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流韶之海之妖by步非煙全

作者:步非煙


前言: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卿雲

步非煙一個人總得有點喜歡的東西,才可叫做風雅。支遁喜歡馬,趙佶喜歡鷹,我喜歡貓。葉公好龍,所用之物無不依龍形;支遁趙佶喜歡馬鷹,於筆下顯略其意神,大抵千萬變化,已蘊涵毫端。我愛貓,卻沒有這麽麻煩,我愛貓,就養一隻。多了也不養,因為我怕麻煩。

我養的是隻狸花貓,難得的是長毛的狸花,更難得的是四隻腳爪的末端通是雪白的,仿佛戴了四隻白手套。貓咪到我家的時候很小,連叫聲都是奶聲奶氣的。睡覺的時候總喜歡鑽到人的懷裏,“咕嚕咕嚕”滿足地叫著。本著《山海經》中諸怪物自呼其名的原則,我們叫它咕嚕。

咕嚕逐漸長大了,蹣跚的學步也變得靈活而敏捷。我打字的時候,它喜歡盤踞在電腦顯示器的上邊,不時伸出爪子來掏摸顯示器的畫麵。在它那不可解的小腦袋來,也許覺得這畫麵一動一動的,是主人在鬥它玩吧?若是我打開張圖片,它就更加高興了,歪著頭仔細地看著,然後伸出毛乎乎的爪子去抓。當然它隻能抓到冷冰冰的屏幕,於是它便大惑不解,“咪嗚”叫著,發出很嚴峻的抗議。我就笑著將它抱下來,斥責它貓咪的愚笨,然後賞它半盒極品貓罐頭。生活磕磕絆絆,咕嚕長大了,我也漸漸從文字中走出。

有時回頭想想,人並沒有活著,活著的是單獨的靈魂或者肉體。靈魂很寂寞,很痛苦,也很歡樂;肉體隻管拿勺子舀了一勺勺的酒肉,喂進空虛的口裏。貓咪沒有人類那麽複雜的靈魂,所以它可以單純地活著,或者為了午後的蜷睡,或者為了我偶爾獎賞於它的貓罐頭,它單純地活著,美麗而幸福。我呢?我也活在午後的蜷睡和貓罐頭中,但我沒有貓咪那樣的幸福。隻因為我沒有貓咪那樣的單純。我的靈魂隻是慵懶而孤獨的,徘徊在落滿灰塵的圖書館中。

但我不想這樣。或者人需要一點偉大的東西來麻醉自己,讓自己能確定出理想,或者隻有我不需要。

於是我拿起這支筆,讓它再度在硯台中吸啜。我所來的城市有一條江,江上盛開的,是世上最燦爛的雲霞,我也想讓我的筆下盛開同樣的絢爛。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構造一個神奇瑰麗、恢宏恣肆的水晶宮殿,讓我的朋友,我的貓貓都快樂徜徉於這非非妙境,而我獨自蝸居在殿頂的閣樓上,享受造物主的快樂。

這就是我要的快樂。我的肉體早就習慣於晨昏省視,居止行落。它在循規蹈矩中做得萬分聰明而靈活,但我的靈魂不同,它桀驁而狂放,尚需要醉醒後最慘烈的放縱,要在雲霞中遊移,飛揚出層巒般的鱗角,一奮而裂六龍之高標,再奮而催藐故射之山。

於是我選擇了武俠。這是暮陽還是朝日我分辨不清,我隻需要這一束光,照亮最深邃處尚蜷縮的靈魂之軀。我要的是最極限的想象,以及最狂野的情緒。大河奔流,我持劍而舞,劍鋒染滿層層飄起的霧渫。

所以我寫《紫昭天音》,寫《蜀道聞鈴》,寫《海之妖》,寫《曼荼羅》。我要的不是規矩方圓的文字,我要的是拈花微笑之後的解脫。咕嚕每在饜足了飲食之後,就會得意洋洋地梳洗著自己的毛發,直至身上每一處都完美無暇,然後它就會抖動著爪子,很自然、但很優雅地仿佛帝王一般在房間中巡視一周,再緩緩踱到我的腿上或者顯示器上,開始懶洋洋的睡眠。這時它極為滿足而悠閑,仿佛世界為水晶打造,而它就是水晶最深處閃耀的光。我常常就不禁想它為什麽就可以這麽幸福?而我為什麽就不能?我寫這些文字,無非是想找到我的貓罐頭,饕餮之後,便獲得這種懶洋洋的幸福。

夜深了,我安眠之後,咕嚕卻正醒來,它一般會追著自己的乒乓球玩一陣子,然後就爬到窗台上,向著外麵望。貓咪實在是很精靈的動物,當它四個月大小的時候,就已可很輕鬆地跳上一米半高的窗台上了。我也常常奇怪它在望些什麽?窗外無非是些來來去去的人,以及被熏染得麵目全非的樹木,這又有何可看的?但咕嚕卻看得津津有味兼且萬分投入。外麵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它便精神振奮,雙目圓睜,似乎出征的將軍發現了敵人的蹤跡,將要鳴鼓而擊之。有時我暫未入睡,躺在床上,看它如許動作,倒也頗有些趣味。或者我的文字們也曾經如咕嚕這般,跳在我肉體的窗台上,對著外麵的世界張望著。世界對於它們是如此的美麗,它們完全可以忽略掉上麵落滿的灰塵,看得津津有味兼且萬分投入。是該給它們自由了。

我於是意識到我的文字也是群貓咪,一向在膝蓋和貓罐頭中喂養著。它們單純地幸福著,但卻渴望著外麵。或者我不應該敝帚自珍,隻束帛自賞,於殘燈前得些自我的閑適就夠了。公諸於世或者公諸於好才是它們欣然所樂見的。因此我最終也加入了鬻文的行列。這或者也是種解脫,使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貓罐頭。

但我始終疑惑咕嚕看的並不是世界,而是星光。它時常昂著頭,一動不動地呆坐著,我便疑心它在尋找北京上空僅有的依稀星光。這星光或者能引動它恒而久遠的血脈中的記憶,那就更像極了我的文字,不管它是詩也好,文也好,學院也好,江湖也好,我總要盡力使它熠熠閃耀著,就如這千年不變的星火一般,垂照我固執著不肯醒來的靈魂。

---前言完--以下是正文---

青鸞銜花上春山

一春桃花已殘。

漫天嫣紅隨了晨露,飄墜到岸邊的幾艘畫船上。萬支睡蓮似乎怨恨自己被人力強行催開,索性含了春露,慵倦的倚在水麵上。蓮花上麵的雲霞七彩斑斕,一道道橫臥著,看上去仿佛湖上疊了數重青山。朝陽的影子零零落落的從這些雲彩中透出來,把莫支湖照得美麗而蕭索。

蓮花深處,漸漸有水聲響起,一葉青舟無聲無息的向湖心小島蕩去。

那舟並不是很大,通體隱罩在微青的光澤下,似乎是由一整塊雲英雕成,與水光交相蕩漾,看去就如由湖水聚成一般。那船來勢輕巧無比,才一晃眼,已從湖的那頭來到了小島上,直似雲中羽舟一般輕捷。

如果在別處,有人大清早的看見這樣一艘船,一定會以為自己活見鬼了。然而這裏卻沒有人敢這樣想。

因為這裏是華音閣。而那宛如青雲英雕成的船,正是華音閣主的坐船。

這座小島坐落在華音閣第二大湖的莫支湖中心。其得名似是取《長恨歌》裏青鳥自海上仙山傳信的典故,然已遙不可考。華音閣地廣千裏,又以水域為主,這樣的小島如繁星夜璨,遍布其中,看去如蓬萊仙境一般。青鳥島位於湖水中央,群島環拱,真如北天上的極星。島雖然小,然鍾靈毓秀,莫支湖仿佛一隻千裏闊的老蚌,將它輕輕含在嘴中。

神島斂霧,卻如深閨美人,隔簾照影。

八十年來,造訪者不過十一人,風物清峻如彼,又怎麽會不含怨帶嗔?但名列華音閣十八禁地之最,江湖上最神秘的十六洞天之一的青鳥島,又有誰敢莽撞闖來?

也不是沒有人闖,隻不過莫支湖中紅了又清,青鳥島上卻從沒有不速之客的腳印。

所以,直到如今,就是華音閣中的弟子也很少知道島上究竟有什麽。

然而,這島上的秘密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異卉雖多,但島上卻無可礙目者,放眼望去,幾無餘物。更顯得島心那間藏青石壘成得涼亭醒目之極。

涼亭無頂,隻有四根極粗極高的石柱,柱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一種古怪的文字,裏邊還不時夾雜著各種野獸圖騰,爪鬣飛揚,看去十分猙獰。

石柱中央拱衛著一尊兩丈餘高的西王母石像。

神像表麵遍布著一種奇異的紋理,宛如層層綻開了的漩渦,萬點幽光就在這些漩渦的中心閃耀,女神仿佛披了一件繁星織成的戰衣。

女神寶相莊嚴,一手持劍,一手合指眉心。雖然女神雙目微合,神情安詳,然而無論是誰,一旦仰視法相都會不寒而栗,因為一種難以言傳的殺意正從女神眉心間迫人而來。

神像前兩道青黑的石階如同一雙巨大的手臂,直插入湖波。奇怪的是,水中並沒有石像或石階的一點倒影,隻有一圈比別處深了許多的湖水,在陽光下靜得發黑。

那艘船就停靠在兩道石階、一圈黑水的中間。

霧氣蒸騰而來,小舟與整個青鳥島都顯得有些縹緲。船上緩緩走下了一行人。他們下船的時候,船底的水波紋絲不動,連石階上厚厚的塵埃也一片不起。江湖上的高手雖然眾多,但能做到這一點的,卻實在不多。

隻有一個人例外。

他看上去還很年輕,一身青衣完全籠罩在朝陽的光芒之下。他隻是隨意走在最前麵,看不出有多高的武功。然而其他的人卻對他極為恭敬,仿佛他走在他們前麵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因此他們的神情不僅絲毫沒有不自然,反而很甘心,很得意,仿佛他們所追隨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神。

這個人在江湖裏的傳說中的就算不是神,也已相去不遠。雖然江湖上見過他的人並不多。

那是因為很少有人有這個福氣。

但也許隻有白癡,才會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很平凡,卓王孫。但倘若加上華音閣主人這個名銜,那就一點都不平凡了。不但不平凡,而且讓人肅然起敬,聞而生畏。

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已經走到了涼亭上,用一種極為閑淡的聲音對身後的人道:“可以開始了。”

眾人躬身答了聲是,兩個灰衣人迅速跪行上前,將涼亭的門欄打開,叩頭禱祝了片刻。然後起身走到神像兩旁,雙腳交叉而立,雙手在眉心處作了個奇怪的合十動作,嘴唇不斷顫動,似在低聲禱告著什麽。另外兩個人也趕緊上前,四人圍繞西王母石像,排成一個菱形,用同樣的姿勢,不住的禱告。

又過了片刻,其中一個突然仰天大喝了一聲。“摩訶捺那!”一句古怪的咒語雷鳴般爆出,四人八臂同時伸出,竟然將西王母像緊緊抱住。

西王母像微微震動了一下,又穩穩站住。四人合力上抬,卻再難撼動分毫。

四人的臉色逐漸變紅,額頭上青筋暴出,汗粒從眉際直滾到胸前,似乎十分吃力,足下巨石砌成的地麵緩緩下沉,竟被踩出寸許深的足印來。

卓王孫歎了口氣,似乎很不屑看手下人的吃力相,抬頭望向遠處淡淡的白雲。他身後的一位紅衣女子卻顯得很有些興奮,似乎這西王母石像下邊,有著她期待已久的秘密。

突然,一陣碎裂的聲音響起,四人足下的巨石地板同時爆裂。西王母像緩緩向左邊挪動開去,四人一喜,加緊用力,將石像整個搬開。

這時,一道七彩的光暈從西王母足下升騰而出。

王母像下邊居然是一條通道,水光灩灩,直通湖底。

那四人跪伏在地上,似乎疲憊不堪,嘴唇旁都有鮮血的痕跡。

要托起兩丈高的石像,對於四個武林高手也許並不是很難,但如果那個石像是東海底玄英穀的石頭製成,就完全不同了。

卓王孫向四人微一揮手,四人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躬身行禮。紅衣女子向四人輕聲說了句:“四位辛苦了,請回吧。”幾人叩頭告辭後,齊齊往後一跳,上了來船後邊拖著的一葉小艇。

小艇很小,這四人上船後,每個人都幾乎隻有一隻腳的立足之地。然而,四人卻站得比方才西王母的石像還要穩。一人揮掌拍出,淩空擊在水麵上,小艇箭般標出。那人掌影飄飄,片刻已不見了蹤跡。

紅衣女子微笑著目送四人離去,隻聽卓王孫道:“進去罷。”

湖麵下到湖底的通道曲曲折折,讓人覺察不出陡峭來。通道的四壁俱由透明的水晶石砌成,妙就妙在石與石之間毫無拚合的痕跡——因為那些接縫處全被鑲嵌在壁內的無數夜明珠掩蓋了。水底雖無陽光,長廊卻仍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彩光裏。透過這些光暈,抬眼可見這條走廊外各種五色水族正悠閑遊戲。

紅衣女子正饒有興趣的四處打量,突然一群碧藍色的金魚,飛快的從兩人的足底、頭頂遊過。

那些金魚頭上頂著一張淡藍的翼,宛如張開一蓬巨蓮,花瓣上點綴著幾彎金色的牙狀亮點,在水晶光影的映襯下妖豔非常。

紅衣女子臉上流露出幾許驚訝。這種金魚名叫龍牙花,是吠陀聖典中孔雀明王愛妃的眼淚所化,一直住在天界那伽池中,千萬年來從不曾降世。然而剛才,至少上百頭的龍牙花就這樣從她眼前遊過去,在透明水晶的幻影下,還有一隻似乎就要紮進她的懷中。正在驚訝之時,幾隻號稱南海聖王的鳳鴛魚拽著修長的尾翼,優雅的從她手邊滑過。

她緩緩前行,不住將自己記憶中的水下奇珍與眼前的對比,無數傳說中的生靈就緩緩的張開自己美麗的鰭翼,從眼前飄然而過,如可觸摸,讓這位久諳傳說典籍的女子也不禁歎為觀止。

而卓王孫好似根本沒有看這些水底奇景。因為他來這裏是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加快了步子,一個轉彎之後,眼前柔和的光華突然變得耀眼起來,兩人已到了一個水晶石壘成的小型宮殿中。殿裏四處呈列著六尺多高的珊瑚,枝條扶疏,華光耀眼。半球型的穹頂外,更多五彩斑斕的魚如散落花,向兩人紛紛揚揚的灑來。

然而紅衣女子的眼睛再也沒有瞥那些遊魚一眼,隻是怔怔的瞪著前方,過了好久才費力的眨了一下——她見到了一生中永遠難忘的一幕。

穹頂的正下方,是一方用整塊玄英石雕成的蓮池,足有半人多高,池中浸著一種淡藍色的液體——也許是一種極細的顆粒——正在像流沙一般緩緩流動,不時閃出一點點幽豔的光澤。而藍色流沙中,沉睡著一隻人魚。

美人魚。

她足有一丈長的黑發水藻般漂浮在她身旁,碧綠色的睫毛輕輕覆蓋上她嫣紅的雙頰,臉上卻籠著一層藍色的幽光。

她修長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有意無意的半掩著赤裸的胸脯,如同所有沉睡的美少女一樣,恬靜的姿態中藏著誘人的嫵媚。然而那纖細的腰肢之下,卻少一雙修長美麗的腿——隻有一條藍色的尾鰭,一直伸展到池底。

她半個身子沉入那些淡藍的液體中,臉上帶著靜默的微笑,似乎亙古以來就已沉睡在那裏,而且還要如此沉睡下去。就算星河變異,歲月流轉,她夢中恬美的笑容都將永存於茲。

卓王孫輕喚道:

“星漣。”

聲音不高,他身後的紅衣女子如夢初醒般抬起了頭,再看時,那條人魚似乎也聽到了卓王孫的召喚,環在池底的尾鰭微微動了動。隻聽水波溫柔的一響,伴著那條人魚輕輕的一聲歎息,藍光微閃,她竟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她似乎還沒有完全睡醒,微微偏著頭,有些驚懼又有些嬌嗔的望著喚醒她的人。

她投來的眼波是如此的藍,隻要化開一滴,就是整個大海。

她突然開口道:“主人,你終於來了。”

聲音有些生澀,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紅衣女子禁不住訝然失聲,似乎沒想到人魚竟能說話,她伸手握住卓王孫的衣袖:“先生!”

那條人魚似乎也沒想到還有第二個人在此,猛地受驚,整個身子往池底一沉,那片藍色的尾鰭在水麵拍開一朵浪花,就沉入了水底。

卓王孫道:“你不用害怕。她名相思,司職本閣上弦月主。”

那叫星漣的人魚在水下笑了一聲,一仰頭破水而出,一頭長發散開如花。她笑道:“是,主人,星漣剛才失禮了……我自己長成這個醜怪的樣子,也難怪別人害怕。”她凝視著相思,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散,深藍的眼睛中突然暴出一股的凶光,又立消失了。

相思驚得退了一步,輕聲道:“不,不是,你……很好看,是我一時……”

卓王孫打斷她,對星漣道:“你叫我主人,但是你應該沒有見過我。”

星漣已經恢複了微笑,回頭道:“是的,上次我被人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十年前了,那時您還不在這裏,不過如今您能進這裏來,就意味著已經是我的新主人了。”

卓王孫道:“那你應該知道我找你做什麽。”

星漣向前遊了一點,雙手輕輕趴在池壁上,對卓王孫點頭道:“我知道。主人,可以開始了麽?”

卓王孫輕一抬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隻見星漣嫣然一笑,猛地往後一仰,已將一頭長發攏在腦後。然後借助劃水之力,漸漸在水中立直了身體。水光澹蕩搖曳,她猝然闔眼,雙手往身前一撥,倏的在胸前合攏,竟然作了一個和剛才那四個人同樣的合十的姿勢。一刹那間,她指尖數劃出的道藍光頓時在水中繞著她的十指旋轉起來。

相思猛地想起了什麽,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她終於想起,這條人魚原來就是傳說中青鳥族僅存的三位傳人之一,星漣。

春在昆侖第幾泉

青鳥族的傳說流傳甚廣,卻又莫衷一是。無數的記載浩如煙海卻又最終都語焉不詳。號稱華音閣博學第一的月寫意當年為了取得侍書仙子的職位,還曾經花了三個月作了一篇《隋末青鳥族傳說源流考》的論文交給上師,結果最終因為材料太簡略而慘遭重修。比較一致的說法是青鳥族是昆侖山下一個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稱始祖為西王母的使者青鳥。其族中並無男丁,隻有女子。每到一定時候,她們就會發動戰爭,在昆侖山中掠奪各部族最優秀的男子,強行交合繁殖。青鳥族長一生足不出戶,藏身在血池中,向族人預言天下大事。傳說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

千萬年來,青鳥族長的預言從未失準過,幾次天災地劫後附近的部族都蕩然無存,唯有青鳥族勢力越來越大,附近的不少部族都信奉其為神,最後居然發展成昆侖神山第一大邪族。其極盛之時,族人稱霸西域,聲勢波及中原。

雖然青鳥族與中原武林河水不犯井水,但華夏各路英雄都視其為邪魔外道。原因除了她們凶殘好戰之外,更在於其族長怪異的繼承方式。這種方式在曆史上隻留下了零星記載,但已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傳說,那是一種古怪的血祭。

青鳥族的力量就來自於他們的血液。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昆侖之顛修煉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

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然而,傳說由於太久沒有找到西王母蹤跡,青鳥族人無法回歸天界,其血液中的力量正在緩緩消失。為了保存力量,每任族長死前都會進行一項神秘的儀式。儀式在一個巨大的血池中進行,結束時將選出新的族長,而上一任族長將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事實上,每一任族長都死得心甘情願,甚至可以說充滿幸福。她們不認為自己受盡折磨而死,相反,她們堅信自己將在血池中浴血重生,之後的靈魂將注入繼承者的血脈之內,而達於不朽。

於是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甚至謠傳青鳥一族人都是噬血妖魔。她們要召喚的西王母其實正是萬魔之主。

而青鳥族最終也沒有能保存力量,召回西王母,她們全教覆滅在大隋國師宇文恕三十萬大軍之下。一場神人大戰之後,昆侖之山,半壁染血。不過,宇文恕付出的代價也極為慘重,他自己連同這三十萬大軍也喪身荒野,連屍骨都沒有找到。

傳說青鳥族長在與大隋國師一戰中,自知必死,於是將全身的血液迸散,逼入池底藏著的三個女嬰體內。青鳥族血脈因此保存一線,但那些血池女嬰遠未發育完全,力量大大減弱,宛如凡人,卻變得更加暴戾噬血。她們的皮膚在空氣中會如遭火燎,必須將全身浸入血中才能暫時緩和。然而,浴血又會讓她們喪心瘋狂,作出吃人或者自殘的瘋狂舉動。因此,代代青鳥族人或不堪痛苦自殺身亡,或者被他人殺死,都沒有活過二十歲。

而且更詭異的是,青鳥族人有美如天仙的麵孔,身體上卻都是可怕的畸形。有人甚至說那位族長死前和魔鬼達成了一筆交易,為了保存預言的能力,她們把身體賣給了魔鬼,而她們身上那些可怕的畸形正是詛咒的印記。

星漣那宛如人魚的身體,無疑正是這種詛咒的結果。

後來她們就如同從人世間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了蹤跡。

再後來的事情隻有華音閣內的人知道了。青鳥族三脈繼承人中的一支,幾百年以來就一直生活在華音閣中。已經沒有人能確知道當時的華音閣主為什麽要收留這些不祥的畸形女子,或許是為了利用她的力量,也許僅僅是同情她的處境,又或許二者兼有。

華音閣在水下製造了一個無比美麗的地獄,讓她們世世代代生活在裏麵,不許任何人打擾。

而那一個水晶宮殿,卻也是魔女沉睡的血池。

對華音閣而言,為了要她們活下去,就算真的每天用人血充滿血池也是輕而易舉,然而鮮血卻能讓她們喪失最後一點理智,完全變成嗜血妖魔。因此,華音閣的醫師們絞盡腦汁,找出了一種珍貴的替代品,讓她們能沒有痛苦的沉睡其中。那就是參血。

人參的血。

每隻參都是老參客從深山老林中采摘下來的,重量至少在二兩以上,參脖上係著紅線,因為據說它們已經修煉成精,一落地就能化成人形鑽地逃走,才不得不用紅線係住。這些老參被壓榨成汁,再經過醫師們苦心煉製,最終成為一滴滴淡藍的汁液。

因此,這一池幽波中的每一滴,實在都比黃金還要貴重,而每七天必須全部更換一次。

如果說,華音閣收留青鳥族人,是為了利用她們的預言而,那無疑也是代價不匪。天下希望得到青鳥族預言的人當然不少,但除了華音閣主,再無人能數百年如一日的為她們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青鳥族人雖然喜怒無常,孤僻怪異,但對華音閣主卻是有求必應。

不過她們也並不經常幫助華音閣主預言天下大事。因為遠離了西王母居處,她們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弱,每次預言都會消耗掉她們近十年的力量。所以,除非萬不得已的大事,華音閣主決不會來喚醒她們。每任閣主到此處問卜也不會超過三次。

上一任閣主剛好來了三次。

第一次是繼任之初,問天下風雲所向;第二次是武林大會,問誰能執掌牛耳;第三次則是繼承人的選定,問誰堪傳其大業。

而卓王孫卻還一次都沒有來過。

今天他來是因為收到了楊逸之的戰帖。雖然武林盟主帖約華音閣主生死一戰已成近百年來的定例,但是多數都會安排在兩人離任之前,而卓王孫和楊逸之繼任都還不到五年。

原因卻是一年前青城峰頂一役,卓王孫屠戮太重,被殺的名門子弟的師長不敢正麵與華音閣交鋒,於是請楊逸之出頭。說是避免一場混戰,兩敗俱傷,妄造殺孽,其實不過想隻作壁上觀,收漁人之利。

雖然楊逸之知道這點,還是傳帖華音閣,定下決戰之日。因為這是江湖近百年來的規矩,而他是武林盟主。

雖然卓王孫並不相信星漣的預言能對他有什麽作用,不過這也是華音閣幾百年的規矩,而他卻是華音閣的主人。

星漣的手指向掌心分拂如花,指間的藍光越來越盛,無數晶瑩的光點不斷從她身下的藍色液體中跳躍而出,流沙一般向她手上匯集,漸成一個巨大的水晶球。

她口中念念有詞,臉色卻變得鐵青,海藻一般的長發轟然而起,如妖蛇一般盤布滿整個蓮池,池中的藍色液體也飛速旋轉著,在她身下形成一個漩渦,將她托在半空。

相思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森寒的感覺,不由自主的又往後退了兩步。突然,星漣手中的水晶球中漸漸透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星漣凝視著那些影像,神情變得無比敬畏。

空中傳來一聲脆響,水晶球中心迸出一種猩紅的顏色,血暈一般擴散,將漸漸清晰的影像全部淹沒,並迅速布滿整個蓮池。星漣的眼睛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恐懼,身體劇烈震顫著,那團血紅的水晶球也在她指間不住躍動,似乎隨時都會脫手而出。

刹那之間,小小的蓮池竟變成了咆哮的大海,無數浪花憤怒的撲向池壁,將自己撞得粉碎。星漣美麗的麵孔已經扭曲,她嘴唇烏黑,脖子努力往後仰,喉嚨間偶爾發出一兩聲詭異的咒語,似乎在召喚著什麽。

穹頂外,各種水族四散奔逃,急切間就撞在水晶壁上,一蓬蓬鮮血立刻染紅了宮殿外的整個水域,殿內紅影重重,照得殿中之人仿佛置身血海。

幾股水流無聲無息的向穹頂壓來,越來越低,仿佛隨時都要坍塌而下——難道真有可怕的惡魔,受了咒語的召喚,正在破水而來?

砰的一聲巨響,宮殿內的夜明珠瞬時全部粉碎!相思再也忍不住一聲驚呼,她的眼睛突然被撲麵而來黑暗掩蓋了。

濃黑的,深淵的顏色。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破空之聲響起,一道光明從對麵透來。

卓王孫隔空一指,已點亮了備用的蠟燭。

相思第一眼就看到了滿池的血。

一種瑰麗的桃花的顏色。

星漣若沉若浮,仰麵躺在血泊中,長發無力的堆在水底。就仿佛一個斜倚桃樹酣睡、夢中已落花滿身的美人。

隻是少了呼吸。

她水中的身體僵硬挺直,雙頰的紅暈也在漸漸消失。

“先生,怎麽會這樣?她……”相思的聲音都已經變調。

卓王孫微皺起雙眉,搖了搖頭。

昏暗中,藍光一閃,星漣的眼睛竟猛然張開!

她臉上騰起一層妖異的嫣紅,表情說不出的猙獰,尾鰭猛地一翻,竟然從池底躍出,舞動如勾的十指,飛一般向相思撲來。

相思本來也可以算作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星漣身上卻似乎有種秘魔力量,將她的全身定住。就聽她嘴中湧出一串的怪咒,十指尖尖,就要插入相思的咽喉。

卓王孫臉色一沉,袍袖微動,一道柔和的勁力發出,如牆般擋在兩人之間,將星漣輕輕震開。

星漣瘋狂的雙眼中突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她雙手猛地折回,噗的一聲,竟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思一聲尖叫,桃紅色的鮮血帶著刺鼻的腥氣,頓時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從眼底潛入全身!

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相思完全怔住了,一任溫熱的血液順著下顎一點點滴到地上。

卓王孫掌力籠罩而下,如秋潮怒發,瞬時已融入星漣全身血脈,將她胸前傷口處的穴道已完全封死!她僵直的身體也仿佛被一朵無形的雲彩托住,緩緩飛回蓮池,無聲無息的沉入水中。

相思漸漸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輕拭著臉上的血跡,猶有餘悸的看著卓王孫,道:“先生,星漣這是……”

卓王孫搖頭,道:“她已經死了。”

相思驚道:“死了?青鳥一族的人是不會死的!”

卓王孫歎息道:“然而她已把自己的心髒挖了出來。”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腳下,赫然躺著一枚桃紅色的心髒!它比常人的心髒略小,看去卻無比精致,上邊羅列著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的搏動著。

青鳥族已經在華音閣內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鳥族的傳人從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將在黑暗與痛苦中渡過,但是她們還是頑強的代代延續下來。

據說,她們活著,就是為了實現一個使命,一個遠古時就在族中流傳的神聖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她們已經等候了幾千年。隻要它一天不完成,她們就不會死。

然而,星漣卻自己將自己的心髒生生挖了出來。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難道是瘋了?”

青鳥族的傳人一聞到血就會發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為厲害。這次卻正是滿池青鳥族傳人的鮮血——是星漣自己的血。

卓王孫搖頭道:“她見血瘋狂並不奇怪,但這滿池的血卻都是她自己割出來的。”

相思怔怔的望著嫣紅的血池,喃喃道:“難道她自己想要瘋狂?”

卓王孫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道:“是為了這次占卜?”

卓王孫道:“或許是。”

相思道:“難道,難道是這次占卜的結果太凶險?”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也許。”

相思搖了搖頭,道:“然而她還沒有告訴我們占卜的結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憫的望著血池中仰麵浮沉的星漣。

失去了血,她一丈長的頭發全變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膚迅速布滿了皺紋,鬆弛的堆在屍體上。仿佛剛才那一刹那就已過去了好幾百年,她驚人的芳華也隨著那枚九竅之心,瞬間零落成泥。

卓王孫歎息了一聲,道:“她死之前已經將結果告訴了我們。”

相思訝然道:“結果?”

卓王孫道:“你還記得她撕開胸口時,嘴裏說著什麽?”

相思一愣,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閃,道:“她說:”六支天祭‘!但這又是什麽意思?“

卓王孫看著她:“這就要問你了。”

相思這才想起她此來的任務是什麽,臉上不禁一紅。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腦海中搜索起來。片刻之後,她抬頭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經文中看到過這個詞。”

卓王孫道:“那麽你去找侍書仙子月寫意,叫她查出來再來見我。”

相思答了聲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漣留下的血跡已經幹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卻仿佛透過了肌膚,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暈眩,而卓王孫已經離去了。

兩個時辰之後。虛生白月宮。

月寫意跪伏在地,道:“閣主,屬下已經查出六支天祭的來曆。”

卓王孫並沒有抬頭,聲音隔空傳下:“講。”

“是。”月寫意必恭必敬的回答。她絲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兩個時辰之內安排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經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這寥寥幾句。因為她知道,主人並不關心她如何找到這些結果,他隻需要結果本身。

月寫意深深吸了口氣,道:“六支天祭的說法並不見於傳世經典,而在前朝一個叫劉俞泰的文人的筆記才提到過。他說自己少年時很愛收集異國傳說,曾經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購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舊,而且最後一篇已經殘了。這卷經文乏善可呈,倒是殘存的注文裏記載了一個印度教的傳說。

這個傳說裏講,在萬億年前,世界充滿了貪婪,邪惡,情欲……滅世大神濕婆決定用額上天眼中的烈焰毀滅一切,再讓一個潔淨的世界重生。“

卓王孫似乎略略感興趣起來,道:“濕婆?”

月寫意道:“是。當時,六界天主為了平息大神的憤怒,同時獻上血祭,願意用自己肉身的支離破碎和靈魂的永受折磨來抵消六界的罪孽。於是,他們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聳入雲的天祭柱,將自己的靈魂釘在了上邊,永遠受風浪、閃電、雷鳥、海龍的吞噬撕扯。千萬年之後,每當暴風雨來臨,生死兩界的通道被雷電撕開,海上的船隻還會隱約聽到海天深處傳來的哀嚎……”月寫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點發顫。她頓了頓道:“而且,經閣中占星師推算,現在距傳說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現世間尋找替身的日子已經不遠,六支天祭就要重現於世。”月寫意聲音似乎也顫抖起來:“重現於世……”她不知不覺中又重複了一次這四個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絲惶恐。

卓王孫抬起頭,淡淡道:“這樣的傳說古書中有很多。你號稱天下博學第一的才女,怎會相信這種東西?”

月寫意搖搖頭:“可是為了這四個字,星漣這樣號稱有半神之軀的人居然會自殺。”

卓王孫釋然一笑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行駕準備得如何?”

月寫意捧出一個紙袋:“韓青主派人回稟,說路上行驛已經安排妥當,這個紙袋裏邊有先生此去用於改變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開,念一遍。”

“是。蘇州鬱家三公子名青陽,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七,嘉靖二十一到二十三年三試不第,棄文從商,與人交往甚少,前日從海外歸來。屬下已經在鬱家作下安排,鬱三公子將到華音閣中小住三月,此間,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動。後邊附有鬱青陽所有的親屬、資曆等等。”

“知道了。”卓王孫道:“你把這個背給相思,讓她熟記後燒掉,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叫她帶小鸞過來。”

海上仙人遙相語

劉家港位於江蘇太倉,是明朝第一大海港。當年鄭和七下西洋,俱是從此起航。然而成祖之後,海寇活動日益猖獗,朝廷的海禁也就越來越嚴。到了嘉靖年間,劉家港已成為南方唯一獲官方許可的出海港口,雖然也是隨著海防狀況開閉不定,但整個南方的商船都不得不集散於此。

昨夜一場風暴,將港口攪得汙穢不堪。木材,貨物,魚屍、還有小漁船的殘骸都淩亂的散落在周圍的海麵上,在陽光下漸漸腐敗。

整個港口的空氣中都彌散著一種說不清的血腥味。

就在那場大風暴之中,劉家港附近又出了一筆劫財拋屍的血案。那是一艘從廣州歸來的絲綢貨船。船上珠寶玉帛全被一掃而空,船主、水手、夥夫連同船主專門從河南霍家拳聘來的武師,一共九十八條人命,都被拋入大海,屍骨無存。

然而劉家港的居民似乎已見慣不驚,對追查凶手也毫無興趣,因為手段如此凶殘、又敢在巨浪中作案的海盜隻有那一夥。

居民和商旅們對他們咬牙切齒,呼之為“倭寇”。倭,當然是指日本人。而不可否認,裏邊的日本人並不多,大多數還是流浪在海上的中國強盜。他們與日本浪人狼狽為奸,縱橫海上,勢力越來越大,朝廷幾次派兵剿滅,戚繼光與俞大猷兩位將軍轉戰沿海十餘年,卻始終如刀割韭,去而複生。

劉家港附近的這一支倭寇,無疑又是整個沿海倭寇中勢力最大的一支。他們不是一個幫派,但自從他們出沒在附近海域後,原來的海上幫派都被他們趕走,不願意走的下場就是手腳被縛再扔下海。能在幾個月內將附近大小七十八個幫派全部掃清,那些倭寇的勢力可想而知。

這樣的大案反複發生,劉家港地方官早已無力過問,唯一的辦法就是禁港。兩天來劉家港長長的海岸上連一艘貨船也看不到,隻有一些焦急的商人在四處打探著天氣和朝廷解禁的消息。

港口大多數人都唉聲歎氣,因為近年海禁令一下就是兩個月也是常有的事。耽擱兩個月很多商旅休說血本無歸,就是連回家的盤纏也不夠了,他們又怎能不急?

然而,目前劉家港裏最有錢的客人卻並不急著出海,他就是江南鬱家三公子鬱青陽。他正帶著相思和步小鸞,在臨海的一間酒樓上悠閑的喝茶。

步小鸞是十六年來第一次出門,對一切事物都無比好奇。她將彩袖墊在腮下,倚著欄杆,興致勃勃的看著樓下來往的小販,似乎他們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零碎貨物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東西。

然而她馬上看到了一件更有趣的東西。

那是一個一手握著短笛,一手提著竹簍的老人。

那人佝僂的身上圍著一塊的麻布,已經髒得看不出底色,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似乎有一百歲了。他漫不經心的踱上樓來,找些衣冠整齊的客人攀談兩句,還不時舉起短笛和竹簍比劃比劃,似乎想表演什麽,碰了幾次釘子後就徑直向步小鸞走來。

他到步小鸞跟前,一手舉起竹簍,一手握住短笛在上麵敲了敲,啞著嗓子道:“小姑娘,給你看些好玩的東西,隻要一兩銀子。”

步小鸞笑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老人有些驚訝:“難道你不想看?”

步小鸞道:“想,可是我不知道什麽是一兩銀子。”說完話看著老頭的表情,又忍不住拉著袖子,笑出聲來。

那老頭本以為她是在消遣自己,後來看她一直吃吃笑個不停,大概明白過來,原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個白癡。於是道:“你不知道,不過你身邊的這位公子一定知道。”然後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卓王孫。

步小鸞抬頭道:“哥哥,你知道?”

卓王孫道:“你想看就讓他給你看好了,至於銀子什麽的,你本來就不需要知道。”

步小鸞乖乖的點點頭:“我哥哥叫你拿給我看。”

老頭嘿嘿一笑:“既然令兄發了話,小姑娘,保證讓你看得高興。”

“令兄是誰?”步小鸞怔了怔,又笑起來:“老爺爺,你說話好奇怪,我都聽不懂。哥哥說這次出來會遇到很多外國人,難道老爺爺你就是?”

那老頭也不答話,一盤腿坐在地上,將竹簍平擺刀雙腿間,然後將短笛貼在嘴唇上,一陣古怪低沉的笛聲立刻從他唇間盤旋而上。

步小鸞看得屏氣凝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隻見突然間,竹簍動了動,裏邊緩緩爬出一顆青色的三角腦袋來。

那是一條劇毒的眼鏡蛇。它睜開眼睛吐出猩紅的信子,全身泛著磷光,一見了太陽,身子便猛烈幾下抽搐,徐徐從竹簍裏爬了出來。

相思眉頭一皺,卓王孫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舉動。倒是步小鸞全然不知害怕,饒有興趣的更向前挪了挪身子。

那條蛇隨著音樂爬到老人身邊,用蛇尾將老人雙足纏住,蛇身像一根挺直了的繩子,一點點往他胸前攀去。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極為古怪,身子也輕輕搖擺起來。

又過了一會,笛聲轉為高亢尖利,老人的身體也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他雙手捧住短笛,頭頂上如同係著一根無形的繩子,緩緩立起又坐下,身體和蛇一起扭曲舞蹈,雙足卻始終和蛇尾保持在同樣的位置上。

步小鸞不知不覺中將身子又向前頃了頃。

那條眼鏡蛇身體突然往後一縮,蛇尾猛一拍地,箭一般向步小鸞麵門標來。

步小鸞驚叫了一聲。眾人隻見白光一閃,她的身形已在三丈開外,潔白的裙裾像一片驚雲一般搖擺不定,落地卻是出奇的穩。盡管如此,步小鸞還是嚇得臉色蒼白,胸口不停起伏,似乎隨時可能昏倒。

這時,一粒烏黑的彈珠正好追到她眉心處。

她漆黑的雙眼死死的瞪著前方,似乎連躲閃都忘了。

右邊一抹紅光無聲無息的滑過步小鸞眼前,那枚彈珠已經被穩穩籠在一段錦袖中。

相思一手將步小鸞拉到身後,一手托著衣袖,讓那粒彈珠在上麵飛旋,道:“江南鐵棘堂的乾天霹靂珠,上邊淬煉的卻是南海逍遙宮的迷仙引,看來你不是普通人。”

那人目瞪口呆,那柔弱少女在倉猝之間,居然能平空退開三丈開外,這種輕功已經是匪夷所思,而自己打出的乾天霹靂珠竟然也被人隨手接下,連引爆的力度也被輕易化解殆盡。

他訝然向卓王孫望去,隻見他也不看自己,伸手輕輕摸了摸步小鸞的額頭,道:“以後不可以這樣大意,如果讓那粒珠子在你眉頭炸開,不僅你立即雙目失明,連整個樓上的人全都要被迷到七個時辰。”

步小鸞睜大了眼睛:“難道那位老爺爺想殺我?”

卓王孫笑道:“隻怕天下還沒有身手如此敏捷的老爺爺。你想看他真正的樣子麽?”

步小鸞搖頭道:“不……他既然是壞人,一定長得很可怕。”

卓王孫笑道:“那倒不一定。”

步小鸞還是搖搖頭,她皺著眉想了一會,突然道,“不如……哥哥,你幫我殺了他吧?”

卓王孫笑道:“這卻沒什麽難的。”

那人一臉驚懼,道:“你,你居然要我死?”

步小鸞偏了偏頭,疑惑的道:“為什麽你可以想殺我,我卻不能要你死呢?”她的神情中一片純真,仿佛在說著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那人被這一問,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道:“慢,難道……難道你們都不問是誰派我來的?”

卓王孫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道:“小鸞要你死,你還有什麽好說的?何況,反正你死後他們自己也會找上門來。”

那人鼻尖已浸滿了汗珠,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卓王孫淡然道:“生意人。”

那人死死盯住相思那條籠著霹靂珠的衣袖,似乎想起了什麽,望著相思道:“原來你是唐門的大小姐唐岫兒……”

卓王孫輕歎一聲,道:“原來你隻認識唐門的暗器。”

那人垂下頭,道:“鐵棘堂前任堂主在臨終的時候留下了一共六十九顆乾天霹靂珠,擲出之後,錙銖之力俱可引爆,普天之下能躲過去的也不過十數人,而能在這樣的距離內伸手接下來的,隻怕不超過五個。這些人中,還在行走江湖的少年女子就隻有唐門大小姐了。唐大小姐年紀輕輕,在暗器上的手段已經不在唐掌門之下。今天既然有眼不識泰山,犯到大小姐手上,也隻好認栽了。”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想不到當年獨行九州,號稱劫富濟貧,越貨不害命的大盜裘鯤,如今也成了倭寇的走狗。”

那人愣了愣,臉色微微有些發紅,隨即冷笑道:“當年,當年那些虛名,就隻當被海狗吃掉了!”

卓王孫將茶盞放下,搖頭道:“你的記性倒像是被海狗吃了,看來隻有等她把這枚霹靂珠還給你,你才能想起她是誰了。”

話音一落,就見相思輕輕答了聲“是”,垂下的錦袖也不見絲毫動作,那枚霹靂珠已經當麵掃來。

那枚珠子來勢也不算特別快,不帶半點風聲,緩緩旋轉。裘鯤隻覺得這粒珠子在眼中飛旋不定,漸漸化身千億,如散滿天花雨。裘鯤自知無處可避,索性閉了眼睛,雙掌全力揮出,向花雨最盛處擊了過去。

突然這滿天的花雨都消失了。

門口不知什麽時候閃進來了一位綠衣少女,正擋在兩人中間,滿臉怒容瞪著相思——手中正握著那粒乾天霹靂珠。

相思臉色微變,剛才這一擊她雖然隻用出三四層功力,但華音閣上弦月主號稱暗器獨步,這三四層功力也決不是普通人能接得住的。

那少女睫長眼大,若不是火氣太盛,眼角吊起,倒是難得的美人。她冷冷對相思道:“連話也不問就出手,難道是想殺人滅口?”

相思微笑道:“這位姑娘問得好生奇怪,我好好的為什麽要殺他滅口?”

綠衣少女突然跺了一下腳,高聲道:“因為你敢冒充唐門大小姐唐岫兒!”

相思笑道:“我從未講過自己是唐岫兒。”

綠衣少女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轉身操起桌上的一隻大銀盤向裘鯤頭頂砸去:“你趁機想跑?!”

裘鯤的武功本來不弱,這一擊居然沒能避開,被砸了個頭破血流。

那少女得勢不讓,拽住裘鯤的衣領又是一盤猛砸下去:“快說,你到這裏來是不是為倭狗打探消息?你們下一筆買賣是向誰下手?”

裘鯤捂住臉,似乎鼻梁已經被打斷,鮮血流了滿臉,整個身體都痛得扭曲起來。

這兩下連卓王孫都感到意外,因為那少女年紀雖小,卻出身名門世家,在江湖上也是後輩中有名的人物,就算嚴刑逼供,卻哪裏有這般野蠻的手段。隻是如果再讓她敲兩下,裘鯤倒真要被滅口了。

這時,旁邊有人道:“表妹,住手!”說話間伸出一隻手去擋那正往裘鯤麵門砸去的銀盤。

旁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位少年。他一身藍色長衫,顯得非常整潔得體,麵貌也稱得上清秀儒雅。奇怪的是這位濁世公子居然一手拎著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足有半人高,看去極沉,他雖絲毫不見吃力,但總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那少女沒有住手。不僅沒有住手,反而順勢一盤砸在他手上,大怒道:“你少管!”

那少年似乎想躲,又似乎不敢躲閃,猶豫之間,被狠狠砸了個正著,手背立刻紅腫起來。那少女愣了一下,火氣似乎退了些,皺眉道:“表哥,都喊你不要管了。”

裘鯤乘機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嘶聲道:“我裘鯤當年也是成名的英雄,怎能容你這些乳臭未幹的小輩如此折辱!”然後猛地一咬牙。

“壞了!”少女一聲驚呼,轉身伸手向裘鯤下顎捏去。隻聽裘鯤慘叫一聲,下顎骨已被捏脫,兩粒帶血的藥丸吐到少女的手掌上。那少女俯身查看了片刻,道:“他昏過去了,還不來幫忙?”

那少年皺了下眉頭,也隻好俯下身,抓住裘鯤的下巴,掏出一粒藥丸塞進裘鯤嘴裏。

沒想到,那藥一下嘴,裘鯤立刻醒轉,就連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絲毫沒有剛才那種重傷不支的樣子。

少女對他揚了揚手中的銀盤:“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裘鯤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一顆碎牙,咬牙道:“不說!”那少女登時大怒,揚起銀盤又是一盤揮下。

卓王孫瞥了他一眼,歎道:“以這位小姐的脾氣……她問你什麽你還是老實回答的好,否則想死都不太容易。何況就你這種毒藥,就算再吃個一斤兩斤進去,這位公子也能把你救活。”

少年看了卓王孫一眼,手上卻沒有絲毫鬆懈,幾下撥弄,已經把裘鯤的顎骨接上了。

裘鯤強忍著痛,打量眼前幾人,眼中漸漸透出驚恐來。他哆嗦了良久,終於開口道:“好,我就算講了,你們也逃不過個死字……我來這,是為了打探海南巡撫方天隨的消息。”

少女道:“就是本朝第二大貪官的方天隨?”

裘鯤道:“他本來是當朝大學士嚴嵩的義子,任八年順天府承期間,搜刮財寶無數,最近因被楊繼盛彈劾,暫時外放為海南巡撫,其實嚴嵩一黨遠未倒台,所謂外放,也不過暫時避避風頭。更有傳言說,嚴嵩害怕事情敗露,也以贈送土產為名,將自己的半數財寶委托方天隨帶到海南。這些財寶起碼也有三十餘箱,足足抵得上大明半年的貢賦。”

少女冷笑道:“倒是好肥一條大魚,難怪你們見財起意。那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裘鯤道:“是為了這間酒樓的老板。”

唐岫兒道:“難道你們還想打劫酒樓?或者這家酒店就是你們的秘密哨口?”

裘鯤搖頭道:“都不是,這間酒樓老板名叫敖廣。敖廣這個名字是附近的客商送給他的,也就是海龍王的意思。”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海龍王?難道他武功很高?難道他是附近海上的黑道頭子?”

裘鯤搖搖頭:“他是個不會武功的人。大家叫他海龍王,是因為他是個手眼通天的老海客。雖然方圓幾百裏的人都討海為生,論到海上經驗卻沒人能趕上他的一半,黑白兩道的消息,也屬他最為靈通。連他手下的夥計,也個個都是往來海上的好手。這幾年光靠雇傭夥計和賣出消息,就已經使他富甲一方。”

然而敖廣的財富大半並非來自於此,而是買賣出海用具。他店裏賣出的用具,有一些是別處買不到的,更多的是你根本想不到要買的。這東西看上去都很普通,但如果你不準備的話,保證在海上呆不過十天。所以這裏的東西雖說比別處貴上十倍,可來往客商出行前都會不惜血本,在這間酒店裏一擲千金。

所以如果方天隨要出海,也一定會派人到這裏來打探消息。裘鯤則好守株待兔。隻可惜利令智昏,竟把卓王孫一行看作是方天隨的前驅了。

少女卻聽得不耐煩,手上又加了一把力,喝道:“少廢話!快說你們劫船的時間,地點,有多少人馬?”

裘鯤痛得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卻突然直直的往外一突,張開的嘴再也沒能合上去。

諸人均是一驚,裘鯤的臉色瞬間已變成烏黑,那藍衫少年趕忙低身去試他的脈搏,卻搖了搖頭。

少女大怒,抓起銀盤向裘鯤頭上就是一陣猛砸,那屍體卻連抽搐都無,隻有烏黑的血汩汩流出,卻又迅速凝結成塊。那少女也知道就算她把手下這具屍體大卸八塊,它也不會再吭一聲了,但滿心怒火卻讓她收不住手。

酒樓上血肉飛濺,四處彌漫著濃重的腥臭,不少客人嚇得癱軟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十二層樓載古船

這時一個蒼老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連謝公子都搖頭了,我看唐大小姐你也不必瞎忙活了。”

原來,這對少年男女正是唐門大小姐唐岫兒和他的表兄謝杉。

說起唐大小姐,江湖上可謂人盡皆知,而謝杉這個名字,聽過的人就很少。

不過提起雲南謝家的醫術,卻沒有人不肅然起敬的。醫術一道上,雖不時能出現些名噪一時的名醫,然而要做醫學世家就不那麽容易。因為你能保證家族裏某個人的醫術一時冠絕天下,卻很難保證眾多子弟在用藥時不出一點小小的事故。而有時一點小小的事故,就足以讓一個醫學名家聲譽掃地。

近兩百年來招牌不倒的行醫世家隻有兩家——人稱北步南謝的山西步氏和雲南謝氏。兩家醫德醫術本是不分伯仲,而山西步氏在武功上更勝一籌。但四十年前,步家人丁漸稀,獨子步劍塵少時喜好雲遊,不問世事,步家醫道漸衰。後來,步劍塵更為了救治妻女的性命投誠了華音閣,雖然傳說後來其武功醫術都已進益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但舍救天下之心而為乎一人,終究為正道中人不齒。

雲南謝氏的武功略遜,然而幾百年間,謝氏子孫一直於瘴遠蠻荒之地玄壺濟世,救助貧病。朝廷幾次賜宅京城,太醫院首席數度虛席以待,謝家都婉言拒絕了。因而謝氏也更加深得民心,僅雲貴一代,百姓們為謝氏子弟所立生祠就有上百座。

在江湖中,就算是謝氏旁係遠親,都會被人奉為神醫。事實上隻要敢報出謝氏招牌的人,也就能配得上這兩個字。因為謝氏治家之嚴也是天下皆知。

謝杉正是謝氏長房嫡傳。他隻要搖了頭的人,神仙也救不活。

唐岫兒雖然刁蠻,卻也還明白這個道理。她索性丟開銀盤,站起身來,怒視著來人道:“關你什麽事?莫非是你搞的鬼?”她猝然住口,眼睛中漸漸透出驚懼來——她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怪人。

那個人有著一張五十歲的臉,和一個五歲的孩子的身子。

隻有侏儒才能長成這樣。

如果僅僅是侏儒,倒也沒什麽可怕,然而那身子上居然還少了一隻手,一條腿。那身子卻已經胖的如同一隻冬瓜,完全靠腋下架著的那條閃閃發光的金拐支撐著,似乎無論誰上前輕輕一推,就會整個倒掉。

不過這隻冬瓜搖搖晃晃,走得倒是極快,絲毫沒有要倒的意思,身上還發出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那是因為他披著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得簡直詭異之至:透明的天蠶絲披風裏邊赫然是一件金縷玉衣。

隻有死人才穿的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已又髒又舊,還泛著油光,似乎真是從古墓裏挖出來的。

唐岫兒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既想笑,又想哭,喉嚨裏卻覺得一陣陣惡心。

那侏儒似乎毫不在意唐岫兒的表情,笑道:“老朽怎麽敢在大小姐麵前搞鬼?但我是這裏的老板,這裏出了人命,我總要管一管。”

唐岫兒愣了半天,臉上擠出個古怪的表情:“老板?莫非你就是敖廣?”

