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 作者:藍紫青灰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9-30 15:24:1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33056 bytes)
【內容簡介】

從不愛到愛有多遠?
天長地久的愛情,必將變成親情才得以長久,
燃燒或是永久,非此即彼。

內容標簽: 都市情緣 情有獨鍾

主角:馬驍,楊念萁

【正文】

  春風沉醉 作者:藍紫青灰

  第一章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楊念萁一百次後悔結了婚,可世上沒有後悔藥賣,心裏後悔,還不能找人訴苦,用過去的書麵或是電影語言來說,苦水隻能往肚子裏咽。用諺語來說,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下了班,楊念萁坐公交車在市中心的商業街跳下來,而不是一車坐回新婚不久的家裏,那個家新得不處不體現出一個“新”字,新得像商場裏的家具展廳,有保養劑的化學芳香,有家具的木頭氣息,有皮革的冷冰冰的氣味,臥室和客廳的角落還放得有大盆的竹炭顆粒,好吸收新家具裏殘留的甲醛分子。什麽都新,新得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就算是廚房裏也沒有一杯熱茶斟得出,飲水器放在客廳裏呢。廚房,一個星期難得開一次火,人家的廚房煩惱的是油煙的沾膩,她的廚房裏落的是灰塵。
  反正回家去也沒熱乎的笑臉相迎,而她也沒心思為兩人做一頓像樣的飯菜,楊念萁在街上遊蕩餓了,順腳走進一家商場的地下一層,進去買了一個套餐吃了,從一樓的化妝品部、皮具部,到二樓的少女裝,三樓的淑女裝,四樓的男裝部直接跳過,到了五樓的家居用品部,樓上樓下逛了個遍,最後在瓷器櫃台買了一隻手繪骨瓷的西方古典式大裙子的牧羊少女瓷像擺件。
  連逛商場都沒有可買的東西,今萁心裏把這個婚姻又後悔了一百遍。結婚三個月,家裏的東西都是新的,大到房子家具電器,小到一個杯子一隻碗,包括茶幾上那盆有著碧綠油亮葉片的袖珍椰子盆栽,都是嶄新嶄新嶄新的,新得沒有一點可供花心思的地方。
  本來她頂愛逛商場,從前和女友一起,可以逛上半天,那麽多漂亮東西可以讓她買,這個放在什麽地方,那個又怎麽擺放更好看,對著一隻水晶果盤她都可以做上半個小時的夢,說這個芭蕉綠的凍石盤子,要是放上櫻桃該多麽漂亮,放在陽光下就是一首詩: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那個時候想象如果她將來結了婚,買東西隨心所欲,一定會把家裏布置得像她做了幾百幾千回的夢那樣,臥室就是莫裏斯金銀花房間的翻板,客廳就是中式風格,偶爾有朋友上來,她穿了家居風格的軟棉印花衣裙,捧出白瓷茶盅來,陽台上的竹簾子下,是一張老舊的鑲了大理石桌心的小八仙桌,朋友各據一方,品著新茶,吃著白糖楊梅和甘草瓜子,竹簾半卷,頭上是一方湛藍的天幕,一鉤新月在天,夜涼如水,客人走後,就是一幅豐子愷的畫:人散後,一彎新月如鉤。
  在她的這幅畫裏,有她一手布置出來的房間,有朋友,有她自己,有她心愛的夫婿,就站在她的身邊。她站在畫麵外麵,看著她心愛的這一切。
  她在心裏想了千百次,每想一次,都把細節更豐富一點,開始隻是個大概的模糊的印象,後來添上了家具的顏色,茶葉的清香,小到瓷器上的紋飾,是蘆雁還是鴛鴦,一筆筆立體鮮活地在她的腦子裏具體起來。
  她曾經對婚姻抱有那麽大的熱情和信心,但隻有三個月,就把她的熱情冰封了起來。
  拿著裝那個瓷搖鈴的小號購物袋,走進觀光電梯,馬上就後悔了,要是走下去,不是又可以消耗掉二十分鍾?這電梯直下一樓,一分鍾就完成了二十分鍾需要的時間。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電梯裏一下子就站滿了人,把她擠得貼緊玻璃,連站直身子都難,更不要說拔開別人出去了。
  念萁默默地對自己說,我可以改個名字,叫楊念悔, 和那個著名的楊不悔隻差一個字。因為我一天到晚都在念叨著後悔。
  電梯到一樓,人呼啦一下都走空了,念萁剛要舉步出去,又進來一大群人,把她逼在角落裏,電梯門關上,嘩一下上了五樓。人群把她壓得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讓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心裏的某處,溫柔地蕩漾了一下。
  念萁被旁人擠著推著出去,不由自主地就又站在了那家瓷器櫃台前。剛才的導購小姐還記得她,馬上滿麵堆笑地問:“小姐,你對我們的商品不滿意?”
  念萁期期艾艾地說:“沒有沒有,很滿意。”
  導購小姐笑容更加甜美,“那是想買下那個吹笛子的牧羊少年?是啊是啊,這兩個瓷像本來就是一套,你光買了牧羊少女,不是硬拆散一對小情人?”導購小姐很是幽默,“雖然我們這一組瓷像可以分開來買,可是客人們大多喜歡成套的購買,你要是買了這一對,我們可以送一隻小羊羔。你要是再買下這一棵蘋果樹,我們還可以加送一個小蘋果。”
  陌生人也可以這樣親切隨和,念萁聽得喜滋滋,看得笑眯眯,本來打算退了那個牧羊女的心思早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用細長的手指拈起那隻鮮紅的小蘋果說:“唉,這小蘋果真好玩,可以放進這牧羊女的手掌上。”
  “是的是的,我們做這一套瓷像的時候,就是把所有的細節都考慮進去了,每一樣單獨擺放都是一個完美的作品,但是組合在一起,也看不出是另外插接進去的。”導購小姐繼續介紹說:“這裏還有一個盤子,可以把這一組瓷像都放進去。我剛才就對小姐你說了,你單買一個牧羊女不劃算的,如果你現在想補上其他的,我可以把這些都結算在一起。然後我們還有一個百合花鍾贈送。”
  念萁接過那個百合花鍾,翻來翻去的看,看得愛不釋手,導購小姐又說:“我們的優惠活動就到後天,後天就恢複原價了。小姐,你這個時候買是最優惠的時段,要不是這個商場搞全場買兩百送一百的活動,逼得我們參加,不然沒有這樣的的優惠的。還有啊,我們是直接送商品,不像別的櫃台那樣送券,你拿了券還要另外想辦法湊夠券上的數。”
  念萁被說得隻會點頭了,她鬼迷心竅一樣地說:“我就是覺得劃算,又喜歡這一套,就又上來買了。”
  導購小姐馬上拿出開票簿子,唰唰地寫下“牧羊少年像一座、盤子一個、樹一棵”,多少價格,贈送什麽,“嗤”一下撕下票,笑容可掬地說:“收銀台就在前麵。”
  念萁心花怒放地付了錢,拎著一個大購物袋,跟著人群,在肯尼G的薩克斯音樂送客樂曲聲中,出了商場的大門,踏上了回家的路。
  每走一步,念萁就罵自己一聲:真笨!真笨!她本來上了五樓是要去退牧羊女的,哪知被導購小姐的糖衣炮彈和溫言笑容打中,買下了更多的東西。
  這就像她的人生,每一次都是被別人左右,從來就做不了自己的主。考大學時她本來想學室內設計,但爸爸說女孩子當老師好,她就填了師大。媽媽說大學裏好好讀書,同年紀的男生大多幼稚,不是好的好象,男孩應該比女孩子大上個三五歲,她就和大四的男生戀愛。可人家一畢業就去了國外,她花了兩年才從失戀的打擊中恢複,再注意身邊的男生,和她同齡的已經有了女朋友,剩下的就是低年級的了長滿了青春痘的小男生了。生活就像是一艘船,一路風快浪高,推得船不停地往前走,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成了岸邊的風景。
  等她讀完研出來工作了,媽媽皺著眉頭說你怎麽還沒有男朋友?念萁咕噥說:“為什麽大學裏不開談戀愛的課程?又沒人教給我,我怎麽知道怎麽找男朋友?”媽媽哀聲歎氣說人家都是不教就會,你看那誰誰,那誰誰,那誰誰誰,不都是自己在學校裏找的?人家也沒人教,不也會了?念萁賭氣說:“我笨呐。”媽媽隻好安慰她說,你不笨,我家萁萁年年考第一,一點也就不笨。這隻是我們沒開始找,你放心,我的朋友那麽多,隻要我放出風聲去,男孩子的資源還不是一大把一大把的?我家萁萁這麽漂亮,這麽聽話,這麽溫柔,如今哪裏去找這樣完美的女孩子?轉身開始為她介紹相親的對象。
  這一相親就是三四年,左不成右不就的,念萁一悠三蕩的,就從當季的新鮮果子成了果脯,雖然蘋果還是那個蘋果,梨還是那個梨的,但到底不比新鮮的楊莓荔枝櫻桃那麽搶手了。

  第二章 新婚之夜,孤枕獨眠

  二十七歲的楊念萁,是滯銷的失了水的皺巴巴的蘋果,雖然營養成份還在,甜度因為失了水還更濃縮了,但二十七就是一個坎,二十七之前還是新鮮的,二十七之後,自己都覺得有點抱歉。等她遇上三十四歲的大齡男青年馬驍,那也是一個幹巴巴的香蕉,表麵還光鮮,但已經有了點點黑斑,麵對二十出頭的像剛出爐的冒著熱氣的小籠包一樣的鮮嫩的小姑娘,也有點慚愧,遇上還在二字頭裏的楊念萁,就是甲三配丁二,再配也沒有。兩方的父母都有強烈的願望要把套牢在手裏的走勢向下的兩隻快要成為垃圾股的這一對趁勢拋掉,兩隻自己也不敢認為還是潛力股的大齡青年也覺得對方不錯,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出得起一對“愛司”,我就出得起三隻“皮蛋”,你聽三六九萬,我胡一四七條,大家都不吃虧,於是婚事在相親三個月後就定了下來,男方早就買了婚房付了頭期,女方就出裝修;男方定了電器,女方就買家具;男方定了酒席,女方就訂了兩張機票送給新郎新娘來個蜜月旅行。天平的兩方不肯讓自己坍一點的台,別著苗頭,熱火朝天的把這個婚事辦了下來。兩方父母誌得意滿,一對新人仍然是一對新人,不比當初相親的兩個陌生人熟悉更多。
  新婚夜什麽都沒發生,念萁在酒店的大床上孤枕獨眠,身上還穿著敬酒時的一身大紅的小鳳仙裝,馬驍倒在長沙發上睡了一夜,腳上還有一隻皮鞋,身前的茶幾上是一堆印了四個偉大領袖的粉紅色老頭票,還有一疊紅包。馬驍數著數著禮金就睡著了,紅包散了一地,一覺睡醒,再也分不清誰送了多少禮金,誰收了多少禮金。
  念萁從床上爬起來,進浴室換下小鳳仙裝,洗了澡,把一頭噴了半瓶定型水的硬如鋼盔的頭發用兩遍洗發水才洗滑溜了,吹得半幹,套上T恤仔褲,坐在床沿上,把那套荒謬的小鳳仙裝用一隻大紙袋子裝了,還有紅色的頭花和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馬驍這時也醒了,見她從衛生間出來,捧著老頭票和紅包坐在她對麵,說:“禮金給你收著吧,我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念萁馬上說:“不,你收著吧,反正我也用不著還禮了。”心裏說,我已經是我朋友當中最後一個了。念萁一輩子爭第一,爭了二十年的第一,在結婚這個問題上,得了個倒數第一。她的同學朋友,有結婚了又離婚的,有離婚了再複婚的,她這些年的禮金送出去不知多少,這一次,大家都回了禮,比她當初送出去的都多,有點慶祝跳樓大甩賣的意思。念萁心裏有愧,生怕禮金比馬驍多了,讓他覺得她有壓他一頭的意思。
  馬驍看她半天,才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念萁心裏的小念頭被他看破,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忙撇幹淨說:“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馬驍皺著眉頭看著她,問:“那你是什麽意思?”
  念萁怕他不高興,兩隻手一通亂擺,“我沒什麽意思。”怕他不信,再加一句:“真的真的,我沒別的意思,我意思是,那什麽……我真的不用。你收著也是一樣的。”
  馬驍擼了擼頭發,揉了揉臉,說:“那我把兩個人收到的禮金存進一個折子裏,將來誰要還禮,就從這個折子裏取吧。”
  念萁十分誠懇地點頭,“好的好的,你的主意不錯,我這裏還有我最要好兩個朋友的禮金,是她們先前就給我了,我也放進去吧。”
  馬驍呼一聲站起來,紅包掉了一地,“隨便你。”一腳高一腳低地朝衛生間走,到了門口,用光著的那隻腳蹬下另一隻腳上的皮鞋,關上門,裏頭是嘩嘩的放水的聲音。
  念萁看出他不高興,心裏想我說錯話了嗎?把自己剛才說的話回想一遍,就開始後悔了,自己說的那一堆有沒有意思的話,真的是沒意思得很,顯得自己那麽沒有水準,連個基本意思都表達不出來,簡直連小學生都不如。第一天就在馬驍麵前丟臉,肯定讓他看不起了。念萁心裏懊惱了一百遍,扭著手指頭,看著那一堆紅包,想著要怎麽才能挽回一點壞的表現,琢磨來琢磨去,既然馬驍說把禮金都放進一個存折裏,那她就把錢數一下吧。
  正埋頭數著錢,衛生間裏的水聲停了,馬驍在裏頭大聲說話,說的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要出來了。”
  念萁嗯一聲,沒在意,繼續數錢,馬驍又說:“我要出來了。”念萁以為她先一聲回答太輕,馬驍在裏頭沒聽見,便大聲說:“我聽見了。”然後福至心靈,跳起來說:“你別出來。”數好的錢被她這一跳攪得如滿天紅雨飄下來,飄得一床都是,她也顧不上,嘴裏亂嚷說:“我到……”左看右看,沒有可避讓的地方,隻好說:“我到陽台上去。”說完像有一隻老虎追在她這隻羊的身後一樣,倏一下逃到了陽台上。
  馬驍在裏頭哭不是笑不是,說:“你扔件幹淨衣服進來不就是了?”
  念萁在陽台上哪裏聽得見,隻管捂著飛燙的臉,心裏一疊聲的罵自己,恨得直跺腳。
  直到兩邊父母來了酒店送他們去機場,念萁還躲在陽台上不敢見馬驍,見了媽媽,扭著胳膊把頭靠在媽媽耳邊說:“我不想去了。”媽媽瞪著眼睛問為什麽,念萁吱吱唔唔地說:“我累。”
  媽媽輕輕拍著她的手說:“知道你累,所以才讓你們去青島,到了那邊你不用招呼他家的親戚,又不用做家務,休息幾天就好了。乖,聽話,打起精神來,別讓你婆婆看了笑話。”轉臉對“你婆婆”,也就是馬驍的父母笑一下,說:“我家萁萁不太懂事,將來還要馬驍多費心。”
  馬驍媽媽馬上把自家的孩子貶得一錢不值,以此來配合念萁媽媽對自家女兒的謙詞,說:“我家馬驍也是個糊塗的,我看還是萁萁會來事,你看這麽多箱子都整理好了,是萁萁幹的吧?多好的孩子,我家馬驍從來不會做這些,將來還要萁萁多指導他幹活。”
  念萁看一眼地上的箱子,臉都紅了,又瞟一眼床上,那些錢也收了起來,這一下更是難堪,想說不是自己做的,又開不了口。兩邊父母客氣來客氣去,就到了該去機場的時間,亂哄哄地坐了車子到了機場,馬驍去換票,念萁媽媽拉了念萁到一邊,低聲問:“你們昨天怎麽睡的?”念萁紅了臉說:“媽。別問了,我丟臉丟大了。”念萁媽媽一驚三跳地問:“怎麽了?好好說,告訴媽媽不要緊的。”
  念萁嘟嘟囔囔把事情說了一聲,媽媽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我當是什麽大事,就為這個呀,這不是小事嘛。念萁嗯一聲,小聲說:“他會不會覺得我笨呀?”媽媽說:“不會的,馬驍是個好孩子,沒這麽小心眼,是你自己還像個孩子似的。萁萁,你已經結婚了,就別再像個孩子家。你看你爸,洗了澡不是穿條短褲滿屋子亂走?喝水吃西瓜的。夫妻就是這樣的,等你們相處長了就好了。”念萁“呃”一聲不依地說:“那是爸爸呀!怎麽一樣呢?”媽媽皺著眉看著她,想教育一番,這時候也遲了,隻好安慰似的摸一摸她順直的長發,念萁乖巧地靠著媽媽的臉,兩隻手抱著媽媽的腰,樣子就像隻有七歲。媽媽軟著心腸抱著念萁的肩頭說:“我女兒哪裏笨了?考試年年都考第一的。”
  念萁信心大增,說就是啊,我年年考第一,隻要努力,就能做好。
  念萁信心十足地上了飛機,轉頭就被馬驍一句話打掉了,馬驍問:“你是不是把早上的事都告訴你媽媽了?”念萁還沒來得及嗯,馬驍又說:“要不要把你媽媽也請上飛機,和我們一起去?”
  一句話,就讓念萁窘得無地自容。
  馬驍看著舷窗外,念萁低頭看著手掉頭,半天才說:“對不起,以後我不說就是了。”
  馬驍氣得哼哼的,說:“我是這個意思嗎?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它……它就不應該告訴外人。”
  念萁仍然低著頭,答一句,“我知道。”
  馬驍歎口氣,也賠禮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媽媽是外人,但兩個人之間的事,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
  念萁嗯一聲,仍然隻有一句,“我知道了。”
  馬驍的頭一直朝著窗外,念萁等飛機起飛後,衛生間的指示燈一亮,就跑了進去,在裏頭大哭了一通。
  結婚才一天,楊念萁就後悔了。

  第三章 有人忘記,有人提起

  念萁磨蹭到最後還是回了家,馬驍在書房裏對著兩台電腦看著K線圖,聽見念萁進門的聲音,隻回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了。念萁把一盒子瓷像從購物袋裏取出來放在茶幾上,收起購物袋,進臥室拿了睡衣,去洗澡洗頭發,頭發擦得半幹,趁這工夫把換下的衣服用手洗了,拿到陽台上去晾,收下曬幹的衣服,坐在真皮的沙發上一件件折疊。
  這真皮沙發也是念萁不喜歡的一件家具,覺得冬天坐上去冷冰冰,夏天坐上去沾汗水,依她的意思,最好冬天用磨沙麂皮,夏天則是藤椅。冬天窩在麂皮軟沙發裏頭軟綿綿熱乎乎,夏天坐在藤椅裏清涼透風,那該多美?馬驍當時就問,那冬天藤椅放哪裏?夏天沙發又放哪裏?念萁就咬著嘴唇不說話了,馬驍說真皮的好清潔,一句話,就定了下來。念萁想,馬驍一定覺得她隻會做夢,不會打算,就好比說兩人的收入,馬驍說他是學金融的,就把家裏的財政大權給奪去了,而念萁從小就看見爸爸把工資獎金連帶加班補貼出差津貼黑的白的收入都上交給媽媽,猛一聽馬驍說以後由他管賬,都不知說什麽好了。雖然她沒想過結婚以後馬驍會把他的收入都交給她,但他這樣不商量就決定的做事習慣,讓她一時適應不了。
  看樣子馬驍沒空理她,念萁鬆一口氣,坐著疊了兩件衣服,又隨手打開電視,挑了央視十一台的空中劇院來看,那台上諸葛亮在城樓上對著殺氣騰騰的司馬懿唱“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將帥不合失街亭。你連得三城多僥幸,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
  正跟著諸葛亮一唱三歎搖著頭聽得高興,就聽見馬驍腳步咚咚進了衛生間,哢啦啦擰響了洗衣機,氣呼呼出來在她身邊坐下,劈頭問道:“你去哪裏了?你記不記得今天早上說好了去我家的?我姐和我侄兒從西雅圖回來過暑假,今天是為他們接風,你就不能出席一下?”
  念萁心裏哎呀一聲,又把自己罵一百遍,苦著臉說:“對不起,我把這件事給忘了。”怕他不信,再加倍解釋一遍:“真的真的,我真的忘了。我今天上班忙,忙著把暑假裏的安排打出來,一直忙到下班,連午飯都是叫同事帶回來的。”
  馬驍冷冷地說:“我們訂的是晚宴。”
  念萁無話可說,忘了就是忘了,不然也不會下了班去逛商店一直逛到商店打烊。
  馬驍又說:“你手機呢?我給你打過電話。”
  念萁無言以對。她就怕他找她有什麽事,一下班就關了機。
  馬驍看一眼放在茶幾上的包裝盒,說:“你去逛街了?有閑心逛街,沒工夫見我家人?”
  念萁無顏見人。確實她不想見馬驍的家人,她連馬驍都不想見,心裏根本覺得馬驍的家人跟她這姓楊的人沒一點關係。
  馬驍見她不說話,又聽見電視裏咿咿呀呀唱得像殺雞殺鴨,諸葛亮假模假式地對司馬懿說“你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麽猶疑不定進退兩難, 為的是何情?”聽得生厭,抬起手拿了遙控器就換台,啪啪啪啪按一陣,停在體育頻道上,電視裏正轉播F1,那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刺得念萁神經抽緊,連牙根都痛得咬緊了,又不敢讓他關小聲點,隻好忍受著。馬驍盯著電視畫麵,看也不看她,等法拉利車隊毫無懸念地勝利了,才忽然開口說:“各人的衣服各人洗是嗎?分得這麽清?”說完扔下遙控器,進衛生間把洗好的衣服取出來,拿去陽台上晾。
  念萁目瞪瞪地看著他的背景,話也說不出一句。馬驍晾完衣服進來,念萁辯解說道:“我的衣服是真絲的。”連諸葛亮都可以和司馬懿談心,為什麽馬驍不能跟她好好溝通?馬驍,你就是那個笨馬謖。
  馬驍站著俯看著坐著的念萁,抱著胳膊說,“又怎樣?”
  “要手洗。”念萁鼓了半頭的勁被他的氣勢壓得像漏氣的氣球,躲開他的視線不敢和他對看。“我沒打開洗衣機來看,我下次一定檢查一遍。”邀功似的把疊好的馬驍的衣服托起來給他看,“喏,你的衣服疊好了。”
  馬驍像是氣消了一點,嗯了一聲,念萁如蒙大赦,說:“我去放好。”捧了兩人的衣服逃跑似地跑進臥室,把兩人的衣服分別放好。馬驍的襯衫放一格,自己的亞麻連衣裙掛在衣架上,內衣褲放一個抽屜,襪子卷成卷排成一排一個挨著一個密密實實地碼著。
  念萁的一大愛好就是整理衣櫃,衣架要一順風,褲子要折出褲線,襯衫的硬領全挺立起來,襪子一個一個像喧騰的饅頭。從前她在家裏的時候,一人一個衣櫃,從來都整齊得像宜家的商品目錄,自從和馬驍結了婚,馬驍就有本事把衣櫃折騰得像刮過十級台風。念萁跟在後麵不停地整理,不敢有一句怨言。有人就是喜歡亂,她大學時有個室友,衣服收下來從來不疊,團一團扔在床上,要穿時在從一堆衣服裏抽一件出來,襪子配不上對,全部買白色,襪統一隻長一隻短穿著去上課,反正褲子罩著,人家又看不見。和這樣的人同住過,念萁對馬驍的搞亂衣櫃也就很無所謂了。比起兩人的溝通困難來,整理混亂的衣櫃算得上是一種享受。
  念萁整個人埋在衣櫃裏,沒聽見馬驍什麽時候進的臥室,等馬驍開口說話,念萁的身子就僵硬了。馬驍在她身後說:“還不睡嗎?”念萁哼哼嘰嘰地說:“就睡。”話這麽說,卻把一件剛掛好的吊帶裙扯了下來,“頭發還沒幹。”
  馬驍上床靠在床頭上,拿起一本《指點藍籌股》來看,念萁勉勉強強掛好了兩根吊帶,關上衣櫃門,磨磨嘰嘰在衛生間洗牙,啪啪啪拍上緊膚水,堅持拍了兩百下,抹上眼霜,按摩上眼皮,又按摩下眼瞼,再用晚霜在臉上打圈,來來回回打上兩百圈,所有的保養工作做完,也不過才花了五分鍾。
  念萁關上衛生間的燈,在臥室門口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我去看看煤氣關了沒有。”
  馬驍頭也不抬,“關了。煤氣關了,大門關了,陽台門也關了,電視機也關了。手機在充電,還有電腦也關了。”
  念萁“啊”一聲說:“我忘了把明天我要穿的衣服取出來。”
  馬驍嗯一聲,關上他那邊的台燈躺下。念萁還真的又打開衣櫃門,左挑右選揀了一條裙子出來,掛在櫃門把手上,關了燈,這才上床躺好,和身邊馬驍的距離,大得可以再躺一個人。
  念萁在最初的五分鍾靜默之後,感覺馬驍翻過身來側躺,手伸過兩人中間的楚河漢界,放在了她的腰上,念萁腦中早就繃緊了弦這個時候斷了,她脫線似地問:“你們晚上吃什麽了?”
  馬驍不回答,隻管扯她的睡衣。念萁哀怨地問:“你怎麽不問我吃過晚飯沒有?”馬驍和她的睡衣上一根打了死結的衣帶爭鬥不休,不耐煩地問:“你吃了嗎?”念萁說吃了,馬驍說:“那我問了不也是白問。誰會餓了不吃?”放棄再去解開帶子的想法,推高她的裙擺,翻身壓在她身上,一手扯下她的底褲。
  念萁心裏惱恨一片,還存著一絲幻想,她想馬驍要是這個時候吻我,吻我的嘴唇親我的臉啃我的脖子咬我的肩頭,他要是親親熱熱叫我的名字,溫溫柔柔地撫摸我的身體,他隻要是這麽做了,哪怕隻做一樣,我就回抱他,我就回應他,我就結開衣結,和他裸裎相對。我曾經對婚姻有那麽高的期望,也曾投入最大的熱情,他隻要有一點愛憐的意思,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視他的欲望為恐懼,恨他的冷落和忽視,躺在床上,像一條冰冷的魚。

  第四章 茶和咖啡,溶岩和淚

  楊念萁和馬驍的蜜月在念萁的眼淚中開始,在馬驍的沉默中結束。念萁從飛機上的洗手間出來,空中小姐已經在派飲料,她回到座位上,小桌板上放了一杯咖啡,馬驍說:“我幫你要過了。”
  念萁搖頭說:“我不喝咖啡,我要茶。”
  馬驍覺得奇怪,問:“你不喝咖啡?”
  “我從不喝咖啡,”念萁覺得有必要告訴馬驍,畢竟從這一刻開始,兩人就要一起生活了,有一輩子那麽長,她的喜好習慣他應該知道,他的喜好和習慣她也會留意。“我一喝咖啡就睡不著,以前我們見麵時你叫的咖啡我都沒喝。”
  兩人在相親之後到結婚之前有過三個月的交往,彼此都拿出了最好的麵目來見麵,約在市裏光鮮體麵的茶樓咖啡館內,沒話找些話說,念萁看馬驍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學曆工作都上等,確實是個不錯的相親對象,並且對她也似有意,初次見麵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約她見麵,不像以前她覺得不錯的相親對象,一麵之後杳無影蹤。馬驍看念萁溫柔安靜,乖巧聽話,容貌脾氣都上乖,學曆工作也拿得出手,雖說有二十七歲,看上去卻像二十五,有時抬頭微笑,眼中的溫柔最是讓他心動。
  兩人彼此有心,進展迅速,每次坐下來吃點喝點,馬驍都要兩杯咖啡。第一次還問念萁一聲,念萁那個時候怎麽可能說不行,一來並不知後來會怎樣,沒理由和見一次麵的人就說那麽多,二來也不想讓自己顯得那麽挑剔難照顧,便說好。之後每次見麵馬驍就占了主動,約在哪裏,吃什麽,念萁都說好。這個時候她沉浸在虛幻的歡愉中,又一向乖巧慣了,很少違逆別人的意思,對馬驍的安排並沒任何不滿,但每次約會回來半夜半夜的睡不著覺,這滋味也不好受。後來她看見咖啡就反胃,有時硬著頭皮喝一口,有時趁馬驍去衛生間或是打電話就倒在他的杯子裏。馬驍不是個細心的人,對杯子裏的咖啡多了從來沒懷疑過。這時猛聽念萁說她不喝咖啡,還說兩人在一起時他為她叫的咖啡都沒有喝,不禁皺起了眉頭。
  念萁說:“這杯你喝吧,我另外叫茶。”
  馬驍拿過那杯咖啡放在自己的小桌上,為念萁要了一杯茶,淡淡地說:“那你為什麽不早說?”
  念萁不知怎麽回答。為什麽不早說?這樣那樣的原因,豈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不喝就是不喝。念萁抬起臉微笑了一下,輕聲細語地說:“現在說也一樣啊。我不喝咖啡不喝炭酸飲料不喝含糖的水不喝酒,除了茶,我隻喝白開水。你呢?”
  馬驍說:“我什麽都喝。”拿起咖啡一口喝幹,“我沒那麽講究。”
  念萁被他的冷淡傷害了,咬著嘴唇,喝一口茶,仍是打起精神解釋說:“我不是窮講究,我確實喝了睡不著。你喜歡什麽都喝很好啊,選擇多多,不像我這麽難伺候。”
  馬驍像是笑了一笑,放低坐位的靠背,說:“昨晚沒睡好,休息一下吧。”
  念萁嗯了一聲,轉頭看著窗外。
  我說錯了話嗎?他不高興了?我不該直言,還是說得不夠婉轉?他是不是覺得我一直是在裝溫柔扮大方?怎麽一結了婚,才過了一夜,我就露出了真麵目?還是我一開始就錯了?我一開始就該說我不喝咖啡,這樣就不會誤會到現在?也許在他的眼裏,我還不知有多少在假的?
  念萁看著窗外白雲無邊無跡地鋪到視線的最遠處,天空藍得刺痛她的眼睛,橙紅的太陽在天與雲的盡頭燃燒。這一片天空如此純淨,藍就是藍,白就是白,橙紅就是橙紅,不帶一點雜質。一萬米的高空,空氣稀薄,人的聯想也可以盡情飛翔,可以去想浩瀚無垠的宇宙,迷失思想的時間與空間,隔開地球的厚厚的雲層,看不見的山川河流。這裏本可以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新郎與新娘,新婚和新人,蜜月即將開始。但人怎麽可能拋棄過去,真的重生一回?念萁的過去造就了現在這個念萁,馬驍的過去塑出這個馬驍,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一但養成,又怎麽能改變。又肯不肯為別人改變?念萁想,我願意。我真的願意,但不包括喝咖啡。
  念萁回過頭去看閉著眼睛休息的馬驍,心想我既然決定了和你結婚,我就可以為你做出改變。馬驍忽然睜開眼睛,說:“把眼淚擦一擦,我也不是難伺候的人。如果和我結婚很委屈的話,我道歉,但暫時,我還沒有離婚的想法。”
  念萁本來含在眼眶裏的眼淚,在馬驍冷淡的話裏,滾下了臉頰。
  這一程飛機坐得如同在針氈上,到了青島,住進原來訂好的酒店,馬驍放下行李,扭頭問念萁要不要出去玩,念萁搖搖頭,爬上床去睡下說:“我頭痛。”哭過之後,她的頭總是要痛,哭得越傷心,痛得越久。這個哭,不管是為了一場電影一本書,還是生活中的一點委屈,工作上的一點難處。“給我一片止痛藥,馬驍,對不起,我忘帶了。”念萁在為蜜月準備的行李裏,哪裏會想到放一片止痛藥?
  馬驍看著躺在床上臉如白紙的念萁,耐著性子問:“要什麽藥,我去藥房買。”
  “阿司匹林,芬必得,都行。”念萁頭痛得不想說話。
  馬驍關上門出去了,念萁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城市的陌生的床上,想著一個基本上算是陌生人的丈夫,呻吟地叫了聲“媽媽”,眼淚又濕了一臉。
  吃了馬驍買回來的止痛藥,念萁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昏頭黑地,直到馬驍上床來,她才睜了睜眼,迷糊中還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馬驍像是換了個人,忽然溫柔起來,冷淡的神情和冷冰冰的言語都不見了,體貼地關上了刺眼的燈,黑暗中把軟綿綿的念萁抱在懷裏,解開腰間緊繃的仔褲,胸口上束縛的乳罩,念萁解脫似地放鬆了身體,更深地沉進睡眠中。昏沉沉的意識裏有一雙溫柔的手在撫摸她的身體,沿著她起伏的曲線留戀不舍,還有熱烈的吻和滾燙的唇落在她的胸口。這一生從沒有人這樣撫摸過她,手掌經過之處,燒起一串火焰,燒得她渾身發抖,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灼熱的。這把火一直燒到心裏,吞進肚裏,燙出一個不安的背,扭動的腰,顫栗的腿。
  隨著一陣穿透的痛,剛剛放鬆的身體又緊繃了起來,念萁痛得腳趾尖都蜷了起來,痛得哭出來,瑟縮成一團,把不屬於她自己身體的都摒棄排斥出去,痛得她收緊了她打開的每一部分,包括每一個毛孔,包括剛剛容納過的一個陌生的身體,包括眼睛。閉緊的眼睛裏迸出了淚,念萁羞愧得哭。
  馬驍在她耳邊輕聲說:“念萁,放鬆,放鬆,讓我進去,讓我做完。”
  念萁的意識在說好的好的,我願意改變我自己來適應這個婚姻,但身體卻不聽,她越是這麽想,越是發著抖打著顫。馬驍試著安撫她,手在她的背部上下撫摸,灼熱的掌心在光裸背上滑動是那樣的舒服,這樣的適意讓她忘了剛才的痛,念萁埋首在馬驍的懷裏,伸臂摟緊他的脖子,滿足得歎息。
  馬驍再一次試著進入。剛才那一瞬間的熾熱讓他迷失,他迫切地想回到那一片岩漿裏去。像火山爆發那樣的溫度,在念萁安靜溫婉的外表下,原來藏著如許的熱情。哪怕擠得他爆炸,熱得他出汗,燙得他咬牙,他也要舍身忘我,去赴湯蹈火。但那樣的美妙隻讓他嚐了一點,在他想再次投身進去的時候關上了。縱然念萁的手臂軟得勾不住他的脖子,身體軟得任他翻來覆去,腰肢軟得折疊了起來,但最是該柔軟的那一處,卻像受驚的蚌,緊緊閉合。
  這一夜就在馬驍的不斷嚐試和念萁的極力迎合中度過,嚐試和迎合都沒有成功,到淩晨時念萁打起冷嗝來,馬驍也筋疲力盡,兩具疲倦的身體分得開開的躺在床的兩邊,好象那樣的親密從沒有發生過。
  念萁的冷嗝一聲接一聲,馬驍的神經被拉抻到了極限,他坐起來帶著點怒意問:“楊念萁,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就那麽讓你厭惡?連我碰你你都受不了?那好,我去睡沙發,這下你可以停止了吧?”
  雙人標間裏除了一張雙人床,並沒有可以供人睡覺的長沙發,馬驍把兩張單人沙發椅拖到一起,裹了一床被子在那裏蜷著,床上念萁的冷嗝仍然沒有停止,馬驍覺得不對勁,坐到床邊,摸一摸念萁的額頭,燙得他一驚。念萁發著抖,打著冷嗝,渾身滾燙。

  第五章 誰的憤怒,黑夜裏燒

  念萁想馬驍能吻她,能像所有的戀人對待他們的愛人那樣先擁抱親吻愛撫,帶著無盡的愛憐和疼惜。可惜兩人之間從來沒有培養出那樣的溫情來。
  結婚前,兩人沒有擁抱過,沒有打過KISS,更別說其他親密的行為了,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是在一次約會中,兩人在擁擠的電梯裏,被四周的人擠得密密地靠在了一起,兩人麵對麵,念萁的身高比馬驍要矮個十五厘米,她的眼睛正對著馬驍的脖子,胸口被身後的人壓得貼緊在馬驍的胸腹間,念萁想站直,離開馬驍一點點。那樣的姿式太親密太難堪,不是她能接受的,但身後那人的包又硌著她的背,讓她退無可退。馬驍抬起一隻手,放在她的背後,隔開那個皮包的硬角,掌心的熱氣就一陣陣從馬驍的身體裏湧出,傳到了念萁的背脊。身前是馬驍溫暖的胸膛,背後是馬驍寬厚的手掌,熱氣暖和了她的的眼睛,讓她眼底有了一層水霧。而眼前正好是馬驍的脖子,白襯衫的領子上,馬驍的喉節一上一下地滾動。念萁想他也和她一樣的熱吧?熱得心像要跳了出來,熱得口喝,拚命往下咽唾沫,每咽一下,喉節就上一下,再下一下。
  情熱第一次燒灼了念萁,讓她心跳加快。兩人身體貼著身體,她的心跳無遮無擋地傳遞到了馬驍的胸口,馬驍的手動了一下,把她更加用力地壓在他胸前。念萁紅著臉,不敢看他,但心裏卻是高興的。他也喜歡她的吧?借用一點外力,在擠滿人的小空間裏,透露出一點心意來。這樣的認定,讓念萁有了信心,原來他也不是像他表麵上給人看見的那樣,一貫的冷靜冷淡,拒人千裏。熱情藏在修養之下,就像念萁一樣,外人看她是個乖巧的女人,但心裏卻有九曲十八彎的心思。
  就是這一回,讓念萁下了和馬驍結婚的決心。他的氣息溫暖而幹淨,讓她聞了心安,他的手掌寬厚又有力,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念萁放軟身體,放心地靠在馬驍的胸前,讓他的手臂和胸膛成為她的棲身之所。
  馬驍的手臂緊了一緊,手掌滑下一點,落在了她的腰上。念萁的眼睛看不見馬驍的臉,如果她看得見,她會在馬驍臉上看到一種慘痛的神情。如果她看見了,還會不會想和馬驍結婚?馬驍臉上的神情一閃而過,出了電梯,馬驍放開手,往訂好座位的餐廳裏走,念萁鬆一口氣地跟在他身上亦步亦趨。她覺得馬驍是個君子,這樣的情形下,他還可以鎮定自若地行事,而不是進一步有什麽失禮的舉動。
  這一頓飯是兩人吃得最安靜的一頓飯,席間基本沒人說話,念萁含羞帶臊,低著頭吃她那份香菇滑雞飯,心裏反複回想著剛才的一幕,甜蜜而溫馨。馬驍吃了半盤黑胡椒牛排後,說:“吃完後去你家見見你父母可以嗎?”
  念萁抬起頭來看他,眼裏有一點歡喜露出,她不說話,含笑點點頭。此時此刻,她還能說什麽?這等於是求婚了。
  也許求婚已經是馬驍能做出的最低姿態的表示了,也許馬驍也等著念萁能先邁出這一步,所以馬驍在她上床之後等了五分鍾。但念萁在和馬驍的相處中,向來處於弱勢,她隻是努力改變自己去迎合他,迎合不了,就退回去。和馬驍對話,就像和是外星人對話。她的意思他領會不了,他的舉動,她也費神去猜。就像他把洗澡後脫下的衣服放在洗衣機裏,等她回來洗完澡後一起洗。在她是手洗了兩件真絲的衣裙,就不會再去打開洗衣機,而他卻當她連兩個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都不願意了。生活中無數的小事堆積起來無數的誤會,無數的誤會又變成怨恨,若不是才結婚三個月,若是已經結婚三年、十三年,也許兩人已經提出離婚了。
  念萁不敢提,她連婚姻不愉快都不敢告訴人,對父母她不忍心訴苦,對朋友是說不出口。她知道這是婚姻的磨合期,她耐著性子慢慢磨。馬驍不愛說話,她自己也不是善於表達的人,兩個悶葫蘆一起生活,原是比別人多些難度。如果馬驍是女孩們喜歡的那種幽默風趣,體貼溫柔的完美的男人,以他的條件,不會等到這個年紀。總是有些性格上的原因,才會拖延到需要相親。念萁自己就是這樣的毛病,所以她能夠理解。她隻是希望馬驍能知道她在努力。
  但馬驍沒有吻她。他隻是用那雙曾經使她燃燒的手粗魯地把她摟緊,連撫摸都沒有,就那樣生硬地闖進。
  念萁痛得抽搐,身子向後縮,手放在兩人的胸前,輕輕推開。馬驍的身體壓著她,壓得她無處可逃,馬驍的雙臂困著她,讓她轉不了頭。念萁用最細弱的聲音說:“痛。”她不愛叫痛,既然馬驍沒有愛惜的心,她喊痛也是沒有用的。
  聲音再小,馬驍還是聽見了,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一個人前進,不管念萁是不是跟得上。他有一種瘋狂的勁頭,像是稍有遲疑,他想要的什麽東西就會一閃即失。念萁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剛開始時他是有耐心的,哄著她,等著她,但他的耐心很快就不見了,兩人的情事,慢慢成了搏鬥。馬驍一人在搏,念萁用冷淡和不回應和他鬥。馬驍怒氣衝衝在她耳邊說:“你這個叫冷暴力。你不讓我好過,你也好過不了。”
  也不知是誰在施暴力。念萁被他的話刺痛,痛得忘了她的原則,她隻想狠狠地回擊他,身體上不是他的對手,力量上也不能和他旗鼓相當,她隻能在語言上勝過他,她帶著點惡意忍著痛說:“我在商場逛了四個鍾頭,才挑中一個禮物,送給你姐姐吧。不知她喜不喜歡?不過我也盡力了,選不出更好的東西來。我們結婚你姐姐沒回來,今天又是我不對,忘了這件事,這就算我賠禮道歉的好了。”
  馬驍略停一停,撐起胳膊在她的頭上問:“你買的時候就想好是送給我姐的?”說著伸長手臂去開燈,這個動作,讓馬驍的進入更加深一點,念萁快要呼吸不了了,而燈光更是刺著她的眼。兩個帶著仇恨的人,在明亮的燈光下,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彼此毫無遮攔地貼身肉搏,目光像刀劍,身體像弓弦。
  “關燈。”念萁閉上眼睛說。開著燈她沒法忍受,那超過了她的極限。
  馬驍惡恨恨地說:“不。回答我的話,回答了才關。你買的時候就想好是送給我姐的?”
  “不是。”念萁說。曾經那麽溫柔安靜的人,在馬驍的粗暴態度下,竟然會變成這樣的狠毒的人,人是環境的產物,念萁深信不疑。對馬驍的怨氣,讓她連自己也恨上了。她可以繼續粉飾她的言詞,但她已經不屑了。
  “我想也是,”馬驍又動了起來,“如果你想得到要送我姐禮物,也不會忘了回家吃飯這件事。逛四個鍾頭?體力這麽好?怎麽現在不動?”說著加大了力量。
  原來你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你隻是不肯對我花心思罷了。念萁幹澀的身體在他的力度下摩擦得火辣辣的痛,但她不肯叫痛,也不肯哀求,咬牙忍著,挨過一陣,慢慢有了點濕意,馬驍重重的撞擊一下下頂進她的深處,隱隱泛上些快感。就這麽一點點隱約的快感馬驍也感覺到了,猛地一下頂到盡頭,停下來看著她,眼裏有著仇恨的神情,像是恨她的身體比她的感情要誠實。念萁又羞又惱,心裏恨他,也對自己有這樣的反應生厭,恨意讓她變得惡毒,她說:“很貴的呢,是德累斯頓的小擺件,好看是好看,可也沒什麽用。我買了才覺得和家裏的風格不諧調,就送給你姐吧。我是用你的副卡買的,回頭我就用還禮那個折子裏的錢提出來補上還給你。”
  話說完念萁就後悔了。“我真的是該改名了,我做什麽都是錯,說什麽都後悔。我已經不再是我,我曾經是最乖的女兒,最好的學生,如今是最毒的婦人。”對自己的失望讓念萁有了放棄的念頭。她放開抗拒的手,徹底展開身體,讓自己處於虛空的狀態。不回應,不跟緊,沒有熱情,不再投入。
  馬驍感覺到念萁的意識在抽離開她的身體,丟下一具軀殼任他蹂躪,他一直想再一次得到那讓他窒息的溶岩般的熱度,他試了又試,一次一次都讓他失望。如果從來沒有過,他也不會渴望,但明明他是曾經投身其中過的,他知道那是怎樣的銷魂。他知道她有,但她就是不肯給他。他的努力沒有回報,身下的女人和他越來越遠,還有那帶著惡意的話。她的讓步說明她已經放棄了,這個認知讓他憤怒,他的牙齒咬得格格地響,放平手肘,整個身體壓在她的身上,一隻手臂彎起勾起她的脖子,肩膀壓著她的麵孔,讓她呼吸不了,脖子快要斷在他的胳膊彎裏。念萁的臉憋得通紅,全身的血液充上腦部,在她快要窒息的那一刹那,身體裏的火山再一次爆發,馬驍的狂怒也到了頂點,低低吼了一聲,像一隻受傷的動物,在最痛苦的時候,得到了最高的享受。
  念萁被他這兩重的力量悶得暈了過去,馬驍在退出去時才發覺不對勁。念萁的身體他這三個月已經很熟悉了,這樣的脫力至無骨的狀態還沒有過,他抬起上半身看她,溫暖的橙色光下念萁的臉色慘白得像是死人。馬驍驚得拍打她的臉,念萁咳了幾聲,緩過氣來。睜開一絲眼睛,無神地看著距她一尺遠的馬驍的臉。剛才的情形閃回她的腦中,她不怪他的暴戾,在她那樣的言語刺激下,好人也會變成惡人,就像她自己被這個婚姻傷得體無完膚,說出她一生也沒說過的話,明知說完要後悔,但仍然不得不說一樣。她已經控製不了自己了。她也不再恨他,她能用的武器是語言,馬驍能用的武器是力量,他隻是做了和她一樣的事。她投降似地說:“馬驍,我盡力了。”說完把手臂蓋在臉上,失聲痛哭。

  第六章 誰的眼淚,晨風中飛

  那天念萁發燒了,馬驍大清晨站在陌生的青島街頭,抱著念萁坐上一輛出租車,去醫院看病。掛急診,做青黴素皮試,醫生問馬驍病有沒有青黴素過敏,馬驍搖頭說不知道。他不知道念萁的一切,他隻看到了念萁的表麵,溫柔,甜美,聽話,乖巧,這樣的女孩子做妻子是最好的選擇。其實他應該想得到念萁的體質,她哭過之後會頭痛,痛過之後會發燒,那青黴素過敏也在意料之中了。
  念萁的身體軟軟的,渾身都燙手,像一塊融蠟,在他的手臂裏軟化,貼著他的每一寸肌體,嚴絲密縫地契合在一起,像是成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是兩個人不相幹的人,骨骼撐著肌肉,軀幹連著四肢,手手腳腳,沒一處不是枝枝幹幹的,怎麽就可以貼得那麽緊密?馬驍在那一刻胡塗了。
  他扶她坐下,她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裏,臉貼著他的脖子,呼出的氣烤著他。醫生在她的手腕上注射的時候,她痛得抽了一下,馬驍按著她的手,不讓她動。念萁痛得清醒了一下,睜開眼睛看見馬驍的臉,勉強笑一笑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馬驍噓一聲,讓她別說話,她也就安靜地看著他胸前的那一粒扣子,臉上卻有笑意。輸完一袋藥,醫生又換上一袋,念萁抱歉地說:“對不起,累你要等這麽久。”馬驍在迷迷糊糊打瞌睡,一晚上沒睡過覺,又是在那樣一種焦灼的狀態下,這會兒是真累了。害念萁生病,也不是他願意的。而抱著念萁融蠟般柔軟滾燙的身體,不禁讓他心神不寧。他總是想著那一個瞬間,念萁灼熱的身體讓他差一點失控,他想找回來,再經曆一次。不,不是一次,是很多次。一次又一次,每一天每一夜。念萁一再的真誠地說抱歉,馬驍麵對這樣的情形,有什麽可埋怨?他轉開臉不看念萁,輕聲說:“不怪你,是我不好。”
  這樣的對話內容,在白天是不適宜的,兩人沒有相愛到在大白天打情罵俏調情逗樂的程度,這句話之後,兩人沉默了,過了很久念萁才“噯”了一聲,說:“沒有。”馬驍也沒頭沒腦地說:“知道了。”
  完全是沒有意義的對話,但兩人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第一次不順利,那就慢慢來,將來有的是時間,急什麽呢。關鍵是兩人都有誠意。念萁把頭靠在他胸前,馬驍攬著她的肩頭。心情是難得的平和。
  輸完兩袋藥液,馬驍和念萁坐車回酒店,馬驍讓司機沿著海邊開,春天的青島海邊,美得像一幅畫,大塊的礁石在海邊經受著浪花的拍打,司機說,這是魯迅公園,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夏天來可以在海裏遊泳。念萁在馬驍的懷裏,馬驍的手臂一直摟著她,她覺得很幸福。那個時候念萁對將來的日子抱著最大的熱忱,她笑著輕聲說:“那我們以後夏天再來。”以後有的是日子,有一生那麽長呢。滿足地歎息一聲,又指著岸邊一叢橙黃色的菊花說:“看,好漂亮的菊花。”那叢菊花有半人高,纖細的花枝,小碟子般的花,嬌嫋無力地在海風中顫抖,柳葉般狹長的葉片,輕柔地招搖。
  念萁問那是什麽菊花,馬驍說不知道,司機說,我們就叫它野菊花。念萁笑了,說,叫不出來名字的都是野花。馬驍看她像是十分喜歡這裏的風景,便叫司機停車,攙著她下來,付了車資,找一個長凳坐下,讓念萁靠著他看海。
  海浪拍打著礁石,海風撲撲地吹著人的臉,風裏有鹽花的清涼。馬驍問她冷不冷,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看念萁眼睛總看著那叢野菊花,說等一下,跑去摘了一大把,念萁笑著咳嗽,說當心有人罰你的款。馬驍跑回來,把野菊花遞給她。念萁滿心的歡喜,沒想到馬驍還能做出這麽體貼這麽浪漫的舉動。念萁把野菊花編成一個花冠,馬驍替她戴在頭上,念萁說,這不是把犯罪的罪證昭告世人嗎?馬驍笑笑,過了好久才說,不是說是野菊花嗎?野生的,沒人來管。
  海邊有人用籃子裝了海螺來賣,馬驍讓念萁挑幾個,自己看中了三隻黃色的海星。念萁買了幾個海螺,又挑了一條貝殼磨製的項鏈,那項鏈磨成雞心形,用一根紅線穿著。念萁把項鏈掛在頭頸裏。馬驍搗出錢包來付了錢,回頭看著頭戴黃色花冠,胸前掛著紅線雞心螺的念萁,柔情在臉上浮現,他露出很少見的笑容笑了一笑。
  這一刻,念萁銘記在心。
  就算後來兩人相處不好,惡語相向,惡念橫生,相看兩厭,彼此折磨,念萁也總記得碧海藍天下的馬驍看著春風花顏的念萁微笑的情形。有過那麽一刻,念萁總想馬驍心裏是有她的,就像她的心裏有他一樣。
  那天晚上馬驍接著早上未完的進程繼續向念萁索愛求歡,念萁心裏漲滿了愛意,拋開羞怯與生澀,任他肆意施為。念萁的身體延抻已至極限,但馬驍仍在叩關問路。他一頭的汗,急切難耐,叫她的名字:“念萁,放鬆,讓我進去。”念萁嗯嗯地應著,配合他的動作,咬牙閉眼,摟著馬驍的脖子,盡著她最大的努力,痛出了一身的汗。
  馬驍再一次筋疲力盡,他坐起來,大口喘著氣,推開身上的薄被。
  春天的夜晚,海風悠悠地吹進隻拉著窗簾的房間,薄薄的窗簾飄著,夜風裏海洋的清涼氣息仿佛能品嚐得到,另外還有甜甜的花香。酒店樓下種著大片的玫瑰,玫瑰花香在夜晚越發的濃烈。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是如此的美麗,窗內的兩人卻都如同在身在北極。念萁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全身布滿因寒顫而起的小疙瘩。她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拉起被子蓋上。馬驍在黑暗中扒扒頭發,踢開被子,起身去衛生間。
  念萁慢慢揀起被子蓋在身上,默默地流淚。
  馬驍衝過澡後回到房間,站在窗前,拉開窗簾,望著外麵的夜空。念萁披著被子下床,赤腳走到馬驍身後,把疲倦不堪的身體和冰涼帶淚的臉貼在他的背後。有過那樣的貼身肉搏,怎樣的親密都不算突兀。哪怕念萁是一個處女新娘,而馬驍是她見的第一個裸體男人。
  感覺到念萁的千轉柔情和百般無奈,馬驍直了直腰,卻沒有動作。念萁也不說話,這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表示了。念萁的身子一陣陣地發著抖,喉嚨幹渴如火燒,腰下酸軟得直不起來,腿也打著顫。她啞著嗓子說:“對不起。”說完就順著馬驍的身體往下滑。
  馬驍嚇了一跳,忙轉身來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念萁舉起手臂想摟住馬驍的脖子,剛舉了一半,就無力地嗒啦了下去。她呼出熱熱的氣息說:“馬驍,我要死了。”馬驍抱著她發燙的身體,再次有了要砸牆的衝動。
  馬驍打電話讓服務台叫部出租車來,為念萁穿好衣服,帶她再一次去看急診。值班醫生還是昨夜那位老先生,看了早上的病曆卡,開了藥劑,在念萁的另一隻手上刺進吊針,說:“怎麽病情又反複了?要注意休息啊,不能太勞累。”馬驍默不作聲,看著虛弱得縮成一團的念萁,遲疑了一下,坐在了她身邊的椅子上。念萁垂下眼簾,乖乖地坐著,不像昨天那樣放肆地靠在馬驍的胸前,雖然她很想能那麽做。
  輸完兩袋藥液,天已經微明,淡淡的半邊月亮在天上漸漸隱退,兩人一聲不響回到酒店。清風晨月與他們無關,玫瑰花香成了暗諷,馬驍拉緊窗簾,穿著衣服倒在床上睡覺,念萁壓著喉嚨裏的毛癢,倒杯水喝了,吃了一片藥,勉強著自己換上睡衣,裹緊被子也睡了。
  一覺睡醒,房間裏不見馬驍,念萁覺得肚子餓了,燒也退了,慢慢換了衣服下樓去找餐廳吃飯。吃了一碗海鮮粥,便再吃不下別的東西,但她仍然強迫自己吃了半個饅頭。有米粥饅頭下肚,人精神了不少,付錢時問了服務小姐最近的藥店在哪裏,按照指點找了去,買了口服避孕藥和一瓶嬰兒油。

  第七章 春風沉醉,暗夜花香

  那晚馬驍很晚才回來,念萁睡了一個白天,精神倒好,開著燈坐在單人沙發上看深夜的電影。馬驍看著衣服整潔麵容幹淨坐在沙發裏的念萁,皺著眉說:“怎麽不在床上躺著?醫生說你不能受累,看電視看這麽晚,不怕再發燒?”
  念萁微微笑,說:“等你。你去哪裏了,一整天也不打個電話回來,讓我擔心。”
  馬驍不理她的求和,脫下外衣長褲進衛生間洗澡刷牙,水聲開得很響,嘩嘩地掩去念萁的問話。水聲停止,他腰間圍著浴巾就走了出來,翻出睡衣當著念萁的麵換了,把浴巾扔在另一張小沙發上,掀開被子,伸手關燈,再不理會念萁求和的笑容。
  借著電視的光亮,念萁去衛生間換了睡袍。粉玫瑰紫的真絲睡袍,有著鏤空的花朵和打玫瑰花結的緞帶。那是她精心挑選的獻給新婚之夜的禮物,浪漫的顏色,精致的做工,隻她一人細細地欣賞過這件睡袍的美麗,馬驍沒來得及看見這份用心。
  念萁躺上床,揭開被子鑽進去,關了電視,房間裏暗暗的,夜風吹起窗簾的一角,送進玫瑰的馥鬱花香。春天的夜晚溫暖醉人,念萁偎進馬驍側躺形成的空間裏,伸臂抱著他的腰,去親他的臉,索要他的吻。
  馬驍推開她,翻個身平躺,說:“我累了。”
  念萁知道他在生悶氣,她不怪他,換了誰都會惱怒,不會有人比馬驍做得更好。她躺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又靠過去,把手擱在他胸前,摸索著解開他衣服上的一粒粒紐扣。
  馬驍拿掉她的手,翻身背對著她說:“睡吧,小心又要發燒了。我不想連著三天半夜三更去醫院,我沒那麽好精神,我需要睡眠。”
  念萁僵著瞪著他的背,小聲說:“你在怪我?”
  馬驍不說話,用很響的鼾聲回答她。
  念萁放棄講和和求解,躺平身子,馬驍這時倒說話了,“你可別哭,到時又說頭痛了,還要我去買阿司匹林。”有他這句話,念萁連眼睛都不敢濕,也不說話,翻個身背對著馬驍,兩人背對背而睡。
  不知馬驍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念萁睜了半夜的眼睛,看著窗簾飄啊飄啊飄了半夜。
  睡到清晨,念萁被身後熱熱的身體烘醒了,馬驍的欲望在一夜的休眠後蘇醒,□地頂著她的後腰。念萁緩慢地轉身,麵對著薄光晨曦中的馬驍的臉。馬驍還在熟睡之中,身體的自然反應暫時沒有喚醒他,沉睡中的馬驍臉容平靜安穩,黑黑的濃眉,長長的眼線,放鬆的嘴角,怎麽看也不像個陰沉的人。
  念萁心裏柔情洶湧,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瓶嬰兒油,擰開蓋子,倒了一點在手心上,滑潤折磨了兩人三天的身體。她輕輕解開馬驍的睡衣紐扣,手伸到他的胸口溫柔地碰觸,馬驍在夢中嚅囁,嘴唇動了動,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麽話。念萁用嘴唇去聽那句話,去吮吸那句話,去親吻那句話,馬驍吐出氣,說出來:“念萁。”
  念萁一顆心放回胸膛裏,答他說:“是我。”
  有了這句話作保證,念萁大膽起來,一隻手在馬驍的背後上下遊走,鑽進衣服裏,一下一下撓著,撓得馬驍不知是在做夢還是在清醒之中,翻身把那隻撓人的手和那隻手的主人壓在身下,一手在絲滑的綢睡袍裏尋找。絲綢滑不溜手,微涼冰沁,更滑的是一處熱源,那是他尋找了三天的歡樂穀地,他找得那麽辛苦,那麽吃力,找得他氣餒,在幾近絕望之時,卻在山重水複之後,於柳暗花明之地找到了。
  找到了,再不錯過。
  絲綢般的順滑,輕輕一滑就通過了,沒有一點阻礙,他幾乎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奇遇。
  像是漁郎問津桃花源,極窄的入口之後,有豁然開朗的奇妙天地,來路再曲折,去程已迷失,隻有沉醉其間,才不枉這一番奔波。
  沉醉再沉醉,迷失再迷失,馬驍在忘我中停頓了一下,睜開眼看著和他臉對臉的念萁,他疑惑地問:“念萁,你用了什麽魔法?”
  念萁和他唇舌交纏,呢喃說:“是你對我施了魔法。”一個字一個字在齒間纏綿,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碾壓,深入到不能更深入,充實到不能再充實,盤旋上升,蹦極墜落。
  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所有的羞澀都可以克服。激情之後,可以去做到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為了這分激情,又可以付出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什麽讓一個羞怯的女人變得無畏,讓一個封閉的男人變得開放,除了人的本性,是不是還有更多?是為了得到更多,還是本來就有更多的原因埋在深處,在合適的時機自會自然發散?
  馬驍在狂放之後變得溫柔,念萁被他輕輕擁在懷裏,幾乎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馬驍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後,像是有話要說,等了又等,卻是沉默,隻是把念萁抱得更緊了。念萁並不要求更多,她希望能有心靈的交流,但也沒天真到以為可以一蹴而成。
  晨風送進更多的花香,念萁滿心的柔情,輕輕開口說:“玫瑰香。”馬驍嗯了一聲,帶著詢問的意思,念萁說:“是玫瑰花的香味。窗戶底下種了好多的玫瑰。”
  馬驍在她耳邊嗅一下,卻說:“是女人香。”
  沒想到馬驍還有這麽浪漫的一麵,念萁歡喜非常,轉身回抱他,抬頭吻他的嘴唇。馬驍的手從她的裸背滑到她的腿上,繼續剛才的柔情之旅。念萁的大腿一片滑膩,滑得讓馬驍起了疑,像是發現了什麽,手指撚了一下,推開她,舉起手問:“你用了什麽?”
  馬驍的聲音帶著怒氣,雙眉豎起,臉色鐵青。先前進入時他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這時卻是完全的清醒了。一股憤怒的情緒驀地衝了上來,他放開她,眼中冒火,說:“楊念萁,你欺人太甚。”
  念萁被他突然的變化嚇住了,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我怎麽欺人太甚?你怎麽了?”
  馬驍翻身坐在床沿上,腳在地上找著拖鞋,怒氣依然不止,“我怎麽了?我什麽也沒怎麽。我問你用了什麽?”
  “嬰……嬰兒油。”念萁把被子抓緊,羞愧得躲在被下,不敢麵對他的暴怒。
  馬驍譏笑地“哈”了一聲,“你太沒有創意了,你怎麽不用西班牙蒼蠅印度神油?皮褲麻繩鞭子要不要?”
  “馬驍……”念萁難堪得說不出話來,她不明白為什麽一點嬰兒油讓他這麽生氣,難道他願意三更半夜去醫院?念萁忘了在嬰兒油和去醫院之間還有別的路可以選擇,她被強大的挫敗感折磨得失去了判斷力,而去選了最近的捷徑,而那捷徑是如此的傷人,卻是她所料不及的。
  馬驍起身往衛生間走,扔下一句話給她,“我為什麽會跟你這樣的女人結婚?”
  “馬驍!”念萁叫住他,含著眼淚說:“我到底哪裏做錯了?你告訴我。”
  馬驍搖頭,“你根本就不懂男人,就不要自以為是,不懂裝懂。你做錯了什麽?你知不知道你搞壞了一切?男人在你眼裏是什麽?你有沒有要想過要尊重我?”
  念萁莫名恐慌,為什麽她用嬰兒油作潤滑劑就是不尊重他了?她對自己的身體對他的抗拒深感抱歉,她想做出努力,改變這種情況。她讓他連著兩天深夜抱她去看急診,她讓他沮喪不已,她不想看他挫敗地躺在她的身邊,帶著無法渲泄的欲望。沒人的新婚蜜月應該在急診室度過,而馬驍卻一連兩天受到這樣的傷害,她深深自責,願意用誠意和主動示好來彌補。沒想到這樣的行動卻傷害得更深。
  馬驍從衛生間出來,穿好衣服,不發一言就走了。念萁的眼淚決堤而出,羞憤和自責同時湧上她的心頭,她悔恨至哭。
  這三天淚意一直徘徊在她的眼底,這一哭徹底打破了努力築起的圍牆,哭她的天真,她的可笑,她的自作聰明,她的委曲求全。哭她的努力沒有回報,哭她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哭得打起冷嗝來,頭痛的症狀出現,太陽穴邊的神經一跳一跳地痛,她爬起身來,找出前天馬驍買的止痛藥,一口氣吃了三片。身子軟軟的,渾身沾膩,□後身上的氣味還沒有散盡,歡愛的證據還留在她的腿間,愛人卻已經離開了。念萁去洗了澡,洗去一切馬驍留給她的痕跡,連頭發都洗了,沒等濕發幹透,她已經擁著被子睡著了。

  第八章 你要葡萄,還是草莓

  這一天馬驍都沒有回來,念萁發著低燒,在床上躺了一天。半邊頭痛得眼睛睜不開,脖子痛得幾乎折斷,背脊痛得挨不住床墊,一身的皮膚也在痛。她睡熱一邊床單,就換一邊涼的再睡。她的皮膚從來沒有這麽敏感過,碰到熱的地方就覺得燙得痛。她一時推開棉被,讓春天的暖風安撫她灼燒的身體,一時覺得冷了,又裹緊棉被。
  她摸摸額頭,知道低燒溫度不夠高,吃不得退熱片,但低燒仍然燒得她口幹舌燥。想喝水,偏偏躺著不能動。迷迷糊糊睡了一天,在黃昏時清醒了一下,知道馬驍不會回來,她打電話到前台要了車,換了衣服,慢慢扶著牆壁到了外麵,讓出租車司機開到醫院去。
  楊念萁在第三天又去了醫院,好在這個時候的醫生不是值夜班的那一位,不然她還真沒臉見那位和氣的老醫生。坐著吊了兩個鍾頭的藥,念萁打車回酒店,一進房間,就見馬驍站在窗前。念萁暗暗放下心來,馬驍聽見她開門的聲音,轉頭看著她,像是鬆了口氣,念萁極力辯識他的情緒,扯起一個笑容輕輕問:“你回來了?吃過飯沒有?”
  馬驍抱臂站著,警惕地問:“你去哪裏了?”
  念萁笑笑說:“沒去哪裏,就在花園裏走走,玫瑰花開得真好。”
  馬驍觀察她的臉色,念萁佯做鎮定,不讓他看出一絲端倪,“我去洗洗臉。”一進衛生間就扶著洗臉池喘息。馬驍在外麵大聲說:“服務台的小姐說你兩個小時前叫過車。”
  念萁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笑一笑,真好,他還關心她的去向,她在裏頭答:“我去海邊了。”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了臉,拿出一片止痛藥用漱口杯接了水吃了藥,再按下馬桶的衝水鈕,擰擰臉頰,打起精神出去。
  馬驍問:“你沒生病吧?”
  念萁笑笑說:“沒有,哪有人天天生病的?我真的隻是去看海了,在房間裏睡了一天,悶了。你呢,你去了哪裏?”
  馬驍悶悶地說:“跟你一樣,去海邊了。”頓一頓說:“過來。”聲音放軟了不少。
  念萁走至他麵前,抬頭看他。馬驍的臉上有一種痛苦的意味,嘴角的紋路向下扯,拉都拉不上來。念萁忽然覺得心痛。沒有哪個新娘子像她這麽能折騰人,馬驍做的,已經仁至義盡。
  馬驍摸摸她額頭,額頭清涼,臉頰光滑,眼神柔和,不像是生病的樣子。他放下心來,手指在她的臉上徘徊不去,念萁期待他能說點什麽,他卻沉默不語。
  念萁摸摸他臉上的紋路,問:“累了沒?睡吧。”
  馬驍捉住她手,“你沒事就好。”
  念萁再一次感動,她用手臂環抱住馬驍,踮起腳尖去親吻他。
  馬驍放開她,“我去洗澡,你先睡吧。”徑自往衛生間去了。
  念萁等他一進去,馬上泄了氣,撲倒在床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長長地吐了口氣。等緩過氣來,坐在床邊準備脫外衣和仔褲,一瞥眼看見馬驍站在床尾,寒著臉看著她。念萁的臉一時變得雪白,手放在鈕扣上,指頭澀得解不開。
  馬驍問:“你到底去了哪裏?”
  念萁不答。
  馬驍上前來拉她的衣服,剝下她的外套,去摸口袋。口袋裏有退熱藥,止痛片,打印出的藥價單,還有一版口服避孕藥。
  “你究竟當我是什麽?”馬驍絕望似地問,“隻知道逞欲的怪物?那你是舍身飼虎?還是我是三歲的孩子,任你哄著玩?”
  念萁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她隻是不想讓他覺得她是個累贅,是個碰都不能碰的瓷娃娃,她隻想拿出她最好的一麵來給他看,哪知她怎麽做都是錯,怎麽做都不能讓他滿意。想了半天,才說:“馬驍,我以前很少生病的,這次是意外。”
  馬驍冷笑一聲說:“哦,你的意思是全是因為我?是我的過激行為讓你一病再病?”
  念萁辯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這隻是意外,我沒怪你的意思。”
  “你可真大方。”馬驍寸步不讓,“你讓我怎麽想?我一碰你你就發高燒,半夜三更跑醫院看急診。你也說了,你以前很少生病的,這不是我引起的又是什麽?你多大方啊,怕我多心,還不說出來。你用嬰兒油輕輕鬆鬆就得逞了,那我整整兩天,算什麽?難道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潤滑劑?我白活這麽大了,我用得著你來教?你還吃這個。”把避孕藥扔到她身邊,“你想得還真是周到,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摸摸身上的外衣口袋,掏出一把一寸見方的小塑料袋朝她扔過去,蹲下身子和她平視,壓著聲線說:“看看這是什麽?看我為我們的蜜月準備了些什麽?看,”俯身拾起一個,看看上麵的字,遞到她麵前,“這是什麽?草莓味的,這個,”又撈起另外一個,“葡萄味的,”拔一拔滿床的小袋子,挑出一個,“凸點的,”再把一個扔到她身上,“螺旋紋的。你要什麽沒有?什麽花樣我都可以陪你玩,包你爽到叫,你偏要用嬰兒油。”
  念萁從沒聽過他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眼神也暴戾得可怕,更兼氣勢洶洶地拿出一把稀奇古怪的安全套來,全是她沒聽說過。這世上居然有葡萄草莓味道的安全套,想一想就嚇得她直往角落裏躲。
  馬驍再壓上一些,揪住她的衣領說:“你不是有興趣嗎?來,我奉陪到底。這一次什麽都不用。”捏著她的臉,“藥吃了沒有?”念萁嚇得隻會搖頭,馬驍揀起那一版避孕藥,挖出一片來,塞進她嘴裏,命令說:“吃下去。”念萁正緊張得幹咽口水,這一粒就不上不下卡在喉嚨口,卡得她咳嗽。馬驍端來一杯水就往她嘴裏灌,念萁嗆了一下,藥還是吞了下去。馬驍把一床的安全套用手臂掃到地上,伸手解她的衣服扣子。
  念萁哀求地說:“馬驍,馬驍,我錯了,你不要這樣。”
  馬驍不聽,三下兩下扯下她的仔褲,手往她腿間摸去,一邊還問:“用過油沒有?”
  念萁已經說不出話來,隻管搖頭。
  馬驍卻點頭說:“那就好。你要知道,我恨那些東西,你以後想都不用想。”滿意地收回手,嗤一聲拉下自己牛仔褲的拉鏈。
  念萁在這個時候打了一個冷嗝。
  馬驍停住手,冷冷地看著她。念萁又打一個冷嗝,一邊膽戰心驚地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邊用手捂住嘴,那冷嗝卻一個又一個的,每隔兩秒鍾從腹膈腹處升起,頂上來,發出聲。在夜裏聽來分外清晰。
  馬驍嗤一聲又拉上拉鏈,說:“我對打嗝的女人沒有興趣。”說完掉頭就走,啪一聲關上了房門。
  這一天裏第二次,馬驍被楊念萁趕出了蜜月的房間。
  念萁的冷嗝一聲接一聲,打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屏住呼吸想停止也不行,去衛生間把臉埋進洗臉盆裏的水下也不行,最後想起媽媽以前的法子,含一勺白砂糖可以止住。隻是在這個酒店的標準間裏哪裏去找什麽白砂糖,想了想,拆開一袋紅茶包來,倒在舌頭上,輕輕含住了,不讓茶末飄起嗆了喉嚨,這樣含了一陣,冷嗝還真的停止了。
  含著紅茶末的時候,她看著一地的安全套,那些草莓味的葡萄味的,令她驚奇地躺在地上。她一枚枚撿起來,去衛生間用濕毛巾擦幹淨了,晾在洗臉盆的大理石台麵上。
  她為她的蜜月準備了粉玫瑰紫的鏤空抽帶打玫瑰花結的真絲睡袍,馬驍為他的蜜月準備了草莓葡萄凸點螺旋紋的安全套。兩個人不能說沒有想過要好好度過這個蜜月,卻因為種種原因,讓那些心思都白費了。
  念萁又想要哭,卻硬是忍住了。她不要再頭痛一回,這三天,她已經頭痛夠了。

  第九章 馬疾如風,羊跪萁草

  念萁又發著低燒了,這三個月她已經習慣她的莫名低燒。其實不算莫名,她知道她是在什麽一種情況下會引發身體的抗拒。每次馬驍因她而憤怒、生氣,轉而向她發泄的時候,身體就會發出警告。久病成醫,她在低燒有一點點冒頭的時候,就吃一粒退熱藥和兩粒止痛片,把病苗子徹底扼殺。
  上班上到中午,念萁就覺得扛不住了,同事也看出她臉色不對,勸她去看病,念萁請了半天假,去醫院吊了兩瓶藥,想來想去還是回家去了。父母那裏不能去,她這個樣子,讓爸媽看了還不讓擔心得要死?雖然不想和馬驍起衝突,但除了回家,又能去哪裏?
  回到家裏,時間還早,念萁仗著有點精神,把家裏清潔了一下,拖了地,擦了灰,收拾了一下雜物,穿了兩天的鞋子上落了些灰,她用軟布拭了,放在陽台上吹著濕氣。做完這些,又沒了力氣,回臥室躺下,窗簾依舊垂著,攔著夏日午後熾熱的光線。
  睡了一陣,迷糊中忽然覺得屋子裏有絮絮的說話聲,她一驚而醒,擔心是不是進了小偷。馬驍這個時候不會回家來,父母要來之前都會先打電話,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麽人?家裏除了幾樣電器沒什麽可偷的,但賊不走空,要是沒偷到東西,又發現被人撞見,那不就是殺人滅口嗎?她現在這個身體,隻怕是一隻貓都打不過。
  念萁緊張得汗毛都豎起來了,病勢忘了一大半,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先前她連換衣服都沒了力氣,隻是解開了緊扣住呼吸的文胸,從袖子裏拉出肩帶,屈起手肘褪了下來,倒頭便睡,這下卻渾身機靈,身手比平時敏捷了不少。她悄悄起身,打開大衣櫃,躲進衣櫃的角落裏。衣櫃昨天才被她收拾過,有足夠多的空間。角落裏還有一盒幹燥劑,她握在手裏,用最慢的速度打開蓋子。如果小偷真的闖進臥室,打開衣櫃門,那她至少可以用幹燥劑撒小偷一臉。
  她躲在衣櫃裏,一點不覺得局促。這三個月她瘦了不少,胸部最是掉肉掉得厲害,所有的褲腰裙腰都大出一截,手臂細得不好意思穿短袖,鎖骨更是瘦得凸出。同事曾開玩笑說,楊念萁,你家馬驍把你欺侮得這麽慘啊,我們結婚後都胖了二十斤,就你,瘦得像個竹竿。念萁還打哈哈說:你是羨慕我的體重吧?小心小型救生圈戴上去就除不下來。同事一陣笑嘻嘻亂罵,把話題引到女士們百談不厭的減肥上去,就此岔了開來。
  念萁摸著自己的瘦胳膊,擔心有沒有力氣和小偷做英勇的鬥爭,還是一被發現就認輸,保命要緊呢?這麽想著,做著強烈的思想鬥爭,一邊在黑暗中,豎起耳朵聽外麵的聲音。
  外麵有鞋子走動的聲音,有說話的聲音,念萁想難道小偷有兩個人?這樣她豈不是死定了?過了好一陣兒,說話聲仍然沒有停止,念萁幾乎要打瞌睡,而雙腿也有些麻木,像有針在刺一樣。那小偷像是一時沒有走的意思,她慢慢換個姿勢,從蹲著幹脆坐了下來,交叉著雙腿,讓身體團成最小,靜侯其變。
  外頭有稀裏嘩啦的聲音,念萁想是什麽東西讓小偷看中了?她剛收拾過屋子,放在外麵的除了電視機和空調兩個遙控器,還有什麽讓賊能看中?茶幾上的一個水晶果盤?那裏頭養著一盤子白蘭花。他們該不會看中她的盤子,把花扔一地吧。
  剛想著那水晶盤子裏的白蘭花,就聞到有白蘭花的香氣,而腳步聲也進了臥室,對準她藏身的地方就過來了。念萁拿起那盒幹燥劑,就等著對方一拉開櫃門就迎頭撒去,忽然聽見外頭的人說話,那人說:“姐,你穿我的T恤還是穿念萁的襯衫?”
  念萁聽了這話,一口氣一鬆,一頭就撞在櫃門上。外頭的馬驍倒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拉開櫃門,念萁就歪著囫圇倒了出去。
  馬驍一看是念萁,又是好氣又是無奈,上前扶起她,問:“你躲在這裏麵幹什麽?”
  念萁揉著膝蓋說:“我以為進賊了,就躲了起來。”一看一地的幹燥劑小顆粒,粉藍粉紅的,滾得衣櫃前麵都是,她不好意思地問:“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馬驍沒事人兒一樣地說:“我陪我姐來坐坐,認個門。她非要見你,等不及我們另外約時間了。你撞痛了沒有?來來來,別踩著,當心踩滑了摔跤。”就那麽原地站著不動,伸長胳膊把念萁抱起來,回手放在床上。“姐你也別動,我把這些掃了。都是些什麽呀?”搖著頭出去了,口氣親昵得好像昨夜兩人沒有吵過架鬧過別扭,好像兩人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小夫妻。
  念萁漲紅了臉坐在床沿上,抬頭看著馬驍的姐姐。她在照片上見過這位姐姐,看著就是個大方和氣的人,長圓臉,大眼睛,麵容和馬驍有七分像,因保養得好,看上去和馬驍差不多年紀,這時正用有趣的眼神打量著自己,臉上帶著笑容。念萁隻得回以一笑。細想馬驍對姐姐說話的口氣,擺明了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倆的關係緊張。她記得馬驍在飛機上說的話,兩個人的事就是兩個人的事,沒必要讓外人知道。雖然家人不算外人,但不該說的,就是不該說。她站起來,赤腳走過去和馬驍姐姐握手,“琰姐,對不起,昨天我臨時有事沒趕回來。你衣服濕了?不嫌棄就穿我的吧,我有一件襯衫和你這件很像,我拿你給換?”
  馬驍的姐姐馬琰身上一件白絲襯衫濕了一片,用手朝外拉著,不讓濕衣貼在身上,笑嘻嘻地說:“是我多手多腳,看茶幾上那個白花花好香,就動了一下,把花盆裏的水潑到了身上。你叫念萁是吧?名字真好聽。呀,你這麽苗條,你的衣服我哪裏穿得下?我的腰身有二尺二呢。”
  馬驍拿了手提吸塵器進來,插上插頭嗚嗚地吸著地上的幹燥劑,一邊大聲說話,“姐,你別看念萁瘦,她是直上直下,沒有腰身,胸部有多大,腰就有多粗,我摸上去,都找不到腰在哪裏。”
  “胡說八道,哪有這樣說自己老婆的?依我的眼光看,念萁的腰隻有一尺八。”馬琰笑罵。
  念萁隻好笑笑不說話,他要在人前扮恩愛,她當然會配合。馬驍吸完地,站起身用警告的眼神看著她。背對著馬琰,他可以放下笑麵具。念萁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在婚姻裏是怎樣的一敗塗地,笑一下說:“那是找不到誰的腰呢?”
  馬驍大笑著拔下吸塵器插頭,那笑聲裏有太多故意,空落落地在房間裏回蕩,聽得念萁難受。不但是她,馬驍也在這個婚姻裏不自在吧?卻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甘苦不必向外人道。
  念萁從衣櫃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白絲襯衫,遞給馬琰,“琰姐,你穿這件吧。馬驍,我們出去讓姐姐換衣服。”拉了馬驍往外走。
  馬驍說:“咦,你怎麽赤著腳?”彎腰拾起她脫在床邊的拖鞋,替她穿上,又拉著她的手出去,隨手還關上了房門。
  到了客廳裏,馬驍的臉就冷了下來,把她扔進沙發裏,吸塵器也扔一邊,放低聲音問:“你怎麽會在家?是不是又生病了?早上打電話給你,為什麽摔我的電話?”
  念萁紅了臉不回答。她不想騙他,那一次騙他說沒去醫院,隻是去吹海風了,讓他生好大的氣,她不想再來一次,但她也不想回答。她從來不是弱不禁風的人,但自從和馬驍在一起,病根就沒斷過。難道是兩人八字不配,氣血不合?還是天生的相克?一個是馬,一個是羊,羊如何是馬的對手?馬奔跑如風,驍勇無敵。而羊呢,跪乳親恩,念念不舍的不過養它長大的一方萁茸水草。
  馬驍哼一聲,伸手過去摸她的額頭。額頭倒是不燙,手往下伸,又從衣服的下擺摸了進去。他對她的身體太過熟悉,他知道她一發燒最熱的地方在背心。
  念萁躲了一下,小聲說:“你姐姐在這裏呢,你別這樣。我沒事,真的。”
  “沒事你會提前回家?你為了不見我,不是可以逛四個鍾頭的街?”馬驍箍緊她不讓她動,手摸到她背上,果然汗津津的,比別的地方熱一些。馬驍又有些惱怒,又不好發火,肚裏生著氣,卻發現念萁的衣服裏麵是真空的,沒有穿胸衣,忍不住手就往前麵撫去。念萁紅了臉,低聲辯道:“剛才睡覺,覺得透不過氣,就解了。你放手,給你姐姐看見,成什麽樣子?”
  正糾扯著,就聽見馬琰咳嗽一聲,兩人一起轉頭去看,馬琰換了念萁的襯衫,手上搭著她原來穿的衣服,站在臥室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念萁的臉紅得要滴出血來,隻管往外推馬驍的手,馬驍收回手,卻無所謂地說:“剛才念萁說了她有腰,不是直上直下的,我不信,就驗一下。”
  馬琰啐他一口,過去陪著念萁坐下,說:“馬驍一向沒輕重,你別慣著他。”

