他的瞳孔開始收縮。

一時間四下靜靜,房間裏的六個人,兩人目瞪口呆,一人靜默無語,一人雙目含淚,還有一人,躺在床上,手腳冰冷,再無呼吸。而我,我深吸口氣,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個時候,我要把握住引導權,我要將這一場青橙黃綠抽絲剝繭,我要讓你蕭左,逃無可逃!

“再請蕭公子告訴我,你是誰?”

蕭左沉默。宮翡翠緊張的盯著他,卻也一言不發。

我揚眉道:“怎麽,蕭公子不敢說麽?你不說我來說,你是百裏城的人!”

未待他有所反應,我已繼續道:“第一,百裏城素來神秘,為什麽此行的路線是由你這個所謂的‘外人’來設定,而非百裏晨風本人?第二,你若不是百裏城的人,又怎麽會知道百裏晨風也是宗教密徒?這點我和大小姐都不知道!第三,就在昨天,我和大小姐親耳聽到你們在為百裏城之事而爭吵,蕭左,你如何解釋這些?”

蕭左依舊沉默,而宮翡翠的臉又白了幾分。

“依我看,蕭公子隻怕還不僅僅隻是城中弟子那麽簡單!天下人都知道百裏聞名終身未娶,隻有奇書網電子書一個義子孤傲不羈,且百毒不侵。霹靂堂偷襲那次,所有人裏,除了大小姐有化麟鎖,百裏晨風事先服了解藥外,其他人都倒地不起,為什麽蕭公子你安然無事?紫萸香慢豈是隻待在我身邊就能躲的過去的?你對我撒了謊!江湖上人人說你是個不成氣候的敗家子,可這一路行來,我見你武功智慧都極出眾,根本不像傳聞的那樣,那麽,你究竟為什麽要偽裝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天下第一敗家子放蕩兒,為的又是什麽?”

我的語氣越來越激烈,字字擲地有聲,再加上這間客房本就不算寬敞,最後那句話問出口來,仿若充斥了整個世界——為的又是什麽?是什麽?

事到如今已撕破臉,那麽便再也不必顧慮什麽,我當下把自己的懷疑通通說了出來,“事後我苦苦思索,終於被我想到,你之所以這麽處心積慮,之所以非要百裏晨風死,是因為你要當百裏城的新城主,因為你就是傳說中的城主義子!”

蕭左震了一下,總算是有了點反應。我知道此刻屬於絕對關鍵時期,一個不慎可能就被他有機可趁,扳回局勢,所以,我絕不能讓他有絲毫縫隙可鑽。蕭左啊蕭左,沒有人可以在我麵前玩花樣,以前沒有,今後也沒有!

“從百裏晨風處處聽命於你就可知道你在百裏城的地位比他高,而在百裏城裏,除了城主百裏聞名外,隻有一個人比他高,那就是城主義子。百裏聞名一死,他就成了你角逐城主之位的最強勁對手,所以他非死不可。大小姐應該不會忘記昨天他和百裏晨風爭吵時曾經說過什麽話吧?”我看著麵無血色的宮翡翠,異常清冷也異常殘忍的把那句話重複了一次,“他說——所以,你應該盡快消失才是,有我,夠了。”

宮翡翠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我看向蕭左:“這句話是不是你說的?我可有聽錯?可有誣賴於你?”

蕭左的目光盯在宮翡翠身上,似是無奈似是憐惜似是悲傷似是哀痛,那樣複雜多情的目光,難怪連一向心比天高的宮大小姐,都為這個男人動了心。可惜,愛上誰不好,偏偏愛上他!

我在百裏晨風身邊蹲下,凝視著他眉心的傷口,忍不住眼淚盈眶,他死了……死了……死了……

原來我做的那個噩夢是真的,那一句再見之後果然是上黃碧落從此再不相見!晨風,我不讓你白死,我絕不讓你白白死掉!

“大小姐請再看!”我指著他眉心的傷口道,“這是劍傷,而且是非常非常快的一劍,才能留下這麽狹窄深邃的傷口。百裏晨風是百裏城第一刀客,當今天下能將他一劍斃命的人隻怕寥寥無幾,或者說,根本不可能有!那麽答案隻有一個,是他的熟人對他下的手,而這個熟人,是個使劍的高手——蕭左,請拔出你的劍來。”

蕭左盯著我,眼中有兩蔟火在燃燒。憤怒嗎?會憤怒就好,你越憤怒,破綻就會越多,最好你此時拔出劍來殺我,那麽,蕭左,你就真的完了!

然而他畢竟不同凡人,憤怒之色一閃而過,又複靜水無波。我看得心中一顫,這個男人,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可怕的對手,這種局麵下還能這樣鎮定,實在可怕!不過,我倒要看看,你能鎮定到幾時,如果你是一個核桃,我就要一點點的敲碎你的殼,讓你逃無可逃,粉身碎骨!

“蕭公子不敢拔劍?是默認了嗎?”我大笑三聲,站了起來,與他平視,各不相讓。蕭左,你不是神仙,你是人,隻要有人,就有弱點,而你的弱點,就是——

我朝宮翡翠瞟了一眼,聲音開始放得很輕柔:“其實還有一點我想了很久很久。蕭公子要對付的是百裏晨風,為什麽要扯上我們宮家呢?宮家與百裏城可是素無交集,又不會阻止你登上城主寶座,你何必要借送寶之名把我們也牽扯進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蕭左的眉毛慢慢向上揚了起來,整張臉便顯得很駭人。很好,觸動你的弱點了嗎?蕭左,這隻是個開始,慢慢來,好戲在後頭。我保證,一定很有趣,非常有趣。

當初你沒有被我的毒迷倒,心裏是不是很得意?你神不知鬼不覺的偷了我的鐲子,是不是很得意?你做了這麽多看上去迷離隱諱的事情,是不是很得意?

笑話!我風纖素是什麽人?怎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在我麵前如此放肆?

我朝宮翡翠走了幾步,目光卻一刻不放鬆的盯在蕭左麵上,緩緩道:“你勾結山中一窩鬼和霹靂堂的人,配合你演了一路的戲,你甚至利用上龍王和黃河五龍,帶著大小姐去看龍宮,主動對她坦白鐲子是你偷的,你做這些事情隻有一個目的——討好大小姐,然後間接的謀取宮家!否則,以你如此狡詐圓滑的個性,又怎會在一開始時處處和大小姐作對?那是因為——你知道大小姐眼高於頂,看不上普通男子,於是故意用欲擒故縱這一手!”

宮翡翠一直沒開口說話,直到此時才突然顫聲問道:“是真的嗎?”

她看的不是我,是蕭左。蕭左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但依舊不開口。

我冷哼一聲,繼續道:“百裏聞名自知不久人世,所以派百裏晨風來宮家買寶瓶,你得知消息後當即聯係一窩鬼和霹靂堂暗中布局,自己又馬不停踢的趕到洛陽,說什麽陪我們一起送寶上路,其實是找機會接近大小姐。霹靂堂的攔阻,杜三娘的沉船,一路上我們遭到的襲擊環環相扣,設計的那般精細,但仍被你一一化解,使對方铩羽而歸,那是因為奪寶根本不是你的目的,你真正的用意是英雄救美,趁機讓大小姐對你產生好感,喜歡你。如此一來,等你成功殺死百裏晨風,坐上百裏城主之位時,又美人得抱,娶了大小姐,整個宮家也就是你了,一石二鳥,果然好計!”

宮翡翠渾身都在顫抖,又問了一遍:“是真的嗎?”

回話的依舊是我:“百裏晨風死了,寶瓶卻還在這裏,這說明什麽?說明殺他之人並非衝著寶瓶而來,如果是霹靂堂和一窩鬼下的手,他們怎麽會不要瓶子?而他們既然不要瓶子,就說明奪寶什麽的根本就是障眼法,是為了配合你而演的一出戲!因為你根本不需要拿瓶子,瓶子遲早還是會落在你手上,現在拿了反而可疑。蕭左,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蕭左默立許久,忽然輕輕的,以一種非常從容的方式笑了起來,我一見之下,心就沉了下去。他如此反應,分明是勝券在握,難道他還有什麽王牌不成?

“說的好,說的真好。人道紫萸香慢風纖素,不但聰明絕頂,而且心細如發,事無巨細,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看來果然沒有錯。”他不但沒有反駁,反而誇起我來,我聽得更是心驚,暗起不妙之感。

果然,他接下去道:“可是,這一切都隻是你的猜測而已,你根本沒有實質證據。你沒親眼看見我殺人,也沒親眼看見我和一窩鬼等人有所勾結,更沒親眼看見我是百裏城的義子,風姑娘,你能把這麽多沒親眼看見的事情說的那麽栩栩如生,我看你很有說書人的天賦,不知你有沒有興趣改行?”

“你!”我氣極,怨恨自己為何不懂武功,否則早就可以上前一劍刺死他,何必如此廢話,這個小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麽說,可惡!“我若有真憑實據,早就把你送官查辦,豈容你到現在還這般囂張?你……”

我還待說些什麽,宮翡翠忽然高聲道:“纖素姐姐!”

我一愕,朝她看去,見她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目光卻出奇的亮,兩相對比之下,顯得說不出的恐怖。

“纖素姐姐,請你出去好嗎?”

“大小姐……”

“我有話要跟他說,你們都出去。”

“可是……”

她徒然暴怒,厲聲喝道:“出去!”

我不敢再有違抗,心有不甘的瞪蕭左一眼,揮手讓兩個鐵騎隨我退了出去。

宮翡翠她……她會對蕭左說些什麽呢?蕭左會不會對她不利,製住她以要挾我?我抿緊嘴唇,抓著樓梯口處的扶手,心中百轉千折,不知是何滋味。

第七章 鶴城驚夢(5)

第五節 情難了

我看著風纖素麵帶不甘的帶著鐵騎退出房去,心裏陡然升起一絲微妙的快意。

然而,轉瞬間,這份快意就更加使我在內心深處對自己感到不堪。

她隻是說出了一些我不想聽也不敢聽的話罷了,但這並不代表那些話沒有道理……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卻還是忍不住惱恨於她……這不是我,這不像我,我至少該有勇氣去麵對事實……可是,我的勇氣,在哪兒?

我甚至不敢正視那個就站在我麵前的、傷透了我心的男子。

有那麽多話想對他說,有那麽多問題必須要問他,可我此刻偏偏連頭都不敢抬。

我怕,怕再看見那張俊逸的麵容會使我禁不住的淚盈於睫;

我怕,怕再碰觸到那道清朗的眼神會使我再一次失神落魄。

房內陷入一片死寂,仿佛不久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爭執從來不曾發生,可是……

他殺了百裏晨風!

他一直在騙我!

他居心叵測!

他是內奸!

這一個個從風纖素口中蹦出來的結論,卻趁著此刻的沉寂,掙紮著想從我內心破土而出,無論我多麽努力的壓製,也終不能避免它們呼嘯而來的寒徹心扉。

“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麽?”

他突然問道,依舊是那種平淡無波的語調,此刻聽來,卻是那樣的冷漠疏離。

我手腳冰涼的站著,身子開始輕輕發顫。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又淡淡的問了句:“我們現在還有什麽話可說?”

——輕飄飄的語氣,好象在問一個陌生人。

再也無法承受,我猛然抬起頭朝他看去。

他好整以暇的用淡然的目光迎接我,臉上表情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漫不經心,是不屑。

——不屑解釋,不屑乞求,不屑諒解。

他,他為什麽要這樣?他怎麽能這樣?

事到如今,難道他連一句撫慰的話都不肯對我說?

事已至此,難道他連一句善意的謊言都吝於給我?

男人的心一旦堅硬,怎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的表情,就像一根針,猛的紮在我心上。

刺痛,由一小點開始曼延,很快就延伸直整個身軀、四肢百骸……

我努力的挺直脊梁,不想做出頹然後退的可憐樣被他看見,難以忍受心上的那股痛,我忽然輕笑出聲。

怎能不笑?

如果此時他真的對我做出解釋和乞求,或許我反而連聽的興趣都沒有了,可他偏偏做出這樣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來……

嗬,風纖素說的真是對極了——他,蕭左,的確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吸引我,如何讓我對他難舍難分啊!

宮翡翠啊宮翡翠,你認栽吧!這個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克星,是你一生也再難磨滅的夢魘!你輸了,徹徹底底的輸了!

我舉起手來,以十指捂住臉,渾身都因笑的更厲害而抖個不停。

不知是否是因為笑有時比哭更讓人難以忍受,我聽見蕭左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帶著他獨有的那份輕柔,仿佛一陣春風,驟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剛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終於見他露出了常態,我完全不能控製自己,立刻把手從眼睛下拿了下來,又是意外又是驚喜的瞧著他……雖然他並沒有說什麽話,卻已令我仿若看見了事態的轉折和光明。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樂完全控製?

蕭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顆心兒牢牢占據?

若你真的欺騙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心死魂碎,卻也恐怕今生難再開顏。

若你真的背棄了我,我縱然不會就此斷情絕意,卻也恐怕一世難再信人。

蕭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懷叵測,也請你給我一點最後的慈悲,痛快的把那一刀給我吧!

說話!蕭左!你說話呀!

我用痛灼、緊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視著他,隻盼他看在我從未如此失態的份上,能開口說句話,解我心中陰霾。

半晌,他忽然對我一笑,終於張開嘴巴,說了一句話。

“我走了,再見。”

我仿若驟然被人從溫暖的春日拉入料峭的嚴冬,又像是倏的被人扔進深不見底的河中,一顆滿懷期望的心還在那兒懸著,人卻已經在河水中陷落……我眼睜睜的看著蕭左微笑、說話、轉身、拉門,口中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隻覺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門“砰”一聲關上,河水終於完全淹沒了我。

我緩緩閉上眼睛,這一瞬,從相識以來我與他共同經曆的那些過往,一點一滴的自腦中劃過。

——那初次同騎在青山綠水間的溫柔眼神,那相擁跳落於爆炸瞬間的心有靈犀,那黃河綠洲上的釋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誤會,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樹林中的愛語呢喃……

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就這樣隨著他關門的動作,“砰”一聲消散了,再也無法重現,再也不能尋回。

眼眶微微發著熱,淚卻始終未曾流下……是我長進了,還是我根本已無淚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寧願是前者。

因為,那至少能說明——我,還未被他,毀掉!

