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流韶之天劍倫by步非煙全

來源: 出喝酒 2009-09-23 19:49:4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9069 bytes)

第一章、樂勝倫

  曠原莽莽,天穹高遠。
  亙古已然的雪峰綿延數裏,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處。半山雲蒸霞蔚,變換不定,似乎天上人間的分界就在於此。
  朝陽照耀著積滿白雪的山路,光影搖曳,漫天雲霧突然被劃開,一串極其輕微的銅鈴聲從山下緩緩而來。
  一個年輕喇嘛牽著一匹白馬,恭恭敬敬的沿著山路攀登。
  陽光極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喇嘛卻一直努力的望著太陽,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隻有陽光才能給他指明方向。
  白馬上端坐著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師。上師須發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歲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馬馱著自己向前方行去。
  而白馬的後背,還馱著一個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黃色的油紙緊緊包著,上麵紮了數十道白紗,讓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馬雖是難得一見的龍駒,負了如此重物,走在這高原雪山上也極為吃力。
  又過了好久,那個年輕喇嘛抬起一隻衣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珠,問道:“上師,我們還要走多久?”
  上師沒有睜眼,隻搖頭不語。
  年輕喇嘛遲疑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道“樂勝倫宮到底在哪裏?天底下真的有這麽一個地方麽?為什麽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馬背上的上師睜開了眼睛,緩緩道:“樂勝倫宮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見的。”
  年輕喇嘛道:“那,那我們怎麽去找?”
  高僧微微向東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麽?”
  年輕喇嘛疑惑的抬了抬頭,陽光幾乎灼傷他的眼睛。他頓了頓,答道:“太陽。”
  高僧歎息道:“太陽升起的地方有一座聖湖,叫做波旁馬錯。傳說人的靈魂,無論進入天堂還是地獄,都會在此暫作棲息。”
  年輕喇嘛道:“上師,我知道聖湖,可是這和樂勝倫宮有什麽關係?”
  高僧歎息道:“傳說中,天神每十年才會離開樂勝倫宮一日,這時,結界消失,樂勝倫宮的倒影就會出現在聖湖中央……”他的話隻說了一半,就又闔上了眼睛,似乎從來沒有睜開過一般。
  年輕喇嘛不敢再出聲,隻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雲不知從幾重天上飄下。年輕喇嘛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等他睜開眼,那條本來宛如永無盡頭的山路突然中斷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雲霧翻騰蒸湧,仿佛無邊大海,而他們的半身,已經在懸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馬收不住腳步,驚聲哀鳴,一個踉蹌,猛的在崖邊邊跪了下去。年輕喇嘛臉色蒼白,用盡全身力氣往回扳著韁繩,白馬奮蹄嘶鳴,終於掙紮著向後退了三步。也幸得這是一匹寶馬,換了普通馬匹,怕不早已跌入懸崖!
  那年輕喇嘛突然想起他的上師還在馬上,急忙回頭看去。隻見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馬背上下來了,悠然遙望著遠方的太陽,道:“走過去。”
  年輕喇嘛以為自己聽錯了,道:“走過去?”他不相信的指了指眼前的深淵:“從這裏?”
  高僧沒有答話,輕輕揮手,眼前的雲霧緩緩散開,他一邁步,向雲海間走去。
  年輕喇嘛還沒來的及驚呼,卻發現他的上師已經在雲端向他揮手了,他一咬牙,牽著白馬也跟了過去。
  眼前迷霧轉換,突然一片幽靜的藍光迎麵而來,他突然發現腳下竟然不是雲海,而是一片真實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宛如雪域聖女的眼波,清澈而寥漠。
  祥雲蒸集,幾十位大德正圍坐在湖邊。甘丹寺、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紮什倫布寺……的活佛、上師、大德竟然都匯集此處。而在平時,無論誰想要見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櫛風沐雨,長年跋涉。
  年輕的喇嘛驚訝的望著這仙人交界之處,似乎已經癡了。
  而這些大德,似乎正在辯論著什麽,一開始語音很輕,幾乎難以聽清,到了後來卻激烈起來。
  一位紅衣大德突然一聲怒喝,隻見他滿臉怒容,身形又極為高大,一起身,真宛如伏魔金剛一般:“曼荼羅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興起滅法大劫!佛法昌盛,萬代傳承,豈是曼荼羅教中幾個魔頭能夠毀滅的?”
  另一位大德搖了搖頭,他臉色極黃,白須幾乎垂到腹部,雙眉卻下垂的厲害。隻聽他長歎一聲道:“史上之滅法大劫,均由異教君王興起,焚經滅寺,是為大劫。而此次劫難雖由曼荼羅邪教而起,災難卻隻怕要遠勝於前代了……”
  遠處,一位黃衣大德搖頭道:“鄙寺地處邊遠,至今尚未受其騷擾,又傳言波旬信奉濕婆邪教,其邪術妖法可移山填海,崩天裂地,生攝人魂。以鄙寺眾僧一點微漠的法力,若真激怒波旬魔王,無異自尋死路。何況曼荼羅教素不擾民,佛法廣大,不滅外道,與其以卵擊石,不如敬而遠之。”
  他此話一出,諸位大德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有人小聲問了一句:“到底波旬是誰?”卻是那個牽著白馬的喇嘛。
  他的上師微笑著搖頭道:“就是如今曼荼羅教教主帝迦。所謂波旬,正是佛典傳說中滅世魔王。隻是因為諸位大德都太怕這位教主,不敢直稱其名,隻好稱之為大魔王波旬了。”
  他聲音雖輕,然而當場眾人都已聽見。
  那位紅衣大德更怒:“白摩大師,你說我們懼怕波旬?”
  上師微笑道:“諸位不遠千裏,前來聖湖邊,等待樂勝倫宮現世,想必是受了達賴索南加錯之約,要商討一個聯手對付曼荼羅邪教的方法。而諸位到此已有三天,反反複複,也不過說大魔王波旬的邪術是如何厲害,卻沒有一點對付的主意,若不是怕到了極點,又是何種意思?”
  紅衣大德冷笑道:“達賴發帖相約,我們日夜兼程,齊集聖湖之畔,唯有他一直遲遲未到,卻事先施展幻術,封閉了聖湖,將我們我們禁錮在此地三日三夜,倒不知是何等意思。白摩大師和達賴是至交,倒不妨幫我們解釋一二。”
  白摩大師頷首道:“正是要給大家一個解釋。”他突然一揚手,白馬背後的巨大包裹頓時淩空飛起,落到眾人麵前。乒的一聲悶響,泥地竟然被砸得深陷下去。
  紅衣大德愕然道:“這是什麽?”
  白摩大師神色凝重,輕一彈指,將捆紮的白紗震斷,而後俯身將油紙緩緩揭開。
  一股血腥之氣撲麵而來。
  裏邊赫然是三具無皮的屍體!
  屍體的血早已凝固,凍為黑色,極為猙獰,而從凶手的刀法驚人的細致——整個巨大的傷口都還保留著一層薄薄脂肪,那些淡黃的泡沫下無數血管像張開了一張細密的網,雖然失去了皮膚的約束卻都還完好無損的緊繃起著。而屍體從咽喉到腹腔已被整個剖開,所有的髒器也已被取走,一個空空的體腔森然大開,卻似乎經過某種特殊的處理,顯出一種詭異的光澤。
  雖然在場諸人均可謂參透生死的大德高僧,陡然看到這一副慘狀,仍不禁赫然變色。
  白摩大師歎了口氣,道:“這三個人,是額倫寺的僧人。他們不僅皮膚、髒器被取走,連腦髓,也已從雙耳處被完全吸出。”
  紅衣大德愕然道:“你是說,額倫寺已經……”
  白摩大師道:“不錯!從上次月圓至今,這已經是第二十七所被屠滅的寺院!僧眾均被梟首、剜心、剝皮、折肢等酷刑,慘不忍睹……達賴大師和我得到消息,連夜趕去,卻仍然是遲了一步!如今,達賴大師還留在額倫寺為殉道眾僧超度,這就是他不能及時趕到的原因。”
  紅衣大德大怒,道:“如此慘無人道,曼荼羅教到底意欲何為!”
  白摩大師皺眉道:“取走僧人髒器,應該是為了在樂勝倫宮中修煉邪術。”
  紅衣大德道:“什麽,樂勝倫宮?難道波旬已占據樂勝倫宮之傳說竟然是真的?”
  白摩大師神色更為沉重:“的確。自從曼荼羅教與香巴葛舉派一戰之後,已有三十餘年,其間曼荼羅教韜光養晦,元氣漸複。而其新任教主帝迦妖術更盛於前代,竟用妖法打開樂勝倫宮的封印,自稱以邪神濕婆的力量,重開濕婆宮殿,滅佛法而興濕婆教,與手下諸魔頭盤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煉法寶,魔宮中夜夜生魂慘嚎,動天徹地……”
  紅衣大德怒道:“波旬如此大膽妄為,玷汙佛法聖地,難道我們就束手無策了麽?”
  白摩大師長聲歎息道:“傳說佛祖早料到了會有波旬之劫,在成佛前密留下了唯一的克製之術——香巴葛舉派代代秘傳的恒河大手印。然而,曼荼羅教似乎也知道這個傳說,剛入藏邊之時,就一直潛伏在葛舉寺旁,等到上任活佛滅度之時,突襲而至。活佛以半死之體,強行與眾魔頭周旋,雖然將諸魔頭打敗,肉身卻也為邪術禁製,不能轉世,恒河大手印從此失傳……”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諸位大德都是一聲歎息,卻一時也再想不起對抗曼荼羅教的方法。
  突然,白摩大師臉色一變:“誰?”
  諸位大德一驚,湖邊飄搖的雲霓似乎猛地震顫了一下。在場眾人都分明感到了一股陌生氣息突然闖入了結界之中!
  湖畔的幻陣力量極為強大,除非得到了主人的邀請,否則陣外之人絕難闖入,而陣中之人也絕難離開。兩天前,湖邊十位大德曾試圖一起合力將之衝開,最後仍不能撼動分毫。
  然而這道氣息的確進來了,不僅陌生之極,卻也強橫之極,宛如巨浪一般的向湖邊奔湧而來!
  眾人臉色皆變,這樣強大的力量,莫非竟是魔王波旬親臨?
  不遠處,帷幕般的霧氣被晨風撕裂。七色日華的中心,一個人影漸漸清晰。  
    來人臉上有隱隱倦意,青衣和散發隨風飄揚,也沾滿了征塵。而他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容貌秀麗,臉色卻極為蒼白,將臉埋在他懷中,似乎不勝勞頓,已經沉沉睡去。而那纖長睫毛上,還占著早晨的風露,微微翕動著。
    來人緩緩往眾人身上看了一眼,目光雖不淩厲,卻宛如古鏡照神,深不可測。他雖然隻是隨意站在那裏,而身上流露的逼人氣勢,卻宛如山嶽一般,沉沉壓在眾人心頭。
    白摩大師遲疑了片刻,道:“尊駕是……”
    來人看了眾人一眼,淡淡說出三個字:“卓王孫。”
  眾人一怔。華音閣聲名雖然如日中天,然而正因為如此,反而很少有人直呼華音閣主之名。尤其遠在藏邊,他的真名已少有人知。
  紅衣大德怒道:“無論你是誰,為什麽闖入聖湖禁地?”
  卓王孫淡淡道:“找人。”
  紅衣大德道:“誰?”
  卓王孫緩緩道:“曼陀羅。”
  四下頓時嘩然。曼荼羅教天陰欲死四魔之名早已傳遍川藏一代,傳說其形如妖魔,邪法無邊,有的更雲人首蛇身,飛行絕跡,荒謬之極。四魔的名字在當地人心中宛然一個妖邪的禁忌,似乎連每次提起都會帶來莫名的厄運。而如今,這個陌生人竟然是追蹤曼陀羅而來。
  白摩大師疑然道:“死魔曼陀羅?她怎麽可能在這裏?”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而是將目光轉開,環視眾人,道:“樂勝倫宮在哪裏?”
  眾人更驚。紅衣大德愕然道:“你想找樂勝倫宮?”
  卓王孫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裏邊。”
  紅衣大德不可置信的道:“曼陀羅逃進了樂勝倫宮?簡直一派胡言!”
  白摩大師搖頭道:“未必不能,既然曼荼羅教主帝迦已經占據樂勝倫宮,而曼陀羅又已遁法見長,未嚐不可能暗中穿過我們的結界,遁回魔宮之中。”他又看了卓王孫一眼,道:“隻是……曼陀羅的遁法上天入地,無形無跡,你又如何能一路追蹤她,找到這裏?”
  卓王孫不去看他,冷冷一笑,道:“遠到為客,理當與地主通報一聲,現在通報已畢,卓某一路勞頓,也無心叨擾諸位雅集,告辭。”他言罷向湖邊走去。
  紅衣大德怒道:“站住!你要強行通過這裏?”
  卓王孫止步,卻沒有回頭,道:“正是。”
  白摩大師搖頭道:“時辰未到,聖湖中的倒影尚未出現,你如何知道樂勝倫宮的所在?”
  卓王孫歎道:“樂勝倫宮既是無形,倒影豈能有形?”
  白摩大師一怔,眼前的聖湖清幽冷寂,宛如明鏡,厚厚的水霧拂垂繚繞,襯得整個湖泊亦幻亦真。
  天宮若是無形,倒影自然更是虛中之虛,幻中之幻,這個道理,誰會不懂?
  然而難道說這個代代相傳的傳說,竟也僅僅隻是傳說?在場每一個人,在一方百姓心中,都宛如神佛一般,高不可攀,然而他們不遠千裏,來到此處,竟也隻受了了一個虛妄傳說的欺騙?
  諸人麵麵相覷,一時默然。
  卓王孫歎息道:“若諸位不信,自可在此處等下去。卓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紅衣大德突然搶到卓王孫麵前,大喝道:“聖湖禁地,豈容你任意來去!”他這一喝,真宛如獅子大吼一般,連湖波都被震得蕩漾不止。
  卓王孫卻宛如根本沒有聽見。輕輕從他身邊穿了過去。
  紅衣大德更怒,火紅的袍袖突然鼓湧起來,獵獵作響。他雙掌在身前一交錯,頓時化身千億,一片緋紅夾雜著萬道金光,排山倒海一般,向卓王孫惡撲而去。
    卓王孫猛的抬手,右手將非煙抱緊,左手五指一張,滿天光華宛如瞬時被他聚攏在掌心,再也不能逼進一步。  
    紅衣大德怒喝連連,雙掌用力向下一壓,那無數道金光突然盛作一朵朵蓮花,飛速旋轉,向來人掌心逼去。卓王孫冷冷一笑,突然握掌,萬朵蓮花幻影蓬然破碎,一蓬金色微塵在他指間如散煙花,緩緩消散開去。
  紅衣大德似乎受了巨力反彈,向後退了散步,等空中勁氣點點消散,眾人才發現,他一雙大紅的袍袖,已被勁風攪得粉碎。而他兀自胸口起伏,似乎仍被巨力壓得說不出話來。
  卓王孫腳步也未曾減慢,徑直向前走去。
  眾人雖然怒他無禮,然而見他隻手破解了大威德金剛印,誰還敢貿然上去攔他?
  白摩大師突然道:“你到底是誰?”
  卓王孫道:“我已經說過。”
  白摩大師點頭道:“好。”他這個“好”字一出口,獅子伏魔印姿勢已成,左手向上,止於頷前,右手扣下,與胸齊平,雙手間似乎有幾道淡白的光華閃了幾閃,又似乎什麽都不曾有過。呼吸之間,眾人隻覺得天地間一種沉沉律動,宛如與自己心脈膠合,一波重似一波,鼓湧著牽壓而來。
  其他諸位大德也已結印在手,數十道極為強悍的力道在省湖邊頓時交織穿連,布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羅網,將卓王孫罩於其下!
  卓王孫止住腳步,眉頭緊皺,遠望雲封霧鎖的聖湖深處,眼底漸漸升起一絲怒意。
  白摩大師手腕一沉,那道沉沉壓力頓時化為一脈利刃,從他手中高高拋起,在天幕中宛如被無形的巨力反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呼嘯墜下!諸位大德手中法印幾乎同時一盛,半空中那張無形羅網仿如被烈火煉化一般,帶著灼熱之氣直壓而來。
  赤網的光華越來越盛,映得卓王孫的臉色陰晴不定。
  卓王孫猛一拂袖,一道剛勁無比的力道挾著天地變易之威,從赤網中心爆裂開去。
  諸位大德頓時結立不住,整個身體都被勁風逼得平平向後退去。潮濕的湖岸上宛如開了一朵墨菊,向四麵拖出數十道深深的印記。
  白摩大師所受之力最強,他剛集結全力,勉強止住退勢,還沒待他重結手印,一股更為強大的反撲之力已急追而至!