  第十章 豌豆公主,田螺姑娘

  念萁聽了一愣,抬頭看了馬驍一眼。她從來不覺得是自己在慣著他,她隻是盡她的能力,容忍他的怒氣。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抱歉,她從不以生病而挾以自重。有的人有福氣,生一點小病就可以在床上哼哼嘰嘰,一家人圍著,問想吃什麽,哪裏不舒服,就好比她的媽媽,爸爸就把她像孩子一樣的捧在手心,她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也想得到同樣的嗬愛。可是遇上馬驍,才三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並不怨天尤人,自歎遇人不淑,弄到如今的局麵,全是自己的原因,她不想推卸責任。
  而這時猛聽到馬驍的姐姐說別慣著馬驍,才驚覺真是這樣的,是她在慣著馬驍的毛病,縱著馬驍的蠻不講理,她一退再退,而他得寸進尺,昨天差點把她悶死在他的身下。她不知道再這樣下去,馬驍還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來。
  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馬琰自然對馬驍的脾氣一清二楚,隻一眼,她就看出自己弟弟的強勢。他會當著姐姐的麵對妻子沒輕沒重,由此可推知其他了。
  念萁心裏如刮十級台風,表麵卻不表露出來。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練出了一身的本事。她不再看馬驍,忽略他警覺的注視,含笑低頭,把茶幾上那盤子白蘭花整理一下,抽出一疊紙巾擦幹傾側在桌麵的水,從盤子挑了兩朵最完美的白蘭花出來,用紙巾吸幹水分,放在紙巾上。又在茶幾下麵拿出一個帶蓋的竹籃子來,裏頭是一些針線和紐扣。念萁咬斷一根白色棉線,把那兩朵花纏了一下,打個線圈,掛在馬琰衣服胸口的紐扣上,淺笑說:“難得姐姐喜歡,戴著聞香吧。”隨手收拾好針線籃子,放回茶幾底下。
  馬琰拔弄著胸前的對花,對馬驍說:“瞧見沒有?這樣的女人如今很難見到了。又聰明又能幹,脾氣又好。馬驍,你運氣好,別不知好歹,欺侮了人家。”
  念萁被誇得不好意思,站起來說:“琰姐在這裏吃晚飯吧,我去做。馬驍你陪姐姐坐坐,說說話,我一會兒就好。”繞過馬驍,拾起那團弄濕的紙巾往廚房去了。耳後聽見馬驍帶著玩笑在問:“你才見一麵就知道好了?好在哪裏,你說我聽聽。”念萁也想知道馬琰怎麽評價她,便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馬琰,並不避諱她想知道,也不用躲在一邊聽壁角。
  馬琰沒有直接說念萁好,而是問說:“你看她送我花了沒有?才兩分鍾,就做好了一對胸花送給我。”
  “就為了一對白蘭花?”馬驍不相信他的耳朵,“姐,你們女人的想法真是奇怪,我當然知道她有很多優點,比如做飯的很好吃,洗的衣服很幹淨,房間收拾得很舒服,對爸媽也不錯。現在我還知道她很會收買人心,一對花就把你給收買了,你也太不值錢了。”馬驍打著哈哈。心裏說,你不知道她氣起人來,可以把人氣死。
  馬琰笑笑說:“馬驍你是個笨蛋,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念萁為什麽要送我兩朵不值錢的小花?她是看出我喜歡這個花,就親手做了給我,她知道對我好就是對你好,對你好就是對她好。如果我不喜歡她,或是爸媽不喜歡她,在你耳邊說幾句嫌棄的話,今天幾句明天幾句,就算你再喜歡她,也會被家人的看法左右的。就算你一貫的任性,偏要覺得自己的老婆最好,但如果爸媽不喜歡,挑剔起她來,她的日子不好過,你的日子也好過不起來。所以我說馬驍,你們男人從來不知道女人的難處。你吃著她做的飯,穿著她洗的衣服,享受她給你的生活帶來的便利,有沒有想過她花了多少心思?”抬頭對站在一邊聽她說話的念萁笑說:“我說得對嗎?”
  念萁卻說:“姐姐,你想吃什麽?昨天在飯店吃的合不合口味?怕是這兩天大家請吃飯,菜都油膩了,我做點家常小菜吧。”取下掛在廚房牆上的圍裙,淘米煮飯。淘米時兩滴眼淚掉進了飯鍋裏,她把水龍頭開得大大的,蓋過她的鼻息聲。
  馬驍的姐姐是個聰明人,她知道對念萁好,就對馬驍好,這些話,一半是真心,一半是講給她聽的。作為姐姐,當然心偏向自己的弟弟,就算念萁高貴得像豌豆上的公主,勤勞得像田螺姑娘,美麗得像特洛伊的海倫,容貌敵得過一千艘戰船,但要一個女人真心讚美另一個女人,這人還是兄弟的妻子,沒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聰明人懂得利害輕重,三兩句好話不費什麽,卻贏得了念萁的尊重。念萁想我從來就沒學會這個本事,我不會和馬驍做這麽透徹的對話。也許是時候講明她的想法和心意了?
  馬驍沉默了,瞪著麵前的水晶盤子發呆。馬琰笑一笑,走到廚房問:“要我幫忙嗎?”念萁早已鎮定下來,答說:“好啊,你幫我去陽台上剪點蔥吧。不知道你今天來,也沒買菜,將就冰箱裏的做點。”遞給馬琰一把剪刀,把陽台上一盆細香蔥指給她看。
  晚飯念萁做了熗炒蘿卜纓子,糖醋拌蘿卜絲,紅燒土豆,番茄丸子湯,馬琰剪下的牙簽一樣細的香蔥就撒在番茄湯上。念萁說:“不好意思,沒有買新鮮的蔬菜。土豆番茄蘿卜好保存,我平時就多買一點放著。下次吧,姐姐,下次我去爸媽那兒再做點好菜。”
  馬琰看著桌子上的三個素菜一個湯,笑問馬驍:“吃素你倒沒意見了?”
  馬驍搖搖頭,端起飯碗來呼呼地吃了半碗。馬驍這點倒是好,對吃的不挑剔,也肯幫著做事,念萁做飯,他就洗碗,沒有一句怨言,也不對飯菜的質量說三道四。念萁不愛吃肉,他就跟著吃草。有時心情好,會開玩笑說羊果然是食草動物,好在他是馬,不饞肉。
  馬琰對這幾個菜甚是滿意,跟念萁說:“我回來這幾天,還真的吃膩了飯店的菜,你做的清粥小菜真是對我的胃口。念萁,我們做朋友吧,就算馬驍討人嫌,我們不理他就是了,我們玩我們的。過兩天我們一起去逛街喝茶。”
  念萁點頭說:“好,等我忙完這陣兒,學校就放假了,那個時候有的是時間。你什麽時候叫我都行。”跟著兩人說起什麽店夏季服裝打折來,倒像親姐妹一樣。
  馬驍看不懂女人的友誼,吃完飯乖乖地去洗了碗,叫上念萁送馬琰下樓,看著馬琰上了出租車,馬驍回手把念萁抱在懷裏,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談談。”
  念萁卻搖頭說:“馬驍,我累了,我站著都覺得腳痛,背都直不起來了。馬驍,我要回去睡覺。”
  馬驍借著馬琰的眼睛,看到了念萁的隱忍,想她下午才去輸了液,晚上還做飯給他們吃,一直強打著精神陪他們說話,估計真是累了。眼前念萁一臉的疲倦,在馬琰走後徹底的不加掩飾地寫在她臉上,馬驍心底柔情忽動,昨夜的情事翻騰了上來,前因後果全然不計,他隻截取他喜歡的那一段。那一個時段裏他和念萁是水乳交融的,甚至是靈魂相通的,不然不會在同一刻達到□。這在他們的情事中是極其難得的,他百般回味,還想要再次重來。他有些明白了,光他一人在用力是不夠的。他攬著念萁的腰,帶著她往回走,“那我放水給你洗澡。”
  念萁停住腳步看著他,暮色中馬驍的粗硬棱角都模糊了,隻剩下一句溫柔貼心的話語。

  十一章 一杯咖啡,定了終身

  春天的青島海邊,那海水是涼得刺骨的,有人不怕冷,在海水浴場裏暢泳。人不多,偌大個海水浴場,不過十來個人。馬驍是其中的一個。
  一腔的怒氣無處發泄,在青島度蜜月,除了遊海水泳,還能做什麽?還好當初念萁的父母為他們選的蜜月地點不是澳門,不然,馬驍說不定會去賭場消磨時間和意誌。
  海水冷得馬驍直起雞皮疙瘩,遊了幾分鍾後,全身血液通暢了,那涼意也就消退了。念萁昨天問他去哪裏了,他沒答,他倒想說是去了酒吧歌廳,秦樓楚館,逍遙快活去了,但那樣的語言,也許能狠狠地傷害到念萁,但也絕對是詆毀了他自己。
  念萁的柔弱是他沒想到的,哪裏有人會為了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燒生病?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動作太過粗魯,才會讓念萁這樣禁受不起。他不是念萁那樣初經人事的少年,念萁自然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有相戀八年的女友,兩人同居超過六年,什麽方式沒有試過,他對念萁說的要什麽花樣都可以陪她玩的話沒有絲毫誇大,以他的經驗,要讓念萁死過去又活過來是輕而易舉的,處女新娘用不著凸點和螺旋紋,是他自己想要。他甚至準備了有關凸點的笑話講給她聽,如果兩人融洽,是可以在極度的疲倦和滿足以後,相擁相抱著說這個笑話,以增加情趣。
  他隻是沒想到會是這麽個情況。女孩子保護得太好,未必是好事。他在相親後,看中的是念萁的乖巧和聽話,當然她的雪白皮膚和纖細骨骼也是他喜愛的。念萁在冬天,也是苗條的,尤其是一雙手腕,像是一隻手就可以把兩隻手腕握住。他記得那天介紹人和念萁走進咖啡店,店裏的暖氣開得很熱,進來的人都脫了外套,有年輕女子隻穿一件大領口的薄毛衣,胸部顫微微,在他麵前問,能不能在這裏坐下,那也並不能讓他多看一眼。他已經過了貪看美女胸部的年齡,他隻想找個靠譜的女人做老婆過日子。
  這時介紹人領著念萁出現在他麵前,介紹說這位小姐叫楊念萁,是位中學老師。楊小姐脫下黑色外套抱在胸前,身上是一件淺海軍藍的羊絨薄衫,當她放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一扭身,腰竟是細細的不盈一握。馬驍和女友同居六年,女人的腰細腰粗他一看就知道。這位楊小姐有一把無庸置疑的細腰,細腰陷得很深,這說明她還有一個微翹的臀。楊小姐身材很好,這是馬驍的第一個感覺。
  細腰翹臀的楊小姐輕輕說:“方阿姨,我不是老師,我是做行政的,不帶班。”
  介紹人是馬驍的同事的嶽母,是念萁的媽媽的同學,拐了好幾道彎的熟人,一位熱情的中年阿姨。方阿姨笑道:“我不管那些,隻要是在學校工作的,都是老師。這是我們小楊老師,這位是馬驍,驍勇善戰的驍,馬字邊一個堯字。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數據分析,他們那家廣告公司是4A公司哦。不過什麽叫4A公司,我就不知道了。小楊老師要是有興趣,不如直接問馬驍。”
  馬驍站著和小楊老師握手,楊老師的手一放進他手裏,他就覺得有點異樣,這隻手很小,手指很長,手背的皮膚又細又白,放在他曬得深棕色的大手裏,就像是一個孩子的手。手這麽小,人倒不矮,是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女孩的腳。冬天,女孩穿著黑色的長褲,一雙黑色的牛皮靴子,靴麵上沒有任何裝飾,靴口藏在了褲腳裏麵,看不出有多高的跟。
  方阿姨招呼兩人坐下,說:“都站著幹什麽?坐下坐下,天氣這麽冷,叫點熱的吃。”
  馬驍等小楊老師坐下後,才坐了下來,問兩人要什麽,方阿姨說:“維也納咖啡。這家的咖啡豆很好,念萁你嚐一嚐他家的。還有,”對過來寫餐牌的服務生說:“別加三花奶,我要鮮奶油,要鐵塔牌的,別跟我說沒有。”方女士一看就是位常喝咖啡的人,服務生記了下來,不敢說三說四,又看著旁邊年輕的女士,等她說話。楊念萁遲疑了一下,說:“我要一樣的好了。”馬驍說:“我要卡普奇諾,”小楊老師的遲疑,馬驍以為是在考慮喝什麽,既然方阿姨這麽精通咖啡,連加什麽奶都要挑剔,那小楊老師也一定是位行家。他自己喜歡喝咖啡,對方有這個喜好,倒是不錯。
  等咖啡上來的空隙,馬驍問小楊老師:“小楊老師是一位老師,不知對4A有什麽概念?我考試盡得B和C,從來沒考出個A來過,我一向看見老師都躲,就怕老師喝令我讀書,硬要我考出4科A來。”
  小楊老師抿嘴淺笑,輕聲道:“我隻知道A4,不知什麽4A。”
  方阿姨哈哈一笑說:“我們小楊老師很風趣的,馬驍你接觸下來就知道了。說到考試,我們小楊老師從小到大都是考第一,不但是4A,7A都拿過。我們小楊老師不光會讀書,還是個才女呢,會彈古箏哦。”
  “我們”小楊老師臉紅了一下,說:“不會不會,才開始學,剛開始練指法。方阿姨你別這麽說,我是因為放寒假了,正好有空,就隨便報個班學學玩的。班級裏還有七八歲的小朋友,她們彈得都比我好,我在裏麵羞都羞死了,哪裏還敢說會。”
  馬驍覺得這個小楊老師的笑容很甜,說起小同學來,微微縮了一下肩,那一種羞澀的神情是在她這個年齡少見的。說到彈琴,馬驍自然又看了一眼小楊老師的手指,那隻手握著一隻高高細細的玻璃杯,手指又細又長,正是一雙彈琴的手。
  咖啡送上來後,方女士又和他們隨意說些閑話,把挑三揀四才要好的咖啡喝了,找個借口離開,馬驍和“我們”小楊老師沉默下來,小楊老師擺弄著咖啡杯,伸手指畫著杯子上的店標圖案,過了一會兒輕聲說:“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
  馬驍這才認真地打量起這個安靜的女孩來,先頭看腰看臀,不過是男人看女人的一種習慣。照方女士說,今天來相親的楊念萁有二十七歲,但眼前這個女孩,看起來隻有二十四五的樣子,也許是在學校工作的關係,她的氣質還帶著點學生腔。隻有好人家好出身的孩子才會保留這樣的單純,馬驍對複雜的成熟女性生了厭,隻想和這樣單純清淨的女孩結婚。他的前女友心思複雜得超過任何一個他所知道的人,兩人在相處八年後最終選擇了分手,他不想再費這個腦子。他隻想在一天的工作後,放鬆一下身心。這個小楊老師麵容身材脾氣稟性都好,還會彈古箏,他幾乎可以幻想將來結婚後,冬天的寒夜,窗外吹著北風,他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喝著一杯熱咖啡,他的甜美的小妻子在彈一曲高山流水給他聽,那一定是一件愜意的事情。
  不過她究竟有多高呢?要是太矮小,他可不想將來出門,像領著個小妹妹一樣。正想著怎麽來問問她的身高才不顯得突兀,這時有位女客經過,不小心撞了一下小楊老師的手肘,把半杯咖啡都潑翻在了她的褲腳上。小楊老師低呼一聲,站起身來拎著褲管抖咖啡,一邊用紙巾去擦試。那位女客一直在說對不起,小楊老師說:“不要緊不要緊,沒燙著。”那位女客和服務生又趕著道歉,服務生用抹布抹著地上的咖啡漬,女客說可以幫她出幹洗衣褲的費用,小楊老師說:“真的不用,你看一點沒燙著,我穿的高幫靴子,這褲子是羊毛的,都不怕燙。”怕對方還要堅持,就拉了拉褲管,露出一截低跟高幫靴來,那靴幫子仍然藏在褲管裏頭,靴子的跟隻有一寸來高,近腳踝的地方有一條深棕色的毛皮鑲條作裝飾。那位女客仍在一疊聲說抱歉,服務生擦幹淨了地,請兩邊的客人坐下,不要影響其他的客人,那女客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這不過是一場小風波,卻讓馬驍覺得這個小楊老師很客氣很隨和,那雙靴子的跟隻有一寸高,在離開咖啡店走在街頭時,小楊老師的肩頭在他的腋窩下,這個高度正好方便接吻。
  馬驍被自己這個念頭驚悚了一下。他相了有好幾次親了,還沒有一個相親的對象讓他有親吻對方的念頭,楊念萁是第一個。他想,就是她吧,他喜歡她的笑容和溫和。於是在第二天,他就打電話給楊念萁,問小楊老師有沒有時間,他正好有盛世長城公司下麵的一個展覽會的票,小楊老師有沒有興趣?小楊老師大大方方地回答說有,說我正放寒假,什麽時候都有空。

  十二章 泡澡泡腳,身體健康

  和楊念萁的約會一周兩次地進行著,馬驍開始覺得這個女孩清甜,後來卻覺得有點平淡,但他本來就是抱著結婚的念頭去相的親,抱著結婚的念頭去約的會,楊念萁各方麵都挑不出什麽大毛病來,再說了,這位小楊老師在學校工作,一年有兩個假期,又不用坐班帶學生,教師的好處都有,教師的辛苦都沒有,那麽長的假期,哪裏都不用去,就在家侍候他了。他要是在這個時間段裏出差,還可以帶著她出門。以往他出差,一個人在外麵,實在是寂寞得很。
  約會了兩個月,兩人不鹹不淡地談著,除了第一天馬驍動過吻楊念萁的念頭外,其他的約會時間裏,馬驍都不太起勁。對一個陌生女人有研究的興趣,和對一個乏味的女友的倦怠,是一個男人正常的思維方式。陌生女人有挑戰性,還有點好奇心和意淫心,而不近不遠的女友就有點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楊念萁就是那根雞肋,就是那碗高湯,淡而無味,卻實在有營養。
  在要不要與楊念萁繼續下去的選擇中,馬驍猶豫不定。他的前女友雖說很費腦子,經常搞得他一個頭兩個大,但卻不乏味,每天想出不少花樣來折磨他,話多得像飯泡粥,半夜三點會把他叫醒,談人生談靈魂談肉 體對思想的羈絆,馬驍不厭其煩,而前女友也覺得馬驍不能和他有更高層次的溝通,兩人平和地分了手。分手半年多,馬驍偶爾還會到前女友那裏去,前女友抓住他,一通辯論之後,兩人多半時候以一場痛快淋漓的xing愛做結束,隻是馬驍不再留宿,完了之後洗一個澡,拍拍前女友的頭,說一聲我走了。前女友點點頭,坐在被子裏拿了筆記本做記錄。
  馬驍每次離開前女友,都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哪個男人會喜歡在完事之後被紀錄下整個過程?他一離開女友的家,就會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可是又忍不住要回去。抱著女人睡覺和一個人睡覺是完全不同的孤單,他雖然不喜歡女友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領域,但卻貪念女友的身體。作為一個正常的身體健康的正當盛年的男人,要他從一段穩定的長期的持續的xing關係中抽身出來,禁欲修身,確實是一件不人道的事。
  楊念萁在這個時候進入他的視線,清甜固然有之,但青澀同樣有之。他已經不再是個年輕小夥子,他要的是成熟有吸引力的女性,身體不但要成熟,思想同樣更要成熟,他受夠了前女友的天馬行空,這一回他要腳踏實地。楊念萁的好處一目了然,楊念萁的缺點也一眼可以看透,楊念萁就像一池清水,清澈見底。要馬驍為了這樣一個清淡無味的女人放棄整片森林,他有點不甘心。
  這個時候還有別的媒人要為他介紹相親對象,他也見過幾個,有的聰明伶俐,卻不如楊念萁漂亮;有的談吐風趣,卻不如楊念萁乖巧;有的甜美可人,卻不如楊念萁知性;有的學識過人,卻不如楊念萁溫柔。總之楊念萁就像是個光潔好看的青甜柿子椒,放哪裏都可以,什麽菜都可以用它來搭配俏色,做大餐缺了它還不行,就是本身沒什麽值得大炒火爆的,火辣不如朝天椒,獨特不如野山椒,搶眼不如燈籠椒,連做個皮蛋拌青椒,還嫌其肥厚。
  馬驍把和楊念萁約會的事告訴前女友,女友抱著電腦坐在床上,鍵盤上十指如飛,敲得辟啪直響,馬驍皺著眉說:“你別什麽都記,這是人家的事,要是我不和她談了,她就是個不相幹的人,你記下來對別人不好。”
  女友扶一扶眼鏡說:“我用符號代替,不寫人名。這是一個獨特的案例,不記下太浪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覺得她不夠你的欣賞標準,但又覺得放棄了可惜,你又迫切想找個女人結婚。你問我的意見的話,唔,我的建議,此女是上上人選。這樣完美的個案,我在我的記錄中還沒見過。”
  “完美?我沒覺得。”馬驍不同意她的說法。“我沒問你的意見,你的意見從來都是不靠譜的時候多,我受夠你的意見了。”又問:“你說她哪裏完美了?”
  女友把馬驍的這一段話打進電腦,說:“每個人都比不上她,這還不夠完美?”
  馬驍說:“可她也各方麵不如別人。不如別人活潑,不如別人風趣,不如別人漂亮,不如你另類。”馬驍坐到女友身邊,手伸進衣服裏去撫摸她柔軟豐盈的胸部。女友是個不拘一格的人,在家很少穿文胸,夏天嫌熱,可以穿白色T恤,裏頭不加胸衣,隨別人怎麽偷看,不在意就是不在意。她的瀟灑是真瀟灑,她的另類是真另類。正因為女友別具一格的風格,讓他被吸引,也同樣是因為這樣的不同於常人,讓他在和她相處六年後,還是分了手。
  兩人分手也分得與眾不同,分了手還在一起聊天睡覺。他喜歡女友豐滿的身體,無處不軟,因長時間坐在電腦前工作,缺乏應有的運動,腰腹有些鬆馳,但也更綿軟。他喜歡把頭枕在她的腿上,和她聊天,聽她怪異的話題,一雙手隨興而至。
  女友被他撩起興致,放下電腦,摘下眼睛,脫掉衣服,伸手解他的皮帶,嘴裏卻說:“我們身上隻有一處拔尖,但她卻有個比較高的平均值,完美不是你哪裏都挑不出瑕疵,而是哪裏都一般的整齊。不特別長,也不特別短,不特別突出,但絕對是令人信服的。你的個性太強烈,需要一個平淡的來平衡,而這位小姐,叫什麽名字?就是你最好的選擇,她可以包容你的毛病……”話沒說完,就被馬驍堵住了嘴。女友過一會兒說:“你是習慣了,也許你應該試一下她?”
  別的女人說這話時也許有試探的意思,也許有吃醋的意思,也許是發怒的前兆,也許是正話反說,但馬驍知道女友說這話,那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她絕不會為了這些事情有一點點的負麵情緒,她有她的驕傲,她從不把任何人放在和她一個層麵上做比較。
  女友接著說:“也許試過之後會有不一樣的看法?我始終認為人在性上是沒法說謊的。你已經對我不感興趣了,我們做就是在談話,是談話的一種更深入的表達方式。在做的時候說話,已經是親情的層麵了。我們超越了情人之間的激烈和緊張,隻剩下放鬆和慣性。你不覺得我們做 愛就像是在泡澡,甚至是在泡腳?隻是為了放鬆一下,加快一下血液循環,有利身心健康。”
  馬驍早對她的奇談怪論見怪不怪了,他們這樣的性事和談話同時進行在這兩年已經成了一種常態,隻不過女友覺得和馬驍做 愛是在泡澡泡腳,加快血液循環,有利身心健康,而馬驍卻仍然對性抱有興趣,希望有點變化。談話敗興,他用嘴唇封住女友的嘴唇,說:“你泡你的腳,我插我的劍。”
  一場性事做完,馬驍衝澡穿衣,準備離開,女友抬起上半身對他說:“你這一陣別來了,我有新情人了。”
  馬驍停了停,然後接著穿另一隻襪子,不甚在意地問:“你和他做過了?”
  女友說:“嗯,正在蜜運中,他對我研究的課題也很感興趣,我正嚐試和他在□的最佳狀態中去聆聽六層天的訊息,上次我已經可以聽到四層天了。”
  馬驍厭惡地說:“你快走火入魔了,那行,我以後就不來了,你自己保重吧。愛聽幾重聽幾重,我不想知道。”
  女友翻身打開電腦來記錄,頭也不抬地說:“做了夢記得記下來發給我,還有,要是你女朋友願意,也可以把她的夢記下來,我對這樣一個純淨的靈魂很有興趣,想知道她的前生是什麽,是什麽讓她在這樣複雜的世界上保持一個水晶一樣透明的靈魂。能夠抵擋心魔的誘惑的人,前生一定是六天上的龍。”
  馬驍站在門口隱忍著怒意說:“你是個瘋子。”拉開大門離開,用極大的力氣,“嘭”一聲大力合上了女友家的房門。

  十三章 誰勝誰敗,還不一定

  由於前女友的太過另類,馬驍在和楊念萁的交往中,得到了一種擁有正常思維的樂趣,吃吃飯,喝喝咖啡,談談最新的電影,楊念萁的善解人意讓馬驍很享受。前女友也善解人意,但她解的不是馬驍的言語舉動和眼神,而是他的深層思想和靈魂意識,馬驍不想時時刻刻被人剖析,一點小念頭都藏不住,他在她麵前就像是一個透明人。開始還覺得新奇,時間長了是習慣了變得無所謂,現在是厭惡了。楊念萁的適時出現,令馬驍放鬆久已緊繃的神經,但他長年女友前麵不露聲色的習慣,帶到了與楊念萁的相處中,楊念萁摸不出他的想法,始終不能進入他的內心,這讓她挫折不已。
  馬驍雖然厭惡女友的不著邊際的思想,但卻不能不承認受到了她的影響,畢竟同居了那麽多年,不影響是不可能的。女友說可以和楊念萁試一下的建議,讓馬驍動了心。既然和女友成了前女友,並且說過再不往來,那他和楊念萁做點什麽也不算對女友不忠,相反,他和楊念萁在交往,卻和前女友睡覺,這才是對楊念萁的不敬。他打算徹底結束這種生活狀態,正式和楊念萁確定關係和交往的目標。是不是和要楊念萁結婚?和這樣一個女孩結婚,肯定是家庭穩定美滿,隻是馬驍有點不甘。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馬驍和女友同居這麽多年,骨子裏其實有點反叛的。隻是女友走得更徹底,馬驍則淺嚐輒止。
  馬驍沒想到他對楊念萁的身體有那麽大的反應,他不是衝動的年齡了,又有長期同居的女友,照說不應該這樣。那天和楊念萁走進電梯,身後的人群把楊念萁擠到他的胸前,他的目光落在楊念萁的背後,一位男士腋下挾著的皮包抵在楊念萁的背心,銅質的包角卡在楊念萁胸罩的背後搭扣下,纖細的背脊單薄的胸腰,努力挺著要在擁擠的人群中保持直立,那麽怕碰著他的胸口,羞羞怯怯的神情,讓他忽然有了保護的念頭,他把手擋在皮包與懷中女子背心中間,手指撫在搭扣下。
  那天楊念萁穿的一件薄薄的玫瑰灰色的羊絨針織衫,薄得印出了內衣的形狀,領口略大,脖子上圍著一條同色同質的圍巾,遮住了□的鎖骨,但站在他的角度,從上往下看,可以看見玫瑰紫的胸罩花邊和雪白的乳溝。這個顏色和映象刺激了他,他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這在他已經多年沒有過了。他奇怪之餘,倒也有點欣喜,對楊念萁有欲望,是一樣好事,它預示一段新關係的開始。
  同居關係是男女關係中最理想的一種相處方式,不用承擔責任,又有唾手可得的性,馬驍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女友與他同樣的不排斥,並且享受這樣的隨時可以發生的性,他早用不著用幻想去補足,用期望來提興,他可以在說話做事洗澡甚至煮飯的時候,想做就做,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心跳的感覺了。
  他帶點故意,把楊念萁壓在胸腹間,品嚐一個年輕的陌生的女人身體帶來的刺激。那種感覺久違了,久得他幾乎忘記了,那讓他想起遙遠的青春歲月,以及和女友長達八年的關係。不得不對過去做出告別,馬驍在這一刻下了決心。就是她吧,既然她這麽完美,這麽甜淨,他從她僵硬著的背脊知道這樣的接觸對她還是一種陌生的方式,二十七歲的女人,在男人的懷裏,緊張得像個一個少女。他帶點安撫地輕輕在她的背部加點力,又往下滑到了的腰裏。他知道有時恰到好處的力是可以讓女人放鬆的。果然楊念萁像是得到了暗示,她放鬆她的身體,靠在了他的身前。
  要這樣一個矜持的女人做出這樣的舉動,那就是她也在暗示他,她願意有進一步的發展。馬驍臉上飄過一絲痛苦,既然如此,就是她吧。已經這把年紀,就不要再幻想激蕩人心的愛情會再次降臨在他身上。
  出了電梯,他放開擱在楊念萁背上的手,想他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年輕時的桀驁不遜,在現實生活中都一一做了妥協。未來五十年的日子,這此交到了這個女人的手裏。
  兩人坐下來要了套餐,楊念萁低頭安靜地吃著,眉眼間有一些羞澀和興奮,他看了不覺動了點情。如果是前女友,他會兩三口吃完飯,回家盡興一回,但對麵是楊念萁,這點情動了也就白動,這樣的好人家好教養出來的女孩,不結婚,是不會和男人上床的。他覺得有點掃興,好女孩就是這點麻煩,上個床還要先結婚,因為結婚,實在是一件最麻煩不過的事。不過他本來就是抱著結婚的目的和楊念萁相的親,那他求婚就是必需要做的。
  他開口說道:“吃完後去你家見見你父母可以嗎?”楊念萁抬起頭來略帶驚訝地露齒璨然一笑,霎時如春花綻放,映著流轉顧盼的眼神,欲訴還羞的嘴唇,情致殷殷,萬般柔順。那一刻,馬驍真的想親吻那兩片微微顫動不上的粉色雙唇。
  結婚步驟進行得很快,兩邊父母傾盡心力辦了一場讓彼此都滿意的婚禮,裝修房子買家具定酒席買禮服定蜜月旅行的地點和房間,把兩個新人差得團團轉,婚禮前沒有一點獨處的時間,馬驍沒撈到什麽時機親吻他的新娘,看看那嘴唇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一樣柔軟嬌嫩。
  辦完婚禮,兩人累得倒下就睡,也沒說親熱一下。而他洗個澡要從衛生間裏裸身出來,就把楊念萁嚇得躲到陽台上去站了半天。
  兩人早在一個星期前領證的時候就是合法的夫妻了,但因為新房還沒有完工,工程隊的工人回鄉下收麥子去了,耽誤了裝修的進程,塗料還要再刷一層,燈也沒裝上,衛生間的地漏裏堵塞著碎水泥塊,新家具要進場,還要開門開窗散一散可怕的甲醛。於是兩人領了證後一起吃著飯,商量冰箱是雙開門還是三開門,完了去家電商場看冰箱,最後馬驍送楊念萁回家,把大紅的證書給嶽父母看了,嶽父母第一次開口留他住下,但馬驍不想在嶽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和楊念萁有什麽親熱的舉動,萬一楊念萁在燕好時叫起來,他還有什麽麵目見嶽父母?他倒不是不好意思,隻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楊念萁聽他說告辭,就說我送送你,也沒說要他留下來的話。馬驍惡作劇地想,你楊念萁就沒想過要和我有進一步的實質性的親密關係嗎?你要結婚就結婚,卻不想付出什麽?想把這個掛名夫妻做下去?你楊念萁以為男人是什麽?就是你手指上的裝飾品,點綴你的人生的?他不露聲色地從嶽父母家出來,對楊念萁也沒露出什麽不滿的表情,楊念萁這個傻丫頭站在路邊繞著手指扭著脖子眉眼含情地看著他,細聲細氣地問,你真的不留下來?
  馬驍滿意地看著楊念萁的暗示和邀請,心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跑都跑不了。
  一星期後舉行的婚禮,婚禮上他被幾個哥兒們灌多了酒,想辦事也辦不了,他也不想草草辦事,如今這個社會處女新娘太難得,他要好好的清醒地享受一番。他冷冷地看著楊念萁和她媽媽在耳語,那一副撒嬌的神態,一看就是在講她的新婚之夜。他有些怒了,這個女人幾乎是個白癡,這樣的事都可以講給媽媽聽?他可以把追女人的事情在哥兒們麵前吹噓,可以告訴前女友做分析,但卻不會告訴他父親或母親,那是根本不同的性質。而楊念萁,都二十七歲了,還沒走出父母的懷抱。
  他打算教她一點男人是什麽,結婚又是為了什麽。他想她沒這麽天真,以為他馬驍會愛上了她楊念萁,又不是言情小說文藝電影,一男一女隔著電波就可以相愛,隔著時空就可以交心,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交命的,不過是到了年紀,不想一個人過,當然合法合理地擁有性關係也是主要的原因,有了婚姻這個保證和約定,她不能拒絕,而他什麽時候想要都行。
  到了酒店他倒沒想馬上擷取他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已經屬於了他的那一層薄膜,他十分確定那層薄膜的確存在,就等著他什麽時候想去打開就打開,留得越久,懸念越大,就好比搖骰盅,搖了那麽久,開出的數字總要對著起押寶的人。他打算和她吃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在深夜的海灘散步,在星光下吻去她的生澀,他要吻得她雙腿打顫站不直走不動路,他要她眼光迷離地求他,他要懲罰她讓他等了這麽久,他要愛她愛得她第二天起不了床。
  但楊念萁就有本事掃他的興,她一進酒店就撲在床上,哼哼嘰嘰地請他去買止痛片,臉白得像身下的床單。他耐著性子去買了,她躺了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去吃了晚飯,沒有喝酒,坐在餐廳裏看了一場俄羅斯美女的大腿舞,看得興味索然,那麽多白花花的豐腴大腿都不如楊念萁的修長細腿吸引他,他付了餐費,回到酒店,楊念萁還在熟睡之中。他去洗了澡,刷了牙,用李斯德林漱口水漱了口,挑了一枚帶玫瑰花香味的安全套,上床揭開楊念萁裹得緊緊的被子,解開她腰間硬梆梆的牛仔褲,脫下她身上薄薄的襯衫,伸手到她背後打開她緊緊的胸衣,從胳膊上褪出來扔到一邊,楊念萁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像一隻白羊羔兒一樣地躺在了他的身下。
  做完這一切,她仍然沒有醒。而馬驍在這一連串的寬衣解帶中已經興奮了起來,他拔開她修長的小細腿,撫摸那一方萁萁茸茸的軟草地,吻她雪白的胸口,吻得她呻吟出聲,茸茸草間有幽泉滲出,他以為她已經準備好了,玫瑰香味的安全套披掛好了上場,在進去的那一刹那,他被震暈了。如此灼燙如此狹窄,相比而言女友是溫和柔軟如同安撫催眠一樣的性質,楊念萁的身體卻是點起了熊熊火苗,火苗如此之旺,他好多年沒有被這樣烘烤過了。原來前女友才是拭劍的軟布,楊念萁是緊咬著劍身的劍鞘。緊緊咬著,插不進拔不出,卡在了吞口處。
  馬驍自己先小死一回。

  十四章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馬驍對楊念萁的身體到了入迷的程度,入迷到幾乎仇恨,他恨她明明有熱情卻不暴發出來,明明可以投入卻用遊離的姿態冷落他,明明知道他要什麽,卻就是不肯給他。她以她的身體為誘餌,吊著他的胃口,不讓他滿足,而他就越發仇恨地發泄他的不滿。
  當他控訴她對他使用了冷暴力時,楊念萁隻是嘴角扯了扯,像是在聽一個笑話,她連反駁反擊反唇相譏都不屑,就那麽無所謂地聽著,像是在笑他的無可奈何,笑他對她無可奈何。你奈何不了我,我就是不讓你高興,你能把我怎麽樣?
  他能把她怎麽樣?除了能狠狠地發泄一通,他不能做任何事。她不和他吵架,她的教養太好,她幾乎從不高聲說話;他也不能真的使用暴力去打她,他的教養同樣約束著他,雖然他每次都被她逼得要發狂,想用拳頭砸牆,想以頭搶地,想衝她大喊大叫,想抓住她扼著她的脖子,想問她: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但他做不出,也不想做。男人不屑於那麽強烈地表達感情,楊念萁不過是他對生活妥協的一種表述方式,他已經妥協了,難道還要再認一次輸?
  他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妥協,每深入一點,就悲哀一層。男人的欲望放在身體的最外麵,無法掩飾,不能隱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著最直接的宣告。豎起就是豎白旗,舉起就是在投降,跳動就是在哀求,急動就是在認輸。他已經那麽明顯在向她求和,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每一天每一夜,他摟緊身邊的女人,用他的欲望訴說再訴說,哀求再哀求。接受我,接納我,安撫我,愛我。聰明如他的前女友,一看即明,而楊念萁,就是不明白,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著不明白。就算她的身體接納了他,思想卻把他推得遠遠的。他每投降一次,就勢必要忍受她的一番嘲笑:看,最終你還是要來求我。
  馬驍說,楊念萁,你欺人太甚。
  你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
  楊念萁,你欺人太甚。
  心裏每說一次,就狠狠地進入一次,深入到不能再深入,盡了力,盡了心,盡了一切,淘空了心思和體力,就是不能探到底。女人心,海底針,摸不到撈不著,無奈到脫力,悲哀到想哭,絕望到仇恨。
  仇恨讓他失控,他摟緊她的脖子,把她死死地抵在床墊上,閉緊了眼,咬著牙,死也要得到一回。
  這一回真的讓他得到了,同時也讓他失去了,念萁從昏厥中被他拍醒,用無神的眼睛看著他說,馬驍,我真的盡力了。
  馬驍這才覺得有什麽事錯了。是錯過了,是錯失了。他一直以為楊念萁是在懲罰他,他沒有覺得她努過力。他一直在那麽努力地想得到她的回應,她卻說她盡力了。
  難道是兩人擰錯了勁?就像螺絲和螺帽滑了牙,螺紋打著滑,錯了絲,怎麽擰也擰不緊。
  馬驍不肯放開她,借著那一片膩滑,輕輕鬆鬆又闖了進去,啞著嗓子問:“你盡力了?你盡什麽力了?你動過一下沒有?一直都是我在主動,你回應一下都不肯,你敢說你盡力了?”怒氣鬱結在心裏,欲望卻又抬了頭,在柔軟濕潤滑膩的敵人的地盤內,悄悄地,卻又是頑強地,不屈不撓地高舉起了歸降的旗幟。
  你到底對我使了什麽魔法?馬驍惱羞成怒,心裏替自己不值,“你說你盡力了,你不過是像一條死魚一樣躺在這裏,而我,才是那個在盡力的人。”
  楊念萁把手臂蓋在眼睛上,放聲大哭。任馬驍怎麽使勁,就是不說話。
  馬驍退出來,平躺在她身邊,眼睛瞪著兩尺遠處一點虛空,良久才說:“你別逼我,你再這樣鬧下去,我的頭都要痛了。深更半夜你哭這麽大聲,人家聽了,還以為我把你怎麽樣了。你殺人用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我敗給你。楊念萁,你要是有一點良心,你可憐一下我的神經,別哭得像我□了你。”
  他厭惡地抽了床邊紙巾盒裏的紙巾丟給楊念萁,伸手關上了燈。他沒有力氣起來去洗澡衝涼,給貪心降溫,讓欲念低頭。
  在他就要放棄的時候,楊念萁卻動了動,先是用那張紙巾擦了眼淚,又止住哭泣,抑下抽噎,翻了個身,伸臂勾住他的脖子,貼上身來,用哭泣之後腫漲的嘴唇來親他的臉,一點點移動,找到他的唇,牙齒輕輕咬住,舌頭怯怯舔舐,以唇和舌,還有牙齒,麵頰,睫毛,脖子,手臂,手指,一切可以交纏的肢體,來和他□。
  瘋了。這是馬驍第一個蹦出的念頭,但他顧不了那麽多,摟緊這個瘋了的女人,把她移到他的身上,讓她覆蓋著他,咬著她的脖子說:“楊念萁,做給我看,證明給我看,你說你盡了力,你就真的盡一次力,一次就好。”說完把他的要求展示在兩人疊合的身體之間,等著身上的女人來領會他的意思。
  楊念萁把臉埋在他的肩頸之間,輕輕應道:“噯,好。”撐起雙臂,坐在他的腰上,解開睡袍的衣結,從頭上脫去他花了好多工夫都脫不掉的睡袍,再俯身下來,胸貼胸,腹挨腹,手臂環著他的脖子,嘴唇吻著他的太陽穴,微微抬高了臀,還沒等她做進一步的動作,馬驍就滑了進去。她在他身上款擺著腰肢,淩遲著馬驍的神經,馬驍喃喃地說:“瘋了。”
  真是瘋了。女人都是無法解讀的瘋子,她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一念之間,就是天堂和地獄,銷魂和失智。馬驍一時清醒一時胡塗,一時想不能任她予取予舍,不能慣她的毛病,一時又想你要就拿去,你要什麽我給什麽,你要多少我給多少,你怎麽要我怎麽配合,你盡你的力,我出我的所有。
  馬驍盡他所能配合她,手扶著她的腰教她。進退。撞擊。揉合。輾轉。碾壓。研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耐心細致,周到溫和。像一個最盡責的老師,在教一個最好學的學生。教學相長,學而時習。溫故知新,不亦樂乎。
  馬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在她的上麵了,等他發覺,要再換回來,已經遲了。這一次楊念萁真的盡了力,馬驍十分清楚知道這一點,在她盡力到脫力,脫力到忘記呼吸,他一直全程陪同,傾力相助。等到他也無力時,兩人昏昏沉沉,相擁而眠。
  馬驍一覺睡醒,已是紅光滿室,夏天的陽光一早曬進了房裏,床上沒有昨夜那個瘋了的女人,隻有他一人擁有薄被孤身獨睡。他要在床上躺了三分鍾,才相信昨夜的一切不是做夢。瘋了,他嘀咕道,卻也忍不住得意。到底被他降服了,冰山一樣的女人徹底在他的身上身下融化成一灘水,他記起他最後問過楊念萁,“新出了一種芥末味的,要不要嚐嚐?夠辣。”
  確實夠辣。
  辣得馬驍早上起不了床,又養了一會精神,才下床去找那個辣妹子,房間裏空蕩蕩,冰山新娘或是辣妹子都不見蹤影,再一看時間,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個時候去上班,分明是要打個遲到的卡,索性打了電話去請假,又打念萁的電話,電話卻關了機。他不死心,打到學校去,辦公室裏的人接的電話,說等一下,我去叫小楊老師。等了半天,楊念萁才接了,喂了一聲,不說話。馬驍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害羞,心頭一急,劈頭問道:“手機怎麽不開?”
  楊念萁嗯了一聲,還是不說話。馬驍急了,又問:“醒了怎麽不叫我?你還起得來上班?”楊念萁又唔一聲,仍然不回答,馬驍的好心情被這三聲攪壞了,咬牙說:“小楊老師,芥末味的不夠辣嗎?要不要嚐嚐孜然味的?”楊念萁啪一聲掛了電話。

  十五章 春深似海,海棠依舊

  在青島的後兩天,兩人各玩各的,馬驍白天遊泳爬山看海洋軍事博物館,晚上看俄羅斯美女跳大腿舞,喝啤酒吃海鮮,泡酒吧打斯諾克,回酒店就是睡個覺。最後半天,馬驍想起八大關還沒去過,而他喝酒泡吧遊泳都厭了,實在沒地方可去,沒地方打發這最後的時光,便想起這一處名勝來。
  到了八大關,也沒什麽可看的,幾條僻靜的小路,許多的小洋房,樹都長得很好,花也開得很漂亮,風景再好,對他,也就是這樣了,他從不是個風花雪月的人。到八大關,隻不過是慕其名,至此一遊。心想四處走走就離開,不想在前麵一個小拐角處看到了他冷落忽視了兩天的老婆。
  在這裏遇上楊念萁,他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來青島之前,楊念萁就說過要到八大關來看花。說這裏有八條小路,都以中國的雄關名關為路名,沿路種滿花樹,一條路一種花,初春時櫻花蔽天,晚春時海棠鋪地,夏天紫薇顫風,秋天楓香染醉,還有一幢幢的歐式別墅,逛上幾天都不會厭。還說她以前想學建築的,青島八大關,廬山牯嶺街,都是她向往一遊的地方。這次來青島度蜜月,便是她的主意。
  也許下意識裏他希望能在這裏遇上楊念萁?不管怎樣,她總是他老婆了,他這樣扔下她不理,好似說不大過去?她有什麽做錯了?除了嬌氣點,好像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除了不諳世事,天真得近乎白癡,其他也還行。
  馬驍看著楊念萁坐在一張長椅上,對著前麵一幢老別墅發呆,手裏拿著一架相機。馬驍出門遊泳爬山的,去那些地方自然不用帶相機,楊念萁就背著相機,在八大關拍攝老別墅的每一處細節。她做什麽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這個人就像她的外表那樣,一眼就可以看穿,清澈見底,不藏不掖,唯一出乎他預料的,就是她對他的抗拒和曲意討好。但是天知道,他不要她討好,隻想和她做天下所有夫妻做的事情。
  他邁步向她走去,心裏已經打定了決心,過去的幾天就算是他魯莽好了,以後好好過。他走進她的鏡頭裏,停下腳步,等著她的表示。他追著她來到這裏,應該已經表露出了他的心思和歉意。
  楊念萁正舉著相機取景,鏡頭裏卻對直直走過來一個人頭,她對焦一看,竟是馬驍,一時手抖,哢嚓一聲,把馬驍攝進了取景框內。
  她放下相機按了回放鍵,照片裏馬驍清減的身影在濃綠的樹蔭下瀟瀟而立,一件米黃色的夾克衫敞著,雙手插在褲袋裏,眼睛看著自己,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馬驍走到她身邊,沒有話說。楊念萁把照片遞給他看,說:“照得很好看,你很上相。你也為我拍一張吧。回去爸媽看照片,會奇怪怎麽沒有人影的。”念萁的話語平靜,像是過去幾天什麽不愉快的事都沒發生過,馬驍點頭,接過相機,用相機的鏡頭看他的妻子。
  鏡頭裏的女人清秀美麗,站在路邊,身後大樹覆椏,紅瓦作屋,綠葉成傘,海棠如雨。女人臉色安詳恬淡,安靜就像是畫中人。直發烏亮,黑目如星,粉頰櫻唇,含笑凝視。馬驍手不停,一口氣按了十幾張,楊念萁配合地轉身,微笑,側臉,歪頭,明眸皓齒,顧盼有情。
  馬驍攔住一個遊客,那位男士背著一架甚是專業的長變焦相機,馬驍把自己的相機遞過去,說:“麻煩你,能為我們拍張照嗎?”那位男士說聲行,接過相機啪啪就是一連串的拍攝,嘴裏還說先生靠過去點,太太靠這邊點,臉朝先生側一點,含情脈脈點,一聽就是在影樓拍慣婚紗照的架式。馬驍自然而然把手搭在楊念萁的肩頭,看著她說:“我們從新開始。”楊念萁溫柔一笑,道:“好的。”
  那位攝影師把相機還給馬驍,說:“等一下,我拍一張不介意吧?”馬驍說不介意,楊念萁微笑點了下頭,攝影師用自己的相機對焦,兩人同時朝著鏡頭笑,默契十足。
  馬驍謝過攝影師,回頭問楊念萁,“你身體怎麽樣?”楊念萁低頭笑一下說,“我很好。你看我可以一個人遊八大關,就知道沒問題。”馬驍問:“哪八大關?”楊念萁就答:“嘉裕關,山海關,涵穀關,居庸關……”馬驍說:“沒有山海關。”楊念萁問:“沒有山海關嗎?”馬驍說:“沒有。”楊念萁說:“我在這裏逛了兩天,我記得好像看到過山海關的。”馬驍說:“沒有,要不我們找一找?”
  楊念萁笑著說好。
  粉紅瓷白的海棠花開滿枝頭,含苞的殷紅如櫻桃,半開的豔粉似胭脂,盛放的淺淡像水彩,一隻隻毛筆蘸飽了水點上了顏色在宣紙上洇染開去,粉花白瓣層層疊疊連綿不斷,開滿一整條路。嬌花嫩蕊間是翠綠的新葉,堆錦織繡,春深如海。一陣風過,吹落一地花瓣。站得久了,站在花間,不敢移步,怕踏著這一片春意。
  馬驍拂了拂長凳上的花瓣,兩人坐下,靜看春色醉人。過了良久,楊念萁念道:“幾樹繁紅一徑深,春風裁剪錦成屏。花前莫作淵材恨,且看楊妃睡未醒。”馬驍說:“我是學金融的,詩詞歌賦通通不懂,講給我聽聽?”楊念萁就再念一首給他聽:“卻笑華清誇睡足,隻今羅襪久無塵。”馬驍說:“這句我聽懂了,羅襪無塵,是說的洛神?我看過天龍八部,記得這個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楊念萁聽了微微而笑,又念:“海棠妙處有誰知,今在胭脂乍染時。試問玉環堪比否,玉環猶自覺離披。”
  “哦,是說的楊貴妃啊。不過就你這個身材,比起楊貴妃來差得太多了吧?” 馬驍恍然說:“是在把海棠花比作楊貴妃?楊貴妃一個胖美人,哪裏像海棠了。”
  楊念萁回眸一笑,說:“你還沒笨到家啊。海棠春睡,指的就是楊妃,不是說海棠像楊妃,而是說熟睡的楊妃像海棠一樣嬌媚。蘇東坡有詩賦海棠說: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看一眼馬驍像是無聊的神情,轉口說:“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馬驍猶自未覺,她說的他不是很明白,但花美人美,他總是懂得欣賞的。
  楊念萁避重就輕地說:“對不起,我說你笨了。”話一出口又後悔,心裏想也許是避輕就重了?幹脆說兩人誌趣不合,也好過說他笨吧?誰會高興聽見人家說自己笨呢?
  念萁的臉色陰晴不定,把一切心思都寫在了臉上,馬驍想,不過是看個花,怎麽就有以這麽多心思想法?將來我揣測你心思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一時又覺得不勝其煩。念萁同樣把他的心理活動看在眼裏,她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嫌她矯情卻是一定的。
  兩人在海棠花樹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剛剛才有了點的諒解又打上了結。念萁的臉上慢慢升起一個笑容,說:“不是說去找山海關?”上前挽住馬驍的胳膊,要他忘記剛才的事。
  馬驍討厭她曲意承歡的態度,好像他是個蠻不講理的人,而她在努力緩和兩人之間的僵局。但這個僵局本來就是她造成的,馬驍抽回手臂,假意一指,“你帶路。你不是在這裏逛了兩天了嗎?一定很熟悉。”
  念萁咬著嘴唇說好。
  海棠開得再好,一場雨後,也就紅褪香消。良辰美景一向難得,她那一點隱藏在心底的浪漫想法,遇上馬驍的冷麵孔,從來都保存不長。

  十六章 豆腐拌飯,越吃越煩

  蜜月結束,回到家裏,兩人都帶了完美的笑容和家人周旋,帶了許多的貝殼海螺送朋友親戚,把最後那天在八大關拍的照片印了許多張,拿給父母看,盡力渲染那裏的美景。念萁的媽媽端詳了女兒女婿的臉,卻問怎麽瘦了?馬驍說遊泳遊的,念萁說口味不合,想吃媽媽做的菜了。念萁媽媽一聽這話,馬上忘了其他,問你們想吃什麽?念萁的媽媽有一手做菜的本事,這是馬驍不多幾次上楊家就知道了的。
  楊念萁手臂纏著媽媽的腰,扭股糖一樣的S型的貼在媽媽的身上,頭擱在媽媽的肩頭,愛嬌地說:“媽媽,我要吃蟹鉗炒毛豆子。”
  念萁的媽媽寵愛地摟著念萁,笑問:“這個時候讓我去哪裏找蟹鉗?”
  念萁撅著說:“我不管,我就要吃。這個時候有新鮮毛豆子嘛。那有蟹鉗的時候,你又去哪裏找的毛豆?”
  念萁媽媽笑罵她:“就會纏媽媽做事,你就看不得我清閑點?好不容易把你送嫁送出門了,媽媽還以為可以鬆口氣了呢?”
  念萁把整個身體伏在媽媽的背上,咬耳朵說:“鬆不了,我從今天開始要學做菜了,媽媽你要教我。”
  念萁媽媽半信半疑地回頭看她,問:“你做菜?有興趣了?你連肉絲都不會切。”
  念萁說:“此一時彼一時嘛。”又帶點為難的情緒說:“真的要切肉絲?不切行不行?超市裏有切好的肉絲吧?那就沒問題。不過我不愛吃肉,馬驍,我做素菜你沒意見吧?”
  馬驍點頭說:“沒意見,誰吃現成的還有意見啊。”兩人真像一對恩愛小夫妻那樣親親熱熱地說話,好像是什麽矛盾都沒有鬧過。念萁樹袋熊一樣地掛在她媽媽背上,額頭抵著她媽媽的臉,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著。馬驍想起她的身體有多軟,可以隨他翻折成什麽形狀,身體就發熱,拿起杯子喝一口水說:“你做菜我做肉,我們分工合作,沒問題。”
  念萁笑說:“媽媽,聽到了沒有?我隻要做好素菜就可以了。那我要吃魚香茄子,你今天買茄子了嗎?”
  念萁媽媽說:“這要問你爸了,今天他買的菜。魚香茄子可不容易做,你還是先炒個小白菜吧。”
  念萁說:“不,我就做魚香茄子,我要是一開始就學會難的,那簡單的菜還不是手到擒來?都不用學了。媽媽,我們去廚房看看。”
  那天念萁的魚香茄子做得不錯,念萁爸爸說有幾分你媽的真傳了,好好學,將來一定超過你媽。念萁說一定會的,我年年考第一,什麽學不會?念萁爸爸對馬驍說,你等著吃一個月的苦吧,我家萁萁以前也就會幫她媽媽剝剝蔥,這下要當大廚,我看有點懸。
  馬驍摟著念萁的肩頭說:“爸爸不看好你,我看好你。你盡管放大膽子去做,做什麽我都吃下去。”
  念萁朝媽媽說:“媽你聽見沒有?他就叫我做了,也沒說他什麽時候做,做還是不做。他要是不做他名分下的肉呢?不就是我一個人在廚房忙了?”
  馬驍說:“我要是不做的話,我就洗碗好了。”念萁之前沒有說過要學做飯,她這麽熱切地表示要開始新生活,那就是在向他保證,她會全心全意去愛護他們的婚姻。兩人從青島回來,並有深談過,卻都記得說過的,重新開始。一個蜜周沒有過好,不能說明什麽,重要的是兩人都願意去嚐試。
  念萁喜笑顏開,“那說好了,我做飯,你洗碗。媽,你看,你女兒聰明吧,轉個彎就找到打下手的小工了。”
  有時願望很好,現實卻背道而馳。馬驍吃著念萁做的番茄炒蛋、清炒玉米粒、尖椒土豆絲,自己也實踐著諾言,飯後洗碗,兩人之間的對話卻越來越少。除非回馬驍家或楊家,兩人在人前扮著親密,一次兩次下來,誰都覺得累,慢慢就不去了。念萁努力學著做更多的的菜式,以為這樣就是在做一個好妻子,馬驍配合洗著碗,沒有怨言。
  隻是在晚上,兩人在黑暗中盡著丈夫和妻子的責任時,才是沮喪的和不滿的。隻是這沮喪和不滿兩人都藏著不表露出來,相敬如賓,大概就是說的他們這樣的夫妻。
  不知怎麽想的,馬驍把索歡的日子固定在周二周五和周日,一周三次,對新婚夫妻來說不算頻繁。他開始學會放慢速度,縮短時間,念萁也適應了他的需求,不再像頭幾次那樣接受不了。她會抱著馬驍的背,把臉貼著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親他的臉,任他狂放也好,輕柔也好,都承受下來。但她不會抬高她的身體,不會把腿纏在他的腰間,跟著他的節奏,追上他的速度,和他一道起舞。
  馬驍被這樣的xing愛搞得興味索然,沒有回應的xing是最遭糕的,它比沒有還要讓人痛恨。什麽都能假裝,唯有這個不行。男人不能假裝,沒有興趣,連bo起都不行,女人也不能假裝,沒有興趣,就沒有高 潮。偏偏馬驍很有興趣,如果隨他的意,他可以夜夜高歌猛進。他這個年齡,正是身體機能到了最高峰的時候,要他過這樣一種壓抑的生活,那是生生扼殺了他的熱情。馬驍帶著壓抑和念萁做 愛,到後來連他自己都痛苦了,但卻忍不住不能不去碰她。
  念萁也在痛苦著,她怕馬驍的沉默,為了討好他,她也會偶爾喘息幾下,以示她在投入,有高 潮。隻是她太不了解男人了,有沒有高 潮,不是哼哼兩聲,說有就有的。那是一種擠壓的緊縮,情緒的爆發,全情的釋放,無私的掠奪。馬驍太知道高 潮是怎麽一回事了,每次她假裝她有,他就憤怒得想對她說,你想騙誰呢?你以為你那點小把戲騙得了我?也就騙騙你自己吧。但他不會說,他怕她連這點偽裝都不肯了,那他這樣的在意還有什麽意思?
  隻是這樣的偽裝讓兩個人都累,累得不想和對方說話,一說話就想吵架,又想保留點彼此的臉麵,一個月後,兩人隻剩下冷戰了。這冷戰冷得很熱絡,念萁天天煮飯做菜,變著花樣改善餐桌上的菜式,做菜的手藝突飛猛進,就像她自己的說,她要想學,什麽學不會?而馬驍能做的,就是盡責地把她做的菜都吃光,以示他的讚許。
  馬驍也學會了假心假意地討好,會問她要不要幫忙,需要他做點什麽?念萁會說你剝根蔥吧,你拍一頭大蒜吧,你去買瓶醬油吧,你下班回來路過菜市帶盒豆腐回來吧。馬驍一一做到,買菜買米,毫無怨言,讓念萁找不到一點借口。
  馬驍買了一盒內脂豆腐,念萁煮了一個蠔油豆腐,吃了兩口說:“這家的豆腐不好,太嫩了,一煮就碎了。幸好我是用砂鍋煮的,要是用炒鍋,煮好了再盛進盤子裏,隻怕都成豆腐羹了。”
  馬驍拿勺子舀了一勺吃了,味道很好,豆腐確實過嫩,筷子挾不起,就說:“對不起。”
  念萁趕緊說:“我沒怪你的意思,我就是說這家的豆腐太嫩,咱們下次換一家好了。有什麽值得說對不起的?”
  馬驍仍然說:“對不起。”
  念萁忙道:“沒有沒有,我沒有怪你意思。是我沒說清楚買什麽牌子的豆腐,下次我自己去買。”
  馬驍把一半的豆腐都舀進飯碗裏,拌一拌,大口吃著,說:“我都說了對不起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念萁也把豆腐拌進飯裏,放下筷子,用勺子舀了豆腐拌飯送進嘴裏說:“我沒有不滿意,豆腐很好,就是嫩了點,下次我做豆腐丸子就用這個牌子。”
  “你有完沒完?不就是一盒豆腐嗎?”馬驍把剩下的豆腐都倒進飯碗裏,“我買得不好,我全部吃了不就行了?為了一盒豆腐,聽你這麽多廢話。”
  念萁用勺子把飯碗刮得哢嗒哢嗒響,“你買得很好,我全部吃完了。”
  馬驍站起身來收了碗,丟下一句“煩死人”,就去廚房洗碗去了,念萁含著一嘴的飯,欲哭無淚。

  十七章 有話說話,有架打架

  馬琰打電話給念萁,是馬驍接的,馬琰說,我找你老婆說話,馬驍就把電話遞給身邊的念萁。念萁接過來,叫一聲“琰姐”,馬驍就在旁邊說:“叫這麽親熱,還真當她是你姐姐了?”念萁推開他,嗯嗯地應著,說:“好的,我知道了,那就明天下午五點好了。地點嘛……我定啊,行,你不熟,我來訂,那就在國貿十二樓的‘綠楊邨’?沒問題啊,那好,到時候見。嗯……嗯,我明白,是,你說得對……”馬驍聽談話越來越私人,不覺好奇,把耳朵貼在話機聽筒上,這一來,就和念萁左臉貼右臉了。
  念萁似嫌他煩人,把話機換個手,一邊應答,答著答著,下了床,走到陽台上去,還拉上了門。馬驍把手裏的一本《最新上市公司手冊》往床上一扔,疊起手放在腦後,看著陽台上。
  剛才送完馬琰回家,念萁說累了,他拉了她回家,放了一缸水給她洗澡,還想留下來陪她一起洗,被念萁眼疾手快關在了外頭,還鎖上了門。馬驍在外頭說:“幹什麽?我不過是想給你拿睡衣,你有本事就這樣出來好了,我是無所謂的。”
  裏頭念萁不回答,水聲倒是時不時有一兩下,過了快半個小時,水聲還時有時無,念萁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馬驍自己倒急了,說:“你是死了還是活的?你要這樣躲到什麽時候去?有話出來說好不好?你再不出來我砸門了。”
  仍然沒有聲音,馬驍握起拳頭要砸門,忽然想起這門是有鑰匙的,就放在門上,靠一點點磁力,吸著不掉下去。那磁石的麵板做成一把雨傘的樣子,鑰匙就是傘把。這個小裝飾品自然是念萁的品味,以前他看了覺得幼稚,現在才知道它好用了。
  馬驍取下鑰匙打開門,浴缸裏頭念萁頭裹白色浴巾包著洗過的長發,閉著眼睛,一條手臂垂在浴缸外頭,她躺在水裏,水麵有薄薄的蒸氣。衛生間裏濕度過高,馬驍進來都有點憋氣,他把房門開到最大散熱氣,一邊彎著腰叫念萁。如果馬驍熟悉西洋油畫,會覺得這個畫麵像那幅著名的《馬拉之死》,但馬驍卻是個沒有一點藝術細胞的人,他一見就大驚失色,叫兩聲不見回答,伸手就拍她的臉。
  念萁被拍打得醒來,有氣無力地說:“別打我臉。”昨天拍了今天又拍,不讓人活嗎?
  聽了這話,馬驍才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罵道:“洗個澡你都要洗出病了,你怎麽這麽麻煩啊?水放這麽熱幹什麽?蒸桑拿?我放的水溫度正好,你又放什麽水?”一拎蓮蓬頭,那裏還汩汩地冒著熱水,抬手就給關了。
  念萁仍然閉著眼睛,“泡泡熱水,發發汗。你出去吧,我一會兒就好。”
  馬驍罵道:“再泡下去要死在裏麵了。你不給我惹事,就不行嗎?昨天晚上不是已經不鬧了嗎?怎麽才睡一覺,就覺得吃虧了?吃虧你也給我爬出來,我不想再送你上醫院。”說著就動手把她軟綿綿的身體從水裏撈出來,扯下牆上一塊大浴巾包起來,生拉硬拽地扔在床上。這一翻折騰,他自己已是濕了一半。
  念萁對於他的粗暴已經不在意了,把浴巾裹裹好,想要下床,馬驍按住她問:“又想要什麽?”念萁說:“喝水。”馬驍說:“我去給你拿。”去廚房拿了一杯水進來,遞給她,問:“要不要吃藥?”
  念萁搖搖頭,喝下大半杯水,看著他的濕衣裳說:“你去洗澡吧,濕了貼在身上多難受?我沒事,就是泡久了,有點軟,躺一下就好了。我又不會跑了,我能跑到哪裏去呢?”
  馬驍冷笑說:“誰知道你會幹什麽呀。”轉身進了浴室,脫下濕衣服扔進洗衣機裏,開了淋浴衝涼。念萁泡的是熱水浴,他衝的是冷水浴。兩人從來都勢同水火,一個北極,一個就在赤道,僵持的時間太久,馬驍也沒想過會有昨天那一出。該怎麽辦?馬驍自己都不知道了。除了用粗暴的態度掩飾心裏的惶恐,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念萁。
  抱著她說心肝寶貝我愛你,那是他從來沒想過的,這話永遠不可能從他的嘴裏說出,他連這種念頭都不會閃過一閃,他也沒有審視內心反省自己的習慣和高度,他隻是不想再回到前三個月的冷戰中,像一般的夫妻那樣過日子,不行嗎?為什麽他就這麽倒黴,遇上一個嬌氣得碰不得罵不得的女人?多少女人可以和男人打架,打得鍋碗瓢盆碎一地,打完了第二天繼續過日子,該幹啥幹啥,該生孩子生孩子,該生氣下次再打過。
  馬驍的前前女友,脾氣暴起來,可以抄起什麽朝他扔什麽。手裏的杯子;杯子裏的水,不管是熱的冷的;桌子上的書,不管是不是厚如磚頭的專業書;切菜的刀,如果她正在做菜削水果;在床上,那就有指甲用指甲,沒指甲用牙齒。馬驍對付她也簡單,要麽躲出去,要麽壓上去。不管用哪一種方法,最後總是回到床上去,床頭打到床尾,第二天又合好如初。
  隻有對楊念萁他束手無策,她不會和他打架,她甚至不和他吵架,她受了委屈,直接轉化成體內的高熱,通過皮膚燃燒出來,她用這種方法告訴馬驍她在受傷,而她也用這個方法來對付他。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世上沒有人像她這麽傻,她的自戕,讓馬驍的怒火再燒一把。他寧可她像他的前前女友那樣,有話說話,有架打架,也不要她這樣隱忍不發。婚前他看中的是她的安靜溫柔,沒想到安靜溫柔隻是表麵,底下卻是百轉千回的暗流洶湧。
  他想和她談一談,在經過昨夜那樣的交付靈魂的□後,兩人為什麽不能談?但楊念萁好像在抗拒這個主意,她在回避他,而他已經不想和她鬧下去了。他是男人,就讓她一下好了。畢竟她努力了,不是嗎?她那樣的婉轉柔態,像一根藤纏在他的身上。
  昨晚的情形又充斥著他的腦子,蓮蓬頭裏噴出的冷水都不能讓他降溫,他關上水龍頭,擦幹身上的水,套上一條寬鬆的睡褲,把洗衣機開了,赤著上身就出去了。
  念萁已經換好了睡袍,站在窗前,用一把木梳梳著直溜溜的長發,腰間的結子打得好好的,一個完美的蝴蝶結。他看見那個結子就生氣,上去就解。念萁躲了一下,說:“馬驍,我是你妻子,你不能像住酒店一樣的,使勁地用,不用白不用的。你讓我喘口氣行不行?”
  馬驍停了手,看著她,這是她第一次說她是他的妻子。原來要她承認她是他妻子,是要得到她身體的許可的,原來他讓她喘不上氣來。你又何嚐不是在扼著我的脖子,卡著我的呼吸?那樣的激情都不讓她放低姿態,一晚上他都在討好她,難道還不夠?馬驍放開她,冷冷地說:“我才知道,原來我這麽長時間都不是在和我老婆睡覺。”
  放開手上床躺下,拿起一本書《上市公司手冊》來看。念萁做完她的睡前保養,也上床來,拿出一本豎排本的薄書,馬驍自己的書沒有看進去,反倒對念萁的書起了好奇心,隨口問:“什麽書?還是繁體字豎排本的?眼睛不累嗎?”
  念萁不答,隻是把封麵給他看一眼,馬驍隻看見一朵好大的牡丹花,問她:“哪裏來的?盜版已經上市了?”念萁嫌他煩,說:“朋友從香港帶回來的。”
  馬驍哼一聲,“一本書也值得托人從香港帶?下個月我出差要經過香港,你要什麽,寫個單子給我,我給你買。”
  念萁嗯一聲,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微笑悄悄爬上了她的臉。
  馬驍說:“聽見我要出差,就高興成這樣了?是不是巴不得不要看見我,你就可以大口喘氣了?”
  念萁把書蓋在臉上,躺下一點,聲音從書底下發出來,“是的。”馬驍把書從她臉上拿掉,書下是一張笑意溢滿的臉。

  十八章 我要什麽,我給你買

  馬琰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本來是很好的情緒,被馬琰破壞掉了,馬驍懷疑他的這個姐姐會有什麽好話和念萁說,女人們要是團結起來,男人的日子好過不了。但馬驍又不想東問西問的,那顯得他太小氣。他姐姐喜歡念萁,對她好,那是他的運氣,不是每個大姑子都有這樣的氣度。
  念萁和他的父母相處得很好,比起他對嶽父母的不鹹不淡,那是完全不一樣。每星期陪他回去一次,一去就親親熱熱地叫爸叫媽,比馬驍去楊家叫嶽父母叫得熱絡多了。到了就紮起圍裙做事,擦灰拖地,擇菜做飯,吃完飯洗幹淨碗,抹淨手陪他媽媽說話,他媽媽說起這個兒媳,人前人後都讚不絕口的。
  馬家兩老喜歡念萁還有一個原因,她會替他們在人前掙臉爭麵子。馬驍的媽媽退休後喜歡上打麻將,每天下午一場,晚上一場,約了鄰居朋友來家裏玩,玩到下午四點來鍾,或是晚上十點來鍾,肚子餓了,馬驍媽媽會端出一碟抹茶餅幹或是黃油曲奇出來,再泡上普洱茶,招待她的朋友牌友,然後笑眯眯地對牌友說:“來嚐嚐,我兒媳親手做的,外麵買不到喔。”
  會做一手好菜的人大有人在,並且好與不好,光說是沒人相信的,畢竟沒人天天宴客擺酒席,但手工餅幹捧出來,一人吃一塊,所費不多,卻是足夠體麵的。牌友們吃著念萁烤的餅幹,自然把馬家媽媽的兒媳誇得花朵一樣,念萁和馬驍在青島八大關拍的照片就放在電視機上,男的一板高大,女的笑靨如花,也確實當得起花的讚美。
  馬家媽媽在牌友麵前露了臉,對念萁也就好得不得了,一來就和她嘰嘰咕咕,牌桌上聽來的故事,鄰居間發生的矛盾,添油加醋說給念萁聽,兩人坐在廚房的餐桌邊,一邊擇著菜,一邊交流著新聞舊事,感情就這樣加深了起來。
  起初是因為一天馬家媽媽說哪家的海綿蛋糕好吃,念萁第二天就送了一盒子過來,切成小塊小塊的,鬆軟如海綿,吃得馬家媽媽喜笑顏開。過幾天又送來了核桃杏仁塔,裝在大衣紐扣般大的小錫紙盞裏,一個塔上一塊核桃一個大杏仁,上麵還用巧克力劃了兩條交叉的紋路,馬家媽媽看得不忍心吃,看了半天,挑了一個吃了,問念萁,在哪一家西餅店買的,她有一個朋友也喜歡吃這些小點心,讓她也買去。
  念萁這才不好意思地說是她自己烤的,馬家媽媽驚奇地說那前天的蛋糕呢?也是你烤的吧,我就覺得香味不一樣,你怎麽會做這些啊?念萁說媽媽你喜歡就好。馬家媽媽當然喜歡,喜歡得馬上叫了牌搭子來,說是搓上幾圈,其實是讓他們嚐嚐了兒媳的本事。馬家媽媽的意思是,你們的兒女再成材再了不起,有我兒媳這麽能幹嗎?自己在家烤西點!
  馬驍在一邊看了不言不語。你楊念萁要是拿出對老人一半的心思,我們也不會弄成這樣了。馬驍不是很喜歡吃這些甜食,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了不起的,但有一天他在廚房看見念萁在做一個葡萄幹曲奇,餐桌上放了一桌的工具,葡萄幹先用朗姆酒浸了一夜,而念萁把麵粉過稱過篩,精確到克,才知道她花了多少工夫。
  馬驍曾問她做這些幹什麽,外麵去買就是了,念萁說,外麵買的西點,裏頭的奶油多是用的反式脂肪,吃了對人體有害,媽媽喜歡吃,就要吃健康的。我自己做,可以控製選料和糖粉。老人不好吃太甜的。馬驍問她怎麽會做,她說,學唄。我不是學會做菜了?你吃得不是很滿意嗎?學西點也沒什麽難的,就是開始添工具麻煩點,不知哪些是必需的,哪些是可用可不用的。馬驍搖搖頭,對她這樣的執著不是很能理解。
  有一句俗話說,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抓住他的胃。念萁通過這一招,抓住了馬驍媽媽的心,卻好似對馬驍不太管用。馬驍對她的可笑的曲線救國的方式根本就不屑一顧。如果抓住一個人的胃就可以俘獲他的心,那所有的大廚不都成了勾魂使者了?
  念萁花了不少時間學做菜學做西點,馬驍的心依然故我,沒見得靠緊一點點。兩個月後,念萁的熱情退了,烤箱也落上了灰,周末馬驍媽媽叫他們回去吃飯,又說那天的念萁檸檬蛋糕很好吃,過兩天馬琰和小睿回來,你也給他們做一個吧。念萁這次不是答應得很爽快,隻說馬琰在美國,隻怕是西點都吃厭了,她回來我做手擀麵吧,比外頭的機器切麵好吃。
  馬驍就說:“也沒見你做給我吃過,你做得好不好啊?你以為會炒兩個菜,會烤幾塊餅幹,就會拉麵了?你倒拉一個我看看。”
  念萁笑一笑不說話,收了碗去洗,回家後就冷著臉兩天不理馬驍,馬驍才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心想你給我看臉色,我就不動你了?你是我老婆,該辦就得辦。
  到了周二,是他們默契好的歡樂夜,馬驍伸手過去,念萁一把推開,說這兩天身上不方便,馬驍隻當是她還在生氣,她生不生氣他從不放在心上,不見得她生氣他就放過她,這是她做妻子的分內的事。他和她結婚,並不是愛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也不是感情日深水到渠成,他結婚就是為了要過日子,這過日子就是有個老婆生活方便,有人做給他吃,衣服髒了有人洗,晚上睡覺有個軟身子可以抱著敗火。他的火敗了這三個月,一點沒見少,反倒越燒越旺了。這不就是她沒盡到責任的原因?
  他當她是還在為前天的事生他的氣,他早就習慣了她管她說,他管他做,於是不死地又往她腰下摸去,手剛觸到一點軟厚的紙墊,念萁就爆發了,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地說道:“馬驍,我是個女人,請給一點基本的尊重。你什麽時候要,我都依著你的,我幾時用這個做過借口?你不會記著日子嗎?你不是學金融的嗎?你不是對數字很敏感嗎?要不要我在月曆來畫四個圈圈來提醒你?”
  馬驍也火了,手偏不放開她,抱她牢牢摟緊,壓著她說:“我說了要了嗎?我摸摸不行啊?我怎麽你了,我就不尊重你了?那你尊重過我嗎?你幾時把我的感受放在過心上了?”
  念萁怒道:“我哪裏沒尊重過你?你什麽時候要我說過不?反倒是你,不管我願意不願意,你都是一意孤行的。就算我生著病,你也沒說體諒一下,到了日子就要,我是個機器人嗎?”
  “你不是個機器人,你是個冰凍人,”馬驍這下肯放開她了,“我倒是那個機器人,和老婆睡覺不是看心情,是要看日曆。既然你要按日子來,那我要把你不方便的時候欠我的次數補回來。我的數字好得很,絕對不會算錯,不會多加你半次。”
  念萁氣得跳了下床,躲進衛生間去生氣,馬驍還在外麵說:“你哭吧,你哭得頭痛要是又要進醫院的話,這次我是不奉陪了。”念萁氣得渾身打抖,用冷水洗了臉,回臥室抱了一床薄到客廳去了,馬驍也氣得不輕,懶得理她,隨她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兩天後馬琰回來了,念萁卻在商場逛到人家打烊。馬驍陪家人吃過飯,賠了半天的笑臉,編了借口說她單位有事,在媽媽和姐姐麵前失了好大的麵子,回來後就想著要教訓一下她,你不把我放在眼裏,也不把我家的事放在心上,逛個商場可以逛四個鍾頭,該你動的時候你就裝死腔,你躲呀,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隻是這一夜過得狼狽又舒心,念萁先是被他壓得差點背過氣去,後來又把他壓得著差點死過去。馬驍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了,楊念萁要他活就活,楊念萁要他死他就死,昨天要了兩次,今天還想要。天天要,要不夠。從結婚後到這兩天,三個月的婚姻生活,楊念萁的烙印已經牢牢的打在了他的身上。就算他還不明白他在對楊念萁癡迷,但他對楊念萁的身體癡迷,是他怎麽也不能否認的。他隻是在心裏下意識地想,她是我老婆,我愛怎樣就怎樣。
  因此當楊念萁說“馬驍,我是你妻子,你不能像住酒店一樣的,使勁地用裏麵的東西,好像不用白不用的。你讓我喘口氣行不行?”的時候,他的心底深處是高興的,隻是他還沒意識到。他自然而然地放平和了心情,也會跟念萁說笑話了。當他說“一本書也值得托人從香港帶?下個月我出差要經過香港,你要什麽,寫個單子給我,我給你買。”的時候,他是真心想對念萁好。而念萁藏在書下的笑容,讓他再一次迷失了。