侏儒居然點了點頭。

“你,你就是海龍王?”唐岫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敖廣那張古怪的臉上依舊掛著和善的微笑,道:“江湖匪號,恐怕汙了大小姐的耳朵。”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既然你是老板,人是在這裏死的,我就要向你討個說法。”

敖廣道:“不知道大小姐要討什麽樣的說法?”

唐岫兒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屍體,轉了轉眼珠,道:“我隻問你人是怎麽死的。”

敖廣笑道:“連唐大小姐都看不出來,這樣的說法隻怕多少有些貴重。”

唐岫兒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道:“莫非你想要錢?”

敖廣歎道:“老朽是個生意人,不免指望它換點柴米油鹽,如果有剩餘,還能買些肥皂胰子,把大小姐弄髒的地方擦一擦,免得嚇跑了客人。”

唐岫兒看了看狼藉的四周,麵上也有些愧色,她緩和了語氣,問道:“那你要多少?”

敖廣的笑意絲毫未減:“一口價,每句一千兩。”

唐岫兒怒道:“你訛詐我?”

敖廣笑道:“不敢,唐大小姐若覺得這個價格不公道,這筆生意就算吹了。”

唐岫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珠不住往敖廣頭上看,似乎又想操起個銀盤把他再砸矮幾寸。她突然一咬牙道:“好,我買了。你講!但不知道你有沒有命花!”

敖廣拱手向四麵一揖,笑眯眯的道:“這個倒不勞大小姐掛念。既然這筆生意算是成了,還勞各位作個見證……大小姐手上抱著的這位朋友,隻怕是中毒死的。”言罷望著唐岫兒,緩緩豎起一個指頭。

唐岫兒撇嘴道:“這連傻瓜也看得出來,你也有臉向我收錢?”

敖廣道:“大小姐既然看出來了又為何不早說?唉,不知不覺又說了一句。”然後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搖了搖。

唐岫兒雙拳緊握,似乎隨時都要向敖廣那張惡心的笑臉上揮去。一旁的謝杉趕忙擋在他們之間,道:“這句話算我買的——他全身沒有其他的傷痕,到底是怎麽中的毒?”

敖廣道:“就在大小姐用來砸人的那枚銀盤上。”

眾人的目光齊向仍在一旁的銀盤看去。銀盤倒扣在桌腿旁,盤底已經烏黑發亮。

敖廣道:“這種毒藥由一種九色海星混合血鰭鯨的尾鰭骨製成。是這幫倭寇最常用的毒藥之一,見血後隨血攻心,本來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可斃命,不過謝公子卻喂給他了一顆謝家獨門的續命金丹,讓他還多講了那麽多……唉,如果這些話留給老朽來說,多少也能掙出幾個月的馬料錢來。”而後連續豎起了兩根手指。

謝杉道:“這幫倭寇為什麽要下毒?”

敖廣沒有答話,伸出另一隻殘臂,歎息一聲道:“可惜老朽二十歲的時候被一條白鯊咬斷了這隻手,謝公子如果多問兩句,老朽的手指就不夠用了。所以謝公子還是趕緊先清帳的好。”

謝杉怔道:“我怎麽可能隨身帶著那麽多銀子?”

敖廣笑道:“謝公子也可以先打個欠條,雲南謝家的名聲,老朽還是信得過的。”

謝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唐岫兒已經怒喝道:“你敢向他要欠條?”

敖廣淡然道:“唐大小姐要是願意打這個欠條,老朽當然也是不敢不信的。”

這時,卓王孫在一旁笑道:“敖老板,五千兩銀子就算我借給那兩位,隻是怕你也不知道那些倭寇在怎樣銀盤底上下毒的吧?”

敖廣的臉上立刻又堆起那種諂媚的笑容:“嘿嘿,鬱公子果然是明眼人,老朽隻知道這幫倭寇最近在海上打探,是為了做方天隨這筆大買賣,毒死裘鯤大概不外乎殺人滅口。至於毒為什麽偏偏那麽巧,下在銀盤底上,又恰好被唐大小姐拿出來砸人,就確實不知道了。鬱公子的錢是萬萬不敢收,隻是要稟告鬱公子,您船上的水手、用具都已備好,馬上就可以出海。”

唐岫兒道:“慢,朝廷明明下令海禁,為什麽他的船可以出海?”

敖廣道:“若是唐大小姐的船上也掛了張大人特許的通行旗,那也一樣可以出海。這個可不是老朽能夠說了算的。”

眾人聽敖廣這麽一說,目光都往窗外投去。

然而窗外不是一艘船,是兩艘。

卓王孫的那艘船當然十分的寬敞,結實,船身剛剛油漆過,就像剛準備好要出門的年輕人,幹淨而堅實。隻需看敖廣那羨慕之極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是一艘花錢也買不來的好船。

然而大家的目光還是都被旁邊那艘船給吸引去了。

那實在是一艘古怪的船。大得古怪,舊得也古怪。

船長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比一般的海船大了十倍不止。船身和甲板上的木頭看上去已飽曆滄桑,腐痕斑駁,似乎是不久前才從水底撈上來。隻有主桅上扯開的一麵十餘丈見方的巨帆是嶄新的,雪白耀眼。另外一支副桅挺立昂揚,一張略小的白帆前麵,居然也掛著一麵通行旗。桅杆上幾個工匠身吊繩索,正在那麵白帆上畫著什麽,甲板上一個挽著雙髻的小姑娘抬頭指揮著。

敖廣湊到卓王孫身旁,身上金縷玉衣發出一陣脆響,他小心的問:“那些倭寇絕不是易與之輩,還是盡早出海的好,要不然老朽替鬱公子安排立刻上船?”

卓王孫頗有興致的望著那個小姑娘,道:“不必了,叫他們回去。”

敖廣臉上的笑容頓時凍住,驚道:“回去?怎麽回去?”

卓王孫淡淡道:“怎麽來的,就原路開回去。”

敖廣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要開回去,難道鬱公子有什麽不滿意的?”

卓王孫笑道:“不是,隻是我們現在想上另一艘船罷了。”

卓王孫幾人剛一踏上那艘大船的甲板。那小姑娘就跑過來,怒氣衝衝的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人家的船上來?”

卓王孫笑道:“我們是想租船出海的人。”

小姑娘哼了一聲,仰頭看天,道:“晚了。”

卓王孫道:“怎麽晚了?”

“晚了的意思就是已經租出去了。”那小姑娘很有些得意:“半個時辰前,這艘船已經被一位公子包下了。”

一旁唐岫兒搶白道:“他一個人租這麽大艘船?”

小姑娘朝她翻了翻眼珠,道:“人家有錢,不可以麽?”

唐岫兒哼了一聲:“我們也要出海,他給你多少錢,我們加倍給你。”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道:“我怕。”

唐岫兒道:“你怕什麽?怕我們沒他有錢?”

小姑娘搖頭道:“我怕你們打不過他。”

唐岫兒笑了起來,她回頭道:“表哥,這個小姑娘倒真是有意思。她居然怕我們這麽多人打不過他。”

小姑娘道:“這有什麽好奇怪?隻怕天底下已經沒有人能打過他。”

唐岫兒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攔不成你這船還是武林盟主的?”

小姑娘道:“不是。”

唐岫兒又冷笑道:“不是他的難道是卓王孫的?——我是說華音閣主卓王孫?”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道:“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呢,這船是楊盟主租的卻不是楊盟主的,它是我家主人剛剛買的古董。”

唐岫兒心中早憋著一股火,見那小姑娘俏笑倩兮,滿臉頑皮天真,倒也不好發作,隻得悻悻然追問了句:“什麽古董?”

小姑娘道:“這艘船是一百年前三保太監七下西洋時所乘,不是古董是什麽?不過瞧你一臉的精明相,隻怕也不知道它古董在哪裏。這船自最後一次從安息回來就一直由司禮監保管,最近有人提議要把它改為客船,依古航程從劉家港直到安息,重現國威雲雲。當今萬歲爺一時興起就下旨將此船從司禮監調出來,一路運到江蘇。途中卻發現這船廢棄太久,已經千瘡百孔,到達劉家港時已經比一堆朽木好不到哪裏去,若要修複,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誰也不願意出這筆錢。正好又有人上折子說此舉華而不實,勞民傷財,如果皇上非要堅持的話,十幾位文臣就要屍諫,於是這場盛舉就不了了之。司禮監和劉家港縣衙兩邊都愁這塊燙手山芋沒法交卸,我家主人就花重金將這艘船買了下來,又花了十倍的錢,才修複到可以出海的地步。”

這時敖廣也撐著拐,從舷梯上踱了上來,道:“這艘船當年叫做‘大威天朝號’,曾經布國威於四海,帶回珍寶無數,雖說如今已是無用的東西,但如果有人要買,司禮監和縣衙也會狠敲一筆,這位姑娘的主人居然說買就買下了,還出錢修複出海……嘿嘿,看樣子最近有錢人是越來越多了。”

那小姑娘道:“知道就好,實話告訴諸位,這艘船我主人愛租誰就是誰,若有鄉下人以為拿著幾個錢就可以到處窮擺,排出三文錢就說‘俺有錢’,可實在是找錯了地方。”

唐岫兒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租給誰不是租,難道楊盟主的銀子就比咱們的要亮眼些?”

那小姑娘笑道:“那倒也不是,隻是我家主人偏偏喜歡把船租給武功蓋世的高手,卻又找誰的茬來著?如果諸位不服,完全可以找楊盟主比劃比劃,不說能勝個一招半式,就算能與楊盟主見個尹呂,我主人一定也歡迎的很。”

唐岫兒喝道:“什麽飲驢騎驢,你們主人倒真婆婆媽媽的緊。”

那小姑娘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會上當,果然這位有錢的大姑娘就拽著小辮子竄了上來……伯仲之間見尹呂,當然就是說跟楊盟主功夫差不多高低了。什麽飲驢騎驢,還是留給姑娘來作吧。”

唐岫兒氣的臉都白了,卻說不出話來,一轉頭看著謝杉,大喝道:“你在我身邊作什麽?還不趕緊站開些!”

謝杉倒也司空經過,訥訥的站到一邊去。唐岫兒惡狠狠的瞪著那小姑娘,卓王孫笑道:“在下倒一直希望能有這個機會,隻是現在還早了些。”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沒錢的人又來裝過期的英雄了。”又指著卓王孫道:“真是不明白,明明這位公子有船,你們不去找他卻非要來找我。”

卓王孫笑道:“我那艘船卻是坐不得。”

小姑娘道:“怎麽坐不得?”

卓王孫道:“因為它很快就要沉了。”

小姑娘驚訝的又望了望旁邊的那艘船,道:“好好的怎麽會沉?”

卓王孫一笑道:“因為我說它要沉。”

話音未落,那艘船突然猛地一震,真的開始往下沉了。仔細看去,船上的水手居然有些拿著鑿子,有些拿著斧子正買力的在拆船。隻見四周水沫汩汩而上,向船身聚攏,不一會,船身的一大半已斜浸在水中。

小姑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喃喃道:“瘋子,你們都是瘋子。”

卓王孫道:“不知道瘋子可不可以租船。”

小姑娘向後退了一步,跺腳道:“隻有瘋子願意和你這個瘋子同行呢!”

這時聲歎息從水麵傳來:“若能與這位公子同遊海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寧願瘋了好。”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人白衣勝雪,足下一葉扁舟來勢正急,麵上的神情卻十分閑淡,赫然正是當今武林盟主楊逸之。

卓王孫笑道:“原來是楊盟主,鬱某商賈末流,江海之上得晤名賢,自當退避三舍。”

楊逸之淡淡笑道:“再退三舍,隻怕就到了海龍王那裏了。”

此話一語雙關,兩人一起大笑,楊逸之道:“沒想到多日不見,鬱兄卻多了這些虛禮。”

卓王孫笑道:“盟主世外之人,自可放達。我輩俗流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楊逸之微笑拱手,兩人一起向船裏走去,其他人趕忙跟進。

那小姑娘氣的差點說不出話來,道:“慢!楊盟主,就算這些人是你的朋友,讓不讓他們上船,多少也得問過我家主人!”

楊逸之止步,道:“三日以來,尊主人一直避而不見,倒也不是楊某有心無禮。”

小姑娘直視著楊逸之,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避而不見,而是不能見。”

楊逸之道:“難道尊主人有什麽難言之處?無論此事是否因我而起,楊某既然遇上了,就當盡力相助。”

唐岫兒點頭暗許,久聞此屆武林盟主武功雖高,行止卻孤僻難以親人,然而方才見他路遇不平,仗義相助,言行中還是頗有俠道盟主的風儀,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正在這時,一聲極輕歎息仿佛是從海麵上浮了上來,就是這輕輕的一聲,讓人感到連天地萬物都和它一起歎息起來。

船中佳客顏如玉

眾人的耳中頓時沉寂下來,仿佛一切的力量都被用去捕捉那聲音的餘韻。而它卻又立即無跡可尋,好似本身隻是風聲、雨聲、浪花聲偶然邂逅的產物,就隻這一瞬間,已經足以讓所有人相信,自己一生中不曾有、也不再會聽到這樣美好的聲音了。

正在這時,船中的樓梯上響起細碎的金鈴聲。

一道耀眼的紅光緩緩投照到甲板上。一個紅衣女子扶著舷梯,緩步從樓上走了出來。

雖然她走得很慢,可人們始終無法諦視她的臉。隻覺得她每一步都搖曳多姿,如踏蓮花。

檀香四散,海風揚起她黑得發藍的長發,像一蓬妖豔的蓮花,自在綻放在海天之際,飛揚的青絲和她身上纏著的一匹大紅麗紗彼此映襯,華麗得有些令人頭暈目眩。

她的膚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著陽光半張半闔之間,透出一種野性未泯的機智。更讓人難忘的是,她寬闊前額上,不是照例點著一顆吉祥痣,而是嵌著半輪鮮紅欲滴的月牙。光華輪轉的寶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這種奇異的裝飾深深透出一種邪惡的誘惑來,讓她看去仿佛從天竺壁畫中走出來的散花天魔女。

她嘴角掛著一絲冷漠的微笑,古潭一樣澄靜的目光從楊逸之身上一掃而過,又投向大海深處,輕聲道:“我還以為是楊盟主不肯見我呢。”

楊逸之注視著她,眼中的神色漸漸有些異樣。

那女子沒有看他,嘴角卻輕輕漾起一絲微笑,似乎在提醒他什麽。

甲板上的人都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因為能多聽到她的聲音一會,實在不失為天下最為享受的事,何況甲板上那幫人本身就是天下最懂得享受的人。

然而她卻也不再開口,兩人就這樣在甲板上默默的對峙著。

過了好久,唐岫兒終於忍不住,道:“原來你就是這艘船的主人?”

那女子微笑道:“是。姑娘莫非就是那位非要租船的朋友?”

卓王孫回答道:“是我。”

她緩緩回頭,目光從眾人麵前一一掃過,最後停佇在卓王孫臉上。

她深黑的眼睛立刻起了變化。森寒的深光如春水一般化開,眸子深處漸漸躍出兩團浮動的火焰。這團火似乎本身就有著生命,照耀著她,燒灼著她,促使她丟開眾人,一步一步向卓王孫走來。長長的裙裾拖在潮濕的地板上,在寂靜的空氣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旁邊的相思和步小鸞都嚇了一跳,相思上前一步,道:“這位姑娘,莫非你認得我家公子?”

她並沒有答話,在卓王孫麵前停住腳步,眼睛半步也沒離開過他。

很多年都沒有人敢如此正視卓王孫了,卓王孫覺得有些有趣,微笑看著她,靜待她下一步的舉動。

那女子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著,仿佛仰望的不是人,而是高山,是青天,是無法可及的虛幻。她的臉色最後歸於虔誠——一種莫名的虔誠。這是跋涉了千山萬水的朝聖者,在麵對白雲青竹深處那座巍峨神殿時才有的表情。

她仰視著卓王孫,鮮麗的唇中吐出兩個古怪的音節,臂上紅紗一揚,竟已深深的跪了下去。

她緩緩用額頭觸到卓王孫的腳背,五尺幽藍的長發壓著緋紅的紗裙,就在甲板上鋪了一地。

卓王孫皺了皺眉,似乎沒有想到,會有印度教徒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行最隆重的觸腳禮。其他的人更是目瞪口呆,看得詫異之極。眼前的景象無比詭異也無比香豔,簡直就如天女摩詰突顯法身,再虔誠的跪伏在神佛腳下。

那女子緩緩站起,低頭道:“我的天朝公子,我主濕婆大神居然賜給了您一張和他一樣的麵孔,您是被諸神祝福、崇拜、敬畏的,濕婆神的化身。”

卓王孫問道:“你是曼荼羅派教徒?”

她低下頭,當胸結了個手印,道:“感謝尊貴的濕婆神。我是大神攪拌大海時升起的天國歌伶,阿卜羅婆蘭葩,等候您的命令。”

卓王孫淡淡道:“我並非曼荼羅教眾,也不曾見過濕婆尊容,你不需如此多禮。”

自稱蘭葩的印度女子恭敬的回答:“這是神的旨意,請公子恩賜蘭葩一個侍奉公子的機會。”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我正要出海。”

蘭葩向後退了一步,躬身作了個邀請的姿勢道:“人間的一切尊榮和富貴,都屬於濕婆大神。公子請上船。”

卓王孫道:“這些人是我的朋友,你的船夠大麽?”

蘭葩的身子躬得更低,道:“凡大神所處,天負海涵,何所不包,何所不有?諸位請。”

唐岫兒也要跟著上船,謝杉猶豫道:“表妹,我們和他們素不相識,搭他們的船似乎不太妥當。”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那鬱青陽不是自稱這裏的人都是他的朋友麽,怎麽就素不相識了?何況這海禁也不知道要禁到何年何月,難道一直這麽等下去?我和你出來都三個月了,我爹一定著急得要死,可不能在這個鬼地方耗著。”她看了看謝杉愁眉苦臉的樣子,心頭又是一氣,道:“更何況,跟著他們說不定能打聽到那幫倭寇的消息,如果我們能為民除害,把這幫倭寇殺個片甲不留,回去向你爹和我爹不都有個交代?你也不必整天搭拉著苦瓜臉,擔心為跟我偷跑出來而挨罵了。”

謝杉苦笑道:“表妹,我絕對沒有怪你,隻是我爹要是知道了,哪裏隻是挨罵那麽輕鬆。你所說的確很有道理,但……”

唐岫兒嗔道:“有道理你還不快走,愣在那裏像根木頭。”言罷轉身自顧自向前走去。

謝杉無可奈何,搖頭歎了口氣,提起兩隻木箱跟了進去。

剛進艙門,還沒來得及看清艙內的陳設,門外就是一陣喧嘩,似乎又來了不少人。

就聽有人在門外粗聲喝道:“誰是船老板,快些出來講話!”

還不等裏邊的人回答,就聽那人又道:“再不出來我們就進去了!”話音剛落,劈裏啪啦腳步聲一陣亂響,二十餘個官差不由分說就湧了進來。

蘭葩冷眼看著來人道:“諸位有何貴幹?”

為首一人吆喝道:“你運氣來了,我家方大人要租你的船。”

方大人?大家循聲看去,隻見門口緩緩踱進一個穿著官服的人,大概四十上下,長眉細目,麵白長須,麵團團的,倒還不是麵目可憎。卻正是倭寇們四方尋找的肥羊方天隨。

方天隨見眾人注目過來,幹咳了聲,撥開手中的折扇虛搖了兩下,旁邊立刻有人遞上一塊絲巾,他接過來在額頭上微微粘了幾粘,看也不看,向一邊丟去,歎了口氣,道:“方富,不得無禮。本官是怎麽督導你的?本官居官清廉,兩袖清風,愛民如子,斷案如神,是何等的體麵有禮?你怎麽能丟了你家老爺的麵皮?你看這位小姐如花美貌,不是千金小姐也是小家碧玉,古人說的好,上善若水,意思是說那些上等的善人,都是如水般秀氣女子。這位小姐已經善到了極點,就是本官說話,也要客氣三分,你怎可如此唐突?”

這番話半通不通,故作腔調,隻聽得大家身上一陣發冷,頓時覺得他那張白皙老臉一下子成了秋後霜打的柿子皮,分外可憎起來。

唐岫兒氣得剛要猛撲上來,蘭葩冷冷道:“方大人來得不巧,這艘船已經租出去了,大人請回吧。”

方天隨毫不在乎道:“本官有急事出海,和他們同行也無妨。”一麵用餘光掃了掃唐岫兒,又在相思和步小鸞身上停佇了許久,笑道:“真是水皆漂碧,清澈見底啊。哈哈哈哈……”聽得眾人一陣牙酸。

蘭葩道:“方大人還是等幾天再走,小船已經客滿了。”

方天隨搖扇笑道:“本官擠擠倒也無妨……”他猛地將手中折扇一收,沉色道:“這位姑娘不必瞞我,這艘大威天朝號,是當年鄭和船隊中最大的一艘,足足可載一萬人,難道會怕多了我們幾個?不妨實話告訴姑娘,本官這次急著出海,一是上任在即,天子之命,萬民之請,非同兒戲。另外則是要將義父大學士嚴嵩嚴大人所贈的一些土產運回海南,東西雖然不多,但卻是義父大人的一片心意。方某君命父命在身,萬萬不敢耽擱。隻要能安全到達海南,本官寧願拿出一萬兩白銀做謝儀。”

唐岫兒截口道:“一萬兩算什麽?”

方天隨細長的眼睛收縮了一下:“一萬兩難道還少?”

唐岫兒輕輕哼了一聲,道:“方大人的這批土產,估價最低也在七百萬兩以上。如今方大人的行蹤已被倭寇察覺,自然是凶多吉少,在他們動手之前,搭這艘船提前出海,或許還可以躲過一劫,換這麽劃算的事,一萬兩是不是也太難以出手了一些?”

方天隨注視著唐岫兒,長眉動了動,冷冷道:“姑娘好大的胃口。不過本官若是告訴姑娘,如果本官不在船上,這艘船一個月內休想出海,姑娘是信還是不信?”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嚴嵩一黨把持朝綱二十餘年,黨羽遍布天下,小小劉家港又豈能例外,若是真激怒了方天隨,這艘大威天朝號隻怕再難離開劉家港。

唐岫兒冷笑著望著窗外,道:“好一個手眼通天的方大人,隻是大樹都快倒了,不知道猢猻還能風光幾天?”

方天隨臉一沉,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唐岫兒和她身旁的謝杉臉上刮了好一陣,最後嘿嘿冷笑一聲,道:“好,我們走著瞧。”言罷,一拂袖,向門外走去。

“方大人請留步。”卓王孫道:“方大人如果非要乘此船出海,倒也別無不可。”

方天隨回過頭,臉上已然換了一副笑容:“這位公子是——”

卓王孫道:“在下鬱青陽。”

方天隨想了片刻,以手加額,驚道:“哦,原來是江南鬱家的公子,說起來我和令尊大人的主座恩師都是張太傅,也可以算得上有同門之誼,方某還得厚顏叫鬱公子一聲世侄。不過近年來忙於公事,兩家疏了走動,還請世侄回去後代為致意。”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不敢。”轉而對蘭葩道:“這船上可有足夠的艙房?”

蘭葩恭恭敬敬的答道:“船上一共有十四間頭等艙房,天字和地字各三間,玄字和黃字各四間。”

卓王孫道:“那就請你代為安排。”

蘭葩低頭道:“是。鬱公子是真正的船主,和兩位小姐就請到天字號三間艙房屈尊;楊盟主也是我請來的貴客,請到地字一號房;我自己在玄字一號,也就是屏風前那一間,如果大家行程中有什麽需要,可以隨時來找;唐小姐和謝公子若是一道出海,就請到玄三玄四,這兩間房靠近上梯,去甲板最為方便;至於方大人請到黃三房間,旁邊有懸梯直接通往樓下,方大人的手下,全部請到樓下二等艙休息。”

“蘭葩小姐真是有心人,連我這個在海上混了大半輩子的人也未必能如此周到。”敖廣笑嘻嘻的杵著拐從門口進來:“我年紀大了,也喜歡沒事上甲板去活動一下筋骨,就請蘭葩小姐給也我安排到上梯旁的黃字一號罷。”517z手機電子書網[]

蘭葩微皺起眉,道:“你也要去?”

敖廣笑道:“最近客商的油水都給倭寇刮得差不多了,生意難做得很。難得這艘船上都是有錢人,我想來想去,還是拚了這把老骨頭跟著諸位走一趟,怎麽也可以粘一身油水回去燒湯喝。”

卓王孫笑道:“敖老板身上的油水若肯燒湯,隻怕整個太倉縣的百姓三十年內就不用吃別的了……不過外人看到,隻怕是會錯認劉家港出了位豬精。”

敖廣訥訥笑道:“鬱公子說笑了。敖某雖然薄有貲財,但家大業大,難免開銷也就大一些,老朽已經六十三了,又有七個兒子,九個女兒,二十三個孫兒孫女,遇上個娶婦嫁女,生子誕孫,招待親朋好友左右鄰居,這些年吃都吃窮了,哪裏還有什麽油水。”

卓王孫笑道:“隻怕是敖老板油水吃的太多,想換換口味了。隻是鬱某一向吝嗇的緊,可沒有什麽青菜蘿卜的給敖老板。”

敖廣道:“公子取笑了。敖某哪裏敢要公子什麽?方大人不是要付給鬱公子一萬兩的船資麽,公子翩翩佳質,自然不會受這些俗物之累,老朽頭十天的開銷,便出在方大人身上了。”

卓王孫笑道:“敖老板不愧是海龍王,大小魚蝦都要通吃。”

敖廣大喜道:“這麽說,公子是答應了?”

卓王孫微微一笑。

蘭葩低聲道:“既然人員已定,今晚我就先吩咐頭等艙廚房準備九位客人的飲食?”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十位。”

眾人怔了一怔,卓王孫走到謝杉麵前,抬手敲了敲謝杉身旁的那個紅木箱子:“日之西矣,牛羊下來,兄乃何辜,仍棲於塒?”

謝杉和唐岫兒都是一怔,片刻之後,才驚問出聲:“你……你是說這裏邊有人?”

卓王孫笑道:“有人,但不是個普通人。”

謝杉和唐岫兒對視了一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以他們二人的武功,居然能被人偷偷潛入自己的隨身行李而絲毫不為所知!

唐岫兒上前了兩步,仔細看了看木箱上的鎖,搖了搖頭,疑惑望了卓王孫一眼:“那你說裏邊是個什麽人?”

卓王孫笑道:“躲在別人的行李裏,還能是什麽人?”

唐岫兒沉下臉,揮手一掌向木箱劈去,木箱應聲而碎。

一條黑影倏然從碎木中竄起,諸人驚退一步。那條黑影折了一折,電般射到旁邊的一張椅子邊,卻也不急著坐,從緊身衣袖口掏出一條手絹,仔細擦了幾下,半坐半倚的靠了上去。

旁邊方天隨眼睛一亮——那個黑影居然是個女人。

江湖中俠女雖多,身材這等穠銜得衷的卻甚為少見。隻是這具軀體卻從頭到尾都裹在一襲漆黑的夜行衣中,不免令方天隨大呼可惜。

那人眼中露出一陣厭惡的神色,舉手在身上使勁拍打著,似乎沾上了什麽不潔的東西。

唐岫兒沒想到這個人被自己從行李中提了出來,居然還大搖大擺的坐著拍灰。她上前一步,抬手指著那人的鼻子道:“你是什麽人?”

黑衣人頭也不抬,道:“賊。”聲音嘶啞沉悶,與她曼妙的身材大相徑庭,眾人聽的都是一呆。

唐岫兒聽她就這麽坦然承認了,反倒是一怔,問:“賊?那你在我的行李裏做什麽?”

黑衣人有些不耐煩:“賊當然是偷東西。”

唐岫兒指著碎成好幾片的木箱,道:“我帶回去的禮物都被你偷走了?”

黑衣人冷冷道:“被我扔了。我做賊的可也有些身份,怎麽會去偷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

唐岫兒氣的打顫:“扔了?你為什麽扔了?”

黑衣人似乎都懶得答話,淡淡道:“你這箱子也不選大一些,有它沒我,有我沒它,你說該不該扔?”

唐岫兒指著大門道:“你難道沒有腿,不會自己走上來?”

黑衣人道:“做賊的都要自己走,還不成了笨賊了麽?”

唐岫兒氣的咬牙道:“好!那你上船來偷什麽?”

黑衣人道:“你的東西我雖然不屑偷,別人的可不一樣。”

唐岫兒咬牙道:“好大的賊架子。你知道我通常是怎麽對待賊的麽?”她頓了頓,重重的道:“那就是在他身上種個十幾顆鐵做的蒺藜,再亂棍打出去。”說著伸手往腰間的鹿皮袋探去。

卓王孫歎道:“唐大小姐還是慢些動手的好。”

唐岫兒瞥了他一眼,道:“人言孟嚐雞鳴狗盜,莫非鬱公子也是一樣?”

卓王孫笑道:“這卻說不上。隻是唐家暗器雖然厲害,卻不一定能對付得了這個賊。”

唐岫兒疑惑的望了卓王孫一眼:“什麽賊這麽厲害?”

卓王孫淡淡笑道:“世間風月原無主,暫借歸去未留痕。”

唐岫兒有些疑然,又仔細打量了一下椅子上的黑衣人,突道:“難道她是空蟾?”

卓王孫笑而不答。敖廣打量了一下黑衣人,若有所思的道:“空蟾?不錯,這位應該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妙手空空的神偷空蟾。”

眾人又是一驚。

這間大廳裏站著的每一個人都是名人,然而沒有人敢保證自己的名氣就一定比空蟾要大。空蟾的武功並不高。她之所以出名完全是因為技藝妙絕,據說她九歲那年就曾經獨身潛入大內,於祭天典禮的前夜,盜走嘉靖臥榻旁的禮劍。

不過她雖然是個神偷,但卻絕不貪財。不貪財的小偷全天下也許隻她一個。她隻貪一種東西,就是奇怪的東西,而且越怪越好。所以她偷過的東西不僅是別人偷不著的,也是別人根本想不到要偷的。

空蟾行走江湖的年月沒有人說得清,有人說是十幾年,有人說是幾十年。唯一肯定的是這些年中就隻失手過一次。就是十年前,她試圖潛入華音閣青鳥島,盜走人魚星漣。雖然沒有成功,卻從武林禁地華音閣全身而退,那年她才二十歲。從此她就成了武林中最有名的人之一。

不過空蟾生性孤僻,無親無友,見過她的人可謂少之又少,更少有人想到她居然是個女人,還很可能是個非常好看的女人,更可能是個非常有錢的女人。

於是方天隨和敖廣的臉上都浮現出了笑容,隻有唐岫兒笑不出來。她冷哼一聲:“她是空蟾又怎樣?難道我唐岫兒就怕了她不成?”

卓王孫道:“唐大小姐當然不怕,不過空蟾雖然是賊,總是個雅賊,唐小姐何不給她個麵子,看她究竟盜的是什麽,也是蒼茫海程中一樂事,唐小姐以為如何?”

方天隨突然想起了什麽,道:“這個……世侄,這裏隻怕不太方便讓空蟾小姐一試身手。”

卓王孫笑道:“方大人放心,這位姑娘既然是空蟾,就決不會動你那些‘土產’。”

唐岫兒道:“那我送人的禮物怎麽算?”

卓王孫道:“不知道唐大小姐那些禮物是不是抵得過兩位的船錢?”

唐岫兒愣了片刻,提高了聲音道:“你敢威脅我?你以為你是船主就可以威脅我們?”

卓王孫笑道:“不敢,唐小姐若還想坐我的船,這點麵子,總還是要給鬱某的。”

還不等唐岫兒說話,蘭葩已截口道:“空蟾姑娘請到方大人隔壁的黃三房間休息如何?”

空蟾瞥了一眼眾人,道:“給我一間幹淨的房間,我不想和任何男人住隔壁。”

蘭葩道:“那隻有玄二了,右邊是我的房間,不過左邊則是唐大小姐……”

空蟾道:“那也無所謂。”言罷也不待蘭葩領路,自己上樓去了。

唐岫兒回頭冷冷的望著卓王孫道:“鬱青陽,等我收拾了那幫海盜,再來找你算帳。”

這時,甲板上傳來一陣長笛——大威天朝號在經過百年沉睡後,終於再次揚帆啟航了。

雪膚紅畫耀幽燭

第二層的十四間頭等艙房圍成一圈,中空,透過欄杆往下看去就是第一層的大廳了。西北麵的四分之一個圓是天字房,卓王孫,相思,步小鸞分住一、二、三號,楊逸之則在東北麵的地字一號。天地字房與東南麵的玄字、西南麵黃字房相對,南北兩個半圓右邊豎著一道屏風,左邊則是一道下梯隔開,天與地,玄與黃字房中間還分別由一道通往甲板的上梯。(詳見附圖一)

蘭葩將卓王孫一行領到天字房,然後躬身退了出去。

這是有客廳、臥室以及梳洗室的套間。門口各有兩支落地柱燈,燈罩狀如臥蓮,是一塊淡藍的雲英整塊雕成,在燭光下顯得流光宛轉,精巧絕倫。其他的陳設,亦是極盡奢華,幾乎可讓人忘了是在旅程之中。

雖然房間已整齊得一絲不苟,但相思還是習慣性的上前替卓王孫整理床幔。他們此行雖然扮作夫妻,卻並不同住。

相思疊好被褥,好似發現了什麽,從床櫃上拿起一個更漏來:“好別致的更漏。”

卓王孫伸手接過來看了看,道:“這種樣式來自高麗,傳入中原不到十年,漏杯狀如水滴,支架是銀質的,整個晶瑩剔透,每滴到六個時辰,漏杯會因自身重量的變化自動翻轉。邊陲小國,用具能精致到此,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步小鸞笑盈盈的道:“哥哥。”

卓王孫道:“天色晚了,你還不回房睡覺?”

步小鸞搖搖頭:“我想去看看海——”她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於是微微笑了一下:“我想晚上的海會很好看。”

卓王孫輕輕拍拍她的頭:“以後有你看的時候。好吧,我們走。”

走廊上的房間幾乎一摸一樣,門內也有兩支落地蓮燈,隻是水晶燈罩的顏色分紅藍兩種,每個房間並不相同。房客們都在擺弄自己的行李,門口堆了不少垃圾。前麵灰灰暗暗,隱約矗立著一扇一人高的屏風,兩人才知道已經走到了盡頭。

卓王孫隻瞥了一眼,便覺得這座屏風有些古怪。

屏風共七麵,上畫竹林七賢,看去漆色尚新,筆法說不上惡俗,但色彩卻極為濃豔,在傍晚灰暗的光線中,卻仍讓人覺得刺眼。

更怪異的是那些天竺古檀雕成的屏風座架。

座架雕琢精致,紋理細密,看上去已是百年古物,卻依舊光彩可鑒,沉香撲鼻。與那屏畫比較,隻覺甚是不相搭配。

卓王孫似乎對屏風提起了點興趣,仔細看了一會,正想找蘭葩詢問屏風的來曆,回頭時步小鸞已經不見了。

走廊上還殘留著一線金色的晚霞,似乎一觸到屏風,就整個消散了,周圍隻覺陰寒之氣逼人而來。步小鸞已了無聲息,似乎也和那道殘陽一起消逝。

卓王孫皺了皺眉,正要去找,隻聽屏風一側一聲尖叫,似乎是步小鸞的聲音。

屏風前麵那間客房,門是虛掩的,隱約透出一點微光。卓王孫推門而入。客房裏一片漆黑,隻有東麵牆上,映著一暈燭光。步小鸞一身白裙,麵牆而站,一雙手撐在牆邊的桌子上,不住顫抖,似乎不堪重負。桌上的紅光明暗不定,映出她半張神情恍惚的臉。

她茫然凝視著牆上的一幅畫,目光也因恐懼而顯得呆滯。

牆上是一幅血紅色的絲織曼荼羅圖。

圖中花紋無窮無盡的糾纏在一起,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在哪裏終結。讓人隻覺得一團豔麗得詭異的色彩撲麵而來。再多看一會,似乎那些線條又遵循著某種規律,朦朦朧朧的,匯聚成一塊巨大的圖案,從自己眼睛深處緩緩凸現而出。

燭光搖擺不定,將四周器物的影子變成一個個血紅的巨影,仿佛洪荒怪獸逃離了圖畫的約束,正蠢蠢欲動,隨時搏人而噬。

步小鸞已經看得呆了。桌上紅燭的燭蠟,正一點一點滴到她蒼白的手上,像血一般耀眼,她卻毫無知覺。

卓王孫猛地將她的手挪開,道:“小鸞,怎麽了?”

步小鸞愣了一會,哇一聲哭出來,撲到他懷中,道:“有妖怪,那裏有好多妖怪,在叫我的名字,還有好多螞蟻一樣的東西,在咬我的手,都咬出血了,我卻動不了……”

卓王孫憐惜的拾起她的手,將上邊的蠟輕輕拂去:“是蠟燭。牆上的圖是曼荼羅。這應該是蘭葩的房間,她是曼荼羅教派的人,必須隨身帶著這種圖案。”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這船上的東西很不簡單,你以後千萬不可以亂闖別人的房間,如果再見什麽古怪的東西,要馬上走開。”

小鸞抬起淚眼:“我真的是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才進來的,你相信我啊。”

卓王孫點頭道:“好了,月亮出來了,我們上甲板去吧。蘭葩去了那麽久,也應該快回來了。”

小鸞被他拉著往外走,還不停的回頭看:“哥哥,真想不到,蘭葩姐姐會住在這樣的房間裏。”

卓王孫隨口回答:“的確有些奇怪,她把所有的簾子都放了下來,入門處兩座蓮花燈都壞了卻沒有換,屋子裏隻點著一隻蠟燭,似乎是晝伏夜出,怕見強光,這倒不像是蘭葩的習慣。”

步小鸞道:“蘭葩姐姐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不過我覺得她一定有心事,她每次看到楊大哥,眼神都很不自然。”

卓王孫笑道:“你哪裏知道什麽是心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陳設的七麵銅鏡,一笑道:“看樣子她還是個孤芳自賞的女人。”

步小鸞道:“什麽是孤芳自賞啊?”

卓王孫一麵說一麵帶著她往上走,道:“這孤芳自賞的意思麽,你卻還是永遠不要知道的好。”

兩人剛剛來到舷梯口,冰涼的夜色就像一堆濃厚的黑雲,撲麵壓來,步小鸞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突然,甲板上有人一聲驚呼,而後一聲巨響,有東西轟然倒塌下來。

兩人快步來到甲板,隻見蘭葩全身赤裸站在船頭,滿臉驚駭的神情,她似乎急著想掙脫出來,但她的手卻被一條黑影死死抓住了。此刻月色稍盛,才讓人看清那條黑影原來是一個陌生的少女。

陌生少女跪在船欄邊,粉色的胸襟上浸著好大一塊殷紅的血跡,她用力握住蘭葩的手,掙紮道:“主人叫我來通知你們,快叫水手掉頭,前邊,前邊……”突然身體一軟,昏倒過去。

蘭葩見有人上來,更是滿麵驚羞,無奈卻脫不出手,隻得背麵著來人跪了下去。

她身邊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木桶,一個木頭架子帶著幾塊帆布倒在欄杆上,欄杆的另一頭還掛著半幅被扯碎的麗紗。

看樣子她本是乘了夜色,在甲板的遠角搭了架子洗澡,沒想到卻無意中被爬上來的這個少女把架子撞倒,又扯碎了衣衫。

然而這個少女卻不是無意中爬上來的。

大威天朝號甲板離水有十六丈之高,這個陌生少女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從欄杆下爬上來,武林中能做到這一步的人絕對不多。

更何況她還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主人要她來通知大家,前麵……

前邊到底有什麽,能讓一個一流高手惶恐如此?而她的主人又是誰?莫非已經被這種無名的東西圍困?那麽為什麽她拚死爬上來,卻不向這艘船上的人求援,反而隻讓他們快走?

浮雲漸漸被風吹散,森寒的月光像流水一般傾瀉下來。甲板上的一切都像結了一層冰。

卓王孫注視著那個陌生少女的脖子。

繡花衣領已經沾滿血汙,象牙色的肌膚上赫然凸現著一個古怪的傷口,鮮血正從血口中汩汩外湧。

這種傷口絕不是刀劍造成的,而是一種鈍傷,類似於齒痕的鈍傷。在茫茫大海上,隻有一種生物可以造成這種傷痕。那就是海蝙蝠。

海蝙蝠是一種黑色的利齒魚類,生性凶殘噬血,常常埋伏在海底水藻裏,伺機撕咬獵物的脖子。它們在水下以吸吮其他魚類的體液為生,初秋之時也會順流來到岸邊,攻擊海岸上的牲畜和人類。

來到海岸的海蝙蝠能突然躍出水麵一丈遠,尖利的牙齒瞬間就能準確的劃破獵物頸上的主動脈,然後宛如饕餮一般猛吸不止,甚至有時會將自己的身體漲破,和獵物同歸於盡。

更為可怕的是,它們咬人的同時還會往獵物的血管中注入自己的體液,這樣,傷口的血很久都不會凝固。有些人受傷後將海蝙蝠打死,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的脖子裏不斷噴湧,最後倒在水邊,慢慢死去。

因此,漁民們心驚膽戰的稱它們為海底閻王。在它們出沒的季節,沒有人敢呆在岸邊。而清晨沙灘上,人畜屍體上一對尖利的齒洞,也成為了大海中最恐怖的傳說之一。

然而,現在是初夏。

初夏的時候,去年的海蝙蝠已經死去,新生的海蝙蝠還都隻是魚卵,絕不該出沒在海上。而且,海蝙蝠的牙齒也和蝙蝠一樣小而尖利,但是這個少女脖子上的齒洞卻顯得鈍而巨大。如果這是海蝙蝠所為,那麽這隻海蝙蝠的身形一定和人類一樣高大。

難道一隻和人類一樣巨大的海蝙蝠,已經提前從海藻間那些蒼白的魚卵裏破殼而出?

又或者,根本不是一隻,是無數隻?

——難道這就是少女警示的“前邊”有的東西?

就當卓王孫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一件糟糕的事情發生了——二樓的船客們已經聽到了動靜,一起湧上了甲板。

更糟糕的是,月光變得奇亮無比,把甲板上照得纖毫畢現。

蘭葩還沒能掙出手來,遮掩自己的身子。她背對著大家跪在甲板上,脊背微微顫抖著,一滴淚珠像珍珠般的滾在地上的月光中。

眾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是一片驚呼。

她光潔如絲綢的背上整個是一塊濃墨重彩的紋身!

那是一幅曼荼羅,一種不知意義的怪誕圖騰。

眾人的目光都被那色彩斑斕的神秘力量所吸引,再也挪不開去。那些無邊無盡的線條紊亂的在諸人的眼底湧動,中間夾雜著許多圓點,漸漸向外蠕動,突出,似乎又在掙紮升騰,化為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色,瞬時迷離眾人的眼睛。

那仿佛是世界重生時刻的古老記憶。

氤氳之氣在神的光照下散開,清者上升為烈焰,濁者下沉為寒冰。火焰和海水交界的地方,隱現著六根與天同高的祭柱。風雷隱去過後,海麵還在濃霧中不安的動蕩著。猛然間,一聲重重的歎息仿佛洞穿了無數重的時間與空間,從地獄中透空而來,卻又立刻潛歸海底,了無痕跡。霎時,海麵仿佛充溢著緋紅的光彩,千聲萬聲的歎息和哀嚎齊響,捍天動地,震耳欲聾。

歎息之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甲板上的人不堪忍受這種折磨,拚命堵著耳朵。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宛如閃電劃破夜色沉沉的長空,抽打在黝黑的海麵。方天隨手下三個武將竟同時發狂,在夜空中揮舞著雪亮的佩刀,向蘭葩撲來。

蘭葩靜靜的跪在甲板上,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似乎已經陷入昏迷。

眾人正在驚愕,眼前猝然一花。楊逸之的身形騰空而起,隻聽“啪”一聲脆響,副桅上那張白色巨帆應手而落。他一揮手,帆布平平鋪開,像一張巨大的白紙,輕輕落到卓王孫手上。

卓王孫心領神會,搶前一步,將帆布往蘭葩背上一掩,順勢橫抱起來,躲開了三人的一擊。那三個武將重重撲到在甲板上,猛地抱頭嘔吐起來。

四周頓時沉寂了下來,隻有那翻江倒海的嘔吐聲,一次次撞擊在人們心頭。

過了好久,步小鸞突然哭出聲來:“就是這幅畫,我看見的就是這幅畫!”

眾人如被電擊,紛紛從出神中醒轉。敖廣棄了金拐,跌坐在甲板上,空蟾靠在欄杆上,雙手緊緊握住鐵欄。

唐岫兒扶著謝杉,顫抖著伸手指著蘭葩,喘息著道:“妖術,妖術!她分明就是妖怪!”

方天隨由兩個武將攙扶著,伸出衣袖不住擦著額頭:“的確是妖女,要好好拷問,好好拷問。”

蘭葩這時也漸漸恢複了神智,睜開眼睛,木然的看著眾人。

唐岫兒平靜了些,對卓王孫道:“鬱公子,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既然這個妖女奉你為主人,還請你給大家一個交代。”

卓王孫並沒有答話,隻將內力緩緩注入蘭葩體內。

蘭葩的胸脯起伏了幾下,蒼白的臉上緩緩滑出兩行淚水,低聲道:“曼荼羅花紋,每一塊都代表一個神聖的意義。”她猛然翻過身,將帆布撩起一角,讓卓王孫看清那塊紋身:“我的天朝公子,用您那神賜的雙眼作證,它是濕婆大神所賜,須用我整個生命守護的神的恩典,而絕不是魔鬼的印記。”

唐岫兒道:“你們這些邪魔外教怎麽想我們管不著,但卻不能任由你用妖術迷惑大家。要是不想被拋下海去,就得想個法子把這背上的妖物弄掉。”她看了謝杉一眼:“我表哥可以幫你,保證你連一點痛苦也感覺不到。”

蘭葩驚恐的掙紮起身,深深跪伏下去,雙手拾起卓王孫的衣角,貼於胸前,啜泣道:“天朝公子,請您相信在你麵前的這具肉身,是風暴的女兒闍衍蒂守護的。她證明它隻獻給過神,而純潔無暇。它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如同您尊貴的容貌一樣,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隻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天朝公子,蘭葩並非有意驚嚇你的朋友,請原諒我的過錯。”她恭敬的跪在地上,將卓王孫的衣袖捧到額前,深深低下頭去:“神讓我在遙遠的天朝和他的化身相遇,請您保護我免受不信神者無知的指責與逼迫。”

卓王孫將她從地上扶起來,道:“沒有人能逼迫你。”而後一指欄杆邊那位昏迷的陌生少女道:“謝公子,那邊那位姑娘傷得很重,你幫忙看看。”

謝杉剛剛一應聲,就被唐岫兒一把抓住。唐岫兒冷眼看著卓王孫道:“鬱青陽,你真以為你是誰?船上的人是你說放就放,說救就救的?”

卓王孫還沒有答話,不遠的水麵上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平靜的海麵被擊個粉碎,一股三丈高的浪花直衝上來。

眾人大驚之下往東麵看去,海麵上星星點點,全是燈光。

同舟王子美少年

在大海上,有燈就意味著有船。

燈、月交映下,不遠處一隊黑帆艇船扇形排開,將一艘青色的小船圍在中央。

那一隊黑帆艦船絕不是尋常船隻,比普通客船小而且堅固。船身整個包裹著一層黑鐵,欄杆上全嵌著精鋼護刀,更為駭人耳目的是,每艘船船頭都立著一尊紅衣大炮!

十幾尊大炮炮口洞黑,正對著那艘青色小船。

每隻黑帆艦船上都擠滿了人,但是站的都很整齊,他們頭上紮著一道白布,手上都握緊了長刀。一個炮手站在大炮旁邊,舉著火把,似乎隨時都會開炮。

炮口所向的那艘青色小船靜靜的浮在水麵。

船不大,布置得卻很雅致。船艙幾乎一半都是木格窗,窗欞上鏤雕著雲月、仙鶴,是日本滄鐮時代的樣式。船艙四麵靜靜垂著深紫色的窗簾,裏邊一點聲響也聽不到,似乎隻是一艘空船。

這樣的船如果在京都皇宮的池苑裏看見,倒一點也不奇怪,然而這是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樣的畫舫隻要一個浪頭就能粉碎,難道它是借了什麽魔力,才避開無邊風浪,渡過無數怒濤來到萬裏之外的地方?

這艘青船似乎真有些魔力。那些黑帆艦船雖已圍了很久,卻始終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半分。

能用十幾尊紅衣大炮對著一艘船,就算裏邊坐的是天王老子,也不應該害怕了。

然而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偏偏都怕得要死,就連大威天朝號緩緩靠近他們,他們也隻看了一眼,就回過頭去,全神貫注的盯著那艘小船,握著鋼刀的指節都已發白。

船行到近處,天朝號上的眾人借了月光,居然又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船上的那些人起碼有一半已經不是人,而是屍體!

這些屍體就擠在活人中間,有的扶著欄杆,有的拉著纜繩,有的手上還握著長刀,都保持著死時一瞬間的姿勢,似乎還不及有絲毫反抗,就已經僵硬。僵硬的屍體上別無傷口,隻有脖子上黑血淋漓,順著胸口一直淌到甲板。甲板上宛如鋪開了一張暗黑的地毯。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以想象,人的身體裏居然能流出如此多的血。

唐岫兒覺得一陣翻胃,她伸出手捂住嘴,然而,她伸出的手就生生停在空中,鼻端卻清清楚楚的聞到了一陣淡淡冷香。

這種香氣極其清淡,似乎無跡可尋,又似乎無處不在。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青竹、冷露、山嵐、風荷以及天地間一切清寒之香都已匯為這幽幽一縷,隨血液潛入骨髓,最後在人緊繃的心弦上輕輕一撥。

唐岫兒全身一顫,往四麵張望了片刻,又將衣袖放在鼻端使勁嗅了嗅,目光最後落在那半船密密麻麻的屍體上。

那種冷香隻有可能是從屍體上散發出來的——確切的講,是屍體傷口中湧出的黑血裏。

然而屍體隻應該有屍臭。血也隻應該有血腥。

就在那濃重的血腥和死亡氣息之中,那股冷香依然悠然潛行於海天之間,一如蓮花自潔,片塵不染。

唐岫兒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然而這種怪異的幽香仍然透過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入身體裏。這種感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絕難想象到底有多麽的詭異,多麽可怖。

不光是她,整個大海幾乎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

尤其是那些黑帆船上的人。疲倦、絕望、驚懼已快將他們擊垮,他們似乎要用盡最後的一份力量,才能站直身軀。那些目光十分迷茫,一會看看身邊的屍體,一會望著那艘青船,眼中看不出絲毫的希望——似乎青船裏住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深海中走出的妖魔。

又過了一會,海麵上終於有了一些聲音。為首的一隻艦船上伸起了一盞燈籠。

一個白衣人緩緩站上了船頭。說是一個仿佛還不太確切,因為那站上來的分明隻有半個人,右邊的一半。

他整個人從眉心開始被分割開來,左邊臉上一重重堆著鏽紅色的蘚,身上隻籠著右邊衣服,剩下的盤在腰間。他那一半赤裸的身體也爬滿了水蘚,另一半的白衣卻白得刺眼,高大的身形鐵塔般矗立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仿佛被人活活劈開過。

眾人目瞪口呆,在這樣的地方看見這麽一個人,真讓人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已航進了地獄。

那半個白衣人咳嗽了一聲,向青船喊道:“你若再用這種鬼蜮伎倆殺人,我們就要開炮了。”他話一出口,整個海麵都嗡嗡回響起來,看來內力已經相當不弱。

然而,誰都能聽出他的語調在止不住顫抖,似乎開炮要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青船上一點回音也沒有。

半個白衣人一咬牙,黝黑的脖子上青筋綻露,手上的令旗用力往下一揮。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微亮的紫光無聲無息的從他腦後一閃而過,他身體猛顫了一下。那一瞬間大家似乎聽到了血管撕裂的悶響,接著是血液噴湧的聲音。他挺著身子,眼珠似乎就要奪眶而出,最後的目光還能看到,一柱鮮紅的煙花正從自己頸上的青筋中噴湧而出。

那蓬煙花的頂端還是鮮紅的顏色,根部卻已黑的發亮。等全部變成烏黑的時候,他半邊雪白的身體已像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手中的令旗還在半空中孤零零的飄蕩著,尚未揮下。

異香從他的殘血中隱隱傳來,月色如暗黑的潮水,從每一個人心頭緩緩流過。海風呼嘯,海麵上卻隻覺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好一會,黑帆船上才響起一陣雜亂的呼喊——那種聲音嘶啞得宛如野獸狂呼,又仿佛傷重的人吐出的最後一絲氣息——“開炮,快開炮!”