第二章、恒河大手印

  “住手!”一個聲音從凝雲深處傳來,雖不甚高,卻清渺悠遠以極,滿山遍湖皆是。
  卓王孫一撤手,滿天勁氣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雲光霞彩之中,一個明黃色的人影漸漸清楚,卻正是大家等候多時的三世達賴索南加錯。
  索南加錯緩緩環顧眾人,道:“大家都請住手,這位是中原華音閣主卓先生。”
  眾人驚道:“華音閣主?”
  索南加錯轉而對卓王孫道:“秋草塞外,大汗帳中,一麵之緣,不知卓先生還記得否?”
  卓王孫淡淡笑道:“雖是一麵,已是卓某三生之幸。”
  索南加錯一笑,繼而正色道:“卓先生此來是為了尋找樂勝倫宮所在?”
  卓王孫道:“正是。”
  索南加錯道:“卓先生能夠看破幻術,來到此地,定與樂勝倫宮有非常之緣,然而樂勝倫宮為諸教聖地,上有重重封鎖,並非輕易能進得去的。”
  卓王孫淡淡道:“曼陀羅既然能遁回宮中,可見並非無路可達。”
  索南加錯頷首道:“樂勝倫宮位於神山之中,聖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諸神隻在人間留下了四條道路。”他廣袖一指,正對著渺渺雪山上那變換不定的雲霧。
  天高青淡,穹廬高遠。諸人眼中的神色都莊重起來。
  這四條天神留與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聖泉。——獅泉、馬泉、象泉與孔雀之泉,從神宮中央流出,經神峰分流,進入四塊佛緣之地。其中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露藏布,最終成為長江上遊,滋養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獅泉河北入克什米爾,成為印度河的上遊。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為薩特累季河。孔雀河則向南出尼泊爾,滋養諸天神佛,最後被賦予一個神聖的名字——恒河四道聖泉源自樂勝倫宮,下崗仁波吉峰而各向東南西北流去,匯聚千山積雪,萬裏風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萬裏的行程之後,又奇跡般以諸神祝福的力量與氣勢,劈開阻擋它們前進的巨大山脈喜馬拉雅,又匯聚到一起,流入印度洋。
而神山旁邊的聖湖,宛如一抹幽藍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輝,靜謐的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這裏是日月交輝的聖地,這裏是天人冥合的分野,這裏是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這裏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隻有創世的天神,才能為世界作出如此驚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類在仰望這片聖地之時,才會由衷升起一種大歡喜,大敬畏;也隻有如此,神的封印才會短暫的為最虔誠的信徒開啟,雲封霧鎖的天堂才會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現,悠悠梵唱自天而降,雖然隻是驚鴻一瞥,卻已是神賜給世人最深的福澤。
  索南加錯歎息一聲,道:“卓先生應該知道,每一道聖泉都有一種神獸看守,布下極強的幻陣。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人試圖溯流而上,追尋源頭所在,卻都在崗仁波吉峰下迷失方向,永難走出……若在幾月之前,就算曼荼羅教也無力破開結界,隻因中孔雀泉的守護獸舍衍蒂死去,結界平衡已破,第四道聖泉顯現於崗仁波吉峰腳下,妖邪也趁虛而入,盤踞神宮。如今結界被曼荼羅教利用,從迷陣變成死滅之陣,一旦走錯半步,必會粉身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蓋世,又因緣巧合破解此陣,也必得費上不少時間。卓先生既然為尋人而來,自然不便作如此無益耽擱……”他頓了頓,轉而對卓王孫道:“既然神宮入口隻此一處,此陣破法隻此一種,而普天之下又隻我一人知道,我不妨鬥膽向卓先生交換一事。”
    卓王孫淡淡道:“大師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自己前去樂勝倫宮,還要在此處等候聖湖倒影出現?”
    索南加錯搖頭道:“樂勝倫宮前封印無數,絕非破解孔雀之陣就能進入。常人萬無到達可能,隻有卓先生與樂勝倫宮因緣極深,或許能尋到神宮所在。不知卓先生可願意接受?”
    卓王孫搖頭。
    索南加錯訝然道:“莫非卓先生以為我會借此要挾?”
卓王孫笑道:“不是,大師開出的條件可謂公道得很,隻是——”他輕輕搖頭道:“卓某向來不習慣和別人交換。”
    索南加錯也笑道:“卓先生天下萬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與人交換,不過卓先生懷中的這位小姐可能則未必。”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大師是這何意?”
    索南加錯道:“實不相瞞,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見。其壽歲本不會超過十歲。若我看得不錯,她本應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卻仍是女童之體,隻因卓先生一直靠著種種奇方異術強行遏製她的生長,維係她一脈之命。然而,天道無情,人的肉身總會有衰朽的一天。這幾月來,一直盤亙在她體內的藥力已經消失,她已開始長大成該有的樣子,而生命也隨之急速消耗。這一路上,這位小姐風塵勞頓,又屢遭驚嚇,雖然卓先生極力維護,然而仍免不了油盡燈枯之歎。這些想必我不說,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孫臉上陰晴不定,一時沒有回答。
    索南加錯笑道:“鄙寺醫術雖不敢與貴閣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若卓先生答應這個條件,我定當傾盡全力,再延續一些時日。”
    他雖未言明,但卓王孫自然清楚,這所謂延續一些時日是指的什麽。而藏邊靈藥甚多,三世達賴索南加錯又傳說有讓枯木重華,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開口,想來應有相當的把握。
    卓王孫皺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時日是多久?”
    索南加錯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孫長歎一聲,低頭看著懷中步小鸞,將手伸到她毫無血色的腮邊,卻又止住了,隻將她的領口裹得更緊了一些。
    他沉吟良久,道:“大師到底對卓某有何差遣?”
    索南加錯雙手合十,道:“就請卓先生將波旬及其黨羽趕出神宮,還佛域聖地一份清淨!”
    卓王孫還未答話,四下已經一片嘩然。
  眾人上下打量著卓王孫,滿臉皆是狐疑之色。
  索南加錯並不理會諸人,隻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遙望湖波,緩緩道:“曼荼羅教數度犯我,就算大師不說,我也必蕩平之。”
  紅衣大德突然喝道:“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卓王孫笑道:“你們信不信,與我無關,隻是要看達賴大師是否相信卓某了。”
  索南加錯道:“卓先生一諾千金,相信不會讓我等失望。”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暗黃色的帖子,遞給卓王孫道:“孔雀之陣的破法,就在上邊。”
  卓王孫接過來,也不甚看,說了聲告辭,就要轉身離開。
  索南加錯道:“卓先生請少留步。此去神宮,危險重重,我等豈能讓卓先生一人身涉險地。我這幾位徒兒性雖駑鈍,卻各有小才。”他一指身邊兩個小喇嘛,道:“達瓦最善搜索,能在暴風雪之夜辨出方向;尼瓦自幼在雪峰之中修行,山中生火、掘洞、尋食、避寒諸事,無不了然,若能一同前去,必能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卓王孫還未回答,白摩大師上前一步,道:“若這位卓先生真能尋到樂勝倫宮所在,我願與諸位大德、活佛一起,唯卓先生馬首是瞻。”
  他此話一出,其餘諸人多半隨聲附和,有的雖然猶豫,但見達賴和白摩都已應允,也無話可說。
  卓王孫卻道:“不必了。”
  索南加錯道:“難道卓先生還在為剛才的誤會掛懷?”
  卓王孫搖頭道:“擅闖禁地的人的確是我,何來誤會?隻是卓某不需要任何人協助而已。”
  “未必。”
  這聲“未必”驚得眾人都是一陣。隻覺得這聲音忽近忽遠,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際,更宛如從聖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蓮,在寂靜無聲的月夜,照影搖光,垂下的一滴風露——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奏響,聽到的也還是這一聲。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人青衣青驢,不知何時已來到湖邊。
  來人一襲青色的鬥篷,幾乎將整個身子罩住,然而從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廣袖上罩著一層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著一束淺綠的菩提枝。
  紅衣大德道:“誰?為什麽擅闖禁地?”
  青衣女子微笑不語。
  白摩大師皺眉道:“尊駕能破開達賴大師的結界,定非尋常之人,敢問所來為何?”
  青衣女子輕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孫一指,緩緩道:“我來幫你。”
  卓王孫道:“你是誰?”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樣的話,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內,你曾經問過我一次。”
  卓王孫注視著她,緩緩道:“原來又是你。你從中原一直跟我到藏邊,到底為了什麽?”
  青衣女子笑道:“幫你。”
  卓王孫冷笑不語。
  一旁,紅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廢話!你到底要幫他什麽?”
  青衣女子看了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一字字道:“傳他恒河大手印。”
  眾人大驚。恒河大手印?傳說中佛祖在滅度之前,留在世間唯一克製波旬的法印!
  紅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亂語!恒河大手印是香巴葛舉派秘傳之絕學,除了香巴葛舉派活佛之外,天下絕無第二人知曉,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經圓寂了!”
  青衣女子依舊淡淡微笑道:“不錯,我正是香巴葛舉派這一世的轉世活佛。”
  “大膽妄言,不知死活!”紅衣大德怒極,猛一拂袖,已結印在手,四周獵獵生風,一股天罡之氣迅速從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索南加錯突然伸手擋在他跟前,那股真氣頓時凝滯,不能在湧動分毫。索南加錯轉身對青衣女子道:“尊駕自稱葛舉派轉世活佛,可有憑據?”
  青衣女子微笑道:“你們要看什麽憑據?”
  索南加錯皺眉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搖頭道:“我不能向諸位展示。”
  索南加錯道:“為何?”
  青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頂,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師不能傳,非資質絕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來我雖有所開悟,卻極其有限,此時並不能自如控製此印。而此印威力極大,一出則驚天地,泣鬼神,三界動蕩,在徹底參悟其要義前,擅用此印,後果不堪設想。”
  索南加錯蹙眉道:“既然尊駕並未徹底開悟,那又如何將此密印傳於卓先生呢?”
  青衣女子笑道:“我是要傳他恒河大手印,卻並不是現在。”
  索南加錯沉吟片刻,道:“那尊駕此刻要做什麽?”
  青衣女子緩緩轉過臉,注視卓王孫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樂勝倫宮所在。”
  卓王孫神色開始變化:“你知道樂勝倫宮所在?”
  青衣女子微笑道:“不僅知道,還能將宮中即將發生的一切展現在石壁之上。”
  眾人更是一驚。
  預言後事,本已為一種極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龜耆,從形狀中猜測吉凶。預言之力強如星漣、月闕,已是半神之體,也不過能將後事片斷預顯於自己眼中。而此人竟然聲稱能將完整的畫麵顯現在他人麵前,更何況,預言的對象是那虛無縹緲的樂勝倫宮!
  青衣女子並不在意大家的驚訝,微笑道:“隻是這透天之術我隻能尋一處僻靜的所在,單獨向卓先生演示。”
  索南加錯道:“敢問何故?”
  青衣女子道:“隻因卓夫人正在魔宮之中,故有些事不便為他人知曉。”她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你肯定她真的在樂勝倫宮中?”
  青衣女子道:“是。”她輕輕一揚菩提枝,坐下青驢轉身向湖畔一處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著一排冰淩,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青衣女子回頭微笑道:“卓先生還在猶豫什麽?難道是怕我再用攝心術暗算先生?”
  卓王孫淡淡道:“若你願意,不妨試試你的攝心術能否再勝我一次。”
  青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孫沉吟片刻,也跟了進去。
  紅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索南加錯搖頭道:“我們最好還是在此處等他們出來。”