  十九章 北風的風,太陽的陽

  才女的情史被馬驍扔到了一邊,念萁低呼一聲,彎腰去撿,卻被馬驍的雙臂扣住了後腰。馬驍把下巴扣在她頭頂說:“別看了,回頭看到煽情的地方又要哭了,又要說頭痛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多麻煩。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沒你麻煩,包括寫書的那個麻煩女人。”
  楊念萁掙了掙,掙不開他的臂箍,回眸道:“你又沒看過她的書,從哪裏知道她就麻煩了?”
  “電影總看過,”馬驍說:“那個姿式不錯,你要不要試試?”
  楊念萁先是羞憤,接著卻輕輕笑了起來,笑得放鬆了身體,在馬驍的胸前軟綿綿地窩了進去,“你看那部電影,就衝那個去的?你也不像是個會看這種類型電影的人。你看女人的電影,除了百萬美元寶貝那種鐵拳女人,大約就是這個了。”
  馬驍把念萁的腰在手臂上搓了半圈,讓她麵對著自己,又半笑不笑地說:“百萬美元寶貝我都是上了那片名的當了,我看電影,不是光裸女人不看的。”說完看著楊念萁,滿意地看著她的臉慢慢暈紅上染,酡色直掃進眼角裏。
  念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顧左右而言其它說:“放開我,讓我把書撿起來。”馬驍真的放開她,卻又橫壓在她身上,俯身下去撿書。他是不肯不放過一點機會的。
  撿好書,又不還給她,曲起臂肘撐在她的腰側,另一隻手拎了書脊用不屑的口氣說:“多少錢?”看一下書價,“也太貴了吧?還不如等半年出來買簡體字版的。”
  楊念萁從他手裏接過書,這次是真的用驚訝的口氣問:“你對這書的了解還真不少,怎麽知道要出簡體字版的?”
  馬驍說:“我們辦公室的女的,這一陣都在說這個,我聽都聽厭了。書裏講些什麽?說來聽聽?”
  楊念萁把書合起來,放在床頭櫃上,關了燈,在黑暗裏說:“看完了再講。”語氣甚是輕俏,有點愛嬌的意思。
  馬驍曲肘撐著頭,一手在她腰腹上輕撫。黑暗給了人力量和勇氣,有多少沒有膽量在白天做的事,都可以借著黑暗進行。歹人可以殺人越貨。權奸可以陰謀策劃。情人也可以深宵私語,好讓愛意滋生。夜晚讓人閉上了眼睛,卻讓別的感官打開。
  楊念萁昨夜晚是個瘋子,今夜卻又是成了那個羞澀的新娘。馬驍的手無處不在,誘供一樣的引逗著她,誓要讓她丟開那些約束著她的行為的慣性思維,他不能讓他這些時候的努力都打了水漂,他要加固,他要增碼,他要讓她化著一枚回形針,隨他折疊,折成不可思議的形狀,別在兩人的心上。鋼鐵都有記憶,哪怕拉直了,一放手,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永不可能重新變成一根筆直的鋼絲。人的身體卻比鋼韌一萬倍,隨你折成什麽樣,一放手,就又是千情萬態。剛而易斷,柔卻百折,人是太難理解的一種生物,沒人能說得清是什麽。前一秒還這樣,下一秒又那樣了。
  馬驍的思想在這個時候轉了個彎,他放平了回形針,把她攏在胸前,虛含著壓在身下,手貼著她的背,那背上汗津津的,比別的地方高了兩度。他從來就不明白,為什麽她就有本事讓他心懷挫折感和負疚感,隻是這挫折和負疚在以前是讓他憤怒,這時卻讓他平靜。
  他替她拉好睡衣,把暖暖熱熱的背放在胸前。初夏的夜晚有著一年裏最適意的溫度,可以蓋薄被不覺得熱,也可以穿單衣睡到清晨。馬驍的胸前是熱的,裸著的後背有點涼颼颼,但有了懷裏女人背心上灼人的熱度,就可以忽略那點涼意。
  楊念萁似帶詢問地“嗯”了一聲,半側轉臉回看馬驍。黑暗裏其實看不清人的臉,但她需要一個詢問,更需要一個回答。
  馬驍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又不是住酒店的客人。我從來都想不通為什麽酒店的折舊率那麽高,有時才過一兩年,回去看原來住過的那家酒店,就會發現一下子都陳舊了。自己家裏不會壞的東西,在酒店都可以損壞得不成樣子。”
  楊念萁把臉側放在枕頭上,又“嗯”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因為不是自己家裏的,所以不愛惜。你常出差?是不是也做過用毛巾擦腳,用床單擦鞋的事?”
  馬驍說:“不,我沒做過那樣的事,我是一個文明的人,受過教育,不會亂來。我住酒店,被子都是疊好了才走的。我不想下次再回那家酒店,被服務生當作不受歡迎的客人。”
  楊念萁似睡非睡地問了一句:“是嗎?”
  馬驍想,是嗎?我住酒店是一個好客人,卻被自己的老婆說是像住店的人那樣,不用白不用的那樣不加愛惜。馬驍摟緊胸前的女人,欲望不知什麽時候隨著窗外吹進的南風飄散了。念萁似乎察覺到了,她往身後更靠緊了點,臀部緊緊貼著他的鼠蹊部。那裏也總比別的地方要熱一些,有時讓她躲閃,有時讓她皺眉,有時讓她傷心,卻很少讓她這樣靠過來。
  馬驍把手往下挪一點,按在她腰腹上,讓她貼得更緊。念萁的薄棉睡裙有點被兩人的汗濕潤的感覺,但兩人都不去想這個,都在轉著自己的念頭。馬驍有些說不清,他從來都想不出怎麽表達內心的想法,他一向是隻用行為直接來說話。但楊念萁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什麽情緒她都可以說出來。隻有很多時候她不說,也許是自己沒有給她說的機會,時間,和氣氛,以及情緒。
  而這個夜晚的幾個條件都達到了,於是楊念萁在睡與醒的過渡地帶說:“馬驍,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馬驍把她的手捉在手裏,手臂纏著她的臂,半個身體覆在她的背後說:“你講。”難得她肯講,難得他願意聆聽。
  念萁合胸伏著,放平臉側在枕上,另一麵孔上是馬驍的呼吸,撲撲地吹著她。念萁的聲音悶悶沉沉的,帶著些睡意。
  “嗯,好的。有一天,北風和太陽打賭,看誰能把人的衣服脫下來。北風說它的力量可以拔起大樹,可以吹偏大船,可以卷起房屋,可以移動沙漠,可以刮去地上的一切痕跡,讓山川改道,讓天地失色。要想讓一個人脫去衣服,是輕而易舉的事。太陽隻是笑笑,不說話。一會兒路上來了一個旅行的人,穿著厚厚的大衣,圍著長長的圍巾。北風鼓起他的腮,呼呼地吹起風來,路旁的樹葉刷刷掉了一地,地上飛砂走石,迷了人的眼睛,但那個旅人隻是閉上他的眼睛,卻拉緊他的衣襟,裹得緊緊的,不肯鬆開他的手指。北風吹了又吹,除了讓旅人更加抱緊手臂外,衣服沒有脫下一件,反而把長圍巾解下來紮緊了衣服。北風吹呀吹,吹得昏天黑地,也沒把旅人的衣服脫下來,後來北風也累了,對太陽說我沒辦法了,你來吧。”
  馬驍接著說下去:“太陽就加熱加熱不停加熱,熱得那個人衣服脫了一件又一件,最後脫光了跳進水裏洗澡了。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好像讀過,你這個時候說這個故事是什麽意思?”
  楊念萁反問道:“你說呢?”
  馬驍說:“你是讓我學太陽,別像北風?要讓你自己脫衣服,而不是我來硬脫?”說著哈哈笑了一下。笑聲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們的床,從來都是戰場,有著角力的纏鬥,就是沒有笑聲。
  楊念萁也陪他笑一聲,“你要這麽想,也算不壞了。馬驍,我累了,我們睡吧。”
  馬驍說那就睡吧,把兩人的身體擺放得更適宜入睡,心裏卻在說,你的想法太多彎,我是搞不懂,但你自己肯脫衣服,那就是勝利。

  二十章 大清早的,隻是還好

  念萁有開著窗戶睡覺的習慣,馬驍基本不記得自己從前是不是有習慣開著窗戶睡覺,好像自從結婚以後,念萁的生活習慣就變成了他的生活習慣。好比開著窗戶睡覺,念萁這麽做了,他也就默認成他的習慣了,好比念萁喜歡在床頭放一杯水,夜裏醒來好喝,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他也習慣在起夜之後,拿起那杯水喝一口才接著入睡。其它還有念萁喜歡側睡,馬驍在兩人不冷戰不熱戰不鏖戰的時候,也就跟著側睡,一手就總是搭在念萁的腰間。前胸貼著她的後背,她的後背總是熱熱的,融蠟一般貼著他的胸,讓他忍不住靠緊。
  念萁的生活習慣一點一點侵占了他的生活空間,他卻茫然不覺。胸背相貼睡覺很好,那讓他覺得他是在被依靠著的,那也說明兩人這一天或是這一夜是相安無事的。沒人想變成刺蝟,在床上張著刺,把眠床變成戰場。半夜喝水也很好,至少不會覺得渴。開著窗睡覺就更好了,清涼的夜氣透過薄紗窗簾飄進來,早上起床後起碼不會頭昏腦漲,因缺氧而昏昏不醒。
  這個清晨和以前無數個清晨一樣,晨風總是清新涼意的,吹過輕紗的窗簾,拂到人麵上,風裏有白蘭花的香味,卻是念萁把那一水晶碟子的白蘭花移在窗台上,讓風送得一室的清幽。馬驍光著上身睡了一夜,胸前熱背後涼,慢慢涼意侵體,在晨風中迷迷糊糊地把一床單被蓋在身上,又覺得熱了,再扯下來,隻覺得煩燥不安,心裏焦渴,而止渴的方法隻有一個。
  半醒不醒的,他的身體開始發熱,胸前念萁的背心卻恢複了正常的體溫,那讓兩人的感覺倒了過來。念萁在尋找熱源,她靠得更緊,讓馬驍的整個胸膛包覆著她,給她溫暖。馬驍卻嫌念萁的睡衣礙事,同時身上那條寬鬆的睡褲也不再寬鬆,褲腰上的鬆緊帶壓著了他的敏感點,讓他難受,他伸手便扯了,又脫去阻擋在他和之間念萁的障礙,重新側躺在念萁身後,略一伸嘴,便吻在了念萁的後脖頸上。
  等馬驍徹底清醒,他已經就用這個姿式探身在念萁的熱源裏了。明明是覺得熱了,怎麽又向熱處去尋找解熱的法子?以毒攻毒也不是這麽個說法,馬驍睜開眼睛,眼前一寸遠的地方,是念萁雪白的後頸窩。他忍不住再一次親吻下去,輕聲問:“醒了沒有?”
  他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念萁醒的,就像他不知道他是怎麽進去的,他隻知道他醒了,十分清醒地和念萁在清晨的曉風裏用最親密的方法在訴說著沒法用語言表達的思想——並且是第一次讓身體主宰了他們的思想。這個感覺如此美好,美好到馬驍懷疑,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不是他在用強,不是念萁在用計,隻是兩人在身體在得到一夜的好眠之後,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們一直在尋求的一種自然狀態,因為是自然的,因此是美好的。美好到馬驍用溫柔的嗓音問他懷裏的妻子:醒了沒有?而念萁的回答是扭過腰擰轉身,回頭吻他的嘴唇。
  念萁的身體有著他不能理解的柔軟,此時的她像一根麻花一樣的扭著,以腰為扭轉點,盡她所能地扭轉身來吻他。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在枕上轉過來,和馬驍的臉相對,隻差一點點。
  馬驍不是很明白念萁為什麽這麽喜歡親吻。在不多的兩次讓她動情的歡好中,念萁不是吻他的唇,就是在吻他的太陽穴,那個動作讓她十分吃力。她比馬驍矮了近一個頭,要吻上他的太陽穴,勢必要伸長脖子,抻長腰肢,盡力拉長她的身體,讓她的身體緊繃,讓她的體力消耗,很快便脫力。但這樣的緊繃卻是馬驍求之不得的,念萁的緊繃讓馬驍在□中快樂得飛揚,那讓他更加貪戀念萁的身體。全然的投入,忘情的付出,念萁有讓馬驍快樂的法門,但有時她就是不肯交出來。正是這一點,讓馬驍恨她。他幾乎懷疑念萁是不是在用這個來拿捏他,好讓他就範,乖乖地做她的臣。
  那不是馬驍願意的。因此他不肯吻她,他很少在親昵的時候吻她的唇,那像是表達得太多,投降得太徹底。他願意吻她的脖子,親她的胸口,那隻和欲望有關,與感情無涉。當念萁仰起脖子來親吻他的嘴唇時,他也回吻,也輕啄,也和她唇舌相纏,當念萁吻他的太陽穴時,他就不是太明白了。太陽穴不是敏感區,吻那裏,他並不覺得動情,對楊念萁這個愛好,他真的不懂。以他和前任女友以及前前任女友的交往中,那兩人好像也沒這個愛好,他隻能當是她的個人怪癖。
  這個清晨,有著吻太陽穴僻好的楊念萁以不可思儀的柔軟扭著腰肢回頭吻他,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夠得著馬驍的嘴唇。一夜的熟睡讓念萁的臉粉嘟嘟的,嘴唇也嫣紅如櫻桃,看得馬驍真的動了情,不假思索地要幫一幫她的忙。他微微傾起上身,側過頭,吻了下去,那兩片唇柔軟到顫抖。
  念萁反轉手臂勾住他脖子,讓他吻得更深。但馬驍的身體不是念萁的身體,他沒那麽好的柔韌度,他隻側著腰堅持了一小會兒,就覺得使不出力,於是他直了直腰,嘴從她的唇上往上滑,再停住,就正好停在念萁的太陽穴上。
  這一瞬間,有一個詞襲上了馬驍的腦中,跟著一閃而過。馬驍心裏蕩了一下,像是悠空了一拍,又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沒有抓住,那讓他驚慌。是什麽東西這麽重要,重要到抓不住就心慌?馬驍怕找不回來,怕這一生就這樣錯過,他往來路找去,一點點回憶,在什麽地方丟了。剛才他做了什麽,以至有這樣的靈台清明的時刻,讓一種靈感闖進他的腦中?
  他再傾身,從念萁的唇開始吻起,沿著剛才的路再走一次,慢慢再一次落到念萁的太陽穴上,那個詞再次蕩悠回來,撞擊在他的心上,撞得他胸口發悶,好半天才辨識出來,那個詞叫疼愛。
  他怕弄錯了,就再試一遍,仍然不能確定,就試了又試,試到他百分百地肯定,試到他不敢否認,試到念萁嚶嚶嗯嗯地呻吟,他才驚覺。確實是疼愛啊,隻有百分百的從心裏想要疼愛一個人,才想親吻他或她的太陽穴。那是人身上最危險的地方,那是生命的死穴,卻又那麽昭然地放在最明顯的地方,一左一右,而靈魂之窗戶就守在它的邊上,從生命到靈魂,不到一寸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
  馬驍輕嗚了一聲,把嘴唇從她的太陽穴上移開,吻在了她的眼皮上。念萁的眼睛太明亮,裏麵流露出太多他不明白的東西,他不敢看,隻有吻得她閉上。心柔軟得化成了一片水,原來是在疼愛啊。
  他把她抱得更緊,卻不想說什麽。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說不出,那就做給她看。他吻她的眼皮,吻她的太陽穴,吻她的嘴唇,吻得她喘不上氣,他也使不上勁,手上鬆開她的腰,退出來,再換作從前麵進入,這才覺得塌實了。
  念萁的臉因這一場清晨的歡愛更加紅潤,她在平複了氣息之後才含羞帶嗔地說:“大清早的……”馬驍說:“星期六。”念萁便不說話了,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馬驍的手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背,過了好一陣兒才察覺到什麽,說:“你的熱度一點都沒了。”念萁嗯一聲,想說什麽,卻也不說了,隻是把頭在他肩窩裏埋得更深。
  馬驍拉過早被他扔在一邊的薄被,蓋在兩人身上,心裏也明白念萁的熱度去了哪裏。給她足夠的疼愛和溫柔,讓她感覺到她是在被疼愛著的,她才會完全打開她的身體,從心到身都會放軟。沒有對抗,何來積聚?不用敵對,何來緊張?放心,才能放鬆,心靜,自然清涼。楊念萁的身體不說謊,她一直在明明白白講清她的感受,就看馬驍是不是懂得,或是願不願意去懂得。
  以前的馬驍是不屑的,他懶得去做這樣的心靈對話,那太吃力。但時間和挫折教會了他什麽是值得,什麽是不值得。什麽是必須去爭取的,什麽是必須去麵對的,什麽又是必須要付出的。耕耘與收獲,從來都是牢牢鎖在一起的,種了什麽樣因,便結出什麽樣的果。
  過了很久,念萁才低聲咕噥說:“還好。”馬驍用手抬起她的臉,用不相信的口氣問:“隻是還好?”念萁又紅了臉,說:“我說的是還好是安全期。”馬驍哦一聲,要想一想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這一個早晨,從頭至尾,他都沒有想過安全套的問題。他忽然覺得多餘,什麽凸點的螺旋紋的,什麽草莓的葡萄味的,全是多餘。連套子都是多餘。
  馬驍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後仍然不想忍,他說:“你吃藥吧。不是我不想負這個責任,隻是我不想煞風景。要是因為那個誤了事,或是壞了事,你說怎麽辦?”
  念萁又把頭藏進馬驍的懷裏了,然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噯,好的。”
  當念萁說“噯,好的”的時候,馬驍覺得,這是她最可愛的時候。

  二一章 粉撲撲臉,畫眉深淺

  楊念萁到國貿十二樓的“綠楊邨”時比約定的時候早了點,還不到五點鍾。因為約的是馬琰,她便問馬驍,要不要一起去。馬驍說,你們兩個女人在一起,肯定是要討伐我的,我不去掃你們的興,你們要罵就罵個痛快好了,等晚點我再去接你回家。我自己和一個客戶有約,就約在樓下的紅茶館,喝完茶再去你們那裏。楊念萁咬著嘴唇笑了,說:“你姐姐是在幫你,你別不識好歹。什麽叫討伐?我才不會在你姐麵前說什麽。”
  馬驍半躺半靠的倚在床頭看她化妝,說:“這個‘不識好歹’,是不是已經成了我的標簽?這話像是我姐說的,你這麽快就學會了?”
  楊念萁坐在梳妝台前拿了大刷子刷勻臉上的粉,看他一眼說:“你這兩天的話,比以前一個月都多。”說完就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笑。
  馬驍爬起來靠在她身後,望著鏡子裏的念萁的臉,威脅她說:“你這一天的笑,比以前三個月都多,當心笑多了長皺紋。”既然是好話,他也要當惡言來講。
  念萁從鏡子裏瞅著他,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點掛不住藏不了的笑意,那笑意是要藏的,是要品的,是要慢慢咂摸的,是要悄悄回味的。不敢一下子都顯現出來,怕驚了自己,又怕是會錯了意。但念萁不怕,她願意一點一點的細細體會,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可以放在腦中不時拿出來回味一下,因此她的臉上會時不時閃過一絲笑容。馬驍說她這一天比前三個月的笑容都多,雖然有點誇張,但也不算誇張得很離譜。
  念萁有些害羞,怕他看出她腦子裏想的是些什麽,抬眼看了鏡中的馬驍一眼。馬驍的眼神像是也在思索什麽,卻又不是冷漠的那種,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念萁看了心喜,心知他是有些變了,不再一味的魯莽冒進。有這樣的改變,那這三個月的神傷就完全是值得的。她看他一眼,不敢再多想,隨手拿了粉撲在鏡子上撲撲地拍拍上去,把兩人的臉都拍得看不見了。
  馬驍看她流露出些小女兒的情態,又像是有點動情,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做這種無聊可笑的舉動。念萁換一隻手拿了粉撲,就往他臉上撲去。馬驍便動也不動,任她施為。念萁看粉撲在他鼻子中間印出一個圓而白的粉撲印子,像京劇裏的小醜扮相,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馬驍要把臉上的粉蹭到念萁的臉上,念萁忙躲讓,叫道:“不要,我的妝要白畫了。”馬驍說:“那你還往我臉上畫?”話這麽說,臉還是停在她的麵孔前了。兩人的眼睛和眼睛之間,不到兩三寸的距離,有些什麽情絲在四隻眼睛之間流轉,卻又輕飄飄地看不見抓不住摸不著,念萁心頭狂跳,比起早上的燕好還要讓她不知所措和歡喜。那種突如其來的心弦上的撥動,讓她幾乎要眩暈。
  念萁執起毛刷,細細刷去那個粉圓印子。馬驍閉上眼睛讓她刷,說:“娘娘腔,娘娘腔,我也會有這一天。”念萁笑叱說:“別說話,當心粉進了嘴裏。”馬驍就真的不說話了。
  如果馬驍是個文藝男青年,他會想起一句舊文言文來: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也?可惜馬驍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文藝汗毛,沒有一個浪漫細胞,他肯定感受到了畫眉的樂趣,但卻不知道這樣的典故。典故就是讓人在平淡的生活中提升拔高用的,讓人覺得風雅高潔,思想滿足的同時,靈魂也得到撫慰。典故就是讓人白日飛升,飄飄欲仙的。
  念萁有些小資情調,不是一點,是很多。小資的壞處是要裝情調,不是夠情調的話不給打滿分;但小資的好處是,不滿分的地方可以自行在腦中補足,自欺欺人獲得平衡。典故啦情調這些,馬驍不懂,念萁是都懂得的。但是一點都不要緊,馬驍不懂得,念萁懂就行了,她可以在腦中把不完整的補充完整,馬驍吟不出“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句子有什麽要緊?隻要他肯讓念萁在他的臉上撲粉就可以了。念萁像是摸到一些馬驍的脈了,隻要讓他在床上滿足了,什麽都好說。馬驍其實是一個不難相處的人。他既然可以幫念萁買豆腐,他也就可以讓念萁用粉撲戲弄他,並且樂在其中。
  可是,讓他在床上滿足是很難的一件事。念萁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得到這一夜的滿足,但念萁不知道的是,她其實早已經透支了。
  念萁和馬驍一起出門,馬驍去和客戶談事,念萁上商場買了送給馬琰的禮物。她說要把牧羊女塑像座送給馬琰,不過是一句氣話,氣到了馬驍,卻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那結果如此美好,出乎她的預料,她怎麽還會舍得把那座瓷像送人?哪怕是馬琰也不行。
  如今那座瓷像就擺在她的梳妝台上,馬驍看著她擺的,鼻子裏哼了一聲,像是要說什麽,卻又沒說,隻是抽了一張麵巾紙給蓋了起來。念萁覺得他的動作很小氣,就笑了,馬驍拉了她就出門,然後沒頭沒腦地說:“女人。”那意思估計是,女人啊,不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麽。
  念萁肚子裏偷笑不已,闖禍的是她,瓷像其實一點罪都沒有,給瓷像戴個枷,馬驍的舉動,真是小孩子的行為,孩子氣得緊。一念既生,便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個動作沒有更多的意思,隻是覺得他可愛,就像在吻小孩子的圓麵孔、胖手背一樣。
  馬驍卻退開半尺,說:“別把粉啦紅的又蹭我臉上,我還要再去洗臉?”嘴上這麽說著,臉上卻是在笑的。恐怕馬驍也覺得,夫妻和順,是很讓人愉快的一件事。這一天馬驍臉上的笑容,也是比這三個月加起來都多。念萁要到這時候,才嚐到一點新婚的甜蜜。這甜蜜來得晚又來得急了,讓她有點不敢相信。
  念萁在商場買了一把湘妃竹骨子,素棉紙扇麵的扇子當禮物送給馬琰。在櫃台上借了人家的毛筆,蘸了墨,寫了“春露夏雨秋月夜”半聯在上頭。夏天馬上就要到了,女士手裏拿這麽一把扇子扇點小風,是很得體的。又怕扇子的意頭不好,便去玩具櫃台買了個九連環的玩具送給還沒見過麵的侄兒。有扇有鎖,散了又鎖,就不要緊了。
  看看時間差不多,便上去到十二樓“綠楊邨”,挑了個靠窗的座位,要了杯清水等著。一會兒馬琰就來了,念萁站起來問好,馬琰卻十分洋派的和她擁抱一下,又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氣色很好哇,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就像個病殃子,慘白的一張臉,碰一碰就要倒的樣子,今天紅撲撲粉嘟嘟的,可愛得想捏兩下。”
  念萁已經習慣了她的快人快語,但對她說她紅撲撲粉嘟嘟的臉,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忙說:“昨天有點感冒,今天是化了妝。是不是妝濃了?”說著摸摸臉。
  馬琰搖頭,笑嘻嘻地說:“不是不是,不是化妝的原因,是馬驍吧?他不知哪裏討了你的好,你才會這樣容光煥發。”說完滿意地看著念萁的臉更紅一點,還多加一句:“這樣才好,連腮紅都不用了。”
  念萁哪裏說得過她,隻好低頭,笑而不答,拿起餐牌問她吃什麽。馬琰說:“這是家揚州菜的館子吧?那就要個芙蓉蟹粉,那邊雖然也有蟹,還又大又壯,但誰給你拆蟹粉啊。”念萁又點了兩個菜說:“這個清燉蟹粉獅子頭慢點上,等人來了才端上來。”
  等侍者走了,馬琰問:“馬驍要來?你讓他來幹什麽?他來了我們還怎麽罵他?要是想叫上他一起,我就不單call你了。”
  看來馬琰是真的要和她做朋友了,念萁好笑,便也開玩笑說:“他臉皮厚,當著他的麵罵他也不要緊的。何況你是姐姐,你罵他,他隻好聽著。”
  馬琰笑說:“這就對了,你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的順著他,你要把他像驢一樣的對待,他就是一隻順毛驢。”
  念萁暗暗好笑,這樣的姐姐,也算少有的了。便問:“姐姐為什麽這麽說馬驍?”
  馬琰說:“我還不知道他?我不怕你知道,馬驍以前有個女朋友的,兩人是大學裏的同學,本來男才女貌,很是登對,但馬驍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發起火來六親不認,人家不過是有一次在他比賽足球時為另一隊當啦啦隊去了,他就幾個月不理人家。那邊也是強脾氣,硬是不低頭,雖然來找我哭過,但馬驍不道歉她也就是不理,後來一拖二拖的,拖到畢業,就散了夥了。可惜了一段校園戀情,唉。”
  念萁聽了嘖嘖稱奇,說:“就為了這個?”
  馬琰點點頭,正好一碟子蔥烤鯽魚上來,她就吃魚去了,說:“唔,這魚冷吃一點不腥,小刺都酥了,又入味,好。”拿了筷子全神貫注對付魚。
  念萁在吃一筷子萬年青,心裏卻想,馬琰這個姐姐,手段高啊,明裏是在數落馬驍的不是,暗裏卻是在告訴她,對馬驍,硬的不行。若是想要和馬驍過得好過得長久,那是要她來先開口先放下麵子的。柔能克剛,念萁這個道理是明白的。

  二二章 秋扇見捐,環扣九連

  兩人吃到一半,有點半飽了,都放慢了筷子,聊些和馬驍有關的話題。念萁十分感激馬琰,放下筷子擦擦嘴,拿出她選好的禮物遞過去說:“琰姐,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們結婚沒等你,這就算補過了。”
  馬琰驚喜地說:“什麽?給我的禮物?不是該我給見麵禮的嗎?”接過來就撕包裝,動作十分豪爽,打開那隻長方形的盒子,見是一把製作得非常精致的折扇,更是高興,刷一下打開來,扇了幾下,再停下看一看上麵的字,念了兩遍,說:“春露夏雨秋月夜,都是美好的景象,不過秋扇見捐,不太吉利。你們新婚,買扇送扇的,不想討個好一點的口采?”念萁含笑指指另外一個小方盒子,馬琰取出來,見是一套九連環的鎖扣,點頭說:“好得很,九曲連環,環環相扣,心思用足了。念萁,有你這樣的好姑娘做馬驍的老婆,我就放心了。我這個弟弟,別看他人高馬大的,年紀也不小了,其實是個傻小子。很多時候不懂事,很多地方又過於直白,你又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性情完全不一樣。我就怕你們不合拍,如今看來我是多事了。”
  念萁說:“琰姐,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會盡力和上馬驍的拍子的,我不是一個任性的人,這點你盡可以放心。”
  馬琰收起九連環,把扇子握在手裏,說:“不是你去合馬驍的拍子,是要讓他慢下來,合上你的節奏。我始終認為,女人才是一個家庭的軸心。不管男人在外麵多麽能幹多麽威風,回到家裏,是要依附女人的。”
  “依附?”念萁不懂了。要馬驍來依附她?他這麽硬冷,粗線條,像一塊岩石,而她這麽柔弱,這麽溫順,隻能是附生在岩石上的藤蔓,是她去依附他,怎麽能讓岩石來附就藤蔓?
  馬琰說:“這個就要你慢慢體會了,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
  “那琰姐,你和姐夫,是不是你是軸心,姐夫是圍繞你轉的衛星?”念萁好奇這麽通透的人,在她的家裏會是怎樣的情形。
  馬琰卻啐一口說:“誰去管他?”
  念萁一看就樂了,“琰姐,你怎麽對我是馬列主義,對自己是自由主義?”
  馬琰笑嘻嘻說:“我慣於紙上談兵。”
  兩人談得正好,馬驍來了,在念萁身邊的椅子裏坐下就說:“你們背著我說我什麽了?還說得這麽high?”
  念萁和馬琰一同白他一眼,嫌他用詞不雅。馬驍渾然不覺,拿起筷子就吃。念萁叫來侍者指示他上菜,因心情很好,忽然惡作劇念頭發作,問道:“琰姐說你大學時有女友的,因為她站錯隊,為對方的球隊加油,你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有這回事?”
  馬驍吃得正開心,頭也不抬地說:“是。”
  念萁問:“為什麽?”
  馬驍說:“你不是已經說了嗎?站錯隊。她是我的女友,怎麽可以去為對方加油助威?”
  過了這麽多年,馬驍還記得這麽清楚,念萁忽然覺得不妙,仍然強裝著好笑似的繼續問:“那是為什麽?照說不應該啊。”
  侍者送上清燉蟹粉獅子頭,馬驍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送進嘴裏,說:“我是經濟係的,她是管理係的,那天正好我們兩係比賽,她去為管理係當啦啦隊去了。把我晾在一邊,讓我在哥兒們麵前沒麵子,我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了。”
  念萁這下倒是真的笑出聲來了,對馬琰說:“琰姐,這個人也太小氣了。我知道了,那場比賽一定是你們係輸了,你才這樣耿耿於懷。”耿耿於懷,這麽多年都記得。念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是真的不會吃這個飛醋,但對馬驍的直來直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馬驍一本正經地說:“那場比賽至關重要,輸了我們就不能代表學校去打聯賽。再說我們那是大四了,最後一場比賽,輸了連扳回來的機會都沒有,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念萁笑得用餐巾捂住了嘴,生怕在公眾場合失了儀態,問他,“那現在呢?記得這麽清,是不是還不服氣?”
  馬驍說:“我就這麽沒長進啊?我不過是在闡述一件事實。”
  “可是她站錯隊也不一定就會讓你們輸球。輸了球怪人家站錯隊,你這是找不到癩子來擦癢。我挺同情那位小姐的,這次我不站在你這邊。”念萁因為氣氛和情緒都不錯,也就順口開著玩笑。以前的那位介紹人方阿姨說“我們小楊老師很風趣的”是不假的,念萁在熟識的朋友和父母麵前,是很活潑風趣的。隻有遇上了馬驍,她生命中的魔星,才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智。
  馬驍瞥她一眼說:“你幾時是站在我這邊的?”又轉向馬琰,“我說,姐,你也真是的,為什麽跟她說這些?你看,問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吧,回家還有得煩的。”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但念萁的顏色卻僵了起來,強笑說:“我肯定不會問第二次,誰要再提,誰是小狗。”
  馬驍冷笑一聲說:“你嘴上不提,心裏在提。”
  念萁對馬琰笑笑,說:“琰姐,小睿放在他爺爺家,你不想他嗎?下次把他也帶出來吧。放暑假了,我們學校在水上世界包了場子搞夏令營,要不要去那裏玩兩天?”
  馬琰饒有興趣地看兩人吵架,聽念萁轉了話題,笑著說:“隨他去,他爺爺帶著去他們老家鄉下了,那裏溫度比城裏要低上個三五七度,舒服得很,也有河有水。再說讓他認識一下黃瓜茄子也很好。美國長大的孩子,以為所有的菜都是從超市的貨架上長出來的。”
  “咦,這不是嚴蒿的孫子說的話嗎?”念萁說。
  馬琰好奇,問:“什麽嚴蒿的孫子?”
  念萁說:“嚴蒿的兒子叫嚴世蕃,嚴世蕃有兩個兒子,一向五穀不分的,一次嚴蒿想考一考這兩個活寶,問他們米從那裏來。一個說,從米鬥裏來,一個說,怎麽會是從鬥裏來呢?是從米袋子裏來的。”
  馬琰聽了失笑,連馬驍都把板著的臉展開了,又指著念萁說:“你瞎編的。”
  念萁笑說:“好,我瞎編的。”
  看她這麽柔順,馬驍這下也不好意思繃著了,問:“你們吃飽了沒有?要不要再點些什麽?這裏的生煎饅頭不錯,我們一人來一個?”
  念萁搖頭說飽了,又問馬琰要不要,馬琰說好,我要一個,馬驍招來侍者,說來四個,然後對念萁說:“另外兩人打包,明天熱一熱,當早飯。”
  馬琰悄悄衝念萁點點頭,意思是她做得很好。念萁苦笑,人家小兩口,都是男的哄著老婆,偏她,是要哄著自家男人的。不過既然是自家男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了。
  馬驍和馬琰吃了生煎饅頭,馬琰說:“我沒想到這裏的生煎饅頭這麽大,一個起碼頂兩個。剛才我還奇怪怎麽馬驍隻要四個,還說剩下兩個打包。心想馬驍幾時變得這麽秀氣了,原來真的是隻能吃得下一個。”
  念萁說:“所以我就不要了嘛。”
  馬驍說:“那你又不跟姐姐說。”
  念萁說:“可是這裏的生煎饅頭真的不錯,來了不吃就可惜了。”
  馬驍這下又沒了話了,兩口把生煎饅頭吃了,招呼侍者埋單。那侍者正跟一名女客道歉,點頭哈腰的,而那女客的聲音卻越來越響,跟著啪的一聲,女客拍案而起,怒斥道:“叫你們經理來!”
  這間餐廳的定位是中高檔,念萁選在這裏,也是好好招待一下馬琰的意思,因此整個餐廳的氣氛是安安靜靜的,客人說話聊天都細聲悄語,那位女客這麽一吵,頓時把一間餐廳的客人都驚得朝她看去。
  侍者不敢高聲,忙退開去搬救兵,那女客怒氣衝衝向周圍看她的人瞪了一眼,又坐了下去。她的對麵,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臉上掛著大顆的眼淚,而那女客,剛才那麽一站,讓所有的人都看清她是一名孕婦,腹部凸出足有一個籃球那麽大,估計有六個月了。
  念萁想胎兒都這麽大了,她怎麽還這麽大的脾氣啊?也不怕嚇著孩子。想過了也就過了,回頭和馬琰馬驍說話,卻見馬琰和馬驍都是一幅吃驚的表情,念萁剛覺得奇怪,就聽馬琰說:“那不是景天嗎?”
  馬驍也呆了呆,回答也不回答一聲,就朝那女子走去,走近了,問:“景天,是你嗎?”
  念萁心裏莫名的恐慌襲上來,她顫著聲音問馬琰:“琰姐,這個景天是誰?”
  馬琰眼睛還在看著那個女子,說:“就是站錯隊的那個,馬驍大學裏的女朋友。”

  二三章 大尾巴狼,溫吞如水

  那個懷孕六個月的女子,素白著一張臉,頭發不長不短的,毛乎乎的,顯見得是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做過護理了,用一根皮筋束在腦後,露出一個尖尖的額角和尖尖的下巴。大眼睛裏有著不耐煩和怒氣,卻掩不住她的秀麗。
  念萁呆呆地看著馬驍過去問:“景天,是你嗎?”口氣裏有太多的驚訝和欣慰,讓念萁聽了難過,但那女子懷孕的身體似乎在暗示她沒事,她也就放了心。就算是刻骨銘心的初戀,但男已婚,女已嫁,又過十來年,再深的感情和再可笑的誤會也如同過眼的煙雲了。念萁對自己說,誰的生命裏沒有過一兩段戀情?她也有過大學男友的,但分了就是分了,不能說明什麽問題。於是她調整好心態,對馬琰說:“你們以前很熟啊,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馬琰搖頭說:“她怎麽成這個樣子了?以前是管理係的係花,很漂亮很亮眼的。是有孩子的原因吧?你坐一下,我過去問候一聲。”念萁說好,看著兩姐弟都去問候那位名叫景天的孕婦。
  景天見了馬驍,像是愣了一下,皺著眉頭說:“馬驍?這麽巧?還有馬姐姐也在?”
  馬驍拉開椅子坐下就問:“怎麽了?為什麽和人吵架?”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念萁心在那邊,伸長了耳朵在聽他們的談話。
  景天氣呼呼地說:“他們的菜做得這麽鹹,讓我們怎麽吃?黑店啊!”說著聲音又高了,“我們這裏是孕婦和兒童,吃這麽鹹的菜,要出人命的。你看你看,”指著對麵男孩吐在盤子裏的菜,“根本沒法吃下去。你這家店是揚州菜?揚州菜有這麽鹹的嗎?我看是私鹽販子開的,鹽多得來不要錢買是不是?”後麵的話又是對匆匆趕來的經理說的,“你們揚州,不是專門出私鹽販子的?”
  念萁聽了差點要爆笑出聲,沒想到馬驍的前女友是這樣一個脫線似的女人,漂亮而沒有心計,和馬驍一樣的粗線條。怪不得兩人可以成為情侶,又因為不能成為理由的理由分了手。人和人太過相似,容易被吸引,同樣也容易起矛盾。男人和女人相處,就好比是農夫挑擔爭道,必須得謙讓包容。
  那經理一疊聲地說另外做一份,把客人安撫下來。馬琰也坐下來,問:“景天,這一向可好?你結婚了?你先生呢?沒和你們一起?”
  那景天幹脆利落地說:“他死了。”
  馬琰愣一下,又問:“你們吵架了?”一般夫妻吵架,做妻子的恨起來就會說:去死!死人!死腔!死一邊去!他死掉了!馬琰也當是兩夫妻慪氣耍花槍,景天賭氣這麽說丈夫的。
  哪知景天說:“不是。”
  這時那個小男孩插嘴了,說:“我爸爸死了,被車子撞死的。”抹一把臉上的淚,拿起筷子扒一口飯。
  馬琰和馬驍還有一邊的念萁都怔住了,馬琰小心翼翼地說:“是真的?”
  景天不耐煩地點起一根煙,“是,死了。剩下我們三個,好不容易出來吃頓飯,還被喂一包鹽。我現在這個樣子,能吃得這麽鹹嗎?馬姐姐,你嚐嚐,是不是鹹了?”
  馬驍伸手就把她嘴上的煙奪下來,在煙灰碟裏摁熄,“你現在這個樣子,鹽不能多吃,煙倒可以抽了?”
  景天白他一眼說:“要你管?”
  馬驍一句話被堵住,答不上來,轉去看身邊的小男孩,問:“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那男孩吧嗒吧嗒大眼睛說:“媽媽說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馬琰嗤一聲就笑了,馬驍卻板著臉說:“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媽媽的朋友,我是馬驍叔叔。”
  景天把手一豎,擋在麵前說:“一邊去,誰封你是叔叔了?”低頭對小男孩說:“這個人是大灰狼,你不要理他。”
  小男孩嗯一聲,瞅一眼馬驍,再瞅一眼馬驍的背後,像是在找一根不存在的狼尾巴。看得馬琰和念萁都捂著嘴偷笑,笑馬驍一世英名,被一個小男孩當成了披著狼皮的人。
  馬驍薄怒,對景天說:“你胡說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景天淡淡地說:“馬驍,我的事,沒必要告訴你。馬姐姐,”對馬琰也淡淡地敷衍地問:“你這麽多年好嗎?結婚了沒有?有孩子了嗎?”
  馬琰萬分同情,對她的冷淡也就渾不在意,說:“結了,兒子七歲了,比你的孩子大一點。你先生的事,真是抱歉,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你一個人帶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又馬上要出生,真是難為你了。”
  景天說:“馬姐姐,別提了,你別害我哭出來。”說著吸了一下鼻子,臉色灰暗。
  馬琰和馬驍不知說什麽好,馬琰摟著她的肩,上下擼著她的胳膊,景天掙紮了一下,說:“馬姐姐,你別安慰我了,死了老公這種事,別人再怎麽安慰都是沒用的。我還是吃飽點,積攢點力氣等生孩子用。”
  馬驍忍不住又問:“你父母呢?還有你丈夫那邊的父母呢?他們都不管你?”
  景天冷笑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誰要他們管?喂,我跟你沒一點關係,你別管頭管腳的好不好?”正好經理捧了一盤子新炒的菜放上桌,景天拿起筷子撥了一半到小男孩的碗裏說:“快吃,吃了回家看貓和老鼠。”又對馬驍說:“你們也回你們桌子上去吧,讓我們安安靜靜吃個飯,家裏阿姨回鄉收麥子去了,我們沒人管飯,才出來的。我們三人過得挺好,你們不要一臉悲痛的樣子,每天都有人死於車禍,他們都要活下去的。”看一眼他們背後目不轉睛盯著他們的念萁,說:“那是你老婆?馬驍,沒想到你喜歡的會是這種類型的女人,溫吞水一樣。”
  念萁的溫柔是寫在她臉上的,溫柔的不但是她的笑容,還有她的眼神。許多人一見楊念萁,第一印象都會是,這是個溫柔的女孩。但當著麵毫不客氣地說,像溫吞水的,馬驍這位前女友景天,還是頭一個。也許,也隻有前女友這樣的身份,才能直截了當地對馬驍說這樣不不客氣的話。
  溫吞水見景天在打量她,不由自主瑟縮了一個肩膀,勉強笑一下,算是打個招呼。馬驍回頭看一眼溫吞水,對景天說:“我們不是沒關係嗎?我老婆溫不溫吞也不用你來評價。喂,”對一直在用黑亮眼睛看著他們說話的小男孩說:“聽見了沒有?我是馬驍叔叔,不是陌生人。是陌生人的話,你媽叫得出我的名字?叫一聲馬驍叔叔來聽聽?”
  景天短而急地笑一聲說:“得了,裝什麽大尾巴狼啊?下一次見麵不知又是多少年後,何必讓他加一個負擔在心上?你們回去吧,讓我們把飯吃完。”說完再不理他們,拿起筷子來吃飯。
  馬琰站起來說:“那好,我們就不打擾了。馬驍,走吧?”
  馬驍卻說:“姐,你和念萁先走吧,我等她吃完,送他們三個回去。一個孕婦帶一個孩子,路上出點事怎麽得了?”
  景天頗為不齒地說道:“我既然出得來,就回得去,誰要你獻殷勤?你老婆在你後麵看著你呢,這上下你的後背就沒燒出一個洞來?”
  偷聽到個時候,“這上下”念萁也坐不住了,叫來侍者結了賬,拎起包和打好包的兩隻生煎饅頭,還有她送給馬琰的兩件禮物都放進原來的購物袋內,走到這邊來,笑盈盈地說:“琰姐,我們也吃好了,走吧。讓馬驍和老同學聊聊,就不打擾他們了。”對景天點頭一笑,“你好,我是馬驍的妻子,很高興見到你。”扯扯馬琰的衣袖,示意她起來走。
  馬琰也覺得這個場景怪得很,就算她這麽豁達的人也很難再坐下去,隻好說:“那有機會再聚吧。”摸摸小男孩的頭,對馬驍說:“你要安全地把景小姐送到家,聽見了沒?我和念萁先走了。”接過那個禮物袋子,挽了念萁的胳膊,再朝景天點點頭,算是告辭。
  念萁溫溫吞吞地對景天說:“再見,景小姐。”既然說她是溫吞水,就溫吞到底,然後看也不看馬驍,和馬琰挽著胳膊走了。
  離開餐廳,念萁說:“琰姐,謝謝你。”
  馬琰裝傻地說:“謝什麽?一家人。”
  念萁笑笑,把馬琰挽得更緊了。兩人都是聰明人,一些話不用說破。馬琰對念萁的親昵是一眼就可以看見的,那給了念萁最大的支持。馬驍這個傻小子,見了前女友有點失魂落魄,她原諒他,也不打算深究。景小姐情況確實比一般人慘點,但她像是適應得還好,就是馬驍有點不適應,他母性發作,想要保護一下他曾經的戀人。

  二四章 斷人指骨,搶人被褥

  馬琰提出要去念萁家過夜,念萁沒有拒絕。她知道馬琰是一番好意,馬驍這一去,不知什麽時候回家來,也不知回家後會對念萁是什麽態度,如果她問馬驍或念萁,他們是不會回答的,而她的性格是,你們不說?那好,我就在一邊看著好了。馬琰在國外這麽多年,冷清久了,十分享受一家子婆婆媳婦、大姑弟媳、夫妻吵架、前女友現任妻等家庭倫理戲的輪番上演,何況能躋身其中客串一下,她怎麽舍得走開不看?
  念萁也很歡迎她去陪她。她是獨生子女,從來沒有姐姐哥哥愛護著,弟弟妹妹搶東西等熱鬧的生活,而馬琰這麽自來熟地和她親近,她感激得很,當然投桃報李。兩人回了她和馬驍的家,念萁找了兩人都感興趣的BBC的奧斯丁劇集來看,坐在沙發上,擁了抱枕,又泡上消食的普洱茶,還有芥末小生、檀香橄欖、甜鹹支卜、白糖楊梅這些亂七八糟的零食,擺滿了一茶幾。念萁在婚前幻想了很久的“人散後,一彎新月如鉤”的情景真的實現了。
  她泡茶的壺是用的宜興舊紫砂,喝茶的杯子是龍泉窯的梅子青小瓷盅,馬琰欣賞著杯子問:“怎麽不成套?”茶壺和杯子不成套,一般人不會這樣用的。念萁說:“泡茶用紫砂,透氣保溫,但我不喜歡紫砂貼著嘴唇的感覺,我更喜歡青瓷的滑潤。”又續上水,往兩人的茶杯裏倒滿。
  馬琰搖頭說:“你這些玩意,遇上馬驍,都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他是一點不懂得欣賞的。”
  念萁卻說:“有姐姐欣賞也是一樣。我倒是非常感謝馬驍,給我帶來了像姐姐這樣的好親戚,還有媽媽和爸爸也是通情達理的老人,就馬驍有時有點臭脾氣,不過時間長了,習慣了也就好了。”
  “好親戚能給豬頭老公加分?”馬琰笑說。
  念萁眨眨眼睛問:“你怎麽就這麽肯定他是豬頭丈夫?我們就那麽明顯不合拍?”
  馬琰用牙簽叉起一根支卜放進嘴裏,說:“這東西還有賣的?我出國時就已經很難找到了。我們小時候,還有很多食品店在賣這樣的小零食,一個三角紙包,隻需要幾分錢。”
  念萁說:“在一些老牌子的食品店還能找到。現在的零食一吃就飽,已經不能算是零食了。巧克力花生什麽的,熱量又高,哪像我們小時候,吃點甜鹹支卜、鹽晶棗、薄脆什麽的,花不了幾分錢,吃了也不飽,又吃了又玩了。”
  馬琰點頭,“是,我們小時候也吃一樣的東西。馬驍小時候喜歡吃甘蔗頭,我就去幫他買,五分錢一袋,全是節子,基本沒多少水分,但很耐嚼,又甜。我不愛吃,都給他了。馬驍,可以算是我帶大的,所以他幸不幸福,我很在意。”
  念萁感念道:“姐姐你也不比他大幾歲呀。”
  馬琰說:“我比他大五歲,足夠可以帶他玩了。馬驍小時候就脾氣急,受不得人激。有一次一個小孩子發傻勁,對馬驍說,你敢不敢用磚頭砸我的小手指頭?馬驍二話不說,抓了半截磚頭就朝人家指頭上拍下去。”念萁啊了一聲,馬琰接著說:“沒錯,就這樣砸下去了。把人家的小手指砸骨折了,哭得驚天動地,那時大人都在上班,是我抱了那孩子去的醫院,回來又把馬驍痛揍了一頓。我打他,他不反抗,但委屈得哭了,說是他說我不敢的,我怎麽不敢?我就敢。氣得我說不出話來。”
  念萁聽得駭笑,哪有這樣的傻孩子和傻玩法?沒事敲斷人手指骨頭,大概也就馬驍這種梗脾氣的男孩子做得出來。
  “景天那女孩,我是看著他們好上的,”馬琰又說:“但我從來不覺得他們合適,兩人一般的爆脾氣,說不到幾句就吵,今天你也看到了,景天說話就是那個樣子,而馬驍已經比以前好多了,至少他可以耐著性子等景天發怒了。這也是你的功勞吧?從前他那裏肯,肯定當場就說:景天你給我聽著,不許抽煙。他們兩人為什麽會好上,我都覺得奇怪。”
  念萁輕輕地說:“男孩子都喜歡美少女。蘋果一樣的臉蛋,結實的胸脯,體育課上穿短跑運動褲,一雙雪白的修長大腿配白棉線裸和球鞋,那樣的青春和活力誰能抵抗得了?”
  馬琰點頭說:“你說得對,景天就是那個樣子的。”
  “每個班級每個係都有那樣的活潑女孩,從來都是男生們追逐的目標。”念萁想起她的學生生涯,對馬驍的選擇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她這會倒生出和景天一樣的疑問:馬驍幾時改了性子,喜歡像溫吞水一樣的楊念萁了?其實不是喜歡吧,隻是像她這種性格的女孩,是做老婆的人選。
  馬琰不同意她的說法,“也不是所有的男生都喜歡這種類型的。你大學就沒有男朋友?”
  念萁笑一下,覺得不好意思對丈夫的姐姐講這樣的事。
  馬琰卻說:“你講吧,我不告訴馬驍就是了。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生,也是有很多男生追求的。”
  念萁回想一下說:“沒有很多,隻有一個。”
  “一個?”
  “嗯,我上大一的時候,本來文科班就是男少女多,景天那種女生馬上就被少數幾個男生約上了。男生上文學院,那不是才子,就是風流才子,有的還是高考作文的狀元,男生的文章要是寫得好起來,女生是比不上的。”
  馬琰被這個“不是才子,就是風流才子”的說法引得笑了,攬一下念萁的肩頭,說:“往下呢?”
  念萁含笑說:“我一向是不引人注意的,就是一碗溫吞水。過了半個學期,也沒一次約會,而班上的男生資源,已經被分派完了。但我和其他女生的關係都不錯,她們忙著談戀愛,就托我為班級作貢獻。我獻了時間獻青春,獻了青春還要獻鮮血。”馬琰聽到這裏一愣,念萁笑一笑說:“就是獻血啦。別的女生獻血有男生陪,我們班的男生不夠分配嘛,何況有的男生還一晚上不睡,偽裝血壓高,自然不會有‘觀音兵’侍候。我去醫務室獻完了血,獻完也沒人陪我回宿舍,我有點頭暈,就在休息室那裏睡了一會,睡醒了一看,有人一直在旁邊,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在了,我睡醒了他還在。見我醒了,他說你一個人?我送你回去吧。後來他就接了送送了接,不知不覺就變成那種關係了。”
  “嗯,這個男生很細心啊,後來呢?”馬琰聽進去了,早忘了她的身份。
  念萁說:“他是大四的了,後來畢業了就出去留學了,我們就再沒有聯係過。”其實這中間有很多可以回憶的,但她不打算連那些也告訴馬琰。好比他買紅糖衝水給她喝,去小食堂點炒豬肝兩人一起吃,她見了動物內髒有點犯膩,他又去買阿膠紅棗,甜得膩人,哄著她吃下去,又罵她班上的男生,怎麽讓她一個女孩去獻血。有的男人天生擅長照顧他們的女友,有的人就熟視無睹。
  馬琰問:“聽上去這個人不錯,沒有想過畢業了過去會合?”
  “我舍不得離開爸爸媽媽,他們就我一個女兒。”念萁說:“再說我一個學中文的,出去幹什麽?”
  “重感情的人,總是要受傷害的。”馬琰做結案陳詞,指著電視機裏的畫麵,“你看安妮,為了家庭犧牲了青春和美麗,連感情也差點一片空白。這家庭還不是父母的家庭,是她姐姐們的家庭,就更加不值得了。如果不是作者給男主角敲打了一下腦子,安妮就是她姐姐們家裏的女仆了。奧斯丁對她的女主角還真是好,也許是彌補她自己的感情缺失?”
  念萁點頭說:“安妮的安靜沉默沒有主見,確實是她的弱點。咦,怎麽像是在說我自己?”
  馬琰笑說:“你比安妮強,你看你在吃飯的時候噎馬驍那兩句,就軟中帶硬,噎得他答不上來。你別太順著他,有時冷落一下他,忽冷忽熱的,男的都吃這一套。”
  “姐姐!”念萁大窘,“你怎麽教起馭夫術來了?那人還是你弟弟。”
  “切,我首先是一個女人。”馬琰說:“我是喜歡你們在一起時發出的氣場,其實是非常和諧的,像一個太極圖,陰柔陽剛。我昨天站在門口看見馬驍那死小子把手伸進你衣服裏,就覺得是一個活生生的太極圖。看了我就決定喜歡你,能克得住馬驍的人,一定是上天派來的天使。”說完哈哈大笑。
  念萁紅了臉,生怕馬琰再說出什麽來,阻止道:“琰姐琰姐。”
  “琰姐琰姐的,你們怎麽像親姐妹一樣的?”啪地一響,大門合上,馬驍拿著鑰匙站在進門進,看著兩個女人擁作一處親密無間地說笑。
  時間不算晚,她們才看了一部戲,他就回來了,還不算太離譜。
  兩人一起抬頭去看,看見馬驍黑著一張臉,又別過頭去暗笑,馬琰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演溫特沃斯上校的男主角有點像Kevin Costner,我給他加三分。我喜歡《與狼共舞》。”
  念萁也不理他,接著馬琰的話說:“這個男演員演過《卡斯特橋市市長》,我不喜歡那個故事,就連他也不喜歡了,我給他減五分。”
  馬驍黑著臉走到她們身邊,從上頭俯視著兩人說:“姐在這裏幹什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家去睡覺?”
  馬琰輕描淡寫地說:“今晚我睡這裏。”還拈了一枚橄欖放進嘴裏咂滋味。
  馬驍怒視著她。
  馬琰揮揮手示意他讓開,“我不搶你的床,我和念萁看深夜電影,打算把這一疊奧斯丁影集都看完。你站開點,擋著電視機了。”
  馬驍看著念萁冷冷地說:“你呢?你也跟著她瘋?”
  馬琰啊一聲,斥道:“什麽叫跟著我發瘋?這是跟你姐姐說話呢?”
  念萁輕輕央求說:“星期六嘛。”
  早上馬驍也說過是星期六嘛,晚上念萁就用這句話來回答他,馬驍忍得臉發青,扔下鑰匙回臥室,然後就聽見嘩嘩的水聲,估計是在洗澡了。

  二五章 愛與不愛,什麽是愛

  念萁聽見臥室裏折騰了一會,跟著關了燈,就悄悄問馬琰:“琰姐,馬驍會真的生氣吧?”
  馬琰嘴裏還含著橄欖核,口齒不清地說:“念萁,不是我說你,你這樣順著他,是在慣他的毛病。你怎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把腰直起來,抬頭挺胸地做人。馬驍這傻小子,也就會專撿軟柿子捏,你看人家那前女友,根本不給他看臉色,他不是巴巴地跟著要去貼人家的冷屁股?現在你才是馬驍的老婆,拿出點做老婆的氣勢來,老婆的位置就是仙道的神符,外頭的狐狸精一概退散。”
  “人家不是狐狸精,”念萁笑說:“馬驍是看她情況不好,才伸出援助之手,換了任何一個人,看見舊同學老朋友遇上這樣的慘事,也會想要幫上一把的。那位小姐心情不好,不高興讓舊同學看到她的情況,也是情理之中的,換了我,也不願意讓前男友看見自己拖一個懷一個,沒梳頭沒化妝的樣子的。至於你說的熱麵孔貼人家冷啥啥的,這說明馬驍念舊情,是個好人。這也是你姐姐從小帶他的功勞。”
  馬琰看她一眼,說:“你這樣子不行的,你是真善良還是假大方?”看著念萁睜得大大的眼睛,搖頭道:“天下還有你這樣單純的女人,我看馬驍也挺倒黴的。”
  念萁心裏打個突,問:“為什麽?”
  “你一點不緊張他,說明你愛他不深,馬驍雖然笨,但老婆愛不愛他還是知道的。”
  “姐姐!”念萁叫道:“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心道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我?我對馬驍忍受過多少,你才來一天,怎麽會知道?你是他姐姐,當然幫他說話,說我不愛他,我要是不愛他,怎麽會為他付出那麽多?
  馬琰笑,“順著他不是愛他,有時太過柔順,隻說明別的問題。至於別的問題是什麽,每一對夫妻都有自己的問題,我也不會多問。我隻問你:你是真愛馬驍?他哪一點打動你,讓你覺得你是在愛他?”
  念萁皺著眉說:“你是他姐姐,當然站在他一邊,可是你不知道,馬驍他,從來也沒說過愛不愛的話。”
  “傻丫頭,我幫他就是幫你。”馬琰說:“我希望你們白頭到老。你自然是個好姑娘,馬驍也不是壞人,就是有點不開竅。但你凡事讓著他,也不對。我就覺得你們有問題,才跟你推心置腹地說,馬驍雖然混,但他認死理,你要讓他知道他愛你,那他就會對你死心塌地。我不擔心你,你這樣的姑娘,從一而終的。但這也不算是什麽好事,這樣你會覺得自己受委屈了。怨氣太大,性格就不可愛了。”
  “姐姐。”念萁聽明白了,也感謝她一番情意,抱住她一隻胳膊說:“謝謝你,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些。那他今天不高興,我是不是該去陪陪他?”
  她以為馬琰要她多多體貼馬驍,她不是一直都在說這個事嗎?哪知馬琰卻說:“看電視,別理他。你不侍候婆婆,侍候一下大姑子也是應當的。”
  念萁嗤一聲笑了出來,馬琰說:“緊一下鬆一下,別抻得太累。你看愛瑪,雲淡風清地就搞定了奈特利先生,多好。哪怕她亂點鴛鴦譜,搞壞了許多事,可是奈特利先生喜歡她,隨她鬧著玩,照樣喜歡。可見喜歡上一個人,是沒什麽正確和錯誤的立場的。”
  可是,讓一個人喜歡,並愛,那是多麽難的一件事。馬驍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更不要說愛了。念萁不敢開口問,怕自取其辱。如果她問了,馬驍不會說我不愛你,但他會說:我都跟你結婚了?你還要怎樣?馬驍也不會像馬琰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你愛不愛他?念萁卻第一次在心裏問自己,我愛不愛馬驍?當初結婚,並不是愛得難分難舍了非結婚不可,但馬驍上門去拜訪她的父母了,也就是暗示了要結婚。也許這個婚結得太匆忙,沒有時間來問一問愛與不愛的問題。
  那麽,楊念萁問自己,你愛馬驍嗎?還是像馬琰說的那樣,從一而終?隻是因為馬驍做了她的丈夫,她就有必要對馬驍好?
  馬驍也許毛病很多,但在他父母姐姐眼裏,自然是賈寶玉一樣的,是鳳凰銜來的寶貝。但對外人而講,不過就是一個粗心大意的男人,有什麽好?
  就像她沒感覺到馬驍愛她愛到無法自拔,馬驍也一定會感覺到她楊念萁沒有愛他愛到生死不離。如果真是這樣,那她還真沒什麽報怨的了。男人在床上用力過猛不算不痛惜老婆,但女人在床上不回應,就真的是不愛。
  楊念萁問,我不愛他嗎?嗯,至少是愛得不夠多。所有的冷戰冷淡懶得回應,不過是“不愛”兩個字罷了,而馬驍的粗暴粗心不夠體貼,也不過是“不愛”兩個字就可以說完整的了。
  可是真的一點都不愛嗎?念萁想起今天早上的情事,想起他那麽溫柔地一下一下地吻她的太陽穴,她的嘴唇,捧著她的臉一聲一聲叫“念萁,念萁”,那麽在意她的感受,疼愛著她,愛撫著她,等著她的顫栗,然後才釋放他的熱情。那些疼愛撫愛與等待,難道都不是愛?而她,那麽柔順婉孌地去做給他看,展現她的努力和盡心,難道都不是愛?如果不是愛他,像她這樣的害羞的女人,怎麽會做出那樣的瘋狂舉動?瘋狂到第二天醒來她沒臉見他,偷偷地溜出去上班,連聽到他在電話裏的聲音都覺得臉上發燒,而他問什麽芥末啦孜然的,更是讓她沒話可說。這個人臉皮之厚,厚過城牆拐角。這樣的話是可以在大白天說的嗎?是可以在電話裏說的嗎?是可以在學校裏說的嗎?
  還好兩人的見麵是在馬琰的攪和之下進行的,不然,還不知要把她尷尬成什麽樣子。而送走馬琰,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們談談”,那讓她不敢正麵回答。談什麽?這有什麽好談的?她巴不得他可以短暫失憶,忘記才好。但這樣的記憶怎麽可能忘記得了?他為她放洗澡水,把她從浴缸裏撈出來,他躲在他的粗魯語言後麵,一樣的不知所措。原來他也不是那麽表麵上看上去的銅牆鐵壁,那她就放心了。如果隻是她在投入,而他在冷眼旁觀,那真是讓她生不如死。
  馬驍說,聽見我要出差,就把你高興成這樣?你就可以大聲喘氣?她聽得心裏直樂。他故意用氣她的話來掩飾他的善意,而他的重點是,“你要什麽,我給你買”。昨天兩人還因為她亂買東西吵了一架,而轉頭他就這樣說,可見是真心在對待她。念萁一向會在心裏把一件事千回百轉地想上一千遍,分析了又分析,解釋了又解釋,看有多少種意思隱藏在裏頭,因此馬驍的這句話的深層含意她是不會理解錯的,那答案讓她喜不自勝。
  到底愛是什麽樣子?怎樣才能確定是在愛?愛一個人愛得比愛自己更多?難道我一直迎合他,忍受他,都不是愛?我是不是帶了怨氣在對待馬驍?馬驍說不出,難道感受不到?所以在昨天她清晰無誤地表達了她的愛意後,馬驍的態度做了根本的改變。他在愛撫她,卻不帶侵略性,最後他抱著她入睡,像太陽在溫暖地施放它的熱量,暖融融,讓她靠緊,讓她依戀。
  楊念萁要在這個時候,才來審視她的內心,是馬驍委曲了她,還是她錯待了馬驍?
  她不想把這麽多的心潮起伏都讓馬琰看出來,懶洋洋地接著她剛才的話頭說:“這個奈特利先生,不是哈利波特裏的斯內普教授嗎?居然還演過這麽深情的文藝片。他們英國演員也真是沒人了,來來去去就這幾張熟麵孔。你看過大衛科波菲爾沒有?小大衛就是哈利,梅格教授就是大衛的老姑,那個教飛天掃帚的,是大衛繼父的姐姐。還有好多,一時也記不起了。對了那個占星術課的老師,就是愛瑪湯普森林,演過理智與情感裏的埃莉諾。看一套哈利波特,可以把全英國的演員一網打盡。”
  馬琰也不再談剛才的話題,接口說:“馬驍不看這些電影的吧?”
  “對,他隻看災難片、恐怖片和色情片。”念萁笑說:“我看的電影太文藝,他看的電影太商業,我們很少看同一部電影。”
  馬琰大笑,“那你就陪他看色情片好了。這個男女都可以看的。”
  “男人看的色情片女人看了要惡心的。”念萁說:“咱們不說這個了,被他聽見要羞死了。還有,夫妻在家看黃片,是要被公安局抓進去的。”
  “啥?”馬琰嚇一跳,“哪有這樣的事?”一口茶都噴了出來
  念萁笑著用紙巾擦去茶水,“不騙你,是真的。”把這荒唐笑話拿出來說一遍。兩人的話題轉向兩邊的社會新聞,看一陣說兩句,看到後來沒了精神,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馬驍睡了一覺,到底睡不塌實,這三個月他已經習慣身邊有人了,一覺睡來,床頭都連水杯都沒有,口渴了出來取水喝,就見電視機裏還在放著遙遠年代的愛情故事,他的姐姐靠在沙發扶手上睡著了,他的妻子又靠在他姐姐的肩頭上睡著了。他輕輕走過去關了電視機,又悄悄拍了一下念萁的臉,在她耳邊說:“回床上去睡。讓姐姐也睡得舒服點。”
  念萁迷迷糊糊地應了,馬驍把兩人身上的薄被蓋在馬琰的身上,拉著念萁回了臥房。念萁迷迷瞪瞪地上床躺好,耳邊是馬驍的氣息呼在她的臉上,呼得她癢癢的,她轉個身抱住馬驍的腰,把臉藏在他的肩頸之間,哼哼嘰嘰地說:“你的鼻孔太大了,聽說鼻孔大的人性欲強,看來沒有說錯。”那馬驍的欲望頂著她的腹部,她就算是睡夢中,也感覺得到。也隻有在似睡非睡之間,她才可以說出這樣欠思考的話來,醒來她要是記得,要羞愧得一天都抬不起頭的。
  馬驍在她臉邊低笑,說:“睡覺。”

  二六章 氣質美人,流氓腔調

  一晚上,馬驍的氣息都在她的頭頂撲撲地嗬著她的癢,有時又在頸間,有時到了耳邊,念萁有時會咕噥說轉過去點,有時隻是把頭埋得更深點,枕著他的肩頭,明明硌得慌,沒有軟綿綿的枕頭舒服,又不舍不得不枕。
  早上馬驍又一柱擎天,念萁的腿則搭在他的腹上,被他的堅硬硌得醒來,心虛地挪開,怕他有甚行動,馬琰還在外麵睡著呢。馬驍一夜沒睡安穩,早上倒睡得沉了,念萁起床也沒察覺。
  念萁想不起是怎麽到的床上,胡裏胡塗地洗了臉換了衣服,輕手輕腳地去廚房煮粥,怕吵醒馬琰,特地關上了廚房門。
  粥裏放了一把血糯米和薏米仁,據說是補血補鐵去濕補氣,念萁不管那麽些說道,什麽都加點,多吃五穀雜糧總是沒錯。冰箱裏還有速凍的香菇菜包,也蒸上幾個。好在昨天中午她去買過菜,便再在蒸籠裏加了一碟蠶豆瓣,一碟蒸雙蛋,玻璃瓶裏的醬寶塔菜倒一小碟,最後是一碟蔥油海蜇絲。
  炸蔥油的時候她把火開得極小,怕油煙機聲音太吵就沒打開,靜悄悄地準備好了四個過粥小菜,這時粥也開始稠了,她慢慢攪著,防止粘底,一時有水汽迷了她的眼,她自嘲似地笑一笑,擦去了。
  求仁得仁,是謂幸福。早上她在馬驍懷裏醒來的時候,沒有一絲的遺憾和後悔。這時她可以不叫楊念悔了,改名叫楊不悔也沒關係。
  那是多少時候的事?念萁要想一想,才能確定,那不過是前天晚上的事。中間發生過什麽?讓她的心境有這麽大的變化?是馬驍改變了,還是她改變了?
  念萁攪著粥,想是兩人都有所改變吧?變得寬容忍讓。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她忍了這許久,風平浪靜沒有忍到,反到是時時刮起十二級台風,但海闊天空卻真的在她後退時看見了。前麵風景很美麗,她有信心走到最後。
  念萁的這一鍋粥煮得很好,米粒在融與不不融之間,薏米仁略有嚼頭,血糯米幾乎化成豆沙,這在她三個月的主婦生涯中是不多的傑作。原來粥是要人不停地攪的,要花時間看管著。婚姻,也是一樣的吧?要花心血全力嗬護。念萁煮好了一鍋粥,明白了一個道理。
  她盛出粥來涼著,蒸鍋也關了火,出去看馬琰還在睡著,便回臥室去又洗了一把臉。粥鍋裏上升的熱氣把她的臉都蒸紅了,額頭也微微有汗。洗了臉,拍了緊膚水,抹了日霜,用一個花棉布纏的發圈束了頭發,露出一張白淨的臉來。念萁看著鏡中的自己,說我雖然不是大美人,在學校裏肯定不如景天這樣的美女吸引人。但氣質!世上不是有氣質美女這一說法?那我說我有氣質行不行?
  正對著鏡子嫌自己不夠美,馬驍就進來了,目光呆滯睡眼惺鬆地看也不看她一眼,揭開馬桶坐圈就站著小便,念萁紅了臉要讓出來,心想這人真是無恥得很,就聽馬驍說:“你煮粥了?我像是聞到有米香。”
  念萁想這人狗鼻子還挺靈,低頭嗯一聲,拉開門就要出去,馬驍嘩一下按了衝水鈕,擠到她旁邊說:“牙膏沒了。”念萁把一管新牙膏遞給他,說:“我昨天買了。”馬驍拿了牙膏往牙刷上擠,看一眼又說:“我牙刷要換了。”念萁皺眉說:“才用三個月,換什麽?”馬驍把牙刷放進嘴裏,嘰哩咕嚕地說:“牙醫說的,三個月就該換牙刷了。”念萁索性不出去了,靠著門框看著他,馬驍說:“你怎麽知道是整好用了三個月?”念萁好笑地說:“不是結婚的時候都買的新的?你幹什麽?大清早的,有下床氣?”
  馬驍把泡沫吐了,又用嗽口杯嗽了口,扯下毛巾洗臉,說:“我毛巾也要換新的。三個月一換,醫生說的。”洗好臉,對著鏡子觀察著裏頭的麵孔,用手揉揉鼻子,摸摸下巴,像是要刮臉。
  念萁肯定他是故意的,呸他一口,轉身出去,馬驍身手敏捷,一把拉住她,把她困在洗臉池和身體之間,似笑非笑地說:“三個月一換,老婆都像換了個新的,別的為什麽不換?”念萁瞅著他不說話,看他能說出什麽來。
  馬驍捏緊了嗓子裝女人聲音說:“馬驍你的鼻孔太大了,鼻孔大的男人性欲強,看來沒有說錯。”又裝作痛心疾首地說:“你從什麽地方聽來的?啊?小楊老師,我沒想到你還看這種內容的書,你真是讓我吃驚。”把腰腹壓緊在她身上,那鼻孔大的象征物正隔著兩層布躍躍欲試,“你是怎麽知道我強的?你和別人比過了?還是我姐給你撐腰了,你們兩人昨晚是不是盡在說我了?”
  念萁笑不是氣不是,惱道:“十三點,放開。”馬驍說:“女人才被說成是十三點,男人都是被罵流氓的。我是流氓我怕誰?說,為什麽鼻孔大的男人性欲強?”又用鼻子去蹭念萁的臉,說:“說,從哪裏看來的?”念萁覺得他的胡薦紮得她生疼,把腰向後拗一點,退得更遠些看著他,哭笑不得地說:“我怎麽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真是流氓腔調。”
  馬驍捏著她的臉說:“真是翻臉就不認人,看來我應該用錄音筆錄下來,到時看你還賴不賴。”
  念萁看他說得像真的一樣,心裏也疑惑起來,回想是不是自己說過這樣沒修養的話。一時也想不起昨晚說過什麽,她昨晚電視看得累了,連怎麽到的床上去都不記得了,哪裏還想得起說過什麽夢話?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學校翻過一本別的老師收繳來的學生的雜誌,上麵有這樣的內容,頓時那臉就紅了。馬驍則滿意地說:“想起來了?說,在哪裏看的?”念萁臊得連腳趾頭都紅了。
  馬驍把鼻子湊近她的脖子,在她脖頸間聞來聞去,念萁被他鬧得癢,推他說:“你屬狗的呀?”馬驍說:“就是。”又不依不饒地追問:“我的鼻孔是不是很大?”念萁窘得無處可躲,踩他一腳說:“就是。至少比我大。別鬧了,你姐在外頭。”馬驍說:“我姐真討厭。”念萁又踹他一腳,“胡說,我就沒見過這麽可愛的姐姐。”馬驍說:“她老礙我的事還不夠討厭?搶我的老婆霸占我的空間。”
  “你有本事你當麵跟她說去,”念萁笑,“我借你幾根雞毛湊個撣子你也不敢。你姐姐幫我,將來你欺負我了我就找姐姐哭訴去。”
  馬驍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前些時候我已經欺負你了,你也盡可以哭訴去呀。”
  念萁收起笑容,注視著他說:“你也知道你是欺負我了呀?”
  馬驍親親她臉說:“對不起,以後我們好好過。”
  念萁在他胸前安靜下來,把額頭抵著他的下巴說:“噯,好的。”
  馬驍也不再胡鬧,過了一會說:“景天的事……”
  念萁輕輕“汪汪”了兩聲,馬驍抬起她的下巴,不解地問:“幹什麽?”
  念萁又汪汪兩聲,馬驍哦一聲,說:“誰提誰是小狗?”念萁咬咬他脖子,“出去吃早飯,我煮了血糯米薏米仁粥。你要刮胡子了,這麽紮人。”
  馬驍再摸摸臉,拿起剃須泡瓶子搖一搖,往腮幫子上噴,“那是你們女人吃的玩意,我要吃肉饅頭,昨天帶回來的生煎饅頭呢?”
  念萁這才想起來還有生煎饅頭,說:“我去熱。”
  看來馬驍的記性還真是好,夢裏說的一句話,隔夜的剩飯菜他都記得,看來以後再不能亂說什麽了,連平時看的書報雜誌都要屏蔽過,不然不知被他拈出什麽錯來,羞死人了。
  念萁在平底鍋裏煎著肉饅頭,這麽想著,臉又紅了。馬琰穿了拖鞋踢踢踏踏跑進來,打著嗬欠問:“這麽香,做什麽好吃的?你這麽早就起來了?”念萁關了火,把她帶到客衛,找出幹淨的毛巾牙刷給她用,又把自己的護膚用品給她說:“不知你用什麽牌子,將就用一下我的吧。”
  等馬家姐弟都搞好了形象工程,坐下來吃早飯,馬琰吃著鹹蛋蒸雞蛋、醬麻油拌的蒸新鮮蠶豆瓣說:“馬驍,你過的是什麽日子啊?神仙般的日子啊。我對我家小睿都沒這麽仔細,早飯最多是牛奶麵包加一個白煮蛋,書包裏加一個蘋果就算齊了,你看看你,稀飯饅頭再加搭粥小菜,葷的素的都有。馬驍,你別不知好歹啊,這樣的老婆滿世界難找啊。”
  念萁一向受不得人家當麵誇獎,馬上自謙說:“沒有沒有,平時沒這麽多的,有時就豆腐乳醬乳瓜,早飯對付一下。今天因為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才熬了薏米粥,不然就是白米粥了。”
  馬琰說:“有白粥醬瓜也很好了,吃得我不想離開。”
  馬驍冷冷地說:“我怎麽就不知好歹了?我知道得很。我說姐,你閑的是不是?我等會兒就打電話叫姐夫把你領回去。”
  馬琰怒道:“死小子,我剛回來兩天。”
  馬驍說:“那就回家陪陪爸媽去,別在我這裏搗亂。”
  馬琰不服氣,轉頭問念萁:“我搗亂了嗎?我怎麽覺得我盡做好人好事了?”
  念萁含笑不答,低頭喝她的粥。她的心情非常愉快,這一個早上,真的美妙得很。