我的身上還係著宮家百年的聲譽,我的心頭還負著對父親的承諾,我不能,不能就這樣被一個男人毀了!

不能!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捏了捏臉頰使之看上去盡量的紅潤,快步走出房間。

站在二樓的樓梯處,我居高臨下的看著大廳——果不出我所料,風纖素沒有輕易讓蕭左離開。

鐵騎團團圍上,把蕭左包圍在中心。

風纖素雖站在一邊,可她一人散發出的威脅感卻已強於三十五名鐵騎。

我心下微感詫異,雖然我早就聽聞“紫萸香慢”名號在江湖中威名遠播,可她在我麵前如此鋒芒畢露,卻還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見了我,仰頭對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讓他離去,於我們不利。是以屬下擅自做主,命鐵騎將他攔下,還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邊緩步下樓,一邊對她微笑道:“纖素姐姐此事處理的甚為得當,我怎麽會怪你呢?”

此話一出,最先有所反應的倒還不是風纖素,而是……本來施施然立於包圍圈內的那個人。

隻見蕭左迅速的一轉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鋒利如刀鋒般的目光,慢慢、慢慢的在我臉上上下劃動著,幾乎要將我的臉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麵無表情,卻毫不退縮。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來。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過一次經驗,知道笑有時並非因為高興,也不見得是因為看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舊保持著冷漠的態度,冷冷的問:“蕭公子因何事如此開懷?不妨說出來讓大家同樂,如何?”

語氣雖冰,心下卻還是一酸,認識這麽久,這還是我第一次喚他為“蕭公子”。

蕭左驀然收了笑,緊緊盯著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熱,一字字道:“宮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這次,換我笑了。

“蕭公子劍法高深,可是不屑與鐵騎動手?”我淡淡的笑著,淡淡的說,“那麽,加上我宮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總值得你出手了吧?”

話音剛落,便見蕭左的整個身子都震了震,仿佛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深深的凝視了我片刻,澀然一笑,道:“你……你以為我會拿驚鴻劍指著你麽?”

驚鴻劍?我的呼吸頓時一窒,心頭驟然狠狠的揪起……驚!鴻!劍!

猶記,蕭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劍,是為了保護我;第二次,是因為與我產生了誤會……自我知道這把劍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為了我。

那麽,這第三次,難道竟是……竟是,為了與我為敵?

上天!上天!你何苦這樣作弄於我?何苦!

我滿心酸澀難當,眼神也漸漸迷離起來,怔忪的瞧著蕭左,隻覺滿眼都是他瞧著我微笑的模樣,並不斷的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無法言語。

正恍惚時,風纖素忽然說:“此人劍法狠毒,讓鐵騎與之相鬥,徒傷性命,確有不值。屬下有一計,不知大小姐可願一聽?”

我下意識的看向她,頜首道:“說吧。”

隻見風纖素雙目一寒,嘴角緩緩浮現一絲含義模糊的微笑,整個人頓時憑添了一股幽陰之氣……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識到——

除非出現奇跡,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

第七章 鶴城驚夢(6)

第六節 傷離別

“我這一計,其實很簡單……”我衝著臉色蒼白的宮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臉轉向蕭左道:“蕭公子,你既是凶手,我們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難免非你所為,不錯我沒有證據,但你好歹也該給我和大小姐一個交代。”

蕭左聽了我的話後,臉上的苦澀笑容頓時斂去,轉頭與我目光相對,眼底恢複了一派冷靜沉著,壓沉了嗓音道:“不知風管家想要我給你們怎樣一個交代?”

他將對我的稱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聽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無所謂,無論他怎麽看我都無所謂,他必須死!

——有誰會介懷一個死人的看法。

“蕭公子膽色過人,不知可敢為自己的性命與我們賭一把?”我走到一張桌前,拿了三個茶杯,一字排開,“這有三個杯子,我們會在其中一杯裏下毒。蕭公子選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選到了有毒的那杯,隻能怪你運氣不好,如果你選到無毒的,此事就此作罷,從今往後你愛怎麽都好,與我們宮家再無瓜葛。”

“如果我不選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選一你還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機會,如果你不選,我保證一分機會都沒有。”

我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

百裏城的第一刀客被殺,即使蕭左真的是城主義子,恐也難逃城中長老們的責難。再加上,還有宮家這個有著百年威望的珠寶世家與他為敵,其後果之嚴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蕭左是個聰明人,聰明人都懂得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途徑。

我望著他,有些挑釁意味的揚揚眉,他的表情還是很冷靜,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轉向宮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勞煩你了。”

此言一出,兩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愈發從容,右手平攤開來時,碧玉小瓶色澤無暇。“這是開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悅飄飄欲仙,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將瓶子遞到宮翡翠麵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強裝出的笑容盡數不見,一張臉蒼白的駭人。

是的,我要你殺了他。隻有你殺他,他才會痛,也隻有殺了他,你才能完全擺脫他。宮翡翠是不能讓一個男人毀了的,對不對?

我想我的眼神已經非常清楚的傳遞了我的想法,因為她伸手接過了瓶子,手指雖然有些顫抖,但起碼是接過去了。

她接過瓶子的那一刹那,我看見蕭左麵如死灰。

痛了嗎,蕭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開心,開心,我為之取名開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傷心。

“把屏風拉過來。”

鐵騎拉過屏風,將宮翡翠與蕭左兩人隔開,透過屏風上的紗,依稀可見對方的身影,卻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麽,死前的這種折磨才是最難忍受的。

宮翡翠,如果你夠狠,就在三個杯子裏都放入開心。

——這樣,你才能真正擔當的起百年家族的掌權人,才配當我風纖素的主人。

透過屏風,我看見宮翡翠的肩膀在顫抖,手卻放在桌旁久久沒有動。

我沒有催她。我不催她並不是因為我好心,而是她猶豫的越久,蕭左忍受折磨的時間就越長。我回眸看蕭左,他慢慢將視線從屏風處移到我臉上,我們的目光對凝著,各不相讓。

真聰明,蕭左,這個時候你不去看她,反而來看我。我衝他微微一笑,諷刺的是,他也回我一個微笑。我們分明在互相凝視,卻誰也猜不透對方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所謂棋逢對手,合該如是吧?

在我們無聲的較量中,屏風撤了開去,宮翡翠終於做出決定了,不容易。

她的臉本來是蒼白的,此刻卻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紅,冷眼望著蕭左道:“請。”

三杯酒擺在桌之上,紅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裏放入了開心?

蕭左伸手,指尖在三個杯子上依次掠過,他又會選哪杯?

“這世上人皆可殺我……”他忽然開口,盯住宮翡翠,緩緩道,“獨你不可。”

宮翡翠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麵無表情的問道:“為什麽?”

“我死於你手,若我真是凶手,你會傷心,若我不是凶手,你會後悔。”

宮翡翠揚了揚眉毛,象聽見一個什麽大笑話似的,嫣然而笑道:“有勞蕭公子如此為我著想了,不過——我不傷心。”言下之意就是認定了蕭左是殺害百裏晨風的凶手。

蕭左聽了她的話後默立半響,忽的仰天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朗聲道:“好一個宮翡翠,洛陽宮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嗎?我既叫蕭左,自然是選的左邊這杯。”說罷拿起那杯酒一飲而幹。

我清楚的看見宮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蕭左已不再看她,轉身就走,鐵騎們向我看過來,不知道該不該攔阻,我微微頷首道:“讓他走。”

鐵騎當即退開,蕭左頭也不回的走出客棧,在他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卻又止步道:“風總管,你若真對晨風的死感到難過,就請把瓶子繼續送往百裏城。”

我心頭一震,就見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輕風中飄拂,背卻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長街盡頭。

宮翡翠垂下頭,沉靜的臉上有著哀絕的豔麗,我心中暗歎,低聲道:“三杯酒裏都沒有毒。大小姐,你畢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顫,再抬起眼睛看我時,依稀有淚光閃爍,難道她要哭了?我剛這麽想時,她已扭頭跑上樓,接著“砰”一聲,樓上傳來用力的甩門聲。

鐵騎領隊走到我身邊,低語了幾聲,我心中煩亂,隨意點頭道:“這些事情你決定。看大小姐的樣子,今天是走不了了。這樣,你們把該辦的事辦了,我們明天再出發。”

領隊疑惑道:“我們真的還要送寶瓶去百裏城嗎?”

“送,當然送,為什麽不送?”

“可是……百裏先生一死,蕭公子又走了,無人帶路……”

我咬唇,怎的忘了這個?這倒是個麻煩……“不管如何,還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後,總有百裏城的人主動來接我們的。”其實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左臨走前的那句話的確觸動了我。

晨風死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帶他的骨灰回百裏城。至於蕭左……

我垂下眼睛,雙手慢慢在身側握緊。大小姐,你對蕭左心軟,我卻不。

——三隻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毒藥,無論你放不放開心,蕭左他,都得死!

百裏晨風的遺體決定火葬。

鐵騎領隊處置好一切後來敲我的房門,我捧著閼伽瓶走出去,經過宮翡翠房門口時,金昭玉粹站在門外,見到我都麵有難色。

“怎麽了?”

“大小姐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見任何人。”

這個時候,她當然沒心情見人,沒聽她摔東西發脾氣已經不錯了。我淡淡點個頭道:“好好照看著。”然後隨鐵騎領隊繼續下樓。

火葬地點在一處空曠的河邊,乍見枯枝上平躺著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熱,手中的瓶子幾乎拿不住。

一個聲音自心底響起——那不是真的……的

立刻又有另一個聲音將之否決——不,那就是真的。

百裏晨風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總管?”領隊的聲音將我自紊亂中驚醒,我呆滯的看他一眼,閉上眼睛,強抑下所有情緒後才再度睜開來。可是,為什麽我還會那麽難過?為什麽我的視線隻要稍加掠及他的屍體,就會想流淚?

百裏晨風,原來我是真的欠了你的,隻因為我欠了你,所以我才要忍受此刻這樣的劇痛和激動。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別過臉,嘶啞著聲音道:“點火!”

快點結束吧,求你,快點結束。我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我不能這樣!的

火焰很快串起,火光跳躍,填染了我的視線,放眼過去,血般的紅。

那是血的顏色,來自他額頭上的那處劍傷,我仿佛可見有鮮血不停的流下來,一滴一滴,淌過我的心髒,火般灼燙,於是我的心也就燙傷了,再難痊愈。

一聲馬嘶長長響起,追風遠遠的跑了過來,我麵色一變,當即命令道:“攔住它!”

兩個鐵騎連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的將馬攔下,但它拚命掙紮嘶叫,叫聲悲痛,一聲慘過一聲……難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傷?

我朝它走過去,它見我走近,突的安靜了下來,一雙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無辜。我伸手撫摸它的鬃毛,它沒有拒絕,隻是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就那樣看到我的心裏來。

追風,為什麽你這麽像他?為什麽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幾乎和那天他看我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聲喃喃,手指微微揚起,“你是不是很難過?我送你去另一個世界裏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鐵騎明白了我的意思,頓時一驚,失聲道:“大總管——”

我知道他驚呼是因為他舍不得,如此良駒,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這個世上除了百裏晨風,還有誰配騎它?

我的手慢慢的朝它壓下去,壓到一半時,那雙水晶般剔透晶瑩的大眼睛裏忽然流下了眼淚,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忽然軟了。

某種熟悉的記憶如海浪般席卷而來,也是這樣悲傷絕望卻不反抗的眼神,也是這樣微帶憐憫的看著我,仿佛在無聲的說——風纖素,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我?

我驀的收手,踉踉蹌蹌的後退了好幾步。

追風忽然抬起前蹄,鐵騎失措之下鬆了手,它便立刻轉身跑了。鐵騎正待上前追趕,我道:“不必了,隨它去吧。”

我的聲音充滿疲憊,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道:“隨它去吧。”

隨它去罷。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難為一頭畜生?

火焰隨風而舞,空氣中湧動著令人窒息的氣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換,一切,俱付塵灰間。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午時,漫天的陽光燦爛,玄衣怒馬,鬥笠黑紗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雖然未動,心卻已經動了。

隻是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男子的出現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一日清晨,宮家大門前整裝待發,春日旭暖,卻暖不過他那一句關懷:“你騎這匹。”

僅是初識,為何你竟肯以愛駒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憐我惜我者又有幾人?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霹靂堂一役,逆風而行,披風風中舞動,眼神交集間,聯手突破重圍。

紫萸香慢,你隨風迷倒眾人,又怎自知,同時也為人所迷,再難將息。

那樣的知你懂你,是幸,還是不幸?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黃河艙底,蘭花明豔,我磕碰於地,你伸手相扶,船沉於海,驚天巨浪。

而我竟絲毫不覺害怕,以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肯定,你就會那樣抓住我,抓緊我,絕不鬆手。

我信任你,原來早在那天起,便已勝過了信任我自己。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贈君白馬時,那眉梢眼角的驚訝,瞬間轉成了歡喜。

我知你必定會喜歡,我因知你喜歡而買下它,看見你的反應後卻又開始後悔退縮。

我本薄幸人,負君情深。緣濃福淺,注定會淒涼收場。

百裏晨風,再見。

依稀看見那雙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的問:“風姑娘,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是我?又為什麽是你?

我們之間,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最終導致這樣的結局?

開心,你問我開不開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裏晨風,再見。

再……不……相……見……

火焰在我麵前熄滅,鐵騎們望著我,各個露出極度震驚的表情。

我被他們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們看什麽?”

其中一人低聲道:“大總管,你……”

領隊尷尬的咳嗽幾聲,竟自懷中取出塊手帕來,遞到我的麵前。我下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臉,指尖觸及處濕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淚?難怪他們會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風纖素竟也是會哭的。

本該惱怒才是,然我怔怔的立在當地,竟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這場大火,不但帶走了那個黑衣黑發的男子,也帶走了我最後一線矜持與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裏晨風,你問我開不開心,現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開心。

我從來沒有,開心過。

第八章 舉步維艱(1)

第一節 又見追風

“大小姐!”