第三章、魔宮

  石壁上,水霧散去,幻影漸漸清晰。
  菩提枝上清露點點滴滴,落於冰台之上……
  祥雲如浪濤湧動,巍峨神宮漸漸顯露在一輪渾圓朝日之中。
  金色的日晷邊上,萬丈天河銀光倒瀉,徐徐拉開一道素幔,襯於樂勝倫十二層樓之後。金銀光影交錯,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著這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頂卻將萬道陽光隔絕在宮外。數十丈高的大殿內日夜顛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從渾圓的殿頂無聲灑下。
  一道長長的階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緞帶,漸漸沒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處。無數道五色錦幔,就從那不可知處直垂下來,宛如懸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泉。
  長階的底端,是一座蓮花狀的祭壇。
  相思一身素白的長裙,靜靜沉睡在蓮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塊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疊疊的蓮瓣上浮動搖曳,光影橫斜,襯得她的身體宛如整個浸在七色華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臉上的淺淺紅暈依舊一如往昔,似乎已在這蓮台之中沉睡了千萬年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暗夜深處傳來一聲輕響,火光宛如幽靈一般,從大殿的另一頭緩緩飄來。
  相思頰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輕輕動了動,似乎驚醒過來。
  她睜開雙眼,仰望高高的穹頂,夜色宛如安眠一般沉靜,柔和的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眼中的恐懼漸漸散去。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讓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寧,從而甘心將自己的身體及靈魂,祭獻給暗黑深處的魔神。
  遠處的火光緩緩飄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發現自己全身似乎都被無形的細索捆綁著,不能挪動,唯有頭能向右微側,漸漸能看清火光來源。
  搖曳紅光之中,一個渾身金色的女子緩步而來。
  她身材並不很高,卻纖穠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隻披掛著極為繁複的裝飾,金冠,金雲肩,金流蘇、項鏈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搖光炫彩,金聲玉振。
  她的臉當然很美,卻是一種交雜著童貞和妖媚的詭異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著世人。隻是她的右臂卻已經齊根斷去,一道極粗的金環約在肩頭,生硬的掩飾著她的傷口,顯得有些妖異。
  相思訝然,不禁失聲道:“曼陀羅?”
  曼陀羅沒有理會她,徑直走到祭台後邊的長階前,將蠟燭舉過頭頂,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謝尊貴的濕婆大神,讓屬下能重見教主聖顏。”
  她所向的,正是那遙不知所處的天階頂端。
  難道曼荼羅教教主,傳說中滅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據天神宮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煉妖術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驚,她想轉過頭去,卻一動也不能動。
  黑暗中依舊是一片死寂。也不知過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懷疑長階的那頭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們所謂教主,隻是穹頂上一尊獰厲的神像?
  曼陀羅依舊沒有抬頭,伏跪在冰冷的地上,聲音有些生澀:“屬下負責觸發曼荼羅陣,將卓王孫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卻敗露行跡,反被對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羅陣樞紐,一切過錯,皆因屬下無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曠的大殿中隻有她自己的回聲。
  曼陀羅等了等,又道:“屬下遁法未精,竟為敵人所製,重刑逼問,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損聖教顏麵事大,請教主降罰。”
  還是死一般的沉默。燭光下,曼陀羅的臉色極為難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監視姬雲裳舉動,維護曼荼羅陣運轉,屬下力不能勝,最終還是讓姬雲裳以身體與陣同化,最後自滅此陣,讓本教實力為之一損,屬下萬死莫贖。”
  大殿寂寂,似乎隻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語。
  相思漸漸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曼陀羅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抬頭,高聲道:“屬下自知罪無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羅重傷之下,千裏奔波,趕回神宮之中,隻求聞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後幾字,聲音極為高厲,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不絕,燭光也為之不停顫動。
  此時,一聲極輕的歎息似乎從夜空深處傳來:“你既然知道罪無可赦,又為什麽非要回來?”
  話音溫和,也不帶絲毫恫嚇之意,但不知為何,一種隱隱寒氣,卻已透過無數重帷幔,隔空傳來。連相思也不由自主一顫。
  曼陀羅神色一凜,抬頭凝望長階深處。良久,她臉上的懼意反而漸漸消散,微笑道:“隻因為屬下還有一線求教主寬恕的希望。”
  那個聲音冷冷道:“什麽?”
  曼陀羅緩緩起身,突然將手中紅燭向黑暗中一劃,一道淡淡的光弧灑出幾點火花,正對著階下的祭壇:“教主一直苦苦找尋的雪山神女轉世,已被屬下帶到此處。”
  過了片刻,那聲音道:“你說的是她?”
  曼陀羅道:“正是。”
  那聲音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
  曼陀羅微笑道:“雪山神女轉世之後,神性已經迷失,言行舉動與普通人無二。要想試出真假,雖有一個辦法,但必須花費教主極大精力。一旦有錯,其損失不可挽回。以教主之尊,當然犯不著為曼陀羅一麵之詞涉險。”
  那個聲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羅道:“然而屬下卻另有一計,不勞教主動手,就能讓真假立判。”
  那個聲音冷笑了一聲,道:“講。”
  曼陀羅微微一笑,道:“可以讓桑蓋俄饒一試。”
  那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桑蓋餓饒為嗜殺的惡神,性格極其暴烈,以生人為食,一旦將它放出來,任何禁忌都不能控製。”
  “屬下明白。”曼陀羅一麵回答,一麵向祭台走去。
  她倚著祭台邊的水晶蓮瓣,緩緩笑道:“然而桑蓋餓饒為雪山聖泉守護聖獸之一,身具靈通。若她真是雪山神女轉世,必不死在聖獸爪牙之下;若不是……”她俯身下去,將蠟燭從相思臉上緩緩照過,沉聲道:“則凡被桑蓋餓饒所噬的人,都能洗淨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對她未嚐不是好事。”
  相思臉色已經蒼白,然而全身被製,不能動彈。
  曼陀羅一聲輕笑,轉身向長階一拜,道:“若屬下為教主尋來的雪山神女是真,則請將功抵過;若是假,曼陀羅可任憑教主處置。”
  那聲音沒有回答。
  過了片刻,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緩緩從長階頂端傳來。
  曼陀羅向著聲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佇在相思身後。
  然而,相思卻沒法回頭。
  一聲龍吟,一道妖異的光華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來人從牆上取下了一柄劍。
  曼陀羅起身,將蠟燭緊貼在相思臉頰旁,耀眼的光讓她不得不閉上了眼。
  相思突然感到脖子上一絲冰涼,領口似乎已被長劍挑破。劍刃極輕的貼著她的肌膚遊走,剛好從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隨著絲帛裂響,她的衣衫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來人似乎沉吟了良久,才歎息道:“的確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劍緩緩挑開她的胸衣。
  相思胸前突然一陣刺痛,心髒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傷口並不深,卻已足夠讓鮮血湧出,打濕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也因恐懼而不住起伏著。來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輕輕一彈,她腕上禁錮的繩索頓時斷開,那人溫和的替她將劍握於手心。
  曼陀羅道:“教主,可以開始麽?”
  那人一揮手,殿頂的帷幕垂了下來,而後轉身和曼陀羅一起,走入帷幕另一邊。
  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點點星光灑下,將大殿染上一層微霜。
  相思隻有一隻手腕能夠活動,她努力翻轉手中的短劍,去割手臂上的繩索。而這個時候,大殿角落裏,一扇塵封已久的鐵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
  突然,一聲巨大的獸嘯傳來,隻震得整個大殿震顫不止!繼而是沉沉腳步,宛如直踏在人的心頭,天地都不住震動,仿佛洪荒巨獸,突然從上古壁畫中掙脫,挾著風雷水火、天地變易之威,欲搏人而噬!
  相思驚得花容失色,向殿中望去。
  一頭雪白的雄獅正緩緩向她走來。
  那獅子雄健異常,比一般獅子高壯了一倍不止,一蓬雪白的鬃毛獵獵炸開,利爪森然向天,兩眼赤光如火,劍齒森寒,左右顧盼,傲然前行,每一步都沉沉踏落,伴隨渾身長毛凜凜抖動。
  相思全身都被冷汗濕透,她的手腕顫抖不止,幾乎握劍不住。而這時,雪獅已然嗅到了血腥之氣,突然一聲咆哮,縱身向祭壇撲來。
  相思剛剛解開了手上的束縛,勉強坐起來,雪獅已狂嘯著躍到祭壇上!
  雪獅巨口大張,一股腥熱之氣息迎麵噴來。相思本能的向旁邊一側身,抬手擋住了眼睛。那頭雪獅長聲厲嘯,震耳欲聾,突然猛一揚爪,正拍在相思肩頭。
  雪獅這一拍,雖未甚施力,已輕而易舉的將她的身子強行翻轉,繼而雙爪齊伸,緊緊將她按倒在祭壇上。相思全身劇痛,隻覺得雪獅頸間長鬃如芒刺一般,直拂在她胸前。還未待她躲避,隻聽雪獅仰天一嘯,大張血口,徑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相思一聲驚呼,也不及多想,手腕一使力,那枚短劍自她腕底反彈而上,向雪獅腹部刺去。她肩頭雖已被雪獅利爪按住,然而她本以暗器見長,功夫大半在於指腕之間,這奮力一擊,速度極快,去勢也極準,休說是一頭野獸,就算天下高手之中,能躲開的也不多。
  劍尖直挺而上,正刺在雪獅腹下。相思隻覺得手中短劍宛如刺在一種極其柔韌之物上,那物隨著劍尖來勢深陷下去,卻無論如何不能刺穿!
  雪獅突然嘶聲狂嘯,怒發如狂,猛地將利爪高高揚起,向相思肩上猛拍過去。相思欲要躲閃,已經不及,竟然整個人都被這一掌打得飛了起來,從丈餘高的祭壇沉沉摔落地上,又在滑出好長一段距離,才在大殿一角停住。
  這一擊之力巨大非常,連她周身還未割斷的繩索,也被強行掙斷!好在她年紀雖輕,修為卻已經有了根基,而且剛才雪獅怒吼在先,讓她已有防備,將大半力道用輕功化開,這才免了粉身碎骨之難。
  然而雪獅尖牙利爪卻不是僅用巧力能逼得開的。相思上身衣服幾乎都被撕碎,肩頭條深痕幾乎見骨,手足上被繩索勒開的傷口也血流不止,幾乎整個身子都被染紅,連地板上也拖出一道緋紅的血跡。
  她低聲咳嗽著,努力想扶著牆壁站起身,卻始終不能。
  雪獅一甩頭,雙目赤紅,連聲低吼著向她走來。
  相思隻覺得全身骨骼經脈似乎都已經碎了,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昏厥,額頭的冷汗淋漓而下,讓她幾乎睜不開雙眼。
  相思並不是一個很柔弱的女子,她年紀輕輕,已位列華音閣上弦月主,地位亦可謂尊崇。她的武功,雖不見得能匹配上弦月主這四個字,卻也絕非弱到不堪的地步。隻是她身邊的絕頂高手實在太多,每次遇險,自然有人幫她化解;而且那些敵人,也很少真的想傷害她。所以,她的武功,幾乎已是無用之物,久而久之,連自己都快忘記了。
  而這一次,她卻孤身無緣的被放在獸吻之下,能幫她的人,都在千裏之外。而對方卻是傳說中的邪神,噬血如命,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將她撕成碎塊,更絲毫不會起一點憐香惜玉之心。
  相思隻覺得身上的劇痛和心底真正的恐懼交織襲來,她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昏倒,也不讓眼淚淌下。她用力握住手中短劍,腦中飛快旋轉著種種可能的招式。雖然她知道,腹下已是雪獅皮膚最軟之處,況且不能刺入,其他部位更如銅牆鐵壁,然而手中這柄並不鋒利的短劍,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雪獅在她麵前踱了幾步,不時躬身作出捕撲的架勢,卻又收了回去。宛如將獵物撕碎吞噬前,要好好戲耍一番。突然,它將雪白的爪子在地上的血跡裏沾了一下,身子向後繃緊,雙眼宛如要突出出來,直盯著相思。
  相思知道不好,隻聽雪獅猛然一聲嗷嗷怒吼,身體猛地躍起,宛如在半空中飛起一座雪色山嶽一般,向相思惡撲而來!
  相思將短劍握在胸前,緊緊靠著殿牆。隻見一對巨爪撲下,隨之碩大的獸頭從天而降,森森利齒宛如兩柄長仞,向她頸脖劃下。相思突然一矮身,順勢向雪獅腹下一滑,手中短劍已借力出手,向雪獅眼眶插去。
  隻聽一聲淒厲之極的獸嘯,震耳欲聾,大蓬腥血在半空中飛濺開去,相思閉眼側身讓開,獅血全都淋在她左肩之上。她借勢從雪獅腹下滑開,向大殿另一邊避去。
  隻見雪獅一爪捂住傷眼,另一目血光暴顯,似乎也要脫出眼眶,它慘嘯之下,痛急如狂,兩隻巨爪在半空中森然亂博,所觸之處,石台、玉柱皆轟然坍塌。
  過了好久,雪獅漸漸止住了狂舞,掉轉頭顱,用帶血的鼻翼猛地抽吸著,似乎在尋找人氣所在。它一麵搜尋,一麵緩緩向大殿中心走去。
  突然,雪獅在祭壇邊止住身形,怒嘯之下,高高揚起右爪,淩空劈下!隻聽轟然巨響,水晶祭台的數片蓮瓣頓時被打得粉碎,淡紫色的微塵宛如下了一天晶亮細雨。
  相思一聲驚呼,慌忙從祭壇另一端退開。
  粉塵散去,雪獅獨目看見了仇人所在,更是狂怒不止,猛撲過來。慌亂間,相思短劍剛要刺出,已被雪獅一爪打落。雪獅上前一步,將她撲倒地上,血紅舌頭伸出,向她肩頭傷口撕咬而去。
  相思剛剛感到肩頭一陣灼熱般的刺痛,心知萬無生理,隻得閉目待斃。
  然而正在此刻,那頭雪獅卻止住了。
  相思訝然,睜開雙眼。隻見雪獅一目已渺,臉上成了一個血洞,模樣極為猙獰可怕,而另一隻眼直剜著自己,更是凶光迸散,欲將寸寸噬之而後快。
  然而,它並沒有再攻擊相思,隻是不斷頭顱微微轉側,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雪獅守護聖泉,通靈已久,此刻心中竟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竟然是來自它爪下待斃的獵物!它隻覺不可思議,然而這種恐懼又無比真實,緩緩從它口中殘留的鮮血中凝聚起來,讓它巨大的身體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它能夠從鮮血的味道中判斷出此人絕不能殺。然而它一生以人為食物,從不曾在獵物身上吃過一點虧,而如今一目竟生生被此人刺瞎,創劇痛深,實在不能甘休!兩念交織,隻折磨得那頭雪獅仰天狂嘯,宛如瘋狂一般,爪下卻再不敢多施一點力。
  相思的衣衫襤褸,全身浴血,躺在雄獅爪牙之下,夜風淡淡,她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心緒卻漸漸平靜下來。