  二七章 四個小三,一把炸彈

  期末了,念萁的工作忙了一點,下班再不能早走,等她下班了,又是乘車的高峰時段,每天在公交車上的時間比平時多了一倍,坐上車也沒有位子,一路站著回到家,回到家就累得不想做飯。婚前她住在父母家,一來離學校近,二來回家有現成飯吃,這個問題倒不是很突出。現在她和馬驍的家離她的學校有一定的距離,而馬驍的公司在地鐵附近,回家時間有保證,便攬下了煮飯洗菜的活兒。
  這個城市的男人有做家務的優良傳統,西裝筆挺的白領男士回家的時候拎一袋子蔬菜,沒人會嘲笑,相熟的人在樓道或是電梯裏碰上了,還會問哎你這條魚打算怎麽做?是清蒸還是紅燒?胖頭魚啊?那做個魚頭粉皮湯蠻好。這個說我老婆不喜歡粉皮,我買的老豆腐,做魚頭豆腐湯。另一個就說那要多放點胡椒,再加一把細香蔥,湯熬得雪白,也蠻“嶄”的。到了門口,又客客氣氣地說再會啊。馬驍就這樣在樓道裏也學了幾個菜式。
  念萁想起那句著名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來就忍不住竊笑,她是沒有靠抓住男人的胃來抓住了馬驍的心,反倒是馬驍通過程咬金的三板斧菜式抓住了她的心。馬驍這一陣兒早上去買早點,晚上又做晚飯,徹底把她俘獲了。早上念萁要起來熬粥,馬驍會說多睡一會兒,我去買早點。他不會提早四十分鍾來熬粥,但他會提早十分鍾去買早點,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一顆心早就融化成了糯米做的寧波湯圓。馬驍在她耳邊問你要吃什麽?念萁就閉著眼睛背菜單,豆漿、雙釀團、酒釀糕、豆沙饅頭,每天換一樣。她不會說隨便,她知道隨便兩字是最折磨人的,隨便就是什麽都不好,讓人無處下手。以前她問馬驍晚上想吃什麽,馬驍說隨便,就很讓她抓狂。於是她幹脆明確地指明,馬驍買得樂嗬,她吃得高興,大家都滿意。因此她雖然閉著眼睛,心思卻是在轉的,每天要翻那麽多花樣,也是件難事。
  兩人在吃晚飯的時候開始交流彼此的工作,念萁說下一個學期學校打算幹什麽,馬驍說又是大學生畢業的時候,公司招新人,他正好有空,就被抓了差,去招聘會了。說起招聘會上的見聞,馬驍說:“有個規劃師的職位,來應聘的居然有三個碩士,還有一個博士扔了簡曆。學曆現在真不值錢,海歸起薪才三千。”
  念萁說:“我還想回去讀個碩士呢,我的學曆也真不算高。”
  馬驍就警告她說:“你可以了啊,你去讀碩士,我一個人在家裏幹什麽?”接著又說:“有應聘者根本不知我們要的是什麽,就說,我就想進這樣的大公司,因為會獲得正規係統的培訓,這樣起點很高,將來也可以有比較好的發展。我都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人力資源部的人有一套委婉的說辭,我沒背熟,對著他們充滿希望的臉,都不忍心說不。可是讓人有虛假的希望,也同樣是殘酷的。我沒法做這個工作,我還是對著數字比較好。”
  念萁一直知道他與人交往有困難,現在才發現,他原來是個心軟的家夥。這個軟心腸的家夥白長了一個高大的身材和凶巴巴的臉,於是他就隻能像《綠野仙蹤》裏的獅子一樣,假裝很威武,他的紙老虎假獅子樣兒很是唬了她一陣兒,等她在心裏戳穿他的假象時,才明白他的雄心是要她來安放的。他在餐桌上講他的工作,講他的成績,其實是在抖他的獅子鬃毛,但一不小心就會暴露他的軟肋。念萁不會扒開他的鬃毛點他的癢癢肉,她隻是很柔弱地歎她的哀愁。
  馬驍繼續說:“有個小姑娘是個很神氣的女生,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傲氣,成績很好,托福考了六百多。”看看念萁的臉色,朝她搖搖手指說:“小楊老師,成績好不能說明一切,你有七個A就算比我大,但我們不是打‘大怪路子’,愛司多了沒有用的。”
  念萁笑得差點把飯噴出來,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看過《魔戒》沒有?最後人皇阿拉貢向四個哈比茲行禮,全剛鐸的人都向這四個小矮人跪下,四個矮人雖然矮,但齊簇簇的站著比人類高多了,很好看。”
  馬驍聽不懂了,問:“怎樣?”
  “那就是一把四個小三子啊,是炸彈啊。”念萁一本正經地說:“所以雖然阿拉貢是KING,阿爾雯是QING,幹豆腐和薩茹曼是大小怪,但‘有對不怕小’,單個的愛司如何是一把炸彈的對手?”
  “小楊老師,我以前沒發現你是這麽具有搞笑天賦,你是不是常上聯眾打紅心大戰?”馬驍說。
  “我有待你發掘的優點和長處還有很多,隻不過埋得很深,你沒發現。”念萁虎著臉說。
  馬驍說:“要不要吃完飯我們來發掘一下?”
  念萁紅了臉啐道:“洗碗去。”
  其實他們並不是所有時間都這麽有情有趣,馬驍有時會在盯著電視機出神,念萁裝著不知道,一邊看書一邊看電視,還一邊管著洗衣機。馬驍發了一陣兒呆,就會來吵她,問:“你到底在看哪一樣?看書就別看電視,把遙控器給我。”搶了遙控器一個一個挨著換台,多半會停在體育頻道,看著遊泳錦標賽就會說:“我要去辦張卡,一周遊兩次泳去,不然我的褲子都要緊了,現在皮帶已經往後移了一格。你要不要去?”看了大師杯就說:“我們訂個場去打網球。”
  念萁搖頭說:“我不會遊泳,也不會打網球,你自己去吧。聽說男士們在婚後體重都會上漲十公斤,恭喜你,離這個指標不遠了。”
  馬驍瞅她一眼,“那你平時都幹什麽了?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玩?”
  “你說呢?我現在怎樣以前也怎樣。”
  “對了,你不是會彈古箏,你的箏呢?”
  念萁苦了一下臉,“扔家裏了,因為忙著和你壓馬路談戀愛結婚,隻上了一個班的課,現在要學,還得重新撿起。”壓馬路談戀愛結婚,說得可真是好聽,很像那一回子事,但兩人都知道,馬路是壓了,但沒有談戀愛。
  馬驍沉默了一會兒,說:“早點睡吧。”
  念萁說:“好的,等衣服洗好,我晾了就睡。”
  “我去取出來。”
  念萁晾好了衣服,馬驍關了燈,抱著她回臥室。這一陣兒馬驍在床上耐心很好,慢慢地培養起念萁的熱情,前戲綿長而慵懶,讓念萁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他的狂熱卻不見蹤影。雖然念萁隻有過馬驍這一個男人,但男人對你心心念念,還是心不在焉,卻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念萁不知道馬驍心裏在想些什麽,但她估計和那天偶遇的景天有關。
  一般人會想,一個孕婦,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對男人有什麽吸引力?那不是讓所有男人都避著走的嗎?但念萁已經知道馬驍是個什麽樣的人,就知道馬驍不一定放得下那母子三人。初戀情人對女人是刻骨銘心,對男人一樣具有殺傷力。如果這個初戀情人還是初夜情人呢?
  念萁以前沒有想過馬驍在她之前有過什麽女人,到了哪一步,他們開始時候的不和諧,讓她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雖然念萁讀書好,會編故事會說笑話,但在這種地方天真得近乎可恥,要到最近,她才會懷疑,馬驍以前有過什麽戀情,有過多少女友?但她永遠不會開口去問,過去的就是過去了,要緊的是將來。她才是他妻子不是?照馬琰的說法,老婆這個名號是仙道的神符,祭出來,是可以退散妖魔鬼怪的。
  那天馬琰問,馬驍有什麽好?你是真愛馬驍?他哪一點打動你,讓你覺得你是在愛他?
  念萁一一列舉馬驍的好處:為人塌實肯幹有上進心,工作努力負責不怕吃苦,家庭清白自身端正,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再加上有房有存款,就是標準的相親男士的好招牌。但這些都是外表唬人的東西,沒有一條可以說明這個人是不是適合做丈夫,是不是一個值得交心的人。愛一個是愛他的內心,愛他哪一點打動你。那馬驍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打動了她楊念萁?
  是在電梯裏對她的嗬護?是在青島海邊晨風中對她微笑?是他每天早上為她買早點?不,這些都是溫馨的時候,但真的讓念萁心痛他,心痛得抱住他安慰他,是他沮喪地說:你殺人用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我敗給你。
  原來她在為他痛苦的時候,他比她還要痛苦。他攻略的是她的身體,而她淩虐了他的心。他沒有說他在為她傷心,但確確實實她傷了他的心。
  男人丟盔棄甲徹底認輸,女人抗拒不了這樣的誘惑,除了愛上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二八章 猥瑣男女,癡心父母

  一天晚上馬驍對念萁說,後天是星期六,他們大學裏的男同學約好了聚會,在一個同學工作的酒店包了一個套間,連女同學都不叫,更別說老婆或女友了。可能要玩通宵,你不用等我了。
  念萁說,那行,那我就回家去陪我爸媽去。順便收拾一下夏天的衣服帶過來。馬驍說,那我結束了直接去你家,幫你拿衣服。念萁說好。又問你們一大幫男人在一起玩什麽?馬驍說,拿幾副牌來打,有人打大怪路子,有人打橋牌,有人打麻將。有人什麽都不會打,就站在一邊看。不過是找個借口喝茶聊天吃飯鬼混,你放心,我們人那麽多,雖說是鬼混,但不會去那些場所的。
  念萁啐道:“我說那個了嗎?”
  馬驍說:“男人一夜不歸,做老婆的一點想法都沒有?”意思是你這個老婆不吃醋,有點叫人不放心啊。
  念萁便說:“我才不擔心那個,就像你說的,這麽大一群男人,去了那種場所也不自在啊。哪有當著同學朋友的麵幹限製級勾當的?不過這世上,除了黃還有毒和賭,在公眾場合聚眾吸毒那是蠢人才幹得出來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你們一群社會精英自然不會這麽無聊,那麽三項裏麵就隻剩下賭了。打牌不賭錢,牌神都不現。你媽媽在家搓搓小麻將都要輸贏個二三十元,你們打多大?”
  馬驍說:“小楊老師,我一直當你是溫室裏的花朵,沒想到你連黃毒賭都知道。不但知道,還有順口溜。我們嗎?輸贏比我媽他們加個零再翻個倍就是了,不算多。你要知道,男人結了婚,錢包就不是自己的了。”
  還房貸,基金股票的投資,日常開銷,衣服鞋子化妝品,馬驍把兩人的收入都做了合理的安排,開始念萁還被他在金錢上的獨斷專行嚇著了,有點不習慣,這些時候下來,才發現不用管錢是多少省心的事。
  念萁有意避開這個話題,問他:“那你是輸得多還是贏得多?你們都是學經濟的,打個牌怕是一直在算賬。”
  馬驍說:“我當然是贏的,並且贏得很巧妙,我從不做贏得最多的那個人,贏幾把輸一把,打完了結賬的時候就不用找我了。”念萁笑他小氣,馬驍說:“你不知道那幫流氓,輸急了直接動手搶的。有次我明明說了沒帶錢輸給你們,有個家夥硬要拉我下場,我就說那就對不起了,這不是逼著我贏嗎?那晚我贏了,乖乖地去把賬結了,那家夥還叫,說是我埋單他付錢,他才是可憐人。你看,有這麽無賴的人嗎?”
  念萁被男人之間的兄弟江湖之氣引得笑了,說:“怎麽你們這麽好玩啊?我們女生聚會,或是班級聚會,才沒這樣的趣事。”
  馬驍說:“那是,男人在女人麵前總要維持一下形象的,我們全班聚會,也不會這樣亂哄哄又罵人又搶錢的。”
  念萁點頭說:“原來男人比女人更能裝。”
  馬驍嘿嘿一笑說:“也不盡然,看是什麽樣的關係,和什麽樣的女人。我說的那個家夥,一慣喜歡信口開河,開起玩笑來不分男女。他在學校裏是個瘦子,到現在成了全班最胖的一個,上次全班聚會,有個女同學和他在學校一向比較熟,就摸了他一下肚子說,胖哥,幾個月了?”
  念萁一聽,頓時笑得咳起嗽來,馬驍拍拍她背,接著說:“胖哥就說,你這個人哪,叫我說你什麽好?你自己幹的好事你不知道嗎?那女同學不明白了,問我幹什麽了?胖哥說,嘿你這個人,穿上褲子就不認賬了。把那女生窘得說不出話來,一晚上都沒理他。我們叫他跟人家道歉,胖哥還一本正經說,是她先逗我的,開不起玩笑就不要開嘛。你取笑我胖沒有關係,總不能把我的性別也改了,還讓我有了身孕。我還是處男一枚呢。”
  念萁笑得岔了氣,捂著肚子直叫噯喲。馬驍端一杯水給她喝,念萁忍著笑喝了半杯,忽然想起來,又是一陣大笑,又不好把嘴裏的水噴出來,一邊閉嘴一邊忍笑,憋得臉都紅了,額頭上也有了汗。
  馬驍看她笑得打跌,裝作不解地問:“很好笑嗎?”
  念萁呸他說:“不好笑你講給我聽?”拿了紙巾印一印額頭的汗,說:“下次你要把這個胖哥介紹我認識,真是太有趣了。他真的還沒結婚?”
  馬驍說:“你是不是想問他真的是不是處男?”
  念萁惱道:“我有這麽無聊嗎?我是覺得沒準胖哥和那位冒失的女同學有戲,有時候冤家偏能成夫妻,紅樓夢裏賈母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嘛。”
  “啊,這是那老太婆說的?我一直以為是我媽說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開始時他們也是一對冤家,像乍了毛的貓一樣躬著背豎著毛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其實不過是一對小夫妻在磨著彼此的爪子,磨來磨去爪子磨禿了,就可以和平共處了。兩人可以處得這麽好,這讓念萁在最初的時候是想不到的。現在的她非常享受婚姻生活,自己幸福,就想著撮合人家,才會有把猥瑣胖哥配給冒失女生的念頭。
  念萁回家陪父母吃飯聊天散步看電視,做一個乖女兒。又把父母和自己的衣櫥抽屜都清理一遍,不要的衣服打成一包,送到居委會去,居委會會集中起來消毒打包運到邊遠山區。念萁媽媽說沒有萁萁在家,這些事都沒人做,我是沒精力清理衣櫥了,你爸又什麽都不舍得扔。你看這兩床床單,洗得要穿洞了,你爸說不要扔,將來好給萁萁做尿布。
  念萁笑問:“我要用尿布?”念萁媽媽說:“嗨,是說你將來的孩子要用。我說現在的年輕父母都用紙尿褲的,尿布怕是用不著了。你爸說,紙尿褲不透氣,哪有舊棉布做的尿布好?他們要是不想洗尿布,我們去幫他們洗。我看你爸是想當外公了。”
  念萁不好意思了,叫了一聲媽,念萁媽媽說:“你們現在怎麽樣?”念萁紅了臉點點頭,念萁媽媽說:“那就好。我看你們最好再過一兩年才要孩子,這樣你的年齡不算太大,生的時候不會太吃力,也不用馬上就和尿布奶瓶打交道。他們男人不知道養孩子的辛苦,生下來就是三四年沒有好覺睡,女孩子最好的年紀也就這幾年,好好享受一下。我就怕馬驍他父母那邊會有催你生孩子的意思,你自己怎麽想的?還有馬驍是什麽意思?”
  念萁支支唔唔地說:“我們暫時還沒這個想法。”念萁媽媽說:“那就好,你自己要當心,有什麽不舒服早點看醫生,有時候孩子會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有的。萬一有了你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就不好了。”
  念萁隻好說我知道了。念萁媽媽說:“其實按我的私心是你最好早點生,趁我現在精神還好,可以幫你帶。不知道馬驍他媽媽願不願意帶孩子?聽你說她喜歡打麻將?那該不會有時間和我搶孫子吧?”說著臉上笑眯眯地望著一個盲點出神,“再過一兩年,最多再過一兩年,你就生吧。”
  念萁看得眼睛發潮,攬住媽媽的肩膀說:“噯,好的。”
  念萁爸爸摘好了豆芽,洗好了鱔絲,在叫萁萁媽媽,過來炒鱔糊,才算把這個尷尬的話題給忿開了。
  念萁和馬驍都沒想過這麽快就要孩子,兩人關係才進入蜜月期,正是水乳交融的時候,才不想這麽快就有個孩子來打擾他們的兩人世界。那次以後,兩人的避孕方法改為念萁吃藥,這樣不會在要緊的關頭停下來戴套子破壞氣氛,沒有凸點螺紋,念萁一樣很快樂。
  念萁在家過了夜,等馬驍來接他,一直等到十點多,馬驍才來了,一副熬夜麵孔,黑裏泛青,胡子拉渣的,念萁媽媽看了心痛,說去睡一覺,睡醒了吃了晚飯再走。馬驍也不客氣,馬馬虎虎洗了個澡,躺在念萁的小床上就睡著了。念萁便挽了媽媽的胳膊和爸爸一起去買菜,中午隨便包的雞毛菜餛飩,晚上才由念萁媽媽下廚,做了念萁愛吃的茄汁鱖魚,馬驍愛吃的炸豬排。
  吃完了飯,念萁媽媽把中午便速凍好的剩下的餛飩用一隻保鮮盒裝了,讓他們帶回去當早飯,念萁說不用了,我就要放假了,有的是時間做飯,早上想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時候。念萁媽媽就說:“那馬驍不要上班了?他要吃早飯的。你放了假可以愛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什麽時候,你可不能餓著馬驍。”
  念萁唯唯諾諾,不敢講他們家的早飯,早就是馬驍在管了。

  二九章 橫眉冷對,愁腸百結

  念萁的經期遲了,遲了不是一兩天,而是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把她急得上了火,嘴角都有了泡,直到確定是來了,才放下心來。她一直都在心裏嘀咕,不會吧,不會吧,藥不會失效吧?又想不會那麽巧吧?那一次是沒有戴,可那一次不是在安全期內的嗎?她清楚地記得那一次是在她月事完了兩天之後才做的,如果那個時間都會中,那就真沒天理了。
  念萁不是不想和馬驍生個孩子,但是現在就生,她還沒做好這個思想準備,雖然她媽媽有這個意思,她也理解媽媽的寂寞,可那不能代表她的意思。馬驍的態度比起前一陣又有了些變化。他對她不再如饑似渴,連懶洋洋的撫摸都少了,但下了床,卻對她好得不得了,回兩邊的父母家,殷勤得像是在對一個公主。有時念萁去撩撥他,他也會狠狠地吻她,熱烈地□,但念萁不想老是由她去主動,這和他們一貫以來的情況有誤。不是說就不能由她主動,而是什麽事情超出了相處模式的範疇,那就一定說明出了問題。念萁被這個事情搞得精神緊張,等她的好朋友珊珊來遲,她鬆了一口氣,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做什麽了,那估計馬驍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念萁不想開口問,馬驍如果想說,總會說的,如果不說,依他的脾氣,悶在肚子裏爛掉也不會說,而偏偏念萁也是這樣的性格。兩人平時會說點笑話調劑一下情緒,但觸及內心的那一層還沒有達到。沒有就沒有,她也不著急,兩人花了三個月工夫才明白了什麽是魚水之樂,別的慢點跟上,怕什麽呢。
  放假後一周,念萁學校裏主辦的夏令營開始了,這個夏令營名叫封閉式英語強化班夏令營,除了本校的學生可以報名,也接受外邊的學生,帶班的老師有本校的英文老師,還有招聘來的打暑期工的大學外語係的學生。作為主辦方,念萁代表學校行政係統出任督導,那是非去不可的。
  馬驍聽了哼哼說:“本來以為你可以陪我去出差的,這下倒好,你比我還要先離開。”
  念萁聽了一愣,問:“你想帶我去香港和泰國?”馬驍是去參加公司的例會,4A公司財大氣粗,今年選在了芭堤亞,途中要在香港停留,是以馬驍在不久前說要路過香港,問她想要什麽,他給她買。那個時候他還隻是想給她買東西,怎麽才過了不久,他卻說想帶她去出差?他是真的想帶她去泰國和香港,帶在身邊,不舍得分開嗎?那這一陣兒的情緒波動又是怎麽回事?還是自己想得太多?也許男人過了那三個月的狂熱期,對性事的熱情饜足了,所以才懶洋洋的?還是覺得他已經得到了她的身和心,就不用再那麽勤奮?還是自己初嚐情味,不懂事理,還以為蜜月會一直持續下去?
  馬驍把念萁的一頂牛仔布太陽帽蓋在臉上,橫躺在床上,聲音透過帽子傳出來說:“是啊,不然你一個人在家幹什麽?每天把衣櫃整理一遍?”
  念萁學他的口氣,“那我跟你去了,你去開會,我一人在酒店幹什麽?把每個電視頻道換一遍?”把整理出來的衣服放進一個大手提袋裏,揭下他臉上的太陽帽也放進袋裏,看見他一臉的落寞。是什麽讓他煩惱?念萁但願隻有因為她的離開, 而不是因為別的。 一顆心軟得要化成水,拎開包放在一邊,趴在他身上,把下巴擱在他下巴頦上,雙肘撐在他兩邊耳朵旁,抱著他的頭說:“怎麽啦?不高興?”
  馬驍抓住她一綹蕩到臉上的頭發,橫放在唇上裝胡子,“我這個樣子,像不像魯迅?”
  “像,橫眉冷對的,板著臉就更像了。再把頭發剪短,眉毛加濃。”念萁撫著他的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的一腔柔情,隻是因為馬上要分別?這是兩人在婚後第一次分開。俗話說小別勝新婚,這還沒別後重逢呢,就已經難舍難分了。
  “橫眉冷對的那是外頭的匹夫,回到家裏我就是俯首甘為老婆奴。”馬驍說,雙手扣在她腰上:“找個人代班,跟我去泰國。你就不怕泰國的人妖把我給腐蝕了?”
  念萁真的詫異了,這樣情意綿綿,真的不像他。“你這兩句改得挺工整啊,橫眉冷對匹夫令,俯首甘為老婆奴。不行啊,我明天就要去報到了,再說我是督導,還要早半天安排好事務,要是隻是教英文的老師,找個業務強的老師代課還行的。”
  “那我走的時候你還沒回來呢。”馬驍的手移到她的胸前,開始解她的扣子,“小楊老師,你還是抓抓你自己的業務吧,我看你都要荒廢了。”
  念萁被他弄得頭暈,搞不清楚他忽冷忽熱的是為了什麽,熱可以熱得讓她置身火爐,冷可以冷得把她放進冰窖,一邊在心裏罵自己楊念萁你真沒出息,你就是天生的受氣小媳婦的命,隨他搓圓摁扁;一邊又隨著他的節奏雙眼迷離。
  馬驍這次不肯關燈,念萁仍然含羞,隻好閉了眼睛,耳邊盡是兩人的重重的呼吸聲,馬驍的呼吸聲短而急促,自己的呼吸聲長而飄忽。那輕婉飄忽的聲音傳進耳朵,陌生得讓她渾身起顫栗,手臂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起了,平複了,又起了,掩都掩飾不住,念萁難堪得用牙咬住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屏息屏得她快暈厥,心跳得胸腔快要炸開,馬驍又火上澆油地在她耳邊說:“你就這麽放心去過夏令營?就不想把我熬成藥渣才放過我?”
  念萁平時閱讀麵廣,自然知道藥渣是指的什麽,隻是沒想到馬驍也知道,還拿來這麽活學活用的,她本待回答他一句半句的,但她這個時候說不出一個字來,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縫,沒有對焦的眼眸裏闖進他的臉。馬驍的眼睛同樣闔著,麵孔扭曲,像是萬分痛苦,兩條濃眉簇得快連成一直線。念萁覺得這個猙獰的神情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吃驚之下完全睜開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麵前這幅陌生的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馬驍的眼睛也睜了開來,兩人四隻眼睛相對,念萁心裏打個突,像是偷窺到了自己不該看的內容,誤闖了別人的禁區,除了心虛害怕,還有撞破別人秘密的尷尬。她慌忙閉上眼睛,做賊般的逃避他的凝視。
  馬驍被她的窺視和躲避攪了興致,停頓了一下,略加動作,草草收了場,離開她的身體,到衛生間去衝了涼,一身清爽地穿了背心平腳褲去客廳看電視,再不看她一眼。念萁要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去洗澡,洗完澡沒有一點睡意,把包又拿出來整理一遍,取出兩件T恤衫,換了兩件襯衫。學生督導,總要穿得端莊一點,T恤衫太過青春朝氣,還是襯衫像個老師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仍是按照平時上班的時間念萁就起來,煮了粥,蒸了饅頭,準備了兩樣小菜,馬驍起來刮了臉換了衣服,拿了兩隻碗盛了粥放在桌子上,兩人默不做聲地喝粥,吃完了馬驍拿了碗去洗,開了水龍頭才問:“你什麽時候走?”因為開著水龍頭,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
  念萁拿了塊抹布擦桌子,也大聲說:“和平時一樣。我先到學校,學校會派大巴車送我們先去的老師過去,下午回來再接學生和隨車老師。”
  馬驍嗯了一聲,又問:“這一期是多少天?”
  念萁的桌子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幹淨,“十五天。學生們是十四天,兩周。我們老師搭頭搭尾是十五天。”
  馬驍的兩隻碗也洗來洗去洗不完,水聲仍然嘩嘩的,蓋著他的聲音:“那我也快那個時候回來。”
  念萁說:“知道了,回來時給我打電話。”
  馬驍總算洗完了碗,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抹布搓了晾著,說:“洗洗手,我送你。”
  念萁呆呆地應道:“噯,好的。”低著頭把手洗了,馬驍拎了她的手提袋出來,換了鞋子等在門邊。念萁看他沒有一絲要纏綿一下的意思,倒像是巴不得趕緊把她送走,心中鬱悶,把日常背的小肩包挎在肩頭,換了一雙適合走路的軟底坡跟皮涼鞋,跟在他身後出了門,返手把門鎖了。
  念萁那個大手提袋可拎可背,馬驍掛在單肩上,陪她一路走到公交車站,也不說走,就那麽沉默地看著公交車牌。等念萁要乘的車來了,她伸手要去接過袋子來,馬驍才說:“太重了,我送到你去學校。”念萁從來就沒在他麵前說過不,這時聽他這麽說,心裏更是有了一絲歡喜。也許在路上他會說點什麽?畢竟這是兩人婚後第一次分開,雖說昨夜很尷尬,但今早是他先和她說話的,是不是打算用離別前最後一點時間緩和一下弄僵的關係?
  上了車,找個可以抓住扶杆的地方站定,馬驍站在她身後,把手提袋的背帶換過肩斜背在身側,念萁忍不住低聲說:“重,放地上吧。”馬驍便在她耳邊說:“地上太髒了。”
  他的氣息撲在她的側臉上,念萁的耳朵慢慢紅得透明。正是早高峰時間,車子一站站地停靠,上來一撥一拔的人,車廂擁擠不堪,人擠人,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安慰。馬驍和念萁都隨著車子的晃動微微移動著重心,好讓自己在顛簸的車廂裏站得穩當一些。幾次停站起步,馬驍與念萁的身體挨靠在了一起,馬驍一隻胳膊繞到了她的腰間,念萁放下一隻抓緊扶杆的手,擱在他的手上,身子向後,和他靠得更緊。
  馬驍把臉貼到她耳邊,幾次呼吸停頓似想說話,卻又閉上了嘴。念萁心裏忽喜忽憂,有心想回頭看他的臉,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心思,卻身邊都是人,擠得轉不了身。又過了幾站,聽見報了站名,念萁鬆一口氣,說:“到了。”馬驍嗯一聲,放開她的腰,拎起手提袋的提手,以減輕肩膀上的壓力,一手撥開人群,說:“下不下?讓一讓。”擠到車門邊,回手握住念萁的手,等車停穩,兩人手拉手地下了車。
  站定了,念萁惆悵百端地看著馬驍,心想他這樣對她,究竟是為什麽?要說不愛她,明明對她好,疼她愛她嗬護著她,要說愛她,又這樣不明不白地冷淡她。難道她做得還不夠多,表達得還不夠明顯?難道要她說:馬驍我愛你,我愛你愛到不能自拔,愛到沒有自尊,愛到願做你腳下的泥,隻求你明明白白告訴我,你也愛我。愛我不要折磨我。
  馬驍似被她眼中流露出的柔情打動,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隨即又回複了平靜,說:“走吧。”放開她的手,示意她帶路。她的學校他沒來過,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念萁隻好嗯一聲,說這邊。
  才走沒幾步,就有同事趕上來打招呼說:“楊老師,早啊。”念萁馬上笑臉相迎說:“陳老師,你也早。”矮矮胖胖的陳老師說:“這位是你先生吧?你們結婚的時候見過,不過樣子有點記不清了。”馬驍也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陳老師你好。”陳老師說:“對了楊老師你先生姓什麽?不好意思我真的忘了。”馬驍說:“不要緊不要緊,叫我小馬好了。”陳老師說:“小馬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們當時吃著楊老師的喜糖,看著你們的請貼還說這一家子都是食草堂的,一個羊一個馬,好得很,天作之合。”
  念萁微笑著,馬驍咧了咧嘴算作是在笑,陳老師自以為幽默大笑著,進了學校。沒有學生的學校空蕩蕩的,長長的走廊隻有一個老師冒了一下頭,把一隻雀巢咖啡的大瓶子裏頭的殘茶潑去,抬頭見了陳老師楊老師,也開口問早,又問楊老師這是不是你先生啊,馬驍說:“你好,叫我小馬就可以了。”
  直到把念萁送進辦公室,同室的人又比別的教研組的老師親近一點,馬驍又自我介紹一遍,把手提袋放在念萁的椅子上,和同事們寒喧兩句。念萁知道他不慣和人多話,就說:“你上班要遲到了,我送你去車站。”馬驍向老師們點頭告辭,老師們也含笑道別,說小馬放心,我們會照顧楊老師的。
  念萁把馬驍送到站頭,站牌下站了好些等車的人,她不敢有什麽親熱行為,隻是紅了眼睛,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巴巴地看著馬驍,嘴一扁一扁地,都快哭了。馬驍看著她委曲的樣子,心軟了似的哄她說:“要我在香港給你買什麽?”念萁搖搖頭,不說話。馬驍又說:“那想起什麽了就給我打電話。”念萁隻好點點頭。車來了,馬驍上去,擠到車窗邊看著她,才看一眼,車就開車了。念萁背轉身走到沒人的地方,從肩包裏摸出手機撥他的號,等通話聲一響,念萁就說:“馬驍,你是個混蛋,我恨你。”

  三十章 夏日時光,愛情殿堂

  夏令營開了營,念萁就知道她從督導變成了後勤,學生老師的住宿吃飯安全娛樂休息等等,什麽事情都要她去處理,好不容易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別的老師可以休息了,她還要拿了手電筒去查夜,生怕有男生女生不自覺,滯留在人家的房間這樣的事發生。和她一起查夜的是個中年男老師,一張臉板得像白板煞星,學生見了他就怕,他也不愛開口說話,拿了手電筒一掃,再不聽話的學生也乖了。
  他不說話還有一個原因,他英文極差,而這個夏令營是英文強化夏令營,所有老師和同學之間的交流都要用英語進行,他來就是來抓紀律和安全的,而楊念萁這個督導是輔助他的工作,在查勤時問話都是由念萁開口,這也是學校會派念萁來擔任督導的原因。念萁雖然學的是中文,英文也是很好的。
  好在來這個夏令營的學生都是刻苦學習的那一類,管理起來還算輕鬆,男生女生界限清晰,查完一遍所有學生的房間,足以讓兩名督導老師放心。這個夏令營借了人家一個水上世界的一處封閉的園地,白天那邊喧嘩四起,這邊書聲朗朗,倒是不相上下,晚上那邊鴉雀無聲,這邊卻笑語喧嘩,七點以後分開兩邊園子的門打開,學生們可以去遊泳戲水,開心得很。當然費用也就不低了。
  九點以後水上世界關閉設施,念萁和白板煞星查完房,回到自己的房間,總要十點過了,洗完澡看兩頁書,便疲倦得隻好關燈睡覺,比上班還累。
  學生們四個人一間房,老師則是兩人一間,和念萁同屋的是一個大三的女生,長得很漂亮,並且是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的那種,衣服包包鞋子全是名牌,晚飯後基本看不到人影。封閉當然相對的是學生,老師要出營,沒有條例說不行。
  這個女孩子業務很強,口語極好,念萁從和她不多的幾次談話中,便感覺到了,而學生也很喜歡她,上課時叫她莫老師,下了課就叫她莫言姐,有女生把她當偶像崇拜。
  莫言叫念萁為楊老師,第一次對她好奇是看她躺在床上看Fitzgerald的《Tender is the Night》,便問楊老師你也是學英文專業的?念萁說我是學中文的。莫言說學中文的看英文原著?念萁笑一笑不說話,繼續看書。莫言對她產生了好奇心,問:“楊老師你結婚了嗎?”念萁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莫言又問多久了?念萁隻好答一句:“不算太久。”莫言說:“你來這裏你老公就沒意見?換了我就不來,這裏無聊死了,要不是看這裏時間不長薪水不少,我才不來打這個工。”念萁笑笑說:“正好他也出差。”莫言哦一聲,說:“楊老師,其實我去哪裏你是知道的吧?謝謝你替我保密。”念萁說:“你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莫言哦了一聲,聽懂了,也就不再試圖聊天了。
  念萁並不打算知道莫言晚上在哪裏留宿,但身為室友,她進進出出不露出一點痕跡是不能的。比如早上回來時身上的沐浴露氣息,衣服上卻是濃濃的科隆水味道,這與女士淡雅的香水香氛不同。念萁猜到了,但她不表露出來,不過是共事半個月,有什麽必要說三道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莫言真的辜負了她的好名字,有一天早上疲憊地回來,居然沒有洗澡,身上和衣服上的氣味很雜很難聞,她去淋了浴出來,裹著白毛巾對已經起床了在整理床鋪的念萁傲慢地說:“對,我就是那種在夜店坐台的女生,你盡管鄙視我好了。我來這裏打工,不過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講給別人聽,我這一個暑假在做工作。”
  念萁把枕頭拍鬆,頭也不抬說:“莫言老師,再過半個小時就要吃早飯了,你換了衣服趕緊來吧。”那天莫言沒去吃早飯,連她的課都沒能去,她解開浴巾對念萁說:“楊老師,你的英文很好,代我上一天課吧。”念萁轉頭過去想推脫,一眼被她身上的一條條的紫痕嚇著了,忙說:“你快躺下,我去拿藥給你搽。”飛快跑到醫務室去拿了藥,輕輕抹在她身上。
  那些青紫的指痕布滿她雪白的身體,豐滿的胸脯上甚至有掐過的痕跡,念萁從沒見過這樣的傷,看得她觸目驚心。她拿了藥膏輕輕塗上,眼圈便紅了。莫言反倒笑了一下,閉上眼睛說聲謝謝。念萁用塊白床單蓋在她身上,又去端了白粥榨菜來,放在桌上說你餓了就吃,你放心,你的課我會代你上。我就說你身上不舒服,大家都懂的。
  那次以後,莫言對念萁的態度徹底變了,她叫她念萁姐。念萁忍不住說別做這個了,對身體不好。莫言卻說我對名牌包包沒有抵抗能力。念萁不知說什麽,這是一個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她把她的身體當神殿,供奉的是她的愛情,而有人卻把身體當印鈔機,隻為了買幾個包。
  不過才休息了兩天,莫言身上的紫痕淡了,她又夜不歸宿了。念萁隻得這麽想,好了好了,這個夏令營就要結束了,等結束了她和莫言就是陌生人,再不用替她擔心。
  誰知結束前兩天,晚飯時忽然整個營地停了電,念萁和水上世界的工作人員聯係,那邊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打了幾個電話出去,才知是最近天氣太熱,用電超負荷,這一條線路的變壓機組癱瘓了,供電局正在搶修。
  念萁馬上問工作人員要了兩大箱蠟燭,每間房間每個學生都發了五支,囑咐他們小心火燭,睡著了記得熄滅燭火。學生們倒是很開心,拿了蠟燭穿進一個紙杯裏,到草地上去舉行燭光晚會。這一期學習就要結束,學生之間培養出些感情來,這一晚停電停得正好,他們圍坐在草地上,點燃了燭火,唱起流行歌曲來。念萁又找來了蚊香點在四周,陪著學生們坐了一陣兒。
  看看學生們乖乖地,念萁放心了,對白板煞星說我回去一下,麻煩你看著。這一晚來回奔波,出了一身汗,不洗澡換衣服她沒法繼續陪學生熬夜。
  念萁回房,因停電,電子門匙不能用,便用鑰匙開了門,隨手鎖了,點著蠟燭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拿去晾好,聽見有人敲門,當是莫言回來了,便說“來了來了”,舉著蠟燭去應門,幽暗的燭光下,門外的人不是莫言,而是快半個月沒見的馬驍。
  她呆視著馬驍,一時不知是喜是惱。他那天掛了她罵他是混蛋的電話,以後也沒再打來。他不打,她也不打,他離開了還是回來了,她一點都不知道。而他像空降兵一樣地落在她的麵前,頓時讓她措手不及。
  馬驍站在門口看著她良久,看她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伸臂就抱起站得直直的她,像從地上拔起一根木頭。馬驍一腳踢開門,擠進去,又踢上門,便往裏走。念萁舉著蠟燭離他遠遠的,怕融化的燭油滴到他肩上燙著他。
  房間裏有兩張單人床,馬驍隻略看一眼,就把她放倒在她的床上。念萁掙紮地坐起,把蠟燭放在床頭櫃上,低聲說:“你不熱嗎?去洗個澡吧。”這麽熱的天,他從市裏過來,一早是一身的汗了。馬驍停在她頭上,嗯了一聲,一邊脫衣服一邊往衛生間走。念萁下床一件一件揀起,搭在她坐的椅背上,拿了鑰匙去鎖了門。
  聽見鎖門的聲音,馬驍從衛生間裏伸出頭來,看她隻是鎖門,才又進去了。念萁想他怕是當她要逃出去?她為什麽要逃?她早打定了主意要他好看,她才不逃,要逃,也該輪到是他了。他不是逃了嗎?她罵他混蛋他也不回答,不是逃又是什麽?
  她進了衛生間,把自己的毛巾遞給他,拿起沐浴液倒在手上加水揉出泡沫,往他背上抹去。馬驍的動作頓了一頓,跟著放鬆,背對著她讓她幫他搓背。
  浴室裏沒有光線,念萁把蠟燭留在了外麵,黑暗裏除了水聲,連呼吸聲都被壓得極低。兩人屏息著在黑暗裏醞釀著情緒,手卻安分地守著規矩,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馬驍的手在搓著自己的手臂,念萁的手在替他抓背。
  念萁替他擦完背,洗了手便出去了,不到兩分鍾,馬驍也出來了,走到床邊,凝視著已經躺在床上的念萁。
  蠟燭放在單人床邊的小小床頭櫃上,念萁的眼睛在燭光裏亮得發光。那眼睛裏有一種決絕的意味,挑戰似地看著馬驍。這次,她不打算放過他,她要睜著眼睛看著整個過程,憑什麽你要我飛上天我就在天上飄著,你讓我落下地我就在地獄呆著?憑什麽你要開燈就開燈,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的神情我看到了就像做了賊?除非你一輩子不來見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念萁是在一個人無聊時看電視裏的動物世界看到那個熟悉的神情的。畫麵上雄獅子趴在雌獅子的身後,輕輕虛含著咬著雌獅子的脖子,抽動兩下後停下來,臉上的神情因□來臨而痛苦得扭曲後變成了一臉的猙獰。那張全是鬃毛的毛臉上居然有這麽生動的表情,而那表情又如此地熟悉,它的臉和馬驍的臉重疊在了一起,念萁才猛然醒悟為什麽馬驍在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會那麽古怪,為什麽他猙獰過後打開眼睛看見自己驚訝的表情會那麽冷漠。比賽規則從來都是公平的,任何一方訂下規則,得益也好,失算也罷,後果是由雙方來承受的。是你要開的燈,你就應該想得到會在燈下暴露你的情緒。要麽你掩藏得好,比我高明,我技不如人,輸了我也沒話講。
  念萁瞪著他,像決鬥場上的獅子,頸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
  馬驍凝視她半晌,像是在想該怎麽打贏這場仗。忽然他笑了一下,慢慢俯下身子,壓在她身上,輕輕吻住她的唇,微微偏了一點角度,讓兩人的鼻尖錯開,嘴唇貼合,緩緩地張開牙齒,深深地吮吸。
  念萁被他溫柔的吻打亂了陣腳,由得他雙手在她身上撫摸,脫去了衣服,放好了兩人的身體。念萁讓這一切發生,她要看著馬驍怎麽承認他的混蛋,她要他對她說是他錯了。而馬驍則帶著笑意輕聲說:“寶貝兒,不是一定是你想的這樣的。”說完就吻住了她,把她的舌頭含在嘴裏,把她的身體釘在床上,雙臂固定在她頭側,不讓她頭左右擺動,身體卻一動不動,隻是吻她。吻得她把手臂穿過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但她仍然沒有放鬆警惕,睜著眼睛看著一寸外的另一對眼睛。這次她死也要看著。
  馬驍從胸腔裏發出悶悶地笑聲,繼續不緊不慢地和她做舌尖之舞。舌尖是細滑的,舌苔是粗顆粒的,他把她的唇舌含在嘴裏,用舌尖到舌中不到一寸的這一點點距離,把她的唇舌緩慢細膩地從舌尖到舌中犁一遍,再過一遍,回來再像砥躒著磨一遍,回去再羽毛般地掃一遍。一遍完了,從頭開始重新再來一遍。念萁便從輕顫到顫栗,顫栗到震顫,經過一回又一回,每過一回,身體就緊繃一分,再過一回,再繃一分,繃到九分,念萁經受不住了,她嗚嗚地抗議著,腳後跟蹬著涼席,眼睛睜到不能再大,卻看不清眼前最近的一點。她想扭動一下緊繃的身體,卻被壓得死死的動彈不了,她想用手指抓撓住什麽東西,卻纏繞在他的脖子上,又被他的鐵臂箍得緊緊的,緊不得鬆不得。全身上下她除了可以睜眼閉眼,就是活動一下腳趾。而她真的就隻是繃緊了腳背抓緊了腳趾,連眼睛都沒閉一下,就這樣衝上了顫栗的頂峰。
  而他隻不過抱緊了她,吻了她。
  就像是雄獅子咬著雌獅子的脖子,愛憐而猙獰地完成了他們的使命,那於他們,不過是一項本能。而對於雌性,獅子也罷,念萁也好,除了接受,竟是不能反抗。

  三一章 生不生氣,道不道歉

  等馬驍一鬆開她,念萁就躥了下床,鑽進衛生間,水聲嘩啦啦地,那是在衝涼了。馬驍揀起她的衣服搭在腰下,等她出來,好和她說話。他們有半個月沒說過話了,他想她了,想她想得得按奈不住,下了飛機放下行李就過來了。從市裏到這裏路上有兩個小時,他花了兩小時趕來見她,她什麽氣也該消了吧?她罵也罵了,氣也氣了,兩人又快樂過了,那是不是就該合好了?
  衛生間裏頭水聲停了,馬驍沒話找話說:“我在泰國給你買東西了,你見了一定會喜歡的,你們是不是後天回去?你想吃什麽,我做好了等你。”
  念萁沒有回答,馬驍抬起頭來看她,卻見她在穿衣服,穿的還是T恤衫卡嘰中褲,不禁問:“你幹什麽?”念萁低沉著聲音說:“我去叫學生們回去睡覺,太晚了明天起不來。你要是不回去,就睡吧,我的室友每天都不回來的。”
  馬驍說:“那我明早才走。”念萁嗯一聲,拿了手電筒出去了,門開的一霎,仍然有學生們的歌聲傳進來。馬驍也去衝了涼,又把蠟燭拿進衛生間,借著燭光洗了他穿來的衣服。雖說是出來前剛換的,但他下了車走進園地又找到念萁這裏,還是熱出了汗,不洗明早還真穿不上身。
  過了很久念萁都沒回來,馬驍等著睡意上來,便先睡了。一覺睡醒睜開眼睛,就見念萁坐在床邊的椅子裏,眼睛閃著光在看著自己,他沒來由覺得她像一隻野獸蹲守著她的獵物,那聯想讓他不寒而栗。她氣什麽?氣了這麽久還沒消嗎?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一向溫柔講理,這個樣子,他還從來沒有見過。
  他朝她伸出手,說:“寶貝兒,過來。”
  念萁卻像是被這一聲“寶貝兒”激怒了,她抓起床頭櫃上一本書就朝他砸來,馬驍閃避了一下,躲過書,第二本又接著砸了過來,馬驍一手撥開,手臂一長把她拉到身上,在她耳邊喊一聲“念萁”,念萁怒視著他,眼裏的火花要濺了出來,馬驍呼一下吹熄了蠟燭,抱著她睡好說:“乖,別鬧了。”腦後有硬硬的東西硌得他痛,他揀出那本書貼牆放著,又哄她說:“在氣什麽?說給我聽,我聽聽是不是值得生氣?”
  念萁的脾氣突然變得十分的別扭,她問:“你道不道歉?”
  馬驍知道自己挺混蛋的,知過即改地說:“我知道了,我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麽長時間不給你電話,但國際漫遊很貴的你知道嗎?我省下這個錢給你買了東西了,想不想知道是什麽?”
  念萁咬牙說:“你再說一句廢話試試?”
  馬驍果然就不再說一句話了,他知道她要聽的是什麽,但他不想說,他隻是乖乖地閉上嘴,隻用嘴唇在她臉上輕碰。念萁翻個身背朝著他不理他,馬驍將她擁在身前,也不再強要她消氣。
  半夜時分轟隆隆地打起雷來,兩人都被雷聲吵醒,又被身邊人的熱量喚起了記憶,開始沉默地索取。不再劍拔弩張地誰想戰勝誰,不再耀武揚威地誰想打敗誰,隻是很自在很隨意地借身體傾訴愛意。隻有真正相愛的男女才會有這樣的深夜繾綣,它用不著培養情緒,用不著做任何前戲,身體在一夜的酣眠後進入最佳的狀態,柔軟放鬆,熟爛於胸,不急不徐,不溫不火。甚至不帶一點□,隻是一種結合。甚至不用達到某一種程度,結合之後,又進入了睡眠。就像呼吸一樣的自然,就像睡眠一樣的自然。你不會記得你在呼吸,你也不會記得你是幾時入睡。呼吸和睡眠隻是生命體征的一種狀態,不需要記起,從不會忘記。
  他們入睡時電閃雷鳴還在繼續,以至後來下了暴雨也不知道。暴雨帶走了悶熱,淩晨時涼意襲來,念萁把枕頭下的薄被單扯出來抖開了蓋在兩人身上,躺下接著睡覺。直到早上,念萁在生物鍾的催促下醒了,摸出手表看一看,推推馬驍說:“醒醒,你該走了,一會兒我室友要回來了。”
  馬驍閉著眼睛應了一聲,摟緊她問:“幾點了?”念萁說:“五點半了。”馬驍說這麽早,念萁說:“我室友六點回來,六點半我們吃早飯,七點上課。你說早不早?”馬驍說:“這個時間出去沒車子。”念萁說:“不會啊,沒車子我室友怎麽回來的。”馬驍說:“也許人家有人送?”念萁便不說話了。
  馬驍坐起來隨口問:“她為什麽住在外麵?”下了床就往陽台上走,念萁“啊呀”一聲叫住他,“你幹什麽?”馬驍說:“我洗了衣服晾在外頭。”念萁說:“我去。你這個樣子被人看見,我的名聲就要毀在你手裏。這裏還有學生呢。”去陽台上收了衣服下來,並沒有完全幹透,對馬驍說:“你先去洗臉吧,我用吹風機吹一下。”馬驍一按衛生間開關,說:“電來了。”
  馬驍洗了臉,念萁把他的衣服也吹幹了,看著他穿上,忽然說:“你黑了,去海裏遊泳了?還是在沙灘上曬日光浴了?美女多嗎?”馬驍看著她說:“念萁,你別扭得也夠久了,不要再陰陽怪氣的,有什麽話我們回家去說。昨天我下了飛機就過來了,有什麽錯,態度也足以彌補了。”
  念萁放軟了臉色,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轉了話頭說:“要是真的沒車,你怎麽回去?”馬驍親親她臉:“沒事,總會有過路的車的。那我先走了,你什麽時候到學校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接你。”念萁點點頭。
  馬驍再撫一下她的嘴唇,狠狠心走了。
  到了園區外麵,一路走到車站,坐在站牌下的椅子上等車,想著念萁的不滿和怒意。他知道她在生什麽氣,也知道她有什麽不滿,但他真的不想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什麽都要求證,要男人每天在耳邊說一百遍一千遍我愛你,要男人在情人節給她們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們過於看重表麵的形式上的東西,而忽視了深藏不露的。就算是楊念萁這樣善於觀察體會的女人也不能免俗。她這一夜一早的別扭,無非是在逼他表白,要他親口承認他愛她。為什麽一定要用語言來表白?他用身體語言不行嗎?他下了飛機就過來看她,用最熱烈的吻來告訴她他的思念,那吻是強烈到連他自己都害怕。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親吻,身體的饑渴直接轉化成唇舌上的訴說,他含住她的唇,噙住她的舌就舍不得放開,每吮吸一下就深陷一點,每嘬嚅一次都是在告訴她他想她深入到肌理,相思如狂到他來不及有什麽行動,就隨著她的顫栗說完了他的相思,洶湧澎湃,攔都攔不住。他幾時有過這樣的失控?而那隻不是和她親個了吻。隻是親個吻就完成了一次,簡直匪夷所思。她對他的影響力不容置疑,她還需要懷疑什麽?難道還需要他來說出什麽嗎?難道用嘴說出的愛是愛,用嘴示意的愛就不是愛了?
  如果她還是不明白,那他再做給她看,後天她就可以回家了,他有的是時間。
  終於有一輛車過路的車停下來載人,馬驍也不顧是幾路就上去了,先進到市裏,放到地鐵站邊就行。他回到家,把行李打開,髒衣服放進洗衣機裏洗,幹淨的放進櫃子。家裏半個月沒人住,灰塵積了一地,他用拖把拖了三遍才拖幹淨,接著給家具抹灰,擦涼席,收拾了半天才可以住人了。楊念萁,我做這些都不是愛?
  隔天他在公司一直等她的電話,等到快下班也沒等來,他忍不住撥她的手機,手機通了沒人接,斷了後他再撥,這一次響了兩聲念萁接了,喂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聽得他膽戰心驚,馬上問是不是出事了?出車禍了?人傷了沒?念萁說不是,我已經到了家了,就是有點累。我煮好粥了,你帶點菜回來。馬驍聽了這才放心了,問不是說好我去學校接你的?你哪裏拿得動那個袋子。念萁說不是,是車子送我們回市裏,直接送到小區門口。馬驍哦了一聲,又問:“既然到家了,為什麽不給我來電話?”念萁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馬驍知道她有點怪脾氣,不喜歡跟他在電話裏多說,每次通話都是說完就掛,便說行了我還有一會兒回來了,你累了就休息一下,菜我會買回去的。
  既然她到家了,那他也就安心了,捱到下班,買了菜回家,把菜放在廚房,找到臥室去,就見念萁在床上抱著被子躬身側躺著,身子蜷成了一團。他少不得又驚了一跳,撲過去問怎麽了?她已經好久不發熱不發冷不打吊針不吃藥了,她已經好久不這麽折磨他的良心了,這一陣他們魚水和諧得幾乎忘了還有過這樣的事,但見了她的臉色就知道她又犯病了,隻是這次又是因為什麽?
  念萁見了他籲了一口氣,說:“你回來了?對不起,嚇著你了。你抱抱我吧,不要生我的氣。”
  馬驍上床把她抱在懷裏,看著她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忍不住還是要問:“是怎麽回事?吃壞肚子了,還是中暑了?要不要去醫院?”但念萁搖搖頭,隻是說對不起。
  馬驍急了,就要動手給她換衣服,念萁敵不過他的凶神惡煞的表情,隻得輕輕地說:“我回來後在藥房買了一盒毓婷,吃了一片,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忘記吃藥了。”
  馬驍聽了隻得罷手。這半個月他們都不在一起,她當然用不著吃藥,而他去找她,也應該想到這一點的,應該是他事先考慮周到,而不是由她來吃事後避孕藥。她的身體異於常人,對這種藥的反應異常是可以想得到的。看她難受的樣子,他心痛得忍不住罵她說:“亂吃什麽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個麻煩精。有了就生下來,我又沒說過不要孩子。”
  念萁摸著他蹙得連成一線的眉毛說:“你是個壞人,我才不要和你生孩子。”
  馬驍倒聽得笑了起來,揉著她的小腹說:“沒事就好,你不嚇嚇我,就不太平。”

  三二章 當老婆奴,做男子漢

  馬驍敢誇口他對老婆很好,總的來說,這個城市的男人對他們的老婆都很好。馬驍有個同學,大學裏從不穿襪子,四年都是赤腳穿球鞋。那個時候他們在宿舍搞了個排行榜,看誰一年裏洗襪子的次數最少,誰就可以得到一打名牌襪子。這襪子是名牌的主人搞了個用他名字命名的長跑活動而發給參賽者的。一打襪子肯定不夠一個年級的人分,於是就有人想了這麽個排行榜。
  先自報一下有什麽光輝的業績,有人說他一周洗一次,一次洗七雙,馬上被pass;有人說他一月洗一次,一次洗四雙,也被命令靠邊站;馬驍每周回一次家,背上一包襪子,這樣的修正主義沒有資格參賽;有人則去城隍廟批發一整包最便宜的襪子,穿一雙扔一雙,被人鄙視,直接就噓了;隻有這位赤腳大仙,抗過了本市零下4度沒有暖氣的寒冬而不長凍瘡,榮膺了冠軍。他在獲獎時謙遜地說,這個太簡單了,冷了就搓搓,每天搓上半個小時,非但不用穿襪子,連感冒都不生。眾才俊一想,哦,果然沒見他感冒過。
  赤腳大仙自從得了這一打名牌襪子,就嫌他的球鞋臭了,於是吃了一個月的鹹菜,去為襪子配上了一雙同牌子的球鞋,新襪子新鞋子上腳,穿到教室去,贏得了一個漂亮女生的青睞。該女生原是聽說了他的光輝事跡,見了這一腳的新,就眼波流轉皓齒如玉地朝他笑了一笑。這一笑不打緊,笑得大仙神魂顛倒,穿了新鞋新襪就窮追不舍,終於在畢業前搞定了關係,五年後買了房結了婚,一年後有了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女兒,自此以後就嫌洗衣機洗不幹淨衣服,洗了還有一股漂白粉味道,那會刺激到他老婆女兒的嬌嫩皮膚。於是他就把洗好的衣服親手再過三遍清水:內麵兩遍,翻過來外麵再過一遍。
  馬驍說起這位仁兄來,那是一片景仰之心,當時就在心裏發誓,將來我有了老婆女兒,肯定表現得比他還要好上一倍。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等他有了老婆,這個老婆就像是個林妹妹,碰不得惹不起,他的一腔柔情變成了雄雄欲火,他的溫柔本質和善良的心無處發揮,兩人像針尖對麥芒一樣鬥了三四個月,才算搞掂了,他也有了心思來疼愛老婆了。
  比如他老婆是個中學老師,有個長長的暑假,正好可以變著花樣做好飯等他回去吃現成的,可他說,外麵天熱,你白天不要出來,當心中暑,菜嘛我買回來就行了。想起缺什麽,打電話告訴我,我一起帶回來。等吃好飯他洗了碗,外頭地氣也收了,他又陪老婆出去散步,說你在家悶了一天了,當心悶出病來。散好步回去在涼水裏浸著的小西瓜也涼透了,一切兩半,兩人一人一把小勺子挖著吃,老婆吃中央,他吃邊疆。他老婆嬌氣,從不吃冷冰冰的東西。
  馬驍是立了心要對老婆好的,有大仙師兄榜樣在前,多肉麻都不嫌肉麻。不過他背著老婆和前前女友時常見麵的事,他還是不敢告訴老婆。並且心虛,就不敢自誇對老婆好得超過大仙師兄。
  前前女友景天曾經在他們分手後找過馬琰,這個事情他要到最近才聽說。那天同學聚會,有人無意中提到同班之中有幾對成了的,大仙夫妻自然是一對,班正和班副也是一對,後來有人想起說:“馬兒,你和那誰誰,就是嫁了個地產老板的景天兒不是談過嗎?後來怎麽沒成?”
  馬驍說,景天嫁的是個地產老板?我不知道啊。不過他最近死了,我倒是知道的。此言一出,頓時驚了一片人,聽完了馬驍的講述,又跟著七嘴八舌感慨起事世無常來,說要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啊。不然莫名其妙就死了,錢沒花完,老婆兒子還沒人看管,肚子還有一個,哎。又有人問起馬驍和景天是怎麽分手的,要是當時沒有分開,景天就不用拖一個懷一個當個小寡婦這麽悲慘了。
  馬驍說當時年輕氣盛脾氣不好一言不合就分了,又好麵子,不肯先道歉,都等著對方給台階下,拖了一陣沒人肯低頭,就分了。又引得眾人一番唏噓,說麵子害死人啊,要早知道麵子是那浮雲,老婆才是重要的,多麽高貴的頭顱都低下去了。可惜那時候年輕,不懂得。
  感慨發完,繼續打牌,班正過來拉了馬驍到一邊說,馬兒,我怎麽記得景天兒後來去找過你?馬驍一愣,說不可能,她要是肯來找我,我會不知道?她當時看都不看我一眼,後來又是畢業實習,我去了浙江,我們就分了。班正說,是真的,她和我老婆是最好的朋友,我老婆說她去找過你,還是去的你家,你是去浙江了不在家,你姐姐當時在,景天兒拉著你姐哭了一下午,後來才不提了。我老婆說起你,就把你罵個狗血淋頭,說你不是爺們。
  馬驍唯有苦笑。他在這件事上,確實不夠爺們。隻不過那時候年輕,以為爺們就是要夠冷夠硬夠酷,婆婆媽媽低三下四低聲下氣就是娘娘腔,從不屑於道歉認錯賠小心,哪像現在,百煉鋼成繞指柔,買菜做飯洗碗拖地擦窗戶洗衣服,家務活全部會幹還幹得很漂亮,外加給老婆捶背捏肩拍臉洗頭按摩頸椎腰椎腳底心,不但任勞任怨,還生怕她不讓你幹這些。甚至為了要幹這些,就要先幹好上麵那些。做丈夫的樂趣在哪裏?就在給老婆捶背捏肩拍臉洗頭按摩頸椎腰椎腳底心,邊聽她嘮叨你又胖了你又瘦了你胡子又紮人了你晚上睡覺又打呼嚕了,然後就用胡子紮她用胖肚皮壓她用瘦胳膊抱她在她耳邊打上整晚的呼嚕。你掙的錢心甘情願任她花就怕她不要花,你買的房心甘情願任她占據所有空間就怕她不想來占,說白了一句話你的心空虛寂寞沒人填補你孤枕難眠百爪撓心像孤狼對著月亮咆哮,有了她你的心就像海綿泡在了502膠水裏所有空隙被填滿密實實硬梆梆像一塊鐵,百毒不侵。這樣,才叫男子漢,夠硬夠堅實夠有份量。白天出去有衝勁,晚上回家有幹勁,白天拚命幹工作,晚上拚命疼老婆。這,就叫爺們。
  馬驍自以為如今的自己很夠爺們,可是和兩個女人通了兩次電話後,就讓他垂頭喪氣了。
  馬驍自然是先找的馬琰。馬琰這半個月不在家,她去她老公的鄉下家裏陪她兒子去了,隻好打個電話給她,閑聊了幾句後直奔主題,問:“姐,當年我和景天分手後,她來找過你?”
  馬琰在鄉下住得窮極無聊,巴不得有人來和她說話,抓住馬驍就說:“是啊,來過。那個時候你去浙江實習了,她來對著我哭了一個下午,又不說是為什麽,一句話不說你不好,隻是哭。真是一個大方的女孩子。”
  馬驍不知道一哭就哭了一下午的女孩子還可以打上“大方”這兩個字的標簽,不過他對對他姐姐奇怪的思維邏輯也早就不覺得奇怪了,隻是問:“她真的沒說什麽?對了你後來怎麽沒告訴我?”
  馬琰說:“那個時候我不是和小睿他爸忙著考托福出國嗎?哪裏有閑心管你的閑事?再說我一直覺得景天不適合你,你們個性太相似,將來還有得吵的。再說,她既然可以對著我這個隻見過一次麵的姐姐哭一下午,那她也盡可以去找你,給你打電話,對著你哭一下午,肯定能把你哭回去,如果她真的不想分手的話。她沒那麽做不是?喂,你這個時候問景天幹什麽?不許你再去找她啊。念萁是天下最適合你的女孩子,你把她哄好就行了。我警告你,你不許欺負她啊。”
  馬驍說:“我知道,不用你來教。我自己的老婆自己會疼。”
  馬琰在那頭笑,說:“你什麽時候有假期?帶念萁一起過來玩吧。就算沒有假期,雙休日再加個周末,請一天假,三四天時間總可以排得出。城裏那麽熱,到鄉下來涼快一下,陪陪你姐。我在這裏都快長蘑菇了。”
  馬驍說:“知道了,我會看著辦的。”
  掛了馬琰的電話,又打班正的電話,問班正要了班副的電話,打過去報了名字先聽了三分鍾的臭罵,才問班副:“當年景天為什麽去找我姐?她有話說可以來找我,找我姐有什麽用?我是前天聽你老公說了才知道她來找過我的,景天和你關係最好,你們上下鋪,你一定知道是為什麽?”
  班副在電話那頭冷笑說:“馬驍,明人不說暗話,你別揣著明白裝胡塗。當年景天去找你,你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就算你當時不知道,我也相信你當時是確實是不知道,但現在猜也該猜得到了吧?你這麽急的打電話來求證,不正說明了你心虛?你心虛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我來點破?”班副以前是年級裏的一辯手,曾經辯到過新加坡的國辯,馬驍對她來說,那是辨論隊裏小小的馬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景天現在落魄成這個樣子,你心中有愧了?我告訴你馬驍,景天現在可是個富婆了,你們這種臭男人不要以為人家是個寡婦了就可以占得到任何便宜。你給我離她遠點。”
  聽得馬驍一頭汗下,知道是曾經闖下過大禍了。

  三三章 七夕傳情,都市傳奇

  七夕那天,馬驍原本是不知道的,他哪裏是這樣的人,會去記農曆的什麽見鬼的七夕。但一上班,辦公室裏的小女子大女人都在嘀咕著怎麽過這個中國情人節,又有女性在咬牙切齒地說:“死人一點都拎不清,我暗示他好幾回,他都不接翎子,氣死我了。”聽得馬驍一個哆嗦,不知道念萁會在朋友麵前怎麽稱呼他?會不會也管他叫“死人”?
  這位大姐剛罵完她家的“死人”,馬上有來實習的小女生在嗲聲嗲氣地打電話給她的小男友,一隻手捂在話筒上,慢條斯理地說:“哎呀不知道啦,你說呢?好的呀。這樣啊?真的嗎?嗯~人家生氣啦,不理你!”啪這掛了電話,然後笑咪咪地握著電話數“一!二!三!”三字剛完,電話鈴聲又響,小女實習生再數兩下“四!五!”才打開電話喂一聲,半天才唔道:“誰讓你剛才不早說啦?那好吧,下了班你來接我哦。”然後對著電話啵啵兩聲,才收了線。
  馬驍看得一身的雞皮疙瘩,小女實習生抬起甲蟲腳一樣黑粗的眼睫毛說:“馬主管,你和你太太怎麽過七夕?”馬驍皺著眉毛說:“上班時間,不要打私人電話。我會在評估報告上寫上這一筆的。”小女生哼了一聲,嘟著嘴走了,一會兒蹬蹬蹬又回來了,端了一杯咖啡放在馬驍的桌子上,諂媚地說:“馬哥哥,我的評估報告?”馬驍被她這一聲“馬哥哥”喊得汗毛直豎,馬上揮揮手說:“走吧走吧,我沒聽見。”小女生“耶”一聲,比了一個V字,跳著走開了。
  過了一陣兒,馬驍拿了手機踱到大樓的兩層樓之間挑空處,那裏是一處露天的走廊,常有人在這裏吸煙休息,眺望藍天白天,當然也有人在這裏打私人電話。馬驍看看隻有兩個男人在另一個角落抽煙說話,便撥了家裏的電話,響了三聲後念萁喂一聲,馬驍趕緊說:“是我。”念萁問:“幹什麽?為什麽說話這麽小聲?你那裏不方便?不方便就不要說了,有什麽回家再說好了。”說著就要掛電話。馬驍最恨她動不動就掛電話的壞習慣,好像多說幾句會要她的命一樣,有的女人可以一打電話打上一個鍾頭,她最多不超過三分鍾。這是什麽壞毛病啊?也沒見她和她媽媽打電話掛得這麽快的。馬驍忙道:“不是,我想問你今天要不要出來一起吃晚飯?”念萁愣一下,問:“今天怎麽了?你們公司有什麽酒會嗎?要攜眷出席?”
  馬驍哀歎一聲說:“太太,今天是七夕,我打電話請示你一下,我們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過個情人節?”念萁在那頭像是撐不住笑了,說:“這樣啊,我們是情人嗎?”馬驍怒了,低喝道:“小楊老師,你有膽子倒擼獅子毛,你就要當心一下後果。”念萁在那頭呸道:“什麽獅子毛?是馬兒毛。”馬驍笑說:“行,馬兒毛就馬兒毛。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瘦馬毛病多,你說吃什麽?”念萁說:“你的話頭倒轉得快。回家吃飯,我做手擀麵你吃。上次我說做給你姐姐吃,你小看我,要我拉個麵給你瞧瞧。我懶得搭理你,是手擀麵不是拉麵,明白不?”
  馬驍心裏一陣激動,激動得連帶手都激動了,手機差點被他拋出去。她從來沒有跟他在電話說過這麽久的話,何況這話裏還帶著嬌俏賣乖的意思,馬上說:“明白,明白。要我帶什麽回來?玫瑰?”念萁說:“一瓶醋。”馬驍又不懂了,問:“什麽?”念萁咯咯笑了,說:“家裏醋沒了,吃麵沒醋怎麽行?”馬驍被她笑得心癢,說:“知道了。”
  收了電話,馬驍心癢難搔,想找個什麽來壓一壓,便打算過去跟那兩個男同事討根煙抽,正要邁步,電話又響了,他看一看來電號碼,不認識,馬上接了,說:“喂,你好。我是盛世的馬驍,你是哪位?”
  電話裏頭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冰冰地說:“馬驍,是我景天。”
  馬驍愣了一下,忙說:“景天?是我是我,我馬驍。你有事嗎?”
  景天會給他打電話,他是想也想不到的。那天他死賴著等他們母子吃完了飯,跟在後頭下了十四樓。“綠楊邨”在國貿十二樓,景天卻按了電梯的負二樓,那就是停車場了。馬驍亦步亦趨地陪她在停車場找車子,然後看她停在一輛銀灰色的寶馬520前麵。這車說不上最好,也要四十來萬,怎麽也不像是一個工薪階層的人開的車。景天開這個車,那是生活過得不錯了。雖然她丈夫死了,但不影響她的生活,馬驍也就放心了。馬驍知道這個車的行情,是這一陣兒在研究車子,看有沒有必要買一輛,上次他去水上樂園看念萁,坐這個車這麽麻煩,就動了買車的心思。他的本是工作後不久就拿了的,有本沒車,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加上他買的房在地鐵沿線,上班一部地鐵就到了公司樓下,實在是方便得沒有必要買車。
  景天按一下電子車匙,小男孩拉開後車門,爬上去坐在兒童座椅上,熟練地係上安全搭扣,又看一眼馬驍的身後,似乎還在找那條隱藏起來的狼尾巴。馬驍瞪他一眼,小男孩臉一白,啪一下鎖了窗,鼓著腮幫子隔著玻璃看他。馬驍被這個小男孩弄得哭笑不得,看景天上車有點困難,上前一步扶她一把,景天輕掙一下,像是扭了一下腰,臉也白了一下,動作也停頓下來。
  馬驍說:“景天,你跟我生什麽氣?這一切又不是我的過錯,我們這麽多年沒見,打個招呼總可以吧?你這個樣子,還開什麽車?你還扭腰,你要是扭傷了腰怎麽辦?”
  景天扶著車門,深呼吸了一下,說:“馬驍,你從來都不會看眉高眼低嗎?我是扭著了,還不快扶我進去,還在羅嗦什麽?你會開車嗎?送我們去國際婦幼。”
  馬驍嚇了一跳,忙抱起景天讓她坐進副駕駛座,替她扣上安全帶,又被景天一把推開,喘著氣說:“我自己來,你快去開車。”馬驍從車頭跑過去,飛快地坐好,研究了一下車子,馬上就把車子開了起來,一邊轉頭問:“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很糟糕?”景天咬牙說:“閉嘴,開你的車。”馬驍這個時候也不敢不小心,穩穩地把車開到國際婦幼。
  景天白著臉下了車,對馬驍說:“你抱著阿德,別讓他亂跑。”馬驍依言抱起小男孩阿德,阿德聽媽媽這麽說,也就不多疑了,雙臂環著馬驍的脖子,把頭靠在他上。馬驍一手抱著男孩,一手捧著景天的腰,送她去產科。晚上產科門急診的人不多,景天馬上就進去了,過了一會有醫生出來叫馬驍,說病人需要住一晚上院觀察一下,你去繳費。馬驍忙問要不要緊,醫生說不要緊,胎兒沒事,不過留院觀察一下比較好。馬驍放了心,抱了男孩,拿了景天的醫保卡和診斷書,樓上樓下地跑了幾次,才把景天在病房裏安頓好了。景天說:“我已經打電話叫了保姆和阿姨來,你走吧。今天謝謝了。”
  馬驍把已經睡著的男孩放在她身邊躺好,說我等她們來了就走。景天點點頭,不說話。馬驍也不知道說什麽,就真的等保姆和阿姨來了,說聲那我走了,我的電話你記一下,有事找我。
  那天後兩人就再沒見過,誰知她會再打電話來?
  景天也不跟他客氣,開口就問:“你們公司是不是負責東林地產的廣告?東林的何總你認不認識?”馬驍說:“是,沒錯,認識。”景天說:“我有事想拜托他,你既然認識,能不能牽個線?”馬驍說:“我問一下,幾時?”景天說:“越快越快。”馬驍說:“知道了,你等我電話。”景天嗯一聲就掛了。
  馬驍翻出東林地產的何總的電話打過去,說:“何總,我盛世馬驍。有事相托,你看什麽時候有空?”東林的何總說:“那就中午吧,你看在哪裏?”馬驍說我問一下朋友,撥通景天的電話,說可以,就今天中午,何總問在什麽地方。景天說在江南春行不行?那裏離她近,隻好讓何總跑一趟了。馬驍說可以,你的情況他一看就能理解,我這就跟他說去。又打東林何總的電話,定了十二點半在江南春。
  馬驍在OA係統上申請了午餐外出,剛過十二點就到了江南春,領位服務生把他帶進包房,景天已經在裏麵坐著了,正喝著一杯水,見了他說:“坐。”馬驍看一下她的臉色,坐下說:“看上去臉色很好,你這一陣休息得不錯。”
  景天為了要見客戶,畫了點淡妝,坐在那裏看不出是懷了孕,但臉頰略有浮腫,黑眼圈在粉底下隱隱顯現,臉上雀斑也頗為醒目。要說有多精神,還真說不上。景天麵無表情地說:“馬驍,別羅裏羅嗦的,沒意思得很,我也不想跟你敘舊。這次是沒辦法,才想起你可以做個中間人。我這裏是老公留下的爛攤子,我公公婆婆又在跟我打兩個孩子的監護權官司和公司的所有權官司,我先生遇車禍是當場死亡,沒有留下遺囑。他家說我是外人,要把我趕走,卻又跟我搶兒子,我又不懂這些,公司裏人都是倒向公婆那邊,我要是輸一口氣,我和兩個孩子就要去睡馬路。有高手指點我去找同行的東林何總,說他的路子寬,一定可以幫得到我,我又不認識他,搭不上他的關係。在看他公司的資料時看見你們公司是他們的合作廣告商,隻好來托你了。一會兒你把我的情況跟何總說一下,拜請他幫忙,出手相救。”
  馬驍點頭說:“行。你找他算是算對人了。他也算是這一行裏的傳奇人物,白手起家,卻做到這麽強,了不起。再說他的點子奇多,有一個已經變成了傳說。”景天難得好奇一次,問:“是什麽?”馬驍說:“兩個字:打呀。”笑一笑說:“你們這一行,最難對付的就是釘子 戶,他有一次也遇上一個從廟裏下來的狠角色,開口就要一百萬,答應了簽字臨時嫌少了又反悔,吵得別的住戶也不肯簽字。何總本來已經請了穿製服的人來維持秩序,但卻找不到理由抓人。現場的人打電話向他求助有什麽辦法,何總說:打呀。不打怎麽抓人?下邊馬上心領神會,派出來一個保安推推搡搡,兩句話不對就打了起來,一邊站綱執勤的製服們馬上動手抓人,廟裏的狠角色說我不怕,你最多關我二十四小時。製服說,那我等你一出去就再抓你二十四小時,放了你再抓你二十四小時,你想被抓幾次?狠角色這才鬆了口,一百萬拿了跑路。那些住戶見有製服抓了人走也不敢鬧了,那個保安進去就被放了。何總一句‘打呀’,就這樣成了業界傳奇人物。不過這已經是他早些年剛發展時的故事了,現在說起東林何總,都說他為人仗義,願意幫助同行。你身邊的那位高人,也一定是聽說過他的故事。”
  景天聽了麵露微笑,說:“是。跟我說的是公司裏給我開車的司機,其他的各部門經理各級主管,是不會給我支招的。也隻有這樣有手腕有魄力的人,才會做出這樣一份事業。像我這樣的人哪裏行?”