一陣巨響震耳欲聾,海麵上火光連天,巨浪飛湧,船舶的殘骸被拋起十餘丈高,又帶著轟然巨響落回水麵。磅礴的水勢連大威天朝號這樣的巨船也帶的不住鼓湧。

“打中了,打中了!”海麵上的人歡呼雀躍,發出一陣死裏逃生般的大叫。

硝煙緩緩散去,那艘青船已經化為齏粉,水麵上散落著幾縷紫色的絲綢。

然而卻沒有一絲血痕。

黑帆船上的人慢慢安靜下來,麵麵相覷,難道這個妖怪已被這十幾尊大炮轟得煙消雲散,難道它身體裏根本沒有血?或者它並沒有死,已趁著硝煙潛回海底?

月光更盛,銀白的海麵寂靜得異樣。

突然,一絲及其輕微的水聲似從海底深處漂浮上來。

月光蕩漾的海麵突然似一塊銀盤般向下陷去!

水波旋轉中,伴著一絲似弦非弦的悠長樂音,無數點紫光如蛹脫繭,破水而出,流星倒行般,瞬時布滿海麵,熒熒爍爍,幽豔無比。

黑帆船上的人見到這滿天的紫光,頓時麵如死灰,似乎連一線逃生的意誌都被擊得粉碎。

水麵悄無聲息的分了開來。

一輪淡紫的光華如明月一般緩緩自水中升起。隻待一離水,就變得奇快無比,向那些一扇排開的黑帆船襲來。

眾人眼前一花,隻見一團紫光在海麵上迅速穿梭,而那些船舶、桅帆、人體也竟突似變得虛幻一般的不存在,任由它穿體而過。

那道紫光突的止在為首一船的主桅上,光華散去,眾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個人。

那人站在五丈高的桅杆頂端,一襲紫袍隨風而動,輕若無物,但他的身形卻穩如泰山。他徐徐抬起右手,滿天光華就從他掌心垂下,在夜空中劃出無數道幽豔的弧,伸向下方那些黑帆船。

船上的人驚訝的仰望著他,臉上的神色有驚駭,有絕望,有乞憐,卻沒有絲毫的反抗,似乎他們的生命已被他手上垂下的光華牢牢係住,再無掙脫的可能。

那人俯視著下方,輕輕歎息了一聲,五指緩緩握緊,往上一抬。

幾聲輕微的悶響,深黑的海麵上頓時綻開了無數朵猩紅的花。

血花。

一瞬間,那些人的頭顱似乎猛然脫離的軀幹的束縛,紛紛飛起,在空中翻滾幾下,隨聲落入海中,身子隨著跪下。

月光下的海麵蕩開一片片血暈,濃重的血腥之氣就在碧藍的波光中不住澹蕩。而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軀幹還跪在原地,古怪的向前傾著,頸腔裏股股鮮紅的煙花噴出一丈多高。

濃黑的海麵上宛如驟然起了無數道血的噴泉。

這種景象在傳說的煉獄中都不曾有過。

同時,那鐵壁般的船身也紛然碎裂,十幾艘艦船也像猛然失去了頭顱一般,緩緩往海下沉去。

紫衣人還默然站在桅杆之顛,廣袖博帶都在海風中獵獵揚起。他整個身子仿佛都是月光的一部分,奇寒逼人,卻又亦幻亦真,讓人無法諦視。

桅杆距離水麵已不足一丈,隻見他廣袖微張,一道紫光向大威天朝號標來。

他的身形也隨風而起,那種姿勢不是飄,也不是飛,而隻在一瞬間是和你眼中的月光交換了位置,就在你眼簾一開一闔之間,他已然到了跟前。

衣帶輕招,來人已無聲無息的落在甲板上。

眾人隻覺鼻端傳來一陣異香,香氣非常淡雅,但卻奇寒徹骨,眾人禁不住都是一個冷戰——正是那些屍體上的氣味。

眾人訝然抬頭,向這個殺人妖魔看去。

然而再沒有人的目光能從他身上移開。

他全身籠罩著若有若無的冷光,一抬手,冰魄的光澤就從他垂下的衣袂中照人而來。他來到眾人麵前,舉止間有種說不出的飄逸,卻又詭異之極。

滿天月光似乎更盛了,然而真正的黑夜卻似已隨他翩然而降。

眾人的手足都宛如沐入冰池之中,然而極度的恐懼仍不能阻止大家去凝視他的雙眼。

那雙眸子澄如止水,比眼前的大海還要深沉。淡漠的神光中,竟似乎藏著難以言傳的憂傷與悲憫——無論如何,這雙眸子隻應該屬於釋迦太子,而不是屬於這個舉手之間就收去幾十顆人頭的妖魔。

恰恰這樣的妖魔竟有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甲板上的諸人,稱得上風標出世的比比皆是。然而休說男子,就是最自負美貌的女子,也不得不驚歎,這是一張諸神嘔心瀝血才雕琢出來的麵孔。美麗得詭異的輪廓上,恰到好處的點綴著精致到極點的五官,就仿佛暗夜中的星辰,照耀著整個世人。孤獨、優雅、毫無瑕疵。如果非要從他臉上找出一點缺陷,那就是他的膚色和唇色過於蒼白,似乎終年不見陽光。

如果一個妖魔有了這樣一張臉,大家都寧願不把他當作妖魔來看。何況,他肯定是人,還是最為養尊處優的人。妖怪雖然能變化出完美的麵孔,卻變化不出他身上那種沉靜的貴族氣度。

此時,這位紫衣少年居然開口了:“化外之民,久慕中原風物,千裏存臨,不幸值盜。坐船既毀,親朋複杳,惶惶如喪,營營奈何?欲求一席,心複愧然。座中君子,能賜錐地乎?”話雖略顯深澀,他說來卻無比的自然。

唐岫兒聽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這個殺人惡魔居然文縐縐的向他們求助,還要住在這艘船上。

她搶先問道:“你是誰?”

紫衣少年道:“諸位可以叫我小晏。”

唐岫兒撇嘴道:“這肯定是假名。這麽說來你是不肯用真麵目示人了?”

那少年居然微微一笑:“名字雖假,每一寸麵目卻都是真的。”

想不到他居然還會笑。

就在這一瞬間,四周所有的血腥、戾氣都頓時消散。仿佛天地也因這一笑而洗淨重生。

眾人被他的笑容所攝,似乎一切都已淡忘了。

那個自稱小晏的紫衣少年將目光轉向謝杉,道:“多謝這位公子醫治紫石姬,還是讓我來吧。”

謝杉愕然抬頭,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隻覺紫光一長,人已到了眼前。他袍袖輕輕一帶,謝杉手上的那個少女已到了他懷中。

謝杉隻覺觸手一陣奇寒,腦海片刻間化為空白,對方手上不帶分毫內力,但在他出手那一瞬,周圍的一切就仿佛被無形的魔力凝固,任由他從容出入,將紫石姬抱走。

天底下從未有這種奇異的武功。謝杉心中一凜,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看時,就見唐岫兒正有些鄙夷的望著自己,臉上頓時有些發紅。

那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剛入紫衣少年的懷中卻就醒轉過來,她掙紮而起,在甲板上勉強跪直了身體,低聲道:“主人,屬下……屬下沒有能阻止他們前來,屬下……”她胸口劇烈起伏,再難出聲,一雙明眸中滿是愧疚自責之色。

小晏點點頭,轉向卓王孫道,抱拳道:“紫石姬傷得不輕,還請船主行個方便,讓我找個地方為她略為醫治。”

卓王孫微微一笑,在眾人均未出一言的情況下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才是真正的船主,這少年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許多。

卓王孫笑道:“佳客遠來,鬱某未能遠迎,失禮殊甚。鄙船地字二三號房間尚還空餘,如蒙不棄,就請小晏公子與紫石姑娘暫屈尊駕。”

小晏點點頭,向卓王孫道謝後,徑直抱起紫石姬下了甲板。

其他人餘驚未息,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從自己身邊穿過,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

或者說不是不敢,而是為他的氣度深深震懾。

過了好一會,唐岫兒才宛如大夢初醒,道:“你們就讓他這樣下去了?剛才十幾條船,幾十條人命,被他一招之下殺的片甲不留,你們看的明明白白的,卻還讓他與我們同行?”她指著海上散落的船舶遺骸,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隨她手指所向,海麵上竄起一道火光,而後一聲巨響,一枚海碗粗的炮彈筆直向甲板飛來。

漫垂紫袖結芳菊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還沒有死絕。

一個炮手在看到滿天紫光的一瞬就嚇得暈了過去,幸而躲過了那場屠殺。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遺骸鉤住,一時沒能完全沉沒。剛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緩緩醒轉,聽到大威天朝號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響環,向這邊開了一炮。

一尊紅衣大炮在僅隔數丈之外當麵轟出,威力豈比尋常!唐岫兒隻見那枚炮彈旋破夜空,哧哧作響,瞬時已到頭頂。

突然,一道電光劃破夜空,一枚鐵箭從天朝號後方飛速趕到,與那枚炮彈迎個正著。隻聽巨大的暴響直如鈞天雷裂,在大威天朝號上空炸開。

一爆之下,那枚炮彈竟被鐵箭當中穿過,裂為碎塊,跌在甲板之上,鐵屑紛飛,深嵌木裏足有三寸多深。滿天碎片中,唐岫兒下意識的伸手一擋,隻覺那箭速度絲毫不減,從她袖側掠過,向遠空飛去,瞬時已不見了蹤影。過了好久才遠遠傳來落水的聲音。

唐岫兒立定身形,駭然看著地下的彈片,這種出了膛的精鋼炮彈居然能被一根鐵箭穿碎,這一箭之力簡直是匪夷所思。

唐岫兒轉身望去,就見來箭的方向上,正泊著一葉狹窄的扁舟。

上麵一條黑衣大漢如標槍般筆挺的立著,雙手合抱胸前,懷中是一張大得出奇的弓。

這張弓樣式奇古,弓身上脈脈烏光,在月下流轉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張冷漠的臉,上麵就像塗了一層黝黑的砂子——那隻能是烈日和風沙的痕跡。他那指節凸出的大手,正輕輕摩挲著弓背上九顆赤紅的寶石。

卓王孫向那人拱手笑道:“想不到後羿神弓莊先生也來了,鬱某船上還有兩間空房,倒也正好。”

眾人悚然動容,莫非那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神箭的莊易?

據說這個人無親無友,漂泊天下,唯獨對箭術一道上已經嗜好到了癡狂的地步。他十歲的時候就一路乞討著來到蒙古,在草原上射狼而食,掘地而眠,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得到了和蒙古大汗比箭的機會。兩人一共比了七天七夜,各射麋鹿兩千頭,不分勝負。然而此人箭術雖高,行事卻極為狠毒,箭下從不留活口。年輕時為了投師學箭,竟連妻兒都殺了。所以提起他的為人,江湖上的人多不以為然。

但是大家都害怕他手上的弓。據他自己說,那張後羿神弓真的是上古神物,全由烏金打成,足足有千斤之重。而上邊鑲嵌的九顆寶石就是當初後羿射落的九日。雖然江湖上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背後還常常嗤之以鼻,說他故弄玄虛,但提起那張弓的時候,都不免幫他把這個傳說再說一次。何況,他剛才的確是站在一葉起伏不定的扁舟之上,出箭射落了一枚飛旋而來的炮彈。一個人有這樣的箭術,無論他說出什麽樣的傳說,都沒有人敢覺得它荒誕了。

莊易抱著弓,向卓王孫點了點頭,當是還了禮:“不錯,莊某的確是有事出海,想借這位公子的船一用,不過卻不是現在。”他一頓足,足下扁舟飛一般的向開炮的殘艦標去,他來到跟前,輕輕一抬手,就攔腰將開炮那人提了起來。那人身材本來也算得上魁梧,被莊易提在手中,卻如同一個被掏空了的稻草人,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

莊易一手持弓,一手提著那人,足下小舟平平向後退去,道:“莊某現在公務在身,必須把這個倭寇餘孽帶回縣衙,明早日出之時,莊某自當再來,與諸位同遊海上。”話音未落,小舟已退出老遠,片刻之間就隻剩下圓月中的一粒黑點。

偌大的海麵寂靜如初,唯有水波微微動蕩。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過。

謝杉搖搖頭道:“像莊易這樣的人居然肯為劉家港縣衙做事,倒真是不可思議。”

敖廣扶了扶拐杖,笑道:“老朽倒是覺得這為縣衙做事隻是個引子。”

謝杉道:“引子,什麽引子?”說完了卻警惕的掃了敖廣一眼。

敖廣笑道:“謝公子不必緊張,此次就當閑聊,下次有什麽好生意,謝公子多多照顧老朽就是了。”

謝杉臉上一紅,道:“還要多多請教前輩。”

敖廣道:“不敢,老朽以為莊易替縣衙做事,不過是為了引他上這艘船。”

謝杉道:“難道他上這艘船另有目的?”

敖廣笑道:“隻怕上這艘船的人都另有目的,難道謝公子不是?”

謝杉臉上微微有些尷尬:“我和表妹隻不過是為了追查倭寇的下落,替天行道,聊盡俠道中人的本分。”

敖廣瞥了他一眼,笑道:“說不定人家莊先生的目的也不過如此。隻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劉家港倭寇居然就被那位小晏公子在一舉手間鏟除的幹幹淨淨,妨礙了兩位行俠仗義的雅興。”

唐岫兒突然驚道:“鏟除幹淨?難道剛才那些黑帆船上的人都是倭寇?”

敖廣歎道:“除了劉家港倭寇,就是大明水師也不見得有那麽整齊堅固的戰艦,一時也調不出十幾尊紅衣大炮來。說來也是那幫強人罪有應得,無怪那位小晏公子出手如此殘忍。”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問:“不過這位小晏公子的武功的確是奇怪之極,楊盟主,不知你可從他的身手中看出點什麽來?”

楊逸之似乎並不願意理他,隻淡淡道:“沒有。”

敖廣笑道:“說句冒昧的話,如果我說那位小晏公子的武功不在盟主之下,盟主以為然否?”

楊逸之歎道:“隻怕很難說他在任何人之下。”

步小鸞不知什麽時候從相思懷中掙脫出來,問道:“你們說的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誰呢?”

敖廣道:“小鸞小姐,莫非你有什麽看法?”

步小鸞臉上一紅:“我?我不知道啊,不過……”她回頭拉了拉相思的衣袖:“不過,我可以讓姐姐幫忙猜一猜,她剛才也和我一起看了那位哥哥好久,也許會知道呢。”

相思臉上微微一紅,瞥了卓王孫一眼,道:“我……”

卓王孫微笑道:“你隻用把你認為的講出來就是了。”

相思低聲道:“是……這位公子來自東瀛,從氣質舉止來看必定是家世顯赫的貴族,而其容貌,武功,無一不是舉世罕見,這樣的人物,日本國內應該隻一人而已。但是……”相思微微皺起秀眉,道:“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隻能想出他就是十四歲繼承家業,十六歲官拜關白、大納言,如今統一全國已指日可待的尾張國少主,織田信長。”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唐岫兒已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請唐大小姐指教。”相思輕聲道。

唐岫兒正色道:“織田信長統一大業未竟,戰事纏身,為何要到中原,又為何還在此地出手剿滅倭寇?姑娘這麽說,隻怕是還沒有睡醒吧?”

相思解嘲的一笑,並沒有答話,一旁方天隨高聲插言道:“唐大小姐如此說就欺人太甚,日本覬覦我國疆土甚久,近十年來,更傳說上至皇室,下至幕府,串通一起,定下了詭計,圖謀非小,也許織田此次化名來,正是為了這個天大的陰謀。”

唐岫兒冷笑道:“織田信長少年得誌,所行離經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獨尊,當真遇佛滅佛,見神殺神。而剛才那人滿眼俱是憂鬱悲憫之色,似乎行事不忍,卻又不得退於事外,絕非的六天魔王的態度。”

方天隨道:“本官以為,奸猾到了織田的地步,喜怒哀樂俱可內斂,一點神色,說明不了什麽。如果唐大小姐以為他不是織田,那又有什麽別的高見?”

唐岫兒道:“難道方大人以為自己附和的這幾句胡話,能算得上什麽高見?”

敖廣滿麵笑容,打斷道:“兩位萬萬不要為這點小事爭執,既沒有什麽好處,還傷了和氣……鬱公子,您又怎麽看?”

卓王孫道:“諸位可曾注意他的衣服。”

敖廣若有所思的道:“輕如靈風,寒於玄冰,絕非一般的質料。”

卓王孫微笑道:“衣角的繡花呢?”

眾人猛地想起,他那襲淡紫的長袍上,有一叢用銀色的絲線隱繡的九瓣菊花紋。

九瓣菊花紋是日本皇室血親專用的圖案。

卓王孫似乎沒有在意眾人的驚訝,道:“這位小晏公子就是後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親王。”

敖廣訝然道:“馨明親王?莫不是那個一出生就被幾個妒忌的皇妃害死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出生已是二十三年以前的故事,但如今提起來,中原武林也是無人不知。後奈良天皇一生軟弱無權,自鉰壺皇後死後再未立後,卻在四十歲時愛上了從四位下右衛門督五原信忠的養女,要繼立為後。那養女來曆不明,傳說本是中土人士。當時皇室上下,反對者甚眾,太後甚至以絕食相挾。想不到一生謹小慎微的後奈良天皇居然力排眾議,最終策立了五原姬。五原姬出身已非煊赫,又體弱多病,宮內於是盛傳她是靠著妖術才迷惑了天皇。五原姬知道後傷心欲絕,終日閉門不出。後奈良天皇幹脆另起別院,讓五原姬獨居其中,不容外人打擾。一年後,五原姬有孕在身,更時刻怕人暗害,過了一年提心吊膽的日子,分娩之時卻因難產而死。

其實眾人都知所謂難產而死,實際上是幾位宮中很有勢力的妃嬪所害。可憐五原皇後連屍骨都沒有留下,還被誣詆為現出妖形,破空遁去。所幸這位小皇子卻被幾位宮女舍命保全了下來。

後奈良天皇傷心之餘,卻也無奈外戚勢大,隻得偷偷前往看望小皇子。那位小皇子通體異香,靜靜躺在繈褓裏,也不啼哭,待天皇一到,才睜開了眼睛。據說天皇當時竟然被那小皇子的一雙眼睛迷住了,立刻冊封小皇子為馨明親王,將他帶回宮中,派下重兵日夜護衛,一麵宣告天下要立他為太子。

然而就在詔書下達的當天,十四皇子卻從層層宮禁中神秘失蹤,後奈良天皇傷心欲狂,派人四處逼問皇子的下落,其他的嬪妃當然矢口否認。他又在全國重金懸賞,然而始終沒有小皇子的半點消息。後奈良天皇從此鬱鬱寡歡,將自己關在當年五原姬的別院內,既不見那些嬪妃,也不見滿朝大臣。各地大名本來就不服皇室統治,這二十年來就更加猖獗,彼此攻閥,全國已陷入一片混戰。

……通體異香,還有一雙顛倒一切的眸子,這一切,小晏似乎和那位馨明親王很像,然而……

敖廣全身猛地一顫,聲音都有些變調:“馨明親王已經死了二十三年了,除非……”他猝然住口。

想起剛才那位少年詭異的身法,妖魔一般的武功,不帶血色的麵孔,眾人脊梁上都是一陣冰涼,一句話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除非他根本不是人類。

卓王孫看著眾人的神色,緩緩道:“他本不是來自人間。”

不是來自人間!眾人心中如蒙重擊,難道自己剛才看到的真是二十三年前怨魂留在時間的幻影?

唐岫兒咬著嘴唇,顫聲道:“鬱青陽,你不要裝神弄鬼,他不是來自人間難道來自冥界麽?”

卓王孫正色道:“正是來自幽冥。”

幽冥,並不真的是陰間,而是傳說中的一個島嶼,幽冥島。

然而,聽到這兩個字之後,大家的臉色卻比剛才還要凝重。

傳說東海幽冥島是天下武學中陰柔一派的極至。極至的意思就是說它的怪異已經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據說與他們交手,無論內力有多高,劍法有多好,最後都會莫名其妙的慘死。因為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勾魂使者掙命——這就是說,毫無勝算,必死無疑。

因此,大家寧願把幽冥島當作一個來自地獄的傳說,寧願相信幽冥島的武功並非人間所有,自己之所以怕得要死不是因為技不如人,而是人力不能和鬼神相抗。

雖然幽冥島傳人曾幾度東渡中土,參加武林大會的角逐,有一次更力壓群雄,折桂而去,但大多數人還是堅信幽冥島上的人靠的都是妖術,而不是一種極高的武學。

隻有一少部分人視之為蓬萊仙島,欲往求學。但此島隱於碧濤之間,微渺難求,那些強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幾十年來,再無人敢問津。也有人傳說此島本是來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獄開啟的時候才會現於海麵,也有人說幽冥島百年之前已隨火山噴湧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談怪論,不一而足。唯一可證的是,幽冥島弟子現於人間已是百年之前,如今江湖上隻存傳說而已。

然而這個死去了二十三年的皇子居然就是幽冥島的傳人。

眾人麵麵相覷,臉上盡是絕難置信的神色。

唐岫兒突然對卓王孫道:“他已經二十年沒出現在世間,你又憑什麽知道?”

卓王孫道:“鬱某的某代師尊曾與當時的幽冥島主交手,他的內力和這位小晏公子的如出一轍。”

唐岫兒冷笑道:“與幽冥島主動手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難道你師尊是托夢告訴你的不成?”

她話音未落,相思已然一聲輕喝:“放肆!”

唐岫兒怒目望著相思,突然笑出聲來:“你說我放肆?本小姐是放肆慣了,難不成你今天想來管教我?”衣袖一垂,數點寒芒已握在指間。

而月光下,相思清麗絕塵的臉上連一絲怒容也沒有。她靜靜的站著,隻有紅袖下纖秀的手指有意無意的動了動。

月色宛如一塊巨大的寒冰,沉沉的壓下來,眾人不由自主的往後退開。

這時,卓王孫若無其事的走過去,拉起步小鸞,笑道:“晚上風大,你得回去睡覺了。”步小鸞迷迷糊糊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相思低頭答了聲是。三人再也不看眾人一眼,徑直往甲板下去了。

唐岫兒臉色沉重,並沒有追過去。

水麵突然傳來一陣汩汩碎響,眾人一驚,隻見是最後一塊船舶的遺骸沉入水中。水麵蕩漾了一會終於沉靜下來,顯出一種深黑的顏色,宛如一池凝固了的血。

那少年悲憫的眼神和他揮手割去幾十顆頭顱的影像似乎交替倒影在水中。

一種難以說明的恐懼和不安就在每個人心中蔓延。

即使他是幽冥島主,又是如何站在數丈開外,揮手奪去幾十人的頭顱?

紫石姬、還有那些倭寇脖子上駭人的傷口又是從何而來?

他萬裏迢迢,遠渡中土,又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

大家的臉色和月色一起黯淡下來,遠處的海風嗚嗚咽咽,竟似嬰兒夜哭,聽去淒慘空曠無比。

魔弦妖弓張滿月

第二日清晨,海上的天氣好得出奇,藍天白雲鮮麗如洗,細碎陽光灑滿碧藍的天幕,勾畫出一幅巨大的金色背景,天朝號就乘風破浪於這萬頃碧波之中。

難得風和日麗,許多人到甲板上看海散心,卻似乎都對其他人心存芥蒂,誰也不願站得近了。相思靠在欄杆邊,吹了一會海風,猛然覺得覺得眉心處有些暈眩,正要下去,突然聽見一個人叫道:“海鷗,看海鷗啊!”

相思抬頭,果然一大群白海鷗貼水飛來,不久又來了別的一群黑色海鳥,繞著桅杆,上下翻飛,竟然越集越多,鳴叫成一片。

一聲歎息從身後傳來,相思回頭,見敖廣皺著眉倚在不遠處的欄杆上,身上換了一件大紅繡金褂子,居然沒有穿那件金縷玉衣。他一麵搖頭一麵道:“唉,鬱夫人,這艘船上真是有些古怪,你不飼飼神鴉,驅邪乞福?”

飼神鴉?相思微微一笑,她想起小時候念過的一首詞來:

門前春水,白萍花,岸上無人,小艇斜。

女兒經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

南方一帶曆來有這樣的風俗,女子若是在船上遇到隨船飛舞的水鳥,都會投以殘食,而那些“神鴉”也接在空中,百投百中。據傳說,這樣能趕走邪魔,給女孩帶來祝福。

唐岫兒在一旁若有所思:“竟有這樣的風俗,看來的確也應該去去邪了……表哥,快回去拿些稻米。”謝杉依舊很聽話,轉身下樓去了,走得還很快,生怕晚了海鳥會飛走了。

似乎大家都相信這艘船上還有很多邪異的事情。

相思正想離開,額頭上突然一陣刺痛。她一手按住眉心,一手用力扶住欄杆,眼前一圈桃紅色的血光就如同水波一般漸漸化開。

唐岫兒已接過謝杉遞來的玉米,默默往空中灑去,臉色卻十分陰沉。那些海鳥對人類的投食也失去了往日的興趣,接了兩顆,就緩緩散開。

相思想如果自己下去取食物,回來的時候海鳥怕都飛走了。正尤夷著向唐岫兒誰討一些。唐岫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現出一絲冷笑,沒待她開口,裝作手下一滑,竟將一大碗玉米倒在了海裏。

相思微微苦笑,也沒法和她計較,轉身要走。楊逸之卻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他看來已經注視了她好一會,道:“鬱夫人剛才覺得不舒服?”

相思微笑道:“哦——楊盟主,我隻是在風口站久了,有些頭疼。”

楊逸之看了她一眼,神色頗為凝重,剛要說什麽,又隨即轉開了話題:“鬱夫人為什麽不一起飼神鴉呢?”

相思憾然道:“我身邊沒有帶著殘食,隻有下次了。”

楊逸之伸手遞過一捧玉米粒,目光卻轉向一邊,輕歎道:“但願這種驅邪的習俗多少能有點用處。”

相思感激的一笑,接了過來,回頭時卻隻見天空一片空廓,幾朵白雲欲浮欲沉,那些海鳥,恰似頓時消逝了一般,隻得道:“多謝楊盟主,可是時機不巧,神鴉都已經飛走了。”

楊逸之將目光投向甲板的另一端,道:“未必。”

他話音未落,一陣悠長的樂聲從甲板的另一頭飄揚而起,裏邊盡是一種說不出的淒惶迷離,似乎每個音節都如同一個瘋狂的舞者,在聽者的心上不住跳躍,一點點把你的心髒踏沉。

相思抬眼望去,小晏正在吹奏著一件狀如紫色水滴的樂器,他淡紫的衣衫,對麵大海,飄飛不定。海麵上的陽光似乎也在樂聲中漸漸冷卻,沉沉的懸附在眾人身上,浸染出一層冰冷的微光。

海天之際旋即湧來一片白光,那些方才消逝的海鳥,竟似受了樂聲的召喚,成群結隊,又向天朝號上飛來。

“鬱夫人可以飼神鴉了。”楊逸之注視著小晏,卻對相思道。

相思猶豫了片刻,還是來到欄杆側,試著將手中的一些米粒往外一拋。沒想到神鴉們立刻翻飛接住,竟無一落空。

唐岫兒驚訝的看著她,目中神光變換,嫉妒中漸漸透出些不安來。

相思覺得全身血液裏有一股奇特的暖意在緩緩升騰,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似乎忘卻了四周異樣的氣氛,將米粒散得忽上忽下,花樣不斷。海風吹動她的紅裳,襯著碧波白雲,恍惚之處,如同天女散花,渾然不似人間。

眾人都看得呆了,近處的敖廣卻是眉頭緊皺,呼吸都有些急促,似乎他那幾十年在大海上磨練得比獵狗還靈敏的嗅覺,已從明麗無比的陽光裏尋出了危險的跡象。

不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站在他麵前,嘶啞著聲音道:“你讓開一下。”

敖廣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就是昨晚在海上遇見的莊易,想不到他已經上船了。對於莊易這個人,敖廣本來就不怎麽喜歡,加上剛才又被他無禮的打斷,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於是冷言道:“我先站在這了,為什麽要讓你?”

莊易冷冷道:“我有要緊的事,要是耽擱了,隻怕你負不起這個責任。”

敖廣笑著看著他,道:“莊先生要這塊地,敖某豈敢不給。隻是敖某到這艘船上就是為了做點小本生意,至今白白陪著受了不少累,一點進帳都沒有。如今好不容易站了個風水寶地,多少也要向莊大人換點賞錢。”

莊易截然道:“五百兩。”

敖廣轉過頭去,舒舒服服的伸了下懶腰,將拐杖靠在欄杆上,卻不再說話。

莊易早已不耐煩,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敖廣道:“銀子太少的意思。”

莊易愕然道:“五百兩銀子也還少?”

敖廣笑著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鄉下老土。他指了指謝杉道:“敖某陪那位謝公子說一句話也要一千兩,要是收了莊先生這個價錢,是不是對那位謝公子也太不公道了?何況……”敖廣摸了摸手邊的拐杖,道:“何況敖某的嘴沒什麽不方便,可腿腳卻是大大的不太方便,一般來講,一千兩一張的銀票掉在地上,敖某都懶得彎腰去撿。”

莊易冷冷道:“那就一千兩。”

敖廣還要譏諷幾句,隻聽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一千另一兩。”來人一身黑紗,看不見麵目,不是空蟾卻是誰?

莊易吃了一驚,打量打量空蟾道:“你是誰?存心來找我麻煩?”

空蟾冷冷道:“我也想站在這裏,既然這個位置是寶貝,就該價高者得。”

莊易抬頭望了望天,神色有些焦急,一咬牙:“兩千。”

“兩千另一。”

“三千!”莊易提高了聲音,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引了過來。

“三千另一。”空蟾還是平靜的加碼。

莊易黝黑的臉上紅光泛起,那雙鼓突的眼睛迸出兩道比鷹鶽更利的凶光:“這位姑娘,你是不是知道某人是誰?”

空蟾淡淡道:“你是莊易。”

莊易不相信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還敢和我爭這個位置?”

空蟾道:“因為我平生最喜歡做別人不敢的事。”

莊易倒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的報出一個數:“一萬兩。”

敖廣是笑花了眼,不想自己腳下這個寶貝位置,居然值得一萬兩白銀,他將目光投向空蟾,眼巴巴等她加到一萬另一兩。誰料,空蟾淡然道:“我不要了。”言罷轉身離去,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

莊易狠狠的唾了一口,伸手掏錢,但瞬間他的手凝在了錢袋中,冷汗從額頭淋漓而下。

敖廣笑道:“莊先生要是沒帶在身上,我可以跟你去房間取。”突然感到身體一震,一隻鐵鉗一般的手已經卡上了他的脖子,耳邊炸響著莊易的咆哮:“臭矮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的兩萬兩銀票呢,你敢偷到我頭上來了!”

敖廣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冷汗淋漓而下,但他眼睛卻沒有看著莊易,而是怔怔的瞪著天空。

似乎那裏的東西要比莊易卡在他脖子上的鐵手更加可怕。

一道極亮的藍光從天幕上悠然滑過,莊易猛地丟開了敖廣,眼中一片狂喜。

隻見一隊不知名的海鳥破空而至,羽翼一片幽藍,美麗異常,方才那群神鴉卻如同畏懼後來者一般,悄然退去了。相思似乎沒有在意,依然憑欄向空中拋灑著殘食。

遠處,小晏已經收了樂器,一言不發的望著相思。紫石姬低聲道:“殿下,這群海鳥也是殿下詔來的嗎?”

“不是。”小晏望著那些藍色海鳥,歎道:“闍衍蒂,這就是傳說中的闍衍蒂。”

紫石姬驚道:“天帝因陀羅與天後舍脂的女兒,濕婆大神座下四大聖獸之一,聖鳥泉守護神闍衍蒂?”

“是她。”小晏道:“迷戀濕婆大神的化身,舍棄了永恒的生命,最後折翼而死。”

紫石姬頓了頓,又看了小晏一眼,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為什麽要為這個女子吹奏喚魔之音?”

小晏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

紫石姬有些不甘心,又指著那群藍鳥問:“難道這些都是闍衍蒂?”

小晏道:“不,那些隻是化身……”他眼中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她已經來了。”

紫石姬抬頭看去,隻見一隻深藍的巨鳥正緩緩降落,它羽翼玄光流轉,斂翅停棲在相思肩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就宛如風暴中大海狂怒的漩渦。

闍衍蒂安靜的在相思肩上啄食她手中的食物。船已泊港休息,海邊沙灘麗日,相映生輝,隻靜得人們連呼吸都要忘懷了。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無聲無息的向相思射來。

當人們意識到那是怎麽回事,箭已經到了相思麵前。鐵箭來勢實在太快,角度太刁,旁人欲要阻擋也已鞭長莫及。

相思大驚之下,翻手去接,沒想到那隻鐵箭的速度突然陡長,從她手指的間隙中一穿而過,直插肩上的巨鳥的頭顱。

瞬時,一聲淒厲的長鳴直衝雲霄,闍衍蒂帶著箭飛起幾丈高,在空中掙紮了幾下,就隨著一道藍光一起墜到地上。相思此刻才明白鐵箭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肩頭的巨鳥!大驚之下,朝來箭的地方看去,但見莊易手持著後羿神弓,跨步而立,臉上全是一片瘋狂的笑意!

“終於等到了,終於等到了,闍衍蒂……”他搶前幾步,伏在闍衍蒂的屍身旁,用力抱住鳥屍,瘋狂的大笑道:“哈哈,誰也不能和我搶,這是我的……”

那隻巨鳥無力的匍匐在甲板上,雙翼攤開,足有一丈長,一灘黑紅的血就從鳥身下汩汩流出,仿佛伸出了一隻巨大的血掌!

相思隻覺得不可思議,隻見莊易已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戴著斑指的那隻手裏泛出兩點幽藍的磷光——赫然正是一對眼珠。

四周寂靜無聲,天色仿佛是突然間就暗了下來,墨黑的雲從不同方向飛快的向天朝號上空聚集。莊易就在垂垂的天幕下揮舞沾滿血汙的手,不停的笑道:“哈哈,無價之寶,無價之寶!”

眾人站在腥鹹的海風中,一言不發的看著洶湧的怒濤,以及天邊騰起的無邊霧氣,和他的笑聲一起翻騰於海天之間。

“莊先生,你瘋了!”相思憤然道。

“你們知道什麽?!”他進了兩步,一手緊緊握著那對眼珠:“闍衍蒂之眼,是能洞穿六界的眼睛,受諸神祝福,不老不朽,得到它的人就能擁有和闍衍蒂一樣的眼睛!普天之下,也隻有我莊易這樣的神射手才配有這麽一雙眼睛!我的箭法從此將無敵天下……”

相思還要說點什麽,敖廣已從地上站了起來,歎息道:“莊先生,你的箭法早已天下無敵,咳咳,這又何必。退萬步說,你要射殺闍衍蒂,天下之大,哪裏不行,怎麽也不該在這裏動刀動箭。”敖廣一臉冷笑,他這麽一說,明顯是暗指莊易不給卓王孫、楊逸之等人的麵子。

莊易此時已經平靜了一些,傲然回答:“說得容易!闍衍蒂生性狡猾,要它現身,有二十種種條件,十七種預兆,一樣不全,也看不到影子,我已經追蹤它四十年了,隻見過兩次,而且都是從高空一飛既逝,如何能射?今天好不容易,落在了她的肩上,真是可遇不可求!無論在誰的船上,我也顧不得了。”

遠處,小晏微微搖頭:“誰的船也倒罷了,隻是他居然在大海上射殺聖鳥闍衍蒂,隻怕要大難臨頭了。”

紫石一怔:“什麽大難?”

小晏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諸神震怒,生靈塗炭。”

相思鄙薄其為人,冷冷道:“為了一個傳說,莊前輩竟然耗費四十年心血,實在算不上明智。其實莊前輩的眼力天下第一,早成公論,又何必行如此殘忍之事。何況就算那傳說是真的,人總是要死的,光一對眼珠子不老不朽,也不見得有什麽用。”

莊易冷笑一聲,正要說什麽,突然一聲淒厲的哭叫由遠而近,飛快的搶到了眾人麵前。隻見一個紅衣女子披散著齊膝的長發,用一種古怪的姿勢,躬著腰,站在甲板中央。

是蘭葩。

她雙目圓睜,像蜥蜴一樣四處亂轉,凶光四迸。又是一聲尖叫,重重的跪倒在闍衍蒂的屍身旁,伏身亂吻那血肉模糊的屍體。十隻半寸長的指甲全折斷在地上,手上鮮血淋漓,也不知是她的還是闍衍蒂的。

她猛地抬頭,批發浴血,直勾勾的盯著莊易,聲音嘶啞,不似人聲,和當初妙絕天下的嗓音更是判若兩人:“是你……是你……你居然敢殺了闍衍蒂,你是神所唾棄的魔鬼……”她一語未竟,身形已如閃電般一縱而起,十指如鉤,向莊易撲去。

莊易那一刹也已搭箭在弓,出手就射。

“哐鐺”一聲,那隻沉重的鐵箭鏘然落地。蘭葩也跌倒在甲板上,小晏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他們之間,神色依舊十分澹然,似乎連衣袖都沒被風吹動過。

相思也不明白他是用什麽擋落莊易那一箭的,記憶中,仿佛隻有一道月白的微光猝起於他的袖底,然後就無影無蹤。

他看著地上的蘭葩,清寒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悲哀:“蘭葩姑娘,闍衍蒂被殺,首罪在你,你不必多造罪孽,還是回去閉門請罪的好。”

蘭葩麵露獰笑,正要掙紮著站起,突然一種巨大的驚駭凝固在她的臉上——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額頭上正在流淌的鮮血!

一股細流,就從赤紅的半月下點滴而出。

——這枚月輪是神的恩賜,將永嵌骨肉。

——爾若犯下滔天大罪,神將親自取走此石,爾之頭顱,將成為神壇之祭。

一種死灰色頓時布滿蘭葩的臉,她怔怔的凝視海天深處那些咆哮的黑浪,突然失聲爭辯道:“不——,不是我的錯,我不想死!”她的聲音淒厲無比,卻突然被呃在了咽喉中,她一聲慘叫,低頭吐出一口鮮血,雙肩不住抽搐。

巨大的黑色的雲堆鑲著微紅的亮邊,直直的垂在她頭上,她就這麽低頭跪在地上,仿佛死去了一般,大家都被驚呆了,也沒有人敢去扶她。

良久,她又抬起了頭,輕輕啜泣,全身都因恐懼而顫抖不止:“是,是我護主不力,讓闍衍蒂蒙難,背叛了大神的意旨,罪無可恕,應當墜入煉獄,生生世世,永不超生……”接著她血紅的嘴唇中突然吐出一串尖利的符咒,又猝然住口,轉過血跡縱橫的臉,向大家微微一笑,這一笑讓人隻覺得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讓人窒息的死氣中,她的表情異常平靜,緩緩道:“你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複的罪過。”

諸人渾身的血液都已冰涼——因為這句話聽起來根本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來自一旁血泊中的鳥屍體內!

鳥屍烏黑的雙翼鋪開,鮮紅的血猙獰的淌著,像撕開了一張魔鬼的血口。

她喉嚨中發出一種古怪的呻吟,聽上去時近時遠,時而凶惡時而痛苦恐懼,美麗的臉上迅速布滿了一層詭異的藍色,整張臉都扭曲著。

她猛然住口,雙手扭曲,用力撐著甲板,長發擋在她低垂的臉上,那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海底,又似乎就來自她的身體:“一群罪惡而愚昧的不信神者,竟眼睜睜看著惡魔冒犯天神,袖手旁觀……你們都犯下萬劫不複的罪孽,神判你們全部粉身碎骨於闍衍蒂葬身之處,無一逃脫!你們隻用等候,等候……”

她一字一句的道:“等候六支天祭。”

相思身體猛地一顫,眉心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

六支天祭,正是水底蓮池中,人魚星漣撕出自己心髒時的預言!

蘭葩抬起頭,猙獰的表情和星漣當時如出一轍,她沉聲道:“罪惡的人類再一次引起了諸神的震怒!六支天祭將再現人間!而你們,將作為替身,按照神的願望,一個個悲慘的死去,讓六界天主得以解脫,讓世界重洗罪惡……”她突然咯咯慘笑起來,那聲音像一根繃得不能再緊的弦,猛地斷裂了,她也昏倒在甲板上。

眾人佇立在甲板上,心中仿佛被一層濃重的陰霾籠罩,再也無法擺脫。一股腐臭氣息,從海底深處飄出,縈繞在眾人身上,越來越濃。

諸神震怒,生靈塗炭。

六支天祭,將重現人間!

茫茫大海發出悲哀的咆哮,仿佛在一遍遍重複那詛咒般的話語——你們犯下萬劫不複的罪孽,每一個人,都將成為天罰的祭品。

無一逃脫。

船頂上的黑色雲山緩緩滲下,仿佛伸出無數條巨手,要從這裏掠人而啖……

千年古屏塵迷滅

闍衍蒂的血雲正沉沉籠罩在大威天朝號上,卓王孫卻一早帶著步小鸞去遊賞海景了。待船一靠岸,兩人就上了陸地。

這一帶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長著不少矮矮的椰子樹,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顯得越發鮮亮起來。

白浪互相追逐著向天邊而去,海鷗懶懶的劃水飛過。

步小鸞抱著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風微微吹動,似乎是從海水的陽光中浮起的一朵雲。

海潮越來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孫示意她起身,她卻搖搖頭,迎風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唱歌,那歌中也沒有完整的曲調或者一句歌詞,隻是斷斷續續著一些單純的音符。

卓王孫想起了華音閣中一個故事:大唐年間,一個眼波帶著北極光色彩的女孩,乘著冰舸,輾轉來到了萬裏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樣美麗,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島,隻會鳥獸蟲語,不懂人言,對人更是毫無機心。後來她遇到了當時的華音閣主。他初見她的時候就承諾要給她一座冰雪的宮殿,讓她永遠不受任何世間之物的點染。後來,他為她拋棄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貴,伴她回到荒島,用餘生所有的日子去實踐當初的承諾。

現在的小鸞幾乎和她一樣,人世間的任何一點點東西,哪怕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會浸漬了她的心。

步小鸞唱著唱著,突然豪興大發,脫了鞋,就要走到海裏去。

卓王孫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濕衣服。”

步小鸞偏著頭一笑:“曬曬就幹了。”

卓王孫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憐惜的微笑道:“就這麽一點點,我真怕你被海水衝走了。”

一句玩笑,小鸞卻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認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灘上牽著我,不就行了?”

卓王孫隻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溫柔的拂著她赤裸的膝蓋,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帶。她的小手溫暖而柔軟,緊緊的握著卓王孫,蕩漾的波光中,仿佛隻是一個太陽光和水氣邂逅而生的幻影,隻在被卓王孫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質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孫,突然輕喚了一聲:“呀!”頓時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腳踝,鼻子上皺起許多痛楚來:“咬到我了……”

卓王孫立刻過來,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鸞倏的連他那隻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著:“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濕了嗎?”

卓王孫把她抱到岸上,從她纖細的小腿上輕輕摘下了一隻年幼的海星,問:“疼麽?”

步小鸞伸出一隻拳頭,揮了揮,眼睛笑得像兩彎月亮,道:“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靜靜的看著她,這個動作實在是太熟悉了。

十幾年來,步小鸞每月都要喝下數種劇毒的藥液,身上紮滿數百隻銀針。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孫向她體內灌輸的內力,更是奇痛難當,但她隻是安安靜靜的躺著望著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滿頭的冷汗時,她就會衝他揮揮拳頭,笑著說一句:“一點也不疼。”

卓王孫還在想什麽,步小鸞突然發現了那顆海星隻要受到外力就會蜷縮成一團,她興奮的用手將它在沙地上撥來撥去。

卓王孫摘了兩根椰樹枝,兩人就一路在沙灘上走著,一路像趕陀螺似的趕著那隻海星。步小鸞看著那隻海星在地上越團越圓,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藥啊!”

卓王孫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鸞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憐,還有我每個月吃的那些蟲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們了,放了它們好麽?”

卓王孫將目光轉向海天之間一抹淡紅的彩雲,輕輕歎息了一聲:“小鸞,我不會再逼你吃藥的,以後也用不著吃了。”

“為什麽?”小鸞漆黑的眼睛突然閃亮起來:“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孫輕聲道:“是的,好了。”

步小鸞蒼白的皮膚下邊頓時升起兩朵幸福的紅暈,喃喃道:“真的?”

卓王孫默默的看著她,拂開她額角的一縷亂發:“你不是一直想長大嗎?現在可以了。”

步小鸞嚶的一聲,撲到他懷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長高了?”

“對,你不是老羨慕你秋璿姐姐長得很高嗎?你會和她一樣的。”

“不止……”她抬起淚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樣。”

卓王孫看著她,眼中的笑意卻有些苦澀。

步小鸞墊起腳尖比畫了一下,興高采烈的轉了個圈,突然又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麽,低頭扯著衣帶,不再說話。

卓王孫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小丫頭又怎麽了,怕長得太高,撐壞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見秋璿姐姐曾養過許多小貓小狗,小的時候,也很喜歡的。但長的大了,就拿去殺掉,扔掉……她說,東西總是小的時候可愛,長大了,就沒用了,沒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著卓王孫,兩條淡淡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

卓王孫心中一緊,把她擁在懷裏,注目遠方道:“就是等到小鸞一百歲了,卓大哥也還和現在一樣疼她。”

步小鸞安安靜靜的依在他懷裏,像一隻睡著了的貓,還輕輕打著鼾。

卓王孫抬起頭,海麵上雲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鸞,海蜃。”

步小鸞站直了身體,但見遼闊的大海上,五彩的雲霞輕輕懸浮著,烘托出隱隱約約的宮殿花園,和海波一起,微微動蕩著。

“那是哪裏啊?”步小鸞揉著眼睛,嘴裏嘟嚕著道。

“是大蜃吐氣的幻境。”卓王孫望著遠方,悠然一笑:“不過,我倒是仿佛曾經去過似的。”

“卓大哥也帶我進去好不好?”

卓王孫笑道:“大蜃吐完氣,這些宮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著的。”

“消失?這麽漂亮的宮殿為什麽會消失呢?”

卓王孫歎道:“太美的東西,多半不會長久,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也是天意難違。”卓王孫從自己口裏聽到“天意難違”這四個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來,他要殺的人,從沒有一個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帶走。步小鸞當然也一樣。

直到如今,可以說天下或許還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絕對沒有他不曾嚐試的方法。然而步小鸞的病情卻終於到了神醫束手、無藥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認為一切所謂天意,不過是無能為力者的借口。他卻是那種製定天意的人。

至於今天他為什麽會在步小鸞麵前說出這四個字,連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步小鸞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她綻顏笑道:“卓大哥,等我長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孫道:“什麽?”

步小鸞看著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訴你?”

“好啊,小丫頭長大了總會有些心事的。”這時,遠方隱隱傳來大威天朝號的汽笛,看樣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孫拉起她:“該回去了。”那時已是金烏西墜,兩人身後一帶斜陽,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來到船下,但見四周斜曛爛漫,可正是天朝號上方,一堆墨雲,垂垂如山,直壓下來,一圈雲障,在船身四周,圍成鐵壁。這種天氣,真是畢生罕見。

然而,這一點怪異,比起他們上船之後所遇到的事情,則算不上什麽了。

回船時已是傍晚時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兩邊房門全部緊閉,一種迫人的氣息就沉沉壓在大威天朝號的每一個角落上。

——那是一種垂死的氣息。

卓王孫帶著步小鸞,無意之間又已行到船尾屏風處。

船尾有燈。地麵不時發出幾聲有節律“噝噝”輕響。

一點暗紅的燈光下,前幾日見到的那個雙髻小姑娘正在打掃船尾,卻似乎十分忌憚,匆匆掃了兩下,就要離開。

“站住。”卓王孫道。

小姑娘嚇得全身一顫,抬頭看了他一眼,摸著胸口直跳腳:“嚇死我了,原來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麽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你打掃船艙就是這麽打掃的嗎?”

小姑娘喃喃道:“這個,公子是說……”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風已經落滿灰塵,你為什麽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張張,唯恐躲避不及,難道是偷了東西?”

“沒有,沒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擺了擺手:“我,我不敢打掃。”她焦急的四處看了看:“公子,蘭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這裏了!”

卓王孫道:“出了什麽事?”

小姑娘捂著臉啜泣起來,斷斷續續的把上午莊易射殺闍衍蒂的事講了一遍。

卓王孫沉吟了片刻,道:“這樣,我會去看望蘭葩的,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怕這扇屏風。”

小姑娘低下頭,道:“蘭葩小姐買船的時候,我聽司禮監的一個小太監說,其實這屏風,是當年三保爺爺一下西洋的時候,從天竺國重金買來的。說是買來,中間的經過卻很離奇,還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風上邊原來是七幅天竺古畫,那畫……”小姑娘的聲音顫抖起來,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卓王孫道:“畫上有什麽?”

小姑娘用力搖搖頭,道:“不知道,因為”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因為,凡是看過這副畫的人都瘋了。”

卓王孫道:“瘋了?”

小姑娘道:“是,瘋了,全都瘋了。”

卓王孫沉吟片刻,道:“看過畫的人都是什麽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監、船客……無論是誰,據說隻要看這屏風一眼,就像被人用釘子給釘下了,再也挪不開眼睛,半個時辰之後就手舞足蹈,失心瘋了。”

卓王孫打量了那幅屏風一眼:“那現在的竹林七賢圖是怎麽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個畫師畫上去的。據那個小太監說,三保爺爺在的時候,屏風上搭著萬歲賜的黃緞子,屏風還好好的,從來也沒有作過祟。可三保爺爺走的時候,禦賜的緞子就跟爺爺一起歸西了。這一下,邪氣再也沒有人能鎮得住。好多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發瘋了,還有好多水手被嚇得投海自盡……這船都成了鬼船,再沒人敢上。後來有人想把這屏風抬走,可是……”她頓了頓,道:“可是……在抬的那天,這扇屏風已經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鸞嚇得“啊”了一聲,搶白道:“胡說,屏風又不是樹,怎麽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驚懼的擺了擺手:“我沒有騙你啊,它真的長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風,十幾個彪形大漢都沒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後,卻發現所有人的腰都被震傷,不久就全都死了!從此再沒人敢提屏風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號,主持者一麵封鎖消息,不讓屏風的事情外瀉,一麵暗中重金懸賞,尋找解決屏風的辦法。可是賞金一直加到了一萬兩,卻仍沒有一個人應征。最後,主持官員都要放棄了,終於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畫師自告奮勇而來。他說當年他父親就是被這屏風給活活嚇死的,如今他子孫已成人,寧願不要賞金,也要收服屏風上的妖魔,為父報仇。“

小姑娘說道這裏頓了頓,深吸口氣,低聲道:“於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

步小鸞“啊”的一聲尖叫,卓王孫輕輕把她摟在懷中,問:“然後呢?”