第四章、雪山之女

  帷幔微動,曼陀羅在簾後輕輕笑道:“教主,雪山神女是真,屬下也可得到教主的寬恕了吧?”
  那人冷冷道:“是。”
  話音未落,突然間,曼陀羅的身體宛如斷線的紙鳶一般,從帷幕那頭飛了出來,徑直落向雪獅爪邊。
  那雪獅正在驚怒交加,不知所處之時,看見又有一生人飛來,哪裏還能忍住,頓時舍了相思,縱身向曼陀羅撲去。
  相思驚叫道:“不要!”還未待她說完,一蓬三尺高的煙花,已從雪獅牙間噴湧而出。
  濃濃的血腥氣頓時彌散開。
  寂寂夜色中,不時傳來咀嚼聲,骨肉碎裂聲,以及血脈噴湧的聲音。
  相思驚斥著,不顧一切的將手中短劍向雪獅背後插去,然而那雪獅毫不理會,隻顧大口撕咬爪下的獵物。
  相思一頓亂刺之下,聲嘶力竭,手腕酸軟,幾乎站立不住。
  更為可怕的是,眼前的景象實在過慘烈。
  曼陀羅的身體,宛如折斷了關節的玩偶,在雪獅的爪牙之下扭曲、拋落、碎裂。而那些零碎的骨骼、經脈則在暗紅的血泊之中欲沉欲浮。
  雪獅猛一甩頭,砰然一聲悶響,一團大塊的血肉落到相思麵前。相思一聲驚呼,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一旁。
  那竟然是曼陀羅的頭顱。她長發沾滿鮮血,宛如一蓬猩紅的秋草,裹著歪折扭曲的脖頸。而她的臉,竟然幾乎未受到損害,連額間淡淡鵝黃,頰上一片胭脂都還宛如生時。而她碧綠的眸子半睜著,裏邊卻沒有一絲痛苦或恐懼,甚至依舊保持著妖媚而詭異的笑意。
  相思再也忍不住,伏地嘔吐起來。
  雪獅似乎飽餐了人血,漸漸恢複了平靜,蹲坐在地上,仔細舔盡爪上餘血,然後低聲哀喉著,緩緩向來時的鐵門退去了。
  相思似乎漸漸恢複過來,她止住幹嘔,雙手緊緊撐住地麵,眼角的餘光怔怔的落到曼陀羅臉上。
  這個曾經一襲盛唐宮妝,在古墓地宮之中,抱著半張箜篌,傲慢微笑著,和她爭論死神之慈悲的少女。
  這個曾經在曼荼羅陣中,披辟荔、帶紅狸,宛如楚辭中的山鬼,趁著月色來去無蹤的女子。
  這個曾經舍棄了一條手臂,帶著自己用血遁之術從雲南一直逃到藏邊樂勝倫宮內的宿敵。
  如今,隻剩下一具碎裂的殘軀。
  血光沉浮,夜色漸漸變得森寒無比。
  相思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頰都因憤怒而變得緋紅。她向帷幕後厲聲道:“你說過會寬恕她的!為什麽?為什麽這樣?”
  那人淡淡道:“這就是她要的寬恕。”
  相思更怒,道:“你胡說,難道是她自己要死在獸爪之下的?”
  那人道:“是。”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咬牙道:“魔鬼!”她猛地操起地上的短劍,縱身向帷幕後直刺而去。
  帷幕輕動,噗的一聲輕響,短劍將半幅錦幔斬落,來勢更快,直逼那人咽喉。
  那人一動也沒有動過。
  劍光終於照亮了那人的臉,相思一聲輕呼,手卻再也不能向前遞近一寸。
  鏘的一聲,她手中短劍墜落於地。
  相思臉上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置信之物,就算把九天十地的妖魔都聚集到帷幕後邊,也不至於讓她如此驚訝。      帷幕當然並不是真的有妖魔,而隻是一個人。
  那人一身藍袍,卻是藍得發黑。然而更藍的是他過膝的長發,微卷的發束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瀉的長瀑。
  他的眸子卻是一種詭異的紅,紅得深不見底,宛如紅蓮之火,獵獵燃燒於長夜之中,觸幽通神。
  更為詭異的是,除了頭發和眸子的顏色,他的容貌實在太像卓王孫了!
  相思往後退了兩步,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人冷冷道:“你認識我?”
  相思繼續後退,道:“不,不認識。”
  那人看著她,冰冷的雙眸中突然有了一絲笑意,這一笑,他身上的妖異之氣竟大半退去,整個人頓時如在陽光之下,變得溫和起來:“現在你認識了。我是曼荼羅教教主帝迦,你所在之地,正是樂勝倫宮。”
  相思止住了退勢,疑惑的道:“樂勝倫宮,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帝迦道:“因為你是濕婆的妻子。而我,則是濕婆神在世間唯一的化身。”
  相思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什麽時候放我走?”
  帝迦的眸子又漸漸變得冰冷:“隨時。”
  相思不相信的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帝迦冷笑道:“當然。”他沿著長階緩步向相思走來,道:“隻不過你離開前必須替我做一件事。”
  相思一怔,道:“你講。”
  帝迦注視著她,緩緩道:“數十年來,我已參照法典,繼承了濕婆在人世間所有的力量,用一百零八種祭法祭神,卻依舊不能領悟最後的本位。所欠的隻有一事,就是與雪山神女合體雙修。”
  相思訝然道:“神女……你是說我?”她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不過,什麽是合體雙修?”
  帝迦並不答話,隻輕輕一揚手,殿頂數十道錦幔頓時徐徐懸展開來。
  相思這才發現,那些錦幔上竟然都繪著彩色圖案。她隻看了一眼,臉色頓時緋紅。
  那些竟然都是男女歡合之圖。每一副都素底彩繪,筆法極為細致,畫卷從殿頂直垂地麵,其間情境、動作都蟬聯而下,各俱情節,微風動處,畫卷欲展欲和,真是五色迷離,眉目宛肖,栩栩如生。
  相思將臉側開,心頭撞鹿,根本說不出話來。
  帝迦等了一會,道:“一共是四十九種變化,你都看明白了?”
  相思臉上更紅,由羞轉怒,道:“無恥!”言罷猛的轉身,向殿門跑去。她剛邁出幾步,卻愕然發現帝迦不知什麽時候已擋在麵前。
  相思驚得往後退去。帷幕微動,殿中不知何處竟然有夜風吹來。她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被雪獅撕碎了。
  白色的衣衫被撕作條條流蘇,隨風飄動。朵朵嫣紅的血跡,宛如盛開的梅花,綻放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上。
  她下意識的抬起雙手,護在身前。
  帝迦冷冷道:“你不必怕。強迫你毫無意義。我會等——等你覺悟。”
  相思斷然道:“你做夢!”
  帝迦注視著她,輕歎道:“你沉溺塵緣太深,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相思搖頭道:“你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懂,我也不想聽懂。不過,我現在要立刻離開這裏。”
  帝迦輕輕搖頭道:“可憐。”
  相思愕然道:“可憐什麽?”
  帝迦道:“可憐你自己還不知道——從沒有人能從雪獅掌下生還。它最後雖未殺你,但你剛才已受了極重的內傷,你若就這樣走出此地,最多半個時辰,就會傷發不治。現在,能救你的隻有我。”
  相思打斷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猛地轉身,卻發現殿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關上了。大殿內石牆巍然高聳,宛如崖壁,卻再無別的出路。
  唯有那條長長的石階,從眼前一直延伸向殿頂,暗夜沉沉,卻不知通向何處。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隻見帝迦遠遠的看著自己,似乎在等待她回去求自己。
  相思一咬牙,轉身向石階上跑去,一時隻覺得天階高遠,兩旁錦障低垂,頂上也垂著重重帷幔,在自己身旁圍成一道狹窄的五色通道,緩緩伸向高處。
  她奮力向上攀爬著,也不知己登了多少階,天階還是不到盡頭。突然,她胸口一熱,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她伸手捂住嘴,鮮血卻從她蒼白的指縫間不住湧出。
  相思隻覺全身湧起一陣劇痛,似乎全身經脈、五髒六腑都已碎裂。她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石階上,雙手無力的扶住地麵,不住咳血,身上的傷口也同時震裂,鮮血沿著潔白的石階,滴滴下落,宛如一道緋紅的小溪。
  帷幕輕動,峭寒的夜風不停從四麵鑽進來,她伏在冰涼的石階上,卻感到四周籠罩著一種病態的燥熱,身體卻漸漸的輕了起來。她知道自己的意識正在緩緩喪失,正如自己的生命。
  一種沉沉倦意漸漸湧上她心頭。她掙紮著告誡自己,不能睡著,這一睡著,隻怕永遠都不會醒來,然而這種安眠的誘惑還是一浪一浪,不可遏製的襲來。
  就在她要閉上雙目時,頭頂的一副帷幔,出奇清楚的映入眼簾,她的精神頓時一凜。
  帷幔上是一副彩繪。圖案濃墨重彩,華麗逼真之極,卻又宛如青天白雲一般,高潔得不可方物。畫上是一道幽穀冰泉,周圍冰雪繚繞,深邃寂靜,似乎亙古以來,就無人踏足。
  一位女子,正靜靜的浸身泉眼之中。
  她烏黑長發在泉水中鋪開,宛如一朵墨色芙蓉,盛開在冰雪之中。雖然寒潭徹骨,但她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安詳,一雙纖纖素手合於胸前,而胸以下的身體,盡沒於寒泉深處。
  清波粼粼,天穹、雪峰盡在倒影中,水光幽明洞微,真照得人神魄皆如冰雪。
  相思注視著那位女子的麵容,她是如此美麗而聖潔,雖然並不完全肖似自己,卻有種莫名的親切。
  相思的目光忍不住為之久久停佇,過了良久,她才訝然發現,原來整個頂部的帷幔,竟然都畫著彩繪,而且這些彩繪連起來,就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在諸神的時代,仙人達刹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名叫薩蒂。和很多少女一樣,深愛著威武莊嚴的濕婆大神,並暗中祈禱,一定要嫁給大神為妻。然而薩蒂的父親刹達卻認為,濕婆醉心於苦行,離群索居,桀驁不馴,常常如幽靈一樣浪跡三界之中,並非女兒的佳偶。所以,他在為女兒舉辦的選婿典禮上邀請了天界所有神明,卻唯獨沒有邀請濕婆。
  薩蒂一身盛裝,出現在大典上,光豔照人,傾倒了所以神衹。然而薩蒂心中隻有濕婆大神。於是在她拋出愛之花環之前,默默向濕婆祈禱。當花環扔出的時候,濕婆突然現身,接住了花環;達刹雖然不樂,也隻好把女兒嫁給了濕婆,卻從此對濕婆記恨在心。
  濕婆和薩蒂婚後過著美滿而幸福的生活。但一次眾神祭典上,達刹進門時所有的天神都起身向達刹致敬,隻有濕婆和梵天安坐不動。達刹非常憤怒,認為濕婆故意羞辱於他,於是暗中下定決心要向濕婆報複。
  不久後,達刹組織了一個天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祭典,遍請三界眾神,唯獨不請濕婆。濕婆一開始並不知情,但薩蒂卻從女伴那裏得知此事,感到丈夫的尊嚴被父親傷害了,於是獨身來到祭典上,當著眾天神之麵,質問父親。沒想到,達刹不但不留絲毫情麵,反而在眾神麵將薩蒂羞辱一番,性格驕傲的薩蒂氣憤難當,竟然在祭奠上興火自焚。
  濕婆得知妻子死訊後,狂怒不止,闖入還在進行的祭典。用破壞神能摧毀三界的怒氣,燃燒一切所見所觸之物,把眾神打得落花流水,並且一劍砍下了達刹的腦袋。
  眼看天界就要毀滅在濕婆的怒火之中,毗濕奴突然全副甲胄,出現在眾神麵前,提劍阻止濕婆。濕婆狂怒難遏,與毗濕奴一場大戰,這一戰持續千日之久,諸天日月星辰,都為之黯淡無光。最後,大梵天總算出麵勸住了架,這場空前的祭典也就此草草收場。
  但濕婆依然沒有從失去愛妻的痛苦中清醒,他從餘燼中搶出薩蒂的屍體,悲傷的呼喚她的名字,隻呼的天地震動,諸神都為之流淚。之後,濕婆就發瘋一般抱著薩蒂的屍體,圍繞天界狂舞三周,而後又在世間流浪了七年。
  梵天和毗濕奴擔心三界為之受到影響,就用他們的法力將薩蒂的屍體分割成了五十塊,散落人間,散落之地皆成了聖地。
  之後,濕婆回到喜馬拉雅山去修苦行,沉浸在失去所愛的無盡悲哀和寂寞之中——這位擁有改易天地力量的神,卻已經在這世界上一無所執,隻深深被失去愛妻的憂傷之火煎熬。
  時間就在這位孤獨的神靈永恒的傷痛中緩緩渡過。一萬年來,濕婆始終沒有再見其他的女子。
  這時候,世上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阿修羅塔拉卡,進行了驚人的苦行。最後,諸神都為他的苦行打動。梵天出現在他麵前,問他有什麽願望。阿修羅祈求長生不老,梵天告訴他有生則有死,沒有人能長存。於是,阿修羅又要求讓自己戰無不勝,梵天依舊猶豫著。阿修羅說如果自己被打敗,隻能敗給一個出生不到七天的嬰兒。梵天於是應允。
  成為阿修羅王的塔拉卡變得邪惡無比,領著阿修羅族侵入天界,搶奪珍寶及美食,將眾天神打得在三界中四處逃散。眾神祈求梵天的幫助,得到的答案是,隻有濕婆之子可以打敗阿修羅王。然而濕婆卻還在無盡寂寞的苦行之中。
  於是天神們就苦苦思索,如何讓濕婆結束苦行,結婚生子。
  這時候,薩蒂已經轉生成為喜馬拉雅山山神之女帕凡提。一萬年過去了,又已轉世輪回,但她依然深深地愛著濕婆,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重新嫁給這位前世的戀人。
  帕凡提隨父親去朝拜濕婆,並懇請留在濕婆身邊侍奉左右。濕婆極為冷淡,說女人是修行的障礙,帕凡提很生氣,就和濕婆辯論,她聰慧善辯,據理力爭,濕婆辯不過她,隻好讓她留下。
  盡管如此,濕婆對於帕凡提的美貌依舊毫不動心,隻是一心苦修。
  梵天和毗濕奴隻好派出愛神來到濕婆居所,暗中協助帕凡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春風和熙,帕凡提一如既往的捧著帶露的鮮花,到雪山峰頂禮拜濕婆大神。濕婆偶然睜開雙眼,看了一下帕凡提。久候一旁的愛神趁機射出了愛之羽箭。
  這時候,濕婆的心緒突然有些動蕩,像月亮升起時候的大海。
  他看到女神的臉,以及莎婆果般潤紅的雙唇。
  愛神大喜,以為大功告成,竟然在一旁跳起了舞蹈,沒想到竟被濕婆發現,濕婆頓時明白了愛神的詭計,於是大怒,第三隻天眼張開,噴出怒火,將愛神的身體燒為灰燼。從此,愛神就成了無形之體。
  至此,所有天神都灰心喪氣,勸說帕凡提不要再對濕婆心存愛戀了,但是帕凡提卻執意堅持。為了得到濕婆愛情,她開始了漫長的苦行。女神苦行的嚴酷讓三界眾神都感到了震驚。她將自己浸入喜馬拉雅山中一處冰泉,足足苦修了三千年。
  有一天,一個年輕英俊的婆羅門來到她苦修的地方,頌揚了女神的美貌,然後問起她苦行的原因。帕凡提回答說是為了得到濕婆的愛情。
  婆羅門哈哈大笑,說年輕而美貌的女神,你為何要苦苦折磨自己,浪費自己的青春和美麗。濕婆的容貌是可怕的,他穿著獸皮,騎著公牛,脖子上掛著毒蛇,額頭上有第三隻天眼,隨時噴出火焰,她四處流浪,居住在寒冷的雪山之中。他不能給你愛情,女神為何不結束苦行,享受陽光與春天?
  帕凡提非常憤怒,她回答說,在她心中,濕婆大神的容貌是莊嚴、高貴、威武、英俊的,而無論他是否流浪四方,是否身穿獸皮,頸掛毒蛇,是否離群索居,她依然愛他。
  婆羅門繼續搖頭,數說濕婆的殘暴、凶狠、噬殺、喜怒無常。帕凡提就捂住雙耳,要婆羅門滾開。但就在這時,奇跡出現了。
  一聲春雷之後,婆羅門消失了;帕凡提目瞪口呆地看著正對自己微笑的濕婆。
  濕婆微笑著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買下的奴隸。”
  之後,濕婆向山神正式求婚,他和帕凡提在山神的宮殿裏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天界的眾神都趕來參加了慶典。濕婆和女神的新婚之夜,持續了整整一年。而後,他們的兒子戰神鳩摩羅終於出生,最終拯救了天界。
  ……圖卷在石階頂端,一幅幅向上延續,述說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隨著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相思身上的倦意和傷痛也漸漸消散。她不知不覺中,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扶著石階一級級向上攀登,宛如在追尋一段段萬億年前的往事。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透空而下,相思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煌煌日色,泠泠風露,就在不遠的地方匯聚、流動。
  天階不知何時已到了盡頭。相思扶著帷幔,讓自己的雙眼漸漸適應。
  眼前雪光萬裏,開闊遼遠,一片雪峰簇擁下的湖泊靜靜停棲在峰巒之間。
  湖泊並不很大,但通體渾圓,宛如天工巧裁,又如湯穀九日,其一誤落人間。
  岸邊積雪皚皚,光影照耀。
  一人白袍及地,背對她而立。而他身旁,臥伏著一隻巨大的雪獅。那雪獅半麵浴血,一麵低聲哀吼,一麵顫抖著偎依在他身邊。孔武神獸,此刻卻如一隻受傷的小貓一般馴順。
  此人不是帝迦又是誰?
  相思不禁訝然出聲:“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帝迦突然回頭,他剛一轉過臉,不料那隻馴順的雪獅突然一聲咆哮,揚爪向他腦後拍去。這一拍之力十分巨大,隻要沾上一點,立刻就要筋骨碎裂。
  相思驚道:“小心!”
  帝迦隨意一抬手,正擋在那隻雪獅右爪上。雪獅一觸到他的手臂,頓時如蒙電擊,慘聲哀嚎,卻又無論如何也收不回去。帝迦眉頭微皺,似乎怕傷了雪獅,輕輕一動手腕,臂上那層護體真氣似乎立刻散去。而那雪獅正在極力拉扯之際,受力一失,平衡頓時打破,巨大身體如山嶽崩崔一般向他壓來。
  帝迦並沒有躲避。隻聽“噗”的一聲輕響,雪獅一隻利爪已深深陷入他的肩頭。
  相思驚呼出聲。
  帝迦看了她一眼,握住雪獅獸腕,輕輕將它托起,小心放在地上。
  那雪獅傷口似乎又被震裂,鮮血湧出,渾身顫抖不止。
  帝迦不再看相思,轉過身去,輕扶著雪獅兩腮,仔細查看它的傷口。相思這才看見,他一手拿著一柄極薄的小刀,另一手卻是幾塊沾血的白布,似乎剛剛是在給雪獅治傷。
  相思雖極惡此人,此刻心中卻忍不住一軟,訕訕道:“對不起,剛才我無意打擾了。”
  帝迦並不答話,隻見他一手緊緊抵住雪獅眉心,手中小刀不住在雪獅眼眶中遊走,將死肉殘筋盡數清理掉。
  熱血嘀噠而下,在雪地上升起一股股輕煙。相思隻覺一陣膽寒,如此生生將殘肉剜去,古來刮骨療毒也不過如此,其間劇痛,英雄好漢尚不能忍受,何況一頭畜生?相思真怕那頭雪獅什麽時候又狂性大發,向帝迦撲去。
  然而那雪獅雖然痛極,喉間呼喝連連,全身顫抖,前爪在雪地上狠命亂抓,隻抓得冰淩紛飛,地上道道極深的血痕。那隻尚存的獨眼卻始終死死盯住帝迦的額頭,目光極為敬畏。
  相思不敢再看,隻將目光轉向一邊。過了片刻,帝迦收起小刀,將白布纏在雪獅眼上,向它揮了揮手。那雪獅已經全身虛脫,連吼叫也沒了力氣。在地上掙紮了幾次,才站起來,緩緩向湖邊一處山洞中去了。
  相思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來意,換了一副怒容道:“我要怎樣才能從這裏走出去?”
  帝迦冷冷一笑,正要回答,目光卻凝止在她身後。
  相思更加生氣:“我在問你話……”她突然住口,因為她感到自己身後似乎有所異樣!
  似乎一道若有若無的微光,就跟在她身後。這種感覺並不是剛才才有,而是從她在祭壇上蘇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跟隨左右。隻是剛才遇事太多,這種感覺反而被忽略了。
  她剛要回頭,帝迦突然一皺眉,已結印在掌,雙手一合,一股巨大無比的勁力如山呼海嘯一般向她撲來!