  三四章 蝴蝶人生,神仙眷屬

  說著話,十二點半到了,包房門被服務生推開,一個身材瘦高,麵貌清臒的男子走進來,笑著朝馬驍伸過手來,握住了搖一搖,先嗬嗬笑兩聲才說:“馬兒,怎麽想起請我吃飯?想找兄弟喝酒,來梅花閣就是了。聽說你結婚了?怎麽也不給我張罰單?怕我沒錢嗎?哈哈,哈哈。”這男子和馬驍差不多的年紀,剪著短短的頭發,配上笑起來毫無心機的笑臉,話又說得像兄弟一樣,一點都不像剛才馬驍講的傳奇人物大老板。
  馬驍也跟他開兩句玩笑,接著把景天介紹給他認識。何總收起笑容說:“瑞景的浦瑞安是你先生?是這樣,我明白了。”兩人坐下,馬驍倒上茶,又把景天的難處講了一遍,何總向前趨著身體,雙手指尖搭成尖塔形,注視著景天,含笑問:“那麽景小姐,我能為你做什麽?”自馬驍開始講述,何總就收起了笑容在聽,一掃剛才的輕鬆隨意,臉色變得穩重,眼睛的顏色也變深了,這時開口詢問,轉眼又是一派和氣。
  景天說:“我想請你做我的顧問,業務上的事我需要有人指導,財務本來就是舅爺把持著,我根本接近不了。每支一筆錢,就要刁難一番。我臨產期將近,隻怕生完孩子出來,已經沒有立腳的地方了。這樣一個局麵,請問我該怎麽辦?”
  何總聽了點點頭,說:“我覺得目前最重要的是景小姐的身體和未出生的孩子,至於公司,有財務把守著,有銀行監管著,你一時插不上,那著急也沒有用,還是先解決這個問題。景小姐有沒有異意?”
  景天搖頭,說:“我懷孕已經七個月了,孩子隨時都可能生下來,你的意見也正是我的顧慮。”
  何總說:“那我建議這個問題請一個和你有同樣顧慮的女士來回答,她的意見也許對你有借鑒作用。你不介意我請她來共進午餐吧?”景天說:“我非常歡迎。”何總說:“那等一下。”轉身出去打電話去了。景天讓服務生傳菜,悄悄問馬驍:“他會請個什麽人來?聽上去他好像非常敬重她?”馬驍搖搖頭,說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菜上來了,何總也推門進來,一手扶著一位女士的腰,那位女士和景天一樣,也有著幾個月的身孕。兩人都是一愣,他們本來以為何總請的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沒想到也是一位孕婦。馬驍馬上回過神來,站起來迎上去說:“潘總,沒想到會驚動到你。何總也不透露一下,害你親自跑一趟,早知何總要請的人是潘總你,那怎麽也不敢勞動你的大駕。”
  那潘總是個異常美麗的女子,年紀比景天還要小著幾歲,長卷發一披到腰,黑漆漆發出暗暗的亮藍色,耳邊別著一枚彎月型玳瑁梳子,把長發攏到了腦後,露出一張清秀絕俗的完美的鵝蛋形臉來,臉上的妝容精致得像化妝品廣告的模特兒。身上穿一件質地極好的腰間打褶的孕婦裙,極淡的湖水綠,脖子上有一串指頭大的禦本木珍珠項鏈,笑容甜美,眼睛清亮,進屋之後朝馬驍和景天一笑,那張鵝蛋臉也像珍珠一樣有光彩散發出來。
  同樣是孕婦,同樣是薑女,這位潘總就像是站在柯達劇場紅地毯上的明星,景天則是走進場子看電影的觀眾。雖然景天出來時也化了淡妝穿了華服,但她的憔悴緊張和傷心哀痛布滿了她的臉和眼,潘總卻是從頭到腳都寫著完美兩個字。
  潘總由何總扶著坐下,笑嘻嘻說:“我又不是太後,哪裏用得著馬主管鞍前馬後地效勞?大駕小駕的,我不是你盛世的老板,套不上馬主管這匹良駒。”何總和馬驍都哈哈大笑,景天聽了也微笑,心裏又在奇怪,這女子是什麽人,說話風趣,還帶點說笑的口氣,和男士們說話這麽隨意,卻又不像是在故意賣弄風情,那像是與身俱來的魅力,這種魅力配上她五六個月的身孕,真是神奇的組合。
  美女孕婦潘總又笑說:“剛才何先生說他在這邊吃飯,沒帶錢出來,讓我來救他,我就帶著錢包過來了。馬主管你不知道,何先生自從升了級,身份也高貴了,就跟英國女皇是一個級別的,出門不帶錢,專讓人給他送錢包來。”
  何總看著她笑說:“公安大學的王大偉教授說了,男人出門就帶二百元錢,既防偷又防騙,還不招惹桃花眼。”四人都大笑,何總介紹景天給潘總說:“這位是景小姐,瑞景房產的浦瑞安先生的太太。”轉頭對景天說:“這是我太太,陳氏置業的潘書小姐。你們兩人的情況有相似的地方,我自作主張請她來,看看她有什麽想法。”又對潘總說:“景小姐還有兩個月就要臨產了,比我們的孩子要大一點。”
  潘書聽了臉上露同情之色,馬上又把這點同情掩去了,伸出手去握住景天的手,說:“景小姐,難為你了。”握著她的手不放,用她的手溫去暖景天的涼手。“有什麽事我可以幫你?”抬頭問何總,“何謂,景小姐目前是一個什麽情況?”
  何謂三言兩語把景天的情況講了一遍,說:“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潘書沉吟一會,笑說:“景小姐,你這是第二胎了?那是不是辦了投資移民?孩子是打算在哪裏生?”
  景天眼睛一亮,這是自她進來後第一次有了精神,她說:“是的,我先生生前為了要再生一個孩子,就在新西蘭買了一塊地,我就辦了投資移民,本來就是打算去那裏生孩子的。但我怕我生了孩子回來,浦家徹底把我踢出了董事會,因此去不去,在哪裏生,我還沒想好。”
  潘書輕風淡月地笑著說:“那我的建議是,和浦家言和,去新西蘭生孩子。”
  景天還在遲疑,何謂先說好。馬驍問他這樣做的好處在哪裏,何謂說:“孩子總是姓浦,他有爺爺奶奶舅舅姑姑,還有舅公叔伯表姐堂兄,這樣的關係是與生俱來的,既然扯不斷,就不要放棄。人脈就是最好的收益,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就用得上,何況是這樣的血親人脈。小孩子有這麽多親戚肯照顧他,那是他們的福氣,福氣求都求不來,怎麽能主動放棄?”
  潘書點頭,繼續握著景天的手說:“但孩子更是自己的,一定要緊緊抓住。你去新西蘭生孩子,持有那邊的護照,孩子是新西蘭國民,浦家要搶也搶不去。”
  景天這下喜笑言開,一臉的晦氣都掃盡了,又問:“那公司呢,我走了以後,就不會再有我的位置了。”
  潘書笑一笑,喝一口水說:“既然你同他們和好了,那就是一家人了,那他們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一定會給你一個閑職。欺負孤兒寡母這樣的事傳到同行,他們也沒麵子。等你生下孩子,養好身體,再慢慢想辦法不遲。”
  景天大悟,說:“我明白了,何太太。謝謝你的建議,我馬上就照著去做。”又問何謂,“何先生,再請教一個事,你們也都知道,瑞景有一塊地,拆了兩年都沒拆掉,所有人家都搬空,圍牆已經築好,但一家釘子戶住在那裏,就是不肯搬。他要價三百萬,還把照片和帖子發到報社和網上,說我們怎麽欺負良民。何先生,你看這個事情應該怎麽處理?我現在瑞景,他們就把這個難題推給我,存心要我難堪。”
  何謂點頭說:“我知道這個事,行內誰不知道?這個也好辦,他不是要三百萬嘛,你答應他,他不管提什麽要求你都答應他,不過要一條條都寫在合同上。”
  景天為難地說:“可是三百萬,董事會不會答應的,我也沒那個權利。如果可以答應,就不會拖兩年了。再說他的理由根本不成其為理由,他說他有一家店麵,他全家人的生活來源就靠那個店,那個店一年給他賺了多少錢,其實那隻是一家小小的煙雜店,不超過九個平方。”
  何謂和潘書都笑了,潘書拍拍她手說:“你別急,聽他說。”
  何謂說:“他不是簽了合同嗎?那就是承認他有那麽大的營業量。馬上叫稅務局去查他自開業那年起交的稅,既然他說有這麽大的營業額,那他交夠這麽多的稅了嗎?”
  馬驍拍案叫絕,景天感激地反握住潘書的手,說:“謝謝你們,我真是走投無路了,但被你們這麽三言兩語一說,馬上有撥開雲霧見太陽的感覺。”
  潘書笑眯眯地說:“不客氣,我就見不慣女同胞受苦。何況一大家子欺負一個孕婦,太沒人性了。”
  景天說:“沒人性的人家還要和他們做親戚,怎麽忍得下這口氣?”潘書笑一笑,不回答,景天說:“你也是孕婦,誰敢欺負你?可見我是白活了。看你的年齡,應該比我小吧?怎麽就比我聰明那麽多?”
  潘書眨眨眼說:“我是修煉了五百年的狐狸精。”
  景天咬著下唇笑,還真覺得這位奇女子,就是一隻千年成精的美狐狸。
  何謂笑著搖頭,說:“你們兩位孕媽咪不餓嗎,吃點菜吧。你不是想吃菜泡飯?我剛才已經吩咐服務員去做了,馬上就好。”
  潘書說:“我在十點半的時候已經加過餐了,不算餓。景小姐你呢?”
  景天說:“我也吃過一點。”兩人相視一笑,低聲談起孕媽咪共同有興趣的話題來。
  何謂對馬驍說:“馬兒,看來我們男人最吃虧,從來沒有上午加餐這一說。來,我們管我們吃,讓她們說媽媽經去。”
  吃完飯,何謂說送潘書回公司午睡,兩邊說了再見,景天等兩人走了,對馬驍感慨地說:“什麽叫神仙眷屬,我算見識到了。這一對夫妻,真是世所難見。難得又都這麽年輕漂亮,聰明睿智,還溫柔體貼,風趣幽默。他們是蝴蝶,我們都是毛蟲。”
  馬驍也同意她的說法,說:“神雕俠侶,便是說的這樣的人物吧。”
  景天招來服務生結賬,服務生說,剛才出去的那位太太一來就把賬結了。景天再次歎氣,說:“她一進來就說了她是來送錢包的,卻又讓我們不察覺,世上真有這樣通透的人兒,我算是沒話講了。”

  三五章 夜涼如水,臥看雙星

  馬驍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景天,我最近才聽說我們畢業那年,你去找過我姐?為什麽你不來告訴我?”
  景天用餐巾擦擦嘴,冷笑一聲說:“你不來找我,我為什麽要找你?”馬驍看她一眼,景天又自嘲地一笑說:“說嘴打嘴,最終還是我先找你的你。馬驍,過去的事不要提了,提了有什麽意思?是想讓我們兩個都不自在嗎?我們十年沒見,不是都過得不錯?你是可憐我?我老公要是不死,輪得到你來可憐?本來就是各過各的日子,有什麽好多說的?就算你以前對不起我,這次你幫了我的忙,就算兩清了,我們各不相擾。我有兒子,兒子五歲了,再過十年他就是個可以有擔當的少年了,我有什麽好可憐的?我馬上就又要有個女兒,過得三五年,她就可以陪我聊天逛街了,沒有老公有什麽關係,我有兒有女。”
  馬驍看著他的初戀女友,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從不知道當年青春逼人,脾氣火爆的班花景天會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會把兒女當成她生活的全部。他依稀記得景天是個不喜歡孩子的人,連貓狗都不喜歡,親戚家的孩子她一概稱為小妖怪。怎麽也想不到十年之後,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景天說:“好了,這次謝謝你,我公司就在附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馬驍點頭說:“我明白了,不過我希望我們仍然是朋友。你要是不方便起來,上個醫院叫個車什麽的,還是有別的事情,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又帶點不甘地加一句:“還有,你有兒有女,不需要靠別人。我也是有老婆的,不會對你有什麽別的想法,隻不過想幫幫你們,作為同學和朋友。朋友之間互相幫助,有什麽問題嗎?”
  景天站起來說:“好,那行,我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會打電話的。”
  馬驍過去拉開椅子,扶她離開,“我送你上去吧。萬一你一生氣又扭到腰了呢?”
  景天說:“你才天天扭到腰。”也沒再推辭,讓馬驍送她回一條馬路外的瑞景房產。馬驍看著大樓頂上的巨大招牌說:“瑞景?浦瑞安,景天?你先生把你們兩人的名字各取一個做了公司名字,他家裏人沒意見?”
  景天笑一聲說:“怎麽沒有?差點就為這個反目成仇,所以他家人才不能容忍我。他們總說,你一個外姓人,憑什麽占浦家的一份資產?我老是想問候他娘親,你姓什麽,難道我是外姓人,她就不是了?她有兒子,我也有兒子,誰怕誰啊。”
  馬驍想,她的兒子死了,你的兒子還小,一家人,有什麽好爭的?又想大家族的麻煩肯定不是他這種人口單純的人可以想像得到了,便閉口不說,把景天送到電梯前,說聲再見便走了。
  一個下午,馬驍都心神不寧,想著景天的事情,十分懊悔年輕時的不負責任。辦公室裏的女性們還在討論晚上的節目,去哪裏吃飯,吃完飯去哪裏唱歌,餐廳歌廳還有沒有空位,一直興奮到下班。
  馬驍在小區外的小超市買了一瓶鎮江香醋,帶回家給念萁拌麵。念萁已經擀好了麵皮,切好了麵條,正在廚房做炸醬。馬驍把醋遞給她,問要幫什麽忙?一伸手把她的腰抱在懷裏,頭埋在她頸項間,低聲說節日快樂。念萁回眸一笑,說去洗洗,換件衣裳,馬上就好了。馬驍答應一聲,鬆開手,往客廳去,把陽台門上遮光的竹簾子收起來。
  屋子裏一室的清幽,客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上是新的細絲竹簾子,篾青的一麵朝裏,一下午的太陽曬在上麵,曬出竹子的清香來,隔開了熱線,屋子不開空調也不覺得熱。
  念萁穿了家居的印花棉綢衣裙,束起了頭發,捧出淡綠色的手工麵條,還有熬得極薄極稠的小米粥,下粥的菜是蒜茸豆角,絲瓜毛豆,麵條上澆的是加了細茄子丁的肉醬。清粥小菜,手工麵條,合意溫胃。馬驍洗過澡,兩人坐下吃飯,說些閑話。
  太陽下山了,陽台上鋪的青瓦磚地用水洗過,有絲絲涼意。念萁在朝南的一麵種了許多的牽牛花和蔦蘿,一個盆三株,用細竹子插在盆裏,就是架子,牽牛藤蔦蘿沿著竹子爬上去,心形圓葉羽狀針葉長滿一麵陽台,清晨會開出紫色帶白邊的牽牛花來,下午五角形的小小紅花又開滿竹架。
  念萁在這裏花了好些時間。
  開始時念萁沒有心思給家裏沙發加個墊子換個裝飾畫什麽的,在裝修這套房子時她提過一個什麽金銀花房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就按照一般家裝公司提供的簡約風格的裝修方案做了,他看得出念萁不太滿意,但是他挺滿意。幹幹淨淨簡潔大方,沒有任何多餘的不必要的東西,那些在牆上畫朵碩大的抽象花,客廳刷成橙紅藍綠的,他住在裏麵會發瘋。他知道楊念萁有點小資,他最看不起假裝小資的女人,好在楊念萁乖巧聽話,他說要這樣,她也就不爭什麽了。
  婚後的生活在冷淡中繼續,家裏也冷冰冰,而楊念萁有一天終於忍不住了,她買了一疊花盆和兩包種子,開始種花。種的是最普通不過牽牛蔦蘿,一個星期後就發芽了,兩個星期後開始牽蔓,她去園藝商店買了一捆細竹子,人家送貨上門,她就簡簡單單地往花盆裏一插就完了事,一個月後竹杆上已布滿綠葉,從客廳看出去,像是拉上了一麵綠色的簾子,六月太陽曬進房間的時候,有花開在簾子上。
  原來小資的女人這麽可愛。
  有一次念萁不在家,他看看外麵夏日的暴雨就要落下,弱柔的藤蔓在風裏飄,一時興起,找出裝修時用剩的鐵絲,把細竹杆加固了一下,頂上加一橫杆,十字交叉處縛緊,橫杆又連在上麵陽台的鐵欄杆上,下端再加一根斜支撐,綁在自家鐵欄杆上,當中再橫一根,為了美觀,這根橫杆是綁在欄杆的橫欄上的。
  當他在做這些的時候,嘴裏吹著口哨,擺弄著鋼絲鉗鐵絲釘子,讓他自覺像個男人。
  原來做園藝的男人也是這麽得意的。
  那天念萁在暴雨來臨之前回來了,風撲撲地拍打著窗戶,她去關陽台門,看見了加固過的牽牛架,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和歡喜,她回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他,雪白的臉在黑雲堆積的陰暗光線裏像一朵解語的梔子花。
  馬驍裝模做樣看著報紙,卻沒有錯過她的笑容。他要她發自內心的笑容很久了,他百般討好,洗碗買菜,卻總是不如她的意。她不是嫌豆腐嫩,就是嫌牛肉老。他在床上夜夜努力,換來的隻是她的冷淡,她連他的擁抱都不屑於要,更不要說配合著他的節奏一起舞蹈。他的沮喪日複一日,他的怨氣一點一點加重,他恨她的難以捉摸,卻在一個暴雨來臨的下午讓他看到了她的美麗。於是那些堆積起來的怨恨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積雲雨那樣,隨著狂風散了,隨著暴雨下了,全部都不見了,他隻要她美麗的笑容,那笑容因他的愛心而盛放。哪怕他那一點點顯露出來的愛心,隻是對著幾株柔弱的花草。
  念萁的心思細如發絲,他的臉色是陰是晴她從來不會感覺不到。雖然她不問,雖然她問了他也不會說。
  他現在開始發現她對這套房子有多不滿了。她給陽台掛上竹青簾子,把沙發的邊幾搬到牽牛花架下,幾麵上放一隻小小的竹茶床,茶席上放著她心愛的青瓷茶盅。幾邊是一隻矮矮寬寬的圓形藤坐具,她在空閑的時候會坐到這個小角落來,看書喝茶賞花吹風,這個角落太小,隻安放得下她一個人,他想擠進去,卻找不到方法。明明客廳那麽大,皮沙發那麽寬,她不坐,他也就不想去坐。
  夫妻一體是什麽意思,他有點懂了。不隻是在床上結合彼此的身體,而是在一個擁擠的角落,卻可以讓兩個人舒適地呆著。
  他對著電視裏發著呆,一點沒看進去,誰進了誰的球也不知道,他把音量調小,看一眼在疊衣服的念萁,問她:“金銀花房間是什麽東西?”
  念萁抬起頭朝他眨了眨眼睛,反問道:“什麽金銀花房間?”
  “我好像記得有一次你說過這個金銀花房間,忽然想起來了,就問一下。”
  念萁哦一聲,過了很久才說:“那不過是我的傻念頭,沒什麽意思。”
  馬驍看她不願意說,故意說:“你是不是在陽台上種了牽牛花,覺得不夠,還想在房間裏種金銀花?”
  念萁笑一笑說:“是的。”
  馬驍卻在轉別的念頭,他說:“要是家裏沒人,這些花該怎麽澆水呢?”
  念萁說:“有一種自動噴淋裝置,接在水管上,通上電,有小孔的管子連在花盆上,到了時間就會噴出水來,沒人在家也可以澆花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馬驍說:“還不是被你的牽牛花給引發的思考。”其實他的思考還有很多,隻是不想說。他快要出差了,一想到一個多星期見不到她,就渾身不自在,想帶她一起去,又怕她會拒絕,說家裏的花要沒人管了什麽的,既然有這個自動噴淋裝置,好得很,他馬上就給安上。再說,他也喜歡上做園藝了,他也喜歡在陽台上坐著吹涼風,他一定要在這裏擠著坐下來。他要做一個合格的園藝師,牽牛花算什麽?等明年春天來了,他還要種葡萄和草莓呢,到時候他們坐在葡萄架下,隨手摘一串葡萄或是一個草莓下來,問她,你要葡萄還是草莓?看她臉紅不紅。她不是要情趣嗎,他有的是情趣。
  園藝公司的工人來把自動噴淋裝置安裝好,念萁回家瞪著這個大手筆,眼睛都瞪圓了,馬驍得意地看著她,等她誇他。念萁把電通上,看著水從管子小孔裏注入花盆裏,嘴裏說你真腐敗你真腐敗,殺雞你用了宰牛刀啊。手已經環上了他的脖子。
  所謂值不值得,就看你有多在意。
  吃完麵條,馬驍洗了碗,拿了噴壺在陽台上給花澆水。既然人在家裏,自動噴淋裝置就不用開了。念萁把開謝了花摘下來,說留在上麵影響美觀。馬驍說:“不留種嗎?明年可以接著種。”念萁說已經留了,要不了這麽多,多了要分去營養,種子就不強壯了。馬驍想起七夕的傳說,問她說:“牽牛花和牛郎織女的牛郎有什麽關係沒有?”
  念萁拉他坐在藤坐墊上,自己坐在他的大腿上,雙臂環著他的脖子,念一首詩給他聽:“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牛郎就是牽牛星下凡,你說有關係沒有?”
  “有。”馬驍答,把她抱得更緊。
  所謂值不值得,就看你有多在意。年青時他不懂得,以至錯過了他的初戀,辜負了景天。他可以因為一場球賽的失敗遷怒到景天身上,以至他沒有機會知道他差一點點就做了父親。那個孩子呢?是不小心失去了,還是景天不想留下?他無從得知。過了這麽多年,再去追究也沒了意義,失去的永遠失去了,隻是他會在腦中有刹那的失神:那個孩子,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不理智的驕傲從來都是不必要的,他已經失去過一次愛情,這一次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會對念萁好,愛她愛到她忘記他的失神,將來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個男孩,他會帶他去遊泳打球,如果是個女孩,他會陪她種牽牛蔦蘿,用愛心澆灌他的花朵。所有的女孩都是花,都要小心嗬護。
  月過中天,銀河燦爛,念萁指著天鷹座上那三顆明亮的扁擔星說:“那個就是牛郎,邊上兩顆小星就是他挑的一對兒女。銀河那邊的菱形星,就是織女的梭子。今晚夜空這麽清徹,可以看見天鷹星座移過銀河,給他們搭橋了。民間傳說,如果這個時候躲在葡萄架下,就可以偷聽到兩人的悄悄話。”
  馬驍說:“可惜這裏隻有牽牛架,沒有葡萄架,明年我們種一棵葡萄吧。”
  念萁看著星空,隨口說好,沒有看見馬驍忍住的笑意。

  三六章 飲食男女,別扭夫妻

  作為一名在學校任職的職員,念萁雖然不帶班,卻要做更多的行政工作。假期並像傳說中的有兩個月,學生八月三十日報到,老師和職員要提早半個月,在八月十五就要開始上班。馬驍想起馬琰說的讓他帶了念萁去鄉下過周末的建議,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趁念萁還有幾天休息,他填了一張調休單,周四晚就帶了念萁去浙西。
  去之前他先問朋友借了一輛帕薩特,叫念萁整理好兩個人的衣服,下了班他就開車回去接她,晚飯就在路上吃,看見有什麽有意思的店停下來就是了。又叫念萁下午先吃點東西,這個什麽有意思的店誰知道在什麽地方?也許七八點都看不見呢。
  念萁聽他說了周末度假的安排就有點不高興,說不想到鄉下去,那麽多蚊子,她被蚊子叮了要發熱的,又說換了地方她要睡不著,又說農家菜她吃不慣,總之找了許多一點沒說服力的借口來推搪。
  馬驍一一駁掉,蚊子多,有蚊不叮噴劑,他還可以去驢友俱樂部買專業的驅蚊藥水;換了地方你睡得著的,你去夏令營怎麽沒聽你說這個那個毛病的?農家菜吃不慣?那他去煮就是了。那裏蔬菜魚蝦都新鮮,還有真正的草母雞,吃竹林子裏的竹蟲長大的,不是飼料雞。
  念萁仍然不太起勁,說我是過敏體質,一度假就過敏,我不要去。馬驍說你不是對度假過敏,你是對我過敏。
  他們的第一次度假就是個災難,當然蜜月也是度假。那一次兩人都過得不舒服,回來後就成了一對冤家。念萁也許就是這一次對度假有了反感?他同樣也沒有過好,於是第二次他想要帶念萁去芭堤亞,彌補一下蜜月的遺憾。東南亞的夏日風情比春天的青島更醉人,念萁要是去了,穿上當地鮮豔嬌豔的泰絲紗籠裙子,鬢邊簪一朵雞蛋花,雪白的臉會曬得微棕,雪白的腳踩在沙灘上,步步生蓮。他們可以在海裏遊泳,她不會沒有關係,他可以教她。在深夜的海水裏,月亮在天頂上,她可以把她的腿盤在他的腰上,就像一支蔦蘿纏在竹枝上。帶鹽分的海水托起他們的身體,這個時候的念萁,一定像水裏的白蓮花一樣美麗。雪白的臉,脖子,胸脯,手臂。如果恰好沒人,他們可以裸泳。她肯定不知道裸泳的樂趣,他可以把所有的樂趣都慢慢教給她。上一次蜜月沒有度好,這一次他可以補償給她。
  那天晚上他用最溫柔的方法和她□,因為她拒絕他的邀請,隻為了去陪那些見鬼的學生。他說小楊老師,你的業務都荒廢了。他有些自憐,他的深情她沒有領會,她拒絕和他再度蜜月。裸泳是沒有機會了,他想看到的美麗景色不肯展現給他看。他壓抑著狂躁的性子溫柔地進行著,壓抑到他隻能咬緊了牙關咽下了馬上要衝出喉嚨的嘶聲。男人發出那種聲音太可笑,就像男人說出我愛你太肉麻一樣。他不能說出來不能發出來,隻有壓回去。壓抑到他自己都覺得扭曲,五官一時都挪了位,青筋爆出,他自己都覺得他的樣子是猙獰的。而壓抑的結果是暴發,他暴發了,睜眼卻看見念萁嚇白了臉。
  可恥,太可恥了。他應該關上燈,那他的猙獰麵目念萁就看不見了。他的溫柔會不會前功盡棄?她會不會覺得他又像回到了當初,那些讓她發熱疼痛的時候?他逃跑似的離開了床,看了半夜的球賽。第二天他仍然沒臉見她,而她也在生著他的氣。她一定是覺得被冒犯了,這個男人像個色情狂,為了要看妻子雪白的胸脯粉紅的乳暈,結果卻在燈下暴露了他的肮髒心思。他一百次想在她耳邊說對不起,臨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他是個混蛋他知道,她有一千個理由恨他。
  但這一次不一樣,他們的關係已經變得深沉美好。他已經可以擠在她的小角落裏把她抱在懷裏看牽牛織女星,他難道還沒有占領她的心?她這樣抗拒和他一起出去度假,又是為了什麽?他看著念萁固執的眼神,知道她又在鬧別扭了。他一天不說他愛她,她就會想起來就跟他鬧一回,她吃準了他拿她沒有辦法。馬驍惡作劇地想,我就不說,我就要帶你去鄉下,我是爺們我不欺負你,我讓蚊子咬你,癢死你。
  周四下了班馬驍開了車停在樓下,打電話叫念萁下下來,念萁說我頭痛,不去。馬驍說,你不去是吧?那好。他掛了電話,把車喇叭按得震天價響。嘟,嘟,嘟……嘟,嘟,嘟。像像是在叫楊,念,萁。楊,念,萁。每三次短鳴之後,是一聲長鳴,接著又是三聲短鳴。沒停沒止地響了有五分鍾,響得附近幾幢樓的窗戶都打開來,每一個窗戶都探出一個人頭來怒罵:哪個十三點這麽按喇叭?吃飽老酒了?馬驍不理他們,隻管按。電話又響,馬驍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家裏的號碼,接也不接就關了機。兩分鍾後念萁拎了一隻大包下來了,頭上戴著一頂他的長舌棒球帽,遮住臉,做賊一樣的躥了出來,拉開後車廂門,把包扔進去,大力拍上門,坐進副駕駛座,冷著臉不說話,也不看他。
  馬驍發動起車子,打方向盤,把車開上大路,跟在出城的車流後麵慢慢上了高速,過收費站時對念萁丟了一句話,扣上安全帶。然後一加速就開到120邁,開得念萁牢牢抓住車頂上的拉手,說:“瘋子,開慢點。”馬驍這才把速度降到105邁左右,還不忘氣她說:“肯說話了?”念萁氣得轉過臉不理他,馬驍騰出右手來,揭下她的棒球帽,擼一擼她的頭發,就像是安撫一隻小動物。
  念萁躲開,說:“拿開你的爪子。”馬驍說:“不是爪子,是蹄子。馬蹄子,羊蹄子,牛蹄子,驢蹄子。”念萁回他一句說:“你就是頭驢。”馬驍說:“你也有牛脾氣,你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是溫順的小綿羊。”念萁說:“我才不要做羊,我做了一輩子羊,做夠了。女屬羊,氣死爹和娘。”馬驍說:“你又不屬羊,你不過是姓羊。你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牛。”念萁說:“你也不是馬,你就是一頭驢,就算和馬沾點邊,也還是一頭驢。”
  馬驍說:“你幹脆罵我是蠢驢得了,何必繞著彎子不罵,以維持你的假淑女形象,我都替你累得慌。”念萁說:“我才沒罵,是你自己承認的。”馬驍說:“我不是和馬沾點邊,我是和馬沾兩點邊,我也不是蠢驢,我就是馬。”念萁說:“就算你是馬,也是一頭駑馬,騃馬。”
  “什麽馬?矮馬?我矮嗎?”馬驍不置信地說:“我比你高一個頭。就算我沒有姚明的高度劉翔的速度,但劉翔的高度我還是有的。”念萁繃了半天的臉再也繃不住了,笑一聲說:“真不要臉,還姚明劉翔呢。我說的是騃馬,就是笨馬。”馬驍說:“那不還是馬?我隻要是馬就可以了,管它是高馬還是矮馬。”
  念萁悶笑一陣兒,臉色陰轉晴,問:“在哪裏吃飯?”兩人這一通吵架,是從來沒有過的。從前兩人不和,要麽冷戰,一天不說一句話,要麽肉搏,用豎起刺的身體狠狠地紮向對方,卻從來沒有這樣純粹的無聊的磨牙似的拌嘴。拌過嘴後,馬驍渾身輕鬆,唱起歌來,唱的是“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鋼槍緊握戰刀亮閃閃。祖國的山山水水映入了我的心,決不容豺狼來侵犯。”念萁假意怒道:“你說誰是豺狼?啊?”馬驍停下歌聲,笑答:“誰答應誰就是。”念萁哼一聲,看看自己的指甲說:“剛才還說我是披著羊皮的牛,這下我就是披著羊皮的狼了。”
  馬驍從眼角看一眼她的動作,忙說:“不許磨爪子,不許抓人。”念萁握起拳頭就砸在他腿上,馬驍大喊一聲說:“也不許砸腿。我的腳踩在油門上呢,出了事你負責?”念萁這下才乖了。
  車到一個休息站,馬驍停了車和念萁下去上洗手間,念萁說晚霞真好看,坐在車裏用相機拍天上的火燒雲。馬驍說:“你連相機都帶了,還說什麽不去?”念萁聽他提起這個就恨,回答說:“馬驍,你不可以這麽獨斷專行的,你是逼我上了車,但我心裏不開心,你又有什麽樂趣?”
  馬驍說:“我就是弄不懂你為什麽不開心?出來玩玩有什麽不好?你都在家裏關了一個夏天了。”念萁說:“沒有,還不到一個月。”馬驍算一算,確實不到一個月,但為什麽他覺得有一輩子那麽長了?他耐著性子問:“那你說說為什麽不開心?不要說什麽蚊子啦過敏啦的話,我帶了驅蚊水散利痛芬必得感冒通十滴水驅風油曼秀雷敦薄荷膏外加仁丹,我不會把你放在危險的環境下,你一生病我就心痛,你這麽鬧別扭實在是毫無理由。”
  念萁慢慢把相機收起來,鼻子抽泣了一下,馬驍皺著眉毛問她:“又怎麽了?”念萁抹了一下眼淚,咕噥了一句,馬驍說:“大聲點,我聽不清。”念萁惱道:“我的那個又遲了,我不想在鄉下提心吊膽的,看個醫生都不方便。”馬驍仍然不明白,說:“那個是哪個?”看到念萁漲得通紅的臉,才恍然道:“哦,那個。”
  念萁羞憤地捶他說:“你還說你還說。”馬驍笑著把她抱在懷裏,在她耳邊說:“沒事的沒事的,該來的總會來。不管是那個,還是那那個。”念萁嗯一聲,安靜地依在他懷裏。馬驍心情大好,說:“我們去杭州味莊吃飯吧,就在楊公堤上,那一段路風景很好。今晚就住在杭州,晚上我們可以遊夜西湖,看三潭映月。”念萁發作了一通,對自己的小脾氣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願就此認錯,仍然外強中幹凶巴巴地說:“又不是八月十五,看什麽三潭映月。”馬驍懶得跟她廢話,威脅她說:“你去不去?”念萁說:“去!”

  三七章 風景很好,無心睡眠

  兩人自然不是第一次來杭州,但兩人一起來杭州,還是第一次。進了城,車速慢下來,一路開到湖濱邊上,在解放路的一條支路上找了一家連鎖酒店,馬驍把車停在門口,先下車進去問了有房間,才向外招手示意念萁拿了行李下來。
  念萁拎了包磨磨蹭蹭進去了,馬驍已經填好了單子,看她一步挪不了三寸的樣子,以為是包太重,過去一把奪下包,卻發現拎在手上沒多少份量,奇怪地問她:“你幹什麽?累了?還是餓了?”念萁小聲說:“我忘了帶結婚證,我沒想到要在杭州住一夜的。”
  馬驍推了她就往前走,說:“人家不要那個。”念萁還在低咕說:“人家會不會以為我們是那什麽的?”馬驍罵她一句,說:“神經病。”念萁偷偷地笑,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
  洗了一把臉後,馬驍說餓死了,去吃飯,拉了念萁又出去,車子開在楊公堤上,念萁哼哼嘰嘰地說:“風光真好。”過一會兒又說:“風景這邊獨好。”見馬驍不理她,再說:“問吾何處避炎熱,十頃西湖照眼明。共君今夜不須睡,風光別為月色輕。”
  馬驍繃著臉開著車,忽然伸過手臂抓住她脖子,左右一陣兒搖晃,搖得念萁大叫,說:“我不念就是了。”馬驍聽她討饒,這才鬆了手,改捏為撫,在她頸背上擼了幾下,說:“算你機靈。”念萁哼一聲說:“是你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我不過是複述你說過的話,要捏也該捏你自己的脖子。”馬驍伸長了脖子說:“你捏,我讓你捏,我就怕你不捏。”眼睛看著前麵車子的尾燈,把脖子移到她這邊來,說:“捏呀,捏呀。”念萁在他脖子後頭拍了一下說:“去,好好開車。”
  馬驍渾身骨頭都輕了,笑說:“現在天黑了,當然看不到景色,明天早上我們出城的時候再走這條路,我看你到時還嘴不嘴硬。”
  天已黑盡,馬驍找到味莊,停了車,攬了念萁的肩頭走進去。已經過了飯點,但裏麵還有八九成的客人,領位小姐找了一張兩人的桌子讓他們坐了,遞上餐牌,兩人隨便點了幾樣,沉默下來,等著上菜。
  剛才這一程笑鬧,多少讓兩人動了點情,這種動情的方式對兩人來說都有點陌生,陌生得有點不好意思。念萁扭頭看著窗外,不敢看馬驍的臉色。馬驍則是過一會兒偷眼看一下念萁的臉,看她轉過的側臉上慢慢的眼角有了點玫瑰紅,知道她是察覺到自己在偷窺她,也覺得不好意思,但心裏忍不住高興,輕輕咳嗽了一聲,假裝清了一下嗓子。念萁聽見他的咳嗽聲就是一下驚跳,玫瑰紅從臉上消失,站起身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忙忙地逃了。
  馬驍覺得有趣,念萁的神態,完全像個戀愛中的姑娘,會害羞,會難為情,會使小性子,會取笑他,如果一開始兩人就像這樣交往,交往到剛才在車裏笑鬧,互捏對方脖子,隱隱有情致在兩人間的空氣中流動,然後在西湖月夜的荷花香裏慢慢加溫,加到九分九,加到神思恍然,兩人回到酒店,繼續完成高張了一晚上的愛意,那樣的話,該是怎樣的自然和美好?
  那樣的話,他不用做個凶神惡煞的男人,不會讓他的女人怕看到他,不會讓她在晨風裏哭,在暗夜裏發燒,在婚姻裏幾近絕望。他忽然疑惑了,是什麽讓念萁改了態度?或者換個方法說,是什麽讓念萁不再怕他恨他,她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轉變?
  念萁從洗手間回來,冷菜已經上了,馬驍麵無表情地望著黑漆漆的外麵,聽見她坐下,便說:“我們吃完了到湖濱走走吧。楊公堤是走車的,不安全。”念萁說行啊。馬驍拿起筷子挾了一個紅棗放在她碗裏,借機看一眼她的臉,臉上幹幹淨淨的,紅暈已褪,大概是用清水冰過臉了。
  這一頓飯兩人吃得靜悄悄的,偶爾會說一句這個菜味道不錯,你嚐嚐這個,這個好吃,回家學著做等等無聊的話。吃好飯,馬驍把車開到湖濱對麵的岔路上找個地方停了,牽著念萁的手在湖邊北山路上慢慢地走。北山路向來少人行走,即使是晴朗的白天,也是靜悄悄的。馬驍選了這條路,自然是他的小心思在作怪。他想和念萁在無人處糾纏一番,渲泄一下他的情緒。
  七夕已過,立秋也至,草叢裏有鳴蟲啾啾的叫聲。裏西湖裏種滿了荷花,白天的炎熱之後,荷葉在夜風裏釋放著吸收了一天的熱量,空氣裏都是荷葉蓮蓬的清氣。湖上月亮隻得半輪,但是就這半輪明月,因是在了西湖之上,就染上詩情畫意。馬驍雖然不會背更多的詩詞,但情調好不好,總是明白的。他忽然想起念萁在取笑他說楊公堤一帶風光很好時念的幾句詩,什麽今夜不需要睡覺什麽的,問道:“你剛才念的是什麽?什麽今夜不要睡覺?”
  念萁要想一想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遂輕笑道:“什麽今夜不要睡覺?你當是唱歌劇圖蘭朵的詠歎調呢,今夜無人入眠?是共君今夜不須睡,風光別為月色輕。意思是說月色太美,和你賞月到無法入睡。”
  馬驍聽著她的解釋,月光照到她的臉上,她的臉上月光流動,又有湖水的反光映上她的眼,她的眼光一片溫柔,像西湖的水一樣映著月光,那淺淺的一池湖水承載了江南數千年的文采風流,而這一雙溫柔的眼眸也蘊含了他全部的情緒。馬驍點頭說:“原來是月色太美,和你賞月到無法入睡。你是想在這裏走在上一夜?那個什麽西湖不如什麽西湖是怎麽說的?”
  念萁停下腳步看著他,像是被他的眼光定了身,她的眼睛停在他的臉上,回答他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月西湖,月西湖不如雪西湖。”
  馬驍愕然說:“有這麽多西湖?真有閑心,遊得過來哦?”
  念萁的眼睛忽然顯出一絲淒涼來,淡淡一笑說:“當時我們在青島八大關,我念海棠詩給你聽,你為什麽不像現在這樣用心來聽呢?”
  馬驍不知怎麽回答她,隻好把她攬進懷裏,輕聲說:“月色太美,和你賞月到無法入睡。”念萁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伸臂抱住他脖子,把眼淚滴進他頸窩裏,在他耳邊說:“你是個壞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要你欠我的,欠一輩子。”
  馬驍的心像是泡在了淚水裏,淚水是鹹的,於是他的心也就像是被鹽侵蝕著,微微抽痛。他想問的問不出口,他想知道的卻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念萁轉了心思,而是她的心思從來都沒有變過。隻不過有時被他傷得深了,她收了起來,有時被他傷得痛了,她不再付出,隻有等他收起他的鋒芒了,她才會安心的小心地放一點出來。她在不停地試探,就像一隻蚌,在靜水裏微微張開一點殼,暴露一點柔軟,一但受驚,馬上縮回堅硬的殼裏去,要等她再次安心地打開,又不知要等多久。好在還是讓他等到了,這次他不會驚動她,他會誘惑她。
  北山路上沒有行人,隔著裏西湖可以看見白堤上的遊人和燈。北山路上有很多大樹,馬驍把她的背放在一棵長了幾百年的大樹樹幹上,小心地吻她的臉,還有臉上的淚,就像在吻一個初次戀愛的少女。
  念萁的眼睛亮晶晶的,裏頭又是淚光又是月光,馬驍本是不帶□地吻她,吻她吻得卻燒起一把火來,他置之不理,卻問:“月色太美,和你賞月到無法入睡?”念萁的臉發燒,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共君今夜不須睡,月色撩人曉夢輕。”馬驍輕輕皺眉,問:“怎麽又改了,那又是什麽意思?”念萁把臉埋在他胸前說:“月色太好,撩得人無心睡眠。”
  馬驍這下福至心靈,說:“好的。確實是月色太好,無心睡眠。”拖了她的手回轉湖濱,找到車子,開回酒店。
  進了房馬驍也不插卡取電,隻是把念萁抱起來,抱在窗前,一路吻下,吻到胸口。月色把胸脯鍍成了象牙,鍍成了大理石,鍍成了青白玉。沒有芭堤亞的海水,他們一樣可以在月光中徜徉。衣袖上分明還染有荷葉的清香,夜風吹散了飄蕩在整個房間,於是就仿佛置身在了荷塘月色之中,月在頭頂,荷在身周。月在心上,荷在身下。
  月色太美,和你賞月到無法入睡。
  月色太好,撩得人無心睡眠。

  三八章 獅子抖毛,老虎發威

  早上馬驍真的開了車又走楊公堤一段,一邊用最慢的速度開著,一邊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語:“風景很好,風景這邊獨好。”念萁不理他,轉頭看著窗外,一邊咬著嘴唇嗤嗤地笑。馬驍神氣活現地說:“風景好不好?”念萁說:“好,很好,真美,不錯,讚一個,極佳,哇,入詩入畫。”
  馬驍聽得牙根癢,又忍不住隔著坐位伸手抓抓她的後頸,一時多手就滑進了領下,在她背後摸了一下,皺著眉問:“你怎麽背心又出汗了?有沒有熱度?你吃一粒散利痛吧。”
  念萁仍然臉朝著窗外,背對著他,不說話。馬驍聲音不由自主就高了兩度,問她:“你聽見沒有?”念萁戴上那頂棒球帽,把手臂擱在搖下玻璃的車窗上,伏下身子看外麵的風景。馬驍有點不耐煩地說:“把頭和手拿進來,注意安全,你沒坐過車啊。”念萁還是不理他,馬驍急了,扳著她的肩把她拖進來,一邊按下車窗鈕,升起了玻璃。念萁扭了扭肩,想掙開他的掌握,馬驍死死地抓著,不肯放手,這一掙一紮的,車子就開始走之字型,後麵的車本來就嫌他們的車開得慢,這一下更是鳴號示警。念萁聽見喇叭聲才不鬧了,馬驍也把車子開回到正常的速度。
  楊公堤風景確實很美,一邊是長在淺水沼地裏的水杉柳杉池杉,一個一個小洲一樣的泥墩子,杉樹們都長得筆直地被水滋養得泛著綠意,小泥洲被青苔和低矮的地被植物覆蓋著,有一點濕地的景觀。一整條路上都是這樣的風景,車子行在堤上,有開進畫中的錯覺。八月,時序上已經入了秋,潮濕的樹下開著淡粉紅的忽地笑和花瓣上閃著熒紫光的幻景花。早上的氣溫不高,車裏沒有開冷氣,但關上車窗又覺得悶,氣壓偏低,也許會下雨。
  念萁說:“你把窗戶打開,我不伸出頭手就是了。”
  馬驍按一下鈕,車窗玻璃慢慢降下,馬驍說:“你不鬧別扭了?肯聽話了?你說說,剛才又是為了什麽?你不天天鬧一次,就不開心是吧?昨天說我逼你上車,今天我又沒逼你幹什麽你不樂意的,我好好地提醒你吃藥,又哪裏錯了?你說出道理來,是我的錯我道歉,是你的錯,你道歉。大家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還是學校裏的老師,不以理服人,隻會鬧別扭,算什麽本事?”
  念萁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開口也不是道歉,也不是講理,而是質問他:“你就覺得你一點沒錯?”
  “沒有。”馬驍幹脆利落地說:“你以前是個很講道理的人,怎麽現在變得這麽小氣?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你真長本事了啊?”心裏說,還不都是我慣的,慣得她無法無天的,有時真恨不得把她鎖在床上算數,她也隻有那個時候最乖,不,還有做飯的時候,鎖著就沒法做飯了,還有,坐在自己身邊或是腿上說一些風花雪月的時候,還有專心做事的時候,全神貫注看著電腦,手指在健盤上十指翻飛的時候,看書看到有趣的地方會微笑的時候,一邊看電視一邊疊衣服的時候……這麽一算,乖的時候也不少了,不過一鬧別扭,那些乖的時候都被忘記了,隻讓人覺得心裏煩燥,這個時候隻有一個念頭:又怎麽了?
  念萁氣得胸脯起伏,磨了一會兒牙,才說:“你不管什麽情況不管什麽時候想伸就把手伸進我衣服裏,就不算錯?上次在你姐姐麵前是這樣,剛才又是這樣,你讓人怎麽看?讓人看見了怎麽想?”
  馬驍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才說:“上次是在家裏,剛才是在車裏,又沒有外人……”
  念萁也提高了聲音質問他:“沒有外人?那你姐姐不是看見了?那路過的車子不是看見了?要怎樣才算被人看見?”
  馬驍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錯了,我道歉,下次我會注意的。可是你一開始就好好說不就完了?至於要發脾氣嗎?”
  念萁聽他道歉,怒氣消了一點,聲音也放低了,“我不發脾氣,你當我是在跟你撒嬌呢。我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上次我說過不要這樣,你不是又犯了?你有把我的話當真過嗎?”
  馬驍想,我還真沒把上次那事記在心上。女人真是麻煩,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記得,過了幾個月都會翻出來找舊賬,時不時的會想起來嚇一嚇人,牽頭皮要牽一輩子,隻好敷衍說:“好了好了,我都道歉了,你還要怎麽樣?我知道你是老虎不發威,我把你當成了病貓,其實你就是一隻母老虎。我說,”他這才想起來了,兩人因什麽事吵了這一架,“你到底是老虎不發威還是真的是病貓?你是不是又病了,要不要吃一粒藥?你老是這個樣子,三天兩頭的發一下熱,弄得都像是我害的,你是不是故意的?”心想昨晚不是挺好的嗎?開始很好,過程很好,結束也很好。哪兒哪兒都好,好得不得了,是少有的好。所以剛才才會摸她脖子隨勢把手放進了她的衣服裏,這不是還在繼續著昨晚的餘溫嗎?誰知就觸到了她的底線,馬上就反臉不認人了?
  念萁又不高興了,說:“你故意一個我看看?我沒病,就是體溫有點偏高,我的體溫一向比你高半度,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有,今天早上我發現我那個來了,所以有點發熱出汗。不過吃一粒散利痛也不錯。你把你買的藥都放哪裏了?”
  馬驍哼了一聲,說聲真麻煩,用下巴指指置物箱。念萁打開來,裏頭是一個印有藥房名字的塑料袋,拉開來一扒拉,裏頭果然是他說那些藥,散利痛芬必得、驅風油薄荷膏、十滴水藿香水,夏天出門的必備藥都有,一時感動,擠過去抱住他肩膀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聲謝謝。馬驍被她忽喜忽怒的搞得不知該生氣還是該隨她去,便說:“過去過去,靠這麽近幹什麽?當心被人看見。”念萁笑嗔一句說:“小氣。”馬驍說:“就你可以想親就親?我摸摸就不行?你有貞操要維持,我也有節烈要保護,不能任人調戲。男人也是有麵子的。”
  念萁正喝水吃藥,被他這個男人的貞操節烈和麵子問題窘到了,撲嗤一聲就噴了他一臉的水。馬驍怒視她一眼,說:“這一下你肯定是故意的。”念萁忍住笑,抽了麵巾紙給他擦拭,一邊說對不起,我還真不是故意的。這樣子多損我假淑女的形象啊,我好不容易才維持下來的。
  馬驍聽她語氣古怪,說這話又是什麽意思?你別栽髒陷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念萁說:“你昨天說的,你說‘你幹脆罵我是蠢驢得了,何必繞著彎子不罵,以維持你的假淑女形象,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說過沒有?”馬驍再一次無言以對,隻得說:“我投降,我認輸,我從今以後再不和你比記憶力,比道德感,比純潔度。誰比誰是小狗。”末了為了加強效果,還叫了兩聲汪汪。
  叫過之後他就後悔了,不該提什麽小狗,更不該學什麽狗叫,這不是自己下了圈套讓自己去鑽嗎?景天的事本來他就心虛,她要是問起來,他隻有死咬著不承認,可是欺騙她也不是他想的。夫妻兩人鬧點剛才的小別扭不要緊,還增加情趣,可是牽涉到前女友,就沒有哪 個妻子會不多心。
  正擔心念萁會問他景天的事,念萁卻說:“唉那邊有個奎元館分店,我們去哪裏吃早飯吧。他家的蝦爆鱔麵很有名氣,我記得張愛玲在一篇文章裏提到過,說她五十年代初來杭州找一點資料,就在奎元館吃的蝦爆鱔麵,但她喜歡吃的麵是湯多麵少,麵要少得隻有一筷子那麽點,於是就喝了點湯,吃了點蝦爆鱔,就放下了筷子,對麵的一個勞動大姐看她這麽浪費,就很鄙夷地看著她。她好像說幸好是走了,不然三反五反的時候,這肯定是一條罪名。”
  馬驍把車子停在店門口,說:“你的記憶力真好,我甘拜下風。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看了都記得,你的腦子已經沒有空閑的地方了吧?那好,你要一碗蝦爆鱔麵?我要一碗什麽呢?”站在收款台前研究著牌子上掛著的麵的澆頭的名字,再不提一句小不小狗的話。
  念萁說:“蝦爆鱔麵是我給你點的,我就要一碗片兒川。”馬驍看一眼價錢,說:“蝦爆鱔二十,片兒川才八元,你沒有必要這麽溫良恭謙讓的吧?”念萁說:“你那碗麵除了麵就是肉,我才不要吃。片兒川裏有筍片和青菜,我喜歡。”掏出錢包來買了籌子,兩人找個位子坐下,馬驍說:“蝦肉也算肉?鱔絲也算肉?”念萁笑問:“難道隻有豬牛羊肉才算肉?”馬驍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說你為什麽不吃肉,原來是怕吃了自己的同類。豬牛羊肉,重點是在這個羊肉上。”念萁白他一眼,又提起手來看一看指甲,馬驍馬上說:“說歸說,不許動手。”念萁說:“誰動手?我不過是覺得我該修指甲了。”
  兩人努力說笑,插科打諢,誰都不想去提有風險的話題。馬驍不提,是心虛,那念萁不提呢?難道真的是為了不想當小狗?馬驍覺得念萁太過乖巧,她可以發發小脾氣使使小性子,跟他撒撒嬌,也可以閉口不談她任何不想觸及的層麵,她不會真的倒捋他的獅子毛,她十分確定哪些是她不想去踩的禁區。馬驍想不知這樣的乖巧是好還是不好?他是少了一些麻煩,可是也沒有了和她毫無芥蒂坦呈相對的機會。她不想在心頭有一條刺,可這樣那條刺就擺在他的心頭了,他會一直覺得虧欠了她。
  他記起她昨天晚上說的,她說,馬驍,你是個壞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要你欠我的,欠一輩子。她說這話,原是許下了一生都要廝守在一起的諾言,可是也定了他的罪。他欠她的,他欠她一個完美的蜜月,他欠她一個溫情的新婚,他欠她那麽多次的發熱高燒,以至她背心一有汗他就心驚膽戰。馬驍想,既然是這樣了,他就用一輩子來還吧。

  三九章 童稚趣語,舊宅古風

  車子開到桐廬市,馬驍和馬琰通了電話,轉了幾個彎,拐了幾條路,按指示找到馬琰等的地方,馬琰戴了頂大草帽架了幅大太陽眼睛穿了件大大的白襯衫站在路邊等他們。馬驍看見她就輕輕按了下喇叭,馬琰像趕蚊子一樣的揮了揮手,等馬驍的車子停在她身邊,她拉開後車廂的門坐上去,卻發現念萁坐在後座,見了她就笑眯眯地叫琰姐。馬琰拉了她的手就說:“弟妹啊弟妹,你真是一個好姑娘啊。馬驍,直走,到第一個路口向左轉。”
  馬驍開著車,問道:“你又有什麽新論點了?她做了什麽讓你這麽誇她?”
  馬琰說:“她坐在後座來等我,就是為了陪我說話,這個就是細心和體貼。要是她紋絲不動坐在你旁邊,和我說話時扭過頭來,我不是就像你們中間的加塞了?她不見得是一路從上海過來都是坐後座的,肯定是剛調過來。是不是?從這裏再向右轉。”
  馬驍嘀咕道:“莫名其妙,換個位置都有這麽多講究。”
  念萁笑說:“姐姐是個玻璃心肝琉璃人,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馬驍你是姐姐帶大的,怎麽沒學到姐姐的一點聰明?”
  馬驍說:“她一個人聰明不就夠了?什麽事都是她做主了,我還費那勁幹什麽?我的腦子就省著點花唄。”
  念萁嗤嗤笑,說:“省什麽的都有,還沒聽說過有省腦子的。”
  馬琰看著兩人隔著前後座說話,卻說得這麽有來有去,便帶了有趣的研究的好奇的神情看著兩人,看得念萁不好意思,問道:“琰姐,就你一個人,小睿呢?”馬琰說:“咳,你怎麽轉話題了?我還想繼續看你們兩人打情罵俏呢。你們這一陣兒像是有了質的飛躍了?可以開玩笑可以打趣對方了?很好,我老懷大彌。”
  說得念萁更加不好意思,馬驍說:“我們本來就挺好,是你來了硬在我們中間插一杠子才不好的,你躲到這裏來正合我的心意。”
  馬琰哈哈大笑,說:“看,看,已經會回護老婆了,確實是不小的進步。上次我看你還盡會順著他,這次已經在取笑他了,可見是真的不同了。”前半句是在和馬驍說話,後半句又是在和念萁說了,最後又加一句:“從這裏轉左。”
  馬驍說:“姐夫家還真不好找,這麽七拐八彎的。還有,我看你真是閑得瘋了,沒事找事瞎操心,你的眼睛就盯著我們嗎?馬上要開學了,你還不帶小睿回去?姐夫在那邊要是一個人悶出什麽事來,我看你還這麽窮開心。”
  馬琰呸一聲說:“你不要烏鴉嘴,你姐夫才不像你這麽笨頭笨腦。他悶出些花花事來能有什麽好處?孩子在我這裏,房子寫的我的名字,存款也在我手上,就算是離婚,他還要付我贍養費,一直付到我另外結婚為止,這樣的賠本買賣誰要做?女人隻要把房子孩子票子抓在手裏,男人做不了怪。直走,下一路口向右。”
  馬驍說:“怎麽女人都一個腔調?照你這麽說,美國人還都不離婚了?我怎麽掌握的數據是美國人平均結婚二點五次?”馬琰哼一聲說:“那是有的人超常發揮,占了一般人的份額。”
  念萁在一邊聽得悶聲發笑,並不插嘴。
  馬琰說:“跟你說話沒意思得很,本來是誇你的,你卻跟我飯裏摻砂子,存心要我硌牙。念萁,我們不要理他。對了,回去的時候我跟你們一起走,回去陪幾天爸媽,就要走了。你們來得正好,正好把我們接回去。好了,到了。”馬琰跳下車,指指巷子盡頭的一幢有黑漆漆的木門的房子,門口有個男孩坐在一張方凳上披了一塊白布在剪頭發,旁邊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理發師和一個老年婦人。
  馬驍和念萁這一程路都在老城區裏打轉,馬路越來越窄,到後來變成了巷子,巷子兩邊的房子也越來越舊,可是這個舊也不是破破爛爛的舊,而是年深月久的舊,房子是舊式的徽派建築,有著高高的風火牆,牆是白的,日曬雨淋後成了灰白,瓦是黑的,上頭還有磚雕,這裏竟是一片舊宅第,隱藏在老城陋巷之中。那個有著黑漆大門的屋子在巷底,一排灰白舊牆比周圍的老房子都要高上一些。
  那個看著男孩剃頭的老婦人見他們下了車,笑眯眯迎上來說:“新婦啊,這是弟弟和他的新婦啊?哦唷唷,高高大大得來,漂亮得來,登對得來。弟弟啊,你也來剃剃頭吧,剃短點風涼,不長痱子不生癤。這是我家請了幾十年的剃頭師傅高師傅,手藝沒話講的,等毛毛頭剃好就給你剃啊。”
  馬驍看一眼馬琰,帶著點詢問。馬琰笑說:“這是我婆婆的婆婆,小睿的太奶奶,你們跟著小睿叫太太就行了。”
  馬驍和念萁忙叫一聲太太,這太太有八九十歲的樣子,老到不可能再老,矮矮瘦瘦小小,個子還不到馬驍的胸口,一頭雪白的頭發,整整齊齊用兩枚黑色鐵絲發卡別在耳後,小小的一張臉上全是皺紋,淡眉細眼,很是和氣。穿一件洗得極薄極淡的淺藍色一字領長袖襯衫,藏青的棉綢長褲,黑色圓口布鞋,是一個極清爽的老人。他們來這裏就知道會見到馬琰的公公婆婆,卻沒想到馬琰丈夫的的奶奶還在世,還這麽健朗。
  太太拉了兩人的手,把兩人端詳了一番說:“弟弟啊,你的新婦真文靜啊,如今這樣的姑娘不多見了。弟弟啊,你福氣好啊。”一口一個弟弟,馬驍像是無端被減去了二三十歲。
  念萁最怕人誇她,不好意地笑一下,叫一聲太太,說:“太太,你四世同堂,才是好福氣呢。”喜得太太抓住念萁的手不放,一下一下地摩挲著,馬驍受不了他這麽大年紀還被人一口一個弟弟的叫,趁機把老人的手放進念萁的手裏,走到男孩麵前說:“HI, Rain。”
  男孩眼睛裏掛著大顆的淚滴說:“HI,uncle。”
  馬驍皺著眉說:“不要亂叫,我不是叔叔,我是舅舅。”
  男孩眨下兩顆淚說:“我也不是雨,我是Ryan。”
  馬驍點頭說:“好,睿。睿你哭什麽?”
  男孩吧嗒吧嗒的眼淚往下掉,用中文一字一頓地說:“太太逼我剃頭,我不要做小和尚。”
  馬驍瞪著他,問他:“什麽做小和尚?”
  男孩怒衝衝地說:“太太說剃頭!剃頭!”像是很鄙夷他聽不懂中文,又大聲說:“剃頭!”
  奶奶聽見了扭轉頭說:“是啊,剃頭啊。毛毛頭頭發太長了,要生痱子的。”
  男孩聽了,哇一聲哭出來,說:“不要剃頭,不要剃頭。”
  他這一哭,倒把高師傅哭得沒法下手了,也用浙普說:“剃頭啊,剃頭啊,莫哭啊,哭了要剃歪了。”
  馬琰和念萁嗤嗤的笑,馬驍這下聽懂了,安慰他說:“太太說的剃頭就是剪短點,是理發的意思,不是剃光頭做小和尚。”
  男孩扁扁嘴說:“你騙人,理發為什麽是剃頭?太太說了是剃頭。”擰著眉毛,很是生氣他沒聽懂。
  馬驍也擰著眉說:“我從不騙人。”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說:“那你也剃,你不剃就是在騙人。”
  馬琰和念萁繼續捂著嘴嗤嗤笑,馬驍怒視兩人一眼,說:“我不剃,我有專門的理發師, barbe,我的頭發都是他給我剪。”
  男孩哼一聲說:“barbe?mum’s hairdresser?”
  馬琰和念萁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看馬驍被一個小男孩刁難,實在有趣得很。馬琰說:“你就坐下來剪吧,不然有得你煩的。”馬驍說:“說得輕巧,又不是你的頭發被‘高’師傅剃,你有專門的hairdresser發型師呢。”馬琰說:“你不剪,小睿的頭被這麽剪一半留一半的,這不是為難高師傅和太太嗎?”
  馬驍沒辦法,總不能才來人家家裏做客的第一天就違逆主人家的好意,何況還是一個可以做得他奶奶人的好意,隻好對男孩說:“等你剪好了,我就剪,Okey?”
  男孩思考了一會兒,才說:“OK。”
  高師傅看男孩不動了,拿起剪子來喀嚓喀嚓地剪了起來,每剪一下,馬驍就眉毛動一下,念萁看著他的表情,好像每一剪都剪在他的肉上一樣,別轉身去偷笑個不停。馬驍一把抓住她手腕,在她耳邊說:“看我倒黴,就這麽高興?”念萁哼哼哈哈地說:“我看到你有做一個好爸爸的潛質,肯以身作則。”馬驍斜看著她,念萁看他眼神不正,才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裝著沒看見,扔下他的爪子去和太太說話。
  一會兒男孩剪完了發,馬驍乖乖地坐上方凳,圍上白布單子,對高師傅說:“少剪點,就按這個發型修一下就行了。”高師傅說:“曉得的曉得的。”操起剪刀來刷刷刷刷修了一遍,基本按照馬驍的要求剪的,還不算太高古純樸。馬驍看著念萁的臉色,看她沒有忍笑眨眼轉頭等小動作,隻是朝他點了點頭,才算放心了。
  男孩也在一邊看著,問馬驍說:“為什麽太太說的剃頭不是剃頭呢?”馬驍故意為難念萁,便說:“我不知道。你去問舅媽,她是老師,什麽都知道。”
  念萁轉眼就被馬驍推上了風口浪尖,她剛才已經領教了男孩的歪纏本領,這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說:“嗨,你好,我是舅媽。”
  男孩眨眨眼睛說:“舅媽?那是舅舅的媽媽?”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隻有馬驍怒容滿麵,說:“姐,你教的好兒子啊,盡占我便宜,剛才下個圈套騙我剪頭發,這下又亂安輩份,你是怎麽教的啊,這孩子整個是一個禍害分子。”念萁卻十分高興,這孩子沒有難為她,一轉就把矛頭繼續指到馬驍那裏去了,看來是得了馬琰的真傳,那口才那思辨能力不是一般的好。
  馬琰忍笑斥責馬驍說:“你才是禍害分子。”轉頭對男孩說:“不是,舅媽不是舅舅的媽媽,舅舅的媽媽也是媽媽的媽媽,就是你外婆。舅媽是舅舅的妻子,叫她舅媽,是說她會像媽媽一樣愛你。”
  男孩聽了撲上來抱住念萁的腿,說:“舅媽媽。”對於他自創的這個稱呼,馬琰是十分的得意,笑說:“行,行,叫舅媽媽也行,就不搞你的腦子了。”
  念萁蹲下身子抱起他說:“嗯,我就是舅媽媽。你剪了頭發,脖子癢嗎?舅媽媽帶你去洗頭好不好?”剛一邁步,就一個趔趄,馬驍這時剪完了頭發,伸手把男孩抱過來說:“就你這兩把子力氣,想抱得動他?來,舅舅帶你去洗頭。”抱了男孩進門裏去了,聽見他在叫什麽謝伯伯謝媽媽的,那是在和馬琰的公婆打招呼了。
  高師傅把剃頭工具用白布單子包了,收進一個黑色人造革皮包裏,朝馬琰和念萁點頭說:“謝謝,謝謝,再見,再見。”又再對太太揖了一揖,太太也笑眯眯說再見。
  念萁含笑點頭說再見,等他背轉身走出十幾步,才悄悄對馬琰說:“不要給錢嗎?”馬琰說:“他們是幾十年的老顧客了,端午中秋才給錢,叫一聲就挾個包來了,還是從前的老習慣,我們就承他們這個情吧。”念萁點點頭說:“沒想到這裏還保持著這樣的古風。”
  馬琰說:“小睿他爸爸的頭從小到大都是這位高師傅剪的,一直剪到他去上大學,今早我聽太太說要叫高師傅來給公公剃頭,我就給小睿說了,叫他也坐好了給剪一下。誰知沒說清,他以為剃頭就是剃光頭呢。哈哈。”
  念萁說:“多好的傳統啊,一家幾代都是一個人在服務,聽上去就覺得溫情脈脈。正好讓馬驍趕上了,也體驗一下古老的傳統。”
  馬琰聽了眉毛一挑,跟她低語說:“你們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念萁臉上微現赧色,說:“姐姐,真的是要多謝你呢,沒有你跟我說那些,我哪裏懂怎麽和他相處?以前我都讓著他,他也不知道我是在忍讓,現在我偶爾凶一回,他倒知道退讓了。這個可不就是我們說的蠟燭脾氣,不點不亮嘛。”
  馬琰拍著她的手說:“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兩人在門口說悄悄話,太太從門後拿出一柄蘆花掃帚來,要掃地上的碎發,念萁馬上拿過來,將地上掃得幹幹淨淨,連石板縫裏都掃了,馬琰從黑門裏拿來了鐵皮畚箕,念萁把垃圾畚了,馬琰又回手把方凳搬進去,這才拉念萁到老宅子裏去見公公婆婆。

  四十章 短的人生,長的磨難

  謝家二老本已聽兒媳說自家的弟弟和弟媳婦要來過周末,都高興得很,他們自從兒子去了國外,女兒嫁了,家裏可冷清下來了,好不容易兒媳婦和孫子回來,又有兒媳的家人來,這一下熱鬧非凡,一早就去買了雞魚蔬菜在廚房裏弄,這時客人到了,彼此見過,親親熱熱叫過了一遍,馬驍和念萁自動搶去了廚房的工作,給二老打下手,他們不去搶主廚的鍋鏟,那是極不禮貌的行為,他們就擇個小白菜,剝個毛豆子,砂鍋裏燉著雞,魚在謝伯伯手裏炸著,廚房裏的香味直飄到院子裏。
  男孩睿捧著一隻碗接著念萁剝下來的毛豆,研究了半天,忽然問:“舅媽媽,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念萁想本來那天是要見的,可惜她鬧情緒,把回馬驍家的事忘了,心中有愧,實話實說道:“因為沒見過小睿,不知道小睿是這麽乖的孩子,不然我們早就見麵了。”
  小睿對她這個邏輯不是很清楚,想了一下說:“我聽太太叫你是新婦,是不是因為是新的,就不認識舊的?小睿是舊的,和舅舅就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一句“小睿是舊的”,把廚房裏的人都逗笑了,馬驍說:“是的,小睿很舊了,小睿已經有六年半了,和舅舅是舊相識,我們都是舊人,舅媽媽是新人,”轉頭對她一笑,說:“新婦。”
  小睿說:“那媽媽也是舊人,為什麽太太也叫她新婦?”
  念萁恨馬驍在孩子和謝家老人麵前說話沒輕重,白他一眼說:“因為你媽媽和太太也是新認識,所以她是太太的新婦。”
  小睿點點頭,說:“是這樣。那舅舅有兩個舊,不是很舊很舊了?你舊多了不好,新婦要不喜歡的,我叫你舅爸爸吧。”
  這一下更是連在天井裏擺桌子的馬琰都笑了,馬驍哭笑不得,說:“果然是很舊很舊了,都兩個舅了。我說姐,你都怎麽教孩子的?人家孩子這麽大,早就像個小大人了,怎麽你家小睿像個小傻子。”
  馬琰無奈地笑一下說:“你才是傻子。小睿是一下子接受了這麽多中文,有點轉換不過來,何況是這些人稱叫法。人家沒有叔叔舅舅,全是Uncle,沒有姨媽姑孃,全是Aunt,你讓他怎麽弄得清?你一來就說你不是叔叔是舅舅,這不是打擊他的自信心嗎?雙語教育不是國人想的那麽好,我和他爸為了讓他能說中文,在家就都不說英文。他在幼兒院裏說英文,回到家說中文,鬧得他有一陣不知該說什麽,前年有一陣兒忽然就不說話了,把我和他爸急得要死,谘詢了語言專家,說這樣會引起孩子的混亂,還是順其自然比較好。他花了幾個月才恢複過來,我們都不敢逼他。他現在肯說這麽多字,還是在這裏和太太奶奶相處才有的,也隻有太太這樣有耐心的人,才會陪他慢慢說,不說也不催,就陪他玩。所以我才在這裏一住就住這麽長時間,回去我怕又前功盡棄。”
  念萁聽了難過,叫一聲姐姐。沒想到馬琰這麽開朗智慧的人,也有這樣那樣的煩惱,生活從來都是不放過任何人的。念萁想起張愛玲的名言: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
  馬驍嘻嘻哈哈地說:“對,貴人語遲,我就四歲才會說話,一說就是長句子,從來沒有傻乎乎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什麽車車人人馬馬的。很好,這小子隨我,將來一定有出息。姐,你記不記得我說的第一個句子是什麽?”
  馬琰笑一笑,說:“怎麽不記得?你金口玉言不說話,一開口就是:我認為姐姐說的走這個方向的意見是正確的。把我們都驚呆了。當時我們正出去玩,在公園裏找不到方向了,我說這麽走,爸說那邊才是大路,媽說要不問問人家,結果他就來了這麽一句。後來證明我的方向是正確的。”
  馬驍說:“所以你才把我一直帶在身邊,連架都幫我打。”揉揉小睿的頭說:“你舅爸爸是個天才,你像我準沒錯。”
  小睿說:“你的舅爸爸是誰?我認識嗎?”
  這話又引得大家亂笑。謝伯伯關了火,拿著鍋鏟幾乎要把鍋搗個洞出來。謝媽媽在切一塊鹵牛肉,怕切著手,放下刀用手背捂著嘴笑。天井裏的太太放下那把蘆花掃帚,拄帚微笑。馬琰把小睿抱在懷裏,笑得眼淚都濺了出來。念萁把一個豆莢裏的豆子都抖在了地上,看著馬驍笑說:“喂舅爸爸,我認識你嗎?”馬驍笑罵說:“我認識你得很,你不就是我……嗎。”新婦二字沒說出來,是念萁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免得他胡言亂語。
  家裏一下子多了兩個人,小睿興奮起來,話也多了,和馬驍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扯,兩個人就像在說相聲,讓旁邊的人聽了忍俊不禁。念萁第一次發現馬驍是這麽有孩子緣,跟孩子會相處得這麽好,她本來以為馬驍是不會這麽婆婆媽媽的陪孩子說些雞零狗碎的話題的。
  在謝家住了一夜,馬驍念萁還有馬琰帶了小睿去遊富春江,坐在遊船上看兩岸青山相對而迎,一路迤邐如畫軸展開,水墨山水鋪陳在眼前,美不勝收。馬琰伏在欄杆上說:“我好像記得有個富春山居圖,頗有點傳奇,但記不太清了,念萁你知道不?”
  念萁說:“嗯,我知道。這畫是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名作,後來在清初被人收藏,因為太喜歡,臨死的時候就命家人用這畫殉葬。”馬驍抱著小睿在一旁聽了,插口道:“這不是和唐太宗收藏蘭亭序差不多嗎?”念萁點頭說:“差不多。不過這人不是要拿畫土葬埋進墳墓,而是要拿去火焚。他家人就老老實實照他的命令去燒了,眼看稀世名畫就要燒穿,旁邊有人躥出把畫從火盆裏搶了出來,但畫已經燒成兩截了。後來就把這兩截分別裱了,一截短的叫‘剩山圖’,因為是剩下的一半,一截長的叫‘無用師卷’,因為當時有個和尚無用陪著黃公望一起遊的富春江。現在‘剩山圖’在浙江博物館,‘無用師卷’在台北故宮。我們回去時如果有時間可以去浙江博物館看一看,看了真山真水再去看大師名畫,一定很有意思。”
  馬琰點頭說:“真好,念萁你的記性真好,什麽都記得。我這兩年就覺得記憶力不行了,什麽都記不住,腦子跟糨糊一樣,有提前衰老的症狀。”念萁說:“你是太累了,休息一下會好的。”見馬驍把了小睿走到另一邊去看對岸的風景,又說:“小睿的事一定讓你頭痛了很久,姐姐,你真是了不起,這麽大的事還能這麽樂觀,你要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小睿生過病,我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很好,是個健康的男孩。有的孩子很小就很懂事,說起話來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其實那不是懂事,是在學大人的話。小睿是真天真、真純良,這樣的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沒人會傷害他,你不用太擔心的。”
  馬琰挽了念萁的胳膊在甲板上散步,看一眼和小睿玩得起勁的馬驍說:“馬驍和景天的事,後來你們談過沒有?那天他那麽晚回來,你就沒問他和景天說些什麽了?”念萁搖頭,說姐姐,我不想和他談這個。馬琰問為什麽,念萁說:“我再笨再天真,現在也知道他和景小姐關係不一般。他這樣熱血衝動的人,怎麽會像我這樣靜坐在家裏,等著天賜姻緣?可是他跟我結了婚,我就會相信他,如果連這個都不信,那我跟他結婚還有什麽意義?姐姐你聽出昨天他的話裏漏出來的一句沒有?你說女人要把孩子房子抓在手裏,他說怎麽你們女人都一個腔調?”
  馬琰聽了這話一凜,說:“對呀,我想起來了,死小子是這麽說的。什麽叫都一個腔調?他這是和誰在比?”
  念萁淡淡一笑說:“景小姐像是和婆家處得不太愉快,所以才會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的話。馬驍其實是個長情的人,他見了景小姐的處境,肯定想要幫忙的,可是人家景小姐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景小姐了,不會有心情給他好臉色,馬驍也就是看三國掉淚,替故人擔心罷了。可是姐姐,你說他們大學畢業後就分手了,這之間的十年,他不會沒有別的女朋友,我要是連這個都去操心,那真是自尋煩惱了。我隻要他從結婚那天起對我好就行了,你也看到了,最近他對我,也真是沒話講了。”
  馬琰望著騎在馬驍肩頭笑著過來的兩人說:“我從前擔心馬驍,現在擔心小睿,我就是個操心的命。我跟你一見麵就投緣,也是想有個姐妹可以說說心裏話。小睿的事,我連我媽都不想說,我媽這人愛玩,除了打麻將,這幾年就沒見她動過腦筋。我這次回來,她就嫌我們在家裏礙眼,說是妨礙她賺小菜錢了。我一氣就到這裏來了,讓她清靜去。”
  念萁拍拍她手說:“老人家,健健康康就是我們的福氣了,媽媽肯打麻將,有娛樂活動,有牌友打發時間,不需要把兒子女兒叫來聽她憶苦思甜,也是一件好事呢。馬驍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你又在國外,她和爸爸平時就兩個人,不打牌怎麽消遣?”
  馬琰再次感歎說:“馬驍娶了你,真是福氣。他要是敢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你告訴我,我馬上飛回來打斷他的腿。他從小我幫他打了多少架?挨我兩下也該挨。”
  念萁失笑,道:“姐姐,你不能為人家沒做過的事定罪。”
  馬琰問:“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念萁思考一下說:“我想去進修,再學個教育理論學位出來。小睿的事情給了我啟發,有些事情光靠感情是不夠的,還要有專業知識和理論基礎。我不想在中學打一輩子字拉一輩子表格排一輩子課程表,我想做更有意義的事。”看看馬琰的神情,笑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學習和孩子應該不會有衝突,現在不是有遠程教育嗎?還有我媽媽,也說過要幫我的。她不打麻將,就等著帶孩子。”
  馬琰點頭,“你這麽理智,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後,我們也該走了,下次見麵不知是什麽時候了。你們什麽時候有空,來西雅圖看我們吧,到時我和小睿他爸陪你們看落磯山脈。”
  馬驍抱著小睿扮作飛機跑到她們身邊,笑問:“你們在談什麽?”
  念萁說:“姐姐邀請我們去西雅圖玩呢。《西雅圖不眠夜》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隔著電波就可以相愛,多麽浪漫。”
  馬驍切一聲,說哪有這樣的神經病。
  馬琰把小睿抱在懷裏說:“你舅爸爸是個笨蛋,你可千萬別學他。”

  四一章 婆媽淚多,兒女情長

  臨走那天,謝媽媽抱著小睿不肯放下,太太拉著馬琰和念萁一人一隻手,嘴裏說著再來啊再來啊,老淚就淌了下來,馬琰和念萁一人抱著她一邊肩膀,覺得讓這麽大年紀的老人流淚,實在是不好的一件事。馬琰說:“等小睿他爸有了假期我們就再回來,我們一起來,叫上弟弟和弟新婦。太太你要健健康康地等著,說不定下次來的時候弟新婦也有毛毛頭了。”謝媽媽把小睿交給馬琰,用手掌抹了一下眼睛。馬琰說:“媽媽,你別這樣,你要哭了,我們也要哭的,你看小睿眼睛都紅了。”謝媽媽捧住小睿的肥頭,狠狠親了一下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輕說:“明年叫上爸爸一起回來,你對他說,太太年紀大了,還有多少年好等?”
  那邊避著太太在說話,這邊太太也低著聲,拉念萁走遠兩步,握著念萁的手腕,緩言溫語地說:“新婦啊,你的身子涼,怕是不太容易有毛毛頭,你要去看醫生啊。太太見得多,不會亂說話的。”
  念萁聽了一愣,她的身體一直偏熱,背心發潮,情緒激動了,還會發燒,怎麽太太一搭她的脈反說是她身體涼呢?但她相信老人的智慧,馬上說:“我聽見了太太,我一回去就去看醫生。”
  太太點點頭,抬高手臂摸摸她的額角,輕聲細言地說:“你要吃苦了,可憐的姑娘。”
  念萁被她說得心裏發毛,輕輕把她小小的身體擁在胸前,貼著她耳邊說:“太太,有你提醒我,我一定會逢凶化吉的。等我瞧好病,養下毛毛頭再來看你,你要等著哦。”
  太太渾濁的眼裏淚花閃動,說:“好的好的,我等著抱你的毛毛頭。養病不能急,你要想開些。”
  念萁聽她一句一句都在坐實她身體有病的信息,心裏不恐懼是不可能的,眼睛一紅,強忍住了,笑一笑,說:“好的,我記住了。”
  謝伯伯裝了兩大包土特產從院子裏頭出來,讓馬驍開後備箱,放在裏麵,說你們兩家一人一份,東西不多,是個意思。又說有假期就來,就當這裏是你舅家,你姐姐不在這裏,這裏也是歡迎你們的。馬驍不慣這樣的場麵,每過一分鍾答應一聲“嗯”。
  各人都依依不舍,最後還是馬琰說:“爸,媽,我們走了,太太,你多保重。小睿,跟太太和爺爺奶奶說再見。”小睿挨著喊了一遍,說太太再見,爺爺再見,奶奶再見。
  謝媽媽和太太把馬琰和念萁送到車上,再摸摸小睿的頭,退開幾步讓車子好發動。念萁坐在車上看著三個老人,咬著嘴唇讓自己不哭出來,揮揮手說:“謝伯伯謝媽媽,這兩天打擾了,吵著你們沒休息好,那我們就走了。太太,我會記住你的話的。”謝媽媽捂著嘴唇哭,太太笑眯眯地揮手,說:“弟弟,要對新婦好啊。”
  馬琰大聲說好的,太太你好好休息,我們下回再來。打著了火,慢慢把車子開走了。馬琰和念萁從窗戶回首看三個老人,還站門前看著他們,見到她們的麵孔,揮揮手說路上小心。隔著這麽遠,念萁都看見他們眼裏的淚影。
  馬琰坐好身子,抽出紙巾來大聲哭了兩下,擤擤鼻子說:“我就怕看到這樣的情況,一想到要惹得老人傷心,我還不如不回來。可一想到三個老人那麽想見小睿,也隻好明知離開的時候要讓他們傷心,還是回來讓她們傷心了。唉。”
  馬驍說:“你說的話像繞口令。姐夫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一定很幸福,怪不得他脾氣好得彌勒佛,原來是受了太太的薰陶。對了,太太後來跟你說什麽,你們兩人湊在一起說了半天的話。小睿,把眼淚擦一擦,別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兒們,你是男子漢,要學就學你舅舅的樣子,別跟你媽學。”轉眼他已經跟三個人都說過話了。結果三個人都不理他,馬琰繼續抹眼淚,念萁忍著心中的不安,摸出一顆散利痛悄悄放進嘴裏,用礦泉水送下去了。小睿吧嗒吧嗒眼睛,想哭又不敢哭。
  馬驍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念萁,說:“你吃藥了沒有?”念萁隻得嗯一聲說:“剛吃了。”馬琰琰吸吸鼻子說:“吃什麽藥?生病了?”馬驍說:“她這個人有毛病,哭了之後就要頭痛,如果不及時吃藥,會痛到第二天。我是受夠了,所以我現在一看到她有要哭的症狀,就提醒她一聲,要麽別哭,要麽趕緊吃藥。”
  馬琰哈一聲說:“難道她經常哭嗎?經常到你都可以注意到並且總結出經驗來了?”馬驍說:“你自己問她,是不是個愛哭鬼?看個小說也哭,看個電影也哭。上次看看個動畫片,我看了笑得肚子痛,她在那裏哭個稀裏嘩啦。”馬琰白他一眼說:“跟你沒有共同語言,懶得理你。”對念萁說:“你吃的什麽藥,給我一粒。我現在三叉神經也一跳一跳的痛,不吃藥有得難受。”
  念萁取出散利痛給她,再把礦泉水遞給她,問:“姐姐也有偏頭痛的毛病?”馬琰說:“豈止偏頭痛,我是受了冷風吹也痛,熬了夜也痛,大哭了以後也痛,其實就是你說的,三叉神經痛。這個地方敏感,情緒一波動,就痛了。”伸手悄悄指一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小睿,說:“為了……的問題,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就落了這個毛病。”喝口水,把藥吃了。
  念萁聽她這麽說,懸起的心放了一半下來,也許真的太太年老眼花,看錯了呢?
  小睿聽見她們吃東西吃得熱鬧,轉頭說:“我也要吃,我也頭痛。”
  馬驍斥說:“藥有什麽好吃的?你當是巧克力豆呢,別人吃你也吃?”
  小睿說:“那我要吃巧克力豆。”
  馬驍說:“好,咱們吃巧克力。”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小筒巧克力豆來,塞在小睿手裏說:“打開來,給舅爸爸也來一粒。”
  馬琰說:“別給他吃巧克力,小孩子吃了巧克力要壞牙齒的。”
  馬驍說:“壞了就壞了,咱們馬上就要換一口好牙了。”張嘴把小睿送到他嘴邊的巧克力豆含了,說:“姐,你也變得婆婆媽媽了,什麽小孩子不能吃糖吃巧克力的?我小時候你不是專買黃油球糖給我吃?我現在不是一口好牙?好得可以去做牙齒廣告。”咬住上下齒,咧開嘴唇,朝小睿做了個怪臉,小睿也學他的樣子,回敬他一個牙齒廣告。
  馬琰看了隻得搖頭笑,對念萁說:“這兩人,一對活寶。”
  念萁聽了臉上在笑,心裏卻空落落的,太太說的關於她的身體涼,不容易有孩子的話又升上她的腦中,趕也趕不去,壓也壓不下。她沒想到馬驍這麽喜歡孩子,她也沒想到他是真的有當好爸爸的潛質,如果太太說的是真的,她真的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有孩子的話,她該怎麽辦?
  念萁打起精神說:“也給我一粒,我們隻要每天早晚都好好刷牙,吃點巧克力有什麽關係?”小睿倒出一粒巧克力在手心,側轉身子把糖放在她的手上。念萁把他的小手握在手裏那麽一小會兒,覺得溫暖柔軟得就像巧克力化在了舌尖上。
  馬琰說:“看你們吃得這麽香,我也饞了。”小睿馬上又倒一粒在手上,遞給後座的馬琰。馬琰說:“我怎麽像是又回到了幼兒園,排排坐,吃果果了?”
  馬驍說:“我倒覺得你像老媽,我就跟一睿一樣大。”
  馬琰叱道:“長姐如母你沒聽說過?”
  念萁聽兩人言來語去的,不覺好笑。她從來沒有兄長姐姐來嗬愛過她,姐姐的衛護和媽媽的又不一樣,讓她對馬驍和馬琰的感情不禁羨慕。
  車子開了一程,小睿說想睡覺,馬琰說那你和舅媽媽換個位置,你睡媽媽這裏吧。馬驍把車停了,念萁和小睿換了位置,馬琰把小睿橫放在座位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一邊用手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額頭,把額前的頭發朝一個方向撫順。念萁坐在副駕駛座上,回頭看著這一幅母子圖,心裏一酸,差點就要掉淚。回身坐好了,閉上眼睛假寐,仍然感覺到馬驍不停在用餘光看自己,便牽牽嘴角算是在笑,微微側頭,用口型說:“開車。”馬驍咧嘴一笑,像是放了心。
  一個多鍾頭後便到了杭州,馬驍還真的把車開到省博,小睿睡了一路,正好醒了,馬琰也打了會兒瞌睡,車子一停,都精神了,馬驍鎖了車,四個人往裏頭去,馬驍抱在小睿,馬琰和念萁偶爾低聲交談一兩句。一會兒小睿說要媽媽,馬驍把他放下來,馬琰牽了他的手,一處一處慢慢看,指指點點,不久落在馬驍和念萁之後好長一段路。稍走一走,兩對人便看不見對方的身影了,博物館裏的人又永遠都不多,有幾個廳根本就隻有他們兩個。兩人走馬觀花地胡亂看一遍,馬驍拖著念萁的手,走走看看,又在她耳邊說:“一早上都沒怎麽說話,不舒服嗎?”
  念萁隻得說:“是挺難受的,能活到太太這麽大年紀,要經過多少事情啊?她的生活就是一本中國現代史,什麽都經曆過了,卻這麽坦然善良,在她臉上看不到一點點不如意。其實看她的家庭,想也想得到中間這些年是吃了些苦的。”
  馬驍白她一眼,說:“想了這麽多?有時間不好補個覺?我看你頭痛純粹是自找。”
  念萁知道他明是在埋怨她,心裏卻是在疼她,偏偏好話都不好好說,說出來就像是在說她,領會到這一層,一時又想起他的好來,一時又想起自己的身體來,柔腸百轉的,隻把手臂繞在他腰上,靜靜地走在博物館的樓道裏。
  馬驍伸手攬著她的肩頭,走到一個樓梯拐角處,看看沒人,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念萁仰麵相迎,馬驍一低頭就吻到了她嘴唇。他忽然想起很久遠之前的一件事來,那時才和念萁相識,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麵,離開後走在街頭,念萁的肩頭在他的腋窩下,那個時候他就想,這個高度正好方便接吻。
  原來他是這麽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他喜歡的女人,第一次見麵就想到這麽長遠的問題,果然當時的直覺是正確的。他把念萁帶到樓梯角,把她壓在牆上親吻她。博物館的環境那麽肅穆安靜,就像是大學的圖書館,馬驍像又一次回到了校園,躲在無人的角落,偷吻他喜歡的女孩。