小姑娘道:“然後他僅僅靠著記憶,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畫上邊蓋上了竹林七賢圖。也許是邪不壓正,也許是這個畫師的勇氣感動了上天,從那之後,屏風果然就沉寂下來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裏邊的妖魔就會破壁而出,重見天日。”

卓王孫微皺了下眉,正要再問什麽,隻聽有人道:“先生,小鸞,我找了你們好久。”

回頭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鸞的手,然而殘留的驚惶還是壓製不住的從她臉上透出來。

卓王孫看著她,道:“我已經知道闍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搖了搖頭,道:“遠不止這樣。”

卓王孫臉色微沉,道:“先不要講,等我把小鸞送回去。”

當他拉起小鸞的手,回頭看時,發現剛才那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真的被那屏風上的妖魔拉回了畫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從甲板上下來,我覺得頭暈眩得厲害,上床就睡著了。恍惚中,覺得海上略有些風浪,空氣很潮,海風的聲音若有若無,窗外月色卻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結了一層冰。

過了一會,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種沉悶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人在走動,後來發覺是有人在敲擊什麽。似乎十分費力,但動作卻很緩慢,好像把什麽有節奏的故意舉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經是酉時三刻,誰會在這時不緊不慢的敲著東西呢?

於是我拿了蠟燭,向聲音的源頭走去。那聲音猛然停了,但我記得聲音是來自黃二房間,然而那明明是一間空房。

黃二門口有一點燈光,一條白色的人影就扶著門欄背對我站著。

我嚇了一跳,鼓起勇氣問了聲:“誰?‘

他回過頭,卻是楊盟主。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問我:“夫人這麽晚了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定了定心神,道:“不知道剛才……楊盟主有沒有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他淡淡的道:“當然聽到了。‘抬手一指房門:”就是那裏。’他又問我:“夫人想不想進去看一看?‘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他轉身看了一下門鎖,袍袖輕輕一帶,門吱的一聲開了。

當麵一陣冷風旋來,把我手中的吹滅了,屋裏一片漆黑。

我剛剛想退出來,他已經點燃了隨身火折。

一點微光之下,四處陰氣沉沉的,哪裏有什麽客人,連家具陳設一切俱無。然而,就在房間的正中卻孤零零的橫放了一個半人高的長方形櫃子,上邊罩著一層厚厚的黑布。

他什麽也沒講,走過去一把把罩布揭開。燈光移近,裏邊,裏邊……“相思說著倒抽了一口涼氣,道:”裏邊是一口棺材。“

卓王孫沉吟道:“黃二房間在剛剛起航的時候還查看過,裏邊什麽也沒有,現在卻運上來了一具棺材,倒有幾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楊盟主還拿著火折仔細將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說:”我們剛才聽到的,應該就是是釘棺木的聲音。但是,這些釘子卻已經長滿了鐵鏽,木頭也有水泡過的痕跡,明顯不是剛剛釘上去的。‘

不是釘棺木的聲音!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訝然失聲道:“難道……難道是開棺木的聲音?‘那時,一暈火光時暗時明,四周卻黑的不見五指,我仿佛能看到剛才有什麽東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舉著奇形怪狀的長撬,不緊不慢的挖掘著,或許是棺木中的某種東西,正一點點破棺而出……”她沒再說下去,紅潤的嘴唇已經蒼白,微微顫抖著。

卓王孫道:“楊逸之呢,他做了什麽?”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道:“他要揭開棺木!”

卓王孫道:“最後他揭了沒有?”

相思搖頭道:“沒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攔住了他。我說無緣無故開棺,對死者是大不敬,人死為大,我們還是不要造次,何況如果屍主知道,恐怕也不會甘休。”

卓王孫道:“那麽後來呢?”

相思道:“後來他讓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他讓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還說這艘船上有些東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孫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又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還是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黑衣女子提著燈籠,緩緩往甲板上走。”

秋波想斷珠垂血

燈籠擦身而過,那女子神色漠然自顧向前行,看都沒有看相思一眼。相思隱約覺得那背影與蘭葩有些仿佛,但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如在夢中。

夢遊?相思擔心她深夜一個人到甲板上會有危險,也不敢驚動,於是悄悄跟在她身後。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著船舷,站了一會,突然掩麵抽泣起來,聲音有些沙啞。借著月光,相思看見她帶著厚厚的麵紗,卻是空蟾。

她哭了一會兒,抬頭眺望遠處森黑的波濤,將手中的燈籠扔下海去。燈籠就在夜空中燃燒起來,像一個火球,轉了幾圈就熄滅在海上。

這時空蟾幽幽的長歎了一聲,拉著欄杆,似乎要躍下海去。

“不要!”相思喊出聲來,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別碰我。”空蟾瞬時已經把手抽了出來,緊緊掩住麵紗,神情頗為厭惡。

相思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在我不知不覺中,就抽回去了。”

空蟾哼了一聲,側開臉去,良久才道:“以後世上再也沒有此人。”

相思搖頭道:“我隻是不明白,有什麽樣的事情,是非要靠自盡來解決的。”

空蟾冷笑道:“我看你是富貴日子過得太無聊了,管這些閑事!”

相思溫和的一笑:“無論你怎麽說,除非你告訴我是為什麽要尋短見,否則我決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

空蟾久久注視著她的臉,一字字道:“是不是我說出來你就可以不攔我,讓我去死了?”

相思還是微笑著,道:“如果你能說服我那的確是不得不死的理由,我就不攔你。”

空蟾冷哼一聲:“懶得理你!”揮手就是一掌向相思當頭拍去。

相思沒想到她居然說動手就動手,稍稍讓得慢了些,空蟾的掌風從在她發際擦過,而空蟾的身體卻一借力,飛一般的向欄杆外標去。

相思愕然,她求死之心居然如此堅決!手上再不容怠慢,猛地向她腰間絲帶上探去。空蟾一回頭,手上竟然多了柄匕首,刀光匹練一般揮下。就在匕首就要斬上相思手腕上的一瞬間,一道青光從相思衣袖中標出,正打在空蟾手中的匕首上。隻聽砰的一聲,匕首脫手飛出,一直墜入海中,就連空蟾整個人都似乎給青光打得飛了回去,重重的落到甲板上。

空蟾從地上躍起,難以置信的看著相思。她雖然不以武功見長,然而既然能成為天下第一的神偷,武功絕對壞不到那裏去,尤其是輕功。

然而如今她居然不能越過相思的阻擋。

她似乎惱羞成怒,搶前一步就是一陣強攻。若說剛才她還隻是想甩開相思,自己跳下海的話,如今卻招招都是在找相思拚命。

她的出手快得簡直不可思議,一瞬間九十三式的“六瑤手”已經使完,瞬時又已變式為指,駢指如風,像相思諸處大穴點來。

她用的竟然是小極樂天主人獨傳秘技極樂銷魂指。如今天下能用這種武功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她卻已經用得有了相當的火候。

相思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在她的進逼下一步步向往後退著。然而空蟾聲勢雖盛,卻始終不能攻入她身旁三尺內。

她已看出空蟾這些古怪的武功似乎也是到處偷來的,實在很雜。

過了不久,空蟾的呼吸就急促起來,手上也慢了很多。相思止住了後退,卻也不急著搶攻,隻隨手化解著她的招式。

空蟾又支撐了一會,猝然住手,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累,一半是氣惱。她突然掩麵跌坐在甲板上,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伏地啜泣起來。

相思憐憫的俯下身子,在一旁默默看著她。

又過了好一會,空蟾歎息了一聲,抬頭道:“我本來是不想上這艘船的。”她看著遠方的海波,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下去:“我聽說楊盟主帖約華音閣主,決戰雪域神山崗仁波吉峰頂,這是武林中二十年一遇的大事,我無親無友,樂得看看熱鬧。來到劉家港住店的時候,卻遇到了一位赴會的高人。”

相思道:“誰?”

空蟾搖搖頭:“我也不認識,那人戴著麵具,身旁有兩個弟子,武功都很高,自己卻讓人看不出深淺。最讓我驚訝的是他身上帶著的一把短劍。”空蟾的眸子透過層層黑紗,也放出光澤來:“我一生中經手的寶物無數,卻還沒有見過這等的利器。我生性好強,越是難得之物,越要它歸為己有,於是夜晚就偷偷潛藏在他的房間,準備下手。無意中聽到他和弟子的對話。一個弟子問他為什麽不買下大威天朝號,而要租另一艘十幾天後才能出海的客船。他回答說,此番大威天朝號絕無善終。他還提到船上有一扇怪異的屏風,後邊藏著七張天竺古畫。這七張古畫上凝結著無數冤魂,和一個非常恐怖的秘密。我還待要聽下去,他一揮手,就隔空掀開了我藏身處的簾子。原來他早就發現了我。”

相思若有所思的道:“這樣的人,當今江湖上也應該不多了。”

空蟾道:“所以我很明白我不是他的對手。本來我這樣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該當任人宰割,也沒什麽好說的。但是他卻對我說要和我打一個賭,如果我贏了,就把那短劍送給我,如果我輸了,就把它借給我來廢掉自己這雙手。我若是想逃,無論躲在那裏,他都能把我找到。”

相思道:“他要你做什麽?”

空蟾道:“偷東西。”

相思道:“什麽東西?”

空蟾的聲音裏流露出幾絲怨恨:“屏風。”

相思早料到她上船來是有所圖,但卻沒想到她圖的竟是這扇不祥的屏風!她疑然問道:“傳說中,這扇屏風已和古船融為一體,你又怎麽可能把它拿走呢?”

她譏誚的看著相思:“用藥剝下來。他要的隻是七幅古畫。”

相思道:“你已經試去了?”

“是的,”她長歎一聲:“可惜我沒有料到,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相思不解的看著她,道:“你是說什麽?”

空蟾的肩頭不住抽動,喉嚨裏咕隆了幾聲,卻始終沒有說出來。一雙手死死的摳住地上的欄杆,指甲和木欄間發出咯咯的響聲。

相思默默的站在她身旁,耐心的等她平靜下來。

森寒的月光細雨一般灑落在她們之間,遠處的海麵上傳來微弱的風聲,如泣如訴。

突然,甲板的另一側響起一陣腳步聲。就見莊易挽著那張後羿神弓緩緩走了上來。

相思皺了下眉頭,她此刻最不願見到的就是這個人。

空蟾似乎更加不想。她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時站立不住,足下還打了一個踉蹌。相思下意識的去握她的手。

空蟾卻掙紮起來,用力將她甩開,跌跌撞撞的往樓下跑去。

相思在她身後道:“這雙手既然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什麽不能用它們找出凶手呢?”

空蟾一瞬間已不見了身影,相思回過頭,卻發現莊易正神情漠然的看著自己——或者是自己身後。

相思臉上的神情冷淡下來,道:“莊先生這麽晚了,到甲板上來做什麽。”

莊易轉過臉去,將一拳加在額頭上,眼睛卻直直的迎著清寒的月光望過去,道:“看天。”

相思抬頭看了看天空,黑夜寂靜,渺遠的蒼穹空曠得連一顆星都沒有。

隻有一輪慘白的滿月。

再回頭時,看見他那隻手正在額頭緩緩揉著,指縫間透出一股熒熒藍光。他整個手掌竟被那層奇異的藍光照得透亮,骨骼經脈都分明可見。仿佛他手中握著的是一粒能洞穿六界的魔鬼的眼珠。

那是闍衍蒂的眼珠。

他站在夜風中,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色,將那對眼珠捂在額頭上,用力往下揉。

難道他真的想把那對從鳥屍上取下的眼珠嵌進自己的身體裏?

深藍色的黏液從他額頭上點滴而下。

海風把濃黑的夜色漸漸覆蓋在他身上,而他身後的海麵騰起一些細小的浪花,浪花的邊緣就在一種微漠而明顯可見的粉紅色中發亮。一股奇異的腥臭就在這些粉紅微光彌散開來,似乎無數的怨靈就要破水而出。

相思頓時覺得胃裏一陣收縮。她轉身從舷梯上跑下甲板,然而那種血腥的氣息似乎仍在身後追逐著她……

直到如今她給卓王孫講起來的時候,仍然忍不住恐懼得想嘔吐。

卓王孫目中神光一閃,道:“他當時的神色正常麽?”

相思搖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臉——因為,他當時一直在笑!”

卓王孫道:“在笑?”

相思由有餘悸的合上眼道:“是,他在不停的大笑。”

卓王孫略作沉吟,道:“好,你現在就跟我上甲板去看一看。”

相思剛答了聲“是”,眉心又是一陣鑽心的刺痛。卓王孫握住她的手腕,道:“怎麽回事?”

相思無力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最近總是這樣。”

卓王孫皺起了眉頭,從脈象上來看,她的體質毫無異樣,而真氣卻在不住的由眉心處外瀉。而這種情形也絕不可能是有傷病或中毒。她的內力已近於一流高手,這種疼痛襲來的時候,竟絲毫不能抵抗。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中邪。或者說,她的身體正在被某種東西逐漸占據。

卓王孫駢指往相思眉心一點,一股溫和的內力緩緩送出。

而相思卻猛地躲開了。她睜大了雙眼,好像從他身後的虛空中看出了什麽,喘息著道:“先生,不要管我,快去看小鸞……她有危險。”

卓王孫注視著她,恍惚之間,她的神情竟和星漣有幾分相似。

難道那一滴進入她眉心的血,帶給了她部分預言的能力?

又或許,還不僅僅如此。

那一夜,小鸞的病情果然突然惡化。

卓王孫一直在小鸞的床邊守候到次日淩晨,誰也沒再記起上甲板的事。

後來才知道,這也許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大威天朝號唯一的機會就這樣隨著清晨的冷月一起,永沉海底。

沉海冰輪風敲缺

後半夜,海上天氣突然變壞,一夜狂風暴雨,連巨碩無比的大威天朝號也頗受了些風浪之苦。

早餐鈴響,大廳裏滿桌人都睡眼惺忪,滿腹心事,桌上的杯盤放得整整齊齊,也沒有人去動它。

敖廣的笑容也顯得很是勉強,道:“蘭葩小姐還是昏迷不醒,鬱公子讓我暫時照顧各位起居。今天我特地吩咐做了春米糕,這還是當年三保太監在河內的時候,廚子們向當地土人學來的。大家趁熱,趁熱。”

果然,每個人麵前都有一個帶蓋的青瓷碟子,上麵用極細的藤條編了許多花紋,頗有些河內風味。步小鸞伸手去揭,卓王孫用目光止住她,道:“人還沒有來齊,我們還是等等莊先生罷。”

黃四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縷蒼白的熱氣孤零零的從蓋子下麵滲出來。敖廣漸漸感到有些不自在,叫道:“來人啊。”

一個小雜役趕忙跑過來,敖廣問:“莊先生呢?”

“回敖老爺,莊先生從昨天夜起就一個人站在甲板望天,不吃不喝,任誰也不采,據說是在煉眼睛。昨個兒夜深了,小的起來查夜,發現莊先生還對著月亮在看。後來估計是起了風暴才回房了,今早隻怕沒法起早。”

“嗯,”敖廣神色放鬆了一些,“這樣的話我們就去不打擾了,大家請用。”

“慢。”卓王孫對小雜役道,“你去莊先生房間裏請一下,他若不來也就算了。”

那小雜役應聲而下,眾人緩緩開始動筷子,還沒待打開蓋子,隻見剛才下去那個小雜役失魂落魄的跑上來,嘴裏烏拉烏拉,不知是嚷什麽。

敖廣皺著眉頭,聽他還是叫個不停,反手賞了他一個耳光:“瘋了?出了什麽事?”

小雜役捂著臉,擠出幾句話:“莊先生不在……那人,那人的眼睛在流血……”

“誰?誰的眼睛?”敖廣一把拽過他的衣領,聲色俱厲。

那小雜役竟被嚇得嗚嗚哭了起來:“是屏風,屏風……”

卓王孫起身向屏風而去,一部分人也跟著。

但見船尾的那七扇妖異的屏風裏,第一幅阮籍長嘯圖已經起了駭人的變化。阮籍傲然仰視的白色的眼珠竟然整個變成兩汪血洞。

血似乎已經凝固,泛出鐵黑的顏色。

“怎麽回事?”相思握著卓王孫的手,聲音有些發顫。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你先回去。”

相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臉色更加蒼白,顫聲道:“先生,血在往下滴……”

卓王孫看去,血跡的確擴大了不少,一圈一暈的綻開,點滴而下,像在阮籍的眼眶裏開了一朵黑紅的花。

“啊!”一聲女子的尖叫從飯廳傳來。方才那個小雜役嘶聲大吼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眾人又向飯廳奔去。

卻見唐岫兒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體不住痙攣著。她麵前的盤子揭開,雪白的瓷盤裏血絲網一樣盤纏著,中間癱軟著一對泛白的眼珠。

不是闍衍蒂那深藍的眼珠,而是人類經脈糾纏、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熱氣蒸騰,竟然已經被煮熟。

卓王孫沉下臉道:“這是誰送上來的?”

廳內鴉雀無聲。

卓王孫麵色一沉,道:“楊盟主,麻煩你立刻把這張桌子上的東西封存,我回來之前誰也不得接近。”他一拂袖,向屏風去了。

這時,屏風上阮籍的臉都隨著眼眶的擴大而龜裂開來,頓時麵目猙獰,似乎隨時都要惡撲出來。眾人一片驚聲,禁不住瑟瑟後退。卓王孫已經看出其中玄機,道:“快拿一桶水來!”

須臾,水帶到,卓王孫道:“潑上去。”

那雜役畏畏縮縮,不敢上前,敖廣操起金拐,往木桶上一戳,水頓時向屏風傾瀉而下。

而阮籍突然變得委頓不堪,渾身浴血,最後竟化開去了。

敖廣恍然大悟道:“原來有人在這副畫上塗了藥水,讓上層油漆開始脫落,而又特意先抹去了眼睛上的圖案,露出下邊的紅色來,由於今晨空氣潮濕,其餘部分也相繼剝落,才造成了血流下滴的錯覺……”

然而全場似乎沒有人在聽他的解釋,隻是屏聲靜氣的注視著那幅畫。

那塵封已久的古畫也宛如浴血重生,再見天日。

六支天祭之欲界天祭——闍衍蒂。

巨大的曼荼羅背景下是闍衍蒂,風暴之女,大海之神。

千萬年千,闍衍蒂統治的欲界天,一切都安祥美麗,亙古不變。然而她卻迷戀上了濕婆風暴之神的化身,貪戀凡俗的情欲歡愛,乃至生老病死。在她的統治下,欲界天成為神魔共舞,縱情歡樂的地方。

當天祭來臨的時候,她平靜的選擇了承擔一切罪責,舍棄了永恒的生命與安祥,向大海的盡頭、巨龍居住的大漩渦優陀飛去,直到被水龍吞噬糾纏得粉身碎骨。

但她對大神的傾慕和虔誠,也讓她成為了四大聖獸之一,這樣,她的靈魂一分為二,一半在雪山上守護聖泉,一半在天祭柱上永受磨難。隻有找回祭柱上另一半的靈魂,她才能恢複不死之身。在此之前,她的生命隻靠信徒守護。

那一幅天祭圖上,波浪滔天,電閃雷鳴。黑色的波濤中一條墨黑的巨龍鱗光閃耀,咆哮翻騰。闍衍蒂身後一對張開的雙翼已被巨龍死死纏住,鳥爪一般的左足就被含在龍口之中,鮮血四濺,而她的表情依然喜悅虔誠,當胸結著手印。

圖畫鮮麗無比,仿佛一瞬間已將人拖回了遠古的海中。似乎波浪翻騰,巨龍咆哮,闍衍蒂喜極而泣的咒聲都曆曆在耳。

相思凝視著那不見底的巨大漩渦,漩渦的邊緣就在一種微漠而明顯可見的奇異粉紅色中發亮。這種亮光和她昨夜在甲板上看到的簡直一摸一樣!

難道,這艘船不是帶他們駛向目的地,而是要把他們帶向漩渦,帶回地獄?

突然,一個人飛奔下來,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莊先生找到了,莊先生找到了!”竟是那個小雜役,他的手在頭頂上死命拍著,臉上的驚懼和狂喜迅速交換,五官扭曲得詭異,似乎已經瘋了。

“站住!”卓王孫攔住他。

他做了個神秘的鬼臉:“噓——莊先生在甲板上煉眼睛,煉眼睛,睡著了,睡著了……哈哈”他拍著手向外邊走去。

卓王孫沉下臉,甩開他,向甲板走去。

莊易的屍體——也許還可以算得上一具屍體——僵硬的仰臥在曼荼羅之中。

曼荼羅是用白漆畫上的,雖然經曆了一夜風雨,仍然光亮如初。他引以為傲的一對眼睛已經不知去向,剩下兩個黑洞洞的血窟盛滿了雨水,裏麵殘碎的筋骨穢亂的漂浮著。

他額頭、麵目、胸腔,都深深塌陷下去,風雨洗盡了血漿,但碎肉還絲絲粘連著,顯出一種蒼白的色澤。他的左足已然不見,脛骨白花花的散著磷光。傷口處清楚的印著兩排鋸齒般的殘缺,如被傳說中巨龍吞噬。

不少人跑到舷梯旁嘔吐起來,卓王孫道:“所有的女客請回避片刻。謝公子,不知能否幫忙勘驗一下屍體?”

謝杉難堪的皺了皺眉,還是俯身撕開衣服,開始驗屍。

“屍身全濕,且已變色,遇害時間當在半夜風浪之時。頭胸正麵受巨力重創,頭骨、肋骨全部粉碎,周圍皮膚上也有大片紫黑色淤傷。受創麵積非常巨大,卻是一擊而至,傷處受力奇特,非有神力者揮動大鐵板一類罕見武器不能造成,若非絕頂高手,女子持何等武器都不致於此。左足殘缺,係鈍器,如鉗,齒強行扯去,手段極其凶殘……”謝杉搖搖頭,再沒有說下去。

唐岫兒在一旁喃喃道:“凶器,好奇怪的凶器。”

謝杉點頭道:“如此巨大的凶器,定很難藏匿,不如在船上四處搜索一下?”

敖廣仰天歎息一聲,道:“搜一下也好,不過多半是白費功夫。”

唐岫兒訝然道:“白費功夫?難道你知道凶器在哪?”

敖廣搖頭道:“大小姐不要忘了,這是在船上,無論什麽樣的凶器隻要往水裏一扔……唉。”他轉而向小晏問道:“殿下,不知道可否問紫石小姐一句。”

小晏淡然一笑道:“外幫小國,怎敢在天朝麵前稱這聲殿下。”敖廣本來也隻是試探性的一問,沒想到他如此坦然的承認了。

小晏麵不改色,道:“紫石姬,這位敖先生問你什麽,你都要據實回答。”

敖廣抱拳答謝,問道:“紫石小姐,死者陳屍的地方正好是你與殿下房頂的交界處。昨夜你聽到異常的聲音了嗎?比如腳步、打鬥、慘叫一類?”

紫石姬道:“沒有。隻有風浪的聲音。”

敖廣又問:“殿下呢?”

小晏淡然一笑道:“也是。”

敖廣歎了口氣:“如此說來,凶手的武功簡直高得匪夷所思。”

唐岫兒道:“怎見得?”

敖廣道:“就憑這樣的傷口,此人至少要有四十年的陽剛內力。何況他是在風暴之夜的甲板上,揮舞巨大的凶器,一招之下讓人粉身碎骨,連慘叫打鬥聲都沒有……”敖廣臉色陰沉下來,道:“更何況死者是後羿神弓莊易。”

眾人俱是一凜,唐岫兒突然道:“也有可能是偷襲,或者是死者認識的人呢?”

敖廣臉色更沉,道:“能手持如此巨大的凶器,隻怕很難算作偷襲,而以莊先生的性格,也是不會信任任何人的。”

唐岫兒道:“那麽你的意思是說,昨晚一個絕頂高手來去無蹤的在這裏殺了人,還瘋子般的把屍體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又立刻銷聲匿跡了?”

敖廣的聲音又低了些,道:“隻怕凶手本來就在船上。”

唐岫兒驚道:“船上?”

敖廣道:“昨天起航之後,一夜狂風巨浪,決沒有人能中途上船。”

唐岫兒道:“那麽是說這個殺人魔王躲在大家中間了?”眾人一時無語,心中卻都默認了這種推測,眼光卻不由自主的投向其他人,一種難以言傳的惶恐在空氣中漸漸散開。

唐岫兒的目光在諸人臉上掃了一圈,道:“如此看來,這艘船上的人倒真是有些古怪……鬱公子,你好像一直沒有在聽我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別的見解?”

卓王孫道:“我在看他身後這副曼荼羅。”

眾人的目光又落到甲板上那白漆塗成的曼荼羅上,經過一夜雨水衝洗,那張古怪的圖案在血跡殷殷的甲板上顯得十分刺眼。

眾人看了一會,唐岫兒突然失聲道:“這個,這個不是和樓下屏風上那幅一樣的麽?”

敖廣道:“的確是分毫不差。然而,這樣的曼荼羅是什麽意思呢?鬱公子能否告知一二?”

卓王孫笑道:“在下對印度教義實是一無所知。”

敖廣皺眉道:“蘭葩小姐還一直昏迷不醒,難道非要等到了印度,才能找到婆羅門智者解釋此圖嗎?”

卓王孫笑道:“不必。這裏自有熟知印度教義之人,卻不願意出麵罷了。”

敖廣道:“不知道鬱公子說的是?”

卓王孫笑而不答,這時,小晏緩緩從人群中走出來,道:“別人不願出言,自有隱衷,又何必強求。如果諸位非要知道此圖的來曆,不妨由在下班門弄斧一次。”

敖廣鬆了口氣,道:“難得殿下如此體諒,有勞了。”

小晏道:“這副曼荼羅與樓下七幅屏風應該都來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傳說。七幅分別是六界天主獻祭圖,和最後的主神圖。這是第一支天祭。”

敖廣若有所思的道:“以前也曾聽印度商人說過,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對滅世大神濕婆的祭祀。”

小晏道:“傳說濕婆大神除了司職毀滅之外,還有六種化身,分別掌握著人間另外六種力量,分別是風暴、戰爭、苦行、舞蹈、性力、獸主。當世界充滿罪惡時,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毀一切,再由創世主梵天重造。正當上一次滅世之時,濕婆之妻雪山女神憐憫天地眾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決心承擔一切罪責,阻止世界的毀滅,於是分別向濕婆大神的六種化身獻上了天地間最重的祭禮——六支天祭。從此,他們的肉身和靈魂就永在海天之際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因為如此,我們這一罪惡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

但在十萬年以前,濕婆大神箭毀阿修羅王三連城,天祭柱受了震動,幾乎倒塌,為了維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羅門祭師在諸神的幫助下將六界天主的靈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們將六幅天祭圖和濕婆神的法相一點一點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剝落下來。“

“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來。

小晏頓了頓,還是說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著在這七張人皮之上,被供奉在樂勝倫宮的最深處。直到一百年前,這七張人皮從宮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從此脫離了封印,便遊蕩兩界之間,尋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闍衍蒂百年來不時現身,更是引起無盡傳說。”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樂勝倫宮傳說在雪域神山崗仁波吉峰深處,是印度教、婆羅門教還有藏傳佛教共同的聖地,年年有數不清的信徒千裏尋訪而至,希冀有緣。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卻從未見過此宮。所以在下一直以為這一切隻是傳說而已。沒想到,這七張天祭圖居然被帶到了大威天朝號上。今日重見,也不知該歎一聲有幸還是不幸了。”

唐岫兒冷笑一聲道:“哦,說來說去還是這套怪力亂神的東西。原來死者是被一隻怪鳥殺死的,那這具屍體是不是還要被當作替身釘到天上去?”

小晏淡然道:“這場災劫到底是神變還是人力,卻不是我一人能知曉的。”

卓王孫道:“那麽你是否知曉這個曼荼羅的意義?”

小晏微皺起眉頭,忖度了片刻,低聲道:“複仇。”他聲音很輕,全場的人卻都無緣無故的覺得背脊一陣發冷。

卓王孫道:“這是欲界天主對風暴神的祭祀?”

小晏微微頷首:“是,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貪婪,祭語則是複仇。”

唐岫兒高聲打斷道:“既然如此,我看凶手清楚得很。”

敖廣道:“難道唐大小姐有什麽高見?”

唐岫兒道:“祭語是複仇,那麽隻用找出這裏誰是莊易的仇人。”

敖廣皺眉道:“莊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於這裏誰和莊先生有仇,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查得清的。”

唐岫兒搖頭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過這裏現成就有一個。”

敖廣愕然道:“是誰?”

唐岫兒道:“蘭葩。”她得意的看著大家一臉驚訝的神色,緩緩道:“那天莊易殺了闍衍蒂,蘭葩幾乎怒極發狂,要說最想讓莊易死的人非她莫屬。”

敖廣怔了怔,搖頭道:“決不可能,蘭葩小姐如今還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無論如何也不是莊易的對手。”

唐岫兒冷笑一聲,道:“蘭葩當然不是對手,但她的主人就難講得很了。”

敖廣道:“誰?”

唐岫兒一指卓王孫:“他。”

敖廣驚道:“鬱公子?這……這怎麽可能?”

唐岫兒冷笑道:“鬱公子不是自許濕婆轉世,要保護蘭葩不受不信神者的傷害麽?”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轉向卓王孫,見他也不分辯,對身旁一個雜役道:“你去把那個碟子端上來。”

那人有些驚惶:“隻要盤子嗎?”

卓王孫道:“當然連眼珠一起。”

唐岫兒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皺眉道:“你還要弄什麽玄虛?”

這時,那雜役端著碟子上來,雙手打顫,往甲板中間一扔,趕忙躲了開去。碟蓋一聲脆響,翻在一邊,一對酒盞大的白膩肉球滾了出來。

相思將頭轉開,輕聲道:“真是報應,想不到莊易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殺死了闍衍蒂,如今這對不老不朽的眼睛卻也被人挖出來,扔在地上。”

唐岫兒不敢看那碟子,隻瞥了一眼地上的蓋子,上邊濕淋淋的,還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幾乎吐出來,強忍著問了一句:“鬱公子到底要幹什麽了”

卓王孫道:“屍體正麵被鈍器重擊,骨肉俱碎,但眼珠卻是完整的。”

唐岫兒想了一下,道:“這有什麽,不過是說凶手是先挖出莊易的眼睛,再擊碎屍體的。”

卓王孫微笑道:“這至少說明莊易在受重擊之前已經死亡或者昏迷。”

敖廣恍然大悟道:“的確,據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證詞,莊先生至死沒有巨力掙紮或者慘叫過。凶手身法無論如何奇快無比,一擊而中,也不至於活活挖出雙眼,死者卻連叫一聲也來不及。何況莊先生身上沒有別的致命傷或中毒的跡象——那麽說來,莊先生被巨力擊碎之前很可能先被點穴,或用了迷藥。”

唐岫兒道:“莊易就算是先被人點穴或者迷翻,鬱公子也不見得能洗脫什麽。畢竟,就算隻將一具屍體毀壞到這個地步,沒有極高的內力也是不可能的。”

卓王孫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脫什麽,隻是想提醒大家莊易還有一個仇家,而且這個仇家的仇人還不止他一個。”

唐岫兒道:“你說誰?”

卓王孫微笑道:“闍衍蒂。”

唐岫兒怔了怔,顫聲道:“你是說他是被闍衍蒂索命去了?”

卓王孫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

唐岫兒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止一個……難道說我們都是?”她猛然想起蘭葩陰沉嘶啞的聲音——你們都犯下萬劫不複的罪孽,神判你們全部粉身碎骨於闍衍蒂葬身之處,無一逃脫。

你們,將作為替身,按照神的願望,一個個悲慘的死去,讓六界天主得以解脫,讓世界重洗罪惡……

唐岫兒猛的抬頭,已是麵色如紙:“難道這正是六支天祭的開始?”

眾人心中一凜,當日甲板上鳥屍下流淌的血紅巨掌似乎又緩緩凸現在眼前。諸神震怒,生靈塗炭,難道這一切,真是濕婆的懲罰?

卓王孫沒有說話,隻一直注視著死者殘缺的左足。

相思低聲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個獻祭者都會缺少身體的一部分,象征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義就是複仇。”

卓王孫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圖以外,這裏邊是不是還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說,”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想掩飾什麽。”

離鸞不識去鳳狂

清晨,大威天朝號一直在無錫港口停泊,補給食水。到了午後,天氣又陰沉下來,看來夜間又有風暴。

這幾日連續風浪,稍小一點的船隻都已入港停開。茫茫大海上隻有天朝號一艘客船在風浪中航行。遠遠望去,一片濃黑的陰雲就沉沉盤旋在天朝號上空。幾隻屍鳩模樣的海鳥繞著桅杆厲聲嘶鳴著。

自從射殺闍衍蒂那天起,這些食屍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來,仿佛在等待著將要來臨的死亡盛宴。船艙也變得陰沉悶熱,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臭氣。

雖然甲板上發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兒還是寧願頂著海風倚在甲板欄杆上透氣。然而,不知是否因為風暴將至,撲麵而來海風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

唐岫兒皺了皺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傳來一股濃鬱之極的香氣。唐岫兒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藍……誰送了這麽多香料來?”就見卓王孫領著步小鸞走了過來。

兩人身後跟著一些水手,抬上來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鸞歡天喜地的拍著手,這裏看看那裏聞聞。

卓王孫笑道:“這下附近幾省的香料都給你搬回來了,你還不曾說忽然要香料做什麽?”

步小鸞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帶香氣,覺得蠻有意思的,於是也想弄點來玩玩呢。”

卓王孫道:“如此的話,回頭做幾個香囊,帶在我這冰雪玲瓏的妹妹身邊,才更當得起這馨明二字。我們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讓他將這封號送了你如何?”

步小鸞認真道:“隻怕這是他爹爹給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孫淡淡笑道:“別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這天仙一般的妹子來求,天下又有誰能真個拒絕呢?”

步小鸞喜道:“真的嗎,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卓王孫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步小鸞還未作答,就聽甲板上又是一陣嘈雜的聲音,敖廣也循香而來。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鬱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於一時。老朽也是見過世麵的,可是象鬱公子這樣,香料一用就是幾車的,老朽可從來沒有見過。”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激賞,那鬱某就將這些香料送敖老板如何?”

敖廣手中金拐頓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當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厚禮,可叫老朽何以克當?”

卓王孫轉身對步小鸞道:“你需要些什麽,隨便揀了吧。船頭風大,不要多呆。”步小鸞看著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這下我這可不知道該揀些什麽了。”

卓王孫拉著她的手,走到香料堆裏,一麵揀一麵道:“麝香,伽藍,琳杜,雲葺,……好了,這些香料足夠你用三五個月的了。敖老板,財神爺來了,還不趕緊抬回家去?”

敖廣一疊聲的道:“來人!趕緊抬到貨艙去!來喜,趕緊去多叫幾個人來!都給我搬進去!小心點!這些香料比金子還貴,一點都不能撒!”

卻聽後麵一人冷冷的道:“財神爺雖然是你的財神爺,但卻是我的瘟神爺。你若將這些臭垃圾運到貨艙去,我保證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腳都不在你身上。”

敖廣一愕回頭,就見唐岫兒含了一絲笑容,倚著欄杆而立。敖廣皺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麽吩咐?”

唐岫兒道:“我剛添購的禮物都放在貨艙中,若是你這般臭氣熏人的垃圾也放進去,將我的禮物都熏壞了,叫我送人的時候都帶了這麽一股子俗氣的味道,可不讓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隻告訴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將這些破爛運到貨艙去,那我可以保證,”她頓了頓,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證,這些香料從此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而且還絕對不止香料。”

敖廣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門暗器的陰狠霸道,強壓怒氣道:“姑娘不讓我放到貨艙中,那應該放到哪裏去?”

唐岫兒笑道:“你既然這麽喜歡它們,當然是堆到你的房間裏。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著它們,豈不是很好?”

敖廣苦笑道:“這麽多的香料,我的房間哪裏放的下?”

唐岫兒冷冷道:“房間是小了些,我看這甲板倒是足夠大,人家闊氣,你倒是讓他多送你一點,幹脆連這個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廣呆了半晌,終於沒將香料運到貨艙中,隻得指揮著幾個小雜役用黑帆布將香料遮蓋了起來。幾乎船上的帆布都用盡了,可濃沃的香氣仍然陣陣傳出,海風雖然強勁,依舊不能吹散。敖廣垂頭喪氣的坐在香料邊上,聞到一陣香氣吹出,便是一聲長歎:“又是幾十兩銀子的香料沒有了!什麽禮物,能比銀子還金貴呢?唉!”

唐岫兒聽他好一陣抱怨,秀眉一皺,道:“有些人隻知道金子銀子,隻怕被別人用幾個錢就晃花了眼,最後隻能拿著金磚去墊棺材。”

敖廣道:“唐大小姐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唐岫兒道:“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不慣有些人上下串通裝神弄鬼。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慚的要我們都葬身此處,難道以為我們都是村氓農婦,什麽神漢巫婆來手舞足蹈一番我們就相信了不成?”

敖廣皺眉道:“你是說蘭葩小姐是故弄玄虛?”

唐岫兒看了卓王孫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幫蠻女又弄得出什麽來,不過她背後的神仙大人的玄虛倒是不少。”

卓王孫隻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從樓下傳來。卻是相思。

隻見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著艙門,臉色白得可怕,顫聲道:“出事了!”

卓王孫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麽了?”

相思喘息不定,臉上漸漸湧起兩團病態的嫣紅,眸子中卻透出一種極度的驚恐,喃喃道:“蘭葩……”

卓王孫道:“蘭葩怎麽了?”

相思緊緊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顫,啜泣起來:“她死了,躺在血泊裏,臉色鐵青,血流了一地,鮮紅的好像一隻巨掌……”

唐岫兒一聲驚呼,道:“她怎麽可能就死了?”

卓王孫冷冷看了她一眼,徑直帶著相思向樓下去了。

當他們趕到玄一房間,那裏已經聚了不少人。看來在飯廳午餐的客人是先聽到動靜,已經預先趕到。

然而他們似乎都沒有感到卓王孫一行人的前來,隻靜靜的在門口站成一圈。

房門微敞,裏麵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陽光,其中漂浮的塵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靜得瘮人。每個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釘在半開的門縫裏,臉上的神色劇烈變化著。

房門裏邊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鋪天蓋地的布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構成一個猙獰的曼荼羅。蘭葩的屍首就俯臥在無數灰白的烈焰中間,雙臂努力的往前伸著,姿勢有些怪誕,仿佛是一隻折翼的飛鳥。

她背脊上沒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膚。

曼荼羅的紋身已經被整個剝去,刀法驚人的細致——整個巨大的傷口都還保留著一層薄薄脂肪,那些淡黃的脂肪下無數血管像張開了一張細密的網,雖然失去了皮膚的約束卻都還完好無損的緊繃起著。

無數細小的血流彼此糾纏著順著她的身體向石灰地上匯聚,最後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隻暗紅的巨掌——竟然和闍衍蒂屍體下那一隻一摸一樣。

巨掌的旁邊,她的頭顱無力的偏向房門。額頭上被洞穿了一個碗口大的血洞,本來那顆緋紅的寶石已經不知去向。整個臉上隻剩下一張烏黑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保持著一個極度古怪的表情。

無比痛苦,而又無期待的表情。

大門敞開,晚霞鮮麗的顏色緩緩浸漬過來,驅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個灰噩的曼荼羅道場變得像一個遠古的祭壇,血腥而寧靜。一陣微風吹過,漫天的石灰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雪,宛如在眾人心頭鋪開了一張沉沉的羽翼。

有人輕輕歎息了一聲:“完全毀滅。”

這一句話說得極其輕,極其自然,絲毫沒有恫嚇的意思,但眾人隻覺一股森寒透骨而來。

卓王孫道:“想不到又要請教殿下。”

小晏將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來:“鬱公子相信天罰麽?”

卓王孫還未答話,唐岫兒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會相信那些鬼話!”

小晏回過頭來看著她,眸子中隻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憫,緩緩道:“這是第二界天主對濕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語是完全毀滅。”

唐岫兒身體一顫,突然爆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完全毀滅,說我還是說你們?”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從眾人麵前劃過:“武林盟主、幽冥島傳人、還有江南鬱家公子,你們到底是想袒護某人,還是真的沒有聽出她在說謊?”她笑聲嘎然而止,轉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記得你剛才說她臉色鐵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處,似乎已經呆住了。

唐岫兒指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厲聲道:“她的臉呢?她的臉呢?”

相思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著,似乎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聲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孫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麽回事?”

相思惶然抬頭道:“我沒有說謊。我初見屍體的時候,她臉色鐵青,雙目突出,臉上還凝結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背後那幅曼荼羅紋身也還在!然而等我叫你們過來,她就已經……”

“這……”方天隨忍不住插話道:“我們一聽到你呼救就立刻跑過來了,這未免也太快了一點吧?”

卓王孫默默看著蘭葩的屍體和曼荼羅道場——從蘭葩的房間,到飯廳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時間,凶手如何能在這高手雲集的走廊裏隨便進出?何況就算凶手在屍身旁邊,瞬間出手洞穿頭顱並不難,但又如來得及用如此細膩的刀法剝去整幅紋身?更何況滿屋曼荼羅道場都是極細的粉末鋪成,不要說人,就是蒼蠅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跡,若此間有人進入了蘭葩的房間,又如何可能片塵不動?

卓王孫對相思道:“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相思搖搖頭:“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異事情發生之前,我就會感到額間刺痛。這一次,我聽說蘭葩在謝公子的醫治下終於已經蘇醒,眉心頓時前所未有的痛,我預料到了蘭葩會有危險,所以趕過去看看她,沒想到還是晚了!”

卓王孫點點頭,對謝杉道:“謝公子,你是什麽時候離開蘭葩的?”

謝杉道:“午時左右。當時蘭葩小姐已經醒過來了,但身體還很弱,於是我讓她服了一種安睡散,然後離開的。”

卓王孫對相思道:“那麽你是什麽時候離開自己的房間的?”

相思疲憊的道:“午時整。”

眾人臉上閃過一片驚異的神色,似乎又聽到了一件絕不可思議之事。

卓王孫臉色凝重起來,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記錯了。”

相思似乎沒有發覺周圍的異樣,搖頭道:“不可能記錯的,我離開的時候正好更漏滴盡,自動翻轉,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兒突然笑出聲來:“午時整?如此說來,鬱夫人從自己的房間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

相思愕然:“什麽?難道現在是……”

唐岫兒譏誚的看著她,道:“現在是未時。”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問她,又似在自言自語:“怎麽可能,我剛剛走過來……怎麽可能是未時?”

唐岫兒高聲道:“剛才船上鳴笛起航,正是未時!全船人皆知,想必鬱公子和鬱小鸞小姐也是聽到笛聲,才回來上船的吧。隻是這一個時辰……”她目光往相思臉上一掃,冷笑道:“用來走路的確是長了點,但是用來布置現場卻是恰到好處。”

相思訝然道:“你以為我是凶手?”

唐岫兒道:“我隻是覺得這一個時辰消失的也太離奇了一點,多少想讓鬱夫人給大家一個解釋。”

相思無力的歎息一聲,低頭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孫將相思拉到身後:“內子可能有點受驚過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問題。”

敖廣恍然道:“正是,來人,趕快去鬱夫人房間把更漏拿過來。”

唐岫兒沒有理他,轉向楊逸之道:“楊盟主,有一事請教。”

楊逸之還在默默的看著蘭葩的屍體,良久才道:“你要問什麽?”

唐岫兒道:“就在來去走廊的一瞬間,能將一個人背上的皮膚完整剝下來,再憑空消失在布滿石灰的房間裏,這樣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做到?”

楊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這絕非人力可為,又何必問我。”

唐岫兒道:“多謝這句非人力可為。”她一瞥卓王孫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鬥膽說一句,鬱夫人分明是在撒謊?”

卓王孫淡淡一笑,沒有答話。

唐岫兒見自己說了半天,卓王孫居然如清風過耳,絲毫不以為然,頓時怒氣上湧:“鬱青陽,你笑什麽?”

卓王孫道:“我在笑內子何必編造這種人皆不信的謊話。”

“那我怎麽知道!”她冷笑了一聲:“也許真的是闍衍蒂陰魂不散,借了鬱夫人的手將蘭葩剝皮,要不然,蘭葩半張臉上為什麽還在笑?”她本來不過是想駭人聽聞,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蘭葩殘缺的臉上,那烏黑的唇黑洞洞的張著,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兒猛地一顫,再也說不下去。

新血如花謝未央

這時,一個雜役捧著更漏走了過來。那他手中蓮盞狀的水晶石一半碧綠,一半鮮紅無比,仿佛就要浸出血來。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標明:“未時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將更漏搶過來,不防手腕突然一痛。隻聽砰的一聲輕響,一枚精鋼製的鐵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經在唐岫兒手中。唐岫兒冷冷的道:“這種更漏每隔六個時辰會自動翻轉,也就是說,在午時和子時,更漏上方會變成空的。鬱夫人也曾親口說當時看到更漏翻轉,這樣明顯的標誌,想來就算鬱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於看錯。”

相思反而平靜下來,道:“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唐岫兒卻猛地一推房門,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蘭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話!”

卓王孫喝道:“住手。”

唐岫兒推門的一瞬間隻覺一股腐朽的石灰氣撲麵而來,全身一陣發毛。眼角餘所及,蘭葩血紅的軀幹在滿天粉塵的空氣裏顯得時近時遠。

她也不敢再上前,順勢回過頭對卓王孫道:“你敢不敢和我驗屍對質?”

卓王孫淡然道:“驗屍的事情隻怕不該唐小姐過問。”

這時,敖廣在一旁笑道:“還忘了告訴二位,不巧的是,這件案子老朽已經通知地方,並飛騎報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嶽大人,就正好在此處辦案,想必要馬上放下手中的事,趕到船上來,所以屍體和房間應該事先封存,隻等嶽大人來。”

卓王孫看了敖廣一眼,道:“難的敖老板如此費心。”

敖廣笑意更濃:“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諸位多費點心。”

卓王孫點頭道:“自從捕神鐵恨歸隱後,嶽大人便號稱天下第一名捕,據稱手下從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來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在這裏多說無益,不如等嶽大人來了,我和諸位也好作個證人。”言罷攜起相思的手,轉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兒喝道:“慢!”

卓王孫也不回頭,道:“大小姐還有什麽指教?”

唐岫兒怒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豈能說走就走!”走字話音未落,隻見她手上青光一閃,數道寒芒直向兩人當空罩下。當時夜色已濃,走廊上宛如星光滿天而起,眾人隻覺眼前一花,似乎整個空氣都無聲的震動了一下,待定神看時,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歸於無形。

卓王孫似乎毫無知覺,右手攜著相思往前走著,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突然他衣袖中傳來金屬落地的聲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聲音就響起一次,唐岫兒的臉色也就更沉下幾分。她知道自己剛才一共拋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門十三種絕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製人死命,但隻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後的一枚叫做“日輪”,相傳有無堅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輪”施展而不能見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災。所以唐門中隻有嫡係長子長女才能學習,並且傳授時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時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兒膽大包天,又技癢難禁,在對陣中早就偷偷將前二十八宿用了幾次,不過從沒有人逼她用出過第二十九枚“日輪”,這個誓言也就漸漸淡忘了。

如今,卓王孫已經拋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孫手上,隻見他緩緩抬起左手,上邊一點亮光,赫然正是“日輪”。他腳步未停,一揚手,“日輪”便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向走廊盡頭的屏風飛去。

噗的一聲,“日輪”深深沒入嵇康的額頭。

木質屏風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種妖紅的顏色煙花一般飛濺開來,瞬時從嵇康的前額淌滿了整個畫麵。

那枚“日輪”似乎也染上了妖紅的光澤,在屏風四周的夜色裏閃爍著微漠的幽光。嵇康撫琴圖就在這樣的幽光中漸漸湮沒消散。

這屏風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圖終於在眾目睽睽下,顯影留痕!

那枚日輪仍然牢牢釘在畫麵正中的頭顱之上——然而血影變幻,卻已不是嵇康的額頭,而是第二界天主亞恭曼羅的額頭!

亞恭曼羅生著五對犄角的肩上頂著一顆巨大的牛頭,頭頂長長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體出奇的纖瘦,宛如一個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勢,讓人幾乎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它隻有頭顱和一雙巨掌。

它血紅的手掌宛如一雙羽翼,從五對犄角中伸展開來,一手舉過頭頂,淩空結著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鉤,鮮血淋漓的塞入額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顆“日輪”。

暗紅微光若暗若明,那隻手掌青筋暴起,仿佛還在不斷的向顱腦內摳挖著,似乎要讓這個血洞越擴越大,布滿全臉。

他的臉上剩下的唯有一張裂開的大嘴,帶著痛苦謙卑的笑。

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抵贖。

——對萬劫不複之罪的抵贖。

它身後烈焰擁裹的曼荼羅仿如欲海翻騰,萬千獻祭者殘缺的頭顱就在火焰中攢動、沉浮。萬千張嘴唇都帶著一模一樣的笑容,他們恐懼、絕望而又虔誠、欣喜的期待著。

期待著濕婆神聖的懲罰。

眾人屏氣凝神,在這畫前心動神馳。

蘭葩的屍體在最後一抹晚霞的映照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嫣紅。

“我額上的寶石和背上的紋身,都是神的恩賜,僅有它能榮耀我的軀殼。隻要我的生命還在延續,它就將與我同在。”

“沒有人能強迫讓我放棄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大神親自收回這一恩賜——那也意味著將同時收回我的罪惡的生命。”

難道真的是濕婆大神親自從烈焰中走出,用那無所不能的力量打開時間的間隙,在眾人忽視的某個瞬間,從容取回了他曾賜給的寶石和紋身?

或者蘭葩也如同畫中的亞恭曼羅,用身下那隻鮮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頭顱,再含笑將寶石和自己罪惡的生命一起奉獻到祭壇之上,供奉濕婆大神那偉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頭顱中,哪一個又是蘭葩的呢?

這時從甲板上刮來的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嗆人的石灰滿天揚起,仿佛扯開了一張死灰色的巨網,要把一切都卷歸大海!

窗外是風暴前極美的傍晚,恐怖異常,也美麗異常。彤色的雲彩低低的壓在怒濤洶湧的黑色海麵上,更高一層的天空斷出無數裂痕,從四麵八方相對著飛馳,撞擊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聲淒厲的鳥鳴從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來來,似在高不可見天邊,又似在深不可測的海底——又或者隻在人們的意識之中。

眾人仰起頭,目光茫然的滯留在瑰麗而蒼涼的天空裏,全身瞬時被一陣致命的虛弱籠罩了。

再現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闍衍蒂化為神鳥,複仇於大威天朝號上空。

你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複的罪過。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神的處罰?

那麽誰會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號也不得不在一個小港口緊急停泊。破曉不久,卻傳來一個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嶽階已經連夜上船。

卓王孫和相思是嶽階最先要見的人。

當卓王孫來到玄一房間的時候,隻見地上趴著一個矮矮胖胖的老人,手裏按著一張白紙,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殘存的曼荼羅,他花白的頭發十分淩亂,裏邊濕淋淋的似乎還殘留著清晨風露。

卓王孫還沒進去,嶽階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細打量了卓王孫一會,不合時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鬱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鬱公子這樣的人才,真是……嗬嗬,在下嶽階,受上頭差遣,前來查看這件案子。”

卓王孫微笑見禮道:“九皋鶴鳴,聲聞於野,嶽大人德藝俱泰,連鬱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風儀。”

嶽階笑道:“鬱公子真是客氣了。在下年老力弱,許多時候還要仰仗鬱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孫笑道:“嶽大人有事請直言。”

嶽階止住笑,目光陡然變得淩厲:“敢問鬱公子,尊夫人的供詞難道不是實難置信麽?”