第五章、日月之湖

  聖湖之畔,山洞中的石壁上。
  本來無比清晰的鏡像突然微微一震,一道微漠白光細如針尖,從像中人身後無聲無息的遊走過來。等到了壁前,突然急速膨脹,開始大如碗盞,臨到破壁之時已如栲栳,挾著風聲雷嘯,向壁前諸人惡撲而來。
  青衣女子臉色頓變,一拂衣袖,正要將壁上的鏡像收起,卻突然感到整個山洞猛烈一震,幾乎站不住腳。而那蓬白光宛如鈞天雷動,已然破壁而出!
  卓王孫輕聲冷笑,抱起小鸞,略一側身,就見那團白光如長虹貫日,從他身邊擦過,而後掠過山洞腹地,直撲洞口。白光越來越暗,到了後來竟然變做暗紫色,跳動不止。而山洞四壁劇烈震顫,碎石冰屑紛揚灑落,宛如下了一天冰雨。
  青衣女子輕呼到:“小心!”
  就在此時,那道光華猛然亂炸開去。山洞口竟然被這種巨大的力量生生崩碎,滿天紫芒化作無數道極細的長針,在陽光下詭秘一閃,竟然全部平空消失。
  洞外諸人隻覺得胸口一悶,竟宛如被萬億無形之針透體而過。
  紅衣大德喝道:“什麽……”話還未完,他隻覺渾身真氣一厄,後邊那個“人”字,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猛然結印聚齊,卻發現全身勁力都在無數道莫名之力的牽引下,急速洩去,越是抵抗,就洩得越快。紅衣大德又驚又怒,幾次結印未成,竟如虛脫一般,連站立也站立不住,隻得盤膝坐下。
  而其他諸人暗中運轉真氣,結果也是一樣。
  索南加錯一振衣,隻聽一陣極輕的細響,數道微光從他袍袖間紛揚落下。一觸空氣,竟然宛如春冰向陽,化得了無痕跡。他歎息一聲,轉而向白摩大師道:“好厲害的雪影針,大師可還無礙否?”
  白摩長眉緊皺,緩緩搖頭,將緊握的雙拳鬆開,右手掌心之上,赫然已多了一枚極細的紅點。他張開左掌,向自己右肩猛力拍了下去。
  一聲極其微弱的血脈破裂之聲響起,似乎有一線淡紫色的光華從他肩頭的噴出的血花中閃了閃,他的整條右臂頓時無力的垂了下去,再也不能運轉,而他臉上的神情卻輕鬆了許多。
  白摩大師長長歎了口氣,道:“佛法隱微,魔力高強。我這具皮囊看來也撐不了多久了。”
  索南加錯搖頭道:“剛才這一擊之力,強悍無比,最初發源於一線之微,後而化身千億,無處不在。雖是一瞬之間,射向我們的雪影卻各有數萬。大師隻中其一,修為已算得上不凡了。隻不過波旬能從樂勝倫宮中,將力量傳到此地,一擊之下竟讓我等幾乎全部負傷,法力之高,實與神魔無異。”他一聲長歎,轉而向卓王孫道:“卓先生雖然武功蓋世,然而此去樂勝倫宮,切要小心,不可托大輕敵。”
  卓王孫淡淡笑道:“此人的法力的確有些特異之處,然而,若無這位女活佛的透天妙術幫忙,隻怕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內力運用於數裏之外吧?”
  眾人一怔,不由將目光投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剛才一瞬間也受了壁內之力的反震,略有受傷。然而她臉上的笑容卻依然從容自若,道:“一些雕蟲小技,卻沒想到被敵人利用,若卓先生要說我是幫凶,也未嚐不可。隻是,以卓先生的實力,剛才完全可以將那道紫光在鏡前接下,然而卓先生卻側身讓過了,想來必有些別的原因。”
  眾人又是一驚,都將目光投向卓王孫身上。卻見卓王孫悠然笑道:“你說的不錯。”眾人見他承認,更是驚疑交加,忍不住彼此議論起來。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刻意讓過,想必是要從這道紫光的來勢中看出樂勝倫宮的秘密,如今先生既然坦然承認,這秘密多半已經得之於心了。”她的笑容漸漸淡去,正色道:“那就請問卓先生,樂勝倫宮到底在何處?”
  卓王孫道:“你真的要知道?”
  青衣女子道:“波旬既然能利用我的法術,將內力返照而出,擊傷諸位大德,卓先生自然也可反利用之,看出樂勝倫宮所在。隻是這卻是用數十位大德的重傷換來的,卓先生縱然覺得值得,也應該給大家一個交代吧?”
  她言下之意,卓王孫正是故意讓那道光華從鏡中透出,擊傷諸位大德,才看出了樂勝倫宮所在的。此言一出,一些受傷的大德臉上已有了怨怒之意。
  卓王孫卻淡淡道:“我隻答應了達賴大師,要找到樂勝倫宮所在,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做到。”他說著上前一步,注視著方才那屏石壁,而後右手緊抱住懷中的步小鸞,將她的臉輕輕轉向裏側。
  青衣女子緩緩往後退開了一步。
  突然,卓王孫一抬左手,一道極其猛烈的真氣就宛如瞬間生於無形,而後撼天動地,淩空罩下!隻聽一聲怦然巨響,那扇厚有數尺的石壁竟然生生被擊塌下來。
  四下碎石紛飛,整個山洞似乎都難受其威,而不住顫動。卓王孫抱著小鸞,站在原地,氣定神閑,宛如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而那青衣女子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她上前一步,輕揮了幾下衣袖,將眾人眼前的塵土拂開。
  一道幽碧的清光頓時透了過來,眾人驚訝的發現,石壁後竟然是一條長長的隧道。
  隧道由一種奇異的碧藍色巨石砌成,通體籠罩在一層斑駁陸離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隧道雖然深不可測,卻絲毫不顯得黑暗。仿佛任一物隻要進入其中,都會被那種幽藍的神光照得筋絡盡顯,無可遁藏。
  而隧道深處卻又極其潮濕,似乎還隱隱有水聲傳來,看來竟是從聖湖之底曲折穿行而過。
  難道樂勝倫宮的入口就在隧道的另一頭?
  卓王孫也不回頭,向眾人說了聲告辭,抱起小鸞,就要進去。
  “慢!”青衣女子頓了頓,又道:“你不能帶步小鸞進去。”
  卓王孫冷冷道:“為什麽?”
  青衣女子道:“你此刻帶她進去,與殺了她又什麽分別?”
  卓王孫注目隧道,並不回答。
  青衣女子遙望湖泊深處,緩緩道:“所謂聖湖,並非隻有一個,而是一生一死,孿生雙成。”她此話一出,諸人都是一驚。而青衣女子毫不以為意,抬袖遙指湖波,繼續道:“眼前這一處,形如殘月欲沉,是為死之湖,死去的靈魂,最後就將在此處棲息。而另外一處,形如朝日初生,是為生之湖,新的生命,就誕生於此。中間相聯係的,卻是這一條輪回之索。樂勝倫宮,正在輪回之索的另一端。你若通過此處,就能進入其中。然而,這條秘道卻並非容易通過的。”
  卓王孫淡淡道:“看來你比我更清楚樂勝倫宮的所在。”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剛才能從鏡壁中水紋流動的方向,看出聖湖雙生的秘密,我雖然眼拙,但畢竟是透天之術的主持者,看到這些也並非難事。隻是,我還要告誡先生一件事。”
  卓王孫道:“講。”
  青衣女子抬頭仰望碧藍的蒼穹,雙手合十,緩緩道:“這裏是諸神的居所,世界的中心,一切力量的發源之處。聖湖之底的地心中,潛藏著兩股莫名的巨大磁力,一為生之力,一為死之力,彼此交錯糾纏,生生不息。而這隧道正好從兩處巨力中橫穿而過。所以……”她聲音一厲:“整條隧道,都被莫名的巨力牽引。而隧道的四壁又由特殊的藍色巨石構成,宛如一種石鏡——隻不過反射的不是光線,而是磁力。經過無數道反射,這股磁力便在無形中被擴大了千萬倍,遍布每一寸角落,縱橫交錯,扭曲穿插。凡人一旦進入其中,根本無法承受其壓力,頃刻便覺四體劇痛,呼吸凝滯,若不能及時退出,必當筋骨盡折、五髒破碎而死。就算你自負能以內力與之相抗衡,然而小鸞久病之體,必不能當。而這種磁力如光透體,無處不在,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能將小鸞和它們隔絕開。你若強行帶著小鸞進入,無異讓她身涉絕險之地,一旦有所閃失,後果卻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
  卓王孫一時默然。
  青衣女子道:“隧道中還有種種關卡,所謂孔雀之陣,隻是其中之一。其間艱難凶險,真可謂難以想象。恕我直言,就算卓先生武功蓋世,到時候也難免自顧不暇,如何還能保護小鸞?更何況小鸞之疾,已入膏肓,卓先生已然束手,既然達賴大師許諾替她延續三月之壽命,先生為何不將她交給我與達賴大師?當卓先生蕩平曼荼羅教,與楊盟主會於崗仁波吉峰上之時,我保證將小鸞小姐完好無損的送到先生麵前。”
  卓王孫還在沉吟。
  索南加錯上前道:“卓先生若是信得過我,就請將小鸞小姐暫時寄托在我這裏。”
  卓王孫低頭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小鸞。她臉色蒼白,連唇間的血色也隻剩下了淡淡的一縷,看來是的確經不起顛簸勞頓了。他歎息一聲,輕輕將小鸞額間的散發拂開,然後將她身上包裹的衣物掖緊,小心的交到索南加錯手上,沉聲道:“有勞大師。”
  索南加錯接過小鸞,道:“請卓先生放心。”
  卓王孫再看了小鸞一眼,轉身向隧道而去。
  青衣女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正色道:“臨別之時,還要贈卓先生一言,此去樂勝倫宮,既是夙緣,也是機會。若卓先生找不到樂勝倫宮,那麽也不必再赴崗仁波吉之約了。”
  卓王孫沒有轉身,微微側頭道:“為什麽?”
  青衣女子道:“因為那時你必將敗在楊逸之劍下!”
  卓王孫冷笑一聲,再不回答,隻大步向隧道中去了。
  他剛入隧道,大地突然傳來一陣震動,隧道口處的一塊藍色巨石,竟然從頂端直落而下,將洞口重新封死!
  眾人一聲驚呼。青衣女子卻隻是輕輕往後退了一步,雙目微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索南加錯歎息一聲,道:“但願卓先生此去順利。”他向隧道處合十一禮,將小鸞小心遞到旁邊侍立的弟子手上。
  他轉而對青衣女子道:“尊駕既有預知未來之力,必非常人,敢問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笑道:“我已經說過,我是香巴葛舉派這一世轉世活佛,大師難道不相信麽?”
  索南加錯搖頭道:“恕我目光短淺,小乘佛法在藏地傳播千餘年來,還從未聽說有哪一係活佛托身女子之體……”
  青衣女子笑意不減,緩緩將手中菩提枝在右手中搖了搖,正要開口。
  突然,隻聽一人在洞外大喝道:“什麽人?”卻是紅衣大德的聲音。
  一個聲音笑道:“可笑這些人死到臨頭,卻還在這裏羅羅嗦嗦!”聲音極為怪異,似乎是來自一處,又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最後卻又契合在一起,高低、快慢竟然毫無差別。
  青衣女子臉色一變,足尖輕一點地,已如飛鴻破空,縱身洞外。
  湖畔日色極盛,照得冰雪炫目生彩,水氣氤氳蒸騰不休。
  而那些受傷的大德、活佛,圍坐在湖邊雪地上,閉目療傷。唯有那紅衣大德,滿麵怒容,卻又無法站起,隻得怒目正對著他們中間的空地。
  而他們中間的空地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三條灰色的人影!