  四二章 涼茶非茶,女人非人

  從桐廬回來,馬驍覺得念萁有些變化,到底哪裏變了,他又說不上來。他不是念萁那樣心思細膩的人,他隻是覺得她變了,變得更加溫柔安靜,本來溫柔是一件好事,現如今溫柔的女人不多了,可是太安靜就有點讓人發毛。
  她會靜靜地坐在一邊看書,可看著看著就會陷入沉思,有時又會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悄悄地注視著自己,不知腦子裏在轉什麽念頭。等他轉頭抬眼或是看向她,她又會慌忙地把眼睛移開,不和自己對視。
  這和當初的情況又兩樣了,當初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完全當成透明,隻有在床上才有怨氣或恨意,現在是白天溫情脈脈,夜晚愛意綿綿,卻是隔著層紗。照說兩人這一次旅遊,完全補上了蜜月的遺憾,兩人之間不該再有隔閡才是,可怎麽又成了這樣的局麵?
  馬驍不敢逼她,他怕他好不容易經營得來的關係又被他搞壞了,因此她不表示有意燕好,他也不索要,晚上睡下後,隻是把她抱在胸前,和她說些白天的閑言。他有一個星期沒有和她□了,憋得他難受,明明她就在懷裏,也抱著也摟著,也愛撫著她的胸和腰,也親吻著她的耳朵和脖子,卻不能盡情。他想他暗示得已經夠明顯了,每個夜晚每個清晨他都把他的要求貼在她的腹部她的腰後,她不會感覺不到,但她就是不做任何表示。她隻是很溫柔地輕輕偎在他的懷裏,偶爾抬起頭親一下他的臉他的喉節,眼中是溫柔的愛意。
  他算一下她的生理期,是不是還沒過?在杭州那天早上她說來了,過了一個星期還沒結束嗎?她以前像是沒這麽長。也許是吃了避孕藥和事後避孕藥的關係?好像這兩樣藥都會引起月事的紊亂,也許真的是因為這個,把時間延長了?按她的害羞的性格,肯定不會跟他明說,所以才一臉抱歉的樣子,盡可能地溫柔地安撫他,卻不敢鼓勵他?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是不要吃藥了,換他來做個工作好了,雖然他不喜歡中間停下來耽誤情緒,可總比這樣好吧。
  這樣想好之後,星期六的晚上,兩人各自洗了澡,念萁做完睡前皮膚保養躺上床,他把手上的《國富論》扔開,關了燈,把她抱在胸前,慢慢地輕輕地親她,在她耳邊說:“你完了沒有?要不以後你別吃藥了,還是我來吧。我看你的身體對這藥的反映很大,你本來就弱,怕是不太適合。”
  念萁聽了把手臂勾在他脖子上,不說話。她一做這樣的動作,他就知道她是有意思了,便用了三成的力氣吻她的嘴唇,哄她打開來和他熱吻。念萁這次卻不肯,避開臉去,輕輕說:“明天好不好?今天不行。”馬驍把手伸進她睡衣裏麵,摸到她的背上,果然有一層薄汗。便問:“你怎麽了?要不要去醫院?還是吃粒藥?”念萁的臉擦了擦他的下巴,像是在搖頭,說:“是你抱得太緊啦,你自己也出汗了。”馬驍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發熱,便悶笑著說:“那怎麽辦呢?要不我睡沙發去?”念萁摟緊了不放手,馬驍以為她會說點什麽,等了一會兒,隻等到她的一聲微微的歎息。再過一會兒,睡意上來,兩人便都睡著了。
  第二天念萁說她和朋友有約,已經開始上班了,除了周末周日,不再有時間和朋友見麵吃飯。馬驍自然不會反對,便說那我回家去和小睿玩去,再不玩就沒得玩了。要不你見完朋友來家吧,我們吃完晚飯再回來,你要是玩累了沒精神做飯,我和姐姐會做好的。念萁說不了,我們不知什麽時候結束,也許吃完飯還要逛街看電影,我自己先回家吧。馬驍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在父母家和馬琰小睿吃完飯,陪他們說了些話,回到家已經八點多了,念萁早就在家,把家裏清潔了一遍,地板拖得可以照出人影,家具上有家具蠟的芳香,客廳裏暗著燈,陽台上卻點了一盞香燭,他進屋換了拖鞋找過去,看見念萁坐在她的老位子藤坐墊上,穿著一件過膝的睡裙,裙擺罩著屈起的膝蓋,她的雙臂抱在膝上,聽見他進屋的聲音,正回過頭來看著他,臉上帶著笑,問:“姐姐有沒有罵我沒去?小睿有沒有想我?”
  馬驍在她身邊坐下,攬著她的肩頭說:“都有,還有爸媽,也問你怎麽沒一起回去,你看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我光是回答他們的問題,就羅嗦了一大篇,字數多得可以寫論文了。你洗過澡了?那我也去洗吧,你衣服洗了沒有?”
  念萁把頭在他胸前靠一靠說:“沒有,等你回來一起洗。今天我穿的棉T恤和布褲子,不怕和你的衣服在洗衣機裏一起攪。”說完笑一笑。馬驍擰擰她鼻子說:“記性這麽好幹什麽?沒聽說過難得糊塗,糊塗是福?”兩人都知道她指的是什麽,那天馬驍怪她不肯把她的衣服混著他的一起洗,兩人就在那天差點鬧翻,卻也是在哪天開始了合解。難得她肯把過去的不如意拿出來說笑話,可見是再不介意了。
  馬驍想起那天,一時情動,把她抱緊了死命地親吻,就像兩個月前的那一天,所有的不如意和委屈都在親吻裏得到釋放,就像一個星期的那一天,兩人在省博的樓梯角裏,像一對熱戀的情侶一樣的親吻,所有的愛戀和傾慕都在親吻裏得到述說。
  那天吻得兩人都不好意思,停下來喘口氣,眼睛看著對方,像是新發現了什麽。念萁先鎮定下來,一把推開他,轉身進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馬驍也進去用清水洗洗臉,心想真是瘋了,我不是三十四歲的已婚男人,我是十八歲的毛頭青年。
  洗好臉從衛生間出來,念萁也皮光臉淨地出來,見了他低頭一笑,不好意思和他對視。馬驍也覺得難為情,摸出手機來打馬琰的電話,問她在哪裏。兩邊說好在大廳等,馬驍收了電話,說我們去大廳吧,兩人並肩走著走著,兩隻手不知怎麽又牽到了一處,也不知是誰先伸出的手。
  這次又是這樣的忘我,念萁被吻得眼角都是春意,不好意思地先推開他說:“你一身的汗,別害我白洗澡。”馬驍放開念萁,低笑道:“要不我們一起洗?”念萁紅了臉呸一聲,倒了一杯茶給他說:“你喝點冷茶吧,省得虛火上升流鼻血。”馬驍晚飯吃得有點鹹,還真渴了,拿起杯子一口喝幹,又被那微酸的味道嚇倒了,皺著眉頭問:“你泡是什麽?”看看茶幾上的玻璃茶壺,裏頭黑黑沉沉的,外頭天色又暗,蠟燭光線又昏,真看不出茶壺裏泡的是什麽。
  念萁說:“我泡的玫瑰和百合,今天剛買的。香不香?”
  馬驍說:“香——香才奇怪了。你沒事給我喝玫瑰百合,傳出去我不要做人了,我做女人算了。”
  念萁笑吟吟地說:女人不是人?
  馬驍站起來往衛生間去,回頭說:“No men can kill me。I am no men。”用的是《指環裏》伊奧溫公主殺死戒靈時說最得意的台詞。戒靈說沒有任何一個人類可以殺得死我。伊奧溫公主露出她的女兒麵目說:我不是男人。台詞後麵的潛台詞是她是個女人。由此可證:女人不是人,因此馬驍借來回應念萁的笑問。
  念萁笑著撿起手邊一個小靠枕朝他背後扔去,馬驍回手接住,拋回給她,繼續說:“I’m no men, I’m women。”
  馬驍脫下衣服放進洗衣機裏,開了洗衣機再進去洗澡,洗完澡衣服也洗好了,他隻穿了條平腳褲,裸著上身就出來了,拿個盆裝了衣服到陽台上來晾,念萁還抱膝坐著,燭光飄忽,臉上是哀傷的表情。馬驍看著心疑,不去驚動她,念萁卻已經察覺他的到來,起身接過盆來晾衣服,馬驍給她遞衣架,忍不住還是問:“你怎麽了,有什麽不高興的事?”
  念萁搖搖頭說:“我沒事,就是想起我那個朋友,她最近遇上點麻煩事,我開解不了她,隻好替她擔心。”馬驍這才放心了。
  兩人晾完衣服,念萁的手涼涼的,帶著濕衣服的水氣,她把涼手放在馬驍的裸背上,慢慢伸到胸前環抱住,臉貼在他背上,像一隻小動物般的溫馴,馬驍把她背起來,她伏在他的背上,也像一隻小動物般的輕盈。馬驍轉頭回去問:“行嗎?”話說得沒頭沒腦的,但兩人都懂是什麽意思。念萁親吻他的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問道:“我以後都不吃藥了行嗎?”
  馬驍說好。背著她在房間裏慢慢打轉,從陽台到客廳。
  馬驍說我還有那麽多的葡萄草莓沒用完呢,正好派用場,省得浪費了。
  馬驍說:你要什麽?凸點還是螺旋紋?
  馬驍說:我講個凸點的笑話給你聽,你要不要聽?
  念萁輕笑說我不要聽,肯定沒好話。
  馬驍說:怎麽不是,就是。我這個笑話準備好久了,一直想說,都沒機會。你讓我說吧。
  念萁用牙齒在他背上輕磨,說你什麽時候準備的?又是準備什麽時候講給我聽?
  馬驍說我們去蜜月旅行的時候我去買的時候就準備好了,想在第一次用的時候講給你聽。
  念萁輕輕咬他的一點背上的細肉,說你這個壞人,就知道你想欺負我。
  馬驍說那我講了?有一對情人,男的說他喜歡用凸點的,女的說我沒感覺,男的說你當然沒感覺,我是反著戴的。
  念萁要想一想才明白過來,握起拳頭捶他的肩說,果然你是個壞人,這樣的東西你也敢講給我聽?都是你們男人之間的混帳話,我不理你了。
  馬驍說,那你還沒回答我你喜歡什麽呢?
  念萁一口咬在他肩頭說,不許再說,再說真的不理你。
  馬驍說,那就是說現在還是理我的了?行,我不說了,反正我說也說了,你也聽見了。
  念萁說,我沒聽見,我睡著了。
  馬驍說,我聽見了,你賴也沒用。
  馬驍說,今天行嗎?我閉著眼睛隨手抓一個行不行?我不挑就是了。
  念萁說,我沒聽見,我睡著了。
  馬驍背著她慢慢從客廳轉到臥室,臥室沒有開燈,床上有一支玫瑰,床頭點著香燭。香燭點了一半,已經快要熄了。

  四三章 念茲在茲,失魂失智

  因為還沒立式開學,學校不算最忙,有時早走也可以。念萁有一份報告是周三中午才能出來,她下午忙忙地做完了手頭的工作,便提早離開了,到了婦幼醫院,先掛了號,再取出周日那天的領取憑條交給服務台的護士,護士依條碼找到電腦裏的文件,鼠標點一下打印命令,打印機便嘶嘶地在紙上打出一行行字來,那聲音就像是調皮的學生在用指甲劃著玻璃黑板,驚得人耳朵痛。
  報告打印出來,護士唰一下從打印機上撕下來,交給她,念萁接過來仔細地看,一串串的醫學名詞,一個個的數字指標,她有點懂有點不懂,握著報告腳下無力地上了婦科門診,門診上顯示的號離她的號還有一些,念萁在候診區找個位子坐了,再把報告看一遍。
  那天在桐廬,太太說她的身子涼,不容易有孩子,她便知道是真的有問題了。自從結婚以後,她的身體就沒給她太平過,先是緊張得無法接納馬驍的求愛,後來又是一遇情緒波動就發熱發冷,這兩個月又因為服用避孕藥和事後避孕藥搞得經期推遲,人也疲勞氣短。其實她早該來看病的,隻要麻痹了,她隻當是和馬驍不和諧,是心理因素占了大部分,才會這樣,卻沒想過是不是身體的原因。
  學校每年有健康體檢,她的各項指標都挺好,略有點貧血,那也是偏瘦的年青女性常有的,她自從離開大學,也沒再獻過血,學校的獻血名額有外邊的人員頂替,她也就不是很關心這個情況。
  誰知婚後所有的不如意,更多的是基於她自身的病呢?一直以來,她雖然抱歉她的身體對馬驍的抗拒,但也有怪他不解風情的時候。在他溫柔的時候,在他願意等她投入的時候,他們不是也結合得很愉快嗎?尤其這兩個月,他們的情況好得讓兩人都疑惑為什麽前頭會弄得那麽緊張難堪,他們都在檢討自身的過錯,馬驍認為是他沒有讓她打開心扉,念萁認為是馬驍沒有表現更多的愛意,兩人或多或少,都認為是馬驍的原因多一些。不是嗎?在他開始逗得她開心,陪她營造浪漫氣氛之後,他們不是就一下子突飛猛進了嗎?馬驍一直心有歉意,哪怕是兩人關係最惡劣的時候,他也不否認是他的魯莽和不加體恤,才使得念萁不肯接受他。念萁雖然自認嬌氣兼矯情,也肯原諒馬驍的急切和不管不顧,嘴上不說,心底深處還是有馬驍太自我的怨念。
  她也有想到過,馬驍很正常,他的要求很正常,他的方式也很正常,不正常的隻是她。是她非要有愛才肯做 愛,非要他表現出愛才肯施愛,哪怕他不肯說愛字,也要他有了十足的愛意才肯和他相愛。這一切原本都沒有錯,她的想法沒錯,她的固執也沒錯,她的堅持不讓步還是沒錯,錯的隻是過程太慢長太折磨人,幾乎要把兩人的愛意和誠心磨滅,才在兩人最後的相互妥協中得到諒解。過程如此漫長,過程如此磨心,要不是兩個人都有渴望和對方相愛的要求,隻怕在三個月中就吵著要離婚了。
  念萁回視他們的婚姻,才發現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時候,她都沒想過離婚,馬驍也沒有一點點離婚的意思。她敢這麽肯定,是因為她已經非常了解他,他對她有一種異常的迷戀,他在那些一夜夜一夜夜折磨人的夜晚從來不肯放手對她的撫觸,他的要求強烈到她不可能認錯。那些焦渴的沮喪的哀求的投降的夜晚,他都是在告訴他的心意,她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也一夜夜一夜夜陪他摸索,再痛苦,也沒說過要離婚要分手,她隻是絕望地哭喊過她盡力了,他隻是萬念俱灰地說過你殺了我了。
  原來是她怨錯了他,是她冤枉了他,如果是任何一個健康的女性,必不會有這樣的痛苦。兩人的新婚蜜月會非常甜蜜,馬驍有那麽好的耐心肯陪著慢慢行進,他也有足夠的體力愛她愛到她求饒,春天夜晚的每一個時辰都會濃情蜜意。他原是那麽好的一個人,願意去挑選各種情趣的安全套,還為此準備了小笑話,都是在等著去疼愛他的新娘子。
  他一直有那麽有耐心,就像這次,念萁的經期是早就結束了,但她知道婦科檢查是要在經期結束後三天去醫院,這期間不能有性生活,她守著身子數著日子,她不點頭,他也就不強求。每夜他抱著她入睡,她知道他在忍著,他那麽明顯的欲望貼著她的身體,灼熱得她都要哭了,心裏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她隻能用最溫柔的擁抱和眼神來安慰他,她甚至不敢抱得太緊,吻得太烈。他謙和地提要求,問今天行不行,她不答應,他也就不動了。她摟著他的脖子,他的呼吸的在她的頭頂。她想起他說的,那有一天她睡得迷糊了,說馬驍你鼻孔太大了雲雲。他的要求一直都那麽強烈,現在是兩人愛意最濃感情最好的時候,如果他堅持,她不一定說得出一個不字來。但他開始尊重她的意思,她說不,他就真的不了。並且提出讓她不再吃藥了。從前讓她吃藥,並不是不心疼她,現在讓她停藥,卻是真的心疼到骨子裏。
  她撒了謊,她那天沒有有任何朋友有約,周日她來醫院做了一係列的婦科檢查,最後的一張報告沒有出來,但她已經知道情況不好了。回到家裏她做了所有她能做的,清潔了屋子,給家具打蠟,擦了涼席,還點了香燭,放了玫瑰。她心裏在說,對不起馬驍,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不是他欠她的,是她欠他的,她要賠償他。她用她全部的柔情和他糾纏,糾纏到無力,感受馬驍的疼愛一波一波襲上她的心頭。心裏說,對不起。
  從結婚開始,念萁就在說對不起,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馬驍,我發熱了,對不起馬驍請為我去買藥,對不起馬驍送我去醫院,對不起馬驍我真的盡力了。而這次是說,對不起馬驍,讓你頹喪了那麽久。
  就像馬驍不否認他對念萁愛和恨,需求和熱烈,念萁也不否認她對馬驍的苟刻。她太折磨人了,她雖然為此抱歉,卻沒有真的去想過這是為什麽。她不是投入了最大的熱情了嗎?努力迎合,學習廚藝,和他的父母搞好關係,怎麽就不想想是其他的原因呢?這個原因這麽簡單,兩人卻像瞎子一樣沒有看見。要不是太太以過來人的睿智目光一眼看清問題的本質,他們還要瞎多久?如果一早就發現問題,是不是兩人都不必經過那些讓人瘋狂的難堪?
  念萁拿著報告紙,眼睛在看,思緒卻不知飄到哪裏去了,直到護士台的語音廣播再一次叫她的號碼和名字,她才驚醒過來,站起身往語音指示去第四診室。這時一個侯診的病人叫了她一聲,說:“是念萁姐?”念萁慌忙回頭去看,看到一個年輕的漂亮女孩,愣了一下,才問:“是莫老師?”
  那女孩說:“是我呀,我莫言呀。念萁姐,怎麽會在這裏看到你?”念萁下意識把報告卷一卷,說:“我來做個例行的婦科檢查,到我的號了,我要進去了,再見。”撇下莫言,急急地進了第四診室。
  在一名中年女醫生麵前坐下,把病曆和報告都遞給她,女醫生翻著一張張的化驗單,最後看那張報告紙,然後在病曆卡上刷刷地寫下診斷書,邊寫邊說:“你這個病是慢性盆腔炎,發作了有一些時候了,發熱頭痛,小腹冷痛,畏寒肢冷,帶下量多,色白質稀,食欲不振,怎麽不早點來看?”
  念萁的腦子嗡一下就暈了。就算對醫學再不懂,這盆腔炎總是聽說過的,也知道這病是怎樣的難治。
  醫生還在解釋這個病的誘因,說慢性盆腔炎有多種原因引起,念萁呆呆的聽著,嗯嗯地點頭,醫生開出藥方來,筆尖沙沙地書寫。
  念萁關心的一個問題,是她最害怕的,她問:“那對懷孕有什麽影響?”她欠他那麽多,難道還要再欠他一個孩子?他那麽喜歡孩子,肯陪著玩,陪著說話,買巧克力,抱起來扮成飛機。
  醫生頭也不抬地說:“慢性盆腔炎症可以引起輸卵管,腹腔內及輸卵管周圍包裹而形成膿腫,炎症消退後,有的輸卵管,卵巢,腹膜,韌帶,直腸,子宮之間互相粘連,失去正常形態,輸卵管增粗,管腔狹窄,有可能造成不孕。”
  一串串的醫學名詞,冷冰冰毫無人情味地衝擊著人的意誌。念萁聽了臉色發白,心想太太怎麽說得這麽準啊,她說你身體涼,不容易有毛毛頭,你要吃苦了。果然是一點都沒錯啊。
  醫生又寬慰她說:“積極配合治療,必要時切除炎症病灶,也是可以治療好的。不要有思想負擔,保持心情愉快,增加營養,增強本身的抵抗病菌的功力,按醫生指導服藥,治療好後,再行嚐試懷孕。”
  縹緲的希望也是希望,醫生很少直接對病人判死刑。念萁有些難以開口,最後還是問:“那在治病時間的夫妻生活呢?”
  醫生把病曆寫完,讓電腦打印出藥品單,合上病曆卡交給念萁說:“在急性發作期不能有性生活,在一般情況下,沒有發熱,疼痛也不明顯的時候,是可以有適當的性生活的,但次數要適量減少,時間也不要太長,以免盆腔充血時間過長誘發急性發作,動作也不能太粗魯,如果衝擊了炎性組織,引起了□疼痛就一定要及時停止。你的病曆上寫著是已婚,那一定請對方配合。就這樣吧。”
  念萁謝了醫生,出了診室,心涼涼的,四顧找樓梯下去,抬頭一看周圍全是牆壁和過道,還有一張張疲憊的臉,而出路又在哪裏?她站在一堵牆前,茫然無措。
  這時莫言過來了,拉著她問:“念萁姐,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病情不好?”念萁看著她,才想起剛才和她打過招呼,心情再不好,禮貌總是要講的,便客套地回答說:“有點累了,沒什麽。你呢?哪裏不舒服?”一問完才自覺說錯話了,忙說:“你忙,我先走了。”
  哪知莫言並不馬上跟她說再見,而是扶她在一張候診椅上坐了,說:“念萁姐你休息一下,我去拿杯水你喝。”念萁一坐下就覺得渾身沒力,隻覺得背心脊梁骨上有絲絲熱氣在離開她的身體,那些熱氣就是她的元神,每飄走一絲,她就虛弱一分。
  莫言用一隻紙杯子取了水來,讓她喝下,說:“念萁姐,你不要太擔心了,哪個女人沒有一點婦科病呢?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什麽病都治得好,隻要不是得了癌症,就算得了癌症還可以動手術放療化療,念萁姐,你打起精神來,你這個樣子,像是世界末日到了。”
  念萁慢慢把頭埋進手中,說:“莫言老師,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事情真的臨到了自己頭上,才發現自己的頭顱不是想像中那麽堅硬,頭頸也不如自信的那麽剛強不阿。”
  莫言哈哈一笑,說:“念萁姐,你總是這麽即理智又感性,即明白又糊塗。我見過的人多了,像你這樣的還真是少。念萁姐,真的不要緊,現在什麽病都治得好,一點婦科病算什麽?你不是沒有馬上被收進急診病房嗎?也沒有下最後通諜不是?那就是沒有什麽大礙,你聽醫生的話,好好治,會好的。”
  念萁心想這個女孩在這個時候這麽關心她,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像天使一樣出現在身邊,也可以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不好讓年輕女孩倒過來照顧她,就像她說的,來這裏的人都是生了病的,自己隻沉浸在自己的病痛中,應該知道她也是來看病的。便深吸一口氣說:“謝謝你,莫言老師,你說的話我會聽進去的。你也是來看病的?不要緊吧?”
  莫言歪了歪頭,收起關切的笑容,麵無表情地說:“我嗎?宮頸三度糜爛,一直在治,一直治不好。我要是離了那些該死的男人,就可以根治了。這不開學了嗎?我大四了,馬上要去下麵實習,我打算禁欲一個學期,把病徹底治好。等我找到工作進了職場成了白骨精,自有大把男人任我挑,我又何必這樣作踐自己?身體搞壞了,什麽都沒得玩了。”
  念萁隻能說:“你這樣想就好了,養好身體,換個環境,會好的。”
  莫言說:“咳,共勉吧。到我的號了,那我進去了,再見念萁姐。”
  念萁說再見,看她進去了,才一點點斂收起精神,到底樓收費處去交費拿藥。

  四四章 贏或是輸,不是問題

  念萁對馬驍說,學校大概對她上次做夏令營督導的成績很滿意,這次決定繼續讓她去陪學生們過軍營生活,高一年級新生的軍訓安排她去,她得到藍箭基地去一周,看看馬驍不高興的臉,再加半句——少兩天。這次是五天,基地裏有軍官有教官,不用學校老師管教,但開營的時候要去講話,離營的時候也要致詞。
  這個時候,馬驍正拿了噴壺在陽台上給花澆水……念萁端了一盤新鮮龍眼過來,放在茶幾上,剝一個放在他嘴裏。馬驍吃著龍眼,皺著眉說為什麽這樣的事都安排你去?你整天在太陽下曬著,吃得消嗎?念萁再剝一個塞他嘴裏,說這次不用曬太陽,我隻和基地裏的教官們負責聯絡事宜,陪訓站隊的事不用我。馬驍撲撲吐出兩枚核在花盆裏,說那別的老師呢?念萁撿出來,說你這人真討厭,吐在這裏要招螞蟻。把核放在一張廣告紙上,說別的老師要備課寫教案,我是閑職,當然也是救火隊的,哪兒有事哪兒缺人就把我塞去了。你總不能讓校長副校長親自去和一群兵哥哥們交涉吧。
  “兵哥哥!”馬驍嗤之以鼻,“那嚴禁你和兵哥哥們說說笑笑,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你一是良家婦女,二是學校老師。你不知道那幫當兵的,平時見不到女人,一旦見到,就是豬八戒看見了嫦娥。”
  念萁把手從他臂下穿過,手伸得老長,撚了撚手指。馬驍用噴壺裏的清水為她洗手,念萁伏在他背上咕咕笑,說也就你把我當嫦娥吧?就我這樣的都是嫦娥了,那馬路上一大半的婦女同誌們都是賽貂嬋。
  馬驍扭頭看著肩上念茸的臉,說:“你不覺得你漂亮嗎?”
  念萁說:“從不。”又笑說:“我是氣質美人,我有氣質。當一個女人不漂亮,說她有氣質總沒錯。如果氣質不明顯,就說她知性。老實說我從來不懂什麽叫知性,不過這個詞很好用,越是定義模糊,越是找不到錯。”
  馬驍放下噴壺,轉身捧著她的臉看,問:“那你說漂亮女人是什麽樣?”
  念萁想一下笑道:“範冰冰那樣的。”
  馬驍不相信她的話,“你喜歡範冰冰那樣的?”
  “你也知道範冰冰?”念萁笑話他,“你看報紙不是從來不看娛樂版的。”
  馬驍摸著她的眉眼說:“門戶網站首頁老大的圖片,不認識也認識了。不,我覺得你比她漂亮,那個女人太妖,你的氣質比她好多了。”
  念萁笑得打跌,還真的跌進馬驍的懷裏,“吹牛都不打草稿,說出去要笑壞人家大牙了。不過說來說去,還是說我有氣質不是?不過你肯這麽說,我領你的情就是了,在老公眼裏都不是最美的美人,那當老婆的也沒趣得很了。”
  馬驍順勢坐在身後的藤坐墊上,把她橫抱在懷裏吻她,也笑說:“你這話前一半是謙虛,後一半是完全正確。”越吻越低,聲音也低覺了下去,“又有一個星期抱不到了,這次要不要我去基地看你?”
  念萁說不要,別惹學生們閑話,我還要在學校做老師呢,師道尊嚴知道不知道?
  馬驍把麵孔埋在她胸前嘿嘿地笑,“不去就不去,那你說說,那次你為什麽發脾氣?我去看你不好嗎?不想看到我?還是真的氣我沒打電話?我給你買的泰國絲的圍巾喜歡不喜歡?”
  念萁抱著他的脖子,眼睛裏已經滿是淚水。她把下巴擱在他頭頂,不想給她看見,“喜歡,很喜歡。”聲音放得低低平平的,不讓他聽出有異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裝傻,是真的不知道。”馬驍親她的鎖骨中間的凹陷處,那個男人眼裏女人最性感的地方。“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就跟上次你發脾氣說我的手亂摸一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念萁把手指插進他的發根裏,指尖慢慢地在頭上劃著發路,“你既然不是裝傻,那就是真傻。”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答案,”馬驍輕輕咬她的脖子,“你們當老師的,不是錯一點點都不給分的嗎?”
  “那你說說你猜的答案,我來判卷打分。”念萁眼裏的淚水幹了,心卻濕得在下雨。
  “你不說我也不說,要說大家都說,要不說大家都不說。遊戲規則對參賽雙方都是一樣的公平的。”馬驍和她開玩笑。
  念萁再一次心酸了,這次她掩不住她的淚意。咬她脖子的是獅子,說出規則二字來就是靈犀的相通。要到他問的那一天,他去看她的那一天,她才明白他臉上扭曲的表情是什麽意思,要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偷窺到了男人的秘密。有些秘密就是秘密,不必讓另一個人知道,好比她現在守著秘密不說,馬驍也不想讓她看到他失控的樣子。那是一個男人最軟弱的時候,雖然那個時候的他很強,雄性激素高漲到極致,卻也是軟弱到不堪一擊。而她吃驚的眼神,就是最傷人利器,她犯了一個錯誤,他躲開了。
  而那個時候她還不懂,於是她在他來向她求和的時候憤怒了,她以為她是正確的,你對我那麽溫柔,你讓我愛上你,卻不肯付出相等量的愛,你想的就是讓我臣服,你用一個吻就讓我臣服了,讓我的身體在你的身下因你一個吻就顫栗到死,而你卻什麽都還沒有做,你隻是在看著我的表演,欣賞著你的成績,品嚐著勝利的滋味。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覺得羞恥。是的,是羞恥。那種感覺就是羞恥,於是她惱羞成怒,用書砸他,質問他:你道不道歉?
  遊戲規則向來都是公平的,她鬥不過他,她認輸,但她又偏不肯認輸,她輸得那麽徹底,連心都輸了,對手方卻連場都沒下過。輸到輸不起,她除了發脾氣,沒有第二個可以遮羞的方法。
  要到最近她才發現,她是輸了她的心輸了她的人,但她早就贏到了他的心他的人,那麽輸了也是贏了,輸給他,有什麽關係?他也一樣是輸家,輸得幹幹淨淨。他的一敗塗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確定的是,從他的那一方來說,她才是贏家。像他那麽驕傲的人,競技場上從來不肯輸一點的人,要他承認輸,比殺了他還要難受,他願意用行動來認輸,卻不肯說一個字。
  說不說有什麽關係?她不是也不肯說嗎?就像馬驍說的,要說大家都說,要不說大家都不說,你不說我也不說,遊戲規則對參賽雙方都是一樣的公平的。
  “不說就不說,讓你猜去。”念萁再一次風幹了淚,問心有愧。
  這次去軍訓基地,是她主動向副校長爭取得來的。她剛遇上這樣的事,不知該怎麽辦?甚至連要不要告訴馬驍,她都不敢確定。告訴他?他會擔心的吧?他會不會認為這又是他的過錯呢?是不是因為開始時自己太難接受他,以至每次他都像帶著仇恨在做,像是這次以後都沒有下次一樣,饑渴的掠食的,北風一樣的,好多時候念萁都怕他的力量會卷走她的靈魂。隻有到了最近,他才放緩了速度,陪著她款款而行。他會看著她的臉,摸著她的眉骨,輕輕問痛不痛,又說,以前,對不起。念萁說不怪你,他就會笑得很開心。他是在擔心的吧?擔心念萁會怨恨他。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會內疚的。念萁不要他內疚,她已經害他沮喪得夠了,她不要再增加他的負擔。
  可是如果要瞞著他,她能瞞得了多久?她每天要吃藥,內服的外用的,那麽多藥,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而如果那個時候他知道了,勢必會更生氣,因為她不願意告訴他,那是不是在怪罪他?念萁想得腦子都痛了,她想我得一個人靜一下,我得想想清楚。
  她拿了藥,病曆卡,坐車回家,但她心裏亂麻一團,理不出個頭緒,眼睛看著窗外,外頭是商業街,一你有名的飲品店在打廣告,大大的招牌上是一粒粒紫色的紅豆,堆在晶瑩的碎冰上,誘得人心裏冒出火來,隻想奔過去把那些冰都嚼下去,好熄滅那些竄出的火苗子。
  車子到站,念萁想也不想就下了車,到飲品店裏去要了一份紅豆刨冰,澆上厚厚的甜甜的煉乳糖漿,端到一邊的空位子上去吃個痛快。她一向胃都嬌氣,從不吃冰冷的的食物,連西瓜都是浸在水裏,再沒想過她會一個人吃這麽大一盤冰。
  半盤冰吃下肚,肚子也變得涼涼的,它像是凍結了她眼底的淚,讓她想哭哭不出。念萁推開盤子,離開飲品店,又在罵自己,你怎麽就這麽作踐自己的身體呢?已經這樣不好了,還吃這麽多冰,不想活了嗎?念萁想我不能這樣,我要想想怎麽辦?
  在家裏是沒法思考的,晚上馬驍會不時地從書房裏轉出來,坐到她身邊來,打斷她看書看電視,有時搶過遙控器亂按一通,又還給她說沒什麽好看的。以前他會在書房裏研究一晚上的K線圖,兩人一人一間房,互不相幹,現在,隻嫌日長不嫌夜短,最好天天都是星期天,哪裏都不要去,就在家裏說說笑笑就是一天。這樣的情形讓她沒法理智,她想我得離開幾天,沒他打擾,我才能做而正確的決定。
  本來向新學生訓話致詞都是副校長的工作,正好副校長哀聲歎氣說家裏婆婆生病孩子上學愛人出差實在有事走不開,念萁便說我代你去吧,副校長自然求之不得,小楊老師,你太好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以後會想著你的好的。念萁笑一笑說,不用不用,照顧老人嘛,是沒辦法的了,我代一下班也應該。副校長抓住她的手說真是幫了大忙了。
  念萁回到家裏,嚅嚅了半天,才敢開口說:馬驍,我又要離開一周——減兩天了。她說話說得沒有底氣,明明是她要求的,卻說是領導安排的。她不想欺騙他,可事到如今,她騙了一件又一件,謊言上疊加謊言,謊言多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迫切需要離開幾天,去自由呼吸。那麽這次的五天軍訓就是再好不過的逃避之所了。
  念萁為她的想法羞愧,她抱住他的脖子,下巴擱在他頭頂上,心裏的愛意漲滿整個胸膛,都要溢出來了。
  馬驍一定是感受到了,他在親吻她的胸口,用牙齒輕輕地咬,咬得她一陣顫栗。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笑,像是十分滿意她的反應,也在得意他的成績。他從來都不掩飾他的得意,那是他男子氣概的最好表現。念萁微微顫抖,不是因為他的舔舐,而是怕他的瘋狂。分離在即 ,馬驍一定想要熬藥渣子了。她太知道馬驍瘋狂起來是什麽樣子,他可以是不管不顧的。念萁忽然有一個念頭鑽進腦子裏:她的炎症反複發作,一次次發燒疼痛,是不是因為馬驍的瘋狂?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半吧?那要根治好這個病,除了和他隔開一定的距離,她又能有什麽辦法可以拒絕他的要求?他那麽愛她,而她,又是那麽愛他。
  就像現在,他吻她的鎖骨中間的凹陷,咬她的脖子,說她是最漂亮的女人,她除了向他臣服,俯首貼耳任他揉搓,她做了不任何事。她的軟弱讓她想哭,她對自己說:楊念萁,你無可救藥了。

  四五章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因為念萁要到周五才回來,馬琰便把票訂在了周六,一來可以和念萁道個別,見最後一麵,二來也方便小睿他爸在那邊的周日去接他們。念萁覺得馬琰這麽體貼她,連行程都將就她的工作來安排,心中實在有愧,於是周五下午軍訓一結束,她回到家裏,放好行李,藏好了藥,洗了澡換了身衣服就去馬驍父母家了。本來想買點東西送給馬琰,但這一周心事重重的,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好主意,便在去馬家的路上跟馬驍通電話,說你下了班直接去爸媽家吧,我們在那裏碰頭行嗎?
  這一次馬驍和念萁不會像上次他們分手那樣,半個月不通一次電話,任疑慮在猜忌中繁殖升溫,而是一天幾個電話,問在做什麽,吃飯了沒有,你那裏飯菜好不好,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念萁也問他一個人在家都做什麽了,怎麽打發時間的。馬驍說好無聊,我寧願你在家和我吵架都要好過一個人,我在幹什麽?我請威猛先生把廚房擦了一遍,請威露士先生把衛生間擦了兩遍……念萁笑著說那你陽台上請威什麽先生幹活了?馬驍說,陽台是小case,有我就行了,不過臥室裏有一位V先生等著出場。這位V先生,你知道他姓甚名誰?
  念萁一時想不起還有什麽是V字打頭的牌子商標,但卻可以肯定他沒有好話,呸一聲說,你在哪裏,就敢這麽胡說八道的?當心你老板就站在你身後,你要再胡說我就掛了,你一個人去威風去吧。馬驍說我在七樓和八樓之間的走廊上,旁邊沒有人,隨便我怎麽耍威風,穿堂風都不是我的對手。念萁覺得好笑,說對了我話費快用完了,你給我充一下值吧。這裏沒有充值卡賣。馬驍說知道了,都是你要去那個見鬼的軍營,害我的話費都比平時用得多,我也要去充值了。
  兩人的電話確實比任何時候都多,一有空就打,以前傳說某男星追某女星,一天發一百多條短信,念萁那個時候就佩服他們手指的靈活程度。馬驍是不肯發短信的,他覺得太麻煩,那麽隻好兩人的話費都噌噌地直線下降。不過念萁非常開心,結婚半年,這還是第一次她叫他去為她充值電話費,這樣的事,如果換在三個月前,她是絕對不會開口的。
  分開的這五天,她非常非常想念他,她幾乎後悔她主動要求來軍營,要麽還是告訴他吧?兩人一起麵對,總比她一個人硬扛要省力。但他會不會嫌棄她呢?會不會嫌她麻煩呢?他不是一直都在說她麻煩,是個麻煩精嗎。他會不會有生理潔癖心理障礙不再願意和她親熱,兩人的感情因此有變呢?念萁害怕一切可能有的任何一種可能,她需要空間和時間來想這個問題,五天的時間並不夠讓她得出結論,她進退維穀,一籌莫展。
  馬驍還在電話那頭說著話,他說我們晚上給她餞行吧,你挑一個地方,訂好位子,今天周末,怕是人會很多。這個時候訂,也不知還有沒有。念萁說我才不要挑,我是敏感體質,上一次我挑地方請你姐吃飯,結果遇上那誰誰誰,這一次還讓我挑地方請你姐吃飯,不知又會冒出個啥啥啥。要死了,我變小狗了,汪汪汪。
  馬驍在那頭哈哈大笑,說小楊老師,你真可愛,我等不及想見你了。我去家裏和你們會合吧,爭取早點走。
  念萁說好的,知道了,那吃什麽呢?還沒說好呢。馬驍說隨便你,我一定要你訂,就看你是不是雷達,究竟敏感到什麽地步,可不可以把我所有的前啥啥啥都搜索得到。念萁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麽那話都不通過大腦就衝口而出了呢?可見自己是真的沒把那誰誰誰放在心上,也不怕還有更多的啥啥啥。這種信任像是自然而然滋生出來的,她對他那麽放鬆,就像在對另一個自己。而馬驍的態度是那麽的泰然自若,也讓她心酸。念萁溫言說,那行,我和爸媽還有姐姐商量一下,看他們有什麽想吃的沒有。
  馬驍說好的,又說不要吃海鮮啊。念萁問為什麽,你怕花錢啊?馬驍說,小楊老師,我不怕花錢,我怕你舉手投降。我已經很威猛了,你就不要再給我吃VIAGRA了。哎呀不好我把這位V先生的名字泄露了。念萁聽得麵紅耳赤,說你真是流氓腔調,我掛了。
  到了馬家,一進門就被小睿撲了個滿懷,直叫舅媽媽。念萁把他抱起來,才走兩步,就覺得胳膊酸,她頂頂他的胖頭,親親他的胖臉,說:“你有多重啊,舅媽媽沒用得很,抱不動,你媽媽是怎麽做到的?”
  馬琰迎出來,接過小睿抱在手臂上,笑說:“從五斤半開始抱起,練個三五年,自然就可以抱得動五十斤重的一袋米了。回來了?我看看,像是黑了,又瘦了點了。”
  念萁說:“黑了,沒瘦。不過人一黑自然就顯得瘦了。姐姐,實在對不起,你明天就要走了,我都沒能好好陪陪你,本來想買點東西送你,可我剛回來,還沒時間去逛商場呢。明天早上我再去,來得及的。你想帶點什麽過去?茶葉還是筍尖?要不帶上一隻金華火腿?”又和馬驍的爸媽打招呼,二老見了她,自然有一番親熱話,無非是又瘦了,曬黑了,在軍營吃什麽了,怎麽不養胖點之類的話。念萁也問他們這一段好嗎,秋老虎厲害,不過好在晚上涼了,媽媽贏了多少,爸爸輸了沒有。一家人嘻嘻哈哈敘些家常。
  念萁說馬驍晚上請客,讓我們定地方,要定就要快了,不然沒位子了。爸媽你們想吃什麽菜?馬驍爸爸和媽媽對川魯淮粵各大菜係發表了各自的意見,各執一詞,莫衷於是。
  馬琰不理兩人嘴上說得熱鬧,說吃川菜吧,我想吃水煮魚了。馬驍媽媽馬上說我不吃辣。馬驍爸爸說吃淮揚菜,可惜現在螃蟹不肥。馬琰說不行小睿不能吃太寒的食物。馬驍媽媽說吃韓國菜,我看他們的電視劇裏老是說他們的菜多少好吃,還沒吃過。馬驍爸爸說,那有什麽吃頭,就看見他們吃海帶湯了。說得大家都笑,氣氛算是緩和了點,又問念萁有什麽想吃的,念萁說我也想不出來,既然川菜淮揚菜都被否定了,那我就提議吃粵菜吧。這附近就有家潮州菜館子,菜式都很精致。馬琰說潮州菜貴,而且我申明,我不吃魚翅的,那個太殘忍了。馬驍媽媽說,你是綠色組織的?我還想嚐嚐呢。馬琰正色說,不行,絕對不行。馬驍媽媽白她一眼說,就你多事。馬琰說那我就不去了,我去吃川菜。馬驍媽媽說,水煮魚不是魚?就鯊魚是魚?
  眼看兩人要爭起來,念萁趕緊說,不吃不吃,那個多貴呀,馬驍到時候肯定不肯付賬的。那就潮州菜了?爸有意見沒有?沒有啊,那我打電話去訂位子了。拿起電話先問了114,再打去說要訂小包間,那邊的服務生說包間沒了,隻有大堂還有幾張小圓桌。念萁說那就大堂吧。放下電話,看馬驍媽媽和馬琰還在生對方的氣,以她的身份又不好插嘴,便拉了小睿說,小睿,我們來玩吧。
  小睿問玩什麽,念萁看見平時馬驍媽媽打麻將的桌子上有一副當籌碼用的撲克牌,就拿過來說我們來抽烏龜吧,你不會啊,舅媽媽教你。拉了小睿坐到沙發角落裏去,把一副牌分成兩墩,抽出一張來放在一邊,兩人一人一墩,湊對子。這個牌戲玩起來飛快,一會兒工夫小睿就抽到了三次烏龜,念萁才抽到一次。念萁輸一次,小睿就在她臉上親一下。
  兩人正玩得高興,馬驍就來了,和父母姐姐問過好後,馬上坐到念萁旁邊來,問你們玩什麽,小睿說抽烏龜。馬驍一聽是這麽簡單的遊戲就大笑,說那輸贏怎麽算,小睿說贏的人在輸的人臉上叭一下,說著就在念萁臉上表演了一下“叭”。這一下馬驍來了興趣,說好,我也要來參加。念萁撞他一下說別胡鬧,你媽媽和你姐姐又在生氣了,你去勸勸吧。又看他一眼,五天沒見,像過了三秋,眼睛就不舍得從他臉上轉開。
  馬驍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嘴裏說不理她們,她們兩人從來就不合。飯店訂了沒有?念萁說定了,在潮州菜館。馬驍說時間還早,我們玩什麽?要不我們也來一盤抽烏龜。說話時一直看著她的臉在笑,又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念萁生怕他亂來,忙打岔說三個人怎麽抽烏龜,不如我們來算二十四吧。馬驍說二十四就二十四,你還算得過我?我是學經濟的,整天和數字打交道,肯定比你這個學中文的要算得快。那什麽,輸贏怎麽算?語調就有些輕佻起來了,在她耳邊輕聲說,你要是不好意思在這裏“叭”一下,那我們回家後慢慢“叭”,輸的人隨便贏的人“叭”幾下。
  念萁板著臉說由贏家說了算,贏家說什麽就是什麽。馬驍說好,抓起牌洗一洗,分成兩墩,兩人一人一半,各抽兩張翻在茶幾上,念萁馬上就拍了桌子,與此同時,馬驍也拍了桌子。兩人對看一眼,再翻兩張,又是不相上下。這一下馬驍來了精神,和念萁鬥個旗鼓相當,一副牌翻完,兩人幾乎沒有分出勝負。
  馬驍拾起牌來洗一洗,邊洗邊慢吞吞地說:“小楊老師,看不出你是個中高手。”聲音壓得極低,眼裏仍然有些不懷好意,又說:“你是覺得你一定會勝,才說的誰贏誰說話吧?”念萁要咬著嘴唇才能不笑出來,也壓低聲音說:“彼此彼此,你不也覺得你一定能勝,才這麽大方讓我定的規則?那什麽,三局兩勝?”
  馬驍說好,兩人把牌翻得飛快,眨眼間兩局完了,兩人一勝一負,仍然沒決出輸贏。馬驍眯著眼睛說:“照我們兩人的水平,我看再來一百局也是這個樣子了,這樣,最後來一把,一把定勝負。”念萁淡淡地說:“行啊,這一把完了就去吃飯,我看她們兩人的氣也生得差不多了。”兩人都繃著臉,像是楚河漢界地對峙著,但眼裏的笑意卻掩也掩不住,但礙著人多,不好有什麽表示,隻好借一副牌幾十道算術題來打消激情。
  兩人都瞪著對方的臉,慢慢從亂牌裏抽出兩張來,同時往上一亮,抬起的手正要拍下,就又都停在空中了。這一把牌怎麽算都算不攏,差一點點就詐胡,詐胡可就是算輸的啊。兩人腦子轉得飛快,幾乎可以聽見腦中齒輪哢嗒哢嗒轉動的聲音,而哢嗒哢嗒地就同時卡住了,兩人的心思已經不在這把牌上了,繃不住要笑,眉眼生春。
  忽然小睿的小胖手在桌子上輕輕拍了一下,把兩人驚醒了,兩人一起看向小睿,問怎麽了?一邊又心虛,兩人在這裏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借著孩子打掩護,卻在私通款曲。
  小睿怯怯地把四張牌用一根胖手指移動了一下,四張牌排成一直線,每張牌之間空出一點,然後在空出的地方用手指劃了個加號,四張牌之間共劃了三個加號,劃完後抬頭看著兩人,看看馬驍又看看念萁,等著他們的反應。
  馬驍和念萁一時都呆了,說,原來是這樣啊,給他算出來了。念萁抱住小睿就在他臉上“叭”了一下,說:“小睿,你是個天才。”馬驍說:“他把四張牌直接相加,就這麽簡單,我們兩人算了半天都沒算出來。”揚聲叫道:“姐,我們家又出了個天才。”
  在等馬琰過來的空隙,馬驍斜著眼睛不服氣地問:“小楊老師,你是什麽級別?比賽之前應該先通報一下的嘛。三國打仗,也要先報一聲來將通名的。”
  念萁輕描淡寫地說:“啊,你問我啊?我就拿過幾屆區冠軍。”

  四六章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這一頓飯吃得還算清靜,馬驍媽媽看看左右,兒女媳婦外孫都在身邊,老伴為她添茶倒水,頗有小型慈禧太後的架式,便笑眯眯地吃著炭烤豬頸肉,不再和馬琰生氣,又一派慈祥地看著小睿吃雜果忌廉雞肉卷,用餐巾擦去他嘴角沾上的奶油。馬琰則問念萁軍訓期間的生活,念萁為了活躍氣氛,又不想和馬驍眉來眼去,便打起精神說了些學生們的小笑話,說藍箭基地保持我黨我軍一慣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兩間寢室共用一台空調。
  馬琰吃著一枚酸辣蜆子,問:“兩間屋子怎麽共用一台空調?牆上打個洞?”念萁說對呀,打老大一個洞,空調就裝在洞裏。光說到這裏,大家都笑了,說還有這樣裝空調的。後來呢?
  念萁說:“去的第一天,有一間,不對,是兩間寢室的空調就壞了,叫我去看,我又不是修空調的,隻好去通知基地的教官,教官們看了一通,問是怎麽壞的,學生們說就壞了,誰知道怎麽壞的?本來就是壞的。基地裏換燈泡搞維修的人來了,說壞得沒法修了,要換一台。這一下教官們就都不說話。我也沒辦法,隻好叫學生們克服一下。學生說沒空調也就算了,可是沒空調就要開窗了,晚上有蚊子,他們半夜半夜睡不著,都在跳來跳去打蚊子。然後他們把一臉一手臂的包給我看,真是可憐。”
  馬驍聽了大笑,說買盤蚊香不就行了?現在孩子那麽有錢。是不是你給他們買一盒?念萁說沒有,那裏沒有小賣部,不然我怎麽要你給我電話充值?馬驍嘿嘿一笑,不說話了。念萁不理他的嘿嘿,繼續說:“後來我私底下問了學生,到底是怎麽壞的,他們倒不瞞我,說第一天晚上從連通室外機的管子洞裏爬進來一隻壁虎,他們拿了鞋子、包、書、枕頭什麽去打那隻壁虎,東西都扔在空調上,就把空調打壞了。又不敢說是他們打壞的,怕賠錢,又說楊老師你不要告訴教官,我答應他們不說。咳,這幫孩子真是,又可憐又淘氣,不知說他們什麽好。”
  馬驍爸爸搖頭說真能折騰,吃點苦也好,我們以前也沒空調的。去軍訓還睡空調房間,這是去渡假還是軍訓呢。
  馬驍盛了一碗椰青燉鴿湯給念萁,說:“辛苦了,喝點鴿子湯補補。”念萁微使一眼色,馬驍會意,給每個人的碗裏都盛上湯。念萁又說有兩個女學生真可憐,還沒開學就被開除了。聽得大家一愣,問為什麽。
  念萁放下湯碗說:“不知道為什麽那兩個女生打起架來了,打到把對方的臉都抓破,這種事基地方麵是不管的,打到我這裏來,我沒有處分的權利,便打電話報告給了副校長,副校長從市裏趕過來,把兩人叫去問了話,馬上就把她倆開除了。還好現在還有幾天才開學,可以去別的學校。”
  馬琰說這麽嚴啊,念萁說:“是啊,可是男生打架,學校就不管了。女生被開除的第二天,就有兩個男生也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的,被教官拎到醫務室去塗了點碘酒就趕出來了,我打電話問副校長該怎麽處置,副校長說男生打架?沒關係的,不用管他們。問都不問,更別說過來了。這個社會,還是對女性的要求嚴一些,女生真是錯不得一點點。”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莫言來,也許有的人運氣好,可以躲得過?可是她在夜店裏陪過的那些客人,就不會在將來的生活中遇到嗎?他們會為她保密?念萁無法理解她的做法,更別說去想明白了。
  馬驍看她沉默下來,在她耳邊低聲問:“累了嗎?”念萁搖搖頭,說:“還好,隻是在想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對兩個女生處罰太嚴?同樣的情況,為什麽不一樣的態度?”
  馬驍放下筷子說:“男生打架很正常,女生打架確實有點暴力了,還是高一的新生,才十五歲吧。”忽然想起曾經有一個很暴力的女同學,很會打架,打起架來從不手軟,有一陣學校裏老有人的自行車被拔氣門芯,她便守在車棚裏,逮住那個壞男生一頓揍,那男生還手,她掄起書包就朝人家頭上砸去,書包裏有硬角書,砸得那人眼角出血,哇地叫了一聲,捂著血臉一路飛奔而逃。當時自己就在旁邊,騎著自行車,一腳支著地,嘴裏還在吃著一根鹽水棒冰,笑嗬嗬地看女生打男生,既不上前幫女生教訓男生,也不勸架,隻是在看熱鬧,覺得這個女生真是帥。那個女生擼一下袖子,瞪自己一眼,推著癟了氣的自行車要走。那個時候的馬驍呢,吃完了棒冰,扔了木棍,就下了車,去旁邊一輛車上拔了一根氣門芯下來,塞進了女生的車胎裏。那個女生哈哈大笑,說我叫景天,管理係的。馬驍說,我叫馬驍,經濟係的。美麗又脾氣暴的景天就這樣成了蔫壞的馬驍的女友。
  馬驍想起往事,覺得不可思議。從外向活潑的景天到溫柔安靜的念萁,這兩人就如同南轅北轍,自己卻先後被她們吸引。現在忽然想起景天來,心底深處是覺得非常抱歉,但她的影子卻一閃而過,就算在兩人鬧別扭分手之後,也不過是硬著一口氣,說不見就不見,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感情慢慢淡了,也就不再去強求要挽回。不像和念萁,即使在鬧別扭中,也可以下了飛機再坐兩小時的公交車到她那裏去找她,去敲她的門,可憐巴巴地等著她歡迎他。在分開的那兩個星期裏,就是想她,白天黑夜的想,想見她想抱她想親她想和她歡愛到死,哪怕她不理他不睬他冷淡他,她偶爾一笑就可以讓他忘掉還在冷戰中就會伸出手去撫摸她,也不管她是看了書笑還是因為別的,也不管在她眼裏他是色情狂還是可憐蟲,他隻是要她接受他。在他的心裏就隻有一句話,愛我吧愛我吧愛我吧。
  就像現在,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兩張椅子間隻有一拳的距離,他可以聞得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直發黑黑的垂在肩後,微微還有點濕意,那是回家之後洗過澡了。光是想起洗澡兩個字就可以使他身子發緊,而她隻不過端端正正坐著,兩隻胳膊肘撐在桌麵上托著下巴,在聽馬琰說話,不時微笑一下,插一兩句,讓話題繼續。馬琰還在打趣他,說今天馬驍話不多,而她隻微微側了臉看他一眼,說菜不合胃口?
  關菜什麽事?他根本是食而不知其味。他就搞不懂她怎麽能這麽冷靜,好像兩人沒有分開五天沒見,好像兩人從來沒有分開過。他想他這個主意是錯了,兩人就不該分頭從兩個地方過來在父母家碰麵,而是應該他請半天假在家裏等她,兩人好好打過一架後再一起過來,這樣他就不用這麽心不在焉了。然後不知怎麽他就罵了一句三字經國罵,聲音不大,卻驚得桌子邊的四個人停了說話,一起轉頭看他。看了他們驚奇的眼神,馬驍才知道他罵出了聲,隻好裝作不在意地說,沒什麽,我想起我公司裏一件麻煩事來了。馬驍媽媽說,怪不得一晚上都沒精打采的,你老板為難你了?這時小睿十分清晰地說了一句:他媽的。
  馬琰指著馬驍說:“馬驍你看我揍不揍你,他要是學會了一直說,你就等著看我怎麽治你。”馬驍媽媽和爸爸也用鄙視的眼光看著馬驍,又用擔心的眼光看一眼小睿。小睿被他們怪異的緊張情緒弄得興奮了,張了張口,像是又要三字經出口。
  念萁最早恢複了鎮定,臉上帶著一慣和小睿說話的微笑用最平淡的口氣說:“小睿,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們回家好嗎?你去叫那個阿姨來收錢好嗎?再跟她說我們要發票,還問她消費滿多少有沒有小禮品好送。”小睿被她打了岔,滑下椅子,去找她手指的那個服務小姐,那位小姐在另一邊,中間要經過好幾張桌子。
  等小睿一走,念萁說:“大家不要理他,就當他沒說過,我們也沒聽到過。要是我們太關注,他會有重複的欲望,以達到讓我們驚奇著急不知所措的目的。他會欣賞我們的表情,進而一再重複,引起我們的焦慮。等他回來我們說點別的。”
  大家被她一說,才想也許是這麽回事,馬琰白了馬驍一眼,說:“你上次說要去進修教育心理學位,有沒有具體的打算?你要是想來美國讀書,我可以作你的擔保,幫你找學校寄申請表。”
  馬驍哭笑不得,說:“姐,你不用這麽狠吧?我不過是說漏了嘴,又不是故意的,你就要讓我們夫妻分居?你王母娘娘啊?”
  念萁嗤嗤笑,說姐姐好厲害,馬驍你不是姐姐的對手。
  馬驍笑嘻嘻地說:“姐,你別這麽瞪著我,我道歉行了嗎?對了小睿過來了,你別再板著臉啊。”然後大聲說:“你明天下午的飛機,我們吃中飯前過來,上午我和念萁去超市買點東西,姐想帶點什麽過去?雖然那邊聽說是唐人街什麽都有,但自己帶去肯定要便宜些。我記得姐夫愛吃稻香村的鴨胗肝,要不要買點?”
  服務小姐牽了小睿的手過來埋單,馬驍掏出卡來交給她,把小睿抱起來說:“喜歡什麽,舅爸爸明天給你買。”
  等服務小姐送回銀行卡和發票還有優惠券,六個人站起來往外走,在繞過幾張大圓桌時,念萁被叫住了,對麵那位是個年輕小姐,笑吟吟地說:“楊老師,這麽巧啊。”
  念萁想確實巧,怎麽老是碰上她,也回笑應道:“是啊,太巧了,莫言老師。”看她一眼打扮,便知道她沒有叫錯她的身份。莫言穿一身十分淑女的高檔薄絲衣裙,輕薄透明的印花絲下是淺淡的粉玫瑰灰色襯裙,於是她整個人就像是被淡煙薄霧籠罩著。裙子的腰線微高,貼了略深一號的絲質緞帶,領口開得不高不低,露出美麗的鎖骨,裙子在膝蓋以下,腳下是一雙半跟的白色圓頭皮鞋,整個人看上去純潔又高貴,還有一絲隱約的風情。臉上幹幹淨淨,像是沒有著妝,卻又眉目如畫。
  莫言笑著說:“楊老師和家人出來吃飯?這是你先生吧?你好。這兩位是伯父伯母?你們好。”跟著把她挽著的一位男士介紹給念萁,“這是我朋友。”並不說他是幹什麽的,卻又對那位西裝眼睛儀表堂堂的男士說:“這位楊老師就是我在暑期裏英語夏令營的同屋室友,她很照顧我,一直對我像大姐姐。”那位男士年紀比馬驍還要大著幾歲,一身名貴西裝,氣度像是有些身份地位的樣子。
  念萁明白了,她是要利用自己的老師身份和家人的良善為她做證明,證明她身家清白,勤奮努力,暑期都在打工,是個值得愛惜的好姑娘。念萁想萍水之交,我不會說任何是非,更是謙和地說:“哪裏哪裏,莫言老師才是照顧我的那一個。你們還沒吃吧?那就不打擾了,我們以後再聊,再見莫言老師。”
  莫言也笑著說再見楊老師,那位男士衝他們點頭致意,然後挽著莫言上樓去了。
  念萁想年輕姑娘真像打不死的白骨精啊,剛還在為婦科病要摒棄和男人有關係,轉眼就有成功男士做她的男朋友了。哪像自己,心病比身病還要深。心裏在發著感慨,就聽馬琰說:“這位小姐冷冰冰的,臉上在笑,眼睛卻有戒意,嘴上又甜得像抹了蜜。真是個奇怪的人。她是做什麽的?”念萁想馬琰果然是馬琰,一下子就看出了莫言的心虛和假熱絡,簡短地說:“勤工儉學的大學生,我們在英語夏令營認識的。”
  馬琰笑一下說:“沒錯,確實是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出了飯店大門,轉頭對馬驍和念萁說:“你們回去吧,不用跟過去了。明天早上我們再通電話,我晚上擬個單子,看想得起什麽,你們幫我買了再過來。”攔下一輛出租車,把兩人像趕小雞一樣的趕進去後座,抱了小睿說跟舅爸爸舅媽媽說再見,也不讓父母和弟弟他們多說幾句,幹淨利落裏讓兩人回家。
  出租車裏念萁含笑說:“你姐姐真是生了一雙透視眼,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
  馬驍忍了一晚上的手終於放在了她的腰上,一搭上她柔軟纖細的腰肢,四肢百骸都舒服了,對前麵的司機說了地址,另一隻手握著她規規矩矩放在膝上的手,緊了一緊,咬牙切齒地,卻又低聲的,帶著笑意說:“別再跟我說一句廢話,你再說一句試試?”
  念萁忍不住笑。這句“你再說一句廢話試試”原是她說的,沒想到六月債還得快,轉眼他就把這話回扔給她了。念萁反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們的牌局還沒分出勝負呢,到底算誰贏誰輸啊?這句不是廢話吧?”
  馬驍也笑,“雙贏。”

  四七章 愛和喜歡,很多很多

  出租車到了樓下,馬驍刷了卡,拉著念萁下車,就想往樓上走。念萁站著不肯動,馬驍回頭瞪著她,說:“你的力氣大還是我的力氣大?我不用力是怕把你手腕捏斷,聽話,回家。”念萁側轉頭不看他,說:“我有三個條件,你答應了我才上去。”馬驍哀告說:“姑奶奶,舅媽媽,我都答應行不行?這裏是公共區域,雖說是我們付了公攤麵積的費用的,但人家也是出了份子錢的,這裏不是我們兩人的,你一定要在這裏拉拉扯扯?你就不顧師道尊嚴了?”
  念萁咬著嘴唇忍著笑說:“這就是我說的第一個,你不許在電梯裏拉拉扯扯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攝像頭在偷看。這裏還好,黑洞洞的,路燈不知被誰打壞了,物管也不說來換個燈。”
  馬驍笑著推了她的背進樓門洞,說:“電梯裏要是敢有攝像頭,我也去把它打壞。就跟你那些學生一樣,什麽東西都往上麵招呼,臭鞋子爛襪子,書包筆記本,要知道我從前也是很能破壞公共財物的。那第二呢?”
  念萁按了電梯鈕,白他一眼,“真好意思說。這下你有興趣聽第二了?”
  馬驍把手插進褲袋裏,佯裝輕鬆地吹一下口哨說:“我既然知道你是在戲弄我,我當然樂得被你戲弄。我管好我的手,不跟你拉拉扯扯就是了。第二呢?”
  念萁輕呼一聲:“不好,電梯怎麽不跳字了?不會是壞了吧?”
  馬驍啊一聲說:“不是吧?第二個條件是讓我修電梯?我又沒真的弄壞。”
  念萁拉一拉他的袖子說:“不是,你看電梯真的不動字了。”指一指數字顯示按鈕,果然停在12樓上,已經停了好久了。
  馬驍說:“會不會有人在搬東西?”兩人對看一眼,馬驍又按幾下按鈕,仍然沒有向下的顯示。這時電梯前有鄰居進來,身後跟著一隻博美狗,那狗不知為什麽對念萁特別感興趣,拚命想咬她的褲腳,念萁有點怕,往馬驍身後躲,狗主人便罵說:“兒子,又不乖了?媽媽不喜歡了。站好,跟姐姐道歉!”
  念萁聽了忍不住要笑,把臉埋在馬驍肩後,用手指戳戳他。馬驍隻得說:“沒事沒事,好乖的狗,還會作揖。這電梯是壞了嗎?怎麽不下來了?”
  狗媽媽看一眼電梯說:“是壞了吧?今天白天已經修過一次了,打電話叫物管來,修都修不好。我家兒子怎麽爬得上十五樓?”轉身出去,拿出手機叫凶巴巴此叫物管。小狗衝念萁汪汪了兩聲,馬驍衝它抬了抬腳,嚇得小狗趕緊跑到了它媽媽腳邊。
  念萁說:“你真是個壞人,居然踢這麽小的狗。”馬驍說:“它要是咬你一口,你就不會這麽說了。看樣子電梯是真的壞了,裏頭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我們怎麽辦?是在這裏等電梯修好,還是爬上去?”念萁說還好還好,馬驍問還好什麽?念萁說:“還好我們沒在裏頭,幸虧我剛才在外麵拉著你站了一站,不然在裏麵的可能就是我們。”
  馬驍慢吞吞地說:“我現在真的覺得你很有氣質。”念萁皺著眉聽他說下去,知道他肯定沒有好話說出來,果然馬驍接著說:“有雷達氣質。吃飯總能遇上熟人,坐個電梯還能預告災難。”念萁嗤嗤笑起來,說:“你就諷刺我好了,我當補藥吃。我們是在外頭逛一逛,還是爬上去?”
  說話間物管帶著三個工人來了,帶了工具砰砰嗙嗙操兵一樣地進來,嘰嘰呱呱講了一通話,蹬蹬蹬上樓去,說要先把電梯門撬開,把關在裏頭的人解救出來,才能修電梯。
  馬驍看了這陣仗,搖頭說:“搞得跟好萊塢大片似的,不知什麽時候可以修得好。我們爬吧。”念萁看一眼天花板,像是可以看穿七層樓板,“我不行,我爬不了那麽多層。我們在外頭花園裏坐坐吧,他們總要修好的。”馬驍吼一聲說:“我等不了那麽久,你爬不動的時候我背你。走!”拉了她的手就往樓梯間走。念萁就笑了,一個人笑了好久,笑著爬了兩層樓,馬驍回頭問:“你到底在笑什麽?爬樓梯很好笑嗎?”念萁笑說:“不告訴你。”又一個人悶笑。馬驍說:“那你第二個條件是什麽,可以告訴我了吧?”
  念萁聽他這麽問,更是笑得說不出話來,又爬了兩層,實在爬不動了,站在拐角處喘粗氣。馬驍說來我背你,念萁開始還不肯,馬驍說放心,沒人看見的,這裏也沒攝像頭,念萁喘勻了氣,又咕咕笑起來,趴在他背上,讓他背上樓去。
  馬驍背著她爬了一層,說:“還好我一直在鍛煉,不然真要趴下了。你說這電梯是不是跟我有仇啊?分明是看我不爽,要害我。不,是看我今晚要爽一回,故意壞了來整我。”
  念萁嫌他說話難聽,輕輕咬他肩頭說:“不許亂說話。”
  馬驍說:“那你告訴我你笑什麽,第二個條件又是什麽?”
  念萁笑說:“離第二個條件的最終目標已經完成百分之七十了,我就不提了。”
  馬驍好奇,問到底是什麽,念萁咬他耳朵,在他耳朵邊輕聲說:“我的第二個條件是你不許太粗暴。不過你背著我爬上八樓,體力應該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說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了。”
  馬驍站在七樓與八樓之間的拐角處,停下來歇一歇,轉頭問背上的她,“哈,完成百分之九十了。你一直認為我太粗暴嗎?”
  念萁把臉貼著他臉,他的臉因為爬了這麽多層的樓梯汗涔涔的,黏乎乎的,但她不介意,反而感覺到安心和溫暖,臉貼著臉,粘在一起,分開會有輕輕的“嘶”的一聲,像是被撕去了什麽,念萁想,那是什麽呢?是親密感吧。她誠實地回答他說:“很多時候是。”
  馬驍繼續最後的長征,“那你厭煩了嗎?”念萁調皮起來,笑說:“很多時候是。”馬驍也聽出她話裏的笑意,也笑著說:“那你還……厭煩嗎?”馬驍停了一停,其實他想問的是“那你還喜歡我嗎?”可是這個詞他說不出口。有些女人、或是男人,在被對方問到你是不是愛我的時候,會避重就輕地說,我喜歡你。是喜歡,不是愛。對他們來說,愛比喜歡要重。有時是不想承認,有時是不想承諾,有時是技巧的回答,有時是男女間的遊戲。但馬驍和楊念萁不是這樣的男女,對他們來說,喜歡就是愛了,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但對兩個相愛的男女來說,向對方求證愛或是不愛,喜歡或是不喜歡,有多少愛,有多少喜歡,是非常必需的,是一定要對方親口承認的。不管有再多的愛意通過肢體表現出來,語言仍然具有無法替代的作用。談情說愛,情是談出來的,愛是需要說的。因此就算是馬驍這樣粗線條的男人,在動了心動了情認了真之後,也想得到對方的承認。隻是這樣的人是不會問出“你愛我嗎”這樣直白的話的,在氣氛和心情都恰當的時機,他們也隻會紆回曲折地小心求證。
  馬驍說那你厭煩我嗎?那你還厭煩我嗎?後一個聽上去並不比前一個更進多少,詞還是那個詞,但語境已經不同了。念萁自然是懂的,她摟緊他的脖子,臉緊貼著他的臉,感覺到他的汗從毛孔裏滋出來,滲進她的毛孔裏。念萁輕輕說:“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個很多。”
  在她說這一連串的很多的時候,馬驍已經背著她走到了家門口,他把她從背上放下來,把她的背抵在門上,摸出鑰匙來開門,兩個人的身體壓在門上,門沒推就開了。馬驍擠著她的身子轉到門後,再用兩人身體的重量把門闔上,聽見哢嗒一聲響,馬驍扔下鑰匙,臉壓下去,吻在她的唇上。
  念萁也扔下肩上掛著的包,雙臂搭在他肩上,唇舌和他糾纏在一起。馬驍自然而然把她抱起來,托著她的臀往上墊了墊,讓她的腿鎖在他的腰上,這樣他可以省出更多的力來抱緊她的腰,這樣他可以邁開腿來走路。念萁感覺到他在往臥室去,挪開臉無力地問:“不洗澡嗎?你出了好多汗。”
  馬驍繼續往臥室走,一手推開主衛的門,把她放在洗臉台上,伸手解她的衣扣,咬著她的脖子說:“我不開燈,行不行?”念萁的臉紅了,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他想和她一起洗澡。兩人做了半年的夫妻,親密的事做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有一起洗過澡。那次她泡裏熱水裏發汗,他也隻是硬開了門衝進來,把她從水裏撈起來就裹了一條大浴巾。他的眼睛甚至不敢往更多的地方去。那次他去看她,她為他擦背,也就隻是擦了背。而她在為他擦背的時候,他是連背上的肌肉都繃緊了。
  說到底他是在怕她,雖然他一直有些粗暴,念萁這麽認為,他也不否認,但兩人間的情事仍然限製在一定的範疇之內,他不敢去觸碰她的雷區,那個後果他想都不敢想,他也沒敢有那些奢求。
  很卑微不是嗎?他甚至不敢奢求和她一起淋浴洗澡,現在他敢要求了,還是小心翼翼的,甚至不敢開燈,就怕她拒絕他。念萁的紅暈消褪後,心都顫了,她想我們這是怎麽了?明明那麽愛著對方,卻又怕著對方。是怕嗎?不是嗎?也許隻是怕對方難堪,彼此留一點體麵,白天好麵對麵。也許是怕對方低看了自己,有些事情,沒有到那個地步,怎麽也是做不出的。就像她不可能在三個月前叫他為她充話費,就像她不可能在一個月前在歡愛前撒嬌地提條件說一二三,就像她在白天跟他通電話時也不會想到會在晚上為他解開襯衫鈕扣,答應他的請求。
  她的手指就是最好的回答,馬驍放心了,他打開手臂,讓她為他寬衣。他背著她上樓,出了一身的汗,薄薄的襯衫貼在了身體上。她細細長長的手指摸索著一個接一個解開男式襯衫的鈕扣,像彈琴一樣的,用適合彈琴的手指在他的身體上彈著一個個心動的節奏。男式襯衫的鈕扣有七個之多,她手指頭澀澀的,在黑暗裏摸到一個解一個,往下三寸,再解一個。把襯衫從他的褲腰裏扯出來,解完最後一個。輕輕推開衣襟,推到肩下,慢慢往下拉,襯衫貼在汗濕的肌膚上,剝下整件衣服,就像是在脫一層皮。
  馬驍強忍著,血液在血管裏狂奔,就要衝破皮膚了。他想這個女人真是要人的命,明明不過是脫一件襯衫,卻脫得這麽誘惑,比她脫自己的衣服都要誘惑,還是在黑暗裏,光是那幾根手指就足以把一個人點把火燒死。她是一點不知道她做在這些事時的風情,她隻是在認真地為他解一排扣子。她從來不知道她在無意識時流露出的風情是要人命的,因為她不是在賣弄風情,因此才是讓人無法抵擋的。
  馬驍從來都抵擋不了,她隻要朝他一笑他就迷失在她的笑容裏,他有那麽多次都溺死在裏麵。哪怕是處在冷戰中,他仍然會卑微地在黑夜裏伸出求和的手,求得她的一點溫情。
  他啞著嗓子喊她的名字:“念萁。”念萁說:“我在呢。”她的溫柔從來都是他的鴉片,他快樂得忘記這是在黑暗的浴室裏,以為身在白雲之上,天堂之中。馬驍問:“你在做什麽?”他好一會兒沒感覺到她的手在他的身上了,他怕她會在這個時候棄她而去。念萁答說:“我在找我的發圈,把頭發紮起來。我下午回來剛洗過頭,不想又弄濕了。”馬驍問:“找到了嗎?”念萁說:“好啦。”馬驍的脖子上又有一雙細細的胳膊繞在上麵了,他笑起來,笑聲回蕩在窄小的浴室裏。
  微溫的水從蓮蓬頭裏噴灑下來,細細的溫柔的水流就像是愛人的手在撫摸著饑渴的身體。手指在沐浴液的幫助下,沿著身體起伏的曲線,滑過一遍又一遍,滑得像巧克力融在舌尖上,融得像黃油軟在熱鍋裏,軟得像冰激淋化在火焰上,化得像冰塊消失在熱可可裏。
  前胸和後背貼在一起,手臂和手臂交纏在一起,兩個人就像是一個人,沐浴液的功效強過502膠水一萬倍。其實結婚證就是那502,可以把兩塊毫不相關的東西粘連在一起,玻璃門上粘個尼龍把手,磁磚上粘個塑料掛鉤,用當然可以用,也不礙眼,也很結實,卻是硬碰硬,硌生得要命。可是要想曲線貼直線,陽剛貼柔軟,卻隻有愛情這個沐浴液才能做得到。
  馬驍的手在念萁的背後和身前來來回回徘徊了無數次,每走一次就更留戀一分,怎麽也舍不得拿開。念萁還殘留了一絲理智,她綿軟無力地咕噥說:“第三個條件,我要草莓。不管是不是草莓,總歸要一個。”馬驍停下手說:“我知道。”離開淋浴間一會兒,回來把水簾下的女人抱起來,有了殘留在身上的沐浴液和溫水的雙重潤滑,幾乎是察覺不到就輕輕鬆鬆進去了。念萁閉著眼睛把頭擱在他肩上,手臂軟滑得勾不住馬驍的脖子。馬驍把她抱緊在腰前,在她耳邊說:“爬八層樓就想難倒我?我從前踢足球可是踢滿九十分鍾的。”
  念萁又是想笑他又是想啐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認輸還不行嗎?”
  馬驍再一次青筋爆出,咬牙說:“你過一會兒再認輸吧。”