卓王孫淡然道:“其中緣由正是要請教嶽大人。”

嶽階被他一句話給推了回來,道:“好”,他這才將目光轉向相思,道:“鬱夫人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如何肯定當時蘭葩已死?”

相思道:“她臉色鐵青,毫無血色,身下似乎流了無窮無盡的血,而且連她鼻翼旁的石灰也絲毫未被吹動。”

嶽階看了看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捕捉出什麽:“那麽鬱夫人又如何肯定那個人就是蘭葩呢?”

相思道:“她的臉就偏向門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嶽階隱秘的一笑,轉而對卓王孫道:“然而後來那具麵目毀壞的屍體,鬱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蘭葩呢?”

卓王孫道:“所以還要等嶽大人讓我看過屍體。”

嶽階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鬱公子和死者的關係,應該可以確定這屍首的身份。”

卓王孫來到屋角,嶽階將一張白布揭開,卓王孫看了一會兒,道:“是。”

嶽階眉頭一皺,不由提高了聲音:“屍身已血肉模糊,鬱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孫道:“她右腿上有一條傷痕。受傷時應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偽造的。”

嶽階又低頭翻檢了一下屍體,歎了口氣道:“鬱公子果然好眼力,這條傷痕的確應是半月前的,想來當初傷得不輕。”

卓王孫看著他失望的神色,道:“嶽大人是懷疑有人挪動交換過屍體?”

嶽階道:“不錯,我一開始的確這樣想。因為要在片刻之間剝去一張紋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換屍體所需的時間就短得多。”

卓王孫搖頭道:“然而,要在那樣短的時間內挪動兩具屍體也根本就不可能。”

嶽階敲了敲自己的頭,道:“不錯,何況如果有人挪動過屍體,現場必然留下痕跡,然而滿屋曼荼羅石灰卻紋絲未動,連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狀都一摸一樣。”

卓王孫道:“那麽如今嶽大人怎麽看?”

嶽階看了他一會,道:“如今我隻能認為鬱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孫微笑道:“難道嶽大人也相信這是神鬼複仇,或是有人用了幻術妖法?”

嶽階冷笑了一聲,道:“鬱公子,在下辦案幾十年,日日與屍骨凶犯為伍,不少案子都詭異離奇,仿佛是神魔所為,但是追查下去,卻都是人在故弄玄虛。想來人遠比所謂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亂神的言論,嶽某從未放在心上。”

卓王孫道:“可現在嶽大人的全部所得也隻是‘人力不可為’幾個字罷了。”

嶽階頓了頓,緩緩道:“是。”他轉身向門外的屏風走去,道:“在下雖然暫時還查不出兩件案子的真相,卻可以盡力避免下一樁血案的發生。”他來到屏風前,撥出隨身匕首,道:“既然古畫上預示了受害者慘死的樣子,我倒要看看這後邊五幅圖到底是什麽。”言罷用力往第三幅圖上一刮,但是油漆塗料粘連甚緊,哪裏分得開?

卓王孫歎息一聲:“隻怕你預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時慘狀,還是無法阻止凶案的發生。”

正在這時,嶽階全身一震,如蒙電擊。他望著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紅。一屏慘紅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腳上。他絲毫沒有躲閃,隻怔怔的注視著第三幅屏風。

片刻之後,第三支天祭圖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預顯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幅天祭圖絲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豔無比。

巨大的曼荼羅全由紅蓮構成,一位美麗的女童額塗丹砂,單腿立於蓮蕊之中。她一手在頭頂上如花展開,結著密印,腰身後仰,雙目輕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開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雖然十分小巧,身姿卻極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圍繞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緋紅的火焰,充滿這蓮花世界,宛如鋪開了一地彩虹。

這是第三界天主向濕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獻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維莎樓燃燒的身體與靈魂。

嶽階定下心神,沉聲道:“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畫,並且還用圖預告了殺人時間,”他指了指畫麵一角扭曲的血紅字跡:“明夜子時。”

卓王孫笑道:“看來這凶手是越來越囂張了,嶽大人還是要趕緊拿出些辦法來,否則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號,怕是要砸在這裏。”

嶽階冷哼了一聲,看著他道:“鬱公子不必笑話,在下雖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凶手應該在幾人當中。”

卓王孫道:“倒要請教。”

嶽階道:“蘭葩一案雖然撲朔迷離,但是莊易一案卻多少留下些線索。”他眼中透出兩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極高之人。”

卓王孫笑道:“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還要再加上嶽大人。”

嶽階沉下臉道:“鬱公子何必顧左右而言他,這艘船上能夠做成莊易一案的絕對不出三人。”

卓王孫道:“願聞其詳。”

嶽階道:“楊盟主,馨明親王,還有……”他臉上又浮起一抹隱秘的笑意:緩緩道:“就是你,鬱公子。”

卓王孫一笑,道:“嶽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嶽階道:“好,嶽某隻是鬥膽想請三位明夜子時之前到岸上遊玩片刻。”

卓王孫笑道:“我倒是閑人,可不知另外兩位是否賞臉一遊了。”

嶽階冷笑道:“那兩位的大駕嶽某當然請不動,不過鬱公子出麵就不同了。何況難道嶽某這條拙計,難道三位就沒有想過?”

卓王孫隻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嶽階道:“還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無論案子如何懸而未決,兩具屍身總是要盡早處理。鬱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貴船上有哪間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氣好轉再行海葬。”

卓王孫道:“黃二。聽內子說那裏本來就停了一具棺材,看來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給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嶽階皺眉道:“這天朝號上怎麽會有棺材?”

卓王孫笑道:“本來是沒有的,這船上死氣太重,慢慢的也就長了出來。”嶽階隻當他在說笑,誰料,當黃二門打開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句話很有道理。

房裏不僅長出了棺材,而且還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擺得整整齊齊,頭兩具已經揭開了蓋子。像一雙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張著。

萬花經雨轉春色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號抵達廣州港。

廣州本是煙花鼎盛之地,士女繁華,舟車輻湊,百貨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長長的海岸線上竟然一盞燈火也看不到,一座陰沉的城樓孤零零的立在海邊的夜風中。濃黑的雨雲宛如一麵喪旗,在港口的上空緩緩拂動。無數麵蒼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隨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發出沙沙的響聲,一切事物都在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響聲中漸漸腐敗。

天朝號微微震動了一下,已拋錨入港。船艙裏每間艙房都緊閉著,走廊裏隻有幾隻微亮的蠟燭在風中掙紮。

相思持著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號房門口。

門沒有關,微啟的門縫中透出隱約的燭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樂聲極其細,仿佛來自一個遼遠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懷多年,卻總留著一絲欲罷不能的因緣。某時某地,一線陽光,一縷微風,就喚了回來。

她的手剛一觸到門環,指尖突然傳來一種奇特的感覺——感覺到自己是要探望一個闊別多年的好友,於是輕輕一推就進去了。

屋裏的光線黯淡,暗紅中帶著一抹陳舊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麽,一抬頭,內間的窗邊,小晏麵海而立,手中捧著一件紫色的樂器。

海麵上濃紫色的波濤輕輕拍湧,新月落日同時懸浮在海天交際之處。

小晏閉目而立,衣帶在日月的光暈中緩緩招揚,天地間最後的點點幽光都被晚風匯集到他身上,奉持著他肅穆的身姿,一如奉持著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團碩大的紫雲緩緩從天際飄來,在靠近他身邊的一瞬突然散作滿天飛花,紛墜如雨,有幾片就輕輕停棲在他的袖上。

再看時,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麵對蝶群,袍袖輕抒,雙手合於胸前,左手結智拳印,右手結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頓時懸停在空中,在他身邊圍成一環光環,如頂禮膜拜一般,上下飛動,蝶翼不住開闔。

小晏的雙眼突然睜開了。

一隻巨大的紫蝶從光環中脫穎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顫不已,其間竟然伴著一種奇異弦音,淒愴無比,仿佛在顧憐天地間一切有情,又仿佛悲歎六界中一切罪惡。

小晏輕輕將雙手合攏,一團氤氳紫氣便將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視著手中的紫蝶,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

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為一種不可見的光芒打開。天地如久沉古潭,仿佛已為他等候了千萬年,如今終於渙然開釋。

相思似乎已看得癡了。

突然,那隻紫蝶雙翼上寒芒一暴,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她衝來。相思訝然抬頭,紫光已到眼前,慌亂中正要躲閃,隻聽小晏一聲輕喝:“別動。”

猛然間,他一襲紫衣宛如張開了一團氤氳的祥光,將她包裹起來。

相思驚魂未定,小晏已經鬆開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鮮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隻蝶雙翼鋪開,已經死去。一點鮮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來回遊走,似乎是紫色蓮花上一點緋紅夜露。

相思被這種詭異之美驚得說不出話來。小晏看著她,緩緩道:“隻有在死亡之時才是最美麗的時刻。天地間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動,過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時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愛之物,實在……”

小晏微微搖頭:“我無所謂心愛之物,它們隻是有用之物罷了。”

相思看著那弱不禁風的蝴蝶的屍體,疑惑的道:“殿下用它們來……”

小晏歎息一聲,道:“殺人”,隨即將手中的蝶屍輕輕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後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凜,道:“難道……”

小晏微歎道:“風冥蝶齒利如刃,咬破肌膚後立刻吐絲於創口,蝶絲內含劇毒,隨血攻心……隻不過傷人者終自傷,它吐絲後也會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傷——”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絲而亡,否則冥蝶之毒,無藥可解。”相思釋然道:“幸好如此。不過方才殿下那聲‘別動’又是什麽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卻一直注視著她身後,道:“這一隻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諸蝶之母,能吐出傷人的蝶絲。前幾日,我的第一隻母蝶無意中遺失了,剛才才重新養成。因為時機重要,所以知道你進來,我也沒有停止。隻可惜它剛剛出世,竟突然攻擊於你,我也不得不將它殺死。”

他語調輕描淡寫,相思卻很是內疚:“殿下費盡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卻遭此變故,讓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責。我隻是擔心它在飛動的時候已經吐絲,怕夫人躲閃之中,無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著相思身後。

相思訝然回頭,眼前似乎什麽也沒有,又似乎浮著一絲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環,略一抬手,指環劃出一道青光,向那絲月光緩緩飛去。青光從白光中無聲無息的穿過,一聲脆響,指環鏘然落地,已被當中分成了兩半。

那道月光隻微微動蕩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遊過,又立刻消逝得了無痕跡。

相思臉色微變,道:“殿下的蝶絲,當真是天下無雙的利器。”

小晏搖頭道:“天下無雙者,最終是自己的修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來的。”一麵用手去打落那道蝶絲。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攔他,剛一觸到他的手,隻覺得奇寒透骨,連忙放開了。

小晏已經將那道蝶絲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訴夫人,我手上有這層迡蠶絲的織物,可以接觸蝶絲而不被所傷。否則又如何用它禦敵?”

相思看見他手上那層若隱若現的紫光,突然想起當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閃過這樣的光澤,道:“當初殿下撕裂倭寇頭顱、擋開莊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這種蝶絲?”

小晏道:“正是。”

相思歎道:“隨手之間,已取走數十人性命,擋落莊易的玄鐵箭,古時神兵無過於此。隻是不知這蝶絲叫做什麽名字?”

小晏凝視著手中蝶絲,流動的寒光把他蒼白纖細的手指照得幾乎透明,道:“塵音。”他抬頭一笑道:“難道夫人聽不到嗎?蝴蝶是有歌聲的。”

相思被他的幽麗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鳴鳥唱,但是蝴蝶是沒有聲音的。蝴蝶為了那優雅的舞姿,隻能緩緩振翅,於是也就永難出聲。

無言無歌,就是她悠姿自賞的代價。

小晏看著她,眸子中又凝起一點笑意:“蝴蝶是有歌聲的,隻是凡俗之人蔽於聲色,所以才聽不到。”

相思回憶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斂翼時發出的那種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隨即釋然笑道:“高山流水,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這樣的知己,也可謂死而無憾。”

小晏的微笑卻漸漸冷漠下來,道:“冥蝶生性溫和,不經主人役使決不會擅自傷人,又為什麽會無緣無故攻擊夫人呢?”

相思覺得他的語音有些異樣,訝然抬頭,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陣刺骨的寒氣就從他深不可測的雙眸中透空而來。

相思茫然的看著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種極度荒涼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冰封,滅度,又重生過了,而自己卻仍在空寂無人的雪原上作無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麽,慌忙出聲:“殿下,我這次前來是為了送一張拜貼給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隻覺身上那種沉沉的寒意頓時消散,心中也瞬時歸於平靜。隻聽他道:“請轉告鬱公子和楊盟主,今夜子時之前我一定會下船拜會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貼,道:“可是……可是殿下還沒有打開它。”

小晏轉過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難道鬱夫人不知道那上邊根本就沒有字麽?”

夜雨更急。

波濤怒湧,海天相連,宛如一幅被劣等畫師塗壞了的潑墨山水。海禁的銅鑼一聲急過一聲,還在大海上航行的幾條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碼頭頓時淩亂不堪。

楊逸之的房間卻十分整潔,整潔到有些空,連一點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桌上隻一壇酒,已經半幹。

相思倚在窗邊,微顰秀眉,看著窗外的暴雨。

卓王孫持著酒盞,歎息一聲道:“廣州風物繁華,煙花鼎盛,本意今夜遙楊兄同遊,賞花踏月,指點風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傾盆,一場美事頓成苦差矣。”

楊逸之淡然道:“與鬱公子同遊之時多矣,何必非在今夜?隻願今夜能找出真凶,為鬱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孫道:“不知楊兄是否也和諸人一樣,認為內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

“不是,”楊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搖頭道:“尊夫人近來真氣外瀉,內力大損,就是以前,也根本無力完成此案。”

卓王孫笑道:“楊兄果然好眼力,連內子那點薄技也了如指掌。”

楊逸之看著他:“一個人若是身懷絕頂武功,還逃不過在下這雙眼睛的。”

卓王孫仰頭將杯中的酒飲盡:“那麽楊兄是否懷疑在下?”

楊逸之搖頭道:“鬱公子若要殺人,不必用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孫將酒壇推給他,道:“世事難料。不祥之物,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何況我輩?”

楊逸之臉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後船入遠海,一月不會靠岸,這是唯一的機會。若凶手真在我們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預告就會落空。”

卓王孫道:“隻怕凶手不在我們三人之中。”

楊逸之道:“其他的人,嶽階足以應付。”

卓王孫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時將至,我們都應該下船了。”

雨夜的廣州港顯得陰森而狼狽,狹窄潮濕的街道空無一人,街邊密密麻麻的的兩層民居門窗緊閉。酒樓、店鋪的幌子、燈籠早已收起,連備用的氣窗戶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條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個城市籠罩在濃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個就要淪陷的堡壘,處處透露出瀕死的氣息。

一聲淒厲的更聲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隻惡狗似乎受了驚動,發狂般的號叫起來。瞬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滿城都是犬吠。

沒有想到廣州城的居民竟然養了這麽多惡狗。而那些惡狗似乎色厲內荏,凶惡的叫聲中隱隱透出些惶恐,到後來居然嗚嗚咽咽,就像是鬼哭。

風雨之聲席卷而來,很快就將這些犬吠淹沒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孫的手。

卓王孫抬頭看了看死氣沉沉的夜空,道:“看來非但是遊覽風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處隻怕都不容易。”

楊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請鬱夫人到屋簷下避雨,我們就在這裏等。”

不遠處出突然現了一盞燈籠。

紅光在風雨中晃晃悠悠,後邊跟著一串腳步聲。一人粗聲喝道:“什麽人?”

透過搖曳的燈光,雨地裏站著兩個巡夜。

他們手提著燈籠快步走來,兩人雖然撐著雨傘,身上的官服卻已濕透。前邊那個提起燈籠,虛著眼向卓王孫這邊張望,後邊的那個嘴裏罵罵咧咧,不停拉扯著手中的鐵索。

相思透過朦朧的雨色,恍惚看見鐵鎖的那頭還銬著一個人。

那人也不理會巡夜的催促,隻不緊不慢的跟在兩人身後,還不時抬起手打個哈欠。

為首那巡夜見三人沒有回答,又提高了聲音喝道:“什麽人!”

卓王孫答道:“外鄉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嗎?”

卓王孫道:“初到貴地,沒有令牌。”

後邊那個巡夜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道:“老大,今天運氣好,又抓住三個,看來這雨沒有白淋。”

前邊那個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現在倭寇擾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的人都必帶令牌,你們三位沒有,就跟我衙門走一趟吧。”

卓王孫微笑道:“到縣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麵抖著鎖鏈,一麵嘿嘿陰笑道:“這位朋友倒是想得開。不錯,等到了縣衙,我們那幫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藝,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著相思道:“尤其是這位姑娘。”

楊逸之微一皺眉道:“鬱兄,驚擾地方終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著楊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頭道:“還真拿出貴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這兩人莫非被雨給淋傻了?”

“的確是淋傻了!”從兩人身後傳來一聲長歎,聲音不大,但在狂風暴雨中仍是清晰之極,倒嚇了兩位巡夜一跳。

循聲看去,居然是鎖鏈上拴著的那個半死不活的人。

那兩個巡夜一愣,為首那個揮起燈籠向那人臉上照去,罵道:“找死!”

燈光下,隻見那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不僅年輕,而且相當英俊,一身白衣已經濕透,卻仍能看出質料的華貴來。那人又打了個哈欠,眼中的神光卻漸漸明亮起來,似乎看到了什麽很感興趣的東西。

他感興趣的卻不是相思,幾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卻注視著卓王孫和楊逸之,緩緩道:“兩位看來也是雅人,卻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孫微笑道:“雨夜之中,何來雅事?”

少年歎道:“風雨之夜,當然更要歌板紅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悶。否則就算對滿天暴雨,聞遍地犬吠,也比去什麽縣衙看這些俗人嘴臉、聽其聒噪要好。”

卓王孫笑道:“如果閣下有一處歌板紅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們當然願意前去拜會。”

少年眼睛又亮了幾分:“那兩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兩個巡夜看著他,似乎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一個人被別人用鏈子拴住了脖子,在雨夜裏拖著滿街走,居然還要請別人去做客,不是瘋子又是什麽?

後邊的那個巡夜突然大笑起來:“去哪裏?鬼門關麽?”

那少年皺著眉搖頭道:“萬方衣冠朝脂粉,花間酌酒不獨親。我要帶兩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風流快活的去處,你們這些俗人又哪裏知道。”

楊逸之冷冷看著他,相思更是不知所雲。卓王孫卻微笑道:“莫非是萬花樓?”

顧名思義,萬花樓當然是有無數鮮花的地方。

據說萬花樓所在的萬花穀花叢錦簇,四季如春,而且還有比鮮花更誘人一百倍的東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種鮮花為名,其中每一個都傾國傾城、色藝雙絕,而且傳說她們的房中秘術亦是天下無雙。

然而更讓人心猿意馬的是,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說,隻要你有足夠的錢,足夠的身份就可以買到她們。

此地自古為煙花世界,民風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調教女孩兒彈琴吹蕭、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藝。人物稍稍長成,又有專人教授她梳頭勻臉、點腮畫眉,一顰一笑,一行一坐,俱依照美人圖一定態度。到了十四五歲,又教她房中秘術,枕上風情,隻待日後王孫公子一夜賣笑,千金纏頭。時人稱之養瘦馬,南方民風如此,難怪所以古來詩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於此。

萬花樓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從江淮一帶搜羅來,在萬花穀中接收極其嚴格的訓練挑選,最後能在萬花樓中掛牌賣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則是附近幾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煙花行眾多,其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選都會被萬花樓重金買下。無論那些名妓以前的名氣有多大,到了萬花樓,都會爭先恐後的換上以花為名的新花名。因為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這些風塵女子一生中真正的榮譽所在。

這種榮譽也隻有萬花樓這塊金子招牌才能賦予她們。

到了夜間掌燈之時,萬花樓的門外的萬花牆上掛滿了各種牌子,第一層是十二麵翡翠牌,上麵是十二種名花,也就是萬花樓這一屆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還有七十二麵金牌和九十六麵銀牌。

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小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這些牌子翻過去,他付出的金子不是以天來計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還是有無數的車馬鞍輿從四麵八方趕來,停在萬花樓下。因為這裏已經不止是一個銷金窩、溫柔鄉,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然而,那兩個巡夜聽到“萬花樓”三個字時,臉上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一樣。為首那個巡夜目不轉睛的看了他一會,道:“你去萬花樓幹什麽?”

那少年道:“去萬花樓當然是找認識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兩聲,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個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兩位拖著四處淋雨要好。”

為首那巡夜冷笑道:“萬花樓現在姑娘卻沒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沒有幾個是你認識的?”

秋墳猶似鬱金堂

上個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圓之夜,前往萬花樓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別的多。

然而次日淩晨,雕梁畫棟、藻麝塗椒的萬花樓竟然如同傳說中的狐媚之宮,隨著早晨第一道陽光消失得無影無蹤。休說那些珊瑚碧樹,紅羅紫帳,就連一片瓦礫都沒有存下。

隻有上百具屍體擺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們的屍體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們穿得整整齊齊,各種華麗的袍子和珠寶在朝陽下閃閃發光,而那些女子卻一絲不掛,宛如剛出生一般。她們有的躬身側坐,十指分拂,似乎還在抱彈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邊,似乎正要暢飲;有的仰臥在男子懷中,貼身迎湊著,甚至還保持著男女歡會的姿勢。屍體臉上的笑容或嬌嗔或嫵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間,凝固在最美麗的刹那,看去依舊無比動人。

四周萬種奇花異卉似乎開得更豔。青綠的坡地上觸目皆是雪白的肉體,宛如一群煉獄雕塑,又宛如一幅鋪開的密宗歡喜道場。

然而當官差趕到萬花穀,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屍體已經不翼而飛,剩下的隻有恩客的屍體被淩亂的壘在一起,遠看過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顏六色的人牆。

而唯一看到過那幅歡喜道場的老樵夫報完案就已經瘋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師震動。嘉靖帝指派了欽差,趕赴廣州調查此事,一個月來卻毫無頭緒。現在附近幾省百姓謠言紛起,萬花樓幾乎已成鬼門關的代稱。

四周風雨之聲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卻絲毫未變,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著也隻是弄髒了萬花穀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臨凡,萬花樓已經換了新主人。”

為首那巡夜一驚,道:“萬花樓現在片瓦不存,哪裏有新主人?”

那少年皺眉道:“你們這樣的人哪裏會明白,我正要帶這兩位公子去拜會那位仙子。”

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幾聲,道:“我看你病得還不輕,仙子臨凡?我看莫不是閻王爺的親妹子思凡,正好到這野鬼坡上開了個鬼窯子?”

那少年搖搖頭,也不再理他,對卓王孫兩人一抱拳:“不知兩位是否肯屈駕去萬花穀走一趟?”

卓王孫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這邊走。為首那巡夜高聲喝道:“慢著!你口口聲聲說認識萬花樓新主人,莫不是和這樁血案有關?李霸,把這些人全部拿下了,帶回縣衙好好考問!”

後邊那巡夜答了聲“是”,一手一抖鐵鏈,一手從腰間抽出水火棍,劈頭蓋臉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隻聽鏘的一聲,那條鐵索已斷為兩節。那巡夜大驚,水火棍舉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頓足,身子飛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聲慘叫,全身頓時縮做一團,手中的燈籠飛了出去,在雨地裏轉了幾圈就熄滅了。黑暗中就聽兩聲悶響,兩個巡夜重愈百斤的身體竟然被斜斜拋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那少年若無其事的從地上揀起兩把雨傘,抖了抖,一把遞給相思,一把自己撐著,回頭對卓王孫和楊逸之道:“兩位可以跟我去萬花穀做客了。”

萬花穀裏港口還有相當遠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輕功也非常可觀,不一會隻見兩旁的景色越來越荒涼,似乎已遠離了人煙。

又過了一會,道路一轉,遠處現出兩道斷崖來。

崖上樹木繁茂,在狂風中搖曳呼嘯,兩道斷崖中間隱隱透出一條羊腸小道,濃重的雨氣就從小道深處蒸騰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腳步,轉身微微一笑,道:“幾位覺得萬花仙穀的景致如何?”看他的表情,儼然不是指著一處猙獰陰森的荒穀,而是向客人誇耀他新落成的輝煌苑囿。

或許三人眼中所見的荒穀在他看來真是一片錦繡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個寒戰。

卓王孫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紅柳綠的地方有趣許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這時一道閃電猛然劃天而過,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閃,四周隨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沒了。

隆隆雷聲夾雜著他笑聲的回音,在山穀上方回蕩。而那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半空中一柄撐開了的雨傘兀自在大風中回旋著,越飄越遠。

無邊無際的雨水宛如一幅圍帳,迅速的合攏來,將三人的視線隔斷了。相思努力睜大眼睛,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孫和楊逸之已不約而同的縱身躍起,相思來不及細想,下意識的跟在後麵。

還不待第二道閃電出現,三人已來到穀中。

穀中空空蕩蕩,不要說屋舍樓台,連一席藏身之處都沒有。

山穀的正中是一道緩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遙遠的天邊不時投來雷電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讓人不由聯想到那天在這裏擺布著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體。

而坡腳處是一片花牆。這數萬枝名花已落光了花葉,宛如從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猙獰的橫擋在三人麵前。

相思訝然抬頭,隻見那個白衣少年就站在花牆的另一頭,微笑著看著她。暴雨從他精致的臉上流淌而過,而他依舊在笑,似乎毫無知覺。

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樣,全身卻籠罩在一層黑色之中,電光映出他臉上的表情——那種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並肩站在雨夜裏,仿佛原本隻是他的影子,卻被剛才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

相思被這種詭異的景象驚呆了,她臉色蒼白站在雨中,手裏的雨傘緩緩墜落在地上。

兩個人突然向他們躬身一禮,向緩坡的盡頭伸出手去,齊聲道:“萬花穀黑白仙使恭迎兩位大駕。”

緩坡的盡頭隱隱有些幽光,又似乎沒有。這兩個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熱情而謙恭的做著邀請著,姿勢卻僵硬得古怪。

難道他們就是傳說中的無常使者,而他們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獄?

楊逸之冷冷一笑,對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孿生兄弟?”

那少年沒有抬頭,笑著答了聲“是。”

相思止住了顫抖,截口道:“你們在這裏裝神弄鬼,到底有什麽目的?”

那少年歎息一聲道:“月黑風高,仙使遠迓,這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二難並臻,也不知花費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幾位不趕快進萬花樓與我家仙子尋歡作樂,卻在這裏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風情。”

相思不再說話,覺得他說的也有些道理。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雖然古怪,但這一番布置也是頗費心血。何況主人到現在仍然沒有絲毫惡意。

卓王孫突然笑著問:“我們正要求見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當然不會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頂的微光,詭秘的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孫點點頭,歎道:“原來這位仙子將整個萬花樓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廣州城也找不到一點蛛絲螞跡。”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會五鬼搬運之術,才能在一夜之間,將萬花樓數重樓台完好無損的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麽?你又在大街上幹什麽?”

那少年笑道:“萬花樓無論在哪裏都是一種地方。我家仙子到了萬花樓中做的也是一種營生。所以在下才會冒雨在大街上四處尋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那少年道:“說得明白一點,這裏是妓館,而我們兄弟兩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謂的龜奴。”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說著一件極其自然又極其體麵的事情。

他抬頭看了相思一眼,打了個哈哈道:“這位姑娘不必這麽看著我,在下頭上又沒有真的戴著綠頭巾。”

楊逸之喝斷他,道:“夠了,你現在就帶我們進去。”

那少年笑著搖頭道:“公子此言差矣。我們兄弟二人隻是負責將諸位帶到這裏,我們還有別的客人要找,可沒功夫陪著諸位。”

卓王孫道:“現在萬花樓裏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當然隻有天上地下無雙無對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隻要兩位公子見到我家仙子,就會知道別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爛泥。”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隻是需要不斷找來許多客人麽?”

那少年長歎一聲,道:“客人雖然多,不過進去之後就不見有再出來的。我們連賞錢也收不到,隻得多找些。看什麽時候走了運,能賺點錢糊口。”

楊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裏去了?”

那少年又是詭秘的一笑:“這個就隻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孫笑道:“你把這個告訴了我們,就不怕嚇跑了客人?”

那少年搖頭道:“我看公子是誤會了。風月場所,當然是要讓客人風流快活,怎會強留諸位?諸位如果要走我們立刻恭送出穀。不過——”他雙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經將一切如實相告,如果諸位還要進去,一切都怪不得別人了。”他歎息了一聲,轉身往穀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發的跟著。

兩人一麵走著,一麵嘴裏念念有詞。在風雨聲中依稀聽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們已將把他們當作死人了。

坡頂架著一柄雨傘,下麵有一盞燈籠。剛才的微光就是從這盞燈籠裏發出來的。旁邊不遠處是一個洞穴,用於掩飾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塊三尺見方青石板已經揭開了,裏邊黝黑的洞穴寂靜無聲,仿佛是一隻盲目的獨眼,失魂落魄的張著。

相思望著洞口,有些猶豫。楊逸之知道她害怕,於是在洞口等了片刻,沒有急著進去。卓王孫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著他,突然來了勇氣。

的確,隻要在卓王孫身邊,世上還有什麽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們去。”

地洞下是一條曲折狹長走道,四周一片漆黑,隻有用手觸到牆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濕的石壁散發著黴臭腐敗的氣息,讓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頂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須躬身才能同過。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陳舊不堪,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坍塌下來,冰涼的液體就從頭頂的石縫中不停滴落,打在腳下的石板上。濕滑的石壁把這種輕微的滴水聲放得無比巨大,似乎四麵八方都是回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走道猛地一個急轉,眼前的路似乎開闊了些。不遠處隱隱有些燈光,似乎大門就在眼前。楊逸之卻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嚇了一跳,道:“楊盟主有什麽發現?”

楊逸之伸手扶著石壁,緩緩轉過身去,道:“不是這條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尋探了片刻,果然發現了另外三條岔路。那三條岔路看來比來路更加黑暗狹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處。

楊逸之道:“這些是墓主為了防止盜墓者而修的複道,選錯了就會走上歧路,在同個地方無休止的繞下去,而且還很可能遇上機關。”

相思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走?”

楊逸之沒有回答,轉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著,他突然住手,揮掌往頂、壁交界處一擊。

轟然一聲巨響,那塊石壁的上端整個粉碎,而周圍那些搖搖欲墜的石塊居然絲毫未受震動。楊逸之輕揮衣袖,將石屑拂開。

石壁裏邊居然還嵌著一塊小石碑。

黑暗中,楊逸之手指緩緩在碑上一拂,道:“上邊有一個左向的箭頭,刻著:”此石至金剛牆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這樣的石頭,不是為盜墓者指明方向麽?”

楊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後死合葬者,工匠為了預備封埋之後重開墓室,才秘密留下這個標誌。”

卓王孫笑道:“看來楊盟主對這種地形相當的熟悉,難道以前曾經在古墓中住過一段時間?”

楊逸之頓時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邊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紅光。

光線也不是很強,然而在黑暗的墓道裏呆得太久,這些紅光顯得十分刺眼。過了一會兒,一道長長的石階漸漸清晰。石階的盡頭赫然正是一麵幾丈高的金剛牆。

牆頂飾著暗黃色的玉石,牆身自底及頂布滿了一種古怪的文字。簷楣上雕飾著十八隻造型古異的怪獸,半身猶在牆中,首爪卻已破壁而出,爪鬣飛揚,森然相向。

卓王孫道:“看來這座古墓應在盛唐之際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萬花樓的主人一夜之間重啟此墓,實屬難能。”

楊逸之點頭道:“的確難能,但終屬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運的話要可信許多。”

三人來到牆前,仔細看去,光滑的牆身下部有一個不顯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跡,裏邊的石塊好像有鬆動的跡象。

楊逸之道:“宮門應該就在裏邊。”他曲指一扣,兩塊巨石轟轟作響,緩緩向後移開。九十九極石階之後,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門便出現在眼前。

石門渾然一體,毫無雕飾。左右各有一隻巨大的青銅怪鳥,鳥嘴中吐出兩輪妖紅的火焰,鳥腹鼓脹,裏麵似乎裝著上千斤的燈油,看來是守墓的長明燈。

赤紅的石門上掛著許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銀牌。

那些寫著牡丹、玫瑰、杜鵑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紅的絲線倒懸了起來。在詭豔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掛在血海中的屍體。

隻有一麵木牌規規正正的懸在最頂端,宛如一個驕傲的君主俯視著腳下的奴婢,漠視她們的垂死掙紮,顫抖乞憐。

上邊也寫著一種花名。

曼陀羅。

摩訶曼陀羅。

美人殷勤問棋典

曼陀羅而不是曼荼羅。

曼荼羅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號上鬼魅般出沒的神秘道場,而曼陀羅卻是一種花。

佛光之花。《妙法蓮華經》雲,佛成道時,天雨此花,以為供養。摩訶曼陀羅則是曼陀羅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譯作天曼陀羅。

然而此時此刻看到這三個字,相思心中還是不由一震:這兩種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還是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

這時,楊逸之用手輕輕一推,偌大兩扇石門竟徐徐打開了。

某種柔軟的東西從地宮裏飄揚而出。楊逸之揮袖拂開,裏邊竟掛著一張及地的錦帷。幽風一吹,濃重的脂粉香伴著地底的腐敗氣息一起撲麵而來。

地宮裏燈光很弱,卻恰好能讓人看清附近的陳設。

地宮裏居然倚壁而建著三層木質樓閣。宇室十分精美,紫帳珠簾,脈脈垂光;花枝雕欄,盈盈繚繞。南麵的牆上掛著一幅當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圖,兩旁一副對聯:“傳紅葉於南北東西,心隨流水;係赤繩於趙錢孫李,情屬飛花”,橫著四個大字:“萬花待選”。四麵也掛幾幅名人題詠。四周爐煙嫋嫋而起,倒將這森羅之境也點染出無限春意來。

卓王孫道:“這應當是萬花樓的原貌了。看來這一夜移樓之言也並非全妄。卻不知這位曼陀羅仙子何時才肯下樓賜見?”

他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從樓上傳來:“女子妝容不整,禮不見客。賤妾盥洗未竟,還請幾位稍侯。”聲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蘭葩那樣一聞之下便可銷魂,卻自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一種仿佛來自死亡的魅惑。

樓上隱隱有水聲傳來。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風情?

樓上的門輕聲開了。淹沒在黑暗中的無數隻燭台星辰般突然亮起,這座陰沉沉的唐時地宮頓時籠罩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

時光恍如猛然倒轉,這古老沉朽的地宮已恢複成為當年的華麗宮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羅仙子也已蘇醒,她一身盛唐華裳,緩緩從樓梯頂涉極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盤的雲髻上斜插著一朵曼陀羅花,曼陀羅花的顏色和她的衣服一樣紅,就如同在鮮血中染過。

她懷中抱著箜篌——半張箜篌。

蜀桐曲木已經殘了,一頭還留著燒灼過的痕跡,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經斷開,宛如被人折斷的手臂,無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摩著懷中的箜篌,臉上帶著一種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眾人。

而看到她的時候,相思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她的那張美麗的麵孔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時候,明亮的眸子中也還帶著少女特有的天真與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宮中某位嬌縱而美麗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後被突然驚醒,懷抱著當年的樂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著眾人。

卓王孫道:“你就是曼陀羅?”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嫵媚遊絲一般從她的笑意中化開,飄飄嫋嫋,無處不在。隻這一笑,她的整張臉立刻變化了,變得成熟而嫵媚,如同一個風華絕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絲輕動,都可以將人送下美色的煉獄。

她輕輕道:“是摩訶曼陀羅。”

聽到這幾個字時,相思心頭一震,她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卻始終猜不透她真實的年齡。她喃喃問道:“你……你就住在這裏?”

曼陀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後的房間,道:“不是,我住在屋子裏。”

相思還想問什麽,曼陀羅已將目光移向卓王孫兩人,柔聲道:“難道兩位來這裏的目的,是隻願意站在大廳裏麽?”鶯聲婉轉,言語中更帶上了種說不出的誘惑。

還不待兩人回答,曼陀羅又笑道:“兩位到底是誰願意和我到內室一聚?當然——”她突然輕笑出聲,身姿也愈發媚人:“隻要兩位願意,一起進來也一樣。”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皺眉,沒想到真有一種女人能從容轉換於公主與妓女之間,更難得的是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做作。

不過,也許這樣的女人就更加誘人。

相思不由抬頭去看卓王孫和楊逸之的表情。曼陀羅輕輕掩口笑道:“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進來?隻要姑娘出得起纏頭,就算是女人也無妨。”

相思臉上一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卓王孫揮手示意她退開。

曼陀羅轉而注視卓王孫,道:“那麽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遲下去,豈不辜負這番風月?”[更多精彩,更多好書,盡在[5 1 7 Z . c O m]

卓王孫微笑道:“姑娘的這番風月雖好,就怕到時在下付不起這一夜之資。”

曼陀羅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卻總要等我開個價錢。”

卓王孫道:“你要什麽?”

曼陀羅道:“要公子幫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來了,公子就是這裏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說公子不僅來去自由,而且——”她抬頭凝視著卓王孫,輕輕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隸。”

四周的燭光妖媚而柔和,宛如夢幻。這種時刻這樣的話從一個絕色美人的口中講出來,的確是非常誘人的。

卓王孫還未回答,她扶著樓欄換了一下姿勢,輕歎了一聲:“不過,如果公子解不出來,就隻有永遠留在這裏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幾位這般有趣的人物,總是要好過許多。”

留到這裏?相思心中一沉,抬頭看去,頭頂陰沉的巨石和周圍雕龍刻風的樓閣極不協調的拚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陰晴不定的言詞。

卓王孫微笑道:“那麽你看我能不能解出來?”

曼陀羅低著頭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間臉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來,她搖搖頭道:“這個我卻猜不著了。要不然——幾位一起進去,每個人都試試?”她說完這句話忍不住輕笑出聲,話外之意卻已不言而喻。

相思臉上又已經紅了。卓王孫居然毫不客氣的道:“我們正是要一起進去,而且還不止。”

這次輪到曼陀羅臉色陡變了,她訝然道:“還有誰?”

“我。”一陣冷香從門口傳來,地宮內沉沉死氣和脂粉濃香都悄然退去。來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縷月光,突然照臨在大殿內。

卓王孫笑道:“殿下果然還是來了。”

小晏也微笑道:“兩位相邀,豈敢不來?隻是卻讓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風暴雨,又從狹窄的墓道中搜索而來,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舊如此整潔,甚至連一滴雨水都沒有沾染。

曼陀羅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臉上漸漸恢複了動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剛才還要甜。她輕聲道:“既然這樣,幾位就請一起進來吧。”

入了內室,房內陳設愈發華麗雅致,瑤窗篆拂,錦廉珠懸,還有無數翡翠珠玉,就隨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樣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一處——房間正中矗立著一張很大的石桌,桌上布著半局棋。

說是半局棋,不是因為它沒有下完,而是因為它隻有白子,沒有黑子。

這些白子卻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顆棋子上還築著一個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擺滿了棋枰,正好擺成一局殘棋。其它的棋子還未擺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緋紅的絲線係住腳踝,倒懸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頂端燃著一支暗紅的蠟燭,血紅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樂歡飲,或坐或立,栩栩如生。隻是她們手中的器具都不見了,隻保持著空空的姿態。

有的似在抱彈琵琶,有的似要舉杯暢飲,有的甚至還笑吐香舌,輕抬柳腰,似乎還在和無形的情人雲雨歡會。

——這不由讓人想起,傳說中萬花穀底那片屍體道場,竟和這棋局一模一樣。

萬花穀中所有的屍體都不翼而飛,難道……相思猛然想到什麽,她搶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卻又頓在了半空。她臉色蒼白,猶豫了良久,終於一咬牙抓起其中一個。

她的手猛地一顫,觸手冰涼而堅硬。看來這些隻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隻不過特別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鬆了一口氣,注視著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寬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長發,一手向纖腰探去,似乎在解著看不見的羅帶,臉上的微笑依舊嫵媚無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觸電一般將雕像丟開,臉色頓時蒼白如紙——那雙如絲的媚眼中,竟然還有神光在脈脈流動!

難道這滿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屍體被用法術縮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這次她發現雕塑底座上刻著兩個字:“海棠”。

曼陀羅輕歎一聲,道:“我本以為隻有男人才對這局棋感興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樣。”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萬花樓的姑娘都是你殺的?”

曼陀羅在棋枰對麵那張寬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講一樁罪惡的事。

相思注視著她,憤怒漸漸取代了恐懼。她顫聲道:“你將這些無辜的人殺了,還把她們臨死前的樣子做成雕像,擺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對,難道你是沒有心肝的人麽?”她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棋枰幾眼,眼中已經充滿怒意。

曼陀羅靜靜的看著她,良久才長歎了一聲:“我的心肝,你又怎會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會明白你這樣的瘋子?”

曼陀羅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視著相思,輕聲道:“世人生來就要受苦。”

相思道:“於是你就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連眼淚都不為他們淌一滴,還要製造更多的苦難?”

曼陀羅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慈悲之淚有時是沒用的。”她歎息一聲,道:“你知道阿底提的傳說麽?”

相思頓了頓,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羅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兒,一位美麗而善良的女神,卻無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們受苦而死,她就會忍不住為世人流下傷心的眼淚。然而世人還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忍受,問梵天為什麽偏偏是她要散布這六界厭棄的死亡。你知道諸神之父梵天是怎麽回答她的麽?”

相思沒有出聲,曼陀羅嫣然一笑,自己講下去:“梵天說,有生就有死,這是輪回的法則。神要維護世界的運行,就必須承擔它的法則。最後梵天告訴她,死神是不能流淚的,因為她每一滴同情之淚都會在世間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於是從此這位女神就盡力不讓自己流淚。”曼陀羅歎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麵對痛苦的時候都有流淚的權力,然而她卻沒有。她掌管著,同時也經受著天地間最終的苦難。”

她緩緩轉過頭對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純得宛如來自天界,沒有一點世俗的雜質:“同樣是拯救苦難,為什麽你能理解觀世音的慈悲之淚,卻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蒼涼:“觀世音置身淨土世界,受萬民膜拜,而阿底提卻生活在地獄黑暗之中,承受著世人無知的咒罵,怨恨,你說,她們誰更偉大?”

相思一怔,一時想不到反駁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孫看去,卻發現小晏雙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視著自己,不由全身一凜。

她匆匆回過頭,深深吸氣道:“就算阿底提是職責所在,可這和你殺人有什麽關係?”

曼陀羅的身子微微後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間的化身!”

她的話雖荒謬無比,但語氣中卻帶有讓人無法辯駁的力量,相思一時卻不知如何對答。

曼陀羅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將滾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來,輕輕放回棋枰上。她的動作溫柔而仔細,仿佛是一位在深閨中刺繡的少女。

刺繡的卻是一幅詭異的歡喜道場。

她轉過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誘人的媚笑:“隻顧說話,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為幾位公子演奏一曲,就當賠罪。”

卓王孫微笑道:“有勞了。”

她紅衣一揚,已退回胡床上,將半張箜篌豎抱於懷,兩手輕輕扶住琴弦。她微笑道:“這張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樂師曾用它演奏過。據說此弦一動,神鬼夜泣。”

卓王孫道:“莫不是李憑?”

曼陀羅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體,輕整衣衫,神色也變得肅穆,突然雙手一撥,一曲高亢的弦音頓時充滿了整個地宮。

相思皺了皺眉,她萬萬想不到有樂師竟會作出這樣一首曲子。一首幾乎完全不成調的曲子。

也許是少了十一弦的緣故,這支曲子變得說不出的古怪。仿佛隻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著,旋律高低回環,跳躍不定,音節之間似乎毫無關聯。

然而細聽下去,又可以覺察到這淩亂的曲調隱隱透出一種濃厚的殺伐之意。宛如遠古戰場,征戰不休。操吳戈而披犀甲,車錯轂而短兵接。枹擊鼓鳴,天地怨怒,神鬼號哭。

曼陀羅兩眼直視著前方,雙手輪撥越來越快,嘴裏反複念著一些詞句,似乎正是李賀的《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猛然間十二條弦絲同時發出一聲哀鳴,樂聲和詩意一起在極高處猝然中斷。宛如一個在山顛不倦旋舞的舞者,瘋狂燃燒的生命終於到了盡頭,隨著天空中飄落的殘葉一起轟然墜地。

四周沉寂無聲,萬籟俱靜。

曼陀羅懷抱箜篌,對諸人頷首微笑,道:“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資。諸位中可有人解出來了?”

難道這首怪誕之曲,就是她開出的夜資?

能解,則可以成為地宮的主人;不能,則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離破碎的音符中難道真的藏著什麽玄機?

人人似乎都還沉浸在詭異的樂聲之中。

曼陀羅臉上掛著一抹譏誚的微笑,緩緩道:“諸位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子時一到,諸位就要留在這裏陪我。其實,我很想大家能留下來。”她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笑得無比燦爛,仿佛是鄰家美麗的小女孩,拉著你的衣袖說,我很想你能留下來。

小晏抬頭瞥了她一眼,目光漸漸移到那盤殘棋上,沉聲道:“是棋譜?”

曼陀羅臉色微變,隨即又笑道:“這位公子既然聽出來了,就請幫我解開此局如何?”

小晏輕輕搖頭,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側,怎容我班門弄斧?你剛才所奏之曲,將前九十七手棋意藏於音符之中,鬱公子又豈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許隻是覺得此局已了然於心,無須出手而已。”

卓王孫淡然道:“在下於棋藝之術,幾可謂一無所知,怎堪這句了然於心?倒是殿下看來卻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這位曼陀羅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卻是鬱公子。”

相思一怔,回頭去看曼陀羅。曼陀羅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隨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請鬱公子解局。”

這句話倒也在卓王孫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來到棋枰前。

曼陀羅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於樂曲之中。如果鬱公子沒有記清我可以再彈一次。”

卓王孫淡然道:“不必。”他注視著棋局,似乎在思索什麽。

四周又漸漸沉寂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盤殘棋上。

那些鮮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躍的燭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漸漸恢複了生命,冰清玉潔的軀體在縱橫交錯的棋局上不住飛舞歡唱,肆無忌憚的挑釁著,也挑逗著。濃重的陰影緊緊跟隨著她們飛揚的姿態,在棋枰上浸出了一灘灘暗紅的血花。

相思隻覺眼前漸漸充滿了那些雪白的身體,她們俏笑宛然,嬌喘微微,而她們死亡前一瞬間極度的恐怖與痛苦卻也從這些飄忽的姿態、媚人的笑顏中襲人而來。

相思忍不住合上雙眼,額間頓時一陣刺痛。

這時,卓王孫緩緩從旁邊的支架上解下了一個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時,隻聽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孫回過頭,冷冷看著他,一絲攝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間一縱即逝。

地宮中頓時充滿了讓人窒息的肅殺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無覺,微笑著對曼陀羅道:“你想用這局棋留下鬱公子,似乎也太簡單了些。”

曼陀羅的笑已經有些勉強:“難道公子心中還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搖頭道:“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沒有棋局能夠。”

曼陀羅看著卓王孫剛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頹然,道:“這樣說我再不能留下鬱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雖不能,棋外之意則可。”

曼陀羅眼睛又亮了起來,道:“何謂棋外之意?”

小晏道:“傳說此局是三皇五帝時,堯為了遴選下一代聖王而設。當年這九十七手絕棋試遍天下,無人能解。”

曼陀羅道:“這我也知道。相傳大賢許由也曾暗中三試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歸隱林泉,終身不問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謁,對棋三日,一子不落。開關之後,堯一見空枰,卻立即將二女下嫁,並禪位於舜。堯一代聖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賢,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這棋外之意難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許多?”

曼陀羅悚然動容,她本以為這一局是中原已失傳了幾千年的絕譜。沒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還要多。

卓王孫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錯,如今鬱公子亦胸懷天下,可曾想過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開此局的麽?”

卓王孫對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卻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知道隻有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孫的興致,而且看來他想得一點也不錯。

而且不僅是卓王孫,全場的人咀嚼著他這幾句話,似乎都已癡了。

也不至過了多久,相思突然一聲呻吟。她雙手捂住額頭,全身不住顫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蒼白。

小晏緩緩起身,注視她道:“果然是你。”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飄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閃,瞬間已退到了大門前。

楊逸之喝道:“放開她!”

曼陀羅隻覺眼前一花,楊逸之已然追了過去。

曼陀羅臉上的笑容頓時無影無蹤。她雖然早已知道她的這三位客人都是絕世高手,但親眼看到他們顯露輕功的時候仍忍不住悚然動容。

就那麽一瞬間,小晏居然能挾持了相思逃走,而楊逸之在突變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間還有人有這種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還不止一個。

她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回頭去看卓王孫。

卓王孫靜靜注視著棋盤,還在思索這棋外之意,仿佛剛才的一切與他毫無關聯。

就那麽一瞬間,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地宮的石門竟已轟然落下!

清電忽滅沉黑繭

相思覺得自己是在無窮無盡的隧道中飛速穿行,周身卻籠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將自己帶到哪裏去。極度的恐懼之中,她隱隱感到一股陰寒而溫和的內力從他手上傳來,自己額上的劇痛頓時緩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溫和的海水中,幾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海風讓她打了個寒戰,意識也漸漸清醒。

她發現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號的甲板上,而且還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麵色微紅,猛地一掙,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發,將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殺意。

相思一觸到他的目光,不由驚退了幾步。她努力讓自己止住顫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著她,那張讓人不敢諦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如此清泠,幾欲透明。相思隻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她盡力控製著自己的聲調道:“你想幹什麽?”

他的紫衣如暮雲微動,一步步向她走來:“我隻想證實一件事。”

相思愕然後退,道:“什麽?”

他眼中殺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月光鼎盛,他望著大海深處,美麗而優雅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極不相稱的煩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頭注視著她,緩緩道:“脫衣服。”

相思驚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涼的鐵欄,道:“殿下,你說什麽?”

微風吹起他的紫袍,他的雙眸澄如止水,連一點漣漪都無。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脫掉。”

相思的臉上布滿了驚駭,顫聲道:“你……你難道瘋了?”

小晏緩緩抬起袖,修長的指間透出淡淡冷光,麵上盡是煩亂之色:“不要逼我動手。”

相思握住鐵欄的雙手都已經發白。——現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況,就算跳下去了也沒用。

相思絕望的合上雙眼,就這樣過了很久。他似乎也沒有急著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賞獵物的恐懼與絕望?

她突然睜開眼道:“好”,伸手猛地將腰帶解開,輕輕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隻是注視著她,似乎要將每一個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陣刻骨的屈辱,寒風吹來,她身體猛的一顫,一滴淚水忍不住滑過蒼白的臉頰。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臉上頓時一片緋紅。

是楊逸之。他終於追了上來,雖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臉色幾乎和小晏一樣蒼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將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對相思道:“你走吧。”語氣輕描淡寫,似乎他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緊緊掩在胸前。她已經不再流淚,眼中隻有憤怒。在這一刻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氣度高華、容光絕世的皇室貴胄竟會對她如此無禮。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卻既不能報複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鐵欄慢慢往樓梯退去。

她的腳步突然止住。樓梯上迸幾聲聲嘶力竭的呼喊。然後是金屬古怪的脆響和一陣極為淩亂的腳步。

那幾聲聽起來不似人聲的呼喊,恍惚竟組成了三個字,那是惡魔的名字——闍衍蒂。

相思剛一抬頭,一團黑影已經向她撲來。

黑影渾身亂顫,來勢極快,連楊逸之和小晏也隻能勉強認出它就是敖廣!