隨著我把房門“咿呀”一聲拉開,守在門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驚喜的叫出聲來,見我無甚反應,又一連聲道:“大小姐可是餓了?早、午飯都沒吃,身子骨怎麽受的了!婢子給您……”

“通知大總管,”我倏的打斷她們,“我們該上路了。”

“現在?”

守在門外的還有一名鐵騎,聞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總管說,明日再……”

我淡淡的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頭,呐呐道:“屬下這就去。”

總算記起誰才是他主子了麽?我以眼角瞥著他快步走遠,不禁冷笑連連。

風纖素向來掌管宮家內務,而我又素來不喜與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這些奴仆雜役的眼裏倒隻認大總管,不識大小姐了……

一念至此,心頭忽動——倘使此行喪命之人非是百裏晨風,而是我,那她風纖素是否就能順順利利的越俎代庖?想那龍門山中的偷襲,第一支箭不就是衝我而射的麽?若非蕭左機警……

蕭左!

這個名字一經蹦出,我頓時一震,整個人也立刻清醒過來。

糊塗!宮翡翠,你好生糊塗!

風纖素覷破了蕭左的陰謀,你該感謝她才是,怎能報複性的把她也懷疑了去?

這一路上接連損兵折將,你若再因蕭左之事與她心生離隙,此行還如何行得?

你已放過蕭左一次,於情與理你已對得起他,這個人,與你已再無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大局為重!宮翡翠,大局為重!

我輕輕的歎息著,是啊,大局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見了風纖素。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纖素姐姐,我沒你想象中那麽脆弱。”

她靜靜的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為宮家繼承人,果然堅強自持。既這樣,有一事,我還是如實相告吧。”

她頓了頓,眼神漠然的看向遠處,緩緩道:“其實,蕭左所選的那三個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跡出現,否則……”

“否則的話,蕭左此番定然難逃生天,是麽?”我迅速接口,見她立刻收轉目光,便衝著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場啦。纖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說,可是怕我怪你?”

風纖素的麵容在瞬間泛起了如水般的波瀾,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傷心……”

“那你這時說出來,便不怕我傷心了?”我又一次打斷她,凝視著她壓低的頭頂,半晌才淡淡的笑著道:“要不我說纖素姐姐最是聰明呢——我現在,的確不會再為他傷心了……好了,莫再耽擱,上路吧。”

低伏在飛馳的馬背上,我心無旁婺的僅盯著前方路麵,任兩邊的景物飛般掠過,也不去看一眼。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再也無人為我擋住飛來的箭,再也無人在我耳邊淡淡的提醒我小心騎馬……再也沒有了。

所以,我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不!我不傷心!

我的心,已經死了。

做一具行屍走肉的感覺比我想象中好的多,除了再也感覺不到風吹在臉上的溫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綠的花是紅的,一切,都很好。

至此,我總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卻又不敢真去死,便這樣“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紅塵。

我也如此啊!唯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紅塵,仍丟不下沉甸甸的宮家。

這就是責任吧?我很想笑,曾幾何時,我終於成熟到明白責任的含義了。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長、成熟……”

我已經長大了,蕭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活該!蕭左,你活該!

誰叫你背棄了我!

我,也是活該……

明知你騙了我,可就因為你曾經那樣對我笑過,那樣的溫柔和煦,我便再也覺不出撫麵的春風。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為你曾經將我生命點亮,那樣的光輝燦爛,我便再也看不見紅塵的顏色。

活該!我們,都是活該!

我狠狠的冷笑,重重的揮鞭,馬兒吃痛,越發撒蹄狂奔,鐵騎等無奈,也隻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就這樣一路急馳,我們在黃昏時分到達了距離鶴城最近的一個大城鎮——柞水。

進得城來,照慣例先找客棧投宿。一行人牽馬來到當地人介紹的最繁華的南大街上,剛走了沒幾步,風纖素便陡然失聲叫道:“大小姐!”

我本來仍是低頭看路,聞言便抬起頭,還未說話已先丟了魂魄。

前方幾丈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家看上去很是豪華的客棧,客棧的門口,停著一匹神駿異常的馬,馬尾輕掃,通體雪白,赫然是百裏晨風生前所騎追風!

心兒驟然狂跳起來——自從知道蕭左已死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無暇多想,我直衝了過去,人還在門口,便聽見客棧裏麵傳來陣陣哄笑,其中有一個聲音,唯有那一個聲音,響徹天地……

我眼中一熱,一顆心急切的就像被幾十匹馬拉著一般,可身猶未動,旁邊忽響起一陣長嘶,下意識扭頭看去,卻是追風焦躁不安的抬蹄嘶叫,再一看,原來是風纖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著追風,淡淡的對我說了句,“看來,奇跡真的出現了。”

在她的臉上,最初的意外和驚訝已經退祛,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篤定和譏嘲,或許,還有一點恨——這天下間,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這、這說明什麽?我心亂如麻,還無暇多想,就聽一把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字字清晰,半帶懶散半帶不羈,仿佛天塌了也和他無關似的,叫人聽了便莫名覺得寬鬆自在。

“我道這馬怎的突然發瘋,原來是遇上故人。”

一聽這聲音,我整個人頓時如同佛光浴頂,心鏡通透,轉過臉順著風纖素驟然變冷的目光看去——眼淚頓時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笑的如此可惡!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用這樣溫柔而又銳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沒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的髒成那樣!

除了他,再也、再也沒人會這樣慵慵懶懶的斜倚著大門,半歪著腦袋,似笑非笑的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慢吞吞的說:“真是春天來了啊,好一朵帶雨梨花。”

“你……你還活著?”我喃喃的說,聲音輕飄飄的,目光也是朦朧的,仿佛在做夢。

蕭左緩緩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漸漸煥發出一抹光華,幽幽的盯著我,忽伸出手來,遞上一方帕子,啞聲道:“再哭下去你就沒法見人了。”

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接,絲綢那冰涼的觸感剛自指尖傳來,身後便響起風纖素冷冷的聲音:“大小姐,我們換家客棧吧。”

我一驚,驀的縮回手,低下頭的瞬間,仿佛看見蕭左臉上一掠而過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還轉過身去。

罷了!能夠再次相見,已是上天對我的眷顧,若是再妄圖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難容。

我抬眼,勉強對風纖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兒?”腦後傳來蕭左的聲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麽陰謀,“鎮上所有客棧、所有的房間,都被人包了。宮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鎮西的那個小破廟?”

我愕然,風纖素已先轉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棧?那可是筆不小的花費——蕭公子好大的手筆!”

“好說好說。”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認了?他窮的連我扔了的請貼都要揀去換酒,這會子又從哪兒弄來那麽多錢?

隻聽風纖素也感慨道:“沒想到,一日不見,蕭公子不但發了財,連人也變的老實起來。”

蕭左笑道:“風總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領教過了。就算在下否認,風總管就會相信麽?所以,還不如痛快點承認……何況,在下本就是老實人,隻不過有些事情並非在下所為,當然不能替人受過。”

他明明話中有話,風纖素自然也聽出來了,當下冷笑著說:“那麽,就請蕭公子老實相告——你究竟為何要包下全部客棧?”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於是我也轉過身去。

隻見蕭左仍半椅著門,臉上掛著微笑,用一種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的語調,對風纖素說了句:“因為我高興,因為你管不著。”

誰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風纖素也不例外。怔怔的瞧了他半晌,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左便又慢悠悠的說:“風總管好象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那麽,風總管是否又想對在下施毒了?上次是開心,這次是什麽?傷心?”

無論是什麽毒,對他來說,顯然都已起不了絲毫作用。

風纖素忽然笑了起來。

“豈敢豈敢。”她臉上明明在笑,眼睛裏卻連半分笑意都沒有,一字字道,“風纖素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百裏城的未來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隨著風纖素的這句話幽幽的沉了下去。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你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一點一點的往下沉,是如此緩慢的速度,以至在過程中你能有很多時間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傳言百裏城城主的義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風纖素懷疑蕭左正是那個人;她布下賭局,逼迫他選擇毒酒;若蕭左不是那人,此刻應已命喪黃泉……可是,他還活著!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他就是百裏城城主的義子。

也就是說,昨日風纖素在百裏晨風屍體旁所說的那些話,不是猜測,而是——結論!

蕭左,他到底還是真的騙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穀底。可是,我除了覺得整個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沒有絲毫其他感受。

我輕輕擰過身,淡淡道:“纖素姐姐,莫再多言,我們連夜趕路,回洛陽。”

“大小姐!”風纖素一驚,“不去百裏城了?”

“不去了。”我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的說,“你此刻便把百裏晨風在珍展上買下的珍寶拿給這位——義子大人……”

“那,閼伽瓶怎麽辦?”

我頓住腳步,冷聲道:“閼伽瓶乃宮家傳世之寶,怎能借給這種人!”

話音剛落,忽覺眼前白影一閃,蕭左已經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種人?”他的聲音不再冷靜悠然,微微帶著些顫抖和嘶啞,“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種人?”

他這樣問,不啻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個老實人,不是麽?

我麵無表情的看著他,隻當沒聽見他的問話,自顧說道:“百裏晨風於珍展上所購之七件寶物,都已付清貨款,所有帳目均在風總管處,閣下若有異議,請自去查看……哦,對了……”

我摘下腰間所係的化麟鎖,遞上前去,道:“這也在七件珍寶之內,閣下一並拿走。”

蕭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熱,緊緊盯在我的臉上,卻怎麽也不肯伸手來接。

我不願再這樣與他視線相對,也不願再和他這樣僵持,便把化麟鎖交到風纖素手中,繞開蕭左,剛邁出一步,耳中忽聽風纖素一聲驚呼,眼前又是一閃,卻是蕭左自她手中奪回化麟鎖,又一次擋在了我的身前。

我無奈的輕歎,道:“請,讓開。”

“我讓!我馬上就讓!”他咬牙道,“但你答應我,留下化麟鎖,把它係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攏起眉心,無力和他爭辯什麽,淡淡的說:“好,我留下。纖素姐姐,此物開價紋銀十萬兩,把銀票給他。”

“你給我錢?”蕭左的聲音聽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給我錢……”

“蕭公子!”風纖素尖銳的嗓音打斷了他未完的話,“十萬兩銀票,你點點。”

蕭左沉默了,片刻,向旁邊退了幾步,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徹底的冷漠:“宮大小姐,請。”

“謝謝。”我淡然道謝,舉步前行。

空氣中流動著陣陣春風,很溫柔的吹拂著我的臉,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鞋尖,丹羽織成,履上鑲嵌雲狀金鈿,豔麗無雙……這麽說,我又能感覺到風了?我又能看見顏色了?

這些都是多麽多麽寶貴的東西,而我卻曾一度為了某個人、某件事把它們丟棄……感謝上天!我,不會再這麽傻了。

——就像自殺的人,如果第一次沒死成,便絕不會再去尋死。

這個道理,實在是亙古不變,顛滅不破。實在很好,很好……

第八章 舉步維艱(2)

第二節 百鬼夜行

剛到柞水,又返洛陽,如此周車勞頓,本是行路大忌,不過——

大小姐開了口,誰敢反對?

宮翡翠將化麟鎖係回腰間,我的呼吸不由一緊,隨即垂頭跟她一起轉身離開。

追風猶自低聲嘶鳴,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結果你竟做了蕭左的坐騎!

追風,你好,你很好……

我麵無表情的與它擦身而過,三步過後,身後響起巨物砰然倒地的聲音和路人的驚呼聲。宮翡翠聽到聲音回頭,表情明顯一怔,朝我看來:“為什麽?”

“沒什麽。”我淡淡的回答,“我送給百裏晨風的東西,即使他已經不在了,也不會留給別人。”

宮翡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歸沒有說。她翻身上馬,命令鐵騎道:“我們走,連夜回鶴城。”

一行人浩浩蕩蕩調頭而行,我還是忍捺不住回頭看去——客棧門口,追風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蕭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頭朝我望來。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轉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個人都黯淡了下去。

終於黯淡了下去。

先是龍王,接著百裏晨風,再是宮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愛的女人都離你而去,蕭左,你雖然還沒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沒有再追上來。

真的心灰意冷了嗎?

我數次回頭,若有所思,反倒是宮翡翠,策馬急馳,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大小姐,”路過一片竹林時我跟上她,氣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們要不要稍做停歇,吃點幹糧再上路?”

宮翡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眾人下馬,點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間小道便顯得更加幽謐了起來,兩旁竹枝在我們頭頂交錯,將天空遮得看不見,整個世界便如同隻剩下我們這一行人……一陣夜風刮過,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紅點,悠悠晃晃,忽明忽滅,遠遠望去,頗有些妖豔陰森的味道。

宮翡翠警覺的眯起了眼睛。

紅點越來越亮,走的近了,才知道是盞燈籠,燈籠被提在一個人的手上,那雙手,瑩美如玉。

是他,上次見過的絕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邊還有一人,紅燈映襯著那人的臉,竟是不輸於他的天香國色。

此時此地,見到這樣兩個人,我還沒反應過來,宮翡翠已失聲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鐵騎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臉色在燈光下愈見蒼白,聲音也是慵懶萬千的說道:“宮大小姐,又見麵了。”

宮翡翠麵色頓變,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次答話的是那個絕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錢的人,我們當然認識。”

宮翡翠的眼珠一轉,忽然不說話了。

“宮大小姐可是在想我為什麽會來這?”花夜說著挽起袖子,隻見她的手腕處淤青了大片,“你看看,這是當日那位孟公子傷的,他……”

宮翡翠打斷她道:“傷得好,看你現在完好無缺的站在這裏,我倒覺得他下手還不夠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來:“嘖嘖嘖,沒想到宮大小姐這麽狠心……其實,我隻是想提醒你一下,一個對女人如此粗魯的男人很差勁,你可不要被他溫柔的假象騙了。”

本以為這句話必定會戳中痛處,誰知宮翡翠卻冷笑道:“他的溫柔是真是假與我何幹?不過,對他廢了你的武功這一點,我倒不覺得他做錯了。”

花夜頓時一呆,怔忡過後扭頭對那絕色男子道:“真是驚訝……夫君,你聽見了嗎?”