  四八章 走螃蟹路,做鴕鳥人

  念萁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小腿肌肉硬得一碰就痛,她哼哼唉唉地叫喚著,一邊拿拳頭捶馬驍的肩,忍著痛說:“你輕點,皮要給你搓破了,不行不行,我不幹了,你放開我。”
  馬驍拍了她一下說:“別叫得跟殺豬一樣,忍著點不就完了?”
  念萁說:“那也不能這麽硬來吧?你看你看,都紅了。不行不行,你去拿瓶油來。”
  “什麽油?豬油菜油花生油醬油?”馬驍住了手說。
  “哪裏有用醬油的?我又不是被開水燙了。洗臉池上有一個塑料瓶,裏頭是Ve膠囊,你拿針刺破一個就夠用了。”
  馬驍搖頭說真麻煩,站起來往衛生間去,過一會兒拿著一個塑料瓶子過來,揚著脖子問:“針呢?”
  念萁指一下茶幾底下的竹籃子說:“那裏。一直都放在那裏的,這會兒又問什麽。”
  馬驍拖出籃子來,揭開蓋子,在一個填了棉花的針插上拔下一根針來,刺破一個Ve膠囊,把油滴在她小腿肚子上,慢慢打著圈按摩,一邊說:“你怎麽這麽麻煩啊?你才爬四層樓,還是光著手,我背著你爬八樓,也沒說像你這樣叫痛的。我說你讀書的時候體育是怎麽及格的?”
  念萁趴在沙發上哼哼說:“什麽叫你背著我爬八樓啊,明明是隻有四樓,前四層是我自己爬上去的。不然我的小腿怎麽會硬得跟鐵一樣?一會兒去超市買東西我可走不動,你說怎麽辦?你姐還沒打電話來啊?要不你打個電話過去問一下,她怕是不想我們多花錢吧。”
  馬驍說:“跟鐵一樣,是你平時不運動。逛不了超市,我一個人去買回來,你就躺著好了。我姐呀?她倒不是怕我花錢,可能是怕我們還沒起床。你沒見她昨天那王母娘娘加媒婆的架式?你起這麽早幹什麽?昨晚不是說沒力氣了想早點睡?那時候才幾點?我說再聊會兒你都不肯,就會閉著眼睛裝死腔。”說到後麵就不正經了。
  “睡得早所以起得早,再說我是被小腿抽筋痛醒的。”念萁刪繁就簡,跳過他那些無聊的句子,“我以前小時候學遊泳,一下水就抽筋,遊泳沒學會,倒落下這毛病了。上次在學校和同學們上黃山,也是爬得我腳抽筋,回來一個星期下樓都像螃蟹,橫著走路。我的體育課啊?從來就沒及格過,不然我就不是7A了,是8A,比你的4A多一倍。”
  馬驍揉著她硬得像鐵的小腿說:“你那是沒活動開就急著下水了,沒事,以後有我,我們去辦兩張遊泳卡,一周遊兩次,我包你學會。馬上就要天涼了,我們到時候再換溫水池,一個冬天遊下來,等到明年春天你換上那件脖子上有根上吊繩的衣服,肯定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不像你現在直上直下的像根竹竿。”就是那件有上吊繩的衣服促使了他決定跟這個女人結婚,所以他才記得念萁有這麽件衣服,換了要他說出念萁昨天穿的什麽他都未必記得。
  念萁聽他說自己像根竹竿,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說:“什麽叫上吊繩啊?我是槐樹上那種吊死鬼兒蟲子啊?竹竿?就算是竹竿也有人稀罕不是?再說了,背在背上還省力,一路上也沒聽見有人叫重。”
  “省力是省力了,不過硌得痛。”馬驍停手看看她的臉說:“心情很好的樣子啊?你去軍訓之前怎麽有點情緒低落?”
  念萁側臉朝他笑,“被你看出來了?”又說:“你當心別把手放我衣服上,弄上油了。”
  馬驍把手放回她小腿上,繼續揉開那些糾結在一起的硬疙瘩,“你高興不高興我會看不出來?你別欺負我是隔壁家那小傻子,什麽都不懂。說說你為什麽不高興?”
  念萁閉上眼睛,想了半想,然後睜開眼一本正經地說:“我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軍訓都回來了。你當時怎麽不問哪?你要是問了,我發現要是你惹的,肯定敲你的竹杠。”
  馬驍哈哈大笑說:“行,我算認識你了。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能說會道?好了,”拍拍她的小腿,抽幾張紙巾把腿上手上的油擦去,“我去拿熱毛巾來,你躺著別動。”去絞了熱毛巾來把她的小腿肚子擦幹淨,“你想敲我竹杠?那馬上就十一了,你要不想想去哪裏玩?我出錢出力出人,三陪到底。我們這次去桐廬不是很開心?要不要再去一次青島?”把毛巾扔在茶幾上,伏身壓在她趴著的身子上,雙手圈起她的頭,含住她的耳垂說:“上次沒過好,我欠你的,這次補還給你。”
  念萁斜斜看他一眼說:“不去。”
  馬驍吻她的耳根子,“給個理由先。”
  “心理有陰影,怕勾起往事。”念萁閉上眼,篤悠悠地說:“十一去,又沒有花看,又沒有海水澡可以泡,多沒趣。對了,”念萁睜開眼睛,“你那幾天一個人去哪裏玩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酒店看電視。”
  馬驍扼住她脖子說:“你還說。我一個人泡了兩天冰冷的海水澡,整個海灘,就我和另外幾個人在遊泳,我懷疑他們是不是也被老婆踢出了臥室,才會在四月份去海裏遊泳,冷得牙齒都要掉了。鋼鐵的意誌和身體是怎麽煉成的?就是這麽煉成的。你要是能夠在四月份下海遊泳,爬八樓絕對沒問題。十一嘛?水應該不會很冷,至少不會比四月冷。”
  念萁“嚶”一聲叫起來,“你幹嗎掐我脖子啊?又不是我把你扔進海水裏的,是你自己要去泡的。你總不能因為這個現在才想起來報複我。”
  馬驍忽然大笑起來,手從她脖子滑下領口,念萁一直趴著,肩膀擱在沙發扶手上,他的手掌伸到一半就伸不下去的。念萁一口咬住他的手掌邊緣,含含混混說:“不許亂摸。”鬆了口,問:“亂笑什麽?”馬驍看從領口進不去,改從她無袖睡裙的袖口裏伸進去,念萁扭來扭去不讓,而馬驍享受的正是她像魚一樣的在他的手掌上滑來滑去的感覺,他甚至抬高一點身體,好讓她扭動的區域更寬鬆一點,這樣他的手就可以輕輕鬆鬆伸進去,握住她胸前小小巧巧撲棱棱軟綿綿暖融融的一隻紅喙鳥,紅喙啄著他的掌心,勾得他心癢。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在她耳邊說:“網上有個笑話,說星期天最好的運動是什麽?是在家檢查身體。”
  念萁這下不動了,把頭埋在沙發裏,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說:“不是,是去超市大采購。”
  馬驍無奈地縮手,“知道了,我打電話給我姐。”又在她身上膩了一會兒,才拿了電話拔過去,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說你等一下,我去拿張紙。念萁在一旁聽得明白,坐起來把茶幾底下一個便條紙本子和一枝筆拿起來,示意馬驍開始,馬驍說好了你說吧,馬驍報一樣,念萁記一樣,記了有十來樣,馬驍說:“就這些?好,我一會兒就去。知道了,中午過去吃飯,嗯。”收了電話,說:“你別去了,就在家裏,想睡就再睡一會兒,等我買好了我叫輛車,到樓下前我打電話,你直接下來,我們一起過去。”
  念萁放下筆丟開紙,跪坐在他身後,雙手抱住他脖子,上身伏在他背上,叫一聲“馬驍”,馬驍把紙折一折放進上衣口袋裏,回頭看她,應道:“嗯?怎麽?”念萁歪了頭去吻他,馬驍回吻她一下,再問:“怎麽了?”念萁抱緊他說:“沒什麽,就是覺得結婚很好很幸福。”
  馬驍聽了微笑,回過手臂摸摸她的臉,問:“有沒有後悔過?”念萁把臉放在他掌心,說:“有一個時候有,但現在不了。你呢?”馬驍說:“從來沒有。”念萁說:“那你比我堅定。”馬驍說:“讓你有那個想法,是我的錯。”念萁搖搖頭,再一次吻他,封住他的嘴,然後說:“你也有錯,我也有錯,你不要總說這樣的話。”馬驍把她從背後抱到胸前,看著她的臉說:“就讓我欠你的,欠一輩子,我一天還一點,慢慢還。”念萁迎著他的眼睛說:“好的,等你給得多出來了,我再還給你。”
  馬驍看著看著就吻上了她的眼睛,手臂緊了一緊,有些動情,又放開她,站起身說:“要命,不行了我要出去了,再不去就出不去了。”念萁嗚一聲,撲在沙發裏,不好意思地說:“快去快去,你去了我好洗衣服,昨天的衣服都沒洗,還有我從基地帶回來的還沒從包裏拿出來。不得了,要是我媽媽知道我是這麽懶惰邋遢,要罵死我了。”馬驍拍拍她的頭說:“哪裏有你這樣的乖寶寶,這麽大了,還媽媽媽媽的,你看我姐和我媽,從來不會像你們這樣湊到一起就說個沒完。還有,你們哪天是不是說我了?就是我們結婚的第二天,我讓你扔件衣服進來你都不會,就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人。還7A呢,書都白讀了。”
  念萁把頭埋得更低,說:“不許再說不許再說,我道歉行了嗎?再說也沒說你什麽,就說你洗了澡要出來,我不敢看,就逃到陽台上去了。就說了這幾句,我要騙你我是小狗,就是昨天晚上咬我的小狗,你要不解氣,也踢我一腳好了。”
  馬驍看她一腔嬌態,又忍不住在她身邊坐下,說:“好了別鬧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後來我們鬧得再凶你也沒告訴你媽,可見你還是屬於可以改造得好的那一類好兒童乖小狗。後來你怎麽不說了?”
  念萁把手臂抱住頭,表示沒臉見人,說:“你當我白癡嗎?”馬驍在她脖子後頭親了一下,“我當你是晚熟品種。這下我真的要走了,記得把手機開著。算了,我去幫你開吧。”找到昨晚扔在門邊的念萁的小肩包,取出手機來,檢查一下還有沒有電,是不是開著,放在茶幾上,說:“我走了,你可以把頭從沙子裏抬起來不裝鴕鳥了。”念萁在臂彎裏笑說:“聽到了。”
  馬驍笑一笑,拿了錢包放進後褲袋,手機放進前褲袋,穿上鞋走了。
  念萁聽見門響才把頭抬起來,想起他說的她在做鴕鳥,真是沒有說錯。剛才她本可以告訴他的,但她沒有。她不要聽他一再說抱歉,也不要讓他覺得欠她的,她不要他心裏有負擔。而她,也不會像去軍訓前那一陣兒那樣心事重重了。為了這件事她煩惱得已經夠多了,不過是個小小的婦科病,不是癌症更不是絕症,就算難治點,隻要心情愉快,按時吃藥用藥,控製他的狂放勁兒,藥用到了,自然可以治得好。想起他昨晚的親憐密愛,剛才的溫柔體貼,一時歡喜一時歎息,慢慢坐起來,把昨天從基地帶回來的包打開,該洗的該收的分別放好,一邊開了洗衣機,把昨天兩人剝下來扔在衛生間的衣服都放進去洗著,戴了橡皮手套洗刷衛生間。昨晚他們在淋浴間裏一場歡愛,又是關著燈,弄得磁磚上一點一點的肥皂泡泡的印子,幹成了漬子甚是礙眼,便拿了海綿球一個一個印子擦幹淨。
  洗幹淨了衛生間,又拖了地抹了灰,一屋子都窗明幾淨的,看著實在舒心。她像是十分適合婚姻生活,在家裏這麽摸摸那裏擦擦,哼著小曲,一點也不覺得悶。都打掃幹淨了,衣服也洗好了,一件件晾好,再給花澆水。所有的事做完,換下睡衣,穿上外出的衣服,等馬驍打電話來。
  結婚很好很幸福,她十分適應婚姻生活。而馬驍也很享受,這就行了。
  時間還早,她泡一杯茶喝,伏在陽台欄幹看風景。早上十點,牽牛花還開著,一朵一朵嬌嫋無力,靠著堅韌的攀援能力,找到了它生存的方式,向陽開花,隨風吹拂,柔弱得像是可以隨時會被風吹散,但隻要不折斷纖細的藤蔓,在第二天早上七點,必定會開出美麗的花來。
  念萁喝完一杯茶,手機響了,她打開來接,是馬驍,他說:“念萁,我還有五分鍾到樓下,你可以下來了。”念萁說:“噯,好的。”馬驍在那頭笑,不知為什麽聽上去像是很愉快。念萁掛了電話,拎了包,換好鞋,想等會兒我要問問他,問他為什麽像是心情很好。難道是抽到大獎了?

  四九章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開學後一周,再過個星期天,便是教師節了,教師節別的沒有,大會小會是一定有的。學校開小會,區裏開中會,教育局開大會。教育局的大會級別高,由校長和教導處主任去開,區裏級別低,由副校長代表全體教師出席,副校長自從上次念萁主動請纓代她去軍訓基地之後,便對她垂青起來,一個星期裏找她談過兩次話,這次又叫上她一起去區裏接受訓示。念萁沒想到她的瞞天過海、假公濟私之計成了巴結上司的貼心貼肺之舉了,心裏叫苦不迭,麵子上還不敢表露出來,乖乖地跟副校長去開會。
  開完會副校長叫她寫會議記錄還有簡報,這樣的官樣文章雖然枯燥,但不難寫,念萁在網上扒拉下來一篇,改頭換臉,移花接木,剪刀手加糨糊手,一夜之間便出來了一篇萬字長稿,再用關鍵詞搜索一下,花了兩天時間修改兩遍,找不到一點錯的,按照應有的格式打印出來,署了副校長的名,交到副校長那裏去,副校長看得笑眯眯,準備拿到教育局內部刊物上發表了,轉眼便是一篇可以評高強度職稱的論文。這個時候,本校校長正年屆退休之齡,而她正是可以表現一番的時機。學校裏有教導主任和教研組長可以跟她一較短長,教育局也可能另派正職,她的這個職稱要是評下來,那可真是恰到好處。隻是這事暫時還沒確定,副校長也不告訴念萁。這個節骨眼上,如果楊念萁反戈一擊,豈不是前功盡棄?最好是來一個調虎離山之計,把楊念萁支開,她便可以大勢宣揚她的學術成果了。一天她問楊老師,你的基礎很好,理論知識也很好,業務能力也不錯,有沒有想過要進一步強化學術水平?念萁老老實實說,她想過,想去進修一下,將來可以做學生心理輔導方麵的工作。副校長說,很好,我喜歡有高瞻遠矚遠大追求高尚理想的年青人,正好教育局要加強青年教師的理論水平,要開一個教育心理課程,每個學校有一個名額,我打算推薦你去。這可是一個好機會,你要把握住哦?怎麽樣,家裏沒問題吧?
  念萁再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她的身上,一時都愣住了,期期艾艾地說,劉校長,我的資力還淺,來學校才幾年,學校有那麽多的有經驗的教師,是不是要先考慮他們呢?
  副校長說他們不行,他們的課都排滿了,抽調不出來,課程表是楊老師排的,你應該知道學校師資緊張,這學期還有兩位青年教師懷孕了,她們的課隻能上到年底,到時候還要找人代課,實在找不到人手,隻好我上了。楊老師不一樣,你一直在做督導和行政工作,這一個學期的工作已經安排下了,後麵會比較空閑,你去是最適合的人選。並且這個課程和你一直以來的工作內容是相吻合的,你去進修一個學期回來,理論知識長一個台階,可以更好地完成將來的工作。楊老師,你的將來,是很有前途的。
  副校長的話語重心長,聽得念萁頻頻點頭,一腔感恩之心難以報答,說,好的好的,劉校長,我一定好好考慮一下,和我愛人商量一下,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在她的心裏,副校長就是伯樂。卻不知副校長一來是要楊念萁老師離開一下戰鬥的主場,二來是要培養自己的直係部隊,等楊念萁老師拿了一個專業的教育心理學的文憑回來,她的一套班子是多麽的有真本事。
  念萁心潮澎湃地離開副校長的辦公室,忽然想起一事,回去問副校長:“劉校長,課程是開在哪個學校?什麽時候開課?”副校長說十一以後就開課,因此時間很緊,你要抓緊時間在十一以前回複我,我好把名字報上去。學校嘛,不遠,就在大學城,安排有宿舍,兩個老師一間。當然回市區也行,不過一個半小時車程,每天都可以回家。楊老師才結婚不到一年,我不會讓你們夫妻分居兩地的。念萁沒想到副校長還會開她的玩笑,趕緊說我就是問問,那我忙去了,謝謝校長。
  回去她就琢磨上了,這當然是一個好機會,不抓緊就太可惜了,而且正好是她想學的專業。她還年輕,學曆上再高一點,將來有機會做更有挑戰性的工作,至少會比她現在的工作有趣。隻是大學城離她和馬驍的家有點遠,不是副校長說的一個半小時車程,那是到學校,到他們兩人的家要兩個小時了。如果每天來回,她就比較吃力了,早出晚歸的,家裏可能就顧不上了。如果住在學校的話她會很省力,但是馬驍肯定不願意的,他每天晚上必定是要抱著她才能睡覺,就算兩人不做什麽,他也會把手放在她腰上,或是撫著她的一邊胸脯,兩人低低嘟嘟說上好些話才睡。
  其實不光馬驍會不願意,念萁自己也是不大情願的。她才享受到了的婚姻生活的甜蜜,努力了那麽久才有現在的感情,她怎麽舍得這就分開?前些天馬驍說十一去青島,她給否決了,兩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去廈門比較好。那裏又不用爬山,又有花看,又有環島海水浴場,水溫正好,馬驍要怎麽教她遊泳都行。馬驍已經在網上訂了房間和機票,就等著時間快點過去,他好一圓和嬌妻泡在海水裏的美夢。青島的海沒機會,芭堤亞的海還是沒機會,有廈門的海水在等著也不錯。
  馬驍把他的月夜性幻想講給念萁聽,念萁啐他說真是色情狂,而她想去集美學村看看那裏的紅磚房子。馬驍說你是個沒情趣的人。念萁笑說是,我的情趣是假正經,你的才是真情趣。馬驍說當然,你那些都是紙上談兵,我可是真刀真槍。聽得念萁大發嬌嗔,用鼠標把他瀏覽的網頁一個個全點上叉叉,然後找出來一個《失空斬》裏的馬謖給他看,說你才是這個紙上談兵的笨馬謖。馬驍也學她的樣子,在網上一陣找,找出一個《戰冀州》裏的“錦馬超”出來說,這個才是我。隔天就到公司裏用彩色打印機打印了一張出來,貼在念萁的梳妝鏡上,念萁依樣在他的鼻子上用粉餅蓋了一個圓白印子,白靠銀槍的馬超成了盜信的蔣幹。
  既然副校長說了十一前要給回音,念萁拖不過,隻好跟馬驍攤牌。
  實話說,她是想去的,要是放在沒結婚前,她已經收拾好書包衣服了,就等著開學了。她是很喜歡讀書的,不然不會讀得那麽好。隻是結了婚,自然應該是以夫妻關係為生活重心了,如果得不到馬驍的支持,她是不會去得安心的。
  那天她做了兩個菜,特地去買了一瓶啤酒,放冰箱裏冰著,等馬驍回來,大大的玻璃啤酒杯裏斟上涼沁沁的啤酒,桌子中間是一碟子糟腳圈,一碟子糟毛豆,還有水煮花生。馬驍看一眼桌子,再看一眼一臉討好樣兒像隻哈巴狗的念萁,咳嗽一聲,也不理她,徑自去洗了臉和手,脫下白襯衫西裝褲,換了半新不舊印著自家公司LOGO的廣告衫和半長不短的花褲衩,坐下說:“酒來。”念萁馬上把酒遞到他手上,馬驍一口氣喝下半杯,大大地打了個酒嗝,手一伸,“肉來。”念萁用筷子挾起一塊腳爪肉放在他手上,馬驍拿著骨頭啃了兩口,說:“嗯,不錯,肉煮得很爛,酒糟得很香。說,想要什麽?”
  念萁呸一聲,不跟他玩了,坐下來,剝起花生毛豆吃。馬驍把骨頭啃完,轉而涎著臉說:“幹什麽?有事就說,是你先一臉小狗樣的,還拿肉來饞我,我當然要搭搭架子,擺擺譜,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念萁拿起一節毛豆莢塞在他嘴裏,說:“不許插嘴,聽我講完。”馬驍點點頭,用牙齒把豆莢裏的豆子剝出來吃了,豆莢吐在空碟子上。
  念萁吸一口氣,慢慢把讀書的事講了一遍,又說:“我想去。但是你以前說過,說我去讀書,你一人在家裏幹什麽。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
  馬驍才聽一句話,就把臉拉下來了,聽她說完,拿起酒瓶子把酒杯倒滿,喝一口說:“你都想好要去了,還跟我商量什麽?你做這些,”指一指桌上的酒和肉,“是想賄賂我?就憑一瓶酒兩塊肉?你一定要去,我又攔得住?我要真想反對,你做這些也是白做,我要不反對,你不做這些我一樣會答應。”
  念萁被他的話堵得連呼吸都忘了,眼睛慢慢紅了起來,拿起酒杯一口渴幹,轉眼紅暈上臉,帶著哭音硬著嘴說:“我賄賂你幹什麽?難道這是我第一次做飯嗎?哪一天不吃飯了?那以前的飯都成什麽了?也沒見得是賄賂了誰?是過路的哪一位神靈嗎?把我說得這麽卑鄙,你有什麽好開心的?”
  馬驍本來就氣不順,聽她這麽狡辯更加生氣,提高了聲音說:“那你自己說說,你做這頓飯的目的是和以前的一樣的嗎?如果是一樣的,你買啤酒幹什麽?你不是嫌酒臭嗎?我喝了酒來親你你哪一次不是避開?你一臉討好的樣子,你去照照鏡子去,快跟哈巴狗一樣了。做一頓飯幾頓飯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也會做,我也一直在做,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做。你不是在賄賂是吧?那你是在用肉骨頭堵我的嘴,我才是那隻狗。”
  念萁確實是覺得理虧,這才費力巴勁地做了豬腳爪,做的時候一股肉腥氣差點沒把她薰得吐出來,閉著氣把腳爪撈出來用香糟鹵浸上,香氣蓋過肉味,這才大大地換了一口氣。要不是想討他的歡心,她還真不會去煮這個她吃都不吃的東西。那麽,她是在心虛了?是她想去,怕他不肯,這才煮他喜歡吃的東西,以為可以堵上他的嘴。可是夫妻不是應該坦誠相對的嗎?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擺事實講道理,她這樣玩花樣耍手段,手段還耍得不高明,一下子就被人家看穿了,這才惱羞成怒,又氣又急,借喝酒撒氣,實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這麽一想,心也定了,氣也平了,低聲說:“對不起。”
  馬驍愣了一下,沒想到她轉變得這麽快,說:“你又要玩什麽花樣?”
  念萁大聲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應該好好跟你說的,是我自作聰明,是我小人之心。”
  馬驍氣又上來,說:“你也不用這麽說反話,就算你給自己扣上一大堆帽子也沒用,我不吃你這套。”
  念萁看道歉也沒用,急了起來,問:“那你要怎麽樣?是我做錯了,我也認錯了,你再不依不饒的,就不是男子漢了。”
  馬驍看她急得臉都白了,才認真起來,“你是真心話,不是反話?”
  念萁氣得用腳蹬地,惱道:“沒你這麽欺負人的。我什麽時候變成口是心非胡攪戀纏的人了?我本來是想做你要吃的你高興了就不生我氣了就會答應了,這也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在意你的看法才想讓你高興的。可是你既然不喜歡,我下次不這樣就是了。你發這麽大脾氣凶我,你還懷疑我的人格……”說到這裏就掉下眼淚來,又覺得這個時候哭是有倚弱淩強、恃寵生驕的嫌疑,便硬是忍住不哭出聲來,瞪大眼睛,拚命吸氣,就像一隻生著可笑胡須的蘇格蘭梗犬。
  馬驍看著看著就有要笑的想法,又覺得這個時候要是笑場就太不值錢了,好不容易可以壓她一頭,一定不能前功盡棄。便努力繃著,抓起一塊腳爪來吃,吃一口,去拿啤酒杯,一看杯子空了,汩汩汨再次倒滿,又一想不對啊,剛才是倒滿了的,才喝了一口,怎麽就沒了?再一看她的臉,太陽穴旁紅得像掃了胭脂,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既帶著淚水又帶了點酒意,兩眼眨一眨又使勁睜開,眼梢斜斜吊了起來,像她常看的京劇裏小旦的臉,那媚態直浸入骨子裏。
  馬驍不由自主咽了一下唾沫,蔫壞的心思又泛了上來,他板著臉把酒杯推過去,說:“認錯就要有個認錯的樣子,把這杯酒喝了,我們再來論一二三。看誰說得服誰,你有理你去,我有理你不許去。”
  念萁這個時候神智已經有點不清楚了,受不得激將法,還真的把酒杯拿起來喝了老大一口,馬驍怕她喝多了,真醉了就不好玩了,趕緊搶下來,念萁身子一軟,倒在他身上,嘴裏還說:“我還沒喝完呢。”
  馬驍的手剛抓過豬腳爪肉骨頭,油膩膩黏乎乎,扶不好擋不好的,隻得用手臂把她先靠在桌子上,跑去把手洗了,把她抱上床去,又拿塊熱毛巾來替她擦了臉和手。剛要起身離開,就被她勾住脖子,半眯著眼懶洋洋地說:“你欺負我不會喝酒,你騙我喝這麽多,你不是男子漢。”
  馬驍笑不是氣不是,說:“你這下又清醒了?”
  念萁嘿嘿嘿嘿笑起來,“我本來就清醒著的,就是渾身沒力氣。”
  馬驍說:“酒品不錯,喝醉了隻是傻笑,不是發酒瘋,也不是哭哭啼啼。你真想去?”
  念萁點點頭,“我喜歡讀書。馬驍你讓我去,隻有一個學期,讓我賄賂你好不好?”抬高身子去吻他的嘴,喃喃地道:“馬驍,馬驍。”
  馬驍實在是禁不起她這麽一聲聲的軟綿綿地叫,隻說:“好得很,至少這下不會嫌我喝了酒嘴臭了。”

  五十章 似此秋夜,風露中宵

  半夜念萁口渴,開燈摸摸床頭沒有杯子,轉頭看看機邊沒人,頭暈眼花地爬起來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夢遊一樣地穿到廚房去拿水喝,一看裏頭亮著燈,眼睛聚了下焦才看清是馬驍在煤氣灶前煮東西,她打著嗬欠過去把身子靠在他背上,雙臂抱住他腰,一顆頭東搖西晃地重得像是要掉下來,嘴裏咕噥說:“我要喝水。”
  馬驍把煤氣關小,拿杯子給她倒水喝,他在廚房裏走來走去,她就這樣貼在他背上,像一個超大號的絨毛玩具,跟著亦步亦趨。馬驍把杯子遞到她嘴邊,她閉著眼睛就在他手裏仰起脖子喝半杯,一大半進了嘴一小半從嘴邊流進領口脖子裏。馬驍放下杯子,從領子裏麵吻起,把那一道水流從最未端直吻到嘴上,念萁脖子抻得長長的,倒來倒去的任他胡作非為。深更半夜的,念萁是神誌不清,馬驍是存心。
  “肚子餓了?”馬驍問,停住手和唇,搖搖她。念萁仍然閉著眼睛,說:“嗯,餓了,又餓又渴,眼睛又痛,燈光刺眼,腦子裏像是有一把錘子在敲打。”馬驍笑說:“誰讓你喝酒了?第一次喝醉?恭喜,什麽都有第一次,這也算是你的又一個處夜了。”
  “什麽夜?”念萁沒聽明白。
  馬驍在她耳邊說:“處夜。第一次之夜。”
  念萁這下醒了,睜大眼睛說:“你在說什麽呀?你真是流氓腔調。”
  馬驍得意洋洋地說:“我是流氓我怕誰?”拍拍她圈在他腰上的手,“馬上就好了,我煮麵給你吃。晚飯時就喝了兩杯酒,飯也沒吃菜也沒吃,就知道你要餓。”
  念萁再打一個嗬欠,說:“不就是你讓我喝的?你以為我喝醉了什麽都不記得了?是你騙我喝的第二杯。我喝醉了你有什麽好處?”
  馬驍嘿一聲說:“告訴你我是傻子。”
  念萁知道鬥不過他,下巴抵在他背上,用尖尖的下巴狠狠地頂了兩下,問:“你是不是也餓了?你後來吃飯沒有?明明是你自己要吃,偏說什麽煮給我吃。說不定我就一覺睡過去了呢?什麽麵?”
  馬驍揭開蓋子拌一下麵條,回頭笑說:“片兒川。用你煮豬腳爪剩下的濃湯,加青菜葉子和扁尖筍,香不香?”念萁說香,又說:“如果我去讀書,是不是以後就沒有這樣的半夜麵條吃了?”馬驍關了火,把麵分成兩碗,說:“開步走了。”念萁放開手,乖乖地跟在他身後,坐在餐桌邊等著麵條上來。
  馬驍遞給她一雙筷子,兩人稀哩呼嚕吃起麵條來,顧不上說話,最後捧起碗來把湯喝了,馬驍說:“你要是懷孕了,我天天半夜給你煮宵夜吃,如何?”
  念萁聽了這話,放下碗,眼淚就在眼圈裏打轉了。馬驍看得清清楚楚,也不說話,站起來收了兩隻碗去洗。念萁看他是這個態度,心都冷了,一句話就要衝口而出,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也懨懨地起來,去衛生間刷牙洗臉,慣性地往臉上拍緊膚水,抹保濕麵霜,按摩兩百下。拿一杯水回房,在馬驍那邊床頭留了一盞小燈,側身躺下背對著他那邊,一直等到眼睛都閉上了,馬驍也沒來。
  念萁心裏難過,想使性子不理他,又覺得他實在可憐。想想到底是自己不好,吵著要去讀書,要是住在學校,那就一個星期才能見一次了,他想用懷孕來絆住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再說從他那一麵來說,感情已經到了這麽好的階段了,自己熱喇喇地說要奔前程,他舍不得,才是愛她的直接表達,總不能說“啊,你要去啊?好好,我去給你打鋪蓋卷去。”再說結婚半年要孩子,兩人又濃情蜜意的,不是正是時候嗎?可是剛查出來的時候不說,這個時候才說出來,分明是在找借口。找借口因為有病生不了孩子,生不了孩子就可以去讀書。雖然事實不是這樣的,可是磨蹭到現在,倒像是有九分九了。念萁想來想去,要理出一條頭緒來,竟是無從下手。
  她不是最善於寫工作報告嗎?幹巴巴的會議記錄可以寫成一篇論文,可是這個時候,她找不出一條可以為自己辯解的理由。
  念萁想起今天的藥還沒有吃,晚飯時空腹兩杯酒喝下,便什麽都來不及做了。先看一眼房門,聽一下腳步,確定在半分鍾內馬驍不會走進臥室,才從放內衣褲的抽屜裏拿出藥來,取兩片用水送下去,把剝下的紙放在掌心團一團,下床到衛生間去扔在抽水馬桶裏抽了,到底不放心馬驍,又找出去。
  廚房的燈已經熄了,客廳裏電視也沒開,書房裏黑乎乎一團,隻有陽台上有個人影。念萁摸黑走過去,外麵月光倒是不錯,陽台上半明半暗,馬驍坐在藤坐墊上,就差手上有根香煙,就可以扮演文藝青年了。
  念萁挨著他坐下,馬驍打個激靈,睜開眼,晃晃頭說:“我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念萁倒忍不住好笑了,自己在裏頭柔腸百轉,以為他在外頭生悶氣,哪知道人家不過是在這裏坐著打了個瞌睡。
  馬驍把念萁攬進懷裏,上下摩挲著她裸著的胳膊。馬上要中秋了,夜裏涼得很,念萁的手臂涼涼的,摸在手裏像一塊玉。馬驍怕她著冷,用胸膛貼著她纖薄的背脊,手臂纏在她的手臂上,希望可以把她整個人包覆在身體裏。
  念萁在他胸前抬頭,看著他的臉問:“怎麽在這裏睡著了?還在生氣?”
  馬驍抱緊她,說:“不是,剛才吃麵吃熱了,又有點飽,就在這裏坐一坐,沒想就睡著了。你是不是一個人又在胡思亂想了?”
  念萁一隻手鑽進他的衣襟裏,嬌嗔道:“是我胡思亂想嗎?你什麽時候一個人坐在這裏過?”
  馬驍抓住她那隻手不讓她亂動,“我經常一個人在這裏坐坐的,隻不過你晚上睡得實,不知道。”
  念萁愣一下,問:“真的?是我的原因嗎?”
  馬驍笑說:“除了你還會是誰?你不知有多少回氣得我要吐血,我又不能在你麵前吐,隻好躲到這裏吞回去,忍得我內傷。”念萁聽他越說越沒正經,便擰了他一下,馬驍又說:“看來我以後又要在這裏吹冷風降溫了。你就真的舍得我受內傷?這往後就是冬天了,我會在這裏凍死的。等你從學校回來,我就是了快樂王子的雕像,全身的衣服都被麻雀叼光了,光著身子站在這裏接受你的檢閱。”
  念萁好笑地說:“你童話故事倒記得挺熟。”
  馬驍也笑,“我才複習過的。那天小睿拿了一本書來讓我講故事,就是這個快樂王子。我覺得我很有做爸爸的天分,故事講得很好聽,小睿都聽得睡了。”念萁想,聽聽故事就睡著好像不能算故事講得好,要不然,做個說書人也忒容易了。這樣一想便笑了,笑著笑著又傷感起來,馬驍接著說:“要不你別去讀書了,我們生孩子玩吧。小孩子多好玩,你說什麽他們都當是真的,怎麽騙怎麽好騙,比哄你高興容易多了。你多麻煩啊,這樣不行那樣不行,還動不動就生病嚇唬人,我就是被你嚇得膽都小了,隻好躲到這裏來療傷。”
  念萁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那一隻鑽進他衣襟的手活動起來,去解他睡衣的鈕扣。睡衣的鈕扣很大,隻有四粒,很好解。馬驍任她施為,用額頭把她的頭頂高,看著她的臉。念萁把他的睡衣前襟打開,投身進去,胸口貼著他的裸胸,眼睛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會用心口把你暖和回來的,你就是我的快樂王子,我就是那一隻哪裏都不肯去的鴿子,死都要死在你的腳下。”
  馬驍把她的臉捧在手裏,親一下歎一口氣說:“哪裏都不去?明明是想離開我去追求你的學位本本,說得比騙小孩子的故事還好聽。我連小睿都不如,心甘情願讓你騙。我能有什麽辦法呢?你要去就去,不過你要記住,你欠我一個兒子。你要是不去的話,這個時候正好懷孕生兒子。冬天懷孕多好,穿上大衣,連肚子都不顯。”
  念萁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行一行都流在他的裸胸上,她低下頭去舔那些眼淚,就學他那樣舔去她脖子裏的水。馬驍悶哼一聲說:“你殺了我算了。”把她橫抱在手臂裏,往臥室去。念萁摟著他的脖子說:“我早死過一百回了。”
  馬驍把她放在床上,用手臂困住她的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是語言不如行動,低下頭去和她吻得天旋地轉。半夜三更,白露已降,除了溫柔鄉黑甜鄉,哪裏都不堪行。

  五一章 水波之皮,水滑之骨

  轉眼便是十一,國人早忘了十一的初衷是慶祝建國,如今隻把它當成一個天上掉下來長長假期。雖然十一前麵的一個星期要上八天班,十一以後一個星期要上六天班,但對於要出行的人來說,那些都是可以容忍的。隻有不打算出去人擠人的人,才對這個長長的超乎常規的工作時間恨得歎氣。
  既然馬驍做了讓步,念萁就像得了聖旨一樣的去對副校長說她可以去,不會浪費副校長對她的栽培。副校長十分滿意,說上班以後通知書先下達到學校,你來拿了,再把工作和那誰誰交待一下,十月十日就去報到。念萁對副校長表達好一陣兒的赤膽忠心,把自己說得就像一隻蘇牧一樣的忠誠。
  回家又做了一鍋東坡肉再表忠心,這次的對象是馬驍。煮東坡肉的酒放的不是一般的特加飯,而是花雕,一鍋肉被她煮得酒香撲鼻,酥爛欲化。等馬驍回來,她也不一臉諂媚相了,而是自顧自在廚房炒一盤子綠色的米莧,見了隻說回來了?馬上就好吃飯了,蒜瓣炒米莧,清熱解毒。那馬驍不怎麽愛吃米莧,說有股清草氣,可是念萁喜歡,她最喜歡的是紅米莧,炒出來一盤子紫紅的湯汁,拌在白米飯裏,像一粒粒瑪瑙寶石。隻是這個季節沒有紅莧,隻有綠莧,退爾求其次,綠莧就綠莧吧,人總不得和季節對著幹。
  馬驍看一眼剛出鍋的綠色莧菜,默默地走開,洗了臉換了衣服,打開電飯鍋盛了兩碗米飯,對著那盤子碧綠生青的莧菜怨念地說:“如果有下一輩子,我要娶個姓虎的女人做老婆,她打獵歸來,總會分我一塊肉的。你們知不知道在獅子的世界裏,打獵都是母獅子們幹的活兒?做一隻雄獅子是多麽的幸福,有大一群母獅子圍著進供鮮肉美食,妻妾成群,從來用不著看她們的臉色。而做一匹馬呢,跑得比豹子還快,吃得比鵝鴨還差,老婆一概長臉,還總跑得沒個蹤影兒。”
  念萁要咬著下嘴唇才能不笑出來,拿了一個隔熱墊放在桌子中央,戴了一雙隔熱手套把一隻電子紫砂內鍋端了出來,放在隔熱墊上,揭開蓋子,那酒香燉出的肉香混著醬油的焦香就像阿拉丁神燈裏的幽靈一樣鑽了出來,在桌子上方徘徊不去,凝集成了一個氣場,就差抄起胳膊大笑三聲問,你有什麽願望。
  馬驍的鼻子跟著那香氣追了過去,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幾下,說:“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羊兒都改吃肉了,馬兒怎麽忍得住。”睜開眼一伸手,念萁還在笑著看著他作怪,以為他要抓筷子,哪知他手臂越伸越長,伸到她麵前,一把抓住,拖過去就“叭”地親了一下,說:“如果有下輩子,還是你。”
  念萁推開他,笑說:“好稀罕嘛?我一定要嫁你?”馬驍涎著臉說:“是我一定要娶你。”念萁啐一聲,推開他,去廚房把蓋子和手套放好,又端了一碟子澆了糖桂花的冰鎮藕片出來,問:“要喝酒嗎?”
  馬驍拿了筷子吃肉,說:“你這人不懂吃肉,東坡肉這種東西,隻宜配糙米飯,澆上肉湯,酒什麽的都是多餘。”放下筷子,去廚房拿了把湯勺來,舀了兩大勺稠厚的肉湯在飯上,拌一拌,呼呼地吃起來。念念萁看他吃得這麽香甜,忍不住笑說:“你以前不是說你是匹馬,不饞肉,原來都是假的,現在露出肉食者的真麵目來了。”
  馬驍說這你就又不懂了,我以前那是沒嚐到葷腥,不知著這裏頭的妙處。現在既然知道你有這麽好的身手,當然就饞了。
  念萁聽他說話有些葷素不禁的樣子,都不知怎麽搭腔。人家又沒明說,自己也不好說是聽懂了,也許是自己多心了?不過以前也沒發現他是這樣的混蛋流氓腔啊,怎麽越到最近越像個無賴,張嘴就像是鑲了滿口的金牙——開黃腔呢?
  念萁拈了片藕,哢嚓哢嚓咬著。這藕在冰水裏泡過,脆生得一碰就斷,又有糖桂花的香甜,吃著吃著就玩上了,輕輕咬下一點,慢慢往外拉,拉出細細的藕絲來,足有一尺多長。正自得意,馬驍從中就是吹一口氣,把絲吹斷,那絲飄了起來,落下時沾了念萁一臉。
  念萁白他一眼,把藕吃了,用莧菜來下飯,馬驍舀了肉湯澆在她碗裏,用頭碰碰她頭說:“幹什麽不說話?”念萁說:“子曰:食不言。”馬驍說:“放——。你以前吃飯時說的話又少過了?說,為什麽不說話。”念萁說:“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接不上唄,就讓你做冷場王好了,我幹嗎要捧你的場。”馬驍說:“小氣鬼。你就跟我裝吧。來吃塊瘦肉。”找了塊瘦肉放在她碗裏,說:“也就你這樣的傻子才隻吃瘦肉,東坡肉裏最好吃的是皮,瘦肉那是支撐著皮的骨頭。好比你吃雞翅膀,怎麽隻吃皮不吃骨頭的?”
  念萁嗤一聲笑起來,說我活這麽大,第一次知道原來肉就是骨,骨就是肉。
  馬驍說,肯笑了?我不花心思逗你笑,你就給我看臉色?
  念萁說,那我逗你笑吧,講個笑話你聽不聽?馬驍板著臉說,好笑才笑,不好笑就不笑,要等到你說的真好笑我才肯笑的,不然我也太掉價了。念萁笑一下,說:“關於這個皮和骨的笑話,是這樣的。”
  她才開一個頭,馬驍就笑了,說:“你就編吧。”念萁說:“我幹嗎編哪,我這是現成的笑話,你到底聽不聽?”馬驍說:“哪有這麽現成?我剛說了皮和骨,你就有現成的笑話等著我了?”
  念萁說:“要不怎麽說我學問大呢?你別打岔。有一天王安石在研究字,說波這個字很奇妙,你看那個波,波浪之波,分明是水之皮,古人造字真是參天地而明物理,拜服得很。”
  馬驍這下真的笑了,說:“你還真能扯,都扯上王安石了。不過波是水之皮,倒是有些道理。”
  念萁說:“叫你別打岔呢,可見你這個人沒學問。水之皮算什麽?馬上蘇東坡就問他,那滑稽的滑呢?難道是水之骨?”
  馬驍愣了一下,接著放聲大笑,等笑得停了,再一看桌子上的一鍋東坡肉,便又大笑了起來,用手抓一抓她的頭發,說:“死丫頭,原來你才是滑稽人。”
  念萁把他抓亂的長發理順,說:“笑話好不好笑,應景就成。我指著東坡肉說蘇東坡說過的笑話,豈不是正好應景?你笑了,我的笑話就是成功的。”
  馬驍笑說:“這不是你編的?”念萁說:“說你沒學問你還不承認,這是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裏的段子,我不過是拿來博君一笑。”馬驍倒也知錯就改,聞過則喜,說:“是我錯了,你別生氣。”念萁說:“好,我不生氣,不過你怎麽說話老沒個正經呢?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馬驍聳聳肩說:“不知道,它自然而然就出來了,也許看見你就想了唄。”
  念萁隻好不理他,把冰藕推到他麵前,說:“你還是吃這個吧,魚生痰肉上火的,吃點清熱的,你就沒這麽不正經了。”
  馬驍說:“我哪裏不正經了?我捧你的場,不知多正經。”拈一片藕來吃,學她的樣子也想拉出絲來,一咬斷了,二咬沒絲,三咬整片藕進了嘴,兩人嘻嘻哈哈笑一陣兒,吃了晚飯,馬驍洗了碗,兩人手拉著手下樓去散步,順便買些東西。
  兩人長假第一天回了馬驍家,第二天回了念萁家,第三天才出發去廈門。馬驍網上功課做得仔細,他說三號有人都準備回來了,我們打時間差,人沒那麽多。念萁自然由他去安排,他喜歡計劃事情,她樂得輕鬆逍遙。
  這一次的出遊兩人都打定了心思要好好過,要補上蜜月的遺憾來,就當是再渡一次蜜月。從上飛機開始,馬驍就把念萁照顧得無微不至,空姐來派飲料,馬上就說一杯咖啡一杯茶,把茶放在念萁麵前說,夫人請用。念萁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把頭枕在他肩窩裏,兩人絮絮說了一程的話。
  住進酒店後,窗戶麵對的就是一個天然海水泳場,好些人在陽光之下細沙之上波浪之間嬉戲,女人們穿著露胳膊露腿露腰露胸露P股的各式新奇泳裝,那叫一人活色生香。男人們不過是一條平腳泳褲,沒什麽花樣,一半的男人挺腰凸肚,下了水連救生圈都不用,人家自帶了。
  馬驍看了一眼樓下的風景,叫過念萁說你看那位美眉,身材那叫一個好,葫蘆形的,比S形還要誇張。念萁撞他一肘子,說你把眼睛放在正中,別像做賊似的東溜西逛,當心人家的老公和男友請你吃拳頭。馬驍問你的泳衣呢?拿出來我看看。先前馬驍問她帶泳衣了沒有,念萁說帶了,就是不肯給他看,這下是非拿出來不可了。
  念萁噘著嘴取出一件印了鳳尾芭蕉葉和大紅扶桑花的一件頭泳衣來,圖案是熱情的熱帶花樣,站在叢林裏絕對有保護色,而那泳衣式樣之保守,時光要倒退二十年。不但胸前背後遮得密實,大腿處還有一圈荷葉邊,把腿和臀都掩在這一層小裙子裏了。
  她本來以為馬驍會皺眉,嫌她買得太老氣,沒想到他看了大加讚賞,說:“好,這件泳衣好,配你太好不過了。大花圖案遮蓋了你沒胸的弱點,小裙子又替你增加了臀圍,這下就隻剩下你的小細腰了。這麽一看,你就是S形身材了,不比那些T台上走的排骨精們難看,當然比起剛才那個葫蘆妹妹來還是差老大一截。”
  念萁當然知道他是在諷刺她,順手抓了一個枕頭朝他扔去,馬驍接住枕頭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雖然我喜歡在沙灘上看穿比基尼的美女們走來走去,你穿得是多了點,可是別的男人也喜歡看比基尼走路啊,我不能讓他們看了便宜去。因此你這麽穿是正確的,她們那樣穿,也是正確的。”
  念萁被他氣得抓狂,暴吼一聲說:“馬小二,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是這麽貧的人呢?”
  馬驍哈哈大笑說:“羊妹妹,我的優點還有待你開發,等下到了水裏你就知道了,我這會兒不告訴你,我們先去找好吃的。等下晚上我們遊夜泳去,你知不知道後天是中秋?月亮好得不得了,月下美人的好處,比在太陽底下好一百倍。這個就叫晴西湖不如月西湖,陽光美女不如月光美女。”
  念萁對他的風言風語已經徹底無語了,不過大白天的不下水也合她的心意,她倒不是怕她的小S身材被人看了去,而是怕曬太陽。當下換了一條寬鬆的軟棉大花裙子,麻編平跟涼鞋,戴了一頂草帽,肩上挎一個草編袋子,十足海邊渡假的裝束,跟了破T恤舊短褲趿拉鞋的馬驍出去環遊鷺島去。
  到了晚上馬驍真的在海水裏教她遊泳,水溫二十七度,馬驍讓她放心,不涼。有不少嫌白天太陽曬的遊客也在海水裏飄搖,看得念萁心動。晚飯時在小餐館邊吃邊海蠣子邊看電視,本地新聞上有海水浴場的報道,說微風浪低,一點一米,最佳遊泳時段是晚上六點到八點半,較適宜遊泳,海水質量和健康指數是良。
  一切都這麽完美,連風和浪都湊趣,天遂人願,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完美的假期。
  中秋前兩天的月亮已經很明亮了,照得海灘上一片銀華,對麵人臉清晰可見,與滿月相比,缺的不過是一點圓滿,可是太圓滿了也就向殘缺偏去了。念萁從來都知道月滿仄虧的道理,因此八月十三的月亮對她來說,不是個問題,它隻是存在那裏,告訴他們圓滿在即,前頭便是團圝,是很有盼頭的樣子。
  海麵的風悠悠地吹拂過來,吹得人冰肌玉骨,偏體生涼,倒是在海水裏泡著要暖和一些。念萁把雙腿鎖在馬驍的腰上,手臂纏在他的脖子上,由他帶著在溫暖輕柔的海水裏浮沉。馬驍的雙手握著她的腰,給她最大的安全感。他的手熱熱的,傳遞著他的熱情。他的眼睛在月亮低下亮亮的,灼熱地注視著她。念萁的心也軟軟的,想說點什麽,不知怎的,心裏輾轉的是這麽兩句詩:年年今年,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末了又想,這詩意頭不好,非吉祥之兆,剛一沉吟,卻是另外一句又浮上了心頭: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中秋詩很少有好意頭的,中秋月從來都伴隨著離人思婦之情。念萁怕她的哀愁被他發覺,便閉了眼隨他踏浪逐波,盡一日清遊之興,明天的煩惱等明天再說。
  哪知她沒有詩興,馬驍卻有詩興得很,他指著拍打過來的海浪說:“波,水之皮。”念萁睜開眼睛,嘴角已有了笑容,等他下麵的胡說八道,果然他接著說:“滑,水之骨。”雙手在波浪之下摸著她的腰腹肋骨,一下一下滑不溜手。他的動作實非公眾場合之所舉,若不是夜間浪黑,海水像一張寬大得沒邊的被子一樣蓋過一切,已經被人看了便宜去。而他臉上仍一本正經地說:“古人造字,參天地而明物理,拜服得很。”
  念萁的滿腔愁緒頓時被他的信口雌黃打消得無影無蹤,一時笑從靨生,歡喜不禁。

  五二章 滄海月明,鮫珠有淚

  兩人在廈門白天遊島,晚上遊泳,過得很是逍遙快活,念萁的遊泳技術自然是沒啥長進,隻會戴著救生圈在海水裏泡,回到酒店就呻喚大腿也酸手臂也酸,脖子也酸。馬驍十分勤勞地為她按摩,趁機出出外塊吃吃豆腐。正經起來也問大腿酸手臂酸很好理解,這脖子酸是因為什麽?念萁說你遊泳不要抬著頭啊,萬一海水打到臉上弄濕頭發,或是喝一口鹹水進去怎麽辦?
  馬驍哈哈笑起來,說遊泳連頭臉都不肯打濕,難怪學不會。又誇口說他當年他學遊泳,是被一個鄰居家的大哥帶去的,到了遊泳池邊,那位大哥把他往深水區一踢,讓他一個人在深得踩不到底有滅頂之災的水裏撲騰了五分鍾,他就學會了。
  又吹噓說,我那是天生的本事,凡是體育方麵的技巧,我一上手就是種子選手。像遊泳啊,踢足球啊,打籃球啊,打斯諾克啊,乒乓球羽毛球網球回力球,跳高跳遠跳蹦極,什麽沒玩過,也就這幾年工作忙了,才一周和朋友打一次網球。對了七號那天我們有聚會,我跟你說過沒有?
  念萁說說過了,那天我也有聚會。我們班同學畢業五年,訂了兩個大包廂吃飯,完了再轉移到歌廳。可以攜眷,不過好多人那天都有活動,就把這一條給免了。你不用出席了。
  馬驍說怎麽大家都約在最後一天啊,估計是該回來的都回來了,老婆也哄好了,後方穩定了,男人們才可以出去嗨皮。我有個朋友,是AC的球迷,他老婆最恨他看球,他每次看球都要把所有的家務活全幹完,看他老婆的臉色是晴,才敢放心大膽的當家作主人拿著遙控器不放手。我那一陣兒聽說他是這麽個情景,就說將來如果我結婚了老婆是這樣的話,我就……你猜我會怎麽說?
  念萁說我怎麽知道?你不是一向當家做主人拿遙控器說話的嗎?你哪回看球我沒讓你看?你看球我就看書,有什麽大不了的?就那些電視節目,我還懶得看。行行,我猜就是了。那你是做規矩把老婆揍一頓讓她以後都聽話?還是當老婆奴做她的規矩躲在書房裏戴著耳機用電腦看?
  馬驍說那算什麽本事?我就先把老婆擺平了,讓她沒力氣跟我搗亂。我現在運動量比在大學裏少得多了,也沒見像上回我說的胖兄那樣長一個胖肚皮,主要是這半年另一項運動我很勤勉,那個也算全身有氧運動了,做一次可以消耗一百多兩百卡路裏。你也跟著我一起在運動,怎麽沒見你結實有力健美一點呢?瘦得還跟個竹竿一樣,好像我們剛認識時你還胖點,那胸抱在手裏很有點感覺,穿起衣服來也有點曲線……
  念萁抬腿就踢他一腳,被他一把拿下,腳頂在腹部,手繼續按摩她的大腿小腿,眼睛看著電視裏的轉播的世界杯預選賽。嘴裏繼續跟她胡扯,說你看球場上的這幫男人,個個精精神神的,長得也不錯,時不時表演一回脫衣服,擁抱疊羅漢,又是狂奔又是扭胯,比海灘上的肥胖男人好看多了。你們女人應該比我們更愛看球才對呀,就像我們喜歡呆在海灘上一樣。
  念萁抬起另一隻腳又踢他一下,馬驍又把那隻腿擒下,說是不是消耗得太多了才沒有長胖點?念萁跳起來掐住他脖子說,你有完沒完?
  中秋那天是最後一天在廈門了,隔天上午的飛機,回去就是長假的第六天了,收收心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白天兩人遊了鼓浪嶼,晚上繼續夜泳。念萁泡了一會兒水,馬驍遊了一陣兒泳,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回到踩得到底的淺海區和念萁在水之皮下水之骨了一番,念萁說我們到沙灘上坐坐吧,看看海上升明月,多難得的機會。馬驍說這有什麽難得的?你要是喜歡,以後每個假期我們都出來玩。我是巴不得的,就是你有點會掃人的興。廈門的海灘不算最美的,明年我們去馬爾代夫,怎麽樣?
  念萁心裏說,就是,這下我真的要掃他的興了。她已經決定把事情告訴他,再瞞下去她覺得有負罪感,不是因為她在蜜月期和磨合期因她的身體的不合作他受的痛苦,也不是她需要他的配合來治病,隻是因為在她傷感的時候他的胡言亂語可以引得她笑。隻是因為在八月十三的缺圓之月下她在默念“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時,他說“波是水之皮滑是水之骨”,她說的話他都記在心上,隨時可以拿出來博她歡笑。隻是因為他可以在她麵前無拘無束地說什麽看比基尼女人看球場上男人,那是一點都沒有掩藏的一顆赤子之心,他不用在她麵前裝正人君子,他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就像他說的,他一看到她就想了,他和她在一起就是這麽放鬆。那是極大的信任感和親密感,那是血脈相連的人才會有的融為一體的感覺。他就是她的一部分,她也是他的一部分。如此,她再瞞著他,就是不可容忍的了。
  念萁拉了他的手從海裏走到沙灘上,撿起放在沙上的大大的酒店浴巾裹在身上禦寒,馬驍披上浴巾,兩人在沙子上坐下,靠在一起看一輪明月碩大無比地浮在漆黑的夜上。不但念萁看著明月不說話,馬驍也被這一輪圓月震懾住了,好半天才說:“真他媽大。”
  念萁笑起來,說:“有你這麽賞月的?”
  馬驍笑說:“你不是會念詩?那你念一首中秋的月亮詩給我聽?”
  念萁搖頭說:“中秋的月亮詩都太傷感,念著會讓人掉淚的。”轉頭看著他說:“馬驍,我有話對你說。”
  馬驍說:“你說吧,我聽著。”看她一臉嚴肅的神情,又說:“是不是去讀書的事?你放心,我答應就不會再攔著你了,你喜歡幹什麽,隻管去做,我是你堅實的後盾。怎麽樣,夠份量了吧?”
  念萁笑一笑,說:“蘇東坡有兩句中秋詩,是這樣說的: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意思是說這一生這一夜不會永遠這麽美好,明年的今天我們又在哪裏看月亮?你說我要是喜歡,明年我們可以去馬爾代夫,可是就算明年的今天我們去了,卻又不是中秋了,如果是中秋,也不知那天下不下雨,有沒有雲?良辰美景奈何天,還有看花看月的人,缺一樣都不行。我希望我們年年都可以在一起看月亮,可是如果你有一天要離開我,我要你想一想今後是不是有人願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馬驍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說:“為什麽我要離開你?”
  念萁迎著他的眼睛說:“你那天說我欠你一個兒子,如果我真的沒法給你這個兒子,你會不會離開我?”
  馬驍聽了頓了一頓,然後摸著她的眉眼說:“這就是原因是不是?從桐廬回來你不高興,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你過了這麽久才告訴我,如果不是我變著花樣哄你高興,你什麽時候會說?”
  念萁反倒被他的平靜態度嚇住了,她問:“你知道了?”
  馬驍仍然波瀾不驚地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真的高興還是裝出高興。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從來不說謊?你表麵裝得再若無其事,怎麽會騙得過我?你有沒有用心是不是投入什麽時候是真激動什麽時候是在可憐我,我從來都是知道的,但我不揭穿你,那樣顯得我太可笑了。楊念萁,我不知道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如果我所有做的都不能讓你坦白,我想我是可以去跳海自殺了。”
  念萁的眼淚一顆一顆從臉上滑落,像傳說中的鮫人之珠。滄海月明,鮫珠有淚。
  念萁說:“馬驍,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要是一開始……”
  “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馬驍打斷她的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你還不讓人進步了?我就是你學校的後進生,也可以發憤圖強考第一。”伸臂把她抱在胸前說:“你的身體是我的課堂,你就沒發現我在學習在進步?你就看死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壞學生?你可以學會我教你的,我也可以學會你教我的。波是水之皮,後麵一句是什麽?”
  “滑是水之骨。”念萁被他逗得笑出來,眼裏的淚笑了一臉。
  馬驍拉起浴巾的一角替她擦淚,問:“事情到了什麽地步,你講給我聽聽,說不定就是你一個人在胡思亂想,杞人憂天。”
  念萁的心又亂成一團麻,要定定神才能理出個頭來說話,“慢性盆腔炎。不,這個病不算什麽,死不了人,治治就好了,可是治好了也會有後遺症,會引起輸卵管腹腔和輸卵管周圍的膿腫,輸卵管卵巢腹膜韌帶子宮之間會粘連在一起,失去正常形態,有可能沒法懷孕。馬驍,我欠你一個兒子。”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把這一係列的醫學名詞記得爛熟,後果如何,她早就承受不起了。當那天馬驍說你欠我一個兒子的時候,念萁就知道她是躲不過了。
  “我也不一定要兒子,是個女兒也行。”馬驍說,看她一臉難過的樣子,說:“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你去醫院看過了?”
  “嗯。”
  “什麽時候?”
  “從桐廬回來。”
  “怎麽想起去看的?”
  “太太說我身體涼,不容易有毛毛頭。”
  “這老太太,可以去做扁鵲了。”
  “嗯。我一直當我是體熱,可她卻說我是體涼。”
  “體涼還一直出汗?你真是麻煩。”
  “嗯,對不起。”
  “對不起個鬼。體涼為什麽出汗?”
  “有炎症,虛火上升。”
  “是不是因為我?”
  “有可能。醫生是這麽說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也許是我自己不小心,有時體弱了又洗盆浴或是腹膜炎感染了或是經期抵抗力減退,甚至可能是太愛衛生清洗過度身體自身的免疫被破壞,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性生活感染。”
  “醫生去死。這麽大一串可能,都沒有一個確切的?”
  “嗯。”
  “哪間醫院?你別不是不好意思,去看那些地下黑診所。”
  “國際婦幼醫院。”
  “那還差不多。確診了?”
  “嗯。”
  “在吃藥?”
  “嗯。”
  “藥也帶來了?”
  “嗯。”
  “你做地下工作的水平很高啊,就在我眼睛底下玩花樣。”
  “嗯。”
  “嗯個屁。回去睡覺,冷死了。”
  “馬驍?”
  “楊念萁,你欠我一個兒子,女兒也行。我不把你折磨到你給我生一個出來,你看我放得過你?”

  五三章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馬驍買了一輛豐田的銳誌車,自然是分期付款,他買了車,就開到大學城去接念萁放學。到了先打電話叫念萁在校門口等他,念萁說我今天周末下課早,你別急著趕過來,要不我們約在那裏等吧。馬驍說叫你等著就等著,別那麽多廢話。念萁說知道了,那我等著,你要讓我等多久啊。
  念萁邊走邊講著電話,不提防身邊一輛車的喇叭在她背後一聲又一聲鳴響,她皺著眉頭轉身去看,見是一輛徹骨裏新的黑色車子,以為是自己蹭著了剮著了擋著人家路了,忙把肩上背的大包移到身前,腳已經跳到了人行道上。誰知那車就跟在她身後鳴個不停,叫得周圍的人全厭惡地鄙視著開車的人,念萁覺得奇怪,仔細一看,開車的人正衝自己擠眉弄眼的,正是馬驍那張得意的臉。
  念萁看一眼周圍,忙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跨進車去,埋怨道:“幹什麽拚命按喇叭,人家要罵的。你又借車了?是要趁周末出去玩?”
  馬驍得意非凡地說:“什麽借的?我買的。連車帶稅加保險再加牌照,一共二十七萬,不過是分期付款。你別擔心,咱們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慢慢還。”
  念萁“啊”一下把手捂在嘴上,半天才收掌改拳,擊在馬驍的肩上說:“你瘋了!”
  馬驍保密了這麽長時間,要的就是看她的反應,這一拳挨在身上,就渾身舒服了,兩眼賊亮地說:“坐好,我帶你跑一圈。”
  念萁摘下包,扣好安全帶,一時沒找到五髒六腑在哪裏,等他的車跑上高速,一下子加到一百五十邁,感覺車子有點飄,才尖叫一聲說:“馬驍,開慢點,我要吐了。”
  馬驍看她確實嚇得臉色發青,才放慢了速度,但仍然很興奮地說:“怎麽樣?爽吧。”
  念萁說:“你嚇死我了。”
  馬驍眼睛看著前麵說:“嚇什麽,有什麽好嚇的?”
  “你突然開輛車來,還說是你買的,光這個就嚇死人了。”念萁覺得不可思議,買車多大一件事,他不聲不響就買了,也沒跟自己說一聲,更不要說商量了。馬驍雖說在生活上很聽她的,讓著她,順著她,也照顧她的需要,但在經濟上卻一直獨攬大權,他掙多少,黑的白的,股票的基金的,他從來不告訴她,她也不會去問。房子是兩人認識前就買了,他交著房貸,還有物業費水電費,兩人的家其實是他在支撐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誰的錢多誰的聲音大,念萁總覺得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並且越來越多。欠他同甘共苦置家購房,欠他甜甜蜜蜜新婚燕爾,將來也許還要欠他一個兒子,如果不能給他一個兒子,那她的存在有什麽意義?因此他突然買了車,她除了表示吃驚,不敢有什麽別的心思。不敢問他為什麽不和她商量,不敢問他為什麽亂花錢,不敢問他缺不缺錢,不敢問他還貸吃不吃力。心裏早就是翻江倒海,表麵上麵不敢露出來,隻問:“你這是開去哪裏?”
  馬驍開在興頭上,眉飛色舞地說:“我們開遠點,去巴城鎮吃蟹,怎麽樣?”
  念萁陪著他高興,說:“好啊。等我們吃好了回來的時候再帶點,你家我家都送幾隻,讓爸爸媽媽他們也嚐嚐鮮。”
  馬驍說:“我們先去打個前站,看看路線和住宿條件,下個禮拜天把他們也叫上,一起來吃個痛快,不行,一輛車坐不下,要分兩次了。兩次就兩次,反正有車就方便了。”
  念萁順著他說:“是的是的,這個主意好。你怎麽會選這個車型的?有什麽好處?”
  這一下說到馬驍的興奮點上,頓時滔滔不絕把他選車的思想過程細細地講了一遍,這個牌子和那個牌子,這個型號和那個型號,什麽車型省油什麽車型緊湊什麽車型兼具運動性能,什麽底盤懸掛變速箱發動機電子轉向排氣係統,說得念萁雲裏霧裏,一邊還要嗯嗯應答,不時問一些問題,好讓他繼續,這樣一程路坐下來,比上一天課還要累。可還不敢叫累,人家開車的不說累,她這個坐車的有什麽好累的?
  好在這一程路全是高速,不多時便到了巴城鎮,馬驍把車開到一個陽澄湖邊一個私家蟹莊,對迎出來的老板說了誰誰誰的名字,說是他介紹來的。老板本來就笑臉相迎,這下就更熱情了,說誰誰誰上個禮拜天才來過,帶了十幾個客人,吃掉幾十斤蟹,馬老板你是他的朋友,沒問題,給你們挑最壯的。帶了兩人去蟹塘挑蟹,兩對雌四雄五的蟹,張牙舞爪地裝進了袋子裏,帶回蟹莊去烹煮。又說今天周末,蟹莊來的客人多,還有最後一隻真正草母雞,要不要燉隻湯?
  馬驍說:“好啊,要真正的哦,我要是發現不是真正走地的草母雞,我連螃蟹錢都不給。”
  老板說那是一定的,我們靠的就是真材實料。老板既然是某老板的朋友,還能不相信某老板的介紹?馬驍說:“行,那我相信,你就去燉上吧,裏麵再放點別的蘑菇什麽的,我老婆不怎麽愛吃油膩的雞湯,除了雞肉得給她點別的菜吃。是吧?”轉頭問念萁。
  念萁碰他一下,意思是別再和人家老板胡扯個沒完,又是懷疑人家的雞不是正宗的草母雞,又是要人家加這個加那個的。
  老板哈哈笑兩聲說:“知道知道,現在的小姐們都不愛吃油膩的菜,就愛吃個蟹。你們隨便看看,我叫廚師殺雞去。”一時去了。
  念萁這個時候的興致才真的上來了,開頭被他鎮得麻木的神經活泛了起來,跟馬驍有說有笑了,馬驍神氣活現,摟著念萁東一句西一句的胡調,有時調戲她兩句,有時又逗她生氣,完了再逗她開心。
  念萁看他這麽誌得意滿,又暗罵自己小人之心,夫妻本是一家人,何況兩人的感情又是經過一番波折才能有今天的深厚,他有能力多照顧她一點,他又高興,有什麽不好呢?可是受了這麽多年的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教育,這一下她連兩人頭頂上的那片天的一邊一角都頂不了,除了怪自己沒用,就是自慚形穢。她也知道是自己狷介,夫妻之間不是這麽論的,可是自從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沒法生育之後,這慚愧之心就沒法解除。
  馬驍攬著念萁的肩,念萁摟著馬驍的腰,兩人在暮色裏看著水鄉漁村的風景,直到老板出來叫兩人進去吃飯,說老母雞湯已經燉好了,可以吃了,兩人才回轉蟹莊。老板安排他們坐下,又抱歉地說:“老板能不能和那邊兩人分這一鍋雞湯?你們兩人吃冒一斤蟹再吃一整隻雞肯定吃不了。這樣,我另外再送兩位老板一份炒豆苗,用黃酒和薑炒,去寒的,正好在吃了蟹後吃。”
  馬驍聽要讓半隻雞出去,有點不樂意,念萁馬上說:“可以可以,我們兩人胃口都小,半隻雞足夠了。”又轉頭對馬驍說:“就是這兩隻蟹我都吃不了,不過你的戰鬥能力強,可以幫著消滅一隻。”馬驍說我就擔心你的體涼,蟹不能多吃,才想讓你多喝點雞湯的。念萁朝他一笑,說:“我能喝多少?喝個水飽,不給我蟹吃了?”
  老板這下更是一盆火一般的招呼兩人坐下,澄黃的老母雞湯端上來,裏麵還有菌菇和火腿,馬驍盛一碗給她說:“多喝點,你讀書辛苦,這麽大年紀讀書,腦細胞要比從前多死不少,你以為你還是十八歲二十歲的時候,精力旺盛,學什麽都記得住?你像是比前一陣兒又瘦了。呐,咱們有車了,以後你就不用擠公交車了,我開車接你回家。”
  念萁眼圈一紅,忙低頭裝作喝湯,也不知他看見沒有。他對她越好,她越心虛,怕還不了。如果不能給他兒子,那她能給他什麽?他年紀不輕了,她怕耽誤不起。
  喝了兩碗雞湯,鮮紅滾燙的蟹盤上來,馬驍笑嗬嗬地拆開捆蟹的繩子,一邊吹手說燙,一邊掰開蟹蓋就吃。念萁輕笑說先放一放,先吃爪,再吃蓋,最後吃蟹肚,這樣就不燙了。馬驍說沒那麽多講究,我就是奔這個來的。
  兩人就先吃爪還是先吃蓋交流著心得,馬驍讓念萁喝點燙過的黃酒暖胃,這時旁邊一桌的一個麵目模糊的中年男人過來,手裏拿著一隻酒杯,說老板剛才說我們的雞湯是你們讓出來的,兄弟這裏謝過了,來朋友走一個?馬驍忙拿起自己的酒杯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們兩人也喝不了一整隻雞的湯,是吧,老婆?念萁好笑,說是的是的,這位先生不用客氣。馬驍陪那先生喝了一杯,那人又客氣兩句才走了。
  念萁看那人的桌子對麵坐著的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女孩子,相貌頗美,雖然比不上莫言,但皮膚真是白嫩得可以掐得出水來,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一身的高檔衣飾,卻又帶著一股學生腔,但相貌又不像是這位中年男士的女兒。年輕女子眼睛不大,目光裏那一股子機靈勁兒後麵透著些藏起來的小心和野心,見念萁在帶著客套的笑容看向她和她打招呼,便挺挺胸轉開臉,不和她對視。念萁看到這個情景,心裏便有數了。
  馬驍坐回座位,低聲說:“小妹妹真水嫩。”念萁被他忽然來這麽一句嗆了一口酒,馬驍再盛一碗湯給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不過沒你氣質好。”
  念萁白她一眼,說:“蟹膏還不厚,黏不住你的嘴?”
  馬驍剝著雌蟹的蓋,嗤一聲說:“是你在看人家的,我不過是說出你的心聲。”
  念萁說:“後半句呢?”
  “是我加的。”馬驍一笑,往蟹蓋裏加上醋,一口全吃了。又說,“唔,真香。人家在拿青春賭明天,你又何不瀟灑一回?”
  念萁一怔,抬頭看他。這兩句是原是早些年曾經流行過的一首歌,原詞是“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馬驍年輕的時候,正是這首歌流行的時間,他會記得這兩句,一點也不奇怪,隻是把原句改頭換麵做了修改,但裏麵的意思,卻是兩人都懂的。
  馬驍筷子上挾了大大的一塊蟹黃送到她嘴邊,她張嘴接了,馬驍再用小勺舀一點薑醋放在她舌上,說:“張著嘴就像隻麻雀。”
  念萁合上嘴把薑醋和蟹黃都吃了,才說:“你不侮辱我兩句,就不顯得你有本事?”
  馬驍拿起酒杯說:“我們也幹一個吧,慶賀一下我們有車了,雖然你不讚同,但我還是要買。你這個笨蛋,你以為就你懂生活有情趣?你說我們不買車幹什麽?那麽遠的路,你每天在路上要花三四個鍾頭,住校的話你肯我也不肯,我肯你也不肯,你以為你那點心思我不知道?我就要嚇嚇你,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當我治不了你?來,把酒喝了,黃酒活血,今晚就住鎮上的鏈鎖酒店,我已經打過電話訂好房了,喝醉了都沒事。”
  念萁想怎麽什麽話都被他說去了?想了半天,回了他一句,說:“你可以買自由艦,不用分期付款,還顯得你愛國。”
  馬驍哈哈一笑,說:“你今天就這句話有點份量。”