敖廣似乎已經被嚇得瘋了,滿臉的肌肉都扭曲著,金拐也不知丟到何處,一條殘腿支撐著肥重的身子,拚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闍衍蒂”、“闍衍蒂”,似乎那無形的怪鳥就在他身後張開幽藍的羽翼,一步步驅趕著他,將他趕下黝黑的大海。

敖廣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滾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發出尖利的哀鳴。他抬起頭,舌頭似乎已被咬傷,渾身不住抽搐,嘔出鮮紅的血,口中嗚嗚咽咽,再難聽清。

相思剛要躲開,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向她撲來。

相思一聲尖叫,大驚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間,楊逸之縱身躍起,猛地將她拖開。

這時,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寒月一般的光澤從他袖底猝起,直向楊逸之咽喉襲來。楊逸之將相思推開,身形平平往旁邊一退。

這一退的時機恰到好處,身法也相當瀟灑。

然而速度卻慢了好多。慢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驚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絲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隻得揮手一收。

然而兩個人的速度實在是天地懸殊!小晏手中的蝶絲雖然避開,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還是打在楊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聲,楊逸之整個身體幾乎被打得飛了出去。

小晏這一掌竟仿佛是擊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淩風立定身形,眉頭緊皺。以楊逸之的修為要接下這一招並非難事。然而他剛才的武功簡直弱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剛曆大戰或舊傷複發也絕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結舌之時,敖廣已重重的撲到她身後的鐵船欄上。鐵欄轟然巨響,敖廣頭上仿佛被猛擊了一下,一聲慘叫,身子劇烈抽了幾抽,就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直挺著倒在相思腳下,麵目說不出的扭曲猙獰,胸口卻已沒有了起伏。似乎他終於沒有逃脫惡魔的追趕,眾目睽睽之下,腦後已受致命的一擊。

而他身後空空蕩蕩,隻有海風淩亂的吹拂著。

清寒的月光將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長長的陰影,似乎是惡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無聲息,隻有相思焦急的輕喚:“楊盟主,楊盟主。”楊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傷不輕。

小晏長袖垂地,注視著楊逸之。紫影微動,已到了兩人跟前。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雖然她害怕得不住顫抖,眼睛中也含滿了淚水,卻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要怎樣?”

小晏冷冷看著她,雙眸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憂傷。他伸手將她拉開,輕輕說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

他的動作很輕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覺得一種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來,瞬時已將她推到了一旁,全身連一絲真氣都未被引動。

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阻止眼前這個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經走到楊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試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緊握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濕。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後的絕技。

她心中明白這一擊最多也不過拖延小晏片刻的時間。或者隻能激起他的怒火,讓他作出更可怕的舉動。

她當然也知道楊逸之是卓王孫生死決戰的對手,為了他去激怒這個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極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還是這樣做了。

不是因為勇敢,她現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隻是她堅信知恩就應該圖報,楊逸之既然為她而傷,她決不能袖手旁觀。

正在這時,樓梯上又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不知從哪裏冒出了幾十個人,瞬時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著官服,手中擎著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晝。

四下驚聲不斷。其中一個衝上前去,試了試敖廣的鼻息,道:“斷氣了!又死了一個!”

另一個人道:“嶽大人還沒有回來,現在如何是好?”

一個官階略高的人道:“立刻將屍體封存,等嶽大人回來驗看。”四五個人立刻上前,迅速將屍體抬了下去。

那人回頭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還有鬱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著小晏道:“快將他抓起來!”

那人吃了一驚,道:“什麽,為什麽抓他?”

相思扶起楊逸之,一字一句道:“因為凶手就是他!你們還不快動手?”

那些人相視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閃,幾十個人的兵器已經一起亮出。

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證你是凶手,就請你跟我們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風中,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為首那人等了一會,突然一揮手。

幾十個官差頓時分為三組,迅速向小晏合圍上來。第一組官差張手一揚,十餘條鐵鏈宛如蛟龍出海,向小晏齊襲而至。第二組在圈外飛速遊走,手中的判官筆蓄勢待發,隻待鎖鏈講對手纏住,即可分點他周身穴道。最後一排人手持袖弩,遠遠護衛,以防不測。

這些官差雖然人數眾多,出手卻不僅整齊,而且很有秩序。看來他們練習這合圍之術絕非一日之功。

他們並沒有機會看到小晏當時一舉殲滅黑帆倭寇的場麵,也就不像別人那樣害怕。因此他們出手都很穩,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們能阻止小晏,隻要片刻的時間就已經夠了。

然而還沒待第一排的鎖鏈飛到小晏麵前,這幾十個人竟一個接著一個,無聲無息的跌了下去,一動不動的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閑淡而優雅,似乎連衣袖都未動過。

相思的臉色更加蒼白,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術。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製,突然間被吸去了靈魂。

眼前紫光一閃,小晏已來到相思跟前。他搖頭輕歎道:“為什麽要做這些沒用的事?莫非越美麗的女人真的就越蠢些?”

相思全身顫抖,抬頭直視著他,仍然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小晏看著楊逸之,冷冷道:“如果你還是擋在前麵,不讓我給他治傷的話,他肯定活不過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現在要殺他,又豈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啞口無言。

小晏緩緩繞過她,垂地的衣角無聲無息的從甲板上滑過。

透骨的寒香讓朦朧的月色也涼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楊逸之的手腕。

相思驚呼一聲,隻見小晏紫色長袖已如流雲一般飄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隻巨蝶,無聲無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楊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涼,全身再也動彈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從她肩頭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剛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渾身一陣虛脫似的絕望襲來。一滴冰涼的液體凝聚在眼中,卻連滴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們神色痛苦不堪,還在徒勞的掙紮著。相思卻隻是靜靜的倚欄坐著,海風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隱隱有些寒意。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樓道上又傳來了人聲。

“嶽大人怎麽現在才回來?”

嶽階長歎了一聲:“上個月廣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頭飛書傳我去看看。”

“可是萬花樓的事?”

“不錯。而且案情極度複雜,雖然我百般脫身……”他歎息了一聲,似乎其中還有許多難言之事:“還是未能趕到子時之前回來。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樁凶案還沒有發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願如此。”

相思蒼白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片嫣紅的笑意,笑得簡直想哭。

——那另一個人赫然正是卓王孫。

碧落天桑榮複枯

甲板上隱隱有了火光。

“啊?”嶽階看到滿地被點穴的手下,大吃一驚,急忙出手幫他們解開穴道。甲板上呻吟聲、詢問聲頓時亂成一團。

卓王孫不去看他們,徑直向相思走來。他的手一觸到相思的身體,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動頓時也正常了。

卓王孫緩緩道:“小晏?”

相思疲憊的道:“是他,他還捉走了楊盟主。而楊盟主剛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搖搖頭,似乎至今仍難以置信。

卓王孫點點頭,臉上竟看不出絲毫的驚訝,道:“剛才在墓穴中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

相思訝然道:“難道楊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無故外瀉?”

卓王孫搖頭道:“與你不同,或者說與所有人都不同,楊逸之全身本來就毫無真氣。”

相思愣住了,她隻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練體內真氣乃是第一根本。而楊逸之此時內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說全身毫無真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孫繼續道:“雖然如此,我還是感覺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減弱,等到最後追小晏而出之時,實已是強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難怪他那麽久才趕來,不過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頭道:“難道是楊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

卓王孫搖搖頭,淡淡道:“無論如何,現在都該是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了。”兩人正要起身,就聽嶽階道:“慢!”

卓王孫道:“嶽大人有什麽指教?”

嶽階眉見隱隱有些怒意,道:“你們三人搞什麽玄虛雖然與我無關,但船上的凶案卻是我份內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誰也不得離開。”

卓王孫皺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嶽階冷笑道:“敖廣已經死了,而當時楊盟主、小晏、還有尊夫人都在現場!”

卓王孫沉吟道:“敖廣是幾時遇害的?”

“戌時。”

卓王孫道:“但屏風上預告的是子時。”

嶽階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這些預告不過是轉移注意,掩人耳目!”

卓王孫搖搖頭,又問:“屍身旁可有曼荼羅道場。”

嶽階回頭看著那幫官差。那些人一起搖頭。

嶽階道:“那卻是凶手力有未逮了。”

卓王孫冷冷道:“凶手能完成蘭葩、莊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麽會提前作案,而且沒有布下曼陀羅道場。”

嶽階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幾位一般,奈何天不假之力,也是沒有辦法。”

卓王孫不再和他理論,將目光投向海天深處。

難道敖廣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廣的屍體在哪?”

“和蘭葩、莊易的一起,在黃二房入殮。”

卓王孫深深歎了口氣:“蠢材,當時敖廣並沒有死!”

嶽階立時衝了出去。卓王孫又是一聲長歎:“方才雖然沒死,可你現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飄身而起,也跟在了嶽階後麵。

敖廣慢慢的從昏睡中醒來,隻覺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濃厚的迷霧,陰沉的籠罩在麵前。他搖了搖頭,巨大的耳鳴折磨著他如在宿醉的神經,渾身上下刺痛難當,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他不由的反轉了下身子,卻“砰”的一聲撞在了木版上。敖廣吃了一驚,急忙用手探勘時,卻發覺自己被關在個了個密封的狹長窄小的箱子裏。箱子寬僅兩尺,剛能容他轉側,頭腳都蹬在木板上,手腳酸軟麻痹,難受之極。

敖廣的頭腦中仍然一片混亂,絲毫想不起自己怎麽被送到這麽個怪異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陣陳腐惡臭的氣味傳來,敖廣突然腦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陣冰涼。

棺材!隻有棺材裏才有這種氣味。

那是屍臭。和蘭葩,莊易身上一樣的屍臭!

更要命的是,這種氣味似乎正是從自己身體上散發的。

敖廣不敢再想,伸出殘臂,拚命地敲打著木板,嘶啞著聲音叫呼著,卻始終沒有任何效果!

恐懼宛如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似乎無數暗影伴著惡臭高踞在他頭頂,在這黑暗的邊際對他獰笑。

敖廣一陣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連呼喊也不敢了。另一個意念慢慢浮上腦海:難道我已經死了?

敖廣顫抖著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溫熱而潮濕。

他心中一振,自己還沒有死,也不能死。他還有數不清的田產,成群的兒孫,如花姬妾,天朝號上幾乎所有人都還欠著他數不清的銀兩,一旦下了船,等著他的依然是呼奴喚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懼既然褪去,轉之而來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願。敖廣讓自己冷靜下來,緩緩從身上的金縷玉衣中抽出一段烏金絲來。這段烏金絲隻有手指那麽長,看上去也非常軟,然而在幾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卻不止一次救過他的命。

敖廣精神一長,將烏金絲繞在指尖,摸索著木板的紋理挖了起來。不消多時,就挖了一道縫隙出來。雖然這條縫小得幾乎連光線都透不過來,但還是讓敖廣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會,棺木接縫處透出一線光明,棺蓋上的長釘也已經鬆動。敖廣大喜,奮力往上一推。

棺蓋紋絲不動,敖廣全身頓時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縫長釘都已鬆動,然而棺蓋卻如牢牢澆鑄在了棺身上一般。

這種情況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棺蓋上正覆壓著某種東西。

某種極其沉重的東西。

敖廣仿佛看到某種魔物正張開了極大的雙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凜,巨大的恐懼讓他來不及多想,兩手伸到木板上一陣亂挖。木板堅固,豈是區區指甲能夠挖開?生痛的感覺不住刺激著神經,越是這樣,敖廣抓得更急,仿佛肉體的疼痛能讓他暫時忘記攝人的恐懼。

猛然“啪!”的一聲,左手中指指甲從根折斷,血淋淋的翻起。所謂十指關心,這一下疼得敖廣全身顫抖,抱著左手跳了起來。棺中本窄,敖廣一頭撞在棺頂上,霎時眼冒金星,疼的幾欲暈去。不過這一撞之下,倒減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廣手指疼痛難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幾下撞在棺頂。

敖廣雖然不會武功,但棺木本已單薄,又如此幾經折騰,就聽“格”的一聲,棺蓋翹起,露出一條狹小的縫來。一陣酸腐陰潮的氣息隨後湧來,雖是難聞之極,但在敖廣此刻嗅來,卻無疑鮑魚而為芝蘭,大喜若狂之下,肩頭用力頂了幾頂,棺蓋終於掉了下來。敖廣顧不得頭上的疼痛,趕緊爬了出去。

房中散亂的擺著幾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當中間。

棺蓋上空無他物。

敖廣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扶著牆站直了身體,就待出門。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陰森的冷笑。

敖廣一驚剛要回頭,一枚極細的絲線悄然纏在他的脖子上,敖廣腦海中猛然閃過剛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湧起,鐵欄宛如上古洪荒巨獸,撲到自己的身上,一種莫名的力量瞬間流竄全身,將魂魄擠出身外。

敖廣用力掙紮,但終於身後的手越收越緊,一陣漆黑暖融的光閃過,敖廣腦海中還殘留著生之歡樂的迷思,就已經再度氣息奄然了。

嶽階衝到停屍間前,房門緊鎖。他哪裏顧的上去尋什麽鑰匙,“砰”的一腳,將房門踢了開,一招雲飛鳥渡,躥了進去。卓王孫悠然立於門外,似乎整件事根本與他無關。良久,嶽階垂頭喪氣的出來,對卓王孫一揖到地:“鬱公子真是高見,老朽愧令教誨。隻是凶手到底是誰,還請公子點撥。”

卓王孫回禮道:“鬱某不過是偶言誤中,至於凶手是誰,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鬱某一言能決的了。”說著,飄身進入房中。

就見金玉碎屑散落滿屋,寶光玲瓏的碎屑竟然組成一個碩大的曼荼羅像,映著幾具棺木,更顯詭異。

敖廣渾身焦黑,單腿站在曼荼羅的正中。

他皮膚黑如枯碳,身體扭曲,一條殘腿也被齊踝切斷,鮮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羅道場中,搖搖支撐著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獄變相!

他條殘臂伸展開來,在頭頂結了個奇怪的手印。顯得碩大異常的頭顱盡力後仰著,頸中鮮血已凝結成塊,還是不斷滴下。那麵目模糊的臉上竟帶著一絲期待的笑容——笑得詭異之極,宛然正如一個九歲孩童,要從母親手中接過糖果。

卓王孫悄步走近,仔細的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從他頸中的傷口裏挑出一根還未全焦的發絲,凝目注視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現了一點笑意,轉身走了出去。

嶽階早就等的不耐煩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見卓王孫出來,急忙迎上去問道:“鬱公子看過屍體了,可有什麽高見麽?”

卓王孫淡淡道:“正是要向嶽大人請教。”

嶽階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拋磚引玉了……以在下對現場的偵查來看,敖廣全身皮膚被烈焰灼烤過,頸中有一條極細的傷痕,從傷口附近的肌肉形狀來看,應該是被一條極細的絲線勒斃的。隻是在現場中並沒找到殘留的凶器。也沒發現任何腳印、手印,可見凶手是個極為細心的人。絲線如此觸手即斷之物居然能勒斃活人,又可見凶手內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來去無蹤、謹微細秘、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強橫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夠勝任的了,還要請鬱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麵上,施以援手為幸。”

卓王孫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無用處,卻是不知楊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嶽階頓了頓道:“這兩位和案情當然最有關聯,不過在下已經派人去請了。”話音未落,楊逸之和小晏已經到了門口。兩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尤其是楊逸之。他當然是自己走上來的,而且步履極其輕捷瀟灑,臉色也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相思驚訝的看著他,他卻將目光挪開了。

嶽階道:“殿下,聽鬱夫人說,你打傷並掠走了這位楊公子。”

小晏冷冷道:“傷是傷了。不過……”

嶽階追問道:“不過什麽?”

小晏歎了一聲,似乎不願多講,道:“請楊盟主到我房間去,原隻是為了替他療傷。”

嶽階雙目神光一長,緩緩道:“這麽說,兩位剛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間中了?”

小晏道:“不是。”

嶽階的眼睛越發亮了,道:“這麽說來,兩位到底是去了哪裏?”

小晏道:“楊公子的確不愧為中原武林盟主。我剛替他過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經完全恢複。”

嶽階道:“恢複了又怎樣?”

小晏道:“恢複了自然就不願再留在我那裏。”

此事對楊逸之來講當然是奇恥大辱,一旦恢複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嶽階道:“然而殿下就這樣放楊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願意留楊盟主過了子時才走,隻是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楊盟主重傷初愈,殿下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過謙?”

小晏輕描淡寫的道:“本來以在下那點薄才,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隻是替楊盟主過血的時間雖不長,卻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聞,實在沒有想到楊盟主的武功已經高到了時有時無,來去無痕的地步,自然就沒能留住。”他看了楊逸之一眼,道:“非但沒有留住,連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療傷了。”

嶽階沉下臉來,道:“如此說來,兩位剛才曾經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這麽講。”

嶽階道:“這樣兩位子時的行跡,都無第三人可以證明了?”

小晏並不出言,竟似默認。楊逸之麵色陰沉,更連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孫歎道:“非但他們兩人沒有,連在下也沒有。”

嶽階頓時就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色難看之極。無論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如何雲山霧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離開大威天朝號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不僅失敗,而且凶手似乎還利用了這個計劃,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輕而易舉。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無意中成了幫凶。

窗外海風嗚咽,似乎就是譏誚的笑聲。

嶽階盡力止住惱怒,目光從卓王孫,小晏,楊逸之臉上一一掃過。

三人的目光都靜如止水,波瀾不興。似乎無論遇到什麽事,也不會讓他們的神情有絲毫改變。

嶽階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明白無論最後對手是其中的哪一個,都必定是平生未見的強敵。而對於這樣的強敵,光憑他一人,勝出的機會無疑少得可憐。

嶽階緩緩將目光停留在卓王孫身上,道:“不知鬱公子有何高見?”

卓王孫道:“我的高見就是該去睡覺了。”

嶽階皺眉道:“睡覺?”

卓王孫道:“夜深人靜,海遊無事,難道不正適合睡覺麽?”

嶽階道:“血案當前,怎麽可以說是無事?”

卓王孫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們的事,難道為了你們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覺了?”

嶽階似乎還要說什麽,卓王孫轉身就走。

嶽階伸了伸手,卻終於不敢拉住他。

枉勞人間白玉盞

接下來的兩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遠海之上。蔚藍的海波泛金瀉銀,美麗無比。風暴終於遠去,大海又恢複成了一個溫柔和藹的女主人,用陽光和微笑歡迎著天朝號上的客人們。

然而這些客人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少了三個。黃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著黑棺在平靜的海波上越飄越遠,漸成海天之際的三個小黑點,眾人的臉色都異常陰沉。

棺材裏的這三人生前都極不普通,然而現在也不過是白雲碧波裏的小黑點。在這艘離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誰都可能成為濕婆的下一個祭品,無論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這四個字宛如魔咒,沉沉盤旋在眾人的心頭。

一些海鳥在風中歡快的鳴叫,烏黑的雙翼將點點朝陽的影子帶到眾人頭上,又被微涼的海風吹散了。

步小鸞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纖弱的小手在卓王孫掌中輕輕打著顫。卓王孫牽起她進了船艙。

剛到走廊,就見唐岫兒和謝杉聚在屏風前,不知正在做些什麽。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身旁,仰著頭輕聲道:“他們在做什麽啊?”

卓王孫道:“我們可以過去看看,不過不能看得太久,你該回房休息了。”

步小鸞很乖的點了點頭,兩人來到屏風邊。唐岫兒一直注視著謝杉的舉動,也沒在意兩人的到來。步小鸞忍不住奇怪,順著看去,就見謝杉蹲在第四幅屏風前,手上裹著一層白布,沾了種淡藍的藥水,小心的把屏風由下而上的擦刮著。

卓王孫似乎來了興致,一時也沒有再催促步小鸞回房。隻聽步小鸞怯生生的問了一句:“你們在幹什麽呀?”

唐岫兒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別吵!你小丫頭懂什麽?別把那個草包名捕給我嚷了過來,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辦越糊塗。"

步小鸞還要說什麽,卻見謝杉突然停下了,一臉驚訝。

亥時。唐岫兒一身勁裝,坐在謝杉的房門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隨著走廊中亮如白晝的燈火滴溜亂轉。夜晚海上的風聲似乎也停止了呼喚,四下一片寂靜,唐岫兒隻覺心中有種莫名的興奮支撐著,似乎盼望著凶手早些來。

忽然身後一聲咳嗽,唐岫兒猛然轉身,就見嶽階走了過來,手中提了個小小的茶壺,還有個燃了火的紅泥爐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將爐子支起,茶壺放了上去,一麵歎氣一麵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這麽好的夜晚卻就是睡不著覺。煮壺茶消消這永夜也好。”

唐岫兒道:“你要煮茶去廚房煮去,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嶽階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兩間房子,什麽時候也將這走廊也包下來了。”

唐岫兒氣道:“你……”

嶽階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爐邊坐了下來,那紅泥火爐滋滋響著,茶香淡淡的透了出來,嶽階陶醉的嗅了一下,閉目道:“人都是有點嗜好,象我這樣的老人,能夠安安穩穩的坐著喝杯茶,那就是最可樂的事情了。”

就聽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嶽先生,在下素來也雅愛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調。”

就見卓王孫攜著步小鸞和相思,也走了過來。

唐岫兒皺眉道:“你也喜歡喝茶?”

卓王孫也不理她,徑自走到嶽階麵前,讚道:“嶽先生這茶,應該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揚子江水,和蒙頂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難得的了。更難得的是這火爐和茶壺,若是小生所記不差,應該是前朝汝窯第一爐的珍品。當今世上,所存尚不過十件,不想竟在嶽先生這裏見到了,那實在是在下之幸。”

嶽階笑著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孫坐下,笑道:“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寶庫失竊的大案,王爺特別嘉獎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號稱天下第三,可老夫無子無女,平生所好的,就是這一口茶,就挑了這套茶具。尚王爺當時萬般不肯,但話已出口,也就隻能聽之。自我得後,這才第二次用,鬱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孫拱手笑道:“既是嶽先生如此抬愛,倒也不可拒卻。隻是壺爐雖好,卻無杯盞,待我命內子回房取一套雨過天青的杯子來,我們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應一聲,正待轉身,就聞一陣香氣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難尋的茶會,怎麽可以隻用雨過天青的杯子?鬱公子自然風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簡單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孫淡淡笑道:“說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還有一位高人了。傳聞扶桑國舉國嗜茶,茶藝出神入化,茶具更是華瞻雅麗,殿下皇室所藏,那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擬的了。就請殿下來與我們這些愚民同樂如何?”

一時如明月清輝,照映滿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飄然入室。身後紫石姬長裙曳裾,手捧一隻紫水晶的托盤,一同進來。盤中六隻杯子,擺成雪花狀。那杯子乍看沒什麽希奇之處,就聽卓王孫讚道:“愛茶之鄉,器物果然精良。這杯子初看毫無出奇之處,不過是雲英盞,上麵畫了些花紋。但仔細看去,那些花紋並非自外鐫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雲英天然帶有。雲英生而有花紋也並不奇怪,難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樓閣之景勝,花鳥蟲魚之姿態,那就實屬曠世珍稀,難得一見了。嶽先生的茶具雖然也難得,但畢竟純屬匠人所為,比較這樣的天然與匠心共運,那自然就要輸了一籌。”

嶽階也笑道:“老朽風燭殘年,江湖野客,怎可與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氣度差之,器用又複差之了。”

三人一齊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將錦絲紋龍座墊放在卓、嶽旁邊,小晏輕拂衣帶,坐了下來,一時茶湯蟹沸,紫石姬提起壺來,在三個杯子中淺淺斟了半杯,恭謹地送到三人麵前。嶽階剛要舉杯邀客,就聽卓王孫道:“咱們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總覺得少了個人。殿下以為呢?”

小晏淡然道:“楊盟主風格高標,清神俊朗,想必對這些清務也頗有心得。今日之會,若是少了他,異日傳聞嶽先生此會,殊為一憾。”

卓王孫一笑道:“不過楊盟主這兩日似乎不喜歡跟我們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麽法子將他召來?”

小晏淡淡笑道:“鬱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楊盟主必定奔馬而來。”

卓王孫笑道:“哪裏哪裏,在下不過習得一點花拳繡腿,方之殿下,無疑正是這茶壺與杯子的區別。有雲獻醜不如藏拙,鬱某也不過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若是鬱公子這樣都是花拳繡腿,想必中原的武學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繡腿了。”

卓王孫道:“殿下殿下口舌鋒芒,鬱某真是愧不敢當。孰優孰劣,自然要請楊盟主這方家來正了。鬱某就獻醜一次,若不成功,再請殿下一顯高明。”說著,吸了口氣,緩緩道:“楊盟主,月明滄海,凝霜為茶,何不移尊共飲,豈不有愧這清風明月?”

他聲音也不是很大,但一聲即出,仿佛天地間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一語既罷,滿船都是回聲。

走廊中燭光一明一滅間,就見楊逸之站在門口,臉上略有不悅之色,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很不滿意被別人打攪。卓王孫笑了笑,回首對紫石姬道:“你看楊盟主好像對你這茶很沒有興趣的樣子,是不是也太沒有禮貌?”

千利紫石臉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長袖一翻,已然出手,將燒的通紅的茶壺托在手中,內力一激,一道滾燙的水柱擊到空著的杯子中,內力源源不絕,茶水衝滿了杯子,並不停歇,就如有什麽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壺重歸火爐上,盤膝坐下,對楊逸之做了個請飲的姿勢。

楊逸之神色變了變,手一揮,也不見有什麽動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無形的利刃劃過一樣,斷成兩截,忽如林花委地,澆入另外的兩個空杯中去。楊逸之走過去,也席地坐了,取過麵前的杯子輕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為品,兩杯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飲牛飲馬了,姑娘一下子給我倒這麽多,難道真當我是馬牛麽?”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聽卓王孫道:“想不到楊盟主也是如此解人。千利姑娘還不再倒一杯,趁機大邀盟主之寵?”

紫石姬盈盈一笑間,就聽小晏歎道:“隻是四個人卻有六杯茶,多出兩杯,隻可敬明月與海神了。”

卓王孫神秘一笑道:“自然會有人來喝的。”

小晏皺了皺眉,就聽走廊盡頭方天隨道:“各位好雅興,本官也睡不著,若是有剩餘的茶水,也請賜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來了。”

空蟾一身黑衣,麵懸黑紗,默不作聲的走了過來。

方天隨一襲白衣白帽,對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臥雖好,終不如二三知己座談。看他們幾位如此熱鬧,姑娘不如也隨喜一二?”空蟾一言不發過來,卓王孫起而肅客入座,嶽階見主客異位之勢已成,也隻好苦笑坐著。

紫石姬將杯盞移到各人麵前,方天隨謙了一聲“叨擾”,卻先將滿杯挪到了空蟾麵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眾人正要舉杯,唐岫兒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你們究竟在幹些什麽?”

卓王孫笑道:“難道姑娘看不出,我們在飲茶?”

唐岫兒更大聲的道:“你們飲茶為什麽偏偏要選這個地方?這麽一大幫人,凶手還怎麽來?”

卓王孫指了指門,道:“你還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還在不在。”

唐岫兒一驚,撲到房門前,猛敲了幾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裏麵謝杉疲憊的聲音道:“還沒死。”

唐岫兒鬆了口氣,回過身來正要再對卓王孫發脾氣,就聽卓王孫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刻鍾就到子時了,若我要看住一個人,還是不要去理會別人的好。”

唐岫兒張了幾張嘴,終於還是忍住了氣,拉過凳子坐在房門前,不時敲一下房門,謝杉也總是回一句“還沒死”。眾人雖然依舊談笑不已,但每個人的目光,也都聚在這房門上。卓王孫內息探出,籠罩全場,玄四房間周圍無不在他的監視之下,回看小晏與楊逸之,一個笑意淡然,一個若有所思,顯然關心之物,也都不在這一杯茶上。卓王孫微微一笑。

燈花漸落,方天隨打了一個哈欠,步小鸞也有些倦了,四處亂看著,燈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漸漸濃重,大家的笑聲也靜寂下來,似乎連針落也能聽見,更漏清冷的聲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氣中凝結起來。

唐岫兒問:“怎麽了?幹麽停了?”見謝杉一言不發,連忙湊了過去,就見屏風右下腳依稀露出幾個字,赫然有兩個就是“謝杉”!

謝杉清秀的臉頓時毫無血色,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唐岫兒低聲罵了句:“沒用!”一把奪過謝杉手上的白布,三下兩下將整個屏風抹拭幹淨。

一麵森綠的曼荼羅圖象顯露出來,曼荼羅下一行血紅的大字:“子時、謝杉、玄四。”拳頭大的字以猩紅的顏色刺出,看去極度的觸目驚心。謝杉踉蹌後退,似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畫麵上一片陰鬱慘淡,青碧的顏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構成一個獰惡的曼荼羅。林木中站著一尊無頭僵屍,被藤蔓糾纏著。僵屍的雙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頭顱!

那顆頭顱已經被藤蔓撕扯得扭曲變形,唇邊卻帶了絲譏誚的笑容,似乎麵前更有無比的大苦在折磨著世間之人。粘稠的液體不斷的從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腳邊化成新的藤蔓,纏繞撕扯著他的軀體。

陰沉的走廊似乎被這種森綠的顏色灌滿,那些粘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處仿佛隱約傳來頭顱尖銳的笑聲。

步小鸞“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卓王孫揮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兒雖然自命膽大,卻也忍不住退了兩步。

卓王孫踱上前去,仔細打量那扇屏風。步小鸞顫聲道:“這畫好可怕。”

卓王孫淡淡道:“不過是畫,有什麽可怕的?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們也無非是些顏料和木頭。”

隻聽後麵有人微歎道:“隻怕不是人嚇人這麽簡單,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窮的。”卓王孫知道是小晏,他回過頭去,淡然道:“論到博聞強記,那自然還是要請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對相思的所為,若無其事的輕歎道:“這副曼荼羅主殺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為詭異。無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濕婆的第四化身獸主獻祭的。隻知道……”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此天祭圖一出,殺伐之氣充塞天地,萬獸暴虐性起,互相殘殺,直到血沒天界。但是出現在天朝號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過從畫下留字來看,似乎是說下一個應祭者,將是謝公子。”

謝杉強笑道:“謝某並非弱質女流,也不是那貪婪財寶之輩,凶手時間地點說得這麽明白,難道謝某就坐以待斃不成?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總不能讓二位看低了。”

卓王孫攬著步小鸞向房間走去,長歎道:“你已經死了。因為你已經怯了!”

謝杉臉色蒼白的坐在房中,不時歎息一聲。唐岫兒在他麵前走來走去,看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時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給人家寫了個名字出來,就嚇成這個樣子,要叫我哪個眼睛看得上呢?”

謝杉道:“可是之前幾個人都就這麽死了,唉,沒想到這次出來就惹出這麽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兒秀眉一軒道:“又來了!別人給他唬住了,那就是該死。我們唐家若是也怕了這些江湖宵小的伎倆,蜀中唐門以後再怎麽在武林中立足?”

謝杉歎了口氣,道:“你自然是唐門的,我哪裏有這麽威風。”

唐岫兒橫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不想做我們唐門的人?”

謝杉胸中一熱,呐呐的說不出話來。唐岫兒趁機道:“表哥,我們不如就利用這凶手的囂張氣焰,趁機捉住他?”

謝杉嚇了一跳,駭道:“你還想捉住他?”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你們還叫什麽男人呢,怎麽這麽一點骨氣都沒有?有人要殺我們,我們捉他出來,這有什麽不對?不要說他還惹到我們頭上,單是這麽囂張的在我麵前殺這個殺那個,就是很不給我麵子!我若不抓他出來,枉稱我這閨中諸葛的美名了。”

謝杉道:“那你想怎樣?”

唐岫兒轉了轉眼珠道:“其實也很簡單,他說要在子時、玄四殺你,你就在子時時分呆在玄四裏,有我守在門外,就算不能當場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誰來!那時看他如何遁形!”

謝杉歎道:“原來這條計策無論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兒道:“你自己的房間,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麵,難道凶手還真的可以飛進去?再說你總是謝家的長孫,平時總是誇自己的武功多麽了得,難道就隻會任人宰割?他來殺你,你就不能殺他?”

謝杉給她說的有些訕訕的,也不禁覺得這方法的確有些道理。何況在一向心儀的表妹麵前,倒也真不肯低這口氣,雄心陡起,高聲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看這凶手真的有什麽神通,可以虛空殺人,難道真可就這麽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兒盈盈一笑道:“這才象個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麽。走罷,我們現在就先去仔細查看一下你的房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我就不信我們如此準備,還能叫那凶手討了好去?”

謝杉終於臉上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兒一路向他的房間行去。

支牙一聲,黃四房間的門開了,嶽階站在門口,看著兩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閃動,喃喃道:“這丫頭雖然一向瘋瘋癲癲,但這一招倒也真不失為個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這老身子骨也可早點回家休息了。”

一聲未了,就聽身後卓王孫歎道:“世間之事,隻怕沒有眼前看來的那麽容易。”

嶽階心下大疑,還要再問什麽的時候,卓王孫搖了搖頭,自顧自走了。嶽階沉思許久,也悄然走了出去。

春心一線懸成灰

子時已經快要過去,一切仍是安然無恙,卓王孫一瞥牆上,自鳴鍾正好敲了起來。

眾人還沒有如何動作,唐岫兒已經跳了起來,一把拽住門鎖,顫聲問道:“表哥,時間過了,你還好嗎?”

謝杉似乎不堪重負,道:“還好,還好,凶手的影子也沒看見個,快開鎖放我出去。”

唐岫兒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從口袋裏掏鑰匙,謝杉似乎已經忍不住,快步跑到門口來,還不停道:“岫兒,開門,快……”

唐岫兒好不容易找到了鎖孔,還沒待把鑰匙插進去,謝杉的聲音突然就咽在了喉頭,人也砰的撞在了門楣上。

唐岫兒正好開著鎖,又氣又笑的唾了一口:“沒出息!哪裏就急得這個樣子,凶手沒殺著你,看不嚇死了你來。”用力將門一拉。

一股腥氣撲麵而來,唐岫兒還不明白怎麽回事,謝杉的身體僵硬著向她撲來,眼睛一酸,被噴了一臉溫血。

方天隨眼前一花,就覺得什麽物什帶著腥氣滾到麵前,還沒來得及起身,已經把火爐撞了個骨碌,茶水四濺,燙的他跳了起來,定睛一看,飛來的竟然是一顆沾血的人頭,頭發垂掛在火爐上,滋滋聲響中,一股焦臭撲鼻而來。

他正要大叫,卻聽得唐岫兒已是一聲驚呼,隻震得耳朵發麻。

頓時,唐岫兒隨著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倒在地上。

這下突如其來,眾人都為之震懾,半晌才回過神來。紫石姬飄身而前,將唐岫兒抱在懷中,探了探鼻息,對小晏點了點頭道:“還沒死。”

小晏手指一彈,將謝杉的頭顱從火爐中彈開,一轉手,一道無形的紫光從袖中標出,將頭顱纏住,拉了回來。內力自蝶絲中點點而下,刹時將血止住。小晏手一抬,頭顱倒懸空中,皺眉看去。

頭顱此時已被火燒的麵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驚恐,似乎在一瞬間就為什麽力量掣離身體。小晏目光凝視在頭顱脖間的傷口上,似乎看到了什麽奇怪之極的東西。

這時,子時還沒有過去,鍾聲一聲接著一聲,還在沉沉的敲著,宛如在天朝號上奏響了永不休止的喪鍾。

卓王孫與嶽階、楊逸之早已進了玄四房中,屋裏毫無異樣,窗戶仍然反鎖著,桌上翻開一本醫書,旁邊堆著一堆碎紙條。隻在門口一堆鮮血已變成暗紅。

嶽階一步搶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漬,人確實是剛剛起身。”說著,身子往地上一探,貼地看了半晌:“腳印的確是從桌前到了門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門口,四麵勘探了許久,搖了搖頭道:“沒有,這裏根本沒有任何傷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歎之下,十分沮喪,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見了,無奈的扶著門邊的落地燈柱站了起來:“跟以前的案子一樣,又是無跡可尋。不過……”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間,空空蕩蕩,似乎少了點什麽。嶽階猛一抬頭,突然想了起來:“沒有曼荼羅!”

卓王孫搖頭一指他麵前的血跡。

赫然一副曼荼羅已隨著血跡浸漬,顯露出小半個來。

嶽階一怔,眼看著曼荼羅越顯越大,自己竟和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呆在八瓣緋紅的花紋正中,再也不管線索不線索,一躍而出,退到了門外。

突覺身後一道幽寒:“嶽大人不必驚慌。”

嶽階回頭看時,卻是小晏,但見他正輕輕用一方雪白的絲巾拭著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讓屏風定時退色,這借血漬顯形的手段也不足為奇。”

卓王孫剛好把目光從門側的燈柱台上收回,注視著小晏,緩緩道:“這顯形曼荼羅的辦法倒是沒什麽,不過這無形的殺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來?”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關己,淡然道:“屍身別無傷口,係在一瞬間被極其鋒利之物抹斷脖項。可是據諸位勘查,房間門窗反鎖,四處也毫無異樣,門外十數人守候,半刻也不曾離開,這行凶之人來去無蹤,實在非我所能想象。駑鈍之才,隻有敬聽鬱公子高見了。”

卓王孫看了看他,道:“行凶者隻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難道鬱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說?”

卓王孫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臉色一沉,不再說話。

卓王孫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認為呢?”

楊逸之臉色陰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與我毫無相關。”轉身離去。小晏歎了口氣,也隨之而去。

卓王孫看著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漸漸收回目光,從燈柱中拾起一撮燃盡的燈灰,出了房門。

嶽階此時正在外邊驗屍,方天隨等人驚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擠成一團。

步小鸞看著卓王孫出來,突然一聲哭倒在他懷中,顫聲道:“哥哥,我們快走,這裏真的有鬼。”

卓王孫將她拉在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抬頭看去,走廊牆上一個青銅圖騰燭台在時暗時明的燭光下宛如鬼臉,雞卵大的雙目鼓突,向眾人張開猙獰的笑臉,仿佛在嘲弄,也仿佛在挑釁。

窗帷被午夜涼風輕輕撩撥著,透出窗後新月幽豔的冷光,無數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歡快舞蹈,淩亂的舞步儼然就踩在眾人心上。

濤聲起落,萬物嗚嗚咽咽,如唱哀歌。

難道天地間真有所謂的鬼神?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沒的習慣,自謝杉歿後數日,唐岫兒盡管幾次吵著要將屏風拆掉,下一幅曼荼羅卻始終沒能出現。

大船在海上平穩的行駛,成群的海鷗送來清爽的陽光和海水的氣息,似乎慘案就此終結,再也不需擔心。然而大家依舊憂心忡忡,似乎都在這份閑散中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惡訊,連早飯也少有人出來吃了。

相思坐在鏡台前,朝陽明麗的光芒被窗欞濾得點點滴滴,聚在她麵前的鏡子裏。她微微側頭,將一隻玉環取下來,一頭青絲瀑布般的從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將頭發分成兩綹,一半輕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頭,看著鏡中人的清媚姿態,燈光朦朧,更覺花容風致,極妍盡觀,不禁一笑,不經意間手中微鬆,木梳竟順著那垂地的烏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斂衽起身,正要去拾,隻聽門外一陣砰蓬亂響,接著傳來唐岫兒的怒喝。相思大感驚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鬧什麽玄虛,順手將木梳拾起,綰在頭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經圍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後麵望去,就見唐岫兒滿麵嗔怒,一身喪服還未除去,頭發蓬鬆,正抓住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拳腳雨點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閃躲不及。唐岫兒似乎極為憤怒,一麵打,一麵氣咻咻的道:“不長眼的小賊,叫你敢闖到我的房間來,你想偷什麽,你想偷什麽!”唐門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兒雖然沒有施展出內力,幾拳下去,那少年已經鼻青臉腫。但那少年極為倔強,一手遮住臉前,一手抓了屏風的底座,勉力讓自己挺立著,也不辯解,任由唐岫兒踢打。唐岫兒看他如此倔強,更是憤怒,手一緊,打得更加狠了起來。

就聽方天隨睡意尚濃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了過來:“你們這些人又是鬧什麽啊,莫非又有什麽惡事發生了?這眼見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讓本大人過幾個時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孫笑道:“惡事倒是沒有發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練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兒猝然住手,一反手將那少年扯的一個踉蹌,怒聲道:“你說什麽?”她臉色蒼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孫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難道唐家的武功就是來打小孩子的麽?”

唐岫兒看著他,臉上惱怒交集,狠聲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間裏,難道就不該打?”

嶽階從人群後走出來,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聲道:“你不是這艘船上的人。這茫茫大海上,你是從哪裏來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

唐岫兒怒道:“問你呢!快說!”說著,一個耳光,打的那少年半邊臉頰都腫了起來。那少年突然睜目看了唐岫兒一眼,眼中滿是森寒之氣,唐岫兒怔了一怔,又是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罵道:“野種!”

相思歎道:“這麽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兒見眾人都是說她的不是,更加惱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慣麽?”相思越眾而出,道:“打幾下教訓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兒顫聲冷笑道:“你為什麽這麽護著他?莫非這個野孩子跟你有什麽關係?”卓王孫臉色一沉,相思卻如不覺,笑道:“自然是沒什麽關係。唐小姐若是沒丟什麽東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兒道:“好!我就賣你一個麵子,你說放了他,就放了他!”

說著抓起那少年的頭發,砰的一掌將窗子打開,就待將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帶,一道勁風卷出,要在半途將那少年救下,唐岫兒一聲冷笑,手在頭發上一拂,空中就覺微淡的光芒閃了一下,仿佛星空一下子出現在這走廊之中,尖銳的風聲撕扯得眾人的耳鼓都要裂開。相思臉上笑容不減,衣帶飄飄,就聽丁丁之聲響個不停,唐岫兒甚至沒有看到相思怎麽出手,擊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滿地。唐岫兒喝道:“給你!”手掌一圈,將那少年作為暗器向相思直擲過來。這時她憤怒已極,出手再不容情,這一擲滿含內力,相思不敢硬接,雙袖疊起,將她擲來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雲出岫,將他向一邊送去。就聽嘩啷一聲響,將屏風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兒計較,趕過去將那少年扶起來,隻見他的額頭已被撞破,當下憐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絲毫不動,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兒看著他冷冷的臉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衝天,縱身過來狠狠的將他一推,道:“你這賊小子被水淹昏了頭了?腦袋進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斷了神經了麽?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癢,人家幫你也不知道疼癢,你們日本人不是人麽?”

突然一脈寒氣自腦後襲來,唐岫兒驟然之間就覺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說不下去了。

就聽小晏的聲音自背後緩緩地傳過來,道:“唐姑娘,這孩子已經很可憐了,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妨就看在下一個薄麵,放他一放吧。”語調雖然溫和,但唐岫兒周身如被冰雪,隻覺森寒已經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壓在身上,幾乎呼吸都很艱難,更似乎連血液都凍僵在一塊,格格聲響中,哪裏還有餘力說話?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見識固然高妙,隻是何必跟女子廢話呢?”他這一句話出口,唐岫兒頓覺宛如春回大地,一陣暖風起處,身子終於不那麽冰冷了。這下當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雖旺,卻也再難說出一個字。

就聽小晏悠悠道:“鬱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無所用其廢話了。”

兩人對答之間,相思將那少年扶了起來,正問他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為什麽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緊閉著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為忤,拿出金瘡藥幫他擦拭打破的額頭。

嶽階也走過來向那少年問話,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嶽階這幾日來正為那幾樁案子心力交瘁,又插進來這麽個來曆不明的小子,更是心頭火起,皺眉道:“你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為你說幾句公道話,你卻這般不理不睬,難道你半夜混進別人的房間,反而是有理的了?”

唐岫兒截口道:“小女子有幾句話正要請嶽大人主持公道。”

嶽階道:“你又有什麽話?”

唐岫兒道:“按照大明律例,一個陌生男子深夜潛入女子的臥房,是該還是不該?”

嶽階道:“當然不該。”

唐岫兒冷笑道:“那到底該判何罪呢?”

嶽階道:“按律該由女子親友杖責,打死無論。”

唐岫兒高聲道:“好一個親友杖責。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親人又已經莫名死去,如今受了這等欺負,卻連還手都不能,真不知道這天朝號上還有沒有天理王法!”最後聲音轉而淒厲,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兒雖然對謝杉呼來喚去,心中卻早已屬意之。謝杉死後,痛之心讓她幾不欲生,幾日來都將自己關在房內,不吃不喝,以淚洗麵。今日她聲色雖厲,實已骨銷神殞,幾乎不成樣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這孩子呢?”唐岫兒猛然抬頭,淚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著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還我一記耳光。”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難道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兒道:“本小姐看誰礙眼就是誰,講什麽得罪不得罪?”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兒將臉轉開,連連冷笑,雙肩卻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讓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這蒼茫大海之上,你叫一個孩子如何活下去?這跟殺他有什麽分別?”

唐岫兒冷笑道:“你倒是菩薩心腸,隻是不知道這菩薩心腸值不值一記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這一耳光能讓大小姐一遣怨氣,就請動手。”

眾人眼前一花,隻見唐岫兒身形如閃電一般,就已撲了過來。

一切突然又靜止下來。唐岫兒麵色陰沉之極,微轉過頭顱,看著身後。

她脖子上不知什麽時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鸞站在她身後,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隻纖細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顫抖著。她臉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張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兒冷冷喝道:“把手拿開!”

步小鸞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著,卻固執的道:“不!”她回頭看了相思一眼:“你答應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兒臉色更加陰沉。她的武功本來遠在步小鸞之上,然而剛才步小鸞的身法實在是詭異之極,毫無聲息,已渾然不似血肉之軀。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沒留意,就被這個病怏怏的小丫頭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恥大辱。

唐岫兒雙拳緊握,全身顫抖,突然道:“好,我答應你。”

步小鸞本來準備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怯生生的加了一句:“還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兒臉色鐵青,道:“我也放過他!”

步小鸞高興的道:“那位哥哥,她說放了你。”

那少年卻隻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突然轉身走去。

相思一把沒拉住他,道:“你要到哪裏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徑自走去。走過小晏的時候,卻微微一頓,橫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艙外。

卓王孫袍袖一揮,已將步小鸞拉在懷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轉頭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絲微笑。似乎這中間又有什麽天地之秘為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著卓王孫的笑容,道:“鬱公子可又有什麽見解?”

卓王孫歎道:“以在下之見,這個少年決不簡單,隻恐在貴國之中,將來能勝於他的,也沒有幾個。”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識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傑。這少年得公子之品題,此日已經身價百倍。”

卓王孫道:“單隻他這船上一行,就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處。”手指之處,正是方才唐岫兒揪打那少年時所推倒的屏風。

那屏風有兩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沒有什麽異樣,小晏麵容不變,道:“第五支天祭,終於還是顯現出來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風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來。兩幅屏風中赫然有一麵的浮漆已經脫落,露出下麵猙獰的一副曼荼羅來。

唐岫兒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眾人一時也忘了剛才的爭執,隻全神貫注望著那扇屏風。

血池蓮華夢中開

一道嫣紅的光芒若有還無的向屏風外探來,似乎帶著一種溫柔而詭異的召喚,讓人不得不去凝視它浮動的影像。地平線上一道紫光衝天而起,照透十方諸界。紅色的雲霧漩渦一般層層席卷著綻放,在紫光和紅雲的交界,深黑的波浪和風輕柔的彼此交纏。

一個長須老人伸展著四肢,被一枝長箭釘在天幕正中。他的胡須很長,幾乎盤滿了整個世界,讓人看不清他的臉,更怪異的是他那極細的手足也象蒼白的胡須一樣柔軟,在空氣中輕輕的飄蕩著,回繞折疊,不知盡頭,似乎一直要伸出畫麵來。除了那支被埋在胡須和手臂中的神矢以外,畫麵沒有一絲血腥,反而出奇的靜謐,透出一種詭秘的溫和來。

小晏道:“傳說當年阿修羅王掀動神魔之戰,將天人兩界化為般若地獄,一切眾生皆受其荼毒。濕婆神箭毀三連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羅王的鮮血,自此,隻要為濕婆神神箭所傷,靈魂將永受折磨,不得超生。畫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對濕婆戰神化身的祭祀。”

他凝視著曼荼羅,頓了頓,續道:“隻是不知道這次出現的,是毀滅的阿修羅呢,還是拯救的大神濕婆。”他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進士,兩榜功名,京官納福已足,又放做外務,正是飛黃騰達之時,卻不料就做了這戰神之祭。”

“什麽?”方天隨失聲道:“如何是我?”

嶽階也愕然道:“殿下如何知道?”

小晏悠然指著屏風下端道:“就在這裏。”

眾人隨著他的手指看處,屏風下端卻有個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隻淺淺的一層,若不仔細看去,當真還以為是方才唐岫兒與那少年廝打時留下的。

方天隨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隻覺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帶著種詭異的色彩,仿佛能將人的眼神吸引住。那掌印越擴越大,似乎就要破屏風而出。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見卓王孫微微頷首,道:“本船中能與三相連的,就隻有房間號了。”

嶽階沉吟了片刻,道:“這掌印或許真是預示死者房間號的,然而方大人雖是住在黃字三號房,但是天字三號的鬱小鸞小姐,地字三號的千利紫石小姐,包括玄三的唐大小姐個個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對象,殿下為什麽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這卻隻是在下的預感而已。”

卓王孫微笑道:“看來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還能未卜先知了。”

小晏冷冷道:“要說預知危險的本領,在下又哪裏趕得上尊夫人。”

嶽階也不明白他兩在打什麽禪機,沉吟道:“不過這幾位之中,隻有黃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須,同曼荼羅的內容正相吻合。若真是如此,看那畫中之相,下手的地點當在方大人房中。隻是這次卻沒有將時間說出來……這個……”

小晏看著卓王孫道:“紫光衝天,乃是黎明破曉之時,生之將起,亦是死之將起。此在下之愚測,鬱公子可以為然否?”

卓王孫微笑道:“殿下天縱聰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嶽階一聲冷笑道:“隻是這次凶手將時間預告得如此清楚,可謂步步進逼!老朽就是拚卻這把老骨頭,也定要與他周旋到底!”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嶽捕頭又來了。”

嶽階拱手道:“這次鬱公子無論如何也要幫幫忙。凶手明知鬱公子在此,卻仍如此囂張,顯然不僅蔑視我嶽某人,更加不將公子放在眼中。老朽鬥膽請公子看在人命關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凶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曉的一瞬間,公子天縱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將凶手手到擒來。”

卓王孫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誰施以援手麽?”

嶽階一呆,道:“難道不是方大人麽?”

卓王孫道:“方大人則是嶽捕頭職責所在了。”

嶽階道:“鬱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鬱公子的意思是小鸞小姐自然不勞大人操心,紫石姬則有在下保護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則隻有仰仗尊駕了。”

嶽階想了想道:“從上次謝杉一案來看,眾人匯聚一處並不是什麽好的法子,畢竟凶手就在我們之中,這樣分頭行事,彼此牽製也許更要好些。”

卓王孫道:“既然嶽大人也以為好,那還不吩咐手下趕快準備?”

嶽階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黃三玄三的大門。”

卓王孫微笑道:“我是叫你讓手下快去準備早餐。”

嶽階愣道:“為什麽要我的手下?”

卓王孫笑道:“敖老板已死,就嶽大人帶來的人最多,不用來準備早餐豈不浪費?”