第六章、三生影像

  這三條人影一般高矮,全身卻籠罩在一襲極長的灰袍之中,連臉上也蒙著一層灰色。寒風吹過,他們身上似乎罩起一層極薄的塵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反照之下,隻讓人覺得若隱若現,亦幻亦真,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麵目。乍一見之下,真如三條影子,隨著正午的日色,突然降臨此處。
  其中一人緩緩環顧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這一蓬雪影針,竟未能將他們一舉殲滅。不過,好在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這樣也好,殺人總是比收屍有趣許多。”
  又一人道:“還剩下三個,正好一人一個。”
  三人對答之下,竟然仿佛已將在場諸人視作砧上魚肉,任其宰割。
  紅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幺魔,也敢擅闖聖地,來來來,我就算有傷,也足以將你等打發!”他剛要勉強站起,卻忍不住全身刺痛,一口鮮血噴出。
  那三人冷笑著看了紅衣大德一眼,齊聲道:“不知死活。”言罷三人右手同時一揚,已然結印胸前。
  他們的手指極為細長,皮膚竟然也是一種詭異的灰堊色,與他們身上的長袍幾乎毫無區別。更為奇特的是,他們三人所結手印相當古怪,在場諸人皆可謂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樣姿勢。
  然而,一種森然殺意已從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漸漸籠罩全場。眾人隻覺心頭沉沉一窒,就宛如千金巨石,直壓在胸前一般。
  四周一片死寂,索南加錯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聲道:“住手!”
  然而卻已經晚了!
  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然高高躍起,宛如鷹隼入於長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轉,五指如鉤,向下探出,整個人從高處直落而下。
  紅衣大德大怒之下,也顧不得身上重傷,用盡全力將手印結起,暴喝一聲,雙手向上一推。
  他在眾人之中,本就已武學修為見長,四十餘年大威德金剛法力修為甚是不凡。而這些時間暗中運轉真氣,針毒雖未解,內力卻已小有恢複。這一次盛怒之下,將多年的護命真氣全數使出,更不留半點護體,威力自是驚人。隻那暴喝之聲,就震得眾人耳膜鼓動,嗡嗡不止。
  白摩和索南加錯同時失聲道:“不好!”
  兩人上前一步,揮掌同時向半空中那灰衣人擊出,以圖救援。眼看他們兩人的掌力就要掃到那人的衣角!
  他兩人合擊之力,豈同凡響,普天之下,能硬接下來的人真可謂鳳毛麟角,何況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勁力雖盛,防守卻正是空虛之時,若不立即撤掌,這一擊必然中其要害之處。
  然而,兩人隻覺掌力一滯,兩股極為巨大而又極為詭異的力道從一旁橫掃而來。
  兩人愕然抬頭,卻隻見另兩位灰衣人不知從何處已橫插進來,各出一掌,與白摩、索南加錯正麵相對。
  隻聽一聲怦然巨響,一道七彩光輪憑空而起,迅速輪轉在四人之間。白摩大師突然高聲大喝,竟然整個被擊得飛了出去,遠遠跌落到雪地上,剛要掙紮起身,卻已一口鮮血噴出。
  索南加錯向後退了三步,隻覺胸口暗暗發麻,一時真氣不能運轉。正要驚歎這兩人武功之高。卻隻聽不遠處噗的一聲輕響。一大蓬血花綻開,飛揚在滿天冰雪之中。
  眾人失聲驚呼。隻見開始那灰衣人已飄然落地,手中提著一物,紅發垂委,粉紅色的粘稠液體從他指間點滴而下。赫然正是人的頭蓋骨!
  一旁,紅衣大德的身體重重的跌倒在雪地上。冰塵飛揚,濃濃的血腥之氣在清泠的空氣中蔓延開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眾人還不至看到他腦漿迸裂的慘狀,然而皚皚白雪,已盡被鮮血染紅。幽碧清寂的神山腳下,聖湖之濱,也被這無盡的殺意玷汙,連陽光也變得陰森無比。
  悲痛、憤怒、恐懼的情感,沉沉壓在這些修為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難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縱橫,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著頭蓋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個是誰?”
  眾人眼中盡是憤怒之色,卻一時默然,難以開口。另一些人瞑目念咒,聲音卻因怒意而顫抖。
  青衣女子注視著他們三人,緩緩道:“三生影像大法失傳數百年之久,沒想到竟然也被帝迦得到。”
  四下頓時一片驚聲。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種古老的秘術。傳說,某種修為極高的人能通過一種神秘的祭法,將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煉化而出,植入三個人體內。從此這三個人便成了祭主過去、未來、現在之三生影像。不僅完全服從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並且還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與苗疆巫蠱之術不同的是,這三生影像並非強迫控製人的心智,讓受蠱者成為主人的行屍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願將靈魂及肉體奉獻而出,與祭主元神相合,成為三生影像。
  這在信徒眼中,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一旦被選中,更是歡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選根基、資質都極為上乘者,用以與自己煉合。因此,這些人的神智並未失去,隻是心意與祭主相通,成為效命的死士。這樣一旦臨敵,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蠱者要高明百倍。
  這種秘術更為高妙之處在於,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並不會消失,並且能得到了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這種取得完全是如鏡中影像一般,全憑複製而得,絲毫也不減弱祭主本身的力量。雖然隻有一部分,然而祭主的力量越強,這一部分也就越為可觀。更何況三人心意相通,同聲同氣,宛如三身一體。一旦禦敵,頓時如三頭六臂一般,不可阻擋。而且這些人與祭主相合後,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卻又應變靈活,是極難對付的勁敵。隻不過這種秘術修煉極為不易,而且要能將元神煉化成形,並且分出其中一部分,祭主隻怕必須有半神之資才能做到,所以這種秘術也就漸漸失傳。沒想到今日居然重現人間。更為可怕的是,它一旦重現,就以鮮血祭旗。
  其中一人回頭望著她,疑聲道:“哦,你到底是什麽人,倒是識貨得很。”
  青衣女子淡淡微笑著,卻不回答。
  另一人搖頭道:“不過,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們手上。”
  青衣女子微笑道:“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這雙手上見個高下!”他將手中的頭蓋骨扔開,一手高高揚,張如箕狀,卻兀自沾滿鮮血。另外兩人瞬時圍攏,與他背麵而立,成犄角之勢,似乎隨時都要出手。
  白摩大師突然上前幾步道:“慢!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傷,正好成了以三對三之勢,不如和在下打一個賭,三戰二勝如何?就由在下,來領教這一位的高招。”他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吃力,額上已冷汗涔涔,勉強結成手印,正對著當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師學識之淵博,號稱前藏第一,方才又親身受敵,豈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厲害。若三人合體,隻怕在場諸人絕難匹敵。所以隻得激得三人單打獨鬥,三戰兩勝,自己雖然必死,然而總可以給索南加錯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機會。
  當中一人卻冷笑道:“什麽三戰兩勝,你們要單打獨鬥也好,要一擁而上也好,都與我們無關。我們三人隻要一齊動手將你們全數殺光即可。”
  另一人道:“我們此來並非為了比武,而是要將你們這些冥頑不靈之徒一網打盡,要麽我們三人死在你們手上,要麽我們將你們這些人的頭蓋骨帶回樂勝倫宮中作祭,卻無別的廢話可講。”
  又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靜養,還能苟延殘喘半個時辰,居然不自量力,還在此處羅裏羅嗦,是嫌死的不夠快麽?”
  青衣女子笑道:“的確是嫌死的慢了。不過不是他,是你們。”
  其中一人訝然道:“哦?”他打量了青衣女子幾眼,冷笑道:“聽說你會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臉上淡淡的,並不回答。
  索南加錯疑然道:“你們如何知道恒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索南加錯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隻是我們的主人無所不知。你們的一舉一動,莫不在他監視之下。”
  另一人道:“而我們三人的心靈,已經完全獻給了主人,所以無論多遠,他的每個命令,都能立刻傳達到我們腦中。”
  青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現在要你們做什麽?”
  三人突然同聲道:“要你死!”
  三道銀灰色的光芒從他們寬大的袍袖中席卷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滯,已然匯合,淩空一折,直向青衣女子頭頂壓下。
  青衣女子微微抬頭,將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揚。這一揚毫無招式可言,似乎隻是情急之下,本能的往上一擋,指向處卻是那道光華最盛之核心。眾人心中暗自一驚。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體一擊,力道是何等強大,而那女子手中小小一支菩提枝就這麽正麵迎了上去,怕不被立即攪為粉碎!
  那三人卻咦了一聲,此女既然自稱已傳習了恒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過輕敵。於是齊齊將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動了動,那道剛猛無比的光華看上去依然是當麵奔來,銳不可當,實則已暗中分出萬億道無形之網,無聲無息的從四麵罩下。
  瞬時,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已觸到光暈中心。那三人齊齊一聲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將羅網收緊,誰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網上一觸,竟宛如受到了韌力反彈一般,帶著青衣女子的身體,如落花、如秋葉、如白雲出岫,如春風化雨一般,毫無重量的向一旁飄去。
  三人一聲冷哼,已如三條幽靈一般神出鬼沒的纏了上去。隻見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錯,眾人眼前頓覺一花,似乎三人真是在一瞬之間已然合體,又重新分開。眾人隻覺得他們三人的身體似乎被拉長了很多,三條灰龍一般在空中翻飛,緊緊交纏著那青衣女子的身影,那青衣女子雖然去的極快,然而這三條影子真是如影隨形,附骨不去。
  剛才三人所出那一掌,可謂剛猛之極,而這追尋糾纏之術,卻又陰柔詭異無比,然而三人用來,卻極其自然。仿佛天生而然,天下剛柔兩派武功無不在掌握之中。
  青衣女子滑出數丈之後,身形突然一折,就已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襲青衫,也如花開複謝,瞬間已一如往昔,靜靜的垂在雪地上。隻有她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還在微微顫動著。眾人心中不禁暗暗驚歎,她剛才用的也不過是千斤墜一類最平常不過的身法,然而卻能如此如此又快又穩的,瀟灑若仙的,也可謂神乎其技了。
  然而那三條灰影也瞬時就追到了眼前,還不待眾人看清,四人已又鬥在了一起。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才慢了好些,但眾人隻覺仍然無法看清,隻覺得仿佛隔著澹澹水波在注視神山仙人的倒影一般。隻消片刻,便讓人目眩神迷。
  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忽柔忽剛,招式上更是變化無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劍法,看似平和之中參雜了無數詭異的變數;而後化劍勢為刀勢,卻用的是小極樂天的離魂刀,卻是飄逸無比;隨即又轉為五鳳門的判官筆,專攻對方要穴,陰沉凶狠;到了後來,包括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華音閣春水劍法等都如行雲流水一般施展了一遍。看上去真是眼花繚亂,似乎其中天下武學無所不包,細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種都不是原本的樣子,貫穿著一種微妙的變化。
  那三人身影也是變化萬端,時而成鼎足合圍之勢,時而交錯穿插,步步向青衣女子進逼。他們渾身似乎都被一種熾熱之氣包裹,每進一步,地上冰雪頓時溶出一個極深的腳印,青煙蒸騰,滋滋作響。
  鬥到大概四百招上,一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禦的功夫倒是一流,卻為什麽不反攻?”
  又一人道:“是來不及出手,還是更本不會?”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這樣耗下去半個時辰,到底是誰贏誰輸?”嘴上說話,出手卻毫不減慢,瞬時又已攻出了三十餘招。
  青衣女子一言不發,也還了三十餘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輕鬆,實則凶險無比,少有閃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難。如果真的再這樣鬥下去,隻怕用不了半個時辰,自己就會體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為一個高手,我們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到臨死前困獸猶鬥的樣子,想必極其好看。”
  三人一起大笑,突然,一旁索南加錯開口道:“你們似乎還忘了一個人。”
  三人道:“誰?”
  索南加錯道:“我。”
  三人一怔,當中一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的內力已經完全逼出來了?”
  索南加錯皺眉道“不必!”身影一動,已如遊龍一般到了四人中間,雙掌結印,猛地往前一推。其中兩人臉上略帶一絲輕蔑的笑意,各隻出一掌,與他正對接下。而另一人駢指一夾,也正好夾在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五人的身形頓時凝止下來,雪地中光影反照,寂靜異常。
  索南加錯隻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忍不住要嘔出。
  而那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那人勁力催吐下緩緩變彎欲折!
  突然,那三人灰堊色的臉上竟然泛起一層青光,黯淡的眸子中也掠過一絲驚懼之色,他們的身形幾乎同時微微一搖。
  雖然隻是一瞬之間,然而索南加錯、青衣女子已覺得周身沉沉壓下的勁力頓時減弱。兩人對視片刻,突然將全身內力凝於手上,全力推出!
  那三人身體一顫,齊齊往後退了幾步,雖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卻比剛才粗重了些——雖然傷得不重,但畢竟是傷了。然而三人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傷勢以及眼前勁敵,隻將一指放於眉心,凝神靜氣,閉目苦思,臉上竟然頗有擔憂之意。
  索南加錯皺眉道:“他們這是……”
  青衣女子臉色有些蒼白,輕聲道:“他們正在向主人請示。”
  索南加錯猶疑的搖搖頭。
  青衣女子道:“大師難道沒覺得他們剛才的力量突然減弱麽?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他們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損自己的精神。”