  五四章 兩般愁苦,一樣心痛

  其實馬驍也不是一味的這麽輕鬆無所謂,但他如果把心裏的煩惱帶到臉上,那念萁的壓力不知又會重多少。在馬驍這三十多年的生命裏,沒有哪一年像這一年這樣過得跌宕起伏。如果畫一條曲線,那是足以媲美上證指數的紅紅綠綠。
  年初的時候認識了楊念萁,開始是覺得她平淡,可卻是一個好老婆的材料,這樣幹淨純潔的女人如今不多了,便把她娶回了家,以為會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哪知會從蜜月起就不和順,□像打仗,打著打著倒打到心裏去了,才覺得這個女人不像表麵看到的那麽平淡,她的內心其實是一座活火山,隨時都可以爆發。等到兩人火山爆發似的愛得難分難舍,她的身體又出了問題,也許會沒有孩子,而沒有孩子的原因,也許就是和他頻繁熱烈得像打仗一樣的性生活有關。
  從平淡到熱烈,從高峰到低穀,人生就像坐過山車,起起伏伏,永遠不知道前麵等的是什麽。他在年初的時候怎麽會知道他會愛他的妻子愛得深沉熱烈愛到不想放開手?他在年輕的荒唐歲月裏怎麽會知道他曾經有過一個兒子沒有機會認識而他將來也許會沒有兒子?一個男人沒有兒子,那做男人還有什麽意思?所有生活經驗知識積累生命延續都無法傳遞下去,別的不說,他買的房供完貸以後交給誰?他買的幾櫃子書難道隻能捐給母校?還有他奶奶的幾塊光緒通寶他爺爺的舊康克令鋼筆他爹的一箱子毛主席像章他娘的全部井崗山報紙還有他小時積攢的全套的三國演義畫片難道都沒人要?
  從前他不覺得兒子有多重要,別的男人到時候就有了所以他到時候也一定會有,可一旦有人告訴你你的兒子也許永遠就沒有了,那一種失落比炒股的時候大盤從六千點跌到一千九百點還要剜心鏤骨叫人痛不欲生。炒股虧得傾家蕩產還可以從十八層高樓上縱身躍下,融入藍天從此解脫,也可以在證交所和所有的人一起罵政府怪社會怨自己點兒背;但沒有兒子卻隻有笑著麵對,還要笑得春風滿麵,還要安慰老婆勸她寬心,克製自己□的頻率和衝動的勁頭,雖然她在他懷裏柔情似水溫軟如棉讓他壯得像山硬得像鐵——原來阿裏山的少年壯如山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是這麽內涵豐富的歌,那讓他想和她歡愛到天荒地老黑夜永遠不要走白天永遠不要來,但也隻得釋放出一半的能量和熱烈。那種壓抑的做法從來就不是他的方式和習慣,而身下女人的婉轉承受又讓他覺得內疚,積蓄的力量和鬱悶無處發泄,那輛車就是他的新途徑。
  馬驍把他的車玩得爛熟,每天下班後去大學城接老婆放學,從公司到大學城的每一條路都走一遍,半個城市的地圖藏在他的胸中,就差指點江山,揮斥交警,糞土左右名跑車了。這個時間,老婆在上學,他也在上學,老婆學的是教育心理學,他學的是機械動力學。老婆是去學校回爐,他是自學成材。
  臨到年末,酒會宴席漸多,這裏吃請,那裏請吃,還有老友之間要聯絡聯絡感情。每一次和朋友同學同事聚會,他都當好好先生送沒車的人回家,喝多了人和他稱兄道弟,把他當哥兒們,酒醉之後吐露胸中苦悶,他這才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這天他和一班同學吃過飯後送大家回家,班正醉得最厲害,怎麽推也不醒,隻好送完了所有的人,把班正的頭拖出車門,用一瓶礦泉水澆醒了班正,說你家住哪裏?我記得當年你和班副結婚的時候我們去鬧過房,有些年沒去了,不記得在哪條路上了。
  班正哼哼嘰嘰地報了路名,馬驍把他塞進去車去,拍上車門,打電話對念萁說我還有最後一個人要送,你先睡吧,別等我了。念萁說你喝多了沒有?當心開車。馬驍說你放心,我就根本沒喝,我惦記著當司機呢,你要是還不想睡,就煮點薄粥湯,我回家喝。念萁說知道了。馬驍收了電話,回到駕駛座上,回頭看一眼班正,他又閉上眼睛在睡了。
  班正睡覺挺老實,酒品也不錯,既沒有吐他一車,也沒有扯酒鼾,隻是輕緩地呼吸著,像是累極了入睡。馬驍想起班正從前在學生時期有個扯鼻鼾的習慣,尤其是喝了酒或是累了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一扯,大家就踢他的床,有時把手裏的書往他身上扔,沒想到過了十年,他的睡眠已經不成為一個煩人的問題了。也許是班副的功勞?馬驍太知道一個女人強悍起來是可以到達一個什麽樣的地步的,再笨拙的男人也會在女人的影響下變得溫柔細膩,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一想起他老婆,馬驍就陷入了沉思,把後麵坐的班正忘了個幹淨,等車子開到目的地,他待要叫醒班正,班正嘟嘟囔囔的,東倒西歪的,看樣子沒法一個人回家,馬驍隻好問他住幾樓,架著他往電梯裏走,一直送到他說的家門口,按了門鈴。
  馬驍不想見班副,他受不了她對他冷嘲熱諷的,他還記得上次他跟她打電話她臭罵他的事情,不過今天是沒辦法了,她要罵就讓她罵幾句好了。這樣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班副來開門,過了良久,沒人應門,門縫底下又有燈光射出,便再次摁門鈴。
  過一會兒門裏有女人在問是誰。馬驍說是我馬驍,我送你老公回來了,你開門我放下他就走,不打擾你們休息。裏頭班副說我不管,你把他送到別的地方去,你們要是再在門口鬧,我就打110報警。馬驍這下生氣了,說我好心送你老公回家,你不想看到我我還不想看到你呢,你開門我交差,廢什麽話?班副說你身邊的男人我不認識,你瞎送什麽?都給我滾。
  馬驍這下真的怒了,咚咚咚砸門,說你這個女人真毒啊,這麽大冷的天,你不讓他進門,想凍死他嗎?他不過是喝醉酒,你要嫌他臭,讓他在沙發上睡一夜就是了,何必為難我?我老婆還在家裏等著我呢。
  這時班正也握起拳頭砸門,一邊說娟兒你開門,娟兒你讓我進去,一邊就痛哭流涕上了。馬驍覺得不可思議,這人怎麽忽然轉了性,從前喝醉了酒是睡覺,現在改哭了。還娟兒啦娟兒的,叫得那麽親熱。自己一直叫楊念萁為念萁,有幾回叫過寶貝,惹得她翻毛腔,要不也改個親熱點的?跟她父母一樣叫她萁萁?
  兩人在門口這一通又是叫門又是哭鬧,早驚了隔壁的鄰居,有人出來說半夜三更的發什麽酒瘋?馬驍忙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又叫班副開門。班副估計是要顧著鄰居間的閑話,憤憤然開了門,萬般不情願地朝兩人一歪嘴,說沙發在哪裏,也沒說搭把手。馬驍懶得跟她廢話,拖了班正就往沙發那邊去,讓他在上頭躺好,對班副說:“你給他蓋上點什麽吧,要不晚上要感冒了。
  班副抄著胳膊冷眼看著,十分不齒地對馬驍說:“果然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馬驍不耐煩地說:“我是不是好東西,關你屁事。你這麽說自己的男人,就是好東西了?不過是喝醉酒,一年裏有個一兩回,有什麽大不了的?”
  班副這時忽然怒了,衝到沙發前就抓了班正往下拖,說:“你給我滾到那個小妖精那裏去,你去哄你的兒子去,幹什麽要在我麵前裝醉酒?我們已經離婚了,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你又死皮賴臉回來幹什麽?你在外頭充什麽大頭鬼?隻怕你也不敢把你有了小老婆的事講給你的狐朋狗友們聽吧?你不是得了一個大胖兒子嗎?你怎麽不在他們麵前得意了?你回來哭給我看?娟兒是你叫的?”罵到這裏,劈麵兩記耳光打過去,“你聞聞你一身的奶味,你真夠惡心的,連酒都蓋不了你那偷腥的馬腳,你們一群人就沒看見他臉上還有奶花子?”轉臉問一句馬驍,又是一巴掌甩到班正的臉上,啐道:“你跟她那裏嘬蜜了吧?你不喝這二兩酒,你就有膽子上來了?”
  馬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了,又被班副話裏的意思嚇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尷尬萬分地看著這一幕,怎麽也搞不懂自己怎麽就身處人家夫妻最醜惡的狀況之中了。
  班正被班副罵得捂著臉痛哭,說:“娟兒,娟兒,我對不起你娟兒,娟兒你原諒我,讓我回來。我真的不喜歡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隻不過就那一次,她就說有了兒子。她把兒子生下來,我不能不認啊。娟兒是你要離婚的,我從頭到尾沒同意過,娟兒我們好好談一下,你說什麽我都答應,行不行?”
  班副鄙夷地哼了一聲說:“統統給我去死。是你要在外人麵前這麽沒臉沒皮地吵著回來的,我就給我自己留點麵子,今天我不跟你吵,你自己撒夠了酒瘋自己滾。”說完一甩手,回房間去了,又很大聲地摔上了門。
  馬驍這下走不是留不是的,又有怒氣上來,質問說:“你陷害我啊,原來你是在裝酒醉,就為了能混回來?你這麽就弄得這麽慘?”
  班正原就是喝了幾杯酒裝醉,這下醉也不裝了,人也清醒了,坐起來手扶著額頭條理清楚地說:“馬兒,男人錯不得一點點啊,我就錯了那麽一回,出差和那個女人睡了一次,誰知她就有了,有了又鬧著要生下來,起初我不信,心想現在哪有這麽蠢的女人?不想她真的生下來,又逼我去做了親子鑒定。馬兒,我是真的沒喜歡過別的女人,我和娟兒你們都是看在眼裏的,我們從大一的時候就好上了,這麽多年沒有動過一點別的心思。”
  馬驍原是不想聽這些人家夫妻間的事,但班正借一點酒意硬要拉著他吐一吐胸中的苦悶,他要是一走了之,又顯得不夠兄弟了。聽他說得這麽深情,忍不住問:“你們結婚這麽多年了,怎麽就沒有孩子?有了孩子她該不會這麽絕情吧。”馬驍這個時候並不關心他的班長愛不愛誰,隻是想到了他最近在關心的問題。
  班正歎氣說:“我們當年年輕氣盛,都想在事業上做一番成就,說好了做丁克家族,不要孩子。”轉而對馬驍說:“馬兒,聽哥一句勸,結了婚就馬上生一個,比這些丁克騙人的理論強百倍。你是不知道,那孩子一抱到麵前,什麽事業什麽雄心都沒用,他衝你一笑,你就要給他摘星星摘月亮。娟兒吵著要離婚,那邊逼著要結婚,說我要是想讓兒子生下來就是私生子被人歧視被人罵,那也由得我。現在我是一個有個私生子的離婚男人,我是弄得一團糟。那個女人我是一點沒感情,我就舍不得那孩子。”
  馬驍仍然覺得匪夷所思,說:“你想要兒子,讓她給生一個不是就是了,至於要弄得這麽複雜?”
  班正摸著臉上腫起來的手指印說:“我沒想要兒子,也沒想和別的女人睡覺,這不就是犯了一回錯嗎?”
  馬驍忽然有想笑的衝動,他說:“對,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站起來拍拍班正的肩說:“你自己多保重吧,我不管你們的閑事。你放心,你的事我不會說一個字的。”
  班正也站起來,說:“你我還信不過?不然也不會拖你下水了,如果今晚沒有你,她怎麽肯放我進來?謝謝你,兄弟,是我利用了你,你別生哥的氣,哥也實在是沒辦法了。”
  馬驍說得了,自家兄弟,那我走了,你也別送了,回去哄哄她吧。
  班正陪著他走到門口,說兄弟,抓緊時間生個兒子,別的都是假的,兒子才是真的。
  馬驍縮著肩從樓門洞裏出去跑兩步跳上車,發動時車子就想給念萁打電話,這個時候他真的是非常非常想和她說話,想抱著她,看著她的臉,想對她說寶貝我們生個孩子吧。
  兩個陌生的沒有血緣關係的男女要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光靠縹緲的虛無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愛情是很難維係的,隻有靠孩子來加固。那個孩子是父精母血培養出來的,從此世上有一個人有你的一半有她的一半你們兩人不再是不相幹的兩個人了,所謂的都來打破用水調和捏一個你捏一我我泥裏有你你泥中有我,這才是真是血脈相連。吉普塞人的婚禮要割腕歃血為盟為誓,那也是要兩人有血液作紐帶,但都不如一個孩子來得那麽直截了當。你能把一個孩子分開來嗎?你能從他的體內剔除父親的一組細胞母親的一組細胞嗎?
  馬驍想這個時候念萁已經睡了吧?但就這麽想著,手指仍然按了手機通話鍵,電話才響了兩聲,就聽見她在那邊說:“馬驍?你在哪裏呢?這麽晚了,外頭冷,你幾時好到家?”馬驍不自禁地放軟了聲音說:“你怎麽還不睡?”念萁說:“我熬好了糯米百合粥,你回來就可以喝了。”馬驍說:“嗯,我馬上就到了。”念萁說:“你慢點開,路上當心。”馬驍說:“我知道了,那我掛了。”念萁嗯了一聲,馬驍聽見哢嗒一聲,才收起電話。
  馬驍把車開得飛快,普通的家用車開得像跑車,箭一樣的在深夜的城市馬路上疾馳,不多時就回到了家,鑰匙一打開門,屋裏念萁為他留著的一盞燈亮著,溫柔的橙色光讓他心落實了,客廳裏沒有開暖氣,屋子裏其實有一股微涼的氣息,但就是讓他覺得暖心。他關好門仔細上了保險鎖,換了拖鞋,關了燈,先進臥室。
  念萁果然沒有睡,靠在床頭開了一盞小燈看書,想是他一進門就聽見了,放下書朝著房門等他,臉上帶著她一慣的溫柔的笑容。馬驍脫下外套扔在地上,過去捧著她臉親一下,問:“怎麽不睡?不是叫你先睡的嗎?”念萁摸摸他臉說:“習慣了,沒你睡不著。去洗洗吧,粥在燜燒鍋裏,還熱著呢。還真的沒喝酒。”馬驍說:“那當然,我又不是笨蛋,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家裏還有老婆在等著呢。”
  念萁笑了,說:“晚了,別胡鬧得又興奮了半夜都睡不著。”馬驍說:“知道了。”放開手,拿了睡衣褲去洗澡,洗好澡肚子還真的餓了,到廚房盛了一碗糯米百合粥加糖拌著吃了,身上和胃裏都舒服得昏昏欲睡,漱了口,爬上床把念萁抱在懷裏,念萁關了燈,兩人很快就睡了。

  五五章 是求不得,是愛憎癡

  馬驍想找個人談一談,想來想去找不到合適的人。本來馬琰會是個很好的聽眾,但馬琰要是聽了他的煩惱,肯定會三天三夜睡不著覺,又是要擔心念萁,又是要安慰自己,她身在幾萬英尺外,白擔心又使不上勁,還是別給她添麻煩了。知己的男性朋友?馬驍也覺得不合適,這種煩惱,不是身在其中,男人是不會理解得了的,何況又會牽涉到班正的癮私,他的朋友和班正的朋友交叉的居多,他怕不保險。後來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前女友,那個思想另類,作風前衛的女人,那不是最好的聆聽者?
  要是換了別的女人,又是這樣的煩心事,那是怎麽也不能和前男友交談的,但這個女人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馬驍這一點上十分確定。他撥了她的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出來聊一聊,要是不方便,在電腦上聊也可以。馬驍不太喜歡網上聊天這樣的方式,一是嫌打字麻煩,二是覺得人躲在了顯示屏的後麵,有多少真誠還真值得懷疑。
  前女友在電話裏說,行,我們就約個時間吧,我知道你不喜歡指聊。你說個時間地點,我看我這邊行不行。馬驍說感謝感謝,就在我們以前常一起喝咖啡的小店吧,就下午兩點,我溜出來一會兒,你看行嗎?前女友說兩點半吧,那之前我有個客戶要做個訪談。
  馬驍說好,那就下午兩點半。到了時間,他已經坐在咖啡店裏了,要了一杯摩卡,等著前女友。窗外下著雨加雪,路上泥濘難行,行人都匆匆的,有人打著傘,有人把大衣防寒服呢外套的帽子翻上來罩在頭上,窗上貼著白色的六角雪花和紅臉的聖誕老人,聖誕已過,轉眼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他想著這一年他都幹了些什麽,如果要寫個生活年終工作報告,是不是可以打個良?這時有人敲敲桌子,他抬頭看,見前女友用一慣超然物外的臉色看著他,卻不坐下。
  馬驍馬上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等她往下坐了一半,再把椅子往前送半尺,好讓她坐得正正好好,舒舒服服,又把她手臂上抱著的大衣接過來,疊一疊折起來搭在椅背上,坐下後向服務生拘招招手,問前女友,“你喝什麽?還是黑咖啡,不加奶和糖?”
  前女友卻搖搖頭,說:“給我一杯冰水,加一片檸檬。”馬驍朝服務生點點頭,說:“檸檬冰水,再加一份聖誕曼越橘芝士蛋糕。”前女友等服務生走後,手撐著下巴,打量一下馬驍,說:“你這一年變化挺大,怎麽樣,婚姻生活好嗎?你看上去像是適應得不錯,但看眉宇之間,又凝結著一團鬱氣。怎麽,遇上麻煩了?”
  馬驍不先說麻煩,而是問:“你從那一點看出我適應得不錯?你不是說我臉上有鬱氣嗎?這不是互相矛盾的?”
  前女友摘下眼鏡放在桌子上,說:“眼鏡片子在外麵是冷的,進來遇上暖氣就有霧了。”看著眼鏡片子,等上頭的霧氣慢慢消失,說:“你從前不會為我拉椅子掛衣服,現在這一切做得這麽順手,可見是婚姻生活改造了你。你會改造得這麽徹底,那一定是對方的能量強過你,你才會這麽心甘情願被改造。由此可知你是適應得很好了。像你這麽棱角分明的人,可以成為一個這樣圓通溫和的人,我是真的對這個小姐有興趣了。怎麽樣,如果我猜得沒錯,還是上次那位完美小姐吧。從你的樣子看那位小姐,可見真是一個完美的個案。”
  馬驍聽了嗬嗬笑起來,說:“是,還是上次那位完美小姐。就像你說的,完美不是什麽都比人家強,而是有一個比較高的水平值,我覺得她很完美,我在婚姻這個圍城裏住得很舒服。謝謝你當時的建議,也謝謝你今天肯出來。”
  前女友說:“謝謝你肯來找我說說心裏話。我一直認為男女就算做不了情侶,一樣可以做朋友。有時情侶的身份阻礙了朋友向深層次發展的機會,情侶其實是要不得的,要做情侶也隻能是純情侶,不能共同生活。這是最要不得的。你怎麽能在沉思冥想的時候,忽然被對方說超市食用油減價,要不要去搶購一桶這樣談話打斷呢?”這時她的檸檬水和曼越橘蛋糕送上來了,她先雙手合什默禱了半秒鍾,才拿起叉子來吃蛋糕,吃一口,喝一口水。
  馬驍帶著點溺愛的心情看著前女友一心一意吃蛋糕喝淡檸檬水,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一種天真純粹的氣質在裏頭,水晶般透明的靈魂像她要的檸檬冰水一樣的清澈幹淨。馬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麽他的三個女人如此不同,卻先後讓他鍾情。現在他明白了,那就是三個女人都有一種純粹幹淨的氣質,景天如火,前女友如空氣,而念萁像水。火會燃燒掉一切雜質,那些年少衝動的不寬容不厚道的都會被她的火燒光,她要的是她丈夫那樣的直白的愛,可以為了她與家人割裂,可以把愛她的宣言當做家族企業的招牌掛在大樓的頂上。馬驍自問做不到,那麽可以與她同度一段少年時光就是他的幸運了。而前女友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透,她的思想境界他從來達不到那個高度,但她懂得欣賞他的優點,這就是空氣的度量,她給了他的足夠的自由度,隻有空氣才不會讓人覺得有壓力,但空氣也是自由流動的,她會選擇她願意去的地方。她選擇了,放開了他。在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能夠和這樣兩位傑出的女性作朋友,那是他的幸運。
  隻有念萁,那是水一樣的柔情和水一樣的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隨形成勢,涓涓潤潤,默默地改造了他。水滴石穿,從來隻有水有這樣的柔韌勁,可以切割高山,衝擊峽穀,改天換地。但水看上去卻是沒有殺傷力的。掬一捧水在手心,看見的隻有自己手掌的紋路。
  馬驍看著前女友吃完蛋糕,才開口問:“你的蜜運怎麽樣了?”
  前女友摸出手帕擦擦嘴,說:“我們分開了,然後一天見一次,這樣就老想著明天還能見到,心情就總是愉快的。保持愉快的心情,才能自由地呼喚,我現在找到了最佳的相處方法。”
  馬驍想要是換了我,我肯定受不了每天去念萁家等她打扮好了兩人約會一樣的見麵,所以他這個人隻適合結婚,不適合談戀愛。他笑問:“那他受得了天天來來去去?”
  前女友抬臉一笑,說:“他在我對麵租了間房,我們現在是鄰居。”
  馬驍一愣,哈哈大笑,說:“這個方法不錯,我怎麽沒想到?看來你真的找到了最適合你的人了。”
  前女友說:“嗯,沒錯,這個也要心靈契合才能做得到。你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幫你分析一下。”
  馬驍這才想起今天約她的目的,沉吟了一下,說:“我先問一個別人的案例吧。我有一個朋友,他他犯了個錯,和別人生了孩子,他太太盛怒之下和他離了婚,他非常愛他的太太,但他又舍不得他的孩子,現在痛苦萬分,不知怎麽辦才好。”
  前女友好奇地問:“是為了這個孩子要和孩子的媽媽結婚嗎?”
  馬驍說:“看來是,他不想孩子被人罵是私生子。”
  前女友從包裏拿出一個筆記來,飛快地記錄,然後拿著鉛筆敲著橡皮頭說:“這個男人其實是對他的婚姻有了倦意,才會有了這樣的行為。但他的道德感和習慣性命令他暗示他不是這樣的,他愛他的妻子,他的痛苦是他的武器,他拿了這個武器命令別人為他讓路,但因為這個武器是痛苦,就為他贏得了道義和同情,比如你。他的痛苦是真痛苦,但痛苦表麵和痛苦的深層不是一個原因,這很具有麻痹性和偽裝性,他的道德感和責任感束縛了他,他還將要痛苦一陣,我替他的妻子慶幸,她脫身得早,她可以解脫了。一男一女的關係其實是很脆弱的,如果有一方鐵下心不想維持,那感情就是冬天早上馬路上的那一層薄冰,委實不堪一擊。”
  馬驍聽了之後沉思半晌,說:“你說得很有道理。那我想說的是,如果男女雙方之中,有一個老是覺得對不起另一方,欠了對方的,欠得還不上,會不會因此壓力太大,而想選擇放棄?你剛才說的,如果一方鐵下心不想維持,是真的隻有分開嗎?”
  前女友放下鉛筆,凝視他的眼睛,然後說:“你遇上這個問題,為什麽不和你的妻子談呢?”
  馬驍垂下頭,“她不會和我談。她固執起來,就是冰凍三尺的深淵上的冰,電槌也不要想打得破。”
  前女友笑說:“那就讓她欠得更多,多到她不敢說不還。”
  “不,那樣她會崩潰的。她的崩潰方式很殘忍,她會傷害自己。”馬驍搖頭說:“不是一般那樣的傷害,什麽拿把刀片割割手腕,吞一把安眠藥,她不做這樣的事。她隻是透支她的體力,拿來發燒出汗,她總讓我想起武俠小說裏的練邪派武功的人,什麽流一滴汗就少一分功力,吐一口血就少一點內功。”馬驍說到這裏,才悚然心驚,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因為他開始時的漫不經心,對她漠然冷淡,她才透支她的體能,盡一切辦法讓他愛她,然後心力憔悴,以至成了如今的局麵。像武俠小說裏那些短命的短命,早死的早死的人。像默寫九陰真經難產而得意的黃藥師妻子,像為了得到金世遺不惜拿命做賭注的曆勝男,像用自己性命換取情人性命的程靈素,這些偏執的女性,全是因為“求不得”而殞命。佛說人生七大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憎癡,怨別離。
  馬驍想,為什麽當初我願意娶她,卻不肯愛她?她那麽敏感的人,我愛不愛她,她從來就是知道的。如果兩人是因為相愛而結婚,那她就不會一次次因他的無情而受傷,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孩子是由於他的薄情才不能有機會存在。不是她欠他一個兒子,是他欠她完整的感情世界。
  馬驍站起來,對前女友說:“謝謝你今天肯出來,你的話讓我茅塞頓開。再見,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談。”快步走到賬台前,付了賬,又回頭朝前女友點點頭,前女友帶著滿意的笑容看著他,像是在鼓勵他。
  推開門走進雨霧裏,城市裏馬路窄而擠,一輛輛車一寸一寸地排隊挪動,人行道上行人行色匆匆,人挨人人擠人,傘撞著傘,但人人麵孔麻木,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冬雨下連神情都是凍住的,鼻子尖發紅,口裏呼出白汽。街上太冷,人們隻想快點逃回溫暖的家裏,讓凝住的血液流動起來。
  馬驍往公司走,他在街上被逆行的人流撞得行走不快,花了三倍的時間才走回去,還沒到下班的時間,他不是自由人,雖然想見念萁,但也隻能回到格子間裏,忍著刻板的辦公室生涯。他想打電話,一想這個時間她還在上課,隻得拿出手機來,艱難地一個拚音一個拚音地輸入,然後變成一行字:念萁,今天我們相識一周年。按了發送鍵,等著短信回複。稍過一時,手機震動,他打開來看,那回複是這樣一行字:馬先生,認識你真是值得慶祝的一件事,我們還在上次見麵的咖啡店裏等?馬驍看了微笑,回複她:咖啡對身體不好,我來接你回家。你等我。念萁的回複馬上來了:好的。
  馬驍把手機貼在嘴邊,心裏說:好的。

  五六章 春風化雨,真的愛你

  開始念萁去讀書,馬驍有點不高興,原因不外乎是不想打亂已有的生活規律,人是很願意按照規律辦事的一種動物,雖然有時要幹點出格的事才興奮,但正因為幹一點出格的事就興奮了,因此也就說明規律是多麽嚴重地限製著人的生活。
  馬驍年青時看過一本書,內容是一個科學家接到一盒錄像帶,那錄像帶是他一年生活的記錄,加快的影像把一年的時間縮短到一個鍾頭,他看見自己每天機器人一樣的一格一格走進實驗室,然後日出日落,然後他下班回家,如此周而複始,一整年沒有變過。科學家看完這盒錄像帶,自殺了。
  都市人的生活都像這個科學家,過著工蜂和螞蟻一樣的日子,通過快進的影像看到生活的真相,會把人逼瘋。可是麵對變化,人又在下意識地抗拒。念萁讀書對馬驍的生活有什麽影響嗎?回頭看來基本沒有,那一開始就反對又是為什麽呢?隻是擔心會有變化而已。對未知的恐懼就是恐懼之所以可怕的本身。
  念萁去讀書,馬驍買了車,每天下了班去接她回家,念萁累了可以在車上睡一覺,回家後精神正好,放下書包洗手做飯,馬驍幫著打打下手,一頓飯輕輕鬆鬆就解決了。有時也回念萁家吃飯,念萁爸爸媽媽一邊咕噥說這麽大年紀還讀什麽書,一邊又心痛女兒女婿,每次都做上許多菜,吃完了臨走還裝在保鮮盒裏讓他們帶回去。一個學期下來,兩人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有什麽大的改變。
  元旦過後不久,念萁的課程結束了,她拿著結業證書和相處了一個學期的同學們合影留念,又拿了結業證書回學校交報告。劉校長,就是從前的那個副校長如願以償地當了校長,十分滿意她的運籌帷幄,對念萁溫言嘉獎,讓她在寒假裏寫一篇論文,為自己加碼增份量,開學後好擔任重要工作。又暗示她寫入黨申請,這樣好讓將來的成就再上一層樓。念萁在進修期間過了二十八歲的生日,退了團,壓根兒沒有想到要入黨,這一下被校長點醒,才猛然醒悟自己可以在事業上走得更遠,而不是除了讀書就沒有其他的奮鬥目標了。
  二十八歲,也應該對將來的道路做一下規劃了。現在正是一個好的開始,校長對念萁懇談了一番,念萁頓有心思暢通之感,領了學校發的補貼獎金過節費水果掛曆印了別的單位廣告的精美的筆記本記事本等一大堆東西,用一個大大的袋子裝了,和劉校長說了再見,順便拜個早年什麽的,坐了公交車去婦幼醫院複查。
  路上她給馬驍打電話,說她還有二十分鍾到醫院,馬驍說你在醫院門口等我,我今天在外麵辦事,可以早走,一會兒我陪你複診。念萁說好,收了電話,把包從左肩換到右肩。到了醫院門口,稍站一站,就看見馬驍開著車來了,她臉上自然而然帶了笑,過去彎腰朝下降的車窗玻璃裏的馬驍微笑。馬驍打開車門,接過她的包,說你去掛號吧,我去停車。
  念萁答應了,到門診大廳掛號。醫院永遠是那麽多的人,每一個隊伍都排得有十幾米長,每次念萁來醫院,就像接受一次錘煉。前麵的排隊人群裏有很多懷了身孕的婦女,她們的身邊都有丈夫陪同著,扶著她們的腰,給她們支持。丈夫們肩上掛著紅紅綠綠粉粉嫩嫩印花的帶蝴蝶結的女士包,妻子們臉上雖然浮腫,身材雖然臃腫,行動雖然遲緩,笑容卻是幸福的。她們肯定沒有當初結婚的時候一半的苗條和美麗,但她們卻是自信的驕傲的,她們有那個資格讓她們的男人為她們背那些花裏呼梢的包。
  念萁沒有這樣的幸福時刻,她從來都是一個人來排隊,一個人站得腳酸,樓上樓下驗這個驗那個,交款劃價拿藥。她不會叫馬驍陪她看病,看一次病是一次折磨,她一個人承受就可以了。
  快排到她時,馬驍來了,站在她身邊,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腰,低了低頭,嘴唇在她頭頂擦過,便是一次親吻。念萁抬頭看他,淒苦的眼裏有了笑容。馬驍抓緊他的手指,讓她感覺到他的力量,他左看看右看看說:“醫院應該像銀行,一米線外排隊的地方弄一排長椅,好讓人家大肚皮女人坐嘛,一點都不人性化。有錢進賬還這麽凶,都說銀行櫃員是冷麵孔,我看醫院裏收錢的人才是冷麵羅刹。”
  念萁第一次在看病時笑了,說:“你要理解他們,他們一天要麵對那麽多的人,要是都笑,臉上的肌肉都要起皺紋了。”
  馬驍不以為然地說:“那你們不是整天麵對那麽多的學生,也沒說是個個都板著一張臉。”
  念萁被他感染,也開起玩笑來,“要不怎麽說我們是春風化雨呢?”
  馬驍點頭,在她耳邊輕哼他年輕時流行的音樂組合Beyond的一首歌:“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顧無言地送贈……啦啦啦……”用的是一口荒腔走板的粵語。馬驍很少唱歌,既使唱歌也記不全歌詞,唱不出的地方就啦啦啦。念萁怕他在公眾場合影響到旁人,輕輕噓了一聲。馬驍推著她背上前,說:“到你了,還不把病曆卡拿出來。”念萁想要不是你在搗亂,我早準備好了。掏出病曆卡醫保卡錢包掛了號,到二樓候診區找個位子坐下等著叫號。
  馬驍看看她的號碼再看看叫到的號,說還早呢,每看一次要等多少時間?念萁低頭說:“一兩個鍾頭。你要是覺得悶,就到外麵去逛逛吧,馬路對麵就有書店影城咖啡廳,去看一場電影過來正好。”馬驍不耐煩地說:“廢什麽話。”掏出手機來玩遊戲,再不理她。
  念萁知道他好話從來不好好說,也就不在意他語氣的粗魯,自己拿出一本書來看,看著看著,一個旋律始終在她耳邊縈繞,她在心裏慢慢把那個旋律找到,一個字一個字地唱出來,發現她唱的就是剛才馬驍哼的曲子,唱到最後一句,那歌詞是:請準我說聲真的愛你。
  雖然這是一首歌唱母愛的歌,雖然馬驍唱的時候並不會想到後麵的歌詞是什麽,但最後一句歌詞一冒出來,卻有了別樣的含義。念萁飛快地扭頭看馬驍一眼,馬驍恰好在這個時候也扭頭看她,兩人眼神相撞都是一愣,然後又飛快地轉回臉去,看書的看書,玩遊戲的玩遊戲。念萁的心砰砰直跳,馬驍的遊戲GAME OVER了,他罵一句他媽的,站起來說,我去買杯咖啡喝。揣起手機走了。
  念萁想哭。
  馬驍的咖啡一買就是半個鍾頭,直到輪著她進去,馬驍也沒回來。她做了常規檢查,開了驗血單,去底樓驗血處驗了血,又回到樓上拿報告,醫生照例開了藥,說驗血報告周三來取。念萁對這一係統程序已經很熟悉了,拿了病曆卡去付了款,最後到底樓取藥處排隊拿藥。
  排隊時馬驍打電話問她在哪裏,他在候診區沒找到她,念萁說我已經看完了,在底樓取藥的地方,馬驍說知道了,我下來找你。
  一會兒馬驍就來了,說:“取了藥我們去看個人。”念萁嗯一聲問什麽人?馬驍說等見了就知道了。念萁就不說話了。取藥的隊伍走得很快,不多時就拿到了藥,馬驍帶了她離開婦科門診部往兒科那邊去,念萁看著科室的牌子,不知道他帶她來這裏是見什麽人。
  到了兒科部,耳中便都是嬰兒的哭聲,念萁想轉身離開,馬驍拖了她的手直往前走,邊走邊看指示,走到接種室,裏頭一屋子的年輕媽媽和嬰兒,還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在忙碌。馬驍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像是看到了目標,拉著念萁過去,在一個坐在椅子上低頭喂嬰兒吃藥的女人麵前停住,打招呼說:“嗨,景天兒,今天是吃什麽藥?”
  那女子原來是景天,念萁愕然了,她再也想不到馬驍會帶她來見景天。她動了一下手,想掙脫馬驍的手掌,馬驍牢牢地握住,不讓她動,說:“念萁,這是我幹女兒,也就是你幹女兒,跟你幹女兒打個招呼。對了,景天兒,我幹女兒叫什麽名字?”
  景天比起夏天時又胖了一點,但仍然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更兼臉上少了一層戾氣多了幾分坦然,因此看上去舒服很多。景天見是他們兩人,先是一怔,然後白馬驍一眼說:“誰承認你是了?你這人怎麽這麽臉皮厚啊。今天是吃小兒麻痹糖丸,又接種了白百破。這醫生也是亂來,應該先給吃糖丸,等我們嚐到甜頭了,再打一針。現在倒過來了,先打針後吃藥,孩子一個勁兒地哭,這糖丸都吐出來了。”馬馬虎虎對念萁打個招呼說:“你好。你是怎麽管教你老公的?怎麽由得他亂來的?帶了老婆什麽人都見,也就這種人做得出來。剛才你問阿嫻什麽什麽的,我就不該告訴你,省得你幹些莫名其妙的事。大冬天的你跑來做什麽?還拖著你老婆。”
  馬驍無所謂地說:“這不是都碰上了嗎?她在那邊看病,你在這裏給我幹女兒吃藥,難得這麽巧,讓我就看一眼也好。我幹女兒是叫阿嫻?你看你取的這些名字,男孩叫德,女孩叫嫻,你怎麽不退回一百年前去,男孩叫個什麽守仁,女孩叫個什麽守禮,多好,多三從四德。”
  景天怒道:“我高興給我女兒取什麽名兒管你什麽事?就德就嫻了,你有意見?你有意見還娶這麽貞淑賢德的女人做老婆?”
  馬驍朝念萁一笑,得意地說:“聽見沒有?人家誇你貞淑賢德。”
  念萁實在搞不懂馬驍這麽做是什麽意思,眼前的情形擺明了自己尷尬,景天不高興,就他一個人在這裏傻樂。他伸出一根手指讓阿嫻去抓,阿嫻小小白白嫩嫩的拳頭張開一點點,把他的手指緊緊握住,馬驍樂滋滋地說:“看見沒有,我和我幹女兒有緣,小手這麽有力,真是好樣的好姑娘,將來一定是個網球選手,把那些金發的庫娃莎娃伊娃都打得趴下。”
  景天嚷道:“你洗過手沒有,就讓她抓?馬太太,你趕緊把你先生帶走吧,我受不了他這麽臉皮厚的人。”
  念萁扯一扯馬驍的手,讓他鬆開,自己彎腰把那隻小手捧在手裏,放在唇上親吻一下,說:“謝謝你景小姐,願意讓我看看阿嫻。”
  景天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說:“就這樣吧,你們見也見過了,我替阿嫻謝謝你們。阿嫻是在新西蘭生的,快三個月了,我這次就是帶她回來過春節,見見蒲家的親戚,給她爸掃掃墓,過了春節我再過去,蒲家現在對我還算不錯,我暫時也沒多的心思搞事業,能讓我一夜睡滿四個小時我就謝天謝地了。”
  念萁依依不舍放下阿嫻的帶著乳香的小手,說:“再見景小姐,你真了不起。馬驍,我們走吧,不打擾她們吃藥了。”
  馬驍說好,見了我也放心了,知道我幹女兒長得這麽漂亮,將來不知要傷多少男孩的心。他還要再說,景天皺起眉頭瞪他一眼,念萁忙抱歉地拉了他離開。一離開接種室,馬驍臉上的疲賴勁兒就沒了,握緊念萁的手瞪著她說:“你以為就你一個人不幸,你有別人一半倒黴嗎?”
  念萁摔開他的手,腳下步子急促亂踏,心裏也是煩亂如麻,痛如針紮。
  馬驍快走兩步,上前抓住她,隨她怎麽掙紮都不放鬆,一直到停車場,兩人上了車,馬驍打火暖車,念萁揉著自己發紅的手腕,一言不發。馬驍說:“醫生又沒判你死刑,你怎麽就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一樣?沒有孩子又怎麽了?有人沒丈夫有人就沒孩子,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如意,不都得活下去?”
  念萁別轉臉看著窗外,良久才說:“馬驍,我想有個女兒,我要那樣的小手在我的掌心。”
  馬驍把車子開動,說:“女兒就女兒,我不跟你爭。不過我喜歡兒子,我可以教他怎麽拍香煙殼子叮橄欖核拚裝四驅車打CS踢足球,你要是生個女兒我的一身本事教給誰去?”
  念萁終於露出笑臉說:“你可以教她打網球,把那些庫娃莎娃伊娃的金發美少女打趴下。”
  馬驍哈哈一笑說:“對,就這麽說定了。”

  五七章 枉卻春風,愁中病中

  這年的春節要遲至二月中旬,隔年的春節又在二月初,這樣一來這一年就沒有立春這個節氣,有些喜歡惹事生非製造聳人聽聞消息的無聊之人就說這一年是凶年,馬上就有飽學之士出來駁斥這種沒有科學道理悖時誅心的言論,春節之前的一小段日子倒因這個話題熱鬧了一陣兒。
  年青人不理這些,老年人可是很相信的,念萁的爸媽覺得這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參考了許多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兼聽了更多醍醐貫頂的信仰指示,便有了決定,讓女兒女婿在大年初一那天去普陀山拜觀音菩薩,順便求了簽拜個佛沒準回來就有好音兒了。這個好音兒,自然是讓念萁給他們生個外孫子。雖然念萁媽媽說過要念萁過一兩年生孩子,可這兩人一點不著急的樣子,讀書的讀書玩車的玩車,在這裏看望父母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的胡謅,沒個正經想要孩子的兆頭,倒把他們給急上了。但是他們沒有明說,隻是說萁萁這半年辛苦了,爸媽送你們去玩玩,萁萁是有寒暑假的,馬驍一年到頭就這七天,怪可憐的,時間不夠,就去普陀山吧。喏,這是普陀山的某酒店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二這三天的住宿登記,我們早兩個月就替你們預訂了,要是現在去訂,早沒房間了。
  念萁和馬驍開始沒有聽出什麽來,誰知說到後來竟是讓他們出去玩,馬驍忙說爸媽你們辛苦了,要去你們去吧,我和萁萁就在附近走走。萁萁哦?念萁被他一聲萁萁叫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說:“咦,是突然停電了?暖氣變冷氣了?不行我得把羽絨服穿上。”馬驍箍著她的肩膀搖幾下,笑罵說:“賊腔。”又學一句:“萁萁哦?”
  這樣的笑鬧也就在念萁家可以,在馬驍父母家他是不做這種親密行為的,念萁爸媽看著女兒女婿這麽親熱甜蜜,心裏高興得很,一致誇自己有眼光有魄力,當初一眼就相中了這個毛腳女婿,又動作奇快地讓兩人結了婚,如今看來,他們的決定是再英明不過了。念萁爸爸說我和你媽等天氣暖和再去,我們有的是時間,什麽時候都有空,馬驍就不同了。萁萁你要照顧馬驍的時間喲。說得念萁沒了聲音,馬驍隻得說那我們就接受爸媽的好意了,萁萁哦?
  小年夜便在念萁的父母家過,念萁一整天都在休息犯懶,吃吃睡睡,嘀嘀咕咕,這間屋晃到那間屋。摸摸金桔樹聞聞水仙花,吃過午飯睡個午覺又是黃昏了。念萁的媽媽一會兒端來酒釀圓子,一會兒又煮了桂圓紅棗湯,笑眯眯地看著她喝下去。馬驍下了班直接來了,說在這裏住下就不想走,兩人雖然沒動一根手指頭,卻把念萁爸媽哄得眉開眼笑。
  大年夜那天,別人都往家裏趕,他們卻開了車離開家先到寧波。
  馬驍在車上說,我這個人玩心重,要依得我,最好有多遠走多遠,冬天最好是去東北溜冰滑雪,但你爸媽的好意我不好推辭,普陀山就普陀山吧,一來新年好燒頭香撞新年鍾湊趣,二來到底普陀山比東北暖和,你怕冷,還是往東往南比較好。
  念萁說:“島上也冷呢,風浪還大。我們怎麽就跟海邊對上了?從青島到廈門現在又去普陀山,我一個旱鴨子,老是往海邊走,純粹浪費。爸媽真是,都不知怎麽報答他們,去青島的機票還有酒店都是他們出的錢,這裏又是三天的房費,這個時節的房價又不打折。接受吧害他們花錢,不接受又怕他們不開心。這麽大年紀還要花他們的錢,真是罪過。”
  馬驍說:“念萁不是我說你,你這麽就能這麽算呢?父母養育子女,莫非真的養到十八歲就不管了?一家人誰多付點誰少付點有什麽好計較的?難道你回去吃飯還要付飯錢?自己父母,他們有能力,他們給,你就收著,這也是孝心。算得一清二楚的,怎麽做親人?”
  念萁低頭說:“我就怕讓他們失望。”
  馬驍懶得搭理她。
  到了寧波上了跨海大橋,在沈家門存了車,馬驍和念萁坐渡輪到普陀山。普陀山是觀音菩薩的道場,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念萁爸媽想的是祈福消災送子平安,馬驍想的是玩,念萁則另有一番心思。
  上了島在酒店住下,馬驍興致很高,說坐船過海可以到桃花島,有沒有興趣去桃花島玩?我年青的時候喜歡看武俠小說,某一天在地圖上找到桃花島這個名字,興奮了好半天,原來真的有桃花島啊。
  念萁笑,說:“原來你也曾經是文藝青年啊,幾時變成的經濟適用男了?”
  馬驍說:“遇上你以後。可惜,我從前風花雪月的時候你沒趕上,不然,我肯定可以花得你眼花六轉。”
  念萁抱著他的腰說:“你現在也很風花雪月。整天風言風語口花花……”
  馬驍忙說:“後麵呢後麵呢?你也有接不上的時候吧,哈哈哈哈。”
  念萁就說:“頭皮如雪……眼白如月!”
  馬驍說:“好,你說我有頭皮屑,那你幫我洗頭。來,我們好久沒有一起洗澡了,我正求之不得。”
  念萁沒想到繞了一圈又落入他的圈套裏,笑著啐了一聲說:“這裏是觀音菩薩的道場,你不要胡來。晚上十二點不是要去撞鍾?清心靜欲才行。”
  晚上去普濟寺撞過新年第一聲鍾,燒過新年第一柱香後,念萁在平靜中渡過這新年的第一夜。酒店的窗戶被她打開一條縫,春天的第一縷風吹進房裏,她開著一條窗戶縫拉開窗簾睡了一個安穩的覺,這間客房朝東,她要讓春天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
  臨走那天,兩人在百步沙上慢慢走了很久,都不說話。海島風大,念萁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翻起了帽子,帽沿一圈絨絨的狐毛,顯得她的臉像少女般的稚弱。念萁還說冷,從口袋裏拉出一條馬驍從泰國帶回來的泰絲圍巾,雖然輕薄擋不了多少風,卻很鮮豔美麗。她整張臉都埋在圍巾下,隻露出一雙眼睛,冬日的陽光薄而無力,曬在身上也沒有暖意。念萁越走越冷,但馬驍不說回去,她也就陪他走著。
  百步沙外的海水的渾濁昏黃的,一點不美。有海鳥又啞啞地低旋飛翔,冷清清孤零零。就連這個在夏日人滿如集市的百步沙灘,也隻有幾個人在走走站站,看一無可取的風景。真是時候來得不好,就這幾個人都是袖著手縮著脖子哆哆嗦嗦跺著腳,天氣真冷,比他們來的那天又降了幾度。看來是一股寒潮長途跋涉從西伯利亞不遠萬裏來到了海島,北風撞上大洋環流,水汽加重,路上起了一層白霜,空中彤雲密布,有下雪的跡象。
  真冷。好在就要回去了,念萁想。
  然後她開口對馬驍說:“馬驍,回去以後我要做個手術,不大,隻是把炎症切除。我不想告訴爸媽,免得他們擔心。他們一片好意讓我們出來開心,我怎麽能掃他們的興?”
  馬驍點頭說:“我知道,輸卵管卵巢囊腫,有炎性積液形成較大的腫塊,必需手術切除。”
  念萁轉頭看他一眼,問:“你看過我的病理報告了?”
  馬驍反問她,“你瞞著我有意思嗎?”
  念萁笑一笑說:“這個病,又不是什麽可以公告天下的,人家癌症病人還可以說出來讓人同情,我這個算什麽?本來是小毛小病,多說兩句別人不嫌我囉嗦,我自己都嫌煩。動個小手術切了就好了,開學就可以去上班。”
  “你都算好了?時間安排得倒是正好。我很為你的冷靜感到驕傲。”馬驍不鹹不淡地說。
  念萁心裏難過,看著昏沉沉的雲和黃濁的海水說:“你是早就嫌煩了吧?依你的性子,我這個破敗的身體,不能讓你盡興。你這麽久以來一直克製著自己,我很難過……”
  馬驍冷冰冰地打斷她說:“楊念萁,你是一個淑女,注意你說話的用詞。”
  念萁別過臉說:“對不起,我隻是想說出我想說的。馬驍,手術後我隻有一邊輸卵管是好的,我大概是不能懷孕了,我們分手好不好?你這樣委屈自己,我實在不忍心看。”
  馬驍把臉湊在她耳後,磨著牙,說:“委不委屈,不是你說了算的。分不分手,也不由你來定。我們結婚的第一天我就對你說過,如果和我結婚很委屈的話,我道歉,但暫時,我還沒有離婚的想法。這個時效仍然沒有過,你再委屈,你也得將就了。”
  念萁想我確實記得他說過這句話,那是在去青島的飛機上,兩人在結婚第一天就鬧別扭,那個時候,怎麽知道十個月後,他會把這句話再說一篇,而自己會再次聽到呢?而一樣的兩句話,後麵的心境卻大不一樣。那個時候她對他有意,而他不愛她,如今卻是他愛她,而她要離開他。愛得越多,去意越堅。她不要他委屈自己,也不要他因她而沒有孩子。
  念萁回頭看著馬驍,勉強笑一笑說:“那我們約個一年期。我這三天見觀音像就拜,也燒了高香,如果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可憐我們,送我們一個孩子,那我們會很幸福。如果沒有,那個時候我們再分開。一年的時間足夠了,再多,也是折磨。”
  馬驍也扯一個笑說:“很好,那你去做手術的時候我也去做個手術,小手術,我要讓你這一年的如意算盤白打。”
  “馬驍?”念萁被他的話驚呆了。
  馬驍帶著恨意說:“我就是個生育機器,播種工具?我他媽就不是人,沒有感情?你現在一副犧牲者的姿態,自以為偉大神聖犧牲自己要成全我,怎麽就沒想過我會不會痛苦?你就一個人痛苦得升華了,我就是你的犧牲品你腳下的爛腳你成佛路上的魔障?你還真是自私、自以為是。”
  念萁被他的話刺痛得直哆嗦,她說:“我是自私,我不要以後五十年都覺得對不起你,我欠你的。我會天天小心翼翼,無時無刻不看你的臉色過日子,一言一行都要討好你,時刻提醒我自己是我讓你沒兒子。然後你每次看一眼小孩子我就會多想,也許你隻是發個呆我都會懷疑。我會變得疑神疑鬼,你會心煩氣燥,遲早我們會變成一對怨偶,在折磨對方的同時磨光我們的愛情。馬驍,我愛你,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我想你知道我很愛你,所以我不要那樣的情形出現。”
  馬驍抓住她的手臂,扯下她的圍巾,托住她的頭,把她按向胸前,兩眼冒著怒火,說:“寶貝,你就不要再說這個字了,等你真懂了再來和我談。”一摔手扔開她,轉身走了。念萁被他的力量摔得踉蹌了幾步,等她站穩,他已經走得很遠了,而她趕不上他的腳步。
  念萁慢慢回到酒店,她以為馬驍會在房間裏等著她,離開船還有一會兒,他們要收拾行李退房,但房間裏沒有馬驍,她不知道他盛怒之下會去哪裏。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看號碼,正是馬驍的,打開來接聽,那頭馬驍說:“我已經在去沈家門的船上了,你不是要分手嗎?那從現在起就分,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先走了。”

  五八章 忽如春風,驛路梨花

  念萁握著電話,說不出一個字來,而那頭馬驍已經幹淨利落地掛了。念萁再一次被一個人扔在陌生的酒店裏,馬驍已經先一步離開了她。從結婚的那天起,馬驍就比她行事幹脆、決斷明確,她從來都跟不上他的步子,後來他懂得停下來等她,他們才開始走得輕快。也許真的是自己阻礙他的步伐?那麽,她的決定就是對的了?
  念萁想既然我的決定是對的,就不要這麽沮喪了,是自己的決定,就該自己來承受。將來的日子總要這麽過下去,不見得沒了馬驍她就不能活,在沒有馬驍的前二十七年,她不是一直活得很好?
  這麽想著,念萁開始收拾行李,毛巾牙刷,她的馬驍的。馬驍是真的沒有回來過,房間裏一樣東西都沒少,他的什麽東西都在,剃須刀,須後水。兩人的船票還在她的包裏,他除了他的手機,就是車鑰匙在身邊了。
  念萁把兩人的毛巾疊起來,牙刷裹在裏麵,用一個密封袋裝了,放進包裏。這次出門兩人的行李不多,冬天不用像夏天那樣帶上很多的換洗衣服,除了兩人的兩套睡衣,就是她的兩件內衣,還要兩雙拖鞋。念萁從來不穿酒店的拖鞋,那要麽是一張紙,套在腳上沒感覺,要麽是硬梆梆的塑料鞋,穿上都不知怎麽走路。馬驍原來不講究這些,但自從和她結了婚,也知道舒適是什麽味道了,這次出門特意買了兩雙軟綿綿的厚底絨麵棉拖鞋,一雙深藍一雙粉藍,上頭有兩隻黃色的維尼小熊。兩人不穿情侶衫,不戴情侶表,但有一對情侶拖鞋。
  念萁捧起這兩雙拖鞋,一下子崩潰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拖鞋的鞋麵上,霎時維尼小熊就濕了。難道以後的日子就真的再也沒有他了嗎?難道她要這樣過上五十年?難道她要把這兩雙拖鞋裝進玻璃罩子裏,變得紀念品,然後看一次哭一次?
  念萁哭著打開手機,她要聽見馬驍的聲音,她要確定他沒有真的離開她,他隻是生她的氣,說兩句狠話嚇唬她。他是在氣她從來都是先退卻的那一個,她曾經後悔跟他結婚,而他沒有;她也曾先在婚姻中逃避,而他沒有;他會在坐了三個鍾頭飛機後再坐兩個小時公交車去看她去求得她的原諒去請要她的愛,他也曾夜夜愛她到她求饒。他那麽愛她,一直牢牢地抓住她,怎麽這次他就這麽輕易放棄了她?是她的絕情和自私再一次把他趕出了酒店吧,就像兩人的蜜月,她一次又一次把他趕到海邊去在四月的寒冷海水裏遊泳發泄他的怨氣。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放棄過她,他每一夜都會攬緊她在他的懷裏,一次次愛撫到她投降,一次次在她的屈服裏表白他的心意,他渴求了那麽久的兩人的靈肉相融,而她卻輕易地再一次要放棄。
  她一定是不可原諒的,所以他生了氣,念萁撥他的電話,那電話卻關了機。念萁不死心撥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次都是那個冰冷的女聲說,對不起你拔打的電話已關機。這一次馬驍是真的把她拋棄在了這個海島上。
  念萁在心裏說,馬驍,我錯了,你回來。她哆嗦著手指淚眼模糊給他的手機發短信,他總要開機,那他就一定會看到她的短信。她拚出字來,在小小的屏幕上顯示:
  馬驍我錯了你回來。
  馬驍我愛你。
  馬驍我會愛你到天荒地老,我答應陪你去天涯海角,我再也不說分手的話。
  馬驍你原諒我。
  馬驍是我自私是我自以為是,我知道錯了你回來。
  ……
  一條又一條短信發過去,他總要開機,他總會看到。熱戀中的情人可以一天發一百多條短信,她也可以做得到。
  她一條一條的發,拇指肌鍵按得酸痛也不知道停,直到房間裏的電話鈴響,才把她從這一種瘋狂的境地裏驚醒,她撲過去拿起電話就問:“馬驍?”
  那裏頭是一個有禮貌的女聲在問,你的房間已經到了結算的時間,請問你是否需要續訂?
  念萁停了幾秒鍾才回過神來,說謝謝了,不用,我退房。
  馬驍是不會回來了,他說了他已經在去沈家門的輪船上,可是他總要回家,她不是沒有機會當麵說出她的話,如果他要,她可以匐伏在他的腳下請求他的原諒,愛情中沒有尊嚴可言,你可以哀求可以死皮賴臉可以死纏爛打可以不要臉不要命隻要得到想要的就是幸福。連命都可以不要,小小的尊嚴算什麽?連命都可以不要,身體上小小的病痛算什麽?連命都可以不要,那沒有孩子又有什麽關係?有多少夫妻就算有孩子也未必會如他們這樣相愛,一男一女相愛到不要命,那還有什麽是值得在乎的害怕的?
  念萁把拖鞋放進行李袋裏,還有裝盥洗用品的小包,她的護膚品,她吃的藥。最後是在普濟寺裏求的觀音像,並且是主持開過光的,那將會保佑他們的平安和達成她的心願。她檢查一遍房間,確定沒有東西落下,去服務台退了房,背著包到了輪船碼頭。
  在碼頭上她下意思識找馬驍,在輪船上她又把船上的客人找了一遍,沒有就是沒有。這次馬驍很堅決,但她的決心更堅定,她一定要讓馬驍回心轉意,原諒她,站在她的身邊,麵對生活中的一切磨難。
  輪船到了沈家門碼頭,她去停車場找他們的車子。她從前隻會說那是馬驍的車子,這次她說我們的車子。我們的,那個家是我們的,這部車是我們的,將來的日子是我們的,我是我們的,你是我們的。馬驍和楊念萁是一個整體,是用502膠水粘合過的,撕不開扯不斷,硬要分開,隻能是割開粘連在一起的皮膚,然後是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她為什麽要到這個時候才明白?
  停車場原來放他們的車子的車位上現在是一輛白色的麵包車,馬驍來過,又走了。
  念萁不怕,他還能去哪裏?他總要回家。念萁步行到長途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回去的車票,在車站隨便買了點東西吃了,等著上車。才年初三,出門的人不是很多 ,基本到站就能走。但天氣卻越來越壞,才下午兩點就像冬天黃昏的五點,黑沉沉的天色,陰冷濕寒,天空開始落雪子,掉在地上蹦得窸窸索索地跳。念萁從輪船碼頭走到長途車站這麽一點短短的距離,腳尖就凍僵了。好在馬上車就開了,暖氣打得足足的,讓人昏昏欲睡。
  一車的人都在東倒西歪的睡覺,念萁睡不著,她的精神很少這麽亢奮過,她拿出手機來,繼續撥打馬驍的電話,馬驍仍然沒有開機。這個時候念萁的頭開始痛,中午那一通哭,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拿出止痛藥來吃兩粒,發短信給馬驍:
  馬驍我頭痛死了,痛得要裂開來了,你走後我哭了半個小時,你又不在我身邊,沒人逼著我吃散利痛,我哭得忘了吃藥。馬驍你怎麽就不管我了呢?沒人給你罵你一個人在車上開車沒人說話要當心……
  坐長途車那麽無聊,正好發短信。她寫了一段又一段,就當馬驍還在身邊,而她在跟他聊天一樣。她寫: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你要不要聽?說有一個客人帶了很多貨物去住店,店老板和老板娘說我們把他的貨物留下來我們就發財了。老板娘說那就給他吃點健忘藥,他明天一早忘了他的貨走了貨就是我們的了。老板說此計大妙,當下依計而行。第二天客人走了,老板去房裏看客人是不是把貨物留下了,老板娘卻叫起來說:他是有東西忘了,他忘了付房錢了。你也得了健忘症了,你忘了付房錢還把老婆也忘在客棧裏了。
  短信很長,分批發了三次才發完,念萁也累了,收起電話打瞌睡。止痛藥裏有點安眠的功效,她發短信又分了神,這下頭倒不覺得很痛了,閉起眼睛來安神。
  不知睡著還是沒睡著,念萁清醒過來,發覺是車停了。玻璃窗上全是霧氣,看不清外麵到了什麽地方,是不是一個休息站。別的旅客也有醒了的,用麵巾紙擦去玻璃上的水霧,朝外看。念萁也擦清身邊一小塊玻璃,往外一看,嚇了她一跳。
  黃昏一樣蒙昧的光線下的高速公路上停滿了各式車子,大客車中巴車私家車,往前看不到頭往後看不到尾,挨著挨著停滿了六車道的高速公路,有好些人在車旁轉悠,跺著腳嘴裏哈著白汽手裏捧著暖手的水杯找車前車後的人說話,原來是所有的車都被某種原因堵在了公路上。隻是不知這原因是天氣是路況還是人為的突發事件?
  慢慢車上的人也活動開了,有人伸懶腰有人說話有人打電話有人找司機問詢有人吵著開車門下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司機開了車門,有人下去了,一車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和耳朵等回訊,下車的那個人一會兒回來說前麵堵上來。天下雪路上結冰車輛打滑限速行駛。
  這一來滿車的旅客都開始罵老天,念萁聽是道路結冰倒放了心,她又拿出手機來打,馬驍仍然沒有開機,她隻好再發短信,說我坐的長途車堵在路上了,路上結了冰,你要小心開車不要急。
  外頭的雪下得密了,車頂上積了有一寸多厚,玻璃窗裏全是一張張無奈的臉,隻有幾張小孩子通紅的麵孔上有笑容,他們指著外頭的雪笑嗬嗬,這也許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看見下雪。
  世界再沉倫,有孩子的笑臉,就像雪後必然的初霽。
  車子一時沒有要動彈的跡象,越來越多的旅客不耐煩了,更多的人下車出去轉悠打聽小道消息,一會兒之後就被凍得逃回車上,搓著手說外頭真冷,估計隻有零下八度,這次寒潮太厲害了,路邊的冰凍得梆梆硬,踩都踩不碎。看這樣子,隻怕要在這裏堵上幾個鍾頭了。
  念萁越聽越心驚,從開始的冷靜到著急了,她想馬驍把車加滿油了沒有?他在盛怒之下開車出來,會不會忘了加油?如果油燒完了他豈不是會在車上受凍?她正要再打電話,就有人下去逛了一大圈用手套捂著臉上來說,不得了,最前麵有一輛豐田車和一輛大客車撞了,豐田車的司機卡在裏麵弄不出來,正找氣割機來切車子,所以才堵成這個樣子。
  他話音一落,念萁腦子就嗡一下暈了。怪不得他一直不開機,肯定是把車撞了。他那個時候正生氣,開起車來又愛飆速度,他曾經開到過一百五十邁!車子飄了起來,他以為他是在玩“頭文字D”呢!按照他的性子,遇上這樣的路況,不出事情才怪了。念萁急了,從座位裏站起來,往車頭那邊走,撥開那個好奇又肯走遠路的報信的人,一頭衝進零下八度的冰雪世界裏。
  雪花撲在臉上,空氣冷得人一個瑟縮。腳下的路倒是不滑,有這麽多汽車在暖著道路,下的雪積不起來,都化成了水。但兩尺外的路邊上,積雪已經凍成了冰層,有道路養護工人在鏟著冰雪,堆在一邊,白雪沾上瀝青路上的泥漿,髒得黑乎乎,但很快有新的雪落在雪堆上,蓋住那些黑色,雪又是潔白的了。
  念萁把帽子翻上來罩在頭上往前走,她走得很快,快得腳尖血液循環加速,居然都不知道冷。她急急往前,要走到出事的車輛那裏去看個究竟。車與車之間留的縫隙那麽少,車上的人都耐不住寂寞耐得住寒冷在車邊轉悠,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患難之際都成了莫逆之交。念萁恨他們擋她的路,害她走不快。
  這時有一輛車子響了響喇叭。
  這一片停了這麽多車,沒人響喇叭,大家都很能理解這樣的突發事件和冰雪天氣,沒準覺得偶爾遇上這樣的事也是難得,和這麽多陌生人聚在一起過新年也是一種樂趣,回去可以講給親戚朋友聽。大家都很乖,不吵不鬧,因此忽然來這麽一聲喇叭,頓覺刺耳之極。
  念萁卻聽得心大力一跳,幾乎要跳出胸腔。她遁著喇叭聲尋去,隔著十幾輛車子,旁邊一條車道上,一輛黑色的豐田車前站著一個人,他的手臂伸進車窗內擱在方向盤的喇叭上,身體靠著車門,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
  念萁的眼淚洶湧而出,她用手捂著自己的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熱熱的濕了她一手。

  五九章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

  馬驍跑過來,把她抱進懷裏,嘴裏說:“噓噓別哭,當心眼淚在臉上結了冰,撕下來就破相了。”
  念萁哭得更厲害了,手指拉著她的衣服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馬驍攬著她的肩往車子那邊走,說:“要哭車上去哭,別丟人現眼了。”連推帶搡地把她塞進車子,站在車外要拍上車門,念萁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手,嘴裏終於可以發出幾個字來,“別走……別走……”馬驍說:“我要走也走不了啊,車子堵著呢。我去你車上拿你的包,你得了健忘症我可沒得。”念萁聽他這麽說才鬆開了手指,過了一會猛然想起他的話來,他剛才說什麽健忘症的,那就是他一直都在看她的短信,卻不肯回她的電話。
  不多時馬驍拿了她的格子包回來了,把包扔進後座,坐進駕駛座關上門看著她笑。念萁早就挪到副駕座上,擦淨了淚水,唬著臉等他一坐穩就摸他的衣服口袋。馬驍笑著連擋帶躲,嘴裏嚷嚷說:“幹嗎幹嗎?搶劫啊?劫財還是劫色?剛把你從冰天雪地裏撿上來,你就反噬主人?你中山狼啊,你東郭蛇啊?”
  念萁不理他,隻管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找他的手機,馬驍擋了兩下就放棄了,攤手攤腳任她東摸西摸,一邊很享受地說:“這是在大馬路上,你要做限製級的動作我沒意見啊,外頭可是有人看見一個女人上了一個男人的車,要是車震半小時,人家還當我沒本事呢,我的聲名掃地你負責啊。”念萁被他氣得不輕,手機也不找了,握起拳頭捶他的胸,被馬驍一把抓住,回臂一帶,念萁就撲進了他的懷裏。他再伸臂環抱住念萁的腰,把她箍在身前,收起笑容問:“還鬧不鬧?”
  念萁抬頭看向他的眼睛,探高上身吻向他的嘴唇,馬驍俯臉壓下,把她的愛意吻進心去。
  不過才分開三四個鍾頭,卻像生離死別那麽長,念萁的心一直在痛,痛得她咬住馬驍的嘴唇,從齒縫裏說:“不鬧了,不鬧了,從此以後都不鬧了。”馬驍鬆開她一點,用手指抬高她的下巴,看著她的臉。念萁的眼裏淚光斂灩,滿腔的愛意在裏麵蕩漾。
  溫柔如水,柔情如棉,情長如絲。她的溫柔從來都是要他的命的殺手鐧。
  天色暗得像晚上七點,雪花落滿了車前的玻璃,白花花的看不清外頭,兩側的玻璃窗又被霧氣弄得模糊,車內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遺世獨立的小空間。馬驍確定外頭看不見車裏的人在做什麽,才將念萁橫抱在懷裏,一下一下的親她的臉。念萁閉著眼睛摟緊他的脖子舍不得放開,在他親與吻的間隙輕輕地說:“馬驍馬驍,你怎麽就不管我了?你怎麽就丟下我不要了?”
  馬驍在她耳邊說:“是你先不要我的。我不過是還你點顏色,你以為我這麽好被你扔?我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不知道馬王爺是幾隻眼。”
  “幾隻眼?”念萁摸他的眉間。他的眉間很寬,相麵的說這樣的人心胸開闊,她當初一見就覺得他看著順眼,原來這寬闊的眉間還藏著一隻眼,一隻心眼。怪不得兩眉之間這點寬度可以稱為眉宇,那真是放得下一個人的心胸和整個的宇宙。
  “三隻眼。”馬驍看著她的眼眉。她的眼眉很秀氣,眉長得直掃進太陽穴邊,這樣的眉叫柳眉,有這樣兩條柳葉眉的女人都溫柔。眉色淡淡的,眉形很好看。他當時一見麵就覺得這個女孩子秀氣,第二天就打電話約她出來,是動了心吧?雖然他一直都說他是年紀大了需要穩定的感情和婚姻了,可見過女孩中就她讓他動了再見一麵的心。他還喜歡她的身材,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有一個細腰和一個翹臀,在結婚以後這兩點確實讓他著迷,他怎麽就那麽迷她的小身材呢?還有她的身高和她的嘴唇,那讓他想和她接吻。那個高度也好,這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正好。他怎麽就吻不夠呢?
  他把她擁在胸前親吻,吻得兩人都喘不上氣,馬驍說:“要命了,這可是在大馬路上,前麵後麵全是車,外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還是不要繼續下去了。就算是車震一小時,我的名聲也好不起來。”
  念萁聽了微笑,忽略掉他那些風言風語,抱緊他把臉貼在他胸膛上,說:“就這樣就很好。我們在車流人海中,這麽多人裏,我遇上了你,讓我愛上你,也讓你愛我。老天已經很厚待我了,我不該再貪心的。”
  馬驍把臉抬起,看著車窗外的雪簾,輕佻的神情也不見了,“不,那不是貪心,那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我們一定會有的,我們不是拜過觀音菩薩了嗎?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一定會滿足我們卑微的要求的。”碰碰她的頭,說:“你剛才說什麽了?再說一遍。”
  念萁笑了,清清楚楚地說:“我說我愛你,你也愛我。怎麽,有意見嗎?”
  “哼,你不過就是想讓我說我愛你嗎?我偏不說,我氣死你。”馬驍抬抬眉毛說:“你耍這麽大的花招,眼淚流了兩缸,就是想騙我說我愛你,我就不說,我就不說,我就不說,我愛你。”
  念萁靠在他胸前,仰臉得意地笑著扳手指說:“你這一會兒時間已經說了三遍了,我可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馬驍摸出手機來,說:“那要不要數一數你寫了多少遍?”
  念萁也不生氣,悠悠然然地說:“那你數呀,你數給我聽呀。你這個壞人,你根本就沒走是不是?”
  馬驍哀聲歎氣說:“唉,又要倒扳賬了。我告訴我,我確確實實是走了。我們吵完架我就想要治治你,我抬腳就上了輪船,回到沈家門想先找飯店吃飯,吃飽飯再和你鬥。沒想到這年初三的哪家飯店都不開張,我找了好多家,都關門,門上貼張破紅紙,寫一行蟹爬一樣的字,說新春大吉,初五開張。伊母親的,我能等到初五才吃飯嗎?今天才初三。我找來找去就一路找到長途車站了,你知道輪船碼頭就在長途車站邊上,長途車站前有肯德基爺爺站在那裏招呼人進去吃飯啦,我就進去買一隻雞腿漢堡。伊母親的,大過年的讓我吃漢堡,當我十二歲啊?”
  他一路說,念萁一路笑,聽他這麽悲哀地抱怨大年初三吃漢堡,就樂不可支,又說:“你吃漢堡好委屈嗎?我就在車站大廳買了兩根關東煮,比你還可憐呢。”
  馬驍一點不同情她,“你那是自找的。你要是不氣我,我們可以在島上吃了飯才過海,省得我啃西洋人的幹麵包你喝東洋人的湯。你喝湯的樣子倒是真可憐,眼淚汪枉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念萁嗯一聲,坐起一點,問:“你看見了?”
  馬驍得意地說:“那當然,我不是說我在長途汽車站前的基德基爺爺那裏嗎?我看見你進去的,想叫你,又隔著一條街,想叫了你也聽不見,就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好家夥,一開機短信像叫救命一樣地叫個不停,叫得我根本來不急看。我越看越樂,這樣的好機會我怎麽肯錯過?就許你甩我,我就不能鳥都不鳥你一回?我看你上的車,就開了車一路跟著,想等到下一個休息站的時候才搭理你,要不是看你衝風冒雪的像孟薑女尋夫一樣的往前衝,我才懶得叫你。總算你表現得不錯,我就再觀察你一段時間,你要是這段時間裏表現好,我也許會讓你留校查看,不過仍然要記大過一次,還要載入檔案,這就是你一輩子的汙點。”
  念萁看著他得意地說完了這麽大一篇,才納悶說:“你這麽就這麽多話呢?”
  馬驍狠狠地親她一下說:“死丫頭,你等著我晚上來怎麽治你?”
  念萁聽他放狠話,也不生氣,隻說:“那得看晚上走不走得了,外麵排這麽長的車隊,今晚別是要在這裏過夜。你加滿了油沒有?”
  馬驍忽然大笑起來,念萁看他笑得有點不正經,便疑惑是不是自己又說了什麽讓他抓住了把柄,敲了他一下,讓他收斂點。馬驍笑了一陣兒,說:“我剛才說就許你甩我,我就不能鳥都不鳥你?原來這話是說得再正確沒有 了,嘿嘿嘿嘿,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中深有含意,你慢慢去琢磨吧。”
  念萁開始不懂,後來忽然明白了,頓時麵紅耳赤,從他懷裏坐直,推他一把,掠了掠頭發,把頭發攏到耳後去,一摸臉,已是飛燙。馬驍笑著靠過去再把她抱緊,在她耳邊說些情熱的話,念萁趁機偷了手機來,要刪裏麵的短信,早被馬驍搶過去,不讓她得逞。
  馬驍看看外麵的天,說還真不知要堵到什麽時候去。一隻手打開車內無線電,找交通台聽天氣預報和路況消息。電台裏說,由於天氣原因,東南沿海各條高速公路都封閉了,已經在路上的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等路麵清理完畢就可以慢速駕駛。
  聽了這個消息,兩人也就死了心,反正已經是這樣的,著急也沒有用,好在兩人在一起,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念萁心情很好,是這幾個月來少有的輕鬆,她纏著馬驍絮絮地說話,馬驍的手不規矩,直往她衣服裏鑽,念萁開他的玩笑,說當心車震,要注意你的名聲。
  在車上沒別的事可做,念萁去調無線電的調頻,想找點有意思的內容來聽,聽一出廣播劇、聽一本小說、或是聽幾首歌。調來調去,有一個音樂台在放英文歌曲,念萁停下來聽一聽,那是西城男孩低沉憂鬱沙啞富有磁性的動聽嗓音,在唱著不老的愛情傳說:
  some say love,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some say love,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some say love,it is a hunger,
  an endless aching need.
  i say love,it is a flower,
  and you it's only seed.
  it's the heart,afraid of breaking,
  that never learns to dance.
  it's the dream,afraid of waking,
  that never takes a chance.
  it's the one
  who won't be taken,
  who cannot seem to give.
  and the soul,afraid of dyin',
  that never learns to live.
  when the night has been too lonely,
  and the road has been too long,
  and you think that love is only
  for the lucky and the strong,
  just remember in the winter
  far beneath the bitter snows,
  lies the seed,that with the sun's love,
  in the spring becomes the rose.
  念萁聽了淚盈於睫,她說,馬驍,我怎麽覺得這首歌就是在唱我們呢?
  有人說愛情是一條河,
  會把柔嫩的蘆葦淹沒,
  有人說愛情是一把利刃,
  終將讓你的靈魂淌血,
  有人說愛情是一種渴望,
  雖然苦痛卻是無盡的需求,
  我說愛情是一朵花,
  而你正是這朵花的種子。
  是那顆害怕破碎的心,
  所以永遠學不會起舞。
  是那場害怕醒來的夢,
  所以永遠也抓不住機會。
  是那顆不願被占據的心,
  所以似乎也無法付出。
  是那個畏懼死去的靈魂,
  所以永遠也學不會怎麽去生存。
  每當夜幕低垂孤寂難耐,
  路途遙不可期,
  而你認為愛情
  隻會眷顧那些幸運堅強的人。
  千萬別忘了冬季裏,
  深深的寒雪下,
  埋著一顆種子等待陽光愛的熏陶,
  於來春時開出璀璨的玫瑰。
  馬驍把他深愛的女子擁緊在懷裏。車外正是冬天,厚厚的寒雪下,有一顆種子正享受著愛的熏陶,等著春天時開成玫瑰。

  六十章 沉醉春風,鏗鏘玫瑰

  馬驍的頭痛得厲害,幾乎要問他老婆討一粒散利痛吃了。早晨熾烈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痛,睜都睜不開,他摸索著拉過旁邊的枕頭蓋在眼睛上,哼哼嘰嘰地呻吟。昨晚沒睡好,他半夜三點才進的家門,扔下行李衝了個澡去看了下他的寶貝就睡了。這才早上幾點,太陽就曬在他的臉上,他想怒問一下他老婆,為什麽一定要開著窗子拉開窗簾睡覺呢?拉上窗簾不行嗎?窗簾難道不是為了遮擋陽光的嗎?如果不起這個作用,那就不要裝窗簾了嘛,還省錢了。
  要知道這臥室裏的窗簾是他從英國買來的,借出差的機會,一直淘到愛丁堡的布料市場,才找到這麽一匹與原來質地相似的紅色織綿絲絨布料,寶貝一樣的帶回來,花了他好些銀子。既然是做了窗簾,好歹遮遮光吧,難道掛著就是為了好看,為了氣氛,為了老婆的小資情調?
  他埋怨了一通,倒醒了過來,坐在來靠在床頭看他這間臥室。他每次睡醒都有做了一場惡夢的感覺,放眼看去,窗簾是深紅織綿提花的,牆紙是連綿不斷渦卷形枝葉藤蔓穿插的花朵,床罩是莨苕葉紋左右對稱圖案的,床有四根木柱,就差一頂帷幔了。他就像是睡在一個糖果盒子裏,周圍全是被William Morris大師改造過的痕跡。他從前喜歡的現代簡約風格的裝修被古典田園風格替代,他的臥室就差一隻畫眉鳥站在窗前,代替鬧鍾把他叫醒了。
  馬驍推開被子,去衛生間刷牙洗臉,又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喝,再去看他的寶貝。寶貝不在,老婆也不在,大清早的,到哪裏去了呢?他找到陽台上去,陽光穿過牽牛花的架子和藤蔓葉子小塊小塊地跳躍在她們的臉上,兩人手裏拿了一大一小兩隻噴壺在給花澆水。聽見他的拖鞋聲,兩人一起轉頭過來看,笑容盛開在兩張臉上,小的一張笑臉的主人放下噴壺跳到他身上,摟緊他脖子在他臉上使勁親一下,在他耳邊大聲叫“爸爸”,叫得他的耳朵都要聾了。
  小笑臉說:“爸爸,喇叭花都開了你才回來呀,媽媽說你會回來和我們一起看吹喇叭的。你看你看,看見小喇叭了嗎?這是藍的!這是紫的!這是玫瑰紅的!這是白的!”說到各種顏色,一聲比一聲高,像是十分得意她說得出這麽多顏色。
  馬驍掏掏耳朵說:“輕點行不行?耳屎都被你叫醒了,以為鬧地震了,要蹦出耳朵眼呢。寶貝真了不起,連玫瑰紅都知道了,比你爸小時候強多了,才三歲就這麽能說。這性子是不是隨你媽呢?什麽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小笑臉笑得咯咯的,大聲說:“不是!媽說我像爸爸。”
  “真是的,”馬驍說,“你怎麽就不學你媽呢,你看媽媽輕言細語的,從不高聲說話,你怎麽一點都不像她呢?”
  小笑臉把小手掌蓋在臉上笑得東倒西歪的說:“媽媽說了我像你,你也是這麽大聲這麽多話,說是閑話多得來像飯泡粥。”
  馬驍把濃眉連成一條線說:“好的不學學壞的。”使勁在她臉上親了親,問:“這半個月學什麽本事了沒有?要不要跟我去踢足球?”
  小笑臉說:“不!”哈哈大笑一通,笑得在馬驍的胳膊上朝後彎下腰去,半個人都倒掛下去。馬驍讚歎說:“這點倒像你媽,軟得像沒骨頭。”
  念萁白他一眼,埋怨他在女兒麵前沒正經,伸臂抱下她放在地上,柔聲細語地說:“我們不是學會了一首歌嗎,來唱給爸爸聽。”
  小笑臉“嗯”一聲,指一指滿架的牽牛花,把手打開來,打著三拍子的節奏,用軟嫩的童音唱一首兒歌:
  “微風吹過小籬笆,把春天送到我的家,
  太陽出來天氣暖,青青的草兒發嫩芽,
  野外的小河流水啦,籬笆的積雪溶化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家那個小籬笆,如今爬上牽牛花,
  風一吹來它一擺,好像那美麗的小喇叭,
  輕輕地摘下一朵來,放在嘴上吹吹它。
  嘀嘀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嗒。”
  馬驍驚歎地說:“真是,什麽你都找得到,這歌也是為我們寫的吧?”
  念萁笑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馬驍把小笑臉又抱起來,說:“ROSE,真好聽,再唱一遍給爸爸聽,聽聽你媽媽的妙手偶得。”
  ROSE笑嗬嗬地就把這首歌再唱一遍。
  馬驍給他們的女兒取的小名叫ROSE,倒不是為了趕洋潮流,隻是為了紀念她的來之不易。她就像那朵在寒雪下發芽的玫瑰,是被河水淹沒過的蘆葦,是被利刃割傷過的靈魂,是痛苦到無盡的渴望,是害怕求不得而退縮的心,是冬雪埋下的種子在春天開出的玫瑰。
  那一天也是這麽一個春風沉醉的早晨,馬驍出差回來,衝了個澡後就累得倒在念萁身邊睡著了,清晨的欲望在她柔軟的小腹親昵地擠壓下抬了頭,兩人都迷迷糊糊,馬驍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就進去了,等到完全清醒已經來不急了。念萁在做過手術後一個月內不能有性生活,而他那之後又出差了一個月,兩人在長達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沒有過親昵,那讓他們都無法忍受。肌膚的饑渴同樣折磨著兩個人,這一個清晨的歡愛他們已經期待了很久,沒有任何阻隔的親密讓他們的靈魂飛升。沒有乳膠做的安全套,沒有化學合成的藥物,這一次的結合純粹而徹底,兩個月的凝視撫摸親吻擁抱再加思念積聚成了一股強大的旋渦,把兩人都吞噬了進去。完了之後筋疲力盡,連手指頭都動不了,更不要說起來衝澡清洗,就那樣交纏著身體又睡著了。
  念萁在晨風中做了一個夢,她的掌心有一枚馬驍交給她的種子,她寶貝無比,卻不知藏在哪裏才安全。花盆裏?不行,外頭有風有雨。抽屜裏?不行,那裏不透氣不通風會悶壞種子,那樣明年將不能發芽。櫥櫃頂上?不行,太暴露在外會有邪惡力量來搶去。她害怕到無法控製,然後她把這顆種子放進嘴裏,吞了下去,隻有藏在肚子裏才最安全。那裏黑暗和暖潮濕恒溫,沒有人可以找得到,隻有她一個人知道,暫時連馬驍都不知道。她安心了,又睡著了。
  醒來看見馬驍撓著頭發在怔忡發愣,他搖搖念萁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把一朵玫瑰送給了你,你張口就把花給吃了。”念萁看著他發懵的臉,忽然想起她的夢來,她歡喜到哭出來。馬驍確實是把一朵玫瑰花送了給她,她也把花藏在了一個最安全的地方。這個地方安全到可以抵擋世間的一切風雨,那是愛的天地疼的空間心的所在情的歸宿。
  她哭得那麽快樂,馬驍也明白了,他抱緊她在他的胸前說:“是玫瑰啊,看來會是個女兒了,唉我的足球夢啊。早知道我做夢的時候就送你一棵橡膠樹了,將來好開賽車。要不送你一棵稻穗,將來做袁隆平。或是送你一棵搖錢樹,將來就是沈萬山比爾蓋茲……”
  他還在滔滔不絕做著發財夢,念萁被他逗得哭著笑出聲來說:“你可以培養成一朵鏗鏘玫瑰。”
  馬驍轉憂為喜說:“對,我們將來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管你什麽庫娃莎娃伊娃洋娃娃,全都不在話下。”
  這朵玫瑰在十二月底開放,恰是他們相識兩周年的日子。玫瑰小名叫ROSE,大名叫肉絲,當然這個大名是小睿一個人叫的,她的戶口本上的大名是馬睿思,跟她的小哥哥一樣,名字裏也有個睿。不管是睿思還是ROSE,她都是一朵玫瑰,在春風裏埋下種子,在冬雪裏開出璀璨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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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春風沉醉 作者:藍紫青灰 -chilimomo- 給 chilimomo 發送悄悄話 (36 bytes) () 10/01/2009 postreply 12:58:33

回複:春風沉醉 作者:藍紫青灰 -ssl1234- 給 ssl1234 發送悄悄話 (202 bytes) () 10/02/2009 postreply 11:55:15

實在是好看啊 -miniminnie- 給 miniminnie 發送悄悄話 (100 bytes) () 10/02/2009 postreply 14:09:01

so sweet, full of love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2/2009 postreply 14:10:18

Thanks. Like all of her novels. -julie55- 給 julie55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02/2009 postreply 21:37:22

嗬,我自己也喜歡看這種甜蜜的小夫妻文~~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84 bytes) () 10/02/2009 postreply 21:54:50

前麵那部分改名叫"當代林MM的性福生活"得了 -blalala- 給 blalala 發送悄悄話 blalal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6/2009 postreply 03:54:48

暈,受不了,恨不得一人抽一個耳光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62 bytes) () 10/10/2009 postreply 21: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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