男子含笑而答:“聽見了。看來這位宮大小姐,比我們想象的聰明的多,也冷血的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婦這個驚人的消息來,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麽?”宮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話就說得很慢——“不必演戲了,山中一窩鬼。”

此言一出,鐵騎們唰的拔出了兵器,火把映著刀鋒,亮的刺眼。

我剛自擰眉,一陣笛聲忽然輕輕的響了起來,隨它一起響起的,還有一連串嗚咽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側,哭聲淒厲刺耳,飄飄渺渺。

在這樣幽深的夜裏聽到這種詭異到極點的聲音,饒是鐵騎久經訓練,也都駭然變色。

無形的恐慌開始蔓延,百鬼這一招用的夠妙也夠毒——先聲奪人,先使對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戰役便更容易了。

我轉眸看宮翡翠,她立在當地緊抿唇角一言不發,隻有目光不住閃動,不是害怕,而是生氣。

她在氣什麽?是氣自己連夜趕路結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還是氣自己離了蕭左勢力頓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當聽:百鬼同哭,燈起笛鳴——宮大小姐,這可是我們最隆重的禮儀,希望你會喜歡。”

她的話音剛落,兩旁的竹子紛紛折斷朝後倒去。一時間,劈啪之聲,馬嘶之聲,再加上部分鐵騎失口而發的驚呼聲,種種聲音混在一起,情勢頓時混亂不堪,而那笛聲卻始終清越,淩駕於所有聲音之上。

宮翡翠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慌亂——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麵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麽東西拖走,轉瞬間,原本狹窄的道路變得非常空曠,月光披瀉下來,照得此處慘白一片……

這種情形,若非親眼所見,根本難以想象!

花夜和絕色男子對視一眼,笑得更是得意。兩人雙雙後退幾步,屈膝恭聲道:“山中一窩鬼之‘色鬼’絕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幽幽數點綠光,鐵騎們紛紛靠攏,將我和宮翡翠包圈起來,做出抗敵之態。可那黑幕無邊,不知來了多少鬼,我們這邊隻有三十餘人,此戰勢力懸殊,結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宮翡翠,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鎮定,倒教我起了一絲敬佩之心,看來,此行雖隻短短數日,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大小姐了。

綠光愈盛,一頂巨大無比的坐轎出現在視線之中,下麵抬轎者黑壓壓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轎簾低垂,簾幕重重不知裏麵坐的是誰,但轎子頂上卻坐了一個人,身子淹沒於陰影之中,唯有手中的銀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齊驚出聲:“大小姐,那個不是……”

坐在轎頂上吹笛子的不是別人,正在黃河上曾有一麵之緣的童子——子玉。

宮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沒想到前任禮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孫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個史老匹夫想當我爺爺,下輩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風聲呼呼,火光斑駁,他勾起唇來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臉,頓時顯得老成了十年。

宮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據說世上有種人身形永如童子,想來閣下便是此類。”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麽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會安排我潛入史岩身邊,取代他那孫兒?”

宮翡翠驚道:“這麽說,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過是讓他早登極樂世界罷了!”小鬼陰陰道,“要怪就怪史岩,什麽日子不能返鄉,偏巧和你們渡河的時間一致?不過,這可給了我立功的機會……杜三娘那個笨蛋,我早料到她不會成功,若非有我接應,她怕早就死在黃河上了!”

“誰在背後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麽!”隨著一聲嬌媚的語音,一人策馬而來,身上的衣衫卻比火把上的火焰還要鮮紅。

宮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來了,報上名來吧,你又是什麽鬼?水鬼?”

誰料那杜三娘卻搖頭道:“宮大小姐這回可猜遲了,若是兩年前,我還可算是山中一窩鬼裏的水鬼,但現在嘛……我是霹靂堂三堂主雷厲的妻子。”

“霹靂堂果然跟一窩鬼勾結了。百裏晨風已死,你們不去幫蕭左登上百裏城主之位,反而來追我做什麽?”

杜三娘哈的輕笑起來:“宮大小姐這話問的好可愛,我們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於那百裏城城主之位究竟為何人所坐,與我們有什麽相幹?”

宮翡翠怔了怔,尚未說話,就聽那杜三娘又道:“宮大小姐莫非至今還不知我們為何而來?我們……”還待再說,轎簾裏忽然傳出個聲音道:“夠了。”

非常好聽的一個男音,繁華落盡的溫和,夾雜著清越如水的滄桑,再還以暖暖的一種淡漠,拚湊出那樣兩個字——夠了。

杜三娘頓時閉嘴,退到轎子後麵。

“宮大小姐——”轎子裏的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煮鶴焚琴和殺美人,都是大煞風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斷吧。”

宮翡翠整個人一震,似驚懼似惶恐又似不甘置信——世上竟會有這麽囂張的人!

可如果那個人是鬼王,這話便如同催命魔音,難以抵擋。

宮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聲,一字一字道:“你——做——夢!”

鬼王也不生氣,聲音依舊溫和:“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

“看什麽?”她剛那麽說著,我們周圍的那些鐵騎,忽然一個個的倒了下去!

宮翡翠大驚失色的望著我,我遲疑了一下,上前檢視他們的瞳孔,轉身搖了搖頭。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沒有任何征兆。

隻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個人,麵對百鬼,如何抗衡?

宮翡翠麵如死灰的站著,全身起了一陣顫抖,低聲喃喃道:“難道我宮翡翠真要命喪於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轉道:“鬼王不喜動手,不如讓屬下效勞吧?我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毀了她。”

絕夜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從?”也沒見他怎麽移動,卻瞬間到了近前,宮翡翠當即揮袖而出,顯見是恨極了對方,照麵便是天香指。

絕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轉,輕巧巧的避了開去,嘴裏不幹不淨道:“嘖嘖嘖,這麽漂亮的女人,這麽漂亮的武功,倒真讓我有點舍不得了……”

長衫疊起重影萬千,一時間,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宮翡翠一個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右腳飛起踢他麵門,趁他分神之際將手抽了回來。

絕夜裝模作樣的歎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膚……”

宮翡翠自小養尊處優,何曾有人敢這樣輕薄她?當下眼睛也紅了,揮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讓婢子對付他。”

兩把長劍交織出劍光一片,朝絕夜劈了過去。

宮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來!”

她欺身到絕夜身後,伸手去奪他的燈籠,絕夜一驚,連忙旋身避開,宮翡翠中途變招左踏幾步,碧色長裙頓時如水般波開,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線閃了一閃。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這時尖叫起來:“小心!”

她話音還未落,那盞燈籠已啪的落地,絕夜飛身退回到她身邊,一條手臂上血湧如泉。

宮翡翠抓著他的一隻斷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的扶住絕夜,急聲道:“你怎麽樣?”

絕夜惱怒道:“我的這條手臂,估計是廢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小鬼忽然開口道:“這就是輕敵的下場。”他一個縱身,輕飄飄的自轎頂落下,半點聲音都沒有。

宮翡翠一見之下,後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傷到色鬼,不是因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輕敵,而小鬼隻那麽輕輕一躍,身法之快捷靈動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顯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贏小鬼,還有鬼王坐在轎中一直未曾露麵,更有周遭無數鬼在虎視耽耽。此戰結局,早已注定,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可見她的睫毛在不停的顫動,最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忽然扭頭對我道:“纖素姐姐!”

我反射性的應她:“是,大小姐。”

“宮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無恥之徒手裏。你明白了嗎?”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淒然一笑,忽的奪過金昭手中的長劍反手就朝自己勁處抹了過去。

我猛然睜大眼睛,她這個動作在我視線中被擴大了無數倍,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自盡?

自盡!!

心中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升起,還沒達到頂點,“嗖”一聲,一支白羽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擊在宮翡翠手腕上,長劍頓時脫手,她呻吟一聲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無頭箭。

眾鬼間起了一片嘩然聲,杜三娘驚呼道:“看!”

不必她叫,眾人也看見了,遠遠的有明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裏,連綿成了一片,越來越近。

與百鬼出現時的場麵非常類似的是,空中飄來一陣簫聲,悠揚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簫聲中一人擊節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裏,不見其蹤,隻聞其名。有彼鳳兮,磨翎振翅,乘風馳月,慨然長行。子歌川上,但見吾心,歸去來兮,共堪攜隱……”

百裏城?

難道是——百裏城?!

第九章 歸去來兮(1)

第一節 新主舊識

“百裏城!”風纖素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我尚未來及抬眼,便聽鬼王驟然一聲斷喝:“殺了她!”

一條人影立刻應聲而起,正是小鬼,臨空揮笛向我撲來,身法詭異,快若閃電。

事發突然,我雖旋即展動身形,但倉促之下,後退之速如何能與他借力前撲之迅猛相比,眨眼間已被他搶至身前。

我氣力已竭,手腕經那無頭箭一擊,至此尚無法抬起,隻得眼睜睜的看那銀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麵門而來。

便在此時,空中那一直未曾間斷過的細細蕭聲忽然大作,變悠揚為憤怒,化清婉為咆哮,宛如亢龍夾暴風而動,又如驚雷攜閃電劈來。

我一陣氣血翻騰,幾乎連站都站不穩,那小鬼也麵色慘變,身子一連晃了幾晃,顧不得再對我出手,忽將雙手一錯,持笛於唇——尖銳的笛聲驟然劃破夜空,遠遠的送了出去,與那蕭聲糾纏在一起。

這以內力吹奏的一蕭一笛,猶如兩條野性難馴的蛟龍,撕鬥於濃如潑墨的夜色之中,笛聲固然尖銳無比,如利刃般無堅不摧,可那蕭聲卻更有雷霆萬鈞之勢,隱隱的連天地都仿佛為之色變。

這一場蕭笛之爭,雖然無形,卻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

風纖素不識武,是第一個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後,包括絕夜、和杜三娘等鬼頭都紛紛跌坐於地,運功護住心脈以求自保。

我自幼對習武便不上心,惟受父親逼迫,倒把那正宗內家心法練的很是純熟,打下牢固的根基,運功不過一個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寧。

此時,蕭笛相抗之勢已漸分高下。

那笛聲越來越弱,非但不複初時的尖利,連吹奏出的曲調都不由自主的附和起蕭聲,迎合了兩聲,勉強轉調再與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過去……如此反複了兩三回,忽聽“叮”一聲,笛音頓時消失,卻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銀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著月色看去,他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鬼也似的慘白,倒是應了他的綽號——小鬼。

但見他勉強支撐起半邊身子,斷斷續續道:“好……好的很……”

話未說完,便兩眼一直,“砰”暈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傳來兩聲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與我家公子比拚內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憐惜場中某人,不願使出全力,豈會容你放肆到現在?”

另一個較為沉穩的女聲接口道:“流雲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劍的功夫更是在整個江湖中都罕逢敵手。”

“是麽……”

那喚名流雲的女子還待說些什麽,卻被一把淡淡的男聲打斷了。

“久聞百裏城‘碧水流雲’兩大護法美貌如花,既已來了,何不現身?”

這聲音,溫和、清越,還帶著絲絲曆盡滄桑的淡漠,卻不是鬼王是誰?

是時,數以百計的手持明燈的百裏城弟子已把四周團團圍住,把個漆黑的夜照的如同白晝。

我放眼看去,但見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雖無大礙,可小鬼已折,絕夜又為我所傷,形勢於他們大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卻仍藏於轎中不肯露麵。

——如此冷靜,簡直是鎮定的有些非比尋常了。

不對!我驟然攏起眉頭:這件事,非常非常不對勁!

按風纖素的推測,百裏城和山中一窩鬼乃盟友關係,怎會一出手便傷了眾鬼中武功最好者?

難道,是她們故意耍騙於我?

然而,此時此刻,論形勢,我方無疑是最弱的,她們有什麽必要做這樣一出戲給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窩鬼和百裏城並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鎮定,那百裏城的人又是為何而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見風纖素還處於昏迷之中,顯是被震傷了心脈,無論金昭玉粹如何推搖也喚不醒,不免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耳中聞得方才那把穩重柔和的女聲道:“鬼王莫急,這不就來了麽!”

“麽”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驟然傳來物件急急劃過之聲,一抬頭,竟是一匹丈把寬的白綢從遠處穿越夜空而來,優美的劃了個弧線,“咄”一聲釘入地麵。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抽氣聲,在靜謐的夜晚顯得份外清晰。

我也不禁駭然,這是何等武功內力,竟能使柔軟的絲綢在入地時發出金石般的聲響。

更駭人的是,“咄”一聲過後,那匹白綢仍然帶著弧度滯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麽仙人施了仙法,憑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橋似的。

兩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後的出現在白綢之上,合力抬著個白色帷幔籠罩著的非車非轎的東西,飛天仙子一般順著綢緞的弧度滑下來,身輕如燕的停在距離我約莫三丈開外的地方,竟未發出絲毫聲響。

我暗自心驚:如此輕功,已不是高強,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兩名女子,一個是圓臉,一個是瓜子臉,都是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白衣飄飛、黑發如波,全身上下雖沒有任何飾物做點綴,卻自然而然便流瀉出一股清華之氣,若非親眼所見,實在很難相信這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樣一身駭人的武功。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其波詭雲譎的程度已經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範圍,尤其是百裏城這兩大護法的出現,甫一現身便露了手驚人武功,儼然控製住整個局勢,令方才還占據著絕對優勢的山中一窩鬼,轉瞬就淪為劣勢的一方。

但是對我來說,情勢非但沒有任何逆轉,甚至還變的更為糟糕!

因為,若我沒猜錯的話,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蕭左無疑……而他,卻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詭計多端、最為可怕的敵人!

眾鬼未退,強敵又至,難道我宮翡翠命中注定要折於此夜?

罷罷罷!左右不過是個死……爹爹在天有靈,隻保佑我莫受辱於敵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於地的那把劍,以備後患。

豈料,手剛碰到劍柄,斜刺裏倏的一物飛來,“咚”敲在劍身上,頓時震的我整條手臂發麻,拿捏不住,那劍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沒錯,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請貼,緣銀翠葉!