嶽階突然明白過來,臉上惱羞交集,卻也敢怒不敢言,隻得道:“鬱公子休要看輕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說兩句場麵話,卻發現大廳裏的人一個個不知什麽時候都散去了。

中午過後,海麵上突然起了一陣濃霧。到了夜間,連海麵都看不見了。天朝號在濃霧中摸索著,緩緩向海南進發。[更多精彩,更多好書,盡在[5 1 7 Z . c O m]

這一代分布著數以萬計的礁石,在霧氣的滋潤下變得濕滑無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時隱時現。讓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直巨大的海獸的腹髒中穿行。

失去了敖廣的指點,水手們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這些的礁石隻要觸上一個,就可能將巨大的天朝號整個撕開。何況水麵下潛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緊急停泊的笛聲拉響,天朝號在濃霧中終於失去了方向,隻有暫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島上,等待濃霧散去。

看樣子,明日淩晨到達海南的計劃是要泡湯了。

相思靜靜躺在床上,額間刺痛和疲彼此倦糾,讓她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不知什麽時候,船身微微一震,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睜開雙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種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長著。

她努力搖了搖頭,眉心的疼痛更厲。她一手掩住臉頰,一手緩緩的將枕邊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細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裏一點風聲也沒有,燭光也全滅了。

寂靜的走廊上,隻有裙裾拖地時發出的淅淅梭梭的輕響。她緩緩從每一個房門口走過,潮濕的霧氣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靈一樣纏繞在她身上,不時閃出點點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腳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兩顆晨星,閃爍不定。

她目光所觸,漆黑的房間裏似乎也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光,剛好映出房門上兩個黯淡的字跡:“地三。”

她猶豫著,不知是否要進去。這時,裏邊傳來輕微的喘息聲。

聲音很輕很細,透出極度的痛苦,仿佛來自一隻垂死的母獸。

她用力一推,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房屋裏搖曳燭火透過了藍色水晶的燈罩,將整個房間映得虛虛渺渺,宛如注滿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張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經被撕開,一重重散亂的纏繞在雕花的床梁上,整個大床看上去宛如一隻幽藍色的巨繭。

巨繭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結印胸前。他身體周圍三尺之內,都鋪滿了一圈晶瑩的寒霜。

相思打了個寒戰,目光挪移開去,隻見紫石姬側身蜷縮在不遠處,領口撕開,整個胸前全被鮮血濡濕了,赤裸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艱難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剛一觸到他的身體,就被一種無形之力震開去。

那人輪廓在光華後若隱若現,然而相思還是認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經就寢,頭上束發的金環已經解下,長發如雲一般在身邊散開。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閃爍,讓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現凡塵。寒光中,他長長衣袖在身旁臨風飄舞,宛如張開一雙潔白的羽翼。

然而房間內分明一絲風都沒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藍光被他漸漸凝聚,重塑。森然寒氣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氣中遊弋著的無數冰雪精靈,又似乎化作諸天落下的無邊花雨,輪轉、護衛在他身旁。

然而,那無邊的寒氣似乎都在顫抖。

他身邊的微光也時強時弱,最終越來越淡。那張冰雕玉琢般的麵孔上漸漸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體正在承受著某種極大的痛苦。

——一種連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來,用力抓開自己的衣領,努力向後仰著身子,嘶聲哭道:“少主人,為什麽這樣,為什麽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搖了搖頭,輕輕將她推開。

她卻又再次撲了上來,跪在他腳下,嘶聲道:“殺了我吧,或許這樣能解開月闕的血咒!”她滿麵血淚,仿佛正在承受一種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麵容也整個扭曲起來。

相思已經麵無血色,她顫聲道:“你對她作了什麽?”

小晏突然平靜下來,緩緩睜開雙眼。他雙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這無邊的夜色。相思全身一涼,驚退幾步,但是終於扶著門欄站立定身形,道:“放開她。”

小晏看著她,蒼白的臉上,悲憫和欲望痛苦的糾纏著。

那種悲憫,仿佛是德望俱高的大師,在萬人頂禮膜拜的時刻,突然中斷說法,走下講壇,用片塵不染的手指挑開長明燈,救起一隻撲火飛蛾,而後望著掌心那隻垂死的生靈。

然而他眼中神光變換,不時又閃過一絲魔鬼般的欲望。

那是對她身體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識到什麽,她猛地轉身,向門外跑去。

身後風聲一帶,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雲一般向她席卷而來。濃鬱的寒香讓相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剛要出手抵擋,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個包裹起來,恍惚中隻覺四周淡藍的幽光不住旋轉著,突然她身體重重一頓,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離她隻有兩寸。

那廣如滄海的眼波裏隻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憂傷,仿如已洞悉了芸芸眾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擔著這些悲哀。

兩人目光相觸,相思猛然覺得一陣迷惘。她似乎已經漸漸忘記了恐懼和痛苦,隻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詭異的行止後邊一定藏著難以告人的秘密——一個讓他甘願承受一切孤獨與痛苦的秘密。

就這一念之間,她滿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緩緩散開了,她幾乎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雙眼睛,想溫柔的與他交談,想盡力幫助他,減輕他所承受的苦難。

就在這個時候,他輕輕一揮衣袖,身後的房門無聲無息的關上了。他修長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絲。

他似乎不忍看她,將目光挪向遠方,指尖的蝶絲卻毫不遲疑的向她眉心刺來。他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指間的月光柔和得宛如從午夜窗前一縱即逝的夢境。你越是想要回憶,它就越是堅決的沉入你腦海的深處。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溫柔而憂傷,就算到死也不會覺得有一絲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卻仿佛被這道柔和的月光紮開了一條口子,同情和溫柔瞬間退去,驚恐、憤怒、還有甲板上屈辱的記憶猛然湧了出來。

她猛地一個耳光向他臉上抽去。

指尖傳來一陣錐心的劇痛,她食指指甲幾乎整個斷開了。而他的臉上頓時也顯出一條血痕。

一滴的血珠迅速的流到他蒼白的唇邊。

血的顏色似乎很淺。在幽藍的燭光下顯出一絲病態的嫣紅。

他伸手在唇邊緩緩拭了拭,整雙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瘋狂淹沒了。他一把抓住她的頭發,猛地將她按在床上,一手撕開她的衣領。

昏暗中傳來絲帛脆弱的響聲,她的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燭光裏,凝脂一般的肌膚已經因為掙紮而變得粉紅。相思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他冰涼手已經輕而堅決的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驚恐的仰望著他。

他蒼白的雙唇突然變得紅潤無比,仿佛上帝嘔心瀝血造就的雕像終於塗上了最後一點色澤。

那張容光絕世的臉真正完美無缺,就連諸神見到了都忍不住要歎息。

然而,此刻那張臉上卻隻剩下瘋狂。眼中濃烈燃燒的欲望似乎是打開了兩扇地獄的窗口,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種欲望不是情欲。

是食欲!

相思嚇得幾乎忘了抵抗。她劇烈的喘息著,雙手在身邊摸索,突然摘下耳環向那雙眼睛刺去。

這枚耳環宛如星月,本來就是她護身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側身,兩道青光閃電一般釘在牆上。他披散的長發緩緩垂到她胸前,臉上一片懾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兩隻手腕,重重的扣在床沿上。

這一次相思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全身一顫,張口向他肩頭咬去。眼淚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種詭異的氣味,讓她全身劇痛,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廝打的了,一切招術武功都全無用處,她隻是瘋狂的用盡一切可能去傷害眼前這個人,或者說,是傷害自己。

她知道自己也已經瘋了,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快感如暖流一般浸遍全身。她很想嘔吐,但是一點也嘔不出來,反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饑渴——對他體內鮮血的饑渴。又或者說,自己體內的鮮血受了一種魔力的蠱惑,變得如此渴望,渴望和他的血合為一體。

難道他們兩人的身體,都已被同一種惡魔控製,是如此希望,痛飲對方的鮮血?

這時,小晏冰涼的呼吸似乎正在自己雙眉之間。

眉心一陣劇痛讓她幾乎叫出聲來。難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額頭?或者是用牙齒……

相思突然想到了紫石姬胸前的齒形傷口,想到了蘭葩額前的血洞,一陣惡寒頓時從她脊背上竄起。

紫石姬突然撲過來,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開她,你要我吧,放了她……”

小晏似乎清醒了一點,他合上雙眼,痛苦的道:“你不能!隻有她的血能解開……這是最後一次。”

“我看這一次還是算了吧。”

相思仿佛能感到小晏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下去。他輕輕將她推開,一招手,床邊那件繡著九瓣菊花紋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飛起,瞬時已披在身上。

他站起身,順手將長發綰在身後,緩緩道:“原來是鬱公子。”

卓王孫正站在門口,冰涼的幽光罩在他身上,一如他冰涼的神色。

相思臉色緋紅,似乎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紫石姬已將自己的衣服掩好,順手撕落半幅帷簾,拋給相思。

相思雙手緊緊握著那幅殘了的帷簾,全身顫抖著,突然飛一般的撲到卓王孫的懷中。

她用那帷簾緊緊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覺讓她全身抽搐,仿佛隨時都要昏倒。她就這樣毫無聲息的痛哭著,眼淚一串串滾落在他肩上。

卓王孫一言不發,緩緩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身上。

小晏注視著他們,又已恢複了以往優雅的神色。他輕歎一聲,道:“如果你要殺我,這是最好的時機。”

卓王孫淡淡的道:“我不必。”

小晏臉上掠過一絲黯淡,臉色頓時又無比蒼白。身子再也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而且越來越厲。

小晏合上雙眼,用最後的力量讓自己能站得很直。廣袖垂地,飛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態仍如同寂滅前的佛祖一般,高傲而尊貴,無可挑剔。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時。卓王孫隻要輕輕一擊,他就會如同一尊耗盡了生命的木偶一般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會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毀滅殆盡。

他歎息一聲,道:“你現在不出手,等日後我有了機會,還是會殺了她。”

卓王孫道:“非此不可?”

小晏頓了頓,沉聲道:“非此不可。”

卓王孫再也沒有回話,突然一聲輕響,門已被關上了。

黑暗中隻傳來紫石姬淒淒的啜泣。

誰識蜂蝶抱花舞

相思第二次醒來的時,已是黎明時分。一縷淡淡的霞光透過窗簾,在床前鋪開一道光暈。四周寂靜得仿佛能聽到塵土落地的微響。如果不是身上還蓋著卓王孫的衣衫,她還以為昨夜是作了一場惡夢。

門外變得非常嘈雜,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著。

難道船真的觸礁了?

相思從床上躍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門。

走廊中間,一大群人圍在方天隨房門口指指點點,嶽階滿麵怒容,正怒聲斥責幾個手下。他和那幾個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臉疲憊,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鮮血就從門縫裏浸出,蜿蜒著一直淌到眾人腳下,仿佛一條猩紅的小溪。旁邊,幾個差役拿出佩刀,小心的將門板拆下,一用力,門板頓時翻轉過來。

屋中一片淩亂,濃重的腥臭撲麵而來。

那張被血浸得發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釘著一具屍體。

長箭仿佛是從屍體背上生長出來的,箭頭已深深紮根門板,烏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弧度,宛如屍體裏伸出了一條古怪的鉤子。

鉤子的頂端嵌著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仿佛由極細的金絲編成,然而卻比金絲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團血紅的花紋,在朝陽裏宛如火焰跳躍,奕奕生輝。

這種羽毛比孔雀翎還要華麗十倍,絕不可能出自世間的凡鳥身上。

難道它來自傳說中鳳凰的尾羽?

鳳毛麟角,自古用於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這支鐵箭上既以鳳毛為飾,就絕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帶上了神奇的力量,讓人忍不住去想,或許它真的來自一支魔箭。

隻有濕婆大神在摧毀三連城時射出那支誅神之箭才配稱為真正的魔箭!

傳說中,阿修羅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則,迫使天帝實現他的願望。他要求擁有一座永遠不滅的城池。天帝警告他世上沒有永恒不滅之物。於是阿修羅王與諸神定下契約——這座城池隻有濕婆之箭才能毀滅,而且必須是一箭毀滅。

後來,阿修羅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銀、鐵先後構建了三個要塞,後來將之合為一,稱之“三連城”,這座阿修羅最強的堡壘從此用來對抗天神的命令。

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為戰車,日月之神為車輪,山神為戰旗,蛇神為箭矢,鳳凰為箭羽,大梵天親為馭者,到雪山之顛懇請濕婆出戰。

濕婆帶著神軍,兵臨三連城下,這時天帝的軍隊幾乎已全軍覆沒,濕婆神高坐在諸神化成的戰車上,向這座號稱永恒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誅神之箭。

三連城轟然坍塌。一年後硝煙方才散盡,大地重見陽光,一切俱回歸虛無,唯有這支魔箭仍牢牢釘在天地的中央。

然而如今,屍身上卻釘著這支神奇的羽箭,難道正是它重新顯形於世?

血泊之中,無數道箭痕組成的曼荼羅生硬而張揚的布滿了整個門板,宛然正是三連城的形狀。

嶽階的臉色鐵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屍體。他這樣終年與屍體為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動容:

屍體的須發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張臉腫脹得不成樣子,鮮血覆蓋了大半個麵孔。那些長須脫離了主人的身體,一夜之間就已得灰白,無力的裹纏在屍體的四肢上,宛如一些蒼白的流蘇。而死者的右手,已經不翼而飛。

屍體殘缺的四肢卻極度古怪的扭曲著。如果關節和骨骼沒有寸寸盡折,人類的肢體絕不能扭曲到這種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膚已經破開,露出碎裂的骨骼經脈。那些須發就在這些碎裂的關節上纏繞著,仿佛是從傷口中延伸出來的無數觸角,在清晨的空氣裏毫無生氣的蠕動。

那種蠕動的感覺仿佛就來自自己的胃裏。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盞燈座劇烈的幹嘔起來。

嶽階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鬱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沒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體,輕聲道:“豈如嶽大人辛苦。”

嶽階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鬱夫人辛苦的又是什麽?”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惡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在她身後道:“內子不過為舍妹的病情操心罷了。嶽大人如此辛苦,想來對此案的原委已頗有所得?”

嶽階搖頭道:“毫無頭緒。隻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髒而死,而屍體尚溫,顯然慘案剛發生不久。”

卓王孫注視著那半截箭尾,緩緩道:“茫茫大海上,箭從何來?”

嶽階一指窗戶道:“就是這裏。”

對麵的那扇窗戶緊鎖,鎖孔上有一個拇指粗的孔,隱隱透出一束陽光。

嶽階道:“孔痕尚新,經過剛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與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顯然正是射入的箭孔,”他搖了搖頭,又道:“然而,既然窗戶緊鎖,來人又是如何隔物見人,將方大人準確的釘死在門板上?此箭能夠一股貫穿窗戶、人體而深入門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而海浪無根,他又從何處落腳發力?這樣一箭勢大力沉,我們一幹人等守在門口,竟未能聽到一點聲音!”他長長歎息一聲,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卓王孫目光挪向淩亂的房間內,道:“不知他是要找什麽。”

嶽階愣道:“誰?”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這次還丟了不少東西!”

卓王孫微微一笑:“想不到闍衍蒂不僅會殺人,也會越貨。”

嶽階皺眉道:“公子休要說笑。失竊的東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貴重的幾件寶物,每一件都可謂價值連城,還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書,一起裝在藤條大箱裏,不翼而飛。”

卓王孫對那些毫不感興趣,略為沉吟片刻,道:“有沒有什麽不貴重的東西?”

嶽階皺了皺眉頭,四下看了一遍,道:“還有原本放在床頭的一個青銅燈座。”

卓王孫道:“燈座?”

嶽階道:“正是每個房裏都有的那種青銅燈座,雖然做工也算精巧,但對於其他的物件來說可謂一文不值,而且沉重異常,倒不知凶手為何不辭辛苦將它拿走。”

卓王孫道:“嶽大人終夜守在房門口,屋裏被翻成這樣卻毫無所覺?”

嶽階苦笑了兩聲,臉上的表情卻簡直想哭:“隻因為將屋子翻成這樣的不是別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聽者俱是一震。

卓王孫笑道:“嶽捕頭的保護看來是不怎麽讓人信得過,難怪方大人要自謀出路了。”

嶽階搖搖頭,神色十分尷尬,道:“方大人的確想要在黎明之前逃離大威天朝號。那些寶物正是方大人親手收拾到藤條箱子裏,準備搭船離開。”

卓王孫道:“方大人身為海南巡撫,要在附近海域召幾艘船自然是輕而易舉。”

嶽階苦笑道:“何止!方大人隻怕調來了半數海南沿岸的軍艦。當時雖然大霧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時候,其中的一艘還是找到了大威天朝號。方大人大概從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號,於是提著箱子就往外走。當時我還在唐大小姐門前巡視,據手下說方大人當時極其煩躁,稍上前問訊就大發雷霆,並揚言若不讓他上船就要下令將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許別人護送。”嶽階歎道:“官大一極,泰山壓頂,何況這裏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隻有眼睜睜目送方大人離開。”

卓王孫道:“這麽說嶽大人沒有親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嶽階搖頭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報立刻趕了過去,那時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還有唐大小姐。”他無可奈何的瞥了一眼旁邊的唐岫兒。讓受保護人一刻不離自己左右,看來嶽階已經是足夠小心。

然而當事情過於怪異的時候,一點小心是毫無用處的。

嶽階臉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們十餘人親眼所見,我至今仍無法相信當時眼見的就是事實。”

卓王孫道:“難道那艘船還有什麽玄虛?”

唐岫兒突然冷笑著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眾人神色一變。

嶽階緩緩搖頭道:“那艘船上燈火全滅,微弱星光之下,船艙窗戶盡開,也不見半個人影,分明是一艘無人駕駛的空船!”

要知道在這樣的天氣、水域裏,若真有人在船上滅燈行船,根本不須片刻就會觸礁撞為碎片。然而濃霧彌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飄蕩前行,卻準確尋找到了天朝號。

莫非船上的船員早已死去,而是在無數幽靈的駕駛下才來到此處?

嶽階臉色更加難看,道:“方大人卻似乎全然不覺,仿佛真的看見了迎接他的船員,直接進了黑黢黢的船艙,當時臉上還帶著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濃霧彌漫,風浪也很大,我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孫目中神光閃爍,道:“當時嶽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許就看出些端倪來了。”

嶽階長歎道:“等我安頓好唐大小姐,趕到船邊,正要衝上去拉他回來的時候,方大人卻已經自己走了出來!”

他不住搖頭,似乎仍難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過一刻的時間,方大人的神態就與方才判若兩人!他佝僂著身子,不住搖頭,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問話他也不理,自顧走到房間裏,用力鎖上了房門。”

卓王孫道:“難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麽?”

嶽階疲憊的道:“或許正是因為方大人突然發現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霧之中根本無法駕船離開,逃生的希望破滅,所以極度沮喪。不過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風破浪,在大霧中找到天朝號的呢?”

卓王孫道:“無論如何,上船之後方大人還是安然無恙?”

嶽階道:“是。回房之後,方大人房也沒有絲毫異動。然而到了淩晨,我手下有人發現門縫裏有血滲出來。開門之後,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見了。可惜至今為止,整個房間裏除了那個箭孔以外,什麽蛛絲馬跡都沒有找到。”

一旁,唐岫兒似乎受了些風寒,微微咳嗽著,道:“可笑。”

嶽階變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麽發現?”

唐岫兒譏誚的一笑,道:“僅憑嶽大人這種找法,休說捉住凶手,就連自殺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嶽階沉下臉來,道:“自殺?難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裏射了一箭,然後還要關上窗戶,再用比飛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門板前閉目等死?”

唐岫兒冷笑道:“嶽大人安知窗上的這個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時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嶽階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從何而來?”

唐岫兒咳嗽了片刻,道:“或許是方大人自己的。”

嶽階冷笑道:“荒謬!”

唐岫兒不緊不慢的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著,站起來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後推開窗戶將弓和多餘的箭扔進大海,然後關窗退回門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將自己釘死……”她說到這裏,陰陰冷笑了一聲。

嶽階打了個寒戰,道:“方大人為什麽要自殺?”

唐岫兒冷冷道:“誰知道呢?或許方天隨就是凶手,良心發現畏罪自盡。或許這也是個圈套,有人想讓大家以為方大人已經死了,嗬嗬,可是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誰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她的聲音更加陰沉:“誰都是血肉模糊,誰又知道誰真的死了,誰又沒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號的某個角落,等我們也一個個鑽進那些敞開的棺材裏去……”

嶽階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這裏聳人聽聞。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滿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釋?難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髒上刺了一箭,再一點點捏碎自己的骨頭,向密閉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麽?”

唐岫兒咯咯笑道:“或許是那艘幽靈船上的船員一個個從那箭孔裏飄了進來,一起動手將方大人的骨頭扭斷了……”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覺得唐岫兒悲傷、驚嚇過度,神經已經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還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相思歎息一聲,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兒突然全身一顫,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方,似乎眼前出現了什麽可怕的場麵,她緩緩道:“慢,我知道這支箭是誰的了!”

嶽階驚問:“誰?”

唐岫兒臉色慘白,顫抖著嘴唇吐出兩個字:“莊易。”

生死歌哭動地來

相思忍不住道:“可是莊先生已經死了!”

“不!”唐岫兒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眾人都被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中竟似乎帶了種神秘的魔力:“就是他!當時小晏上船之時,圍攻他的倭寇曾對著大威天朝號發過一枚炮彈,你們還記得不記得?那枚炮彈乃是西方紅衣大炮所發,三枚齊至,連山都可以轟平!可是莊易憑著簡簡單單的一支雕翎箭,竟然遠隔幾十丈,將炮彈射落。當時我聽到莊易的箭聲,拔身欲擋,那種淩厲之極的勁道宛如海潮洶湧一般直壓而下,我從來沒見識過如此強勁之力!”

嶽階皺眉道:“莊先生的箭術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來讚賞。”

唐岫兒冷哼道:“然而你們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來的,而是魔!”

嶽階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聳聽,莊易那一箭在場眾人皆親眼所見,與神魔毫無相幹!”

唐岫兒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道:“當時我一回頭,就見他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極其詭秘的笑容。你們都沒看見,但我卻看見了,他的臉上有著一絲極其可怕的笑容!你們還記得不記得,莊易死後,整個大威天朝號上都找不到他那張從不離身的後羿神弓,也再也找不到那對舍衍蒂之眼!你們知不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麽?”

她的臉上浮起一陣病態的嫣紅,聲音越來越急促,仿佛突然想到什麽極度興奮的事。她的身軀高高挺起,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嚷道:“因為他本就不是這人間的人!他早就將自己的身軀精神全都奉獻給了魔界,奉了魔王的命令來取回舍衍蒂之眼的!現在既然拿到了,當然就要重新回到魔界了!”

她突然一陣瘋狂的大笑,似乎很為自己的結論而得意。笑聲一發就不可收拾,仿佛極其短促尖銳的風在船艙中急速的回旋著,陰森森的竟帶了種特別的詭秘氣氛。步小鸞看著她急遽張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悄悄的向卓王孫靠了靠。相思強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靜下來,方大人的事我們慢慢商量……”

唐岫兒身形一縱,已來到相思麵前。她的眼睛睜的仿佛就要凸出一般,牢牢定在相思的臉上,卻絲毫神光都沒有,黯淡得仿佛黑白夾雜的鐵珠,猛然就湊在相思的麵前。相思忍不住麵上變色,唐岫兒卻同時爆發出更尖利的一陣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什麽程度?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麽?”

相思隻覺她的眼睛已經絲毫不能轉動,眼前的唐岫兒仿佛是跳動的屍體,不由心中一陣煩惡,勉強答道:“我們活的好好的,又沒有跟什麽人結怨生仇,怎麽會死呢?”

唐岫兒眼睛越張越大,拉的整張臉都吊了起來,臉頰肌肉抽動,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長聲道:“我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複的罪過!”

她忽然發瘋般跑到窗子前麵,相思怕她衝進海裏,急忙要去拉她時,唐岫兒卻穩穩的站在窗邊,她的眼睛仿佛在捕獲什麽人眼難以看到的東西一般,張的極大,空洞的盯著波濤洶湧的海麵,喃喃道:“你們不會知道的,隻有我能夠看到!這煙濤微茫的海上,正是神的牧場。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他們將在最漆黑的夜中跳出來,撕開你的胸膛,啜飲你的熱血!”

她猛然回過頭來,臉部肌肉因強烈快速的語調而扭曲,步小鸞忍不住一聲尖叫,唐岫兒猛然又是一陣大笑。突聽外麵哐啷一聲大響,步小鸞長聲驚叫,忍不住向卓王孫撲去。

卓王孫卻已經不見了。

相思急忙扶住步小鸞,悄聲安慰了她幾句,偷眼向唐岫兒看時,就見她正低了頭喃喃的說些什麽。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種強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氣仿佛突然變得無比粘滯而堅韌,仿佛枷鎖一般將她整個身體桎梏住,連同神誌一起拖著向無窮無盡的地獄飛墮下去!

在這死亡之旅的折磨之下,終於有了第一個發瘋的人,可再這樣下去,誰又能保證自己不被殺死,或者嚇瘋呢?相思猛力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房中渾濁的氣息刺激的她額頭隱隱作痛,步小鸞將頭完全埋在她的懷裏,不住顫抖著。

相思勉強鎮住心神,一麵輕聲安慰著步小鸞,一麵攜著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兒喑啞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相思竟然不敢再回頭。

卓王孫負手站在走廊盡頭,他的麵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著死亡的屏風。小晏跟楊逸之也一起低頭看著屏風,四周竟連一絲生氣也沒有。

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間中還要濃重。

相思忍不住問道:“難道……難道這屏風又顯出什麽兆頭了?”

卓王孫緩緩抬頭,道:“不錯。看來唐姑娘這一鬧,隻怕真的驚動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就見那屏風上的第六幅天祭圖上閃出一雙眼睛。這眼睛極端瘋狂而黯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兒。相思忍住駭叫,整幅天祭圖就仿佛從這兩隻眼睛中化開一般,呈現在她的麵前。

一片全都是血紅,一眼望不到邊、旋轉激繞著、仿佛要突破整個天地的血紅!

這血紅沒有深淺濃淡,也沒有形狀,仿佛一陣狂風,被某種極度神秘的力量禁錮在這屏風上,但它卻不甘心如此壓抑,不斷的扭動著,撕扯著,企圖咬碎這一切,衝突出去!

這感覺是如此的強烈,竟似乎帶了莫名的仇恨,激繞衝蕩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的時候久了,那血紅竟從屏風中脫出,圍繞在她的身邊,以人力所無法企及的高速旋轉起來。一瞬間,仿佛整個天地都被這血紅所充滿!

相思幾欲驚呼出聲,那血紅猝然萃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極其高大的女人的影子。一陣充斥天地的放蕩笑聲刺穿相思的腦海,那女人轉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將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邊咬噬起來!相思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眼前的幻想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卓王孫皺著眉頭道:“你看到什麽了?”

相思驚魂始定,顫聲道:“我看到無邊的血,一個女人,正對著我笑,她還在吞食自己的手臂!”

卓王孫皺眉道:“什麽女人?”

相思顫聲道:“屏風上的女人!”

卓王孫道:“她?她可不會對你笑!”

相思瞥了一眼屏風,卻忍不住驚呼起來。那屏風上用淡墨隱隱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畫像,她站在一輪輝煌的金色曼荼羅中,右手持著黑色的長矛,腰上懸著一柄利劍,昂首挺立。但她的臉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張鮮紅的嘴,唇齒分明,緊緊咬著一截殘臂,仿佛要將它狠狠撕碎。

然而,這隻殘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她左手齊腕而斷,一朵幽藍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斷臂之中,五瓣花朵打開,仿佛是一隻重新長出的怪手。花萼下鮮血點點滴下,一直將她的雙足染紅。血跡縱橫交錯,似乎這整張畫,就是用她的鮮血滴成。大片猩紅濃烈張揚,幾乎就要溢出畫麵,而這一片紅海中的一點幽藍,更讓人觸目驚心,仿佛地獄血池中的妖夜蓮花,正要浴血綻放!

相思盯著看了一會,那紅色竟似乎又要動了起來,她心中一驚,急忙轉開目光,顫聲問道:“這又是什麽預兆?”

卓王孫微笑道:“那就要問問這兩位了。”

楊逸之恍若無聞,卓王孫卻似乎對他極感興趣,笑道:“楊盟主武功冠絕天下,心思之周密細致,也頗見稱聞。這些年江湖中日平一日,全是盟主統禦之功。不知盟主對於今日之事,可有什麽高論?”

楊逸之淡淡道:“你要問我的話,直接問好了,不用這麽羅嗦。”

卓王孫笑道:“盟主倒是真君子的很。隻是盟主明知道我要問,卻還是不肯說,這是否又是君子之要呢?”

楊逸之道:“屏風顯像,每次都是昭示殺人之初,這次做如此圖畫,想必是要斷人左臂了。”

卓王孫道:“每次昭示,都要書出要殺之人,殺人之方法、時辰、地點,盟主既然說了殺人之方法,不妨也談談另外三個問題,如何?”

楊逸之道:“這個我就看不出來了。”

卓王孫道:“盟主怎麽不多看幾眼?說不定就看出來了。”

楊逸之道:“一副圖畫,有什麽好看的?裝神弄鬼,難道還真是沙寂尼閎顯身作法?”

卓王孫故作驚疑道:“沙寂尼閎?那是誰?”

楊逸之似乎察覺自己失言,再理睬卓王孫,徑直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晏搖頭微笑道:“沙寂尼閎,乃是曼荼羅教對大神濕婆的專稱。不知道楊盟主是怎麽知道的。”

卓王孫將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麽?可見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

小晏笑道:“就算不是秘密,能夠連鬱公子都不知道,那也是他的榮幸了。沙寂尼閎不因濕婆而了不起,卻因鬱公子而了不起。”

卓王孫笑道:“鬱某卻因為殿下之迎拍,而自覺很了不起了。”

兩人相對一齊大笑。這慘淡的氣氛與連接迭變的奇事,竟似乎對兩人一點影響都沒有。相思看著兩人的笑容,顫抖不停的心也逐漸放鬆下來。步小鸞卻一直緊緊抓住她的衣襟,怎麽都不肯放開。

卓王孫道:“不知殿下對這一次的屏風顯像,又有什麽看法?”

小晏道:“看法自然是有……以我看,這次隻怕是最後一支天祭了。”

卓王孫道:“殿下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道:“凶手這次隻昭示了手法,而不言時、地、人,似乎是不言,但我卻認為不是不言,而是未到言時。”

卓王孫道:“殿下又是何從而知?”

小晏歎息一聲道:“六支天祭之數已全,凶手的目的終歸快要達到了。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卓王孫道:“那殿下所以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麽。”

小晏微笑道:“這最重要的原因,隻怕是因為船上的人越來越少,再殺下去,隻怕要殺到屍骨上了。到那時候,恐怕殺人者反而被人殺了!”

卓王孫笑道:“鬱某卻沒這個自信被凶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絕學,震爍當今,卻沒有一個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雖然從不妄自菲薄,卻還是不敢輕看鬱公子一眼。據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為的,隻寥寥幾人,卻沒有一個是姓鬱的。再加上公子身邊的幾位女伴,隻怕江南鬱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孫笑道:“幾個女伴,怎麽能界定鬱某之身份?”

小晏淡淡道:“我隻是覺得這幾位姑娘清絕妙豔,決非金錢所能羅致而已。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聖地,其中女子頗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與公子身邊這幾位姑娘可一較長短。公子以為如何?”

卓王孫笑道:“世間還有如此地方?鬱某有機會,倒一定去遊玩一番。”

小晏道:“能說出這句話,就不是江南鬱家的子弟了……任誰都知道,那地方好雖然是好,但卻不是常人能遊玩得了的。”

卓王孫笑道:“鬱某隻知道錢能通神而已。”

小晏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這船上的凶案,也就略有頭緒了。”

卓王孫訝道:“哦?殿下又是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歎道:“這就不免要感歎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凶手也知當今天下這聖地主人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沒有人敢正麵纓其鋒芒。但現在卻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沒有聖地濟濟的人才,也沒有世俗道德的攻訐,自然是下手的好時機。”

卓王孫笑道:“他既然知道無人敢纓其鋒芒,那縱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沒人敢纓其鋒芒,怎麽還會動手?”

小晏笑了:“那自然是還有別的理由……別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不等卓王孫問他,反問道:“公子又是如何看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孫卻沒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風上,許久,才綻開一絲笑顏:“我以為,必將會有第七天祭,而這隻天祭的供品,就是凶手本身!”

洛女秋魂淩波立

嶽階氣急敗壞,逐個細查每個人的行蹤,連房間牆壁的縫隙裏都搜查了無數次。除了唐岫兒神智不清,回房休息外,眾人誰也不願離開,都默然站在走廊中,或若有所想,或偶爾交談一兩句。這麽一來二去,一整天居然就過去了,惱人的夜色又不可遏止的降臨在窗外。

潮濕的霧氣股股合攏,似乎無數的水滴就在空氣中跳躍。夜風淩厲的呼嘯著,將水霧不斷撕裂、糅合著。

死亡的種子就在這種腐氣沉沉的夜色裏緩緩生長。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格格的輕笑。

小晏目中精芒一閃,滿室雲光閃爍,他的廣大的袍袖招展開,就如一朵輕雲向外飄去。旁邊人影急動,卓王孫已如箭般射出。小晏雖然早就猜知卓王孫的身份,卻仍然禁不住一驚。卓王孫回頭笑道:“殿下好俊的身手,如此輕功,還能舉重若輕,當真是人間罕見,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未必施展得出如此淩波妙步。”

話音剛完,兩人的身形已站在甲板上。

晚上陰沉的風鼓起海浪,帶著呼嘯的聲音拍擊著大威天朝號,這艘當今最大的船隻仿佛一片飄搖的葉子,被吹的四處遊走不定。

風霧淒迷,夜色如狂。

卓王孫的身形突然定住。

船舷之上竟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

那人的身形十分纖弱,立在船舷欄杆之上,隻要微微一動就會落入大海!

它暗紅的衣衫就如破碎的風箏,在風霧中狂舞,但卻帶了種神秘的力量,始終不會被吹散。

卓王孫並沒有追過去,他凝神看著這個影子,仿佛發現了什麽極其詭異的事情。

那個人影突然動了。它竟然向大海邁了一步。

然而它並沒有沉下去。它依舊就站在虛無之中,衣衫被海風獵獵揚起,宛如張開一麵破碎的羽翼。

一步,又是一步!影子步步前行,似乎腳下的濃濃夜色已凝聚成形,托起它血紅的身影。而它懸空的雙足下,高如山嶽的海濤正澎湃洶湧。

人影緩緩飄走到海天之際,突然頓了頓。這一頓之間,它的下半身已然消失在蒼茫海霧之中!剩下的半截身體還挺立夜風中,宛如海波中抱珠而泣的鮫人,僵硬無比。

風霧激湧中,它殘餘的身體還在一寸寸消失,最後隻剩下一顆長發飛揚的頭顱和高舉起的一小截左臂。卓王孫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顆頭顱在一圈微光的包裹中轉動了三下,詭異的動作中,竟然還帶著少女晨起落枕般的慵懶。

還沒待兩人看清,海風呼嘯而過,眨眼已將這一切全都吹成虛無,但這事情實在詭異萬分,讓人無從相信,卻又無法不相信。

良久,小晏呼出一口氣,歎道:“我終於知道屏風上為什麽隻昭示殺人的手法了,因為其他的東西,都是現在才示出的。”

卓王孫道:“殿下請講。”

小晏道:“方才那人影雖淡,但我清晰的看到它轉動了三下頭顱,想必這就是它要昭示的了。”

卓王孫道:“三下頭顱,能昭示什麽?”

小晏道:“三下頭顱雖然沒什麽,但那人腳踏著黑雲消失的,黑與三相連,黑者玄也,也就是玄三之意。黑者又為夜,與三相連,想必就是半夜三更時。那麽第六天祭的昭示就完整了:三更之天,玄三之屋,左臂折斷,生人獻祭!”

卓王孫皺眉道:“你真的看到了一團黑雲?在那人的腳下?”

小晏一怔,道:“難道你沒有看到?”

卓王孫歎道:“方才那人腳下,根本沒有什麽黑雲!”

小晏更驚,道:“這怎麽可能?”

卓王孫慢慢道:“這想必也是凶手玩弄的伎倆之一。我們隻要不理它,伎倆也就不成為伎倆了。”

小晏看著卓王孫,緩緩道:“閣主既然喜歡看凶手玩,讓他玩也罷。隻是這天朝號上的人命,在下決不能置之不理。”

卓王孫悠然笑道:“他隻管玩他的,你隻管管你的,我卻隻管坐我的船。偶爾拿來當作賞心悅事,也可調劑一下船上無趣的生活。我漸漸覺得這凶手有趣起來了,所設計的方法比上次看的戲都好。”

小晏注視了他片刻,冷冷道:“閣主當真不愧是閣主。”

卓王孫笑道:“我不是閣主,你也不是幽冥島的島主,我們隻是兩個乘客而已。既然輪到唐岫兒了,我們不妨去看看她,看這個脾氣極大、愛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在自己不平的時候,是個什麽樣子。”

小晏輕歎道:“若我猜的不錯,恐怕這位大小姐,現在已經不能打抱不平了!”

兩人走下船艙,向唐岫兒的玄三房走去。屏風發響時眾人都奔了出去,隻有唐岫兒未曾出來,後來楊逸之冷然避開,相思陪步小鸞回房,其餘等人尚聚在走廊的屏風前眾說紛紜,一直沒有顧的上唐岫兒,她這時應該還在自己房中休息。

至於那個人影是誰,怎麽能平步走到煙濤浩茫的海中,宛如海妖一般消失掉,兩人卻如未見一般,絲毫都不提起。

玄三就在樓梯的左側,門卻不知在什麽時候關上了。小晏搖了搖頭。兩人舉步向前,卻突聽房中“嗒”的一聲響,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出手將門推開。

鮮血!

房屋中是大片血跡,從屋角一直徐徐流淌到門口。

唐岫兒就站在血泊中,渾身都一片血紅,腰間橫穿一柄長劍,已然透體而過。她的身體已開始僵硬,右手卻死死撐住一座黑色的衣架,仿佛這就是她的長矛,似乎隨時還會揮動武器,和敵人搏鬥。她的肩頭也被這座衣架的一角刺穿,身體半掛在上麵,這樣才保持了她的屍體站立不倒。

她上半張臉已被人用利刃劃得支離破碎,隻剩下一片模糊,下半張臉卻完好無損。沾血的嘴唇泛著妖異的色澤,雪白的牙齒完全呲出,惡狠狠的咬在一截殘臂上。那半張殘缺的麵孔猙獰的扭曲著,仿佛一腔怨氣都聚集在上下齒之間,要將斷臂撕咬粉碎,看去真如地獄變相,恐怖之極!

左臂手腕以下,已被人生生截斷,卻又強行套上了一盞藍色的水晶燈罩。燈罩本有八瓣,卻被敲去其三,湊足五瓣之數。看去仿佛一朵在殘臂上生根的藍色花朵,得到了鮮血的滋潤,正要徐徐綻放。

她身上受傷甚多,血流從四處汩汩而出,沾濕了她的雙足,還在向四處延伸,直到將整個地板浸成一片血海。

小晏忍不住歎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第六界天主對性力之神的祭祀。”

卓王孫笑道:“這凶手每次都搞的死屍跟那屏風之畫有神似之意境,當真難得之至。”

小晏皺眉道:“鬱公子現在還能笑出來,那才是當真難得之至。”

卓王孫道:“不笑還能怎樣?我記得日出之島上崇信的是小乘佛教,修死不修生的。”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極其尖銳的叫聲!

卓王孫的臉色倏然就變了!

這叫聲是步小鸞的!

她仿佛受了什麽驚嚇,一聲接著一聲的驚叫著,一麵哭喊著“哥哥!哥哥!”而步小鸞是不能受驚嚇的!

小晏猛然就覺身邊卷起一陣淩厲的旋風。他一轉頭,就見卓王孫身形平空拔起,宛如閃電一般向天三房間標去。轟然聲響中,玄三天三的房門被卓王孫一衝之勢完全擊為粉齏。卓王孫輕柔的聲音在天三房間中響起:“別怕,哥哥在這裏。沒有人敢傷害你的。”

小晏歎了口氣,緩步向天三走去。就聽步小鸞哭叫道:“相思姐姐……相思姐姐不見了!”

卓王孫道:“不要怕。她一會就會回來,你先躺下,我就命人叫她來。”

步小鸞一把抓住卓王孫的手,哇的哭了出來:“姐姐不會回來了!姐姐被鬼抓走了!”

卓王孫拍著她的肩,道:“你又做惡夢了。”

步小鸞死命抓住卓王孫的手,叫道:“我沒有!我要再做夢,鬼也會抓我走的!剛才相思姐姐在房裏陪我,我要喝水,相思姐姐剛拿了杯子給我倒水,就突然不見了!真的是平空消失了!哥哥!我好怕!”

卓王孫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了。步小鸞如此哭喊,若相思隻是去了別處,一定早已趕了過來。看來凶手的魔爪,畢竟還是伸到了他的身邊,也許凶手本來的目標是步小鸞,相思隻是恰好做了替代品而已!

卓王孫緩緩將步小鸞摟在懷中,兩手抱住,將她的臉遮起來。步小鸞在他懷中輕輕抽泣著,卓王孫一動不動。

有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了一瞬間,或許也是一萬年。然後卓王孫腦後的長發宛如墨雲一般飛揚而起。一道狂猛的力道從他身上鞭撻而出,瞬間就席卷了整個天三房間,然後就如狂溢的龍卷一般,向船艙奔騰而去。

大風呼嘯,卓王孫真氣鼓蕩,猛地一振,整個大威天朝號撲簌震動,卓王孫厲聲喝道:“出來!”

無人敢應。

在這帝王般的威嚴麵前,無論是誰都隻有畏懼顫栗!

卓王孫大踏步走出房間,手一揮,那扇畫滿六支天祭的屏風淩空飛到了他的手上。卓王孫冷笑道:“你還要裝神弄鬼到什麽時候!”猛地一聲大喝,兩掌猛地一合。

那屏風嘩啦啦一陣響,頓成無數碎片從他手中跌落。小晏輕歎道:“公子這又何必?怒氣是解決不了什麽問題的。”

卓王孫道:“要你來教訓我!”一抬手,一道真氣翻轉飆射,向小晏惡撲過去。小晏袍袖一展,在卓王孫的掌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月光,無聲無息向粉末處退去。

卓王孫冷叱一聲,勁力宛如雪片一般淩空而降,頃刻將小晏全身裹住。小晏搖頭道:“且慢……你看這是什麽?”

一陣寒輝閃動,卓王孫就覺真氣微微一窒,同時看清小晏落腳之地,正是屏風摔碎之處,小晏左手從碎片中撿起一物,當下手一抖,滿天的真氣消散於無形,小晏歎息一聲,正要拂去手中的塵土,突然一道淩厲無比的暗潮洶湧而至。小晏這下猝不及防,後退了一步,手中之物已經被卓王孫搶了過去。

那物折疊彎曲,本來藏匿在屏風中間,一片片極小的鐵片連綴在一起,這時被卓王孫強猛的掌力摧毀,才將這些鐵片顯露出來。這些鐵片彼此之間仿佛有種神秘的吸力,一旦脫了屏風的桎梏,立即一塊一塊銜接起來,組成一副完整的圖案。

無數鐵片連綴成一個橢圓的曼荼羅,烈焰的顏色仿如欲海翻騰,萬千獻祭者的頭顱就在火焰中攢動沉浮。日輪與月輪同時照耀,中間是一頭熾白如日的噴火公牛,矗立如山岡。上麵端坐著世界毀滅之主、眾神之首——濕婆。

大神幽藍的長發在火影中飛舞,額頭上一隻半月天眼,既顧憐一切有情,也摧毀一切罪惡。雙肩上蜿蜒一條赤金蛇,正昂首吐信。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為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萬獸就匍匐他的腳下。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力量的擁有者,濕婆。

小晏注視著神像,似乎什麽記憶正在一點點開啟,他緩緩道:“鬱公子原來和濕婆不像的。”

卓王孫冷笑道:“的確不像。你又想拿這個來哄騙我麽?”

小晏道:“公子請仔細看看,想必會從這上麵看出許多東西來的!”

卓王孫道:“我為什麽要看?”

小晏道:“難道你不想救回相思姑娘?”

卓王孫道:“她隻是我的屬下,救不救根本無關緊要!”

小晏皺眉道:“你怎麽能這樣想?”

卓王孫冷笑道:“你們之中總有一個是凶手,我將你們全部殺光,也算是給她報了仇,受死吧!”

一聲輕喝,卓王孫手猛然抬起。

隻是最簡單的一招起手勢,但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都突然裂開,勁氣交揉雜和成淩厲的風牆,向小晏壓了過來。小晏一抬手,冰藍色的寒光應手而起,向風牆上擋了過去。但那一擊之力實在太過巨大,小晏也不能正麵阻擋他含怒一擊,於是身形一轉,順著來力平平往向後退去。

空中突然微微一暗,一道劍氣直插而下,混合著小晏的寒光,轟然爆開,將卓王孫的掌力化解開。

隻見楊逸之身形緩緩落下,皺眉道:“怎麽會是你們兩人動手?”

卓王孫大笑道:“好!不如你們兩人聯手,讓我領教一下中原盟主跟幽冥島主的絕學!”

小晏倏的撤回蝶絲,道:“此時卻不敢奉陪。還是盡快想法營救的好。”

卓王孫冷哼道:“營救什麽?一並殺了!”

小晏歎息道:“難道鬱公子認為天下隻有自己身邊的人是值得守護的,別人都是泥土麽?”

卓王孫冷笑道:“那你不妨試試,在我手下到底守護得了誰。”

小晏默然了片刻,沉聲道:“若是我能指出凶手是誰呢?”

卓王孫道:“說!”

小晏淡淡道:“就是他!”他的手指筆直伸出,所指的赫然竟是楊逸之!

疑雲聲幽澀

嶽階匆匆從甲板上走下來,聞言冷笑道:“殿下覺得是楊盟主,老朽倒覺得是殿下呢!”

小晏微笑道:“嶽神捕急匆匆的是到哪裏去了?”

嶽階冷笑道:“我自然沒有你們這樣俊的功夫,等我到了屏風這裏,你們已經到了甲板上了,等我到了甲板上,你們已經回到了方大人房中,等我再趕到艙中,你們就已去了小鸞姑娘房中了!江湖上的朋友們抬愛,枉送了個神捕的名號,哪知不但見不著凶手的影子,就連三位的影子也一概見不著了。”

他搖了搖頭,目光突轉淩厲,盯在小晏的臉上:“但我老眼未花,腦袋偶爾還會想些事情,若是我猜測不錯,隻怕這凶手不是楊盟主,而是殿下!”517z手機電子書網[]

小晏臉上微笑不減,笑道:“嶽神捕必定有備而來,不妨陳說一下懷疑我的理由?”

嶽階道:“雖然你容貌出眾,武功絕世,但老朽從你上甲板的一刻開始,就已經懷疑你了——因為你的身上有血腥味。”他頓了頓,接著道:“也許老朽這麽說,大家不太明白,但老朽憑著幾十年的經驗鍛煉出來的直覺,還是有幾分準的。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氣,瞞的了別人,卻瞞不過老朽。”

小晏微笑道:“我身上怎麽會有血腥氣?”

嶽階冷笑道:“那怕隻有你才知道了。不過我聽過一個傳說,殿下失蹤二十年,本來天皇已更立太子。但不知為何,殿下突然回來了,說動天皇更立東宮之位。天皇雖然更鍾愛殿下,但朝中大臣各擁一主,於是互相爭執不下。後來天皇在神宮中齋戒七日,終於得到神示,傳詔兩位皇子入宮,在護國神器八咫鏡前立下誓言,讓你們各赴國外,約定一年期限,實踐誓言者得承大寶。並分別贈以另外兩件神器八阪瓊曲玉以及草薙劍為信物。明人麵前不做暗事,殿下來此難道不是為了那個誓言?”

小晏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嶽先生當真了得,鄙國遠在海之孤角,嶽先生都知之甚悉。”

嶽階冷笑道:“我們老江湖,仗的就是消息靈通罷了。兩位皇子所諾之事,雖然是貴國皇室第一機密,然而還是不免傳出風聲!”

小晏麵色微變,瞬即釋然微笑道:“願聞其詳。”

嶽階一字一句道:“傳說貴國八咫鏡中,實際上居住了一位邪神,那位邪神名叫月闕,本是昆侖山上青鳥族三支後裔之一,因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遠離故土,寄身東瀛。由於她能夠向天皇預言軍國大事,興衰吉凶,貴國皇室一直暗中將之奉為神明。這一次,正是這位邪神月闕假托天諭,要兩位皇子立下諾言,來到中原,幫它完成一個不可告人的使命。殿下既然負如此重任,來到中國,隻怕不是簡單的山水遊玩吧?老朽所聞到的這絲血腥氣,便是從此發出。”

小晏微笑道:“嶽先生可真會聯想。”

嶽階道:“不是聯想。老朽辦案多年,若沒有確鑿的證據,怎能隻憑這等臆測,就定如此大罪?老朽敢於狂言,就是因為馨明殿下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更多精彩,更多好書,盡在[5 1 7 Z . c O m]

他歎道:“殿下不該將一船的人都想的如此愚笨,竟然要玩之於股掌之上。謝杉為人不錯,家世清白,武功也好,待人接物衝淡平和,但不知怎麽得罪了殿下,殿下必欲殺之而後快。竟然偏要在眾人環伺之下,將謝杉殺掉。這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小晏道:“那時我也守在門外,怎麽能說是我殺的呢?”

嶽階道:“這就是你聰明之處!但不巧的是老朽卻從一開始就對殿下極其留意,注意到了殿下的武功秘密。”

小晏道:“我的武功有什麽秘密?”

嶽階道:“風冥蝶!殿下殺死倭寇的功夫,也就是這種冥蝶!這種蝴蝶隻產於幽冥島的萬年玄冰中,所吐出的絲比冰蠶絲還要堅韌,而且極細無比,易與真氣相合,殺人於無形。這種蝴蝶所產極少,大多數人連聽都沒聽說過。但老朽辦案多年,交接的都是江湖上的遊俠,聽的見的也就比常人多的多,所以對風冥蝶頗有風聞。不知老朽說的對不對?”

小晏微笑頷首道:“嶽先生說的很對。”

嶽階道:“謝杉獨在房中,我們守在外麵,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謝杉就身首異處,這說來雖然詭異無比,但若是殿下將一隻風冥蝶事先放入屋中,命它暗暗在空中結一根絲,恰好齊謝杉的頸部,那絲何等的細小?謝杉此時必定胡思亂想,卻哪裏防備得了?所以不知不覺之間,就會頭顱落地。等外麵的人聽到動靜,搶入裏麵時,殿下再乘亂將蝴蝶收入袖中,豈非神不知鬼不覺?”

小晏臉上神色略變了一變,突然笑道:“你猜的不錯,不過這隻蝴蝶卻不是我放的。”

嶽階冷笑道:“天下產風冥蝶的地方止幽冥島一處,若說有人能從殿下手中將蝴蝶奪走,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吧?而且當時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殿下進入房間之後,向蠟燭上張了一眼,然後神色變了變,難道這不是心中有鬼?”

小晏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的確看出殺謝杉的是風冥蝶絲。”

嶽階冷笑道:“你自然不會說那蝶絲是你放的了。”

小晏不去理他,繼續道:“風冥蝶性喜冷色而極厭暖色,凶手將門口兩座水晶蓮花燈罩換為一紅一藍,然後將冥蝶包在蠟丸中放在燭台內。謝杉和唐岫兒檢查完房間之後,燭火漸漸將蠟丸融化,風冥蝶被兩種光線激誘,一麵吐絲一麵向對麵飛去,等那蝴蝶在門口結成絲後,卻正好撲入對麵燭火中,被燒化成一撮灰塵。我所注目的以及後來鬱公子從蠟燭中拾起的也正是這撮灰塵,若嶽大人不相信,也可以問問鬱公子。”

嶽階道:“若是你隻有這一處疑點,也就罷了。但老朽不斷觀察回想,卻發覺你的疑點甚多,不由老朽不懷疑。而且老朽還懷疑凶手不止一個人,你還有同謀!”

小晏笑道:“同謀?誰?紫石麽?”

嶽階道:“她是你的同謀,這還用說麽?我懷疑的是鬱夫人!”

卓王孫怒道:“胡言亂語!”