第七章、雪影針

  無邊的夜色宛如帷幕一般,徐徐升起。
  相思覺得自己正緩緩的從死亡中蘇醒,重新有了生的知覺。她漸漸有了記憶。
  剛才一道巨大的勁力從帝迦手中向她襲來,她更本來不及躲避,全身無處不在那道勁力的籠罩之下。
  然而它似乎本不想傷她,隻在她眼前一頓,瞬時化作無數道極細的白光,無聲無息的從她體內穿透而過。
  正在最後一道光芒也要透體而過之時,卻突然一滯,似乎無意中引動了她體內某種力量的反撲。這種反撲雖然微小,然而那道光芒一旦遇到抵擋,頓時變得凶暴無比,在她體內化身千億,砰然炸開。
  相思隻覺全身碎裂一般的劇痛,似乎每一處都被極冷的寒氣刺透,血脈都已凝結,她眼前一黑,就已失去了知覺。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竟然浸在溫水之中。
  大殿正中居然是一灣淺池,隻是剛才有帷幕的遮擋,反而沒有看見。淺池中溫泉汩汩湧出,青煙嫋嫋,在大殿穹頂月色的襯托下,顯得飄渺而空靈。
  池心是一座美人臥像。臥像通體由白玉雕成,極為精致曼妙。玉體大半浸在水下,隻露出一段光潔溫潤的背脊。上麵點綴著數朵玉蓮花,花瓣盈盈帶水,交疊盛開,卻正好和美人玉背一起構成一個不大平台,可供在此沐浴的人伏在上麵休息。溫泉泉眼,似乎正被壓在玉人嬌體之下,汩汩泉水反湧而上,正可輕撫台上人的身體。
  相思此刻,正俯臥於玉台之上。
  她雙臂輕曲,枕於香腮下,似乎還未完全從沉睡中醒來。一頭長發如雲般散開,在池中綻放出一朵墨蓮,她的身體,卻完全赤裸著。與身下的玉人相比,溫潤瑩潔也不遑多讓,卻更多了幾分嫵媚的嫣紅。
  她全身血跡早已洗盡,連雪獅爪下的道道傷口,似乎都已愈合。隻是體內的奇寒之氣,就算在溫泉的的浸潤下,仍然透心徹骨,揮之不去。讓她在熟睡中,也雙眉微顰。
  月光流轉,美人玉雕相映成趣,水邊青煙升騰,宛如羅帳,更將這無邊春色籠罩得朦朧如畫。
  相思突然感到肩上被什麽東西輕輕觸了一下。她不禁睜開了雙眼,正要回頭,卻覺得全身無法動彈。她下意識的回望水麵倒影,卻發現帝迦竟然正站在她身旁。
  他半身沒在泉中,身上的衣衫依舊帶著血跡。他似乎並沒有在看她,而是神色凝重的看著自己的指尖,上麵是一滴五色交轉的水珠。
  相思剛要驚呼出聲,卻又忍住了。隻見他雙眸神光沉沉,那種妖異的紅色更盛,隻聽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宛如有什麽東西從地獄烈焰中甦生一般。
  他的指上已多了一枚極細的冰針。冰針足有一尺餘長,光華流轉,似乎也被他的目光染上了妖異的紅色。
  水光一動,相思從倒影中仿佛看見他正將這枚冰針刺入自己的肩頭。
  相思驚呼出聲,欲要掙紮,卻一動也不能動。
  帝迦並不理會相思的反映,隻是默默的在指尖凝水為冰,再一枚枚刺入相思身體。他的神色極為凝重,似乎每一枚冰針都要花費他極大的精力。
  相思背上也都被一層妖紅的微光籠罩。由於冰針極細,從正麵看去,幾乎隻能看到一層流動的紅光,隻有從側麵仔細觀看,才能發現她的身體已密密麻麻刺滿冰針。
  相思一開始覺得恐懼異常,然而後來漸漸發現,每一枚冰針刺入,自己體內那種奇寒之氣似乎就少了一絲。而那細針,雖是由寒冰製成,入體之時卻感到十分溫暖,毫無痛苦之感。她漸漸明白帝迦是在為自己治傷,也就不再掙紮。隻是想到此刻自己全身赤裸,又不能動彈,不由臉上發熱,隻得將頭埋得更低。
  帝迦突然一拂袖,手上一道已成形的冰針突然碎裂:“不行。”
  寒氣猛然反撲,相思全身一凜,肌膚上起了一層寒栗。
  帝迦沉聲道:“你體內的內力從何得來?”
  相思茫然搖頭。
  帝迦搖頭道:“這種內力與我體內的真氣勢如水火,決不相容。我進一步,它就反撲一步,如果強行壓製,又隻怕會更傷了你。這樣下去,你體內寒氣絕難根除,將會隨血運轉,無形中不斷挫傷你的心脈。十日之後,就是濕婆大神親自現世也無法救你。如今辦法隻有一個。”
  “如今辦法隻有一個。”
  相思輕聲道:“什麽?”
  帝迦道:“就是將你的內力全部化去,這股反撲之力自然也跟著消失。”
  相思斷然道:“不行!”
  帝迦道:“你的內力雖不弱,但也強不到哪裏去。如果你舍不得,化去之後我將自己的內力注入一部分給你,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給你。”
  相思道:“不,不是這個。”
  帝迦冷笑道:“你的內力並非靠自己修煉得來,也是旁人注入,而此人內力極高,但注入你體內的部分卻極其有限,而且很難與你自己本身融合。所以,你就算在此基礎上修煉,也很難再有什麽提高。”
  相思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帝迦抬起一手,掌心是一汪清水,他突地瞑目凝力,那汪清水劈啪碎響,已然凝結成數十枚冰針。
  “我現在刺入你全身四十七處要穴,片刻之後,你的內力將會隨之融化。”
  波光粼粼而動,他手中的長針似乎就要刺下。
  相思突然大聲道:“不行,放開我!”她稍微一動,那種奇寒之氣有湧上心頭,她也顧不得其它,隻得催動體內的內力極力相抗。
  一時間,她隻覺得全身骨骼都在輕微作響,血流沸騰奔湧,似乎有無數道極細真氣在體內彼此爭鬥、吞噬,而全身每一處血肉,似乎都要被這種爭鬥之力撕扯開來。
  帝迦措手不及,向後退了一步。過膝的藍發蓬然揚起,雙眸卻如地獄烈焰,火光升騰,似乎體內也受了極深的衝撞。
  正因為相思體內之力與帝迦水火不容,所以帝迦為她治傷之時所用的冰針,本非內力催成,而純粹是元神煉化。
  元神是人真元性命之主。古今以來武林中人也就是冥冥中知道其存在而已,要說出什麽是元神,那是沒人能能夠做到的。除了極少數修為極高者能夠感知部分元神,並用之輔助內息運轉之外,一般人的元神都近乎於一種不可知的形態存在,隻在某種極為特殊的情況下,能被主人感到。所謂返本歸元,頓悟本真的一瞬,也不過如此。
  如帝迦這樣,能夠將元神煉化成實體,真可謂半神之體,匪夷所思了。然而無論修為多高,元神都是極其脆弱的。不到萬不得已,任何人都不會將元神暴露在毫無保護的狀態之下,更不用說植入他人體內。因為一旦此人稍有不從,運力抵抗,那部分元神便會立即巨力反噬,危及主人本身。
  帝迦隻覺眉間一陣劇痛,心神一蕩,血液幾乎倒湧,以他的定力,也幾乎難以抵擋。他結印在手,卻遲疑著是否凝發出手。以帝迦此刻的修為,一旦凝結真氣,自然可以將相思體內的反撲之力強行壓下,可是一旦出手,她體內之力必定如籠中困獸一般,瘋狂反撲,雖然必不能傷到他,卻豈是相思能承受的?
  帝迦突然瞑目,竭力與體內反噬之力相抗。
  而相思的痛苦也毫不亞於他,她臉色瞬時已蒼白如紙,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帝迦突然睜開眼睛,厲聲道:“既然你如此固執,我不如現在就殺了你,免得看你痛苦!”
  相思臉色蒼白,輕輕喘息道:“好,我求你現在就殺了我。”
  她全身的劇痛幾乎讓她不能呼吸,雙拳卻緊緊握住,似乎無論如何也要捍衛這點屬於她自己的東西。雖然這點東西,在旁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
  五年前。
  東天青陽宮內。
  步小鸞手中抱著一大堆鮮花,站在高高的台階下,輕輕笑道:“你就是相思姐姐麽?”她依舊是一身白色的裙子,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但卻始終帶著初生芙蓉一般的微笑。五年來,幾乎沒有絲毫變化。
  相思神色有些緊張,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到東天青陽宮去覲見步劍塵先生。雖然她當時隸屬東方蒼天部下,也算步先生的弟子,但是因為年紀、職位都屬於後進末流,一直沒有得到這樣的幸運。今天步劍塵突然召見,卻讓她在受寵若驚。
  不過,她卻是早已聽說過步先生這個體弱多病的女兒,一見之下,更覺得莫名的親切,連那種拘謹也漸漸淡去了,於是也向小鸞笑了笑。
  步小鸞注視了相思片刻,脆生生道:“姐姐笑起來真好看。”她將手中鮮花突然往前一擎:“送給姐姐。”
  相思怔了怔,然而看到小鸞那雙清得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眸子,就忍不住俯身全部接了過來。
  台上傳來一個聲音:“小鸞,不要胡鬧,趕快回房休息。”聲音威嚴,卻藏不住無盡關懷之意。
  小鸞似乎極不情願的嗯了一聲,轉身向殿後去了。她的身影宛如一片出岫的白雲,輕輕一飄,就已不知所蹤。
  相思訝然,沒想到這個弱不經風的小姑娘,輕功卻這麽好。
  “你過來。”
  相思低頭答了一聲是,向階前走去。
  相思正要見禮,步劍塵臉色似乎極為陰沉,揮手道:“免了,我叫你來,是有件極其重要的事,要托付給你。”
  相思不敢相信的道:“我?”
  步劍塵道:“是你。”
  相思自幼在華音閣中長大,又曾屢次得到過步先生的傳授,雖然往往隻是匆匆一麵,卻對步劍塵的醫術道德景仰非常,在她心中,步劍塵幾乎是神明一般的人物,能親自到步先生家中覲見,相思已經覺得莫名榮幸了,如今步先生居然說有求於她,更是讓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相思怔了一會,答道:“步先生請講,無論什麽事,隻要晚輩能做到的……”
  步劍塵打斷她:“你已經見過小鸞了?”
  相思道:“是……”
  步劍塵道:“我死之後,你願意照顧、守護她麽?”
  相思大驚:“步先生……您,您正當盛年,怎麽會說這樣的話?”
  步劍塵搖頭道:“我隻問你原不願意。”
  相思遲疑片刻,道:“當然願意……隻是,隻是我不過是先生門下最末流的一個弟子,武功、地位都那麽低微……隻怕……”
  步劍塵道:“所以我要你去做華音閣的上弦月主。”
  相思更是驚得臉色都變了。上弦月主雖然曆代由女子擔任,但在華音閣地位之高,已和四部宮主並立,也可謂閣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華音閣創建以來,能做到上弦月主一職之人,在江湖上莫不是可睥睨一世的人物,是多少人畢生的夢想。
  然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得到這麽高的尊崇。
  相思囁嚅道:“相思何德何能,能繼任這樣尊崇的職位……何況上弦月主,似乎是要等新任閣主既位之後,才能選定的。”
  步劍塵搖頭道:“這一屆閣中事務變化甚多,姬雲裳離開後,將上弦月主的曆傳信物昊天令也隨身帶走。信物既失,拘泥古製也毫無意義。我已和閣主商量過,上下弦月主的選定,就在本月十日。屆時,你隻用戰勝所有備選之人,就能順利繼任。”
  相思愕然道:“可是,以我的力量,怎麽可能戰勝所有的備選人?”
  步劍塵道:“我可以將一部分內力暫時輸入你的體內,這部分內力,是我近幾月來專為你而修練,所以極為平常,毫無特點,別人也就很難起疑心。這部分內力,你雖然並不見得立刻能運用自如,然而好在本屆女弟子中也再沒出姬雲裳那樣的人才。這一點手段,估計也足夠用了。隻是昊天部下的秋璿,也算得少年才俊,她用毒的功夫,隻怕當今天下已少有人及。你和她對陣,隻怕必定要敗的。不過我可以將這枚避毒珠送給你。”他攤開手,掌心中有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沒有什麽光華,看不出有何希奇。他淡淡道:“這枚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龍內丹,傳言可以避盡天下萬種毒物。一年前我在苗疆遇到玉手神醫李清愁,以至寶和他交換而來。你身懷此物和秋璿交手,必能立於不敗之地。”
  相思臉上有些泛紅,遲遲不去接那枚珠子,輕聲道:“這樣豈不是作弊?相思才疏學淺,這樣就算作上了上弦月主,心中也會不安的。”
  步劍塵看了她一眼,長長歎息一聲,道:“你若不願意,我也不能強迫於你,你下去吧。”聲音中竟大有蕭索之意。
  相思有些不忍,道:“步先生難道有什麽難處?”
  步劍塵揮手道:“算了。我也不再瞞你,小鸞卻一刻不能無人照顧,而我必不能久存於世。我死後,天下有能力能照顧她的人隻有新任華音閣主一人而已。然而即將上任的閣主卻與我不和已久,就算我最終能設法讓他答應照顧小鸞,卻隻怕他未必真肯盡心。”
  相思道:“新任的閣主是……”
  步劍塵冷冷道:“這個人你也曾見過,算來也是你的同門,正是東方蒼天部下蒼龍使卓王孫。”
  相思訝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對他繼任的麽?”
  步劍塵搖頭歎道:“他如今羽翼已豐,已非我所能撼動。”他默然了片刻,又對相思道:“你知道此事,應該很高興才對。”
  相思臉上一紅,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萬沒想到,自己一點心事,步劍塵也了如指掌。
  步劍塵道:“你不必為難,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時候很難以道理來推斷。我現在就算再說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聽不進去的。隻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東西雖然不多,但卻了解你的為人。所以,我和閣主商議,準備趁我在世之時,將你安插在他身邊。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後,一來照顧小鸞,二來……”他猶豫片刻,道:“說牽製也好,說規箴勸諫也罷,無論他聽不聽,總是有益無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當我勝了之後,卻無法當起上弦月主之職又怎麽辦?”
  步劍塵正色道:“你要記住,上弦月主四字,並非僅靠武功而得來。我和閣主既然選定了你,就說明你有繼任此職的資格。”
  相思心中一凜,低頭道:“是。”
  步劍塵道:“至於武功,我自然另有替你打算。秋璿最近煉成一種七色幻蠱,霸道無比,連她自己都還沒有練出解藥。她久戰不勝之下,必然使出。這種蠱毒隨風而入心脈,極為厲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會暗受輕傷,不過一時之間,卻是看不出來的。所以這上弦月主之位,是非你莫屬。而後……”他遙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後你就可以找卓王孫為你治傷了。”
  相思一聽到這三個字,已是心頭撞鹿,喃喃道:“他肯麽?”
  步劍塵冷冷一笑道:“這你不必擔心。你隻要坦言告訴他,是為了接近他才暗懷避毒珠與秋璿爭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傷在身,隻有他才能將蠱毒逼出,他必不會拒絕。”步劍塵頓了頓,緩緩道:“而我會事先傳你一種導引之術,他在逼毒的過程中,部分內力會不知不覺中注入你的體內。隻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瞞過他的眼睛,這部分導引的內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說極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覺,也不會在意。長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當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來暫行注入你體內的內力,也正好一點點消失。這一入一出我已仔細計算過,正好兩相抵消,休說別人,就算卓王孫自己,也萬難察覺。半年之後,你內力自然會有根基。雖然和姬雲裳這樣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懸遠,然而在本屆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對於你而言,這半年接近他的的時間,也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相思臉上更紅:“我……”
  步劍塵看著她:“計劃我已經全部告訴於你,現在你隻要說答應還是不答應。”
  相思遲疑了片刻,正要回答。
  步劍塵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敗露,重則你立刻有生命危險,輕則他也將從此厭惡於你。你畢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間,你真的不後悔麽?”
  相思低下頭,似乎思索什麽,良久,緩緩道:“我對他了解不多,但卻相信,他絕不是先生所謂寡情薄幸、陰狠凶殘之人。步先生也許是誤會他了……但是步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的所托,我就算舍上性命,也要做到。我……”她突然抬起頭,道:“我願意。我寧願照顧小鸞,也寧願留在他身邊,勸諫也好,規箴也好,總之是我自己願意的,先生不說我也會這麽做。”她這幾句話說得極緩,似乎每個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氣。
  因為她知道,自己現在說得每一個字,以後都是她畢生的責任。
  而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就算自己身處險地,也會先為對方開脫。
  步劍塵默默看著這個單純而又頗有些固執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負行事問心無愧,如今卻要利用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為了他唯一的女兒,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掙紮,卻始終淡淡含笑的小鸞,他也隻能如此。
  相思手上那捧鮮花,盈盈帶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來將會怎樣。
  相思猝然闔上雙眼,道:“殺了我,動手罷。”
  帝迦看了她片刻,突然沉聲道:“你想死?”突然,揚手向她擊下。
  相思的臉色反而平靜了下來,靜靜注視著他,似乎在等待著解脫。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彈指,一道深紅的光幕從他手下展開,光幕中瞬時散出道道華彩,在那些冰針之上流走遊動。
  他臉色極其沉重,似乎每一動,都牽引著極其重大的力道。
  他正不住的將自己的元神重新灌注於正在消融的冰針內,讓它們重新凝結,以圖強行維係。他這種行為,可以說將自己置於極為危險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貴,這樣過度消耗,無異在一寸寸殺死自己,更何況,僅僅這元神分裂反噬的劇痛,就是常人無法忍受的。
  帝迦一言不發,但指節似乎都在輕輕作響。
  相思睜眼眼看著他,心中一熱,已淚流滿麵。
  她嘶聲道:“沒有用的,無論你怎樣,我也不會答應你……”
  帝迦手上一滯,臉上第一次帶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時裂為萬千碎片,墜了相思一身。
  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顎,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記住,我要你並非為了情欲,也不是僅為自己的修煉,而是因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蓮浴火,跳躍不定:“千萬年以來,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搖搖頭,掙開他的手,嘶聲道:“你錯了。”
  帝迦怒道:“為什麽?”
  相思伏在玉台上,凝視五色流轉的水波,輕輕泣道:“因為我心中已經有了另一個人。而這點你要化去的內力,就是他注入我體內的。”
  帝迦沉聲道:“那不過是你在紅塵中暫時的疑惑!你記住,你是濕婆之妻、帕凡提的轉世……”
  相思打斷道:“我不是。我這一生,隻會愛他一個人,而且……”她雙眼含淚,搖了搖頭,卻再也說不下去。
  帝迦突然撤手,也再不顧那些冰針,猛地將她從玉台上拉起來,雙手緊握著她的肩頭,一字字道:“而且什麽?”
  相思抬起眼睛,直視著他如煉獄妖蓮一般的雙眸,輕聲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開她,靜靜的站了片刻,而後猛地一揮手,數十根冰針就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同時從相思體內躍出,聚為一束流動的光華,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塵在他手上化作一縷青煙,飛揚散去,宛如塵埃。