不待我吩咐,身邊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揀了起來,就著亮看了一眼,麵色忽然變的很古怪,轉手遞給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見她臉色大變,心下已猜到了幾分,饒是如此,乍一見翠葉上的那幾行字,還是不禁震了震——“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

致邀蕭君……不錯,就是那張被蕭左耍無賴占了去的請貼。

一霎間,初見那日的種種無比清晰的浮現在我眼前,那厚臉皮的壞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那樣的鮮活生動,仿佛有人在我麵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戲。

蕭左……蕭左……我默默的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呼喚著這個令我靈魂都為之灰飛湮滅的人的名字。心頭,軒然掀起恨絕、淒絕的驚濤駭浪……

“你到底還想耍什麽花樣?”我猝然轉頭,怒吼出聲,“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

“誰說你的命就是你的?誰說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敗寇的道理,想必宮大小姐不需我來提醒吧?”

蕭左的聲音清晰的傳來,熟悉的聲線,陌生的口吻,冷漠而決絕。

尋聲看去,但見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動,卻是隻聞聲、不見人。

“此時此地,恐怕隻有那枚緣銀翠葉是完全屬於你的,除此以外,你一無所有……”

熟悉的聲音頓了頓,轉瞬又冷冷的響起:“流雲?”

“知道啦,公子。”伺立於旁的那個圓臉白衣女子嬌笑著應了句。

聲猶在耳,一條白綢突然飛來,“啪”纏上我的腰。

白綢的那端,正是執於那個流雲之手。

這一變故實在發生的太快,我剛意識到事情不妙,就覺白綢那端傳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的把我臨空拽起,去勢極快,眼看就要和那流雲撞上,隻見她手腕一抖,白綢挽出一個旋渦,把我筆直的送進層層帷幔之中。

我重重的摔了進去,剛狼狽的抬起眼,便望進那雙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見底的幽潭,流轉著靈動的水波。

他,在,笑!

“合該讓你狠狠的摔一交……”他低笑著問我,“還敢倔麽?”

我咬著牙不做聲,目光四下裏一看,原來這個非車非轎的東西就是蜀地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滑竿,卻比普通滑竿寬敞了許多,在裏麵動手是不成問題的。

我剛這樣想,就覺身上一麻,也沒見他做何動作,已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說……”他好整以暇的斜倚在坐墊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你的武功,實在很差。”

笑容忽斂,冷然道:“不及你傷人心的本事一半!”

說完,幹脆連我的啞穴都給點了。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如果你想徹底的挫敗一個女人,那麽就別讓她說話。

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種非常狼狽的姿勢倒在地上,而蕭左卻得意洋洋的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樣,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睜睜的瞧著他,心裏恨的無可複加,卻連罵都罵不出聲!

——天下絕沒有任何感覺比這種無可奈何更折磨人,連死都比不上!

“很難受?”蕭左悠然看著我道,“別急,也許那位極得你信任的風大總管會來救你。”

“她可來不了啦。”外麵傳來流雲的聲音,“她被公子蕭聲震暈,還未醒呢。”

蕭左“哦”了一聲,衝我笑道:“幸好!否則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還不都和你那些鐵騎一樣,立刻就去見閻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撥,既無法反駁,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這時,忽聽外麵響起兵器相碰的聲音,還間雜著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睜開眼,心知是兩個丫頭一心救主,和碧水流雲鬥上了。

可,論武功,她們哪裏是百裏城護法的對手?

我不願她們為我白送性命,卻偏偏做聲不得,正心急如焚,忽聽蕭左懶懶的說:“這兩個丫頭倒忠心的很,武功卻比她們的主子更差……流雲,你退回來罷,碧水一人足以應付。”

“是。”流雲的聲音仿佛帶著笑,“碧水姐姐手下從未見過血,的確比我這出手不知輕重的人強多了。”

“碧水無殺,流雲無情,閣下愛屋及烏,深情可感。”鬼王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淡淡的譏嘲,“沒想到百裏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這等用情至深的人。隻可惜……”

“隻可惜老天不開眼,無人領會在下的這份深情,是麽?”蕭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體諒在下,實令在下感動……”

我聽他一口一個“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麽花樣了,誰知卻聽他繼續說道:“唯有奉上厚禮一件,聊表寸心,萬望鬼王笑納。”

送禮?我方自怔了怔,就聽流雲在外朗聲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廢之活人四十,請鬼王查收。”

這算什麽禮物?我不覺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蕭左,他卻隻是瞧著我發笑,也不支聲。

片刻,隻聽遠處似乎響起雜亂拖遝的腳步聲。漸漸的,隨著腳步聲的清晰,又有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呻吟聲飄進耳中。

此時我的好奇心已達到頂點,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麽都看不見。

而蕭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捺,卻偏偏不去理我。

不但不理,還自顧站起身來,看模樣,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難道他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讓我隻能聽、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樣絕對會把我給急死的!

此刻我的這一顆心,就像被小貓爪子一下一下的抓著,急得難以言表,蕭左突然低頭朝我一笑,悠悠道:“現在你也嚐到說不出話隻能幹著急的滋味了……怎麽樣,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聽,頓時氣的眼前發黑,鼻子卻一酸,幾乎就要哭出來,卻忽覺身子一輕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應過來,就聽他在我耳邊道:“憑你在柞水的表現,我實在應該好好的教訓教訓你。不過,啞穴被封的時間久了會傷身,替你解了。你若想罵我,最好罵在心裏,莫讓我聽見,免的我分心。因為……我這就要出去跟人拚命了。”

說罷,也不管我把眼睛瞪的極大的瞅著他,衝我又是一笑,便擰身出了帷幔。

外麵隨即響起他那獨有的慢悠悠的語聲:“鬼王,這份厚禮,可還合意?”

我雖已坐到椅子上,卻還是什麽也瞧不著,正發著愁,帷幔忽被撩起,流雲站在邊上衝我笑了笑,隨即把目光投向場中。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偌大的空地上,百裏城的弟子依舊形成包圍圈,山中一窩鬼的幾個頭目仍然立在原處未動,鬼王也依舊躲於轎中不露麵。

但是,金昭玉粹卻已倒在地上,不過看情形隻是被點中了穴道,無甚大礙。

除此之外,場中另一個變故就是——多了幾十個人。男人。

確切的說,是幾十個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們便是蕭左送給鬼王的禮物?我不禁又是詫異又覺得可笑:天下間哪有用手指頭當禮物的道理?而且,為什麽是手指頭,而不是舌頭、耳朵什麽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問一般,便在這時,隻聽鬼王幽幽道:“沒想到霹靂堂四十好手仍不敵閣下一人。你削了他們的手指,可是叫他們再不能用手做炸藥的意思?好好好,蕭公子,是我低估了你……這份禮物送的好,我收了。”

原來是霹靂堂的人!他們去襲擊蕭左了?

我心裏一震,隨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澀的感覺,還摻雜著一絲絲難言的喜悅,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張開嘴,正想說些什麽,卻見碧水對我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窩鬼所在的方位,臉色很是凝重。

我頓時一凜,心道好險!

蕭左既然選擇在鬼王之先露麵,顯然是已決定與之正麵相對。此刻的場內情勢,表麵上看似乎很輕鬆,其實一句話不和便有動手的可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時分他的心!絕不能!

這時,又聽蕭左對鬼王說:“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裏城。”

一陣沉默後,鬼王的聲音再度從轎中傳來:“不,我低估了你。因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時、用何種方式通知百裏城前來增援的。”

蕭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監視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幫一派的聯係方式都是最為機密之事,那會這般輕易的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隻銀鐲,結構精妙,若不知開啟之法,即便得了來也無用。”

“那是自然!”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忽自鬼王的轎中傳出,咯咯笑道,“若什麽人都能打開,我這雙手就該剁了拿去喂狗了!”

蕭左縱聲笑道:“我說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諸鬼頭俱已現身,怎的惟獨不見‘鬼斧神工’?原來是陪著鬼王一同躲在轎中,學美人猶抱琵琶。”

笑聲未了,便聽鬼王說:“蕭公子對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來,韓城一行令閣下得益非淺。”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中隱隱帶著一份怒氣,冷冷道:“龍王必定已將我等之詳細資料對閣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錯,是他告訴我的,可你卻怪不得他。”蕭左打斷他道,“兩年前,你們犯於他手,他雖說過絕不會將你們的底細泄露給他人,可前提是你們不得在黃河上作案。此番是你們破誓在先……”

話未說完,卻被鬼王打斷了:“你錯了,破誓的不是我們。”

“不是?”蕭左冷笑道,“你該不會是想說,杜三娘已嫁入霹靂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錯了!”鬼王再一次打斷了他,聲音忽然變的無比陰森,緩緩道,“當年我向龍王發誓,隻要他在世為人一天,山中一窩鬼就絕不在黃河上做買賣。你聽清楚了麽?隻要他在世為人一天……敢問蕭公子,你見到龍王之時,他還能算人麽?”

蕭左毫不猶豫的說:“自然算……”

聲音忽頓住,片刻後再度響起時,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麽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幾聲,道:“我的意思是,那時的龍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個鬼而已。”

蕭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說了句話。

這句話隻有五個字,卻足以讓我吃驚的跳起來。

——“你認識李晴?”

“一麵之緣。”出人意料的,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聲音裏帶著笑道,“那可真是個漂亮女人,是麽?”

蕭左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

過了半晌,又點了點頭,又說了一遍:“不錯。”

然後,我隻覺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閃電劃過,卻是自下而上的……不錯,自下而上的,以一種語言絕對無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轎子。

驚呼聲乍起,隨即而來一聲悶哼,我不過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時,蕭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從未離開過……我又眨了眨眼,他還站在那兒,隻是後背上隱約出現一抹顏色,剛開始隻是很淡很淡的一點,可迅速開始變深、擴大,濡濕了白色的衣料,顏色也越來越鮮明——紅色!刺眼的紅色!

這一瞬間,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的心跳,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恐懼、那樣驚慌的喊了出去——“蕭左!你怎麽了?”

第九章 歸去來兮(2)

第二節 卿心難測

我悠悠醒轉,便聽得一個驚慌之極的聲音大喊道:“蕭左!你怎麽了?”

“大總管,你可醒了!”

視線猶自一片模糊,好一會兒才浮現出景象來,前方不遠處,玉粹滿臉焦慮的望著我,但身子卻一動不動,臉漲的通紅,顯見是被人點了穴道。

環顧四周,隻見百鬼們都氣息不穩東倒西歪,一副頹靡不振的樣子,鬼王轎前唯有蕭左鶴立雞群般的站著,我的喉嚨頓時一甜,一口鮮血“噗”噴了出去,胸口氣血翻湧,劇痛難忍。

剛才的簫聲已經震傷了我的心脈,即使日後能好,恐怕也會落下心疾。蕭左!你竟敢如此傷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強行站起,身子依舊搖晃不定,但神誌總算清醒。也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蕭左背上逐漸擴散的血跡——他也受傷了?!

再看鬼王依舊藏身轎中,很快明白了怎麽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虛傳。”蕭左悠然一笑。

尖細的聲音嘻嘻的笑,笑的卻比他還歡暢:“我做這頂轎子花了整整十七個月,正想找個絕頂高手來試試裏麵的機關,百裏聞名的義子,哦不,百裏城的新任城主,來替我試驗,那是再好不過。城主還要進來麽?”

蕭左微微眯眼,一個圓臉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傷?”

蕭左朝她做了個手勢,目光仍盯在轎簾之上,有風吹過,簾卻不動。“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這幾年卻風生水起,統帥一窩鬼橫行豫南,無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無不麵色如土,畏如蛇蠍。”

轎中傳出一聲輕笑,並不答話。

於是蕭左接下去道:“色鬼絕色,女鬼豐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麽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領,能淩駕於諸鬼之上,獨得一個王字?”

好一會兒寂靜,寂靜中卻有一人踉蹌的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麵無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隻見人影一閃,兩道白光一觸即分,一女子的嬌呼聲尖銳響起,等再凝神去看時,他人已站在轎頂上,而那個圓臉的白衣少女卻捂著手臂飛至蕭左身邊,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憑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誰在不自量力?”

圓臉少女雙眉一挑,眼看就要發火,蕭左卻對她笑了笑,柔聲道:“流雲莫惱,我自有……”

話未完,瞳眸忽的一縮,一把握住她被傷的那隻胳膊,凝視著傷口,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陰沉。

他緩緩抬起頭,盯緊了小鬼,輕輕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橫笛豎劍,江湖一絕,我總算是見識到了。”

我的心猛的一沉。百裏晨風眉心上的那道傷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現,並以一種無比恐怖的姿態綻裂開來!

小鬼還未答話,白衫忽揚風而起,蕭左竟也飛上了轎頂,他連忙橫笛應對,但見人影晃動,不過一瞬間,蕭左就又返回原地(奇*書*網-整*理*提*供),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銀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蕭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很可怕的感覺,隻覺手腳冰涼,如墜冰窖。

蕭左對著那管短笛凝視半響,雙手一分,慢慢的從笛中拔出一把短劍來。那笛子本是非常閃亮奪目,但短劍一出,卻將所有的光芒盡數搶盡,劍鋒如一泓淨水,又像一縷月光,晃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淚。

“笛,中,劍!”蕭左一字一頓的說,朝轎頂上麵色慘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腳,飛身跳下,直撲蕭左而去,人人以為他要奪回銀笛,誰知他淩空一個後翻,“砰”飛進轎中藏了起來。

鬼王溫潤如水般的聲音於此時無比優雅的響起:“閣下何必如此吃驚?龍王既為你打開鐲子裏的機關,又怎會沒有告訴你百鬼的底細?”

蕭左目光炯炯,顯得相當憤怒,但鬼王仍舊不急不慢的道:“至於你問我有何本領能淩駕於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門,我既非人又非鬼,那麽隻好當那個剩下的神了。以神為王,有何不可?”

蕭左怒極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歡裝神弄鬼,那麽今日就要你們全部留下命來!”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時,天地間起了一陣狂風,那頂二十人抬著的大轎忽的騰空飛起,夜幕中繁燈點點,映得轎身更加詭異,真不知道是轎子帶著抬轎的人飛,還是底下的人施展輕功抬著轎子在飛。

風聲呼嘯中鬼王長笑道:“你要學鍾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懼轎中的機關,就跟上吧!”