嶽階慌忙搖手道:“鬱公子息怒!老朽隻是就事論事而已。我也想不出為什麽他們是同謀,但就老朽觀察所得,隻怕當真或有此事。”

卓王孫冷哼道:“講!若你信口開河,我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嶽階拱手道:“老朽哪敢?公子請想,第一具命案,莊易死,死於甲板上,正在殿下房子的上麵,殿下卻說絲毫沒聽見動靜;第二具命案,蘭葩死,乃鬱夫人發現;第三具命案,謝杉之死,大家都在,姑且不論;第四具命案,殿下與鬱夫人都在,敖廣死時,甲板上隻有殿下、鬱夫人、楊盟主三人,而楊盟主被殿下一掌擊傷,已經無力作案;第五具命案,方大人雖然死時沒人發覺,但有人看到之前鬱夫人去過千利紫石的房間,而當時殿下也在其中,而且當時情形之古怪……鬱公子既然親眼所見,老朽也就不再多說什麽;然後海妖顯形,唐姑娘死,鬱夫人失蹤,殿下都在現場。”

卓王孫沉下臉色,道:“你到底要講什麽?”

嶽階慢慢道:“我隻是想說,似乎每一件案子,都跟殿下與鬱夫人有關。也就是說,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每次都在案發現場!”

小晏苦笑道:“船上就這麽幾個人,能跟誰無關?”

嶽階道:“但你們兩個的關聯,卻似乎太多了。而且若是殿下與鬱夫人是凶手,那麽很多不可解釋的現象,都可以解釋了!”

小晏道:“你可以解釋什麽?”

嶽階道:“以殿下頃刻殺人數十之功夫,當然殺莊易也不是什麽難事。若是別人在殿下的屋頂上殺莊易,殿下聽不到,那是很難解釋的一件事,但若是殿下自己殺,然後自己‘假裝’聽不到,那就不是多難的一件事了!”

小晏默然片刻,點頭道:“有道理。”

嶽階微微一笑,道:“蘭葩之死,我懷疑根本就是鬱夫人所殺。鬱夫人開門之時,蘭葩尚未死,鬱夫人殺死她,然後再假裝偶然看到屍體,好像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吧?”

小晏又點頭道:“這樣說來,是不困難。”

嶽階道:“謝杉乃風冥蝶所殺,我就不多說了,至於敖廣之死,當時甲板上隻有敖廣、殿下、鬱夫人、楊盟主四人,殿下假裝與鬱夫人爭吵,然後由鬱夫人拖住楊盟主,殿下乘機下手,敖廣雖然大風大浪裏經過了,但哪裏領教過殿下如此高明的神功?殿下自然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殺掉他,是不是?”

小晏道:“中肯的說,我要殺他,的確很容易。”

嶽階逼上一步,道:“也許殿下覺得自己或許在這幾場命案中多露了些馬腳出來,所以就寸步不離的跟著鬱公子,好洗脫自己,但卻又忍不住露了一次!”

小晏道:“哦?”

嶽階道:“殿下跟著鬱公子,不但是洗脫自己,而且還是要引開鬱公子,好讓鬱夫人乘機去殺唐岫兒,然後再自己躲起來。”

小晏淡然一笑道:“我跟著鬱公子,如何又引開鬱公子?”

嶽階笑了一笑,道:“因為那位海妖,就是殿下!”

小晏皺眉道:“這是從何說起?”

嶽階道:“武功分正邪兩派,正派的著重在內力招式上,邪派的則著重於各種歪門邪道。後來武功傳入邊陲外國,經過曆代演變,形成幾種極其神秘的門派,他們的武功神異詭邪,讓人難測難當。其中有西藏的密宗,印度的曼荼羅教,都是這樣的。其中一派傳到扶桑國後,被變化而成忍術,尤其詭秘異常。忍術中有種術法叫做腹語,可以從肚子中發出聲音,但練到極處,甚至能讓聲音從身體以外發出。更詭異邪惡的是他們的震派之寶,叫做攝魂術。傳說這攝魂術修煉之後,能夠讓受法者腦海中產生幻想,可以幻視幻聽,看到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鬱公子所聽到的發自甲板上的輕笑,恐怕就是腹語術,而後來所看到的海妖幻影,隻怕是貼身在旁的殿下的攝魂術而已。隻是殿下的攝魂術雖然高明,但鬱公子的修為畢竟不弱,殿下的攝魂術還不能通達其中,所以鬱公子雖然幻見了那位海妖,卻沒看到海妖腳下的黑雲。”

小晏微微搖頭道:“你真的這麽認為?”

嶽階道:“你們這種作法,可以說是正好為你們自己洗脫嫌疑,為鬱夫人失蹤了,她成了受害者,誰都不會猜想凶手也是受害者之一的!所以你們隻選擇了失蹤,而不是死!隻是其他受害者都在屏風顯形後立刻發現了屍體,唯有鬱夫人例外,這豈不是有些太奇特了?何況老朽早就注意你們了!曾有幾次,我都親眼看到你看著鬱夫人的眼神、鬱夫人看著你的眼神,都遠非平常朋友之間可及。想必鬱公子也曾有所見!”

卓王孫目光突然寒光一凜!

小晏緩緩道:“我這麽做的目的何在?他們與我素不相識,我何苦濫殺無辜?”

嶽階得意一笑,道:“那隻是因為你的目的並不是他們,或者因為他們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得不殺他們滅口!”

小晏道:“那我的目的是什麽?”

嶽階道:“楊盟主。其實你真正想殺的人是楊盟主。因為殺了楊盟主,你就可以實踐那個不可告人的諾言,強過你的皇兄,而爭得扶桑國的國主之位。但你忌憚楊盟主的武功,不敢正麵下手,所以策劃出一個又一個精巧的騙局,就是想要迷惑大家,轉移大家的視線,搞得人心惶惶,你正好從中漁利!”

小晏搖頭道:“這樣的皇位,爭之何益。嶽大人,若在下真如你所說,在敖廣命案之時,我就可以在甲板上格殺楊盟主,何必再有後麵這些事?”

嶽階道:“因為你不敢。”

小晏道:“不敢?為什麽?”

嶽階道:“你已經早就試探過楊盟主的實力,你怕他是在故意示弱,在誘你出手,所以你才最終沒有下殺手。你做事太謹慎了,越顯而易見的時候,你反而越不肯相信。”

小晏微笑道:“越顯而易見的時候,我反而越不肯相信……你這句話倒真是說對了。但你想沒想過一個問題,就是若是這一切都是我策劃的,我為什麽要用六支天祭的名號?”

嶽階冷笑道:“那隻是因為你借著蘭葩的瘋言瘋語往下演戲而已。”

小晏微笑道:“那我又是什麽時候在屏風上畫好那後來顯露的六幅圖呢?”

嶽階身軀猛然一震,這實在是很致命的一點錯誤,可惜嶽階並沒有想到!

小晏臉上的笑容不減:“有很多事你都說對了,我跟鬱夫人的確有某種感應,但也隻是感應而已,其中緣由,關係到一個邪惡的血咒,卻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也的確非常注意楊盟主,因為我同你一樣,從第一樁命案開始,就認定他是凶手了!”

嶽階喃喃道:“這又為的是什麽?”

小晏沒有回答他,轉而對楊逸之道:“楊盟主,在下如今指證你是凶手,盟主是否要先為自己辯解一二?”

楊逸之淡然道:“我不必。”

小晏注視了他一會,歎息一聲,道:“楊盟主,你少年之事我已盡知。你雖然行事不擇手段,但有今日之成就畢竟得之不易。若你肯依在下一件事,那麽我就將這個秘密永藏心底,再不向任何人提起。”

楊逸之冷笑道:“什麽事?”

小晏目中神光微動,緩緩道:“我要你伏罪自裁。”
一戰海神

此言一出,房間中良久沒有聲息,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楊逸之臉上!

楊逸之緩緩開口道:“我不是凶手,也不會自裁!”

小晏搖了搖頭,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願。”他似乎還想說什麽,終又歎息一聲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羅教向大神濕婆所獻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獻出肉身與靈魂,分別取身體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拚成濕婆本生圖,完成對濕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在這一次的天祭中,莊易缺損左足,祭祀風暴之神化身;蘭葩缺損額頭,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廣缺損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謝衫缺損脖頸,祭祀獸主化身;方天隨缺損心髒,祭祀戰神化身;唐岫兒缺損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們再不營救,鬱夫人就將成為第七天祭對象,將缺損右手,祭祀濕婆本尊——毀滅之神。“

卓王孫臉色陰晴不定,嶽階卻道:“花費這樣的苦心,凶手的目的又何在呢?”

小晏淡淡道:“贖罪。這種祭祀本來是為了抵贖六界滔天罪惡,後來天祭的時代雖已遙不可考,但天祭之說一直流傳於人間,用於向神抵贖罪過。曼荼羅教教義以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無論何等罪孽,都將因鮮血而洗清。這次六支天祭正對應了大威天朝號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設計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嶽階疑道:“滔天大罪?我們中誰犯下過滔天大罪?”

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道:“藏邊曼荼羅教素不與中土來往,然而其中卻藏有許多武功秘笈,傳言可以改天換日,頃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羅教行跡詭秘,規矩森嚴,從來不納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雖多,但真正能接近曼荼羅教的,卻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說染指秘笈了。但有這麽一位少年,卻因為因緣際會,被雲南曼荼羅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的賞識,傳了教中大法。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卻因為修煉了教中法典,不數日就成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那少年不甘心雌伏一隅,終於叛逃曼荼羅教,回歸中原,攜絕世無敵之武功,迅即聲譽鵲起,創下了好大的名頭,雖然不能說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楊盟主?”

小晏的目光隨著話音盯在楊逸之的麵上,目光閃爍,竟似有種譏嘲之意。楊逸之冷冷的似乎沒有聽見,嶽階卻暴跳起來:“你說這少年就是楊盟主?!你……你小國野民懂得什麽,竟敢血口噴人!”

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噴人楊盟主自然知道。我隻是聽說楊盟主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之子,三歲習於書,十三就求了功名,卻從來沒修煉過武功……但楊盟主在十五歲的時候失蹤了三年,回來後就神功絕倫,冠於一時,終於成就了江湖盟主之位。試問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麽?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走修氣練息之常路,而以風月光華為劍,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詭異者麽?”

嶽階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許楊盟主有什麽奇遇也未可知。”

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雲南苗疆。也就是曼荼羅教的分教所在!”

嶽階道:“縱然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我看你多半是瞎編亂造!”

小晏道:“楊盟主如此有名之人,我雖身在小國,卻也慕名已久,忍不住就查了查他的生平。大明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楊盟主和一個女子曾在雲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過兩天,交給店主四兩銀子,讓店主喂養馬匹,然後入山去了,卻從此再沒有回來,可有此事?”

楊逸之冷哼一聲,不予回答。小晏微笑道:“楊盟主不回答也無妨,我就當盟主認了就是……後來盟主得入曼荼羅分教,盜學法典,成就武功,然後叛出教中,是些什麽經曆,我就不知道了,相信也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但盟主再履中原時,卻是身懷絕世武功,這卻是事實。可能盟主離開之時還曾多布疑陣,讓曼荼羅教以為盟主已死,曼荼羅教素不至中土,盟主雖然如日中天,卻也不虞其知。但世間之事當真難料,卻在這大威天朝號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羅教眾!”

嶽階脫口問道:“誰?”

小晏慢慢道:“蘭葩!”轉身對楊逸之道:“盟主不會否認認識蘭葩吧?”

聽到這兩個字,楊逸之冰霜之容也不由為之而動。

小晏微笑道:“我就知道以盟主之正直聰明,必然不會否認。盟主見到蘭葩後,知道事已敗露,又不知蘭葩有沒有通知其餘教眾,所以不能僅僅殺之滅口。於是隻好設計這六支天祭,來為自己洗脫罪責。生死所關,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為一己求存,而屢殺無辜,卻也殘忍太甚,枉楊盟主聲譽武功冠絕一世,卻和那些殺人越貨的盜賊毫無分別。”小晏長長歎息,眼中似有不忍之色。

嶽階怒道:“你這還不隻是一麵之辭?”

小晏道:“敖廣之死,甲板上隻有我們四人,我是看到楊盟主欲向敖廣下手才出招阻擋,而楊盟主卻立刻假作受傷,令鬱夫人不明真相,處處阻撓於我。後來我為盟主療傷,盟主卻瞬時恢複功力,將我擊傷後離去,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嶽階怔道:“這……這……”

小晏續道:“這船本是楊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夠的時間來布置曼荼羅圖。莊易之死,乃為大物擊殺,方大人之死,凶手自窗而入,但窗外直臨大海,凶手勢必要以絕頂輕功,自船頂翩然而下。這兩次皆需絕世之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為,隻是盟主亦可以為而已。謝杉之死,雖為風冥蝶所殺,但在下冥蝶上船之時就已失竊,這點在下曾向鬱夫人提過。如嶽大人所說,旁人要從在下手中拿走風冥蝶自然是萬難,但若楊盟主暗作手腳,卻自當別論。而最後兩具命案,我、鬱公子、嶽大人都互相耳目可屬,但楊盟主好像躲了開去。試問此時盟主又在做什麽呢?為什麽兩具命案發生後,盟主又出現了呢?”

他這幾點一提出來,當真是咄咄逼人,連嶽階一時都啞口無言。小晏目光盯在楊逸之身上,沉聲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風右第一,蘭葩所居玄一在屏風左第一,蘭葩命案時,鬱夫人第一次推門看到的景象跟後來大家一起來的時候並不一樣,這本來很難解釋,但若是考慮到一點小小的手法,就不難解釋了!”

嶽階忍不住問道:“什麽手法?”

小晏道:“屏風!”

嶽階:“屏風?”

小晏緩緩點頭,道:“屏風!我們忽略了一個很簡單的事,艙中光線黯淡,艙身本就是圓的,我們本來就習慣於用這扇屏風來確定方位,屏風下邊第一房是玄一,上邊第一房是地一,屏風對著的是天三、黃一。但若是有人有意的將屏風挪了個位子,將屏風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間,那麽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將地一當作是玄一,而將地二當作是地一!”

嶽階皺眉道:“的確是這樣,但這又有什麽用處呢?”

小晏微笑道:“極有用處!鬱夫人第一次進入的,其實是地一,也就是楊盟主的房間。盟主早就在房中布置好了,也就是蘭葩臉色鐵青趴在曼荼羅中的場景。等鬱夫人驚叫跑出之後,盟主再將屏風迅速移回原位。以盟主之能,當然可以在瞬間就可做好。等鬱夫人率眾人回來時,自然就進入正確的玄一房中,那時看到的,也就是腦顱洞穿的真正的蘭葩的屍首。但此時又有誰會想到去楊盟主的房中查看呢?”

小晏道:“不知諸位是否留意,鬱夫人第一次看到蘭葩的屍首時,蘭葩的頭顱還沒有洞穿,如何能有鳥掌一般多的鮮血流出?”

嶽階一怔,恍然悟到:“蘭葩皮膚剝取極其仔細,並未傷及主要血脈,那時的確不應該流那麽多血的!”

小晏道:“唯一的解釋,就隻能是此時鬱夫人看到的雖然是蘭葩的頭,但身體卻並不是蘭葩的。這些血就是拚湊中流出的。”

嶽階突道:“難道……難道有兩具屍體?!”他的聲音中都帶上了止不住的顫抖。

小晏點頭道:“不僅是兩具屍體,也是兩份布置,兩個房間!”

嶽階顫聲道:“多的那個房間是地一,但多的那具屍體呢?”

小晏道:“嶽先生還記不記得本來船上還有位小姑娘,傳說牙齒利的很,但後來卻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在下方才所謂楊盟主殘忍,也正是指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者。”他又歎息了一聲,將目光轉開,再也不看楊逸之一眼。

嶽階再要爭執,卻發覺小晏的推斷實在很有道理,幾乎就是不可置辯的!他張了幾張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小晏道:“本來我也不會如此猜想,嶽先生有沒有記得那位日本少年?有次他跑進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次,記不記得?”

嶽階道:“自然記得。但不知他與此事有何牽連?”

小晏道:“那少年本是來投靠我的,卻不想艙中房間看上去都大同小異,所以才錯入了唐姑娘房中。當時我腦中便靈光一閃,似乎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但卻就是回想不起來,後來我多方印證,終於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隻是這六具性命,卻再也救不回來了。”

小晏輕歎一聲,雙手做了個合十的動作。至此,他這一番推論完完整整,無論動機、手法、時間、方位,都已鎖定楊逸之,嶽階心中亦升起一陣疑惑,不由轉頭望向楊逸之!

但楊逸之臉上神色絲毫不變,似乎沒有聽見兩人在說些什麽,又似乎這一切與他根本不相幹,他隻是個看客而已!

嶽階忍不住輕聲問道:“楊盟主……您看您有什麽辯解的麽?”

楊逸之負手一笑,昂首傲然不言,嶽階很是尷尬,摸了摸頭,張了幾張嘴,似乎突然下定了主意,大聲道:“楊盟主!雖然老朽在你眼中不值什麽,老朽的武功也根本不能與你相提並論,但你若是犯了罪,這些人真是你殺的,老朽就算是拚了性命,也要將你繩之於法!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老朽捉拿的是凶手,不是盟主或者殿下。你若是有什麽辯解的,不妨就說出來,老朽一概洗耳恭聽。”

他雖然說的大聲,楊逸之卻如充耳不聞,反而將眼睛閉上。嶽階還要再說什麽,小晏輕輕攔住他,道:“楊盟主若是不肯說,你怎麽求他都沒用的……幸好,不說話也可以證明很多事。”

他話一說完,就動了。一動,就如在九天之上!

當今聳動天下的兩大高手,終於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帶著森寒冷氣的紫光從他的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閃爍縱橫,向楊逸之卷去。刹那間船艙中一片晶瑩閃亮,所有的器物仿佛都鍍上了一層寶藍色的輝光,看去明麗鮮豔無比。小晏的眸子在這輝光中就如月光一樣幽麗深廣,似乎在為無辜受苦的死者垂憐,又似在為眼前的作惡者歎息。

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仿佛被一種無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來,壓縮到楊逸之的身前。而楊逸之隻是左手握起。他突然張目,船艙中就如劃過一道極其灼亮的閃電,刺的嶽階眼睛都睜不開。楊逸之手漾起一團暈光,似前似後,似左似右,他的身形仿佛突然迷朦起來,仿佛影子般懸立在空中,小晏的冥蝶真氣卻絲毫不能粘其身。小晏臉色微沉,手一提,光芒仿佛應手而起,化作實物一般向楊逸之包裹而去。

風冥蝶絲。傳說中來自幽冥之都的詭秘武器,化自諸神眼淚的上古神兵。大片閃光的蝶絲組成極大的網狀,向楊逸之圍裹過去。楊逸之並沒有閃躲,他隻是豎起食指,當胸一劃。

驟然間仿佛極強的太陽光般,他的手指竟仿佛黑暗中的明燈,將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天地眾生似乎都為之黯淡無光。

風月劍氣!

這無痕之劍與風冥蝶絲一起出現,刹時空中仿佛起了種震動,就如水脈般席卷整個船艙,猶如包含了露珠的花蕊,將整個世界反照於其中。楊逸之劍氣尚未發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湧而起,整個人仿佛交錯的光影,時顯時隱,出世之姿,一如神仙中人。但他人雖未動,勁氣卻如龍卷般盤旋,似乎隨時都要擊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飄拂起來,在耀眼的強光中穿來插去。身形飄忽,身上點點藍輝不住散開,宛如諸天降下的無盡花雨。他袍袖展開,如舞寶輪,萬千蝶絲就如道道祥光,奉持著他淡紫色的華裳。頃刻間,整個船艙已被完全封閉住,勁氣如渦旋隨著他的舞動不住凝結,然後片片斜卷著飛出,跟楊逸之的劍氣交錯在一起。

兩人一動一靜,小晏從容試探,楊逸之卻在靜心等候著最好的殺機。兩人尚未正麵交手,但滿天的殺意已讓人不得喘息,看得眾人心神俱失複且驚心動魄,勁氣澹蕩而來,忍不住步步後退。

就聽小晏歎息道:“盟主這樣的身手卻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嶽階就覺身上的壓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飛仙般騰身而起,夭矯盤旋,化作一道雲光,向楊逸之電射而下。楊逸之倏然完全靜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體中匯聚,不動穩如磐石。

嶽階雖然修為與兩人相差天地玄遠,但也知道已到了決生死的關鍵時候!

船艙中壓力奇重,嶽階一瞬間連呼吸都停了。這一瞬仿佛永恒一般,在嶽階的腦海中固定住,又如宇宙初開時兩位神衹的會麵,帶著空住之劫橫空而來。

光芒一閃而滅!

楊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們的招式瞬間相接,卻又同時收手!

時光仿佛被撕開了一條裂縫,兩人中間站著一個人,赫然竟是卓王孫!至於卓王孫怎麽出的手,三人此戰到底個什麽結果,卻不是嶽階所能看的出來的了!

卓王孫袍袖輕拂,船艙中充斥的真氣點點消散,他的聲音堅定而明澈:“殿下雖然推論的不錯,但屍體脖頸上,並未有拚接的痕跡,而移動屏風的,也不是楊盟主。”

楊逸之和小晏都沒有出言。嶽階突道:“那是誰?”

卓王孫道:“卻是死人從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動的!”

金風吹天落紫雷

“死人?”嶽階驚道:“你說蘭葩?她不是已經死了麽?”

卓王孫道:“你可記得唐岫兒說過的一句話麽?‘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或者正是因為這句話,才讓凶手對她起了殺心。她說的雖然無意,但在凶手聽來,卻無疑揭示了一個秘密。”

嶽階問道:“什麽秘密?”

卓王孫道:“死者甦生。”

嶽階道:“鬱公子是說,這就是凶手的秘密?”

卓王孫道:“你有沒有注意到,船上發生了這麽多事,但有一個人卻如不存在一般,從來沒有多引起我們的注意?”

嶽階想了想,道:“空蟾?”

卓王孫歎道:“以前是空蟾,但從第二件命案之後,就不是了。”

嶽階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凶手殺了空蟾,然後自己來裝扮她?”

卓王孫淡淡一笑。嶽階搔了搔頭,道:“可是……可是凶手是誰?”

卓王孫道:“凶手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在哪裏。”

嶽階脫口道:“他現在在哪裏?”

卓王孫沒有回答,小晏突然以手加額,搖頭道:“鬱夫人在甲板上!”

嶽階回頭訝然道:“你怎麽知道?”

小晏麵色已然蒼白如紙,道:“你不用管我怎麽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嶽階哼了一聲,道:“危言聳聽,這樣的胡話我也信,隻怕就太傻了。”

卓王孫跟楊逸之卻同時轉身,裂電一般的掌風揮出,兩人同時到了甲板上。就聽一聲驚呼,顯然是位女子的聲音!嶽階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

身後小晏緩步跟來,腳步聲中竟然有種莫名的沉重。

就聽香料箱的另一頭一聲長笑,卓王孫、楊逸之同時頓住。就見相思仰臥在香料箱上,一動不動,淩亂衣衫宛如一朵憂傷的花,盛開在陰沉殺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正是當日從海麵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襲破碎的紅裳,麵目隱藏在帆底的陰影下,隻有手中握著一柄短刀,精光閃亮,正虛對著放帆的繩子。

卓王孫跟楊逸之臉上變色。那繩子一斷,整隻大帆便急速摔落,落點赫然便是相思橫臥之處!那帆能推動整條大威天朝號行駛,已是大到不可思議,足足有普通帆的十幾倍大小,這時更浸透了雨水,可謂沉重之極。帆底處的一條托木更是堅韌如鐵,借力一落,力道何止萬斤?隻怕相思登時就會被攔腰切開!卓楊二人雖然武功蓋世,但也不禁心生忌憚。

海妖又是一聲長笑,道:“怎麽,不敢上前了?怕我殺她?還是舍不得她?”

嶽階道:“你是誰?”

海妖笑道:“我是誰與你們無關。想不到你們能這麽快就找來,我本想你們會去搜索艙底的。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的疑問,為了獎賞你們這麽快找來,可以準許你們問三個問題如何?”

她的口氣中滿是驕傲譏嘲之意,嶽階卻充耳不聞,正要開口詢問,就聽卓王孫沉聲道:“蘭葩,莫非這就是你的目的?”

蘭葩?!此人竟是蘭葩?嶽階霎時腦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脫口道:“你怎麽知道的?”聲音嘶啞,竟混合著一絲驚疑。

卓王孫淡淡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出來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羅教之秘,若是別人作案,不會以此為張本,熟知六支天祭的,船上隻有兩人,楊盟主和你。”

海妖索性一仰頭,月光照在那張美麗而妖豔的臉上,赫然正是蘭葩。她尖聲笑道:“那你為什麽不猜是楊逸之!”

卓王孫淡淡道:“因為我信得過他。”

楊逸之微微一震,蘭葩卻同時大笑道:“你信得過他?你信得過他?”笑聲瘋狂,又似乎帶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孫道:“我本也無意揭穿你,而你所設的每一個局都精妙之極,有些竟然連我都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著。但你不該犯到我頭上的。”他臉色一沉,字字道:“犯我者死!”

蘭葩格格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以為你真的是濕婆大神麽?好,那你現在過來殺我吧,過來啊!過來啊!”

卓王孫皺了下眉頭。這時的蘭葩看去幾已瘋狂,真和當初判若兩人。

蘭葩又尖笑道:“你不敢過來麽?”她突然拉開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猙獰的曼荼羅來。蘭葩望著楊逸之,顫聲道:“你過來殺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這種苦楚,有什麽不可以的?”她的聲音突轉低沉,帶著噝噝的尖響,仿佛毒蛇一般:“天下之人,無不該殺,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殺絕!”

卓王孫低頭默然,忽然抬頭笑道:“在你殺絕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有幾宗命案,我到今也沒想明白是怎麽做出來的。”

蘭葩陰聲道:“你不想救你的女人了?”

卓王孫淡淡道:“我隻是在想,你想沒想過在船上裝滿炸藥,最後同歸於盡,將我們全都殺絕。”

蘭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貴,怎麽能用這種暴殄天物的方式來殺?一定要每個人都設個精妙的局,來慢慢的殺死,那才不負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孫道:“那我就放心了。隻是造出如此精妙的局,卻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不是太曲高和寡,無聊落寞了麽?”

蘭葩冷笑道:“你們這些蠢人又知道什麽曲高和寡?”

卓王孫微笑道:“所以請蘭葩姑娘說上一說。”

蘭葩道:“想不到你也是個解人。好,你要問什麽?”

卓王孫道:“多謝。謝杉之死乃是為風冥蝶所殺,殺死他的風冥蝶自然是空蟾從馨明殿下處偷來的,蘭葩姑娘殺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兒乃姑娘乘亂殺死,這些都容易想通,其餘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蘭葩道:“你能想明白這麽多,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想問什麽?”

卓王孫道:“莊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橫擊而死,姑娘心思雖然聰慧,武功修為卻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麽方法殺他的呢?這是在下一不解。”

蘭葩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江湖高手們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內力,其餘的什麽都不知道。你可知天地之威遠遠大於人力,凡人是無法與天相抗的麽?”

卓王孫道:“這個在下略知一二。”

蘭葩冷笑道:“海水。”

卓王孫:“海水?”

蘭葩道:“莊易自以為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寶哪裏是他消受得起的?他隻顧拚命將珠子望自己額上鑲嵌,企圖將之與眼睛合而為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極強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時候就能讓人暈蹶。莊易拿著在自己的額頭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沒有,卻將自己生生弄暈了過去。”她冷笑了兩聲,繼續道:“而後我將他綁住右腳踝,通過杆頂安好的轉輪,吊上杆頂,再用力往海裏一摔。那個蠢貨就跟斷線的風箏一樣,從幾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麵上,一下就骨肉盡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為了掩飾腳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們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凶器。而這件凶器就日夜擺在你們麵前,卻無人發覺——就是大海!”蘭葩指著海麵,爆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卓王孫絲毫不為意,笑道:“幾十米高的海麵,已比泥地更加堅硬,懂得這個道理的人並不算太少,但是卻都沒能和這個案子聯係起來。姑娘真是心思慎密,非我所能想象。至於第二次命案屏風之挪移,相思第一次進的是玄二,第二次進的才是玄一,畢竟地字房和玄字房還是略有區別,而兩間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卻如何能令那具屍體跟姑娘一模一樣呢?這個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蘭葩笑道:“你什麽時候看過我的身體了?沐浴那次麽?那隻是因為我早就見過空蟾的身體。上船之前,她曾被幾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們曼荼羅教的人。他們在她腿上留下了這個傷痕。然後,我上船後找機會徹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體,再照樣做了一個。我在沐浴時展露出來,是故意讓你們都看見。當時你們注目於我背上的曼荼羅,自然不會想到細查傷痕是真是假。日後你們看到血泊中的屍體,那卻是如假保換的真傷,卻哪裏能看得出破綻?你們想不到這空蟾假扮蘭葩,其實卻是蘭葩假扮空蟾吧?”

卓王孫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姑娘沐浴時,在下就應該多看幾眼的。”

蘭葩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幾眼。”

卓王孫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盜取屏風,並在用屏風邊莫名暈蹶,也是姑娘的妙計了?”

蘭葩道:“我們交給她用來剝取屏風的藥物本來也就是一種迷藥。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體之後,誤以為被人所汙,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尋死覓活,那夜差點在鬱夫人麵前露出馬腳。她曾對鬱夫人講‘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其實她想說的是還有‘衣冠禽獸’,隻可惜這四個字正要出口,卻被莊易給打斷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說我的所行都隻是順從濕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孫微笑道:“天意雖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還是要歸功於蘭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蘭葩道:“的確不太晚。鬱小鸞小姐誤進玄一房,那裏其實已是按空蟾房間的樣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羅外,房中完全是一個晝伏夜出的女賊住處,這個鬱公子難道就沒有看出來?”

卓王孫歎道:“要一眼在蘭葩姑娘手下看出些東西來談何容易。比如那個更漏。”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想得不錯。那個更漏的確已經被我改造。說來容易,隻不過是在更漏中間加上一個透明漏管,一頭大些,一頭小些。小的那頭要算好每個時辰隻會少漏六分之一個時辰的沙,於是六個時辰之後,就會正好晚了一個時辰。鬱夫人自以為午時出發,實際上已是未時。隻要計算得當,更漏自動翻轉後,另一頭的改大的漏管回將漏沙漸漸補充來。這時,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間內是很難發覺的。一切的痕跡,都在這一翻一轉中掩蓋的無影無蹤!”

卓王孫歎道:“姑娘真是心細如發,小小更漏上也費了如許功夫。而想來那些從房間中憑空生長出來的棺材,也是姑娘的傑作了?”

蘭葩道:“棺材早已運到船上,隻是被我一一拆開,又將一麵漆成地板的顏色,到時候再分別釘起。那天我正在釘第一尊棺木的時候,被楊盟主和尊夫人聽到,我隻有臨時躲入棺材中,好在當時尊夫人阻擋了楊盟主,沒有開棺來看。”

卓王孫點頭道:“這些設計,無不精妙絕倫,不過在下最佩服的還是姑娘找出來的那盤大舜選賢棋。”

蘭葩搖頭笑道:“廣州萬花樓這一局,蘭葩實在不敢邀功,最後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則一切絕不會完美至此。”

卓王孫道:“曼荼羅教護教魔為尊天、陰、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職情欲,那位陪我下棋曼陀羅姑娘自然就是傳說中的死魔了。”

蘭葩淡然道:“你們既然已經見過了又何必問我?”

卓王孫道:“敖廣呢?”

蘭葩格格笑道:“這個恐怕說出來你們也不能明白!”

卓王孫道:“姑娘不妨說了聽聽。”

蘭葩道:“關鍵之處就是敖廣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縷玉衣。其實他上船不久,這身金縷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孫道:“那自然是空蟾的妙手神技了。”

蘭葩道:“關鍵不在這裏,而是我又給放回去了。”

卓王孫道:“放回去?”

蘭葩笑道:“是的!隻是小小的動了點手腳。敖廣一見之下,大喜過望,也沒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腳其實很小,隻是將他的金縷玉衣引了些線出來而已。船艙之中滿鋪了真絲地毯,他身上也披著絲袍,絲與金線互相摩擦,就會生出一種奇異的能量,金縷玉衣質性特異,能夠慢慢累積這種能量。越積越多,到後來若是跟鐵器相碰,就會產成出極大的力量來。我本意是讓敖廣碰到鐵器,疼痛之下,嚇得跑入我布下的埋伏。卻不料敖廣多在海上行走,篤信鬼神,金縷玉衣上累積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刺痛他的皮膚。敖廣不見四下有人,皮膚卻一陣陣的疼痛,頓時大驚失色,更受了幾起命案的影響,以為真的是有鬼神來降,慌亂中跑上了甲板。卻不料大威天朝號的船舷正是鋼鐵鑄就,一觸之下,劇痛非常,他本已是驚弓之鳥,隻剩了半條命,這一觸之下,當即暈倒在甲板上。隻是嶽先生的手下實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暈是死,就搬到了停屍間去,卻正好歪打正著,給了我另一個殺他的絕好機會。後來敖廣當然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徹底,無比幹淨。”

卓王孫皺眉思想,道:“姑娘所言,實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廣行江湖,卻從未聽說過這等力量。”

蘭葩狂笑道:“我們曼荼羅教的種種神功秘法,哪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窺知的?”

卓王孫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難道真能憑一支箭射殺方大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孫皺眉道:“他自己?”

蘭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隨,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隨。提箱子的是我。”她慢慢道:“那艘幽靈船所有的幽靈當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孫道:“那些船員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來姑娘早已等候多時。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達的世間和方位呢?”

蘭葩道:“當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訴我的,就連帶著箱子和寶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給他出的。”

卓王孫點頭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無情也動人,難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蘭葩冷哼道:“此人貪財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靈船上劫了他,將他裝在箱子裏,進房後布置好一切,然後再脫身而出。那隻箱子被我裝入青銅燈架,沉入海中,也就再無破綻了。”

卓王孫道:“這青銅燈架的用途我也猜出來了,姑娘本來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蘭葩冷冷道:“隻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讓我不得不折斷他的手足。而我拳腳上的功夫又實在初淺的很,不慎將箱子裏染上了血跡,才不得不將它沉入海底。”

卓王孫歎道:“那時方大人還沒有死?”

蘭葩道:“自然。屏風上預示殺人是黎明之時,我怎會失信於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將他殺死。拿你們的話講,這叫仁至義盡。”將一個人手足折斷,放在身邊慢慢等死,是何等殘忍。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

卓王孫搖頭道:“可是後來我們進去時房子門窗緊閉,姑娘是怎麽出去的?”

蘭葩笑道:“難道在房子外麵就不能關上窗子麽?鬱公子難道不能?”

卓王孫沉吟道:“我是能,可那要借助內力。”

蘭葩道:“內力我沒有,但我有機械相助。關鍵就在於那個由內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僅僅是造成箭從海上發出的假相,而且可以成為一個支點,幫助我在房外關上窗閂。我將一根普通的絲線纏繞在窗閂上,另一頭依次穿過窗閂的入槽和箭洞,然後躍出窗外,拉住絲線緩緩下到二樓。這時,窗欞會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腳到二層空房的窗台後,窗閂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絲線,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跡。有機會我一定為鬱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孫微笑道:“希望會有機會。聽姑娘這麽一說,我也明白為什麽相思會突然消失了,因為房子中有機關。”

蘭葩道:“這個你雖然猜對了,但你到那房中檢查,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關在哪裏。你信不信?”

卓王孫道:“自己找多麻煩?不如姑娘直接說了。”

蘭葩道:“其實那間房子整個地板就是一個大的翻板,機關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麵,然後另一塊板子翻上去,依舊是一塊地板。翻板的邊在牆壁下麵,整艘船都是木板所製,根本看不出絲毫破綻來。”

卓王孫道:“小鸞所在的床呢?”

蘭葩道:“床卻嵌在牆壁上。”

卓王孫歎道:“實在高明,鬱某拜服。現在就隻剩下一個問題了。”

蘭葩道:“海妖?那隻是一麵鏡子,虛無之鏡。”

卓王孫皺眉道:“虛無之鏡?”

蘭葩道:“我在霧氣中撒了一些極細的銀色粉末,讓霧氣形成一種光韻,能夠反射倒映出人影。這和信徒們看到的所謂佛光實際是一種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預先布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時間中,這層霧氣能夠恰好將某個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卻不會映到別的人。”

卓王孫苦笑道:“於是我們看到你往海裏走,其實你是向甲板的另一側走了?”

蘭葩展顏道:“我輕輕鬆鬆的走下去,殺了神誌模糊的唐岫兒,然後擄走鬱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們看到的海妖,就會從腳到頭,消失一斷。當我的身影被箱下完全擋住,海麵上的倒影也就完全無影無蹤。有當今天下兩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凶,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孫歎道:“也難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腳下有一團黑雲而我看不到,原來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經過霧氣曲折後,仿佛黑雲;而我身材略高,就沒能看到。”

蘭葩笑道:“正是如此。說穿了不值一文,當時卻必定嚇君一跳。”

卓王孫道:“這下全盤貫通,隻是……姑娘如此做,又為了什麽?”

蘭葩麵容突轉獰厲:“這個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間的每個人!我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掉!”

卓王孫輕歎道:“我說過一個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會為這件事迷惑。姑娘誠然設局精致,神思超絕,卻還是太沉溺其中,終於為其所困。”

蘭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為什麽要沉溺其中?我殺了這最後一個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煩惱什麽了!”
花心飛斷紅脂濕

卓王孫歎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應該這麽得意,也不應該說這麽多話的!”

一句話說完,蘭葩突覺不對!

卓王孫沒有什麽動作,隻是略帶譏嘲的看著她,蘭葩卻知道某件事情已經起了徹底的變化——小晏跟楊逸之已經不見了。

這番話實在說的太長了,蘭葩也太得意於自己的傑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會為之所惑。這道理當真有理。

蘭葩腦中閃過一絲悔意,一咬牙,刀疾揮而下,斬向帆繩!

甲板突然格的一響,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個洞,從洞中展出無數寒絲,將相思裹住,瞬間已然不見。

蘭葩手上一緊,已被握住。蘭葩猝然回頭,就見楊逸之靜靜站在她身邊。“你這又是何苦?”

楊逸之神情淡然,但卻忍不住聲音中的一絲顫動。

蘭葩掙脫出來,短刀向楊逸之刺了過去。她嘶聲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麵說著,一麵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楊逸之靜靜看著她,似乎沒有閃避,但卻沒有一刀能夠及身。

楊逸之歎道:“往日之事,已成夢寐,你何必如此掛心?”

蘭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亂顫不止。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你當年都可以棄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掛心!”

楊逸之皺眉道:“當年之事,我已發誓不再提起,隻是你如今在天朝號上濫殺無辜,卻讓我如何幫你?”

蘭葩看著他,突然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話。她猛然止住,轉頭對卓王孫嘶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濁世佳公子,正義的最高執言者,依然站在這裏滿口的仁義道德,說要幫我。可不知道楊盟主敢不敢對大家說說當年是怎麽幫我的?”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當年你的確對我有恩。”

蘭葩冷笑道:“當年你流竄苗疆,寄身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從皮鞭下將你救出,然後冒著聖主的責罰將你收留入聖教。但我知道,你心中從來沒有一天感激過濕婆大神的恩典。”

楊逸之淡然道:“楊某生在禮儀之幫,信奉的是仁義道德,詩書教化。”

蘭葩冷笑連連,道:“楊盟主隻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寶典吧?”

楊逸之神色一慟,不再答話。

蘭葩輕蔑的一笑,抬頭仰視著遙遠的夜空,似乎在回憶什麽。她緩緩道:“當年我不過是曼荼羅分教教主姬雲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為人伶俐,特許四處遊曆。救了這位楊盟主之後,我看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於是求師父收他為徒。據師父說,楊盟主資質之高為她平生未見,前途當不可限量。然而楊盟主出生官宦之家,過的是走馬牽鷹的富貴生活,體質極弱,又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許多磨練。隻要循序漸進,過了內力這一關,四十歲後便可無敵於天下。我知道師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獎還要開心,從此對他事事照顧,親如兄妹。師父看出我們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許日後讓我們結成夫婦。然而沒想到我這位師弟、將來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楊盟主已經等不及了!”

蘭葩將臉轉向一邊,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低聲道“他練功心切,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一心隻想速成,但礙於基礎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滿身傷痕,於是在夜裏偷偷爬上百丈懸崖,偷下教中神物萬芒金果,騙他吃下,隻怕日後事發牽連於他……”蘭葩仰了仰頭,假作整理鬢邊散發,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頓了頓道:“這樣一次又一次,我也記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罰,吃了多少的苦,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甚至,我根本沒有向他提過這一切是我為他作的。我不要用這些來換取他對我的感激,我要他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可我不在乎。我隻要能在他練功的時候,遠遠的看著他,我就滿足了。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強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歎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早就知道一個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絕對不是武功、才華、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孫歎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蘭葩姑娘這麽聰明就好了。”

蘭葩全身如被針刺,猛地一顫,似乎在用力把話從蒼白的唇邊擠出來:“我蘭葩當然是聰明絕頂,聰明到可以設計混入本教聖地,默記下聖教法典,回來後再將數萬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寫給他!他拿到這本秘笈的時候就宛如平時接過我給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點喜悅,卻也不問這是從何而來。但我知道,其實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東西終於拿到了!”蘭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視著楊逸之,臉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實他想什麽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願受他的騙!”

良久,她幽幽的長歎了一聲,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後悔的事。”

卓王孫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姬雲裳發現了?”

蘭葩搖頭道:“發現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後悔的是……以前他對我還可以說是半理不理,自從得到那本秘笈之後他就對我就冷如冰霜,就連在遠處看他一會,也會被他趕走……我甚至對他保證無論日後有什麽罪責我都一個人承擔,我不會連累他,可是他根本不聽我說話。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蘭葩痛苦的搖搖頭,周圍的海浪翻滾糾纏者,一如她淩亂的思緒。

楊逸之靜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閃過一絲隱痛。

可惜蘭葩沒有看到。

她靜靜的站了一會,讓夜風吹幹了眼淚,道:“當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聖教之時!事情敗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經不知去向。我被師父捉回,綁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時我才十六歲。我一個人在天台上呻吟輾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當時逃得不遠。我知道,他聽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來救我,隻要他遠遠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沒有出現過……後來師父可憐我,將我放下來÷,命我將他捉拿歸案,將功贖罪。然而我直到那時也沒有恨過他,我腦子裏一心隻想設下種種計謀暗中幫助他逃脫。否則以他當時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羅叢林中逃出聖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後隻有我追他追到了邊境上,我騎在聖火獸上目送他離去。我知道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因為,從今天起,無論何時何地,聖教教眾隻要見到他就要立刻將他碎屍萬斷!

他當時就在離我一尺之外,卻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我就這麽等,流著眼淚等。我以為我會在這裏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有兩支冷箭向他飛來,那是教眾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沒有想,飛身去幫他擋落毒箭。然而這個時候……“蘭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雙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頭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突然一柄長劍,穿透了我的身體。我頓時倒在地上,我無法回頭,心中卻無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轉頭之時,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劍!刺了一劍!“她雙目睜得極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

楊逸之目光隱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於緘口,轉向大海深處,避開了她眼中的神光。

蘭葩看著他,冷笑了一會,又啜泣了一會,最後輕聲歎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尋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過來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讓我在失去知覺前,在看一眼他的樣子。讓我能在那和神一樣睿智堅忍的眼睛裏看到一點不忍,一點悔恨,一點傷心……哪怕是一點點,我就原諒他了。可惜,沒有!他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蘭葩淚眼裏突然透出淩厲的冷光,她嘶聲道:“後來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邊總教神壇,本來是受萬蟻挖心而死。然而總教聖主垂恩,不僅赦免了我,還將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後,更破格授予了護教欲魔之職。在授了聖痕刺青之時,我咬著牙發誓,如果我再見到這個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讓他飽受聖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後痛苦而死。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好幾年了,我每天夜裏根本無法入睡,我望著房頂一遍遍設計這份獻給濕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們知道麽,就算這次的天朝號上有一萬種變化,最後的結局還是和如今一樣,因為這些變化,我都想盡了!”

楊逸之轉過頭,注視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緩緩道:“你設計六支天祭本不是為了折磨我。”

蘭葩一怔,道:“那是為了什麽?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陣狂笑,眼淚卻淌滿了整個臉頰。

眾人都默然無語,蘭葩把絕世的智慧用在複仇之上,她想盡了所有的可能,卻在麵對仇人的時候不能自已,功虧一簣。毫無疑問,這六支天祭在折磨楊逸之的同時,也深深的折磨著她的靈魂。

楊逸之等她笑夠了,緩緩闔上雙眼,突然長歎道:“我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必為我贖罪。”

蘭葩的身體宛如被電猛擊了一下,似乎瞬間就被抽空。她雙唇微微張開著,雙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體緩緩向地麵滑去。

楊逸之袍袖似乎動了動,或許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卻猛地跳了起來,厲聲道:“不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根本不是為你贖罪,我隻是要你死!”

楊逸之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我發過誓,永不提起當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辯解,隻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讓你不再恨我。但現在還不能。三個月後,如果我還沒有死在這位鬱公子的劍下,我必定會回來做你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

蘭葩退了兩步,看著他一陣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後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為帶罪之人,而隻有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才能得到濕婆大神的歡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選。本來從一開始起,我就將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間特殊的房間之中了!”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著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才躺在這裏的是鬱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才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鬱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隻見步小鸞擁著披風,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裏。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為什麽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你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隻因為,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為什麽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的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淩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眾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的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頭發如雲似的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麵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呼呼風聲讓眾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盡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著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歎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隻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

“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著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麵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的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麵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忍不住浮起一絲笑容,眾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海上三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裏,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弦的箜篌,正低頭彈奏著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抬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卻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淒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麵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回不休。曼荼羅教複仇的輪盤,已經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自己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千百年來,這裏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裏,六枝天祭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後事請見《華音流韶?曼荼羅》)

後記:客棧後的武林

步非煙

《海之妖》是華音係列中的一部,緊接其後的是《曼荼羅》與《天劍倫》。

《海之妖》發生的時間,在《武林客棧6》之後,但時間並不完全接續,但是也按照順序而來,情節上能分別獨立,不至於一頭霧水。但為了讓大家更加了解整個設定體係,我將兩部作品中最為關鍵的聯係做一些梳理。

先說人物。也許大家還記得在《摘葉飛花》中,一劍戰敗遮羅耶那,葬劍於楓林之中的少年。他就是《海之妖》乃至整個華音係列的第一主角——卓王孫。從他戰敗遮羅耶那到繼承閣主之間,還有很多曲折的故事,而且這些故事都和《武林客棧》中的劍神郭敖有關。

武林客棧末尾,郭敖和淩抱鶴一戰後身負重傷,他醒來時已被步劍塵帶入華音閣中。步劍塵告訴了他一段不為人之知的往事,郭敖恍然發現,自己的身世竟與前閣主密切相關。於是在步劍塵的苦心安排之下,郭敖代替原定繼承人卓王孫,繼任閣主之位。然而他不待實力穩固,就頃華音閣之力,號令天下,強行攻打天羅教總壇,結果兩敗俱傷:天羅教從此煙消雲散,華音閣中守舊派勢力也蕩然無存。武林凋敝,卓王孫乘勢而起,龍飛鳳變,無人可擋。他迅速掃清閣中反對勢力,迫令步劍塵自盡,而後將郭敖囚禁山穀之中,宣布繼承華音正統,開始了他君臨天下的事業。

卓王孫武功驚世絕倫,風神瀟灑,機智穎慧,而且冷靜沉著,幾乎毫無瑕疵。然而這些近乎於神的表麵下,卻掩藏著一顆高傲難近、暴虐嗜殺的心。他漠不近情,唯有步劍塵遺孤步小鸞,卻是心中的珍愛。他為了將身罹絕症的小鸞留在身邊,不惜逆天而行,用盡一切辦法,來延長她早該結束的生命。

在那個時代,卓王孫唯一的對手是楊逸之。

楊逸之是姬雲裳的弟子。姬雲裳殺死蕭長野夫婦後,尋遍天下,終於得到了《梵天寶卷》,卻因某種特殊的原因無法修煉。於是她將寶卷放置於曼荼羅教禁地梵天地宮中。地宮戒備森嚴,有毗琉璃等梵天四天王把守其中,然而寶卷卻仍被楊逸之盜走。楊逸之得到《梵天寶卷》之後,叛出曼荼羅教,在中原武林大會上,一戰功成,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楊逸之雖然再不承認自己是曼荼羅教中人,但卻一直也未忘懷姬雲裳授業之恩。在《海之妖》之後的《曼荼羅》中,他將重返曼荼羅聖地,卻不得不麵對,恩師手中冰冷的劍鋒。

第三位主角小晏並未出現在武林客棧之中,他真實的身份遠比《海之妖》中提到的更加複雜。他有著釋迦太子一樣完美無缺的容貌,轉輪聖王般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足以讓人何人震怖的武功。然而,他出生之時卻被青鳥族異人種下了神秘的血咒,不得不飲血為生……

除了這幾個主要人物之外,還要提到的是,《海之妖》是一部推理色彩很強的小說,寫到了茫茫大海上發生的連環凶殺,和地底古墓中的離奇血案。案件以一個古老傳說為張本,帶有濃厚的印度宗教的色彩。

雖然遊筆於武俠與宗教的雙重背景下,我仍然努力遵守正統推理的解密規則。除了偶爾用到武俠背景中的道具之外,盡量在作案和解密的過程中不引入超自然的因素。也就是說,我決不會說密室中的死者,是被某位高手用了隔山打牛的無上內力擊斃。這些離奇的案件都能以普通人的力量做到。凶手隻需使用超人的智慧,而不一定要借助超人的力量。而且,與古龍式推理不同的是,每一個運用到的懸疑,最後都必須要完整、嚴密的解密,我想,或許隻有這樣,才能保持推理小說特有的思維樂趣。

和《武林客棧》一樣,《海之妖》也留下了不少未解之謎。比如篇首青鳥族後人星漣的死;小晏身上的血咒以及他來中土的真正目的;楊逸之的武功;步小鸞的疾病;卓王孫和濕婆神像的相似等等。我沒有解釋,因為這些不是《海之妖》的懸念,而是整個長篇的懸念,是必須留待後來的。畢竟我設下了三個不同層次的迷局,《海之妖》中的六支天祭,僅僅是第一層的迷局;《曼荼羅》八瓣曼荼羅之陣,是第二重迷局;《天劍倫》三位青鳥族傳人的陰謀,卻是第三層的迷局。每一層,都為後麵一層所覆蓋,輪還相生,漸漸解開這個風雲變幻的武林的宏大麵目。

在一些時候,我不得不保留了整個係列的部分支線。比如上船的那個日本少年,他的出場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後來的故事伏筆。其他還有其他許多。

也許,這個故事真的如此龐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時間來填寫。

而我生命中最鼎盛的歲月,也都在這個虛構的江湖世界中慢慢度過。

一路行來,風過無痕,隻留下一個個淡淡的足跡。

那正是《武林客棧》、《海之妖》、《曼荼羅》、《天劍倫》。當然,也還有其他。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華音流韶之海之妖by步非煙全
  • 華音流韶之天劍倫by步非煙全
  • 華音流韶之紫詔天音by步非煙全
  • 華音流韶之風月連城by步非煙全
  • 十三春完by十四郎
  • 所有跟帖: 

    我沒看過她的東西,不曉得好看不好看,不過看到蠻多人追的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72 bytes) () 09/23/2009 postreply 19:53:09

    初看覺得挺驚豔的,越看越沒意思,風格過於華麗 -大臉貓小丸子- 給 大臉貓小丸子 發送悄悄話 大臉貓小丸子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3/2009 postreply 20:06:46

    exactly..... -lisasurf- 給 lisasur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3/2009 postreply 21:31:11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