眼見百鬼齊齊隨那轎子飛走,蕭左揮手道:“追!”

百裏城弟子立刻蜂湧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裏劃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間,一聲巨響在空中炸開,濃霧隨即彌漫而起,百裏城弟子被那霧氣一阻,身法頓時慢了下來。而那霧不但不散,反而愈來愈濃,直把前方籠罩的什麽都看不見。

我提心吊膽觀望了半天,才有一百裏城弟子返回來道:“稟告城主,濃霧太重,追不上了!”

蕭左靜靜的立在當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片刻方道:“罷了,叫眾人回來。”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難道還怕找不到他們?”蕭左冷笑,忽的轉身朝我看來,被他那淩厲如電的目光盯住,我隻覺心中又是一沉。

誰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線條又變得柔和懶散了起來:“風總管傷的不輕啊?流雲,幫風總管療傷。”

“不必了。”我冷顏拒絕,諷刺的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麵已經血跡斑斑,“百裏城主還是先顧慮一下自己吧。”

說罷轉身朝滑竿走去,喚道:“大小姐……”

宮翡翠依舊坐在帳中,怔怔的望著蕭左,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聽到我的呼喚才回眸朝我看來,臉上的神色很複雜,難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對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卻看向我身後的蕭左。

一記破風聲自後傳來,宮翡翠整個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開。她飛身下來,但腳步不穩,剛著地便一個踉蹌,我連忙伸手相扶。

她卻推開我的手,一拐一拐的走到蕭左麵前,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的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周圍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流雲更是雙目圓睜,怒道:“你!”

“這一巴掌是因為你剛才那樣羞辱我!”話音剛落她竟然又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啪”,聲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蕭左那記重了許多。

蕭左卻隻是靜靜的站著,既不動怒也不震驚,仿佛早料到她會如此。

“這一巴掌是我還你的,因為我冤枉了你,因為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們兩訖了!”她決然轉身,命道,“纖素姐姐,金昭玉粹,我們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發的跟在她身後。

眼前白影晃動,卻是瓜子臉的白衣少女攔住了去路:“這樣就想走嗎?”

身後傳來蕭左低沉的聲音:“碧水,讓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麽多力氣眼巴巴的趕來救她,她卻……”

宮翡翠冷冷打斷她:“我卻怎麽了?”

被喚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宮翡翠哈的一笑,嘲弄之色頓現:“莫非你認為我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應該以身相許?或是感激涕淋的一邊哭一邊道歉說我誤解了你家主子辜負了他的心意?”

“宮翡翠,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過分的是你們,不是我!”宮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對著蕭左道,“百裏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覺得很有趣嗎?”

蕭左麵色一變。

宮翡翠的眼中淚光閃爍,聲音變得更加淒涼:“天下第一敗家子……好一個天下敗家子,我真就那麽的信了。一開始時我是看不起你,我覺得象你這樣遊手好閑吊兒郎當的人活該窮死,可是後來慢慢發現你其實不像傳聞說的那樣無能,相反的,所有人裏你最聰明,你尖銳,但刻薄的恰到好處;你做事情有原則,重情義;你嬉笑的表情下有著最溫柔的心。我想,這次我完了,我顧不了那許多了——不管你的聲名有多狼籍,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敗家子,我就是為你動了情,我就是喜歡你!我喜歡你,蕭左,我喜歡你……”

她每說一句,蕭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異般的消減了我的痛苦,我覺得胸口好象不那麽疼了。

卻聽宮翡翠話鋒一轉:“可是,天下第一敗家子搖身一變,風光無限的出現在我麵前,百裏聞名的義子,百裏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風啊,就那樣天兵天將般的出現了,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我,無聲的向我示威說——宮翡翠,怎麽樣?你擺脫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宮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諷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這一刻?你在我誤解你的時候不做任何解釋,可就是在等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些事,卻對我嚴守口風,就為了讓我陷入絕境,然後再由你解救,是麽?不錯,我是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在我為百鬼所困時也的確是你不計前嫌救了我……我真該好好的謝謝你,蕭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氣呢……可是!”

她加重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我告訴你,你這副虛偽到家故做姿態的救世主嘴臉叫我惡心透了!我宮翡翠可以喜歡一個人窮誌不窮的敗家子,卻絕對不會喜歡你——百裏城主!”

若不是礙於形勢,我幾乎忍不住為她這句話鼓掌。

隻聽流雲突然驚呼道:“公子!你的傷口……”

蕭左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硬生生的挺住,但鮮血卻染紅白衫,一滴滴的滴到地上。他為鬼王的轎子所傷,到現在還不包紮,真當自己是鐵打的?或許是苦肉計,想以此令宮翡翠心疼?

我回瞥宮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閃過了一絲猶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轉身冷若冰霜的道:“如果你要殺我,請動手;如果你不殺我,那我就走了。此後我無論生死,都與閣下無關。”

她低下頭,一步一步走過去,百裏城的弟子還有所遲疑,不知該不該放,但她走到之處,仍是紛紛退避,讓出道來。

眼看我們就要走出林子時,宮翡翠忽又停步,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卻是一枚緣銀翠葉。她對著葉子看了許久,忽一揚手,將其拋向蕭左,冷然道:“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收回,就如此番我雖然有眼無珠看錯了人,但我也絕不會後悔自憐!隻要……”

語聲忽頓,半晌才又恨聲道:“隻要以後不再重複這樣的過錯,也算值了!”

說罷,翻身上馬,看也不看蕭左一眼就打馬而去。

我回頭望了蕭左一眼,搖曳的火光映襯著他的臉,明明滅滅。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

第十章 風煙散盡(1)

第一節 計現真凶

宮翡翠等四人沒有繼續趕路,而是出了林子不久,就在最近的一個村落裏停了下來,找了戶農家借宿。

宮翡翠一進屋就把自己關了起來,金昭玉粹本欲在門外守夜,風纖素卻道:“沒有精力,明日如何趕路?”,讓她們自去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此時已近寅時,夜幕最黑,一團濃霧遮住了月亮,一熄燈,屋裏伸手不見五指。

她推開窗,涼風吹進來,胸腔中一片冰寒。可惡!蕭左竟將她傷成這樣,此仇不報,她就不是風纖素!

她用力抓住窗欞,足足站了有半柱香時間,然後輕輕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一路上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月色若隱若現的,照的道路更加難走,沒走多久,她已幾度停下,氣息越見紊亂。最後實在撐不住了,隻好在路邊坐下,旁邊是大片稻田,一望過去,看不到邊際。

彈彈手指,奇香頓時在空中彌漫開來,風纖素聞著這股獨屬於她的香氣,恍恍惚惚的想著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那麽風光的出發,卻走到這般境地,無力的挫敗感油然升起。

就在浮躁不堪時,一個黑影忽然覆蓋住她的影子,接著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熟悉的語音溫柔響起:“你傷得很重,我功力不如小鬼,僅能供你維持。待過幾*****方便了,再由他替你療傷。”

風纖素沒有動,那雙手便源源不斷的將內力輸入她體內,如暖流般消退了胸口的寒意,頓覺舒暢許多。

“他是故意的。所有人裏隻我不懂武,所以傷我最重。”她咬牙道。

對方沉默片刻,道:“他活著,永遠是禍害。”

風纖素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我們現在已無力再去對付他。我找你來就是告訴你此行作罷,我會另找機會再設一局。我們已等了那麽久,不在乎再多等幾年。”說到這,她微微一笑,“此行倒也不是一無所得,經過這麽一場折騰,宮翡翠短期內恐怕是無心嫁人了。”

“不錯,隻要她一日不嫁,宮家大權便一日還在你手中。”

風纖素冷聲道:“可惜她早晚都得嫁人——等姑爺進了門,我這個大總管再難掌權!”

“那麽我們……”

“你們回豫南,繼續該幹什麽幹什麽,等我命令。”

身後人發出一聲輕笑,低聲道:“龍王肯定很鬱悶,他自以為對百鬼很了解,卻始終不知鬼王的底細,連帶著那位蕭公子也被我們弄的一頭霧水。”

“兩年前與龍王的那次對敵,我故意不現身,現在終於顯出作用了。”風纖素幽幽一笑,“做事情,還是留一手比較好。”

“你做事,何止一手?”對方柔聲笑道:“李晴一計,真真令人叫絕!”

風纖素冷笑道:“那是龍王自找的!我們的開銷一向很大,他卻不讓我們在黃河上做買賣,我隻好讓人找到李晴,假裝龍門弟子在醉後將龍王行蹤透露給她……我第一眼看見那女人就知道她是禍水,龍王沾上她,當然死路一條!”

“哦,是嗎?”身後人忽然放慢了聲音,手上的力道也加重,風纖素剛覺得不對勁,就聽這人沉聲道:“那麽百裏晨風晨風呢?他是不是也是因為沾上了你這個禍水,所以才死了?”

風纖素當即跳起,由於真氣的驟然中斷,胸口如被個大錘子狠狠砸了一下,眼淚立刻痛得流了出來。然而這一切,還比不上她轉過身後看見那人的臉時的震撼大,那種驚恐狂熱百味交集,整個人像在活活的燃燒。

天漸漸的青,淡淡的亮了。依稀的晨光映亮身後那人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長發,本是超凡脫俗的俊美,但在風纖素看來,卻無異於催命羅刹,地獄惡魔,可怕到了極點!

——蕭左!

怎麽是他?怎麽會是他!

“風總管,” 蕭左對她微笑著,如同初見時一樣,得意洋洋,仿佛所有的月光都落在他的眼中,“你覺得我的聲音和鬼王,哦不,和那個傀儡比起來,誰更好聽些?”

風纖素咬住唇,一言不發。

“風總管,你說的很對,凡事都要留一手才行。”蕭左笑得更暢快,“我留的那手,就是口技。”

不必他說,風纖素也已明白,隻是心中亂成一片,已經無力去反駁些什麽,腦裏唯一想的是:如何能挽救這個錯誤?想不到她謹慎一世,卻大意一時,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蕭左麵色一正道:“江湖人都說我義父百裏聞名最神秘,但依我看,還不及鬼王。今夜我破轎而入,雖被機關阻止未能與他交手,但卻看到了他臉上的驚慌,後來我為機關所傷,他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就憑那兩個表情,我就斷定他不是鬼王。一個喜怒形於顏色且沉不住氣的人,是不夠資格統領百鬼的。他最大的優點是聲音好聽,的確是很美的聲音,我來前模仿了很久才學會。”

風纖素挺直了脊梁,依舊不說話。

“因此我就想,如果他不是鬼王,那麽誰才是真正的鬼王?”蕭左偏了偏腦袋,沉吟道,“然後我就發現一件事情——小鬼經常會有意無意的去看你。後來也是因為你咳嗽了一聲,鬼王才決定撤走。種種跡象表明了,他們聽命於你,於是我剛才冒充鬼王試探你,一試即中。風纖素,你到現在還有什麽話說 ?”

事已至此,風纖素反而冷靜下來,淡淡道:“天下第一敗家子可以是百裏城的新城主,那麽風纖素為什麽不可以是鬼王?”

“的確可以……”蕭左麵色一沉,厲聲道,“但是,為什麽?”

風纖素看了一眼地上倒影的斜度,應該已是寅時三刻了吧,蕭左百毒不侵,她對他可謂毫無殺傷力。那麽隻能盡量的拖延時間奇書網電子書,希望百鬼趕的及來救她。

於是,她盡量放慢了語速,緩緩道:“蕭公子到底是問什麽?”

“你心裏難道不明白?”

“風纖素不明白,還望蕭公子明言。”

蕭左目光閃爍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故意拖延時間?你以為百鬼會來救你?”

風纖素一震,耳中聽他慢悠悠道:“遲了,風總管。百裏城弟子已找到百鬼的藏身處,此刻恐怕已將他們全都殲滅了。”

“不,這不可能……”風纖素喃喃道,“你不可能找到他們……”

“怎麽不可能?”蕭左笑道,“幾十年來,江湖中人為得知百裏城的確切位置,不斷跟蹤、監視我派弟子,可是每每無功而返,你可知為什麽?”

風纖素遲疑著,他便又接著說:“那是因為我派弟子本就是此道高手,隻有精通跟蹤偵察術的人才能成功的進行反跟蹤。風總管,你說是不是?”

風纖素覺得自己的心頓時燃燒起來,火星迸裂,硝煙彌漫。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局已定,百鬼被殲,她再無轉機。

蕭左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微笑道:“現在,風總管是否願意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了?”

第十章 風煙散盡(2)

第二節 水落石出

風纖素呆立半晌,忽爾大笑起來:“你想問什麽便問吧!我風纖素難道是輸不起之人?”

“好!”蕭左道,“那麽就請風總管告訴我,你布下這一局究竟目的何在?”

“蕭公子聰明過人,這還猜不到麽?”風纖素冷笑道,“自古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錢,還有什麽值得我如此大費周章?”

“嗯,方才你也說了,百鬼的開銷很大。”蕭左點頭道,“可你圖的恐怕還遠遠不止這些吧?你不但要宮家的財富,還想利用這筆財富達成你的野心!風總管,我可有說錯?”

“不錯!”風纖素淡然一笑道,“我為什麽就不能有野心?就因為我是女人?”

頓了頓,她強忍下身體裏如針紮火燎般的劇痛,緩緩道:“不知道蕭公子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

蕭左沉靜的眼中有默許,她便說了下去:“有個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任何人,看過一眼,就會一輩子都記得;任何書,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去參加科舉,認為自己理所當然的會中狀元,卻一次又一次的落榜,等他後來醒悟過來那是因為他沒有賄賂考官時,已年屆而立。如果蕭公子是他,會怎麽辦?”

蕭左沉吟道:“棄學從事其他。他有這樣的專長,不怕餓死。”

風纖素垂下眼睛,繼續無動於衷的說:“他進了六扇門,負責文書工作,一幹十年。在那十年裏,他讀遍了所有的機密檔案,對天下事了如指掌。就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時,他的上司有個小妾,仰慕他的文才,和他有了私情,並有了個孩子。此事後來被上司知道了,怒不可遏,當下殺了小妾,本還待殺他,幸有同僚紛紛求情,於是上司後來隻是打斷他的腿,把他連同那個不到周歲的嬰兒扔了出去。蕭公子聽到此處,又有何感想?”

蕭左眼神閃爍,片刻方答道:“無論如何,孩子無辜。”

風纖素嗤笑一聲:“是啊,孩子無辜,如此說來,那位上司已經夠手下留情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壞就壞在兒女情長之上?此人遭此一劫,再無心振作,終日酗酒大醉,孩子靠鄰家一個寡婦照顧長大。孩子是個神童,記憶猶勝他年輕時,且懂事很早。他喝醉後就會撕書,孩子隻是冷眼看著,並不阻止,等他睡去後,再把地上的碎紙撿起來重新粘好。直到有一天,酒店的老板帶著夥計來他們家,逼他還酒錢,他家徒四壁,哪有錢還?於是他們就動手把他打了一頓。從頭到尾孩子躲在牆角的稻草後,看著父親被打,咬住唇一聲不吭。等那幫人離去後,孩子跑過去扶他,看著他的狼狽和慘相,生平第一次哭了。孩子哭著說:‘父親,你真沒用!’”

蕭左臉上露出了動容之色,風纖素看著那抹動容,心中越發燙了起來——同情?同情沒有用。同情除了讓人變得更加軟弱外,起不到任何幫助!這個道理她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懂了……很早很早……

“不知他是不是被這句話觸動,從此他戒了酒,以出賣情報為生,漸漸的,江湖上都知道有個奇人,對天下事爛熟於胸。”

蕭左忽然插話道:“風前輩所授之情報,無論大小,均準確可信。是以雖報酬可觀,卻依然門庭若市,所行之處更是被江湖中人以高人相待……”

風纖素瞥他一眼,道:“是啊……似乎是個轉折的開始,如果……如果他沒有再犯同樣的錯誤的話。”

她遙望遠方,天邊現出一道紅線,太陽快出來了。“就在那時他愛上了一個少女,可某天當他醒來時,發現身邊的少女已成屍體。有個人冷冷的坐在床頭問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誰?’他這才知道那少女竟是當時武林盟主鶴傲天的未婚妻。他得罪了鶴傲天,他隻能死。鶴傲天給了他三天時間,讓他安置他的女兒,他考慮了整整一夜,最後決定送自己的女兒去洛陽。”

洛陽,誰能知曉她此後所有的故事原是源自那樣一個倉促而無奈的決定?

“他對女兒說:‘爹爹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幸好還有你,你這麽聰明,可惜,偏偏是個女孩子……’女兒回答他:‘我不要當女孩子!’他笑,說:‘好,那就不當,不過你要記住,你隻有比別人更會忍耐、更加堅強,才能比他們更加出色。’”

蕭左的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風纖素低聲道:“這是我五歲時我父親對我說過的話,十七年來我從未有一天忘記過。我有野心,可是錯?”

蕭左隻是輕輕一歎,沒有說什麽。

風纖素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燃透,凝固成了焦碳,不痛了,痛到最極至處,就不會痛了。

“我去了天下首富之家,我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番大事,我絕對不要像我的父親,空有一身天賦異能,卻屢屢失敗,潦倒一生。我去後的第二天,江湖傳聞我父親神秘失蹤,隻有我知道,他是死了。十二年後當我集聚了足夠的能力後,第一件事就是設局暗殺了鶴傲天。”

蕭左道:“前任武林盟主鶴傲天的死一直是個謎,原來是你幹的。”

風纖素的聲音越發冷漠,仿佛說的事情與我沒有半點關係:“十八歲時,因為紫萸香慢我名揚天下,一年後,我施計讓大總管死於意外,然後在眾人的支持下坐了他的位置。就在那時,定遠侯看上我,要納我為妾。我一邊婉言拒絕,一邊用毒藥毀了自己的容貌,侯爺見我容色消退態度堅決,隻好作罷。我照著鏡子,冷笑著對自己說:‘女人之所以要美貌,是為了博得男人的喜愛,以晉升自己的地位。但是我,不需要借助男人,不需要依靠美色,也同樣可以。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說到這,她頓了頓,不懷好意的看了蕭左一眼,悠悠道:“蕭公子不必否認,男人都好色。如果大小姐,我是說宮翡翠,她不是那般美麗,你會喜歡上她麽?或者說,你會注意到她麽?”

蕭左沉聲道:“翡翠的確漂亮,但更難得的是她有顆孩子般幹淨的心。”

“幹淨?”風纖素諷刺道,“是無知吧?徑自的以為天下唯我獨尊,所有人都得寵著她讓著她哄著她……不過也是,誰讓她生的好呢,有個了不得的老爹,現在又有個了不得的情人……”

蕭左打斷她:“你本來也可以。”

“我不可以。”

“你可以!”蕭左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你是風離的女兒!他對天下事的了解使你一出生就擁有了一筆無形財富,你已比很多人都幸運!後來你又來到宮家,憑你的聰慧以女子之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你本已過的比大多數人都好。你可以很單純的生活著,然後嫁給一個好男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你沒有,你貪心不足,欲望不盡,邪念不窮,你……”

風纖素越聽越怒,不待他說完就尖聲叫了起來:“幸福?笑話!嫁人生子,以夫為天,以夫為尊,做個倚仗夫君的小女人那就是幸福?得了吧蕭左,收起你那套謬論,那根本是男人創造出來扼殺女人才華的借口!憑什麽我就不能成就一代霸主?我從無依無靠的孤女,變成天下首富的大總管,然後取宮翡翠而代之,再借助宮家的財富幫我繼續擴大勢力!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女人也能傲視天下,無有所抗者!”

“無有所抗者?”蕭左輕輕重複著她的話,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你不行。”

你不行!

這三個字如雷電,重重劈在風纖素身上。她踉蹌後退幾步,本已燒成焦碳的心再度燃燒起來。

“你天生體弱,不利於武,即使你聰慧過人,即使你有令天下人聞而喪膽的毒藥,那又如何?且不說我這種百毒不侵的人,即使是翡翠,隻要她戴著化麟鎖,她要殺你,就易如反掌。江湖就是江湖,在這個世界,武力才是予取予奪的基礎。”

一字一句,如巴掌般打在風纖素臉上,竟不知是怒是羞是恨還是委屈,她隻知道,蕭左的身影是如此可怕,如此強不可摧,因為他有她沒有的高超武功……若非他武功太高,她怎會輸的如此一敗塗地?

罷罷罷,輸就是輸,風纖素,要輸的起!

風纖素深吸口氣,放緩語氣道:“幸好,百毒不侵的人隻有蕭公子一個,而化麟鎖世上也隻有一條。人是活的,我也許沒辦法,但東西是死的,要毀去並不難。”

蕭左目光一閃,忽的欺身扣住她的手腕:“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嗎?”

風纖素鎮定的笑道:“有沒有機會,就要看蕭公子對大小姐的感情有多深了。”

蕭左臉色頓變:“你……你對翡翠做了些什麽?”

“化麟鎖是能解毒,但如果中毒之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毒,自然不會去使用它。對不對,蕭公子?”

蕭左的表情變得又驚又急。

風纖素一笑,道:“我用的是慢性毒藥,它慢到令人無法察覺,我跟蕭公子打賭,此毒天下隻有我一個人能解,我若一死,大小姐也就完了。所以,蕭公子最好對我客氣點,現在,請把你的手放開。”

蕭左的麵色一變,不過是轉瞬間,便把手鬆開了。

風纖素看著他,但見他兩腮肌肉時緊時鬆,顯是將牙咬了一次又一次。快意湧上心頭,她故意摔摔已經得到自由的那隻手,用一種輕鬆至極的聲音道:“蕭公子何至於如此緊張?也許我隻是隨口一說,嚇唬嚇唬你呢?”

蕭左凝視她半晌,忽輕歎了一口氣道:“你也說了——隻是也許……也許那是真的呢?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跟你賭,但是她……風纖素,你押對寶了。”

風纖素冷笑出聲,道:“現在,也請蕭公子回答我幾個問題吧。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鐲子?”

“不是。”蕭左回答:“是你對小鬼吟的那句詩——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風總管記憶過人,怎會吟錯句子?而我當時正好臨時改變行程,決定在韓城下船。”

“果然……”風纖素皺眉,“我知道那句話說的很不妥,但一時間又沒有其他更適合的辦法。”

蕭左道:“杜三娘的鐲子的確是破綻,銀飾沾水會變黑,可她站在船頭露出這隻鐲子時,卻相當晃眼,分明是新做的。最初我以為那是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但後來又想,那會不會是個暗號?”

風纖素低垂下眼睛,當初在黃河渡口,一見杜三娘亮出那隻鐲子,她就知一切已準備就緒。

“等我找到龍王打開那隻鐲子時,裏麵的機關已是空的。”蕭左繼續道:“敢在紫萸香慢身上偷東西的人,恐怕也就我一個。既然之前不可能有人對這個鐲子動手腳,那麽唯一有嫌疑的就是你。”

風纖素沉默,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以為天衣無縫,誰能想會有雙利眼早已將一切洞穿?

蕭左接著道:“其實在韓城時我就幾乎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唯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樣引爆那條船的?”

風纖素抿抿唇道:“底艙有盆蘭花,我施毒將其毀損,枯枝落下,觸及機關,船就炸了。”

蕭左目光閃爍道:“那你一路上如何跟百鬼聯係?單憑一個鐲子和一句暗語,並不能說清楚多少事情。”

“此局在出發前就已定下,本不需要與他們聯係。若非你臨時改變行程,我連在黃河上念錯詩句暗示小鬼都不需要的。而後,我又放飛了一隻褐色的風箏,代表我接下去要去鶴城。”

“於是花夜連夜趕到鶴城,為的就是等我?”

風纖素道:“不錯。花夜不但武功高,而且,她非常的美,天下男子見了她很少有能把持得住的……”

蕭左笑吟吟的接口:“可是你沒想到的是,她也敗了。”

我頹然一歎道:“自那時起我就知道你武功太高,要殺你不太可能,或許我可以用其他的方法逼你離開……”

蕭左聽了這話後麵色頓寒:“那天我和晨風在房中起爭執,其實是因為彼此推讓城主之位。可是卻被你斷章取義,先是殺了他,然後借機嫁禍給我,是不是?”

風纖素整個人一顫,一直強壓著的疼痛突然迸發開來,她仿佛聽見自己的心發出棉帛撕裂的聲音,那般的刺耳,幾欲逼人瘋狂。

“他活該!”她緊緊捂住胸口,恨恨的說,“誰叫他跟蹤我的?我去見小鬼和絕夜,他卻暗中跟著我,發現了我的秘密,我豈能容他活下去?”

“你!”蕭左的臉開始扭曲,變得非常震怒,“你居然就下的了手?風纖素!你居然就下得了手殺那樣一個愛你憐你知你的人!”

風纖素仰天大笑三聲,不知是笑給他聽還是笑給自己聽:“愛我憐我知我?我就是因為對他心軟,所以才沒提防他,被他有機可趁,識破了我的秘密。我說過:我不是我爹!他被感情衝昏了頭腦,為了女人丟了事業丟了性命,我可不會,誰要擋我的路阻止我,誰就得死!”

蕭左揚起手來,卻又生生的停在半空,風纖素一見之下,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你想打我為你好友出氣?你打啊,打啊!”

蕭左望著她,手在顫動,風纖素冷笑道:“我就是這麽個無情的女人,宮家收留了我十七年,我卻處心積慮的要奪他家的財產;百裏晨風喜歡我,我就殺了他利用他的死逼你走。我壞到無藥可救,你還在等什麽?你要為好友報仇,要為情人報仇,要為江湖主持公正,來啊,反正我不會武功,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的手下都趕不來救我,你現在隻要輕輕一掌,我就小命玩完,動手吧!”

蕭左後退一步,臉上的表情由震怒轉為悲憫,那憐憫的目光刺激到風纖素,於是她更加口不擇言:“我明白了,你不敢!蕭左你不敢殺我,因為你知道宮翡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對不對?你看,你什麽都比我強,但到最後不還是拿我無可奈何?因為你有感情,你的感情就是你弱點,而我沒有感情,所以你無法用任何人來要挾我,這就是我們的區別!要怪就怪百裏晨風喜歡錯人,你說的對,我是禍水,誰沾到我,就得死!百裏晨風是那樣,宮翡翠也是那樣……”

第十章 風煙散盡(3)

第三節 宿命之劫

“夠了,不要再說了!”

隨著這樣一聲清叱,數丈開外的一株老榆樹後轉出一人,身姿窈窕,長發垂腰。

風纖素凝視著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來了,宮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就如此番我雖然有眼無珠看錯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誤會了蕭左,又怎會再那般狠心的對他?她說的“隻要以後不再重複這樣的過錯”其實根本是在暗示蕭左她不會再錯下去了。

想不到宮翡翠也有這樣的智慧!

風纖素又是一笑,一著錯滿盤皆輸,輸了,輸了……

宮翡翠慢慢走到她麵前,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張開嘴,喚了一聲……

風纖素怔了怔,她喊她什麽?

——纖素姐姐?

她竟然還喊她纖素姐姐!

風纖素揚唇冷笑:“宮大小姐現在還這樣稱呼我,是不是虛偽了點?據我了解,你可不是什麽大度之人……”

“不要說了!”宮翡翠猛然打斷她,“我們走!”

“走?去哪?”

“回洛陽。回家。”

“家?我沒有家。”風纖素繼續嗤笑:“宮大小姐想處置我這個叛徒,在這裏不也一樣?”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翡翠沉聲道,“而且,我也沒想要處置你。我隻希望你從現在起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跟我回去,你還是你,風纖素,宮家的大總管,我的纖素姐姐。”

風纖素怔怔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

而蕭左似乎也沒想到她竟會這麽說,滿臉的驚訝。

風纖素大笑起來:“宮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養,竟然可以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不過,你可以,我卻不可以呢……我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輩子屈居你之下!我為宮家奉獻出最美好的年華,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將它占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個要除去的絆腳石!”

宮翡翠的臉色變的更加蒼白,顫聲道:“你真的想殺我,纖素姐姐?”

又是一聲纖素姐姐……風纖素的心頭卻驟然襲上一陣酸澀,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喊是什麽時候?是她兩歲那一年麽?那一年,她也不過才七歲……不!風纖素,現在再去憶往昔是可笑的!是毫無意義的!

強行按捺住心上湧動的複雜難言的情感,風纖素冷聲道:“不錯,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會成婚。倘若你找個懦弱無能的丈夫,或許我還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轉眸瞥了眼蕭左,繼續道:“你卻跟他私定了終身。試問我怎會留一個如此可怕的對手在自己身邊?宮翡翠,那時我便知道,我必須殺了你!你聽清楚了嗎?我要殺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麽纖素姐姐!”

她每說一句,宮翡翠的眼中淚光就越濃一分,到最後她咬住下唇,過了半響才道:“纖素姐姐,你故意這麽說,可是不想活了?你一心求死,是麽?我知道,你是的。”

風纖素長笑道:“笑話,我為什麽要求死?不錯我輸了,可是你們又能拿我怎麽樣呢?蕭左不敢拿你的命來賭,你敢不敢?化麟鎖是憑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達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這種慢性毒藥,卻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毀損你的五髒六腑,它隻會使你體質變弱,然後任何一個風寒著涼都能要了命……”

宮翡翠望著她,直直的望著她,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鎮定和堅持,是的,堅持,不是執扭。風纖素瞧著她,一時間竟有些錯愕:宮翡翠,她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任性自私的大小姐,奇書網-整理不再高傲無禮故作姿態。她曾對她那樣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裏隻有同情和親人般的溫暖……

“你在求死,纖素姐姐,因為百裏晨風死了。”

風纖素剛想冷笑,就聽宮翡翠接著說:“也因為,百裏晨風並不是你殺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風纖素尖叫起來,“誰說他不是我殺的?他跟蹤我,被我發現,所以我就殺了他!”

“不是。”宮翡翠輕輕的說。

隻是兩個字,卻窒息了風纖素的聲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風纖素於此刻回想起來,場景依舊曆曆在目,清晰到百裏晨風臉上的每道紋路,都能被她鮮明的記起——

百裏晨風,為什麽是你?你跟蹤我,你竟然跟蹤我!

她望著他,震驚惶恐憤怒傷感一股腦的湧上了心頭,整個人像在水火之間來回,又冷又熱。(奇書網-Www.Qisuu.Com)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來看看。”他那樣說。

她閉起眼睛,隻覺手腳一陣輕顫,腦海裏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就在她猶豫不定時,眼前白光一閃,小鬼和色鬼都已雙雙出手。

她驚呼:“住手!”

可惜已經來不及,小鬼將劍啪的插回劍鞘,飛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點鮮紅,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裏晨風……”她的唇在哆嗦聲音也在哆嗦,“你為什麽不避?為什麽不避開?”

他是百裏城第一刀客,小鬼本無可能一劍斃命的,可他為什麽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的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著的卻是她不明白,或者說,不願去明白的感情。然後——

筆直倒下。

她衝上前抱起他的頭,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襯著她蒼白的手,分外鮮紅。

“你,你,你……”她已顫不成音。你這個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會接納他,卻最終以這種方式讓她記住他,一輩子永遠永遠都記住!不甘心,百裏晨風,她不甘心!

他微微睜眼,什麽話都不說,瞳仁映出她的臉,她看見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裏晨風,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的眼淚滴到他臉上,他忽然笑了,輕聲道:“還記得龍王和李晴麽?”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來的悲劇,是她鄙夷不屑的愛情……可是百裏晨風,為何他要她也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我說過,如果我是龍王,我也會那麽做。”

他願當龍王,可她卻不願當李晴啊。她不當那個殺了人卻後悔萬分最後還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與倔強,輕輕一歎。

“風姑娘,你要快樂。”

她搖頭,快樂離她何其遙遠,從來觸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聲道:“你答應我,一定,一定,要——”聲音突然停止,她看著他雙目圓睜,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間,看著他的手無力的鬆落,十丈軟紅翩翩離去,宿命帶著孤獨的浮光掠影急急而來。

快樂?不可能。

尤其是,這樣眼睜睜的見識過生離死別之後。

無論她多麽多麽不甘心,但是百裏晨風,他贏了,他還是贏了……

淚眼朦朧間,隱約覺得手上一熱,那一瞬間,風纖素以為是百裏晨風,他還沒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囑她要快樂,但是定睛一看,卻是宮翡翠……晨光撥開夜色,第一縷陽光映在她臉上,那容顏依稀繚亂。

風纖素呆滯的看著,十七年的歲月風般飄過,這個與她一起長大的女孩子,原來她竟一直沒有看清楚她。

再轉眼看蕭左,這男子真屬人中龍鳳子,與宮翡翠站在一起,這般的賞心悅目……可對她來說,卻是宿命鋪下的劫,如何跨的過……風纖素,如何跨的過?

“纖素姐姐,你累了,我們回家吧。”

“我累了……”風纖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鬆懈,一直勉強抗衡著的傷痛便席卷而來,如潮水般撲天漫地,將意識吞噬。

傷勢發作,她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尾聲 大小姐的秘密

灑金小箋飄飄揚揚的落地,彩衣翩翩的少女猶自佇立半晌,方緩緩轉身,步出屋門。

簡樸的農家小院外,柳色尚新,白衣少年依馬而立,笑意淡淡,眸光深深。

彩衣少女靜靜的凝注著他,半晌才道:“你猜對了——她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走了。”

“她隻是學會了放手。我若是她,也會這樣……”白衣少年上前輕握住她的手,忽又放開了,目光閃動道:“手裏藏著什麽?”

彩衣少女攤開手掌,露出掌心裏的白玉小瓶,眨眨眼道:“你猜!”

白衣少年隻瞥了一眼,便淡淡的說:“得了解藥卻不吃,就知道玩。你呀,真是個孩子。”

“你才是孩子!”彩衣少女輕輕啐了他一口,轉而又笑了,“是的,是解藥。她留了封信說,既殺不了我,索性成全。”

“哦,那她還說了些什麽?”

“她還說,野心是她與生俱來的東西,她無法拋卻。所以,她不能跟我回宮家。”

“她怕控製不住野心膨脹,再次對你下殺手,是麽?”

“也許是吧……”話未說完,彩衣少女便長長的歎了口氣。

“歎氣做什麽?”白衣少年淡淡道,“她真已學會了放手,這是好事。”

“我知道。我隻是不明白,這一路上,死了那麽多人,就隻是為了‘野心’二字?”

“這兩個字雖簡單,其含義恐怕是天下最複雜的了。”白衣少年苦笑道,“莫說我們不明白,恐怕就是我們的下一輩、下下一輩,也永遠都不會弄明白。”

彩衣少女悄悄從睫毛下瞧著他,沉吟半晌方咬著牙問:“你覺得她做錯了麽?”

“就野心而言,她沒有錯,她是我見過的最具智謀最冷靜的女子,她該得到更好的,比她已經擁有的更多彩的生活。可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傷害他人,卻是錯的……”

白衣少年頓了頓,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一字字道:“誰也沒資格傷害他人,尤其是他人的生命。”

“那就是說,你不肯原諒她?”彩衣少女的聲音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衣少年低下頭,盯住麵前這張姣好的,卻遮不住焦慮之色的容顏,目光變的饒有興致起來。“擔心什麽?”他突然帶著笑問,“我若有心為晨風報仇,又怎會輕易任她不告而別?”

“這麽說你原諒她啦?不會派百裏城的弟子追殺她啦?”彩衣少女頓時呼出口氣,粲然一笑道,“也是也是!我都能原諒你,你還有什麽不能原諒她的,對不對?”

白衣少年再度苦笑:“你原諒我?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需要你原諒的?”

“你沒有?你敢說你沒有!”彩衣少女立刻瞪起眼睛,叉起了腰,大聲道,“你明明早就知道山中一窩鬼的底細,卻隻字沒對我透露,害我受了那麽多苦,你還敢說!”

這邊說著,那邊就已舉起了一雙拳頭,正欲捶向那白衣少年的胸膛,誰料卻聽他陡然發出一聲歎息,柔聲道:“是我不好,我本該早點告訴你,可又怕你太過純良,泄露了口風,怎知卻險些害你……倘若昨夜你真被那小鬼所傷,我恐怕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彩衣少女抬頭望進他充滿了愧疚和悔意的眼睛,頓生不忍,期期艾艾的說,“其實,也沒什麽,你不是及時趕來了麽。再說,你多有防備也是對的……莫說你,我又何嚐沒有秘密……”

“秘密!”白衣少年驟然叫了起來,“你有秘密?我不知道的?”

見她點頭,立刻擺出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樣,壓低了嗓音問:“你該不會,早已和人,有了婚約吧?”

“放……胡說!”彩衣少女也叫了起來,“我早有婚約?我要是早已有了婚約,那日華陽城外,又怎麽會跟你……跟你……”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簡直小若蚊囈,幾不可聞。

白衣少年故意湊到跟前,大聲道:“跟我什麽?跟我什麽?”

“跟你這個王八蛋糾纏到了一起!”彩衣少女惡狠狠的抬手捶了他一拳,自己卻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隨即又拽著他的衣袖將他拉了過來,道:“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這個秘密了?想的話就不許再打岔,過來……”

說著,附在他耳邊,唧唧咕咕說了起來。

隻見那白衣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驚訝,越來越難以置信,等那彩衣少女把話說完,他已經完完全全的被驚呆,木立在當場,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彩衣少女也不去理他,徑自轉過身,得意洋洋的上了馬,才拿馬鞭輕輕抽了他一下,嘻嘻笑道:“怎麽樣?蕭公子,蕭大少爺,這世上會做戲的,也不止你一人吧?”

語畢,揚手揮鞭,放馬而奔。

馬蹄得得,白衣少年如夢初醒,一邊急急趕馬追去,一邊高聲呼喝:“你說什麽?化麟鎖怎麽可能是假的!”

“呆子!你也不想想,世上怎麽會有那樣神奇的寶物?”

“可是,珍展上你以它解了婢女所中之毒,大家都看見啊?”

“那是因為我事先在化麟鎖上抹了解藥,解藥溶入血液,毒不就解了!”

“你哪來的解藥?”

“纖素姐姐侵淫毒術多年,我爹爹豈有不防她之理,早就備了解藥來。爹爹臨終前對我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我才想出那麽一條鏈子,讓纖素姐姐有所顧忌。”

“天呐!一條假鏈子,你竟敢開價十萬,我總算知道你們宮家是如何發家致富的了!”

“佩服吧?”

“才怪!”白衣少年恨的牙癢,“好你個小丫頭,居然瞞了我這麽久,看我逮住你怎麽整治你吧!”

彩衣少女聞言,回眸笑道:“先等你追上我再說吧!”

“好!正是要先追上你!”

“那就來吧!”

“駕——”

“駕——”

二人二馬,彩衣如蝶,白衣如電,一前一後飛馳在廣袤無垠的八百裏秦川上。

遠處,青山隱隱,白雲悠悠,風煙已散。

(全文完)

後記

伊呂,共用ID,背後兩人,一為“清歌漫”(曾用名:宮大小姐、武羅……嘎嘎),一為“十四闋”(曾用名:風管家、茱萸……*0*),生活中的朋友,網絡中的搭檔。

風煙引,就是我們共同創作的第一部完整的小說。

寫這部小說的初衷,來源於某次清歌漫和十四闋的聊天。

十四闋說:“現在大多數小說裏的反麵人物都隻能讓人感覺到邪惡和討厭,而隻要是正麵人物,就全都完美的沒有缺點……可依我看,那都不是‘人’,因為人都是有兩麵性的。”

而清歌漫則認為:所謂的好人,不見得就沒有缺點;而壞人,也不見得就沒有可取之處。人性中的善惡,其實在很多時候都是並存的。

於是,我們開始寫《風煙引》,寫一個關於人性中的善良與邪惡的故事,其實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寫幾個比較特別的主人公。

比如蕭左和宮翡翠。

他們是傳統意義上小說中的正麵角色,但他們都不是完美的。

蕭左有點痞子氣,性格也較為叛逆,有時候還喜歡捉弄人;宮翡翠則任性、目空一切,甚至還有點孩子氣。他和她都不是完美的人,普通人有的缺點,他們都有。

再比如反麵人物,就是風纖素這個角色。

風纖素很無情,也很有野心,但她同時也很敏感易傷,有著很多很多的無可奈何……她的內心,光明和陰暗是並存的,而不是純粹的隻剩下邪惡。而事實上,最後她被宮翡翠感化了——在她的人性中,畢竟還是光明的一麵戰勝了陰暗麵。

我們就是想寫這幾個角色:他們不完美,他們矛盾而無奈,他們既不是“神”也不是“惡魔”,而是“人”。

至於《風煙引》的情節,可以說是充滿了懸疑,一個接一個的迷團,直到故事的最後才全部揭曉。

至於它的敘述方式,我們選擇了雙視角——清歌漫寫的是宮翡翠,十四闋則寫風纖素,兩個視角交替敘述。

這樣的方式雖然新穎,但是就閱讀速度和斷章、銜接等問題上,卻比統一人稱的小說要困難一點,再加上還要構思複雜的情節,整本小說寫起來無疑是很累的,所以該文在網上連載時,差點一度想過放棄。

然而,晉江的讀者們對此文的嗬護和關注卻給了我們繼續寫下去的壓力和動力,於是幾乎一天都沒敢耽誤,就這樣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寫了下去,終於完成了整部小說的創作。

這也是我們寫《風煙引》的第二個目的——寫一本讓讀者喜歡的小說,並盡可能的做到讓裏麵每個人物都不討厭。

希望,這部小說沒有叫很多人失望……

所有跟帖: 

好!頂一個! -愛到荼蘼- 給 愛到荼蘼 發送悄悄話 愛到荼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8/2009 postreply 21:35:23

好看,好看!謝謝畫眉妹妹的辛勤勞動。 -aixiao- 給 aixia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09/2009 postreply 08:45:59

嗬嗬,謝謝鼓勵, 此文有個後傳,給個鏈接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72 bytes) () 10/09/2009 postreply 22:53:19

先謝再看 -aixiao- 給 aixia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2/2009 postreply 13:56:2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