第八章、孔雀之陣

  相思心中一慟,強迫自己將臉轉開。
  月色搖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張開一麵淡紫色的秋鏡。澄波澹蕩,璧彩參差。
  帝迦從池中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相思輕輕抬頭的時候,隻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藍的長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轉不定,水珠沿著他的散發滴滴垂落,讓他的全身都籠罩著一片詭異的幽光,又漸漸隱於重重帷幕之後。
  水光,宛如在他身後拖開了一道長長的緞帶,一直延伸向夜幕深處。他整個人,也似乎從夜色中走來,又最終歸於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相思怔怔的看著地上那道水痕,卻沒有了趁機逃走的力氣。
  她散亂的目光突然凝滯,似乎從水光中發現了什麽——那是一道極淡的血跡。點點滴滴,灑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無人問津的早梅。
  他終究還是受傷了。相思一低頭,兩行淚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從池中起身,伸手將旁邊的一道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帝迦剛才離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風中輕輕搖曳,掀起一陣微寒的夜風。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闊,自己立身之處似乎突然換了一個地方。一道刺目的陽光從前方直照而下,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帷幕後邊竟然是一處極其巍峨的神殿。整個神殿都建在山顛之上,透過數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連綿的峰頂,還有碧藍得如大海一樣的天穹。
  山風吹起她身上纏繞的錦幔,宛如在天邊盛開了一朵妖豔的彩蓮。
  “你……”相思緊緊握著手中的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對著她,沒有回頭,默默仰視著他麵前那座極高的神像。他身後散開的藍發和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亙古以來,他就是站在此處的,而剛才大殿之中的,隻是他無盡化身中的一個。
  相思的目光漸漸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無法移開。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數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處,輝煌的日暈就襯在神像法相之後,看上去真有頂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隻是仰視神像的麵容,都會被刺目的陽光耀傷雙眼。
  神像造型極為張烈揚厲,幾乎及地的長發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纏繞毒蛇、骷髏,垂於胸前,其餘飛揚於天際。神像四臂張開,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三眼俱張,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天地一切,無所不照,而他腳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時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盡一切時間與輪回。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六種力量的擁有者,濕婆。
  濕婆擁有宇宙之舞,天地間各種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態中誕生——即宇宙進化、持守及終極的消解。他是人間剛柔兩種舞蹈的創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與終極之美的象征。傳說毗濕奴的夥伴龍王舍沙甚至為了觀看濕婆之舞而舍棄了對毗濕奴的忠誠。
  這種舞蹈被稱作坦達羅舞,本來應該是人間一切舞蹈、一切藝術的典範,然而濕婆絕少舞蹈。因為當他舞蹈之時,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毀滅。
  作為舞神的濕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長弓。鼓,像征了聲音,火焰是智慧與變化,三叉戟則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則凝聚了濕婆無所不催的毀滅之力。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為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群魔萬獸、芸芸眾生就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恒的膜拜。
  ……
  兩人就這樣在濕婆神像前默默對持著,似乎過了千萬年的時間。帝迦歎息了一聲,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過神來,喃喃道:“我?”
  帝迦依舊注視著神像,緩緩道:“帕凡提可以為濕婆等候一萬年的歲月,重生轉世,都是一樣。你卻已經選擇了別人,而且那麽執著。所以——”他頓了頓,終於搖頭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會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麽意義。”他頓了頓,良久才歎息道:“濕婆大神無所不能,上一次回歸本位前,在世間留下了六種偉大的力量,分別是毀滅、戰爭、性力、獸主、苦行、舞蹈。我作為他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其後五種。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他突然轉過身,注視著相思道:“就是這最終蘊藉著毀滅之力的濕婆之弓。”
  相思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著一張巨大的彎弓。
  彎弓在碧藍的天幕下徐徐張開一抹濃黑的色澤,然而這抹黑色,卻華麗得耀眼,宛如從天孫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無盡的華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動,讓人不敢諦視。
  當年阿修羅王橫掃三界之時,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為戰車,日月之神為車輪,山神為戰旗,蛇神為箭矢,鳳凰為箭羽,大梵天親為馭者,到雪山之顛懇請濕婆出戰。而濕婆正是用這張弓,一箭洞穿了號稱永恒的三連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長久停佇在這柄彎弓上。
  弓弦已張如滿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萬道金光如太陽一樣從箭尾耀目而出,宛如來自鳳凰最美麗的尾翎。在藍天下宛如聖火跳躍,奕奕生輝。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對準了她的胸膛。
  相思閉上眼睛,輕輕道:“你要殺了我?”
  帝迦搖頭,緩緩道:“不。濕婆之弓摧毀你的肉體,也將拯救你的靈魂。”他默默注視著她,不再說話,冰冷而妖紅的眸子中漸漸透出一種悲憫來。
  相思抬頭看著他,他的身影與身後的神像若即若離,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樣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卻又偶爾引動了憐憫之心,慷慨的,賜給他選定者永生的權力。
  濕婆之弓華光流轉,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這樣美麗的光華,都會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懷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給她的恩賜。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夢想,是三生難得的榮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道:“覺悟成神真的那麽重要?”
  帝迦注視著她,似乎在麵對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終於淡淡道:“你不會明白的。”
  相思道:“為什麽不肯做一個人呢?”
  帝迦沒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皺眉,正要撤箭,卻又猶豫了。
  這時,空氣中響起一陣灼燒的聲音,相思雙手止不住顫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但她沒有放手,反而將箭尖握向胸前,輕輕道:“你如果真的以為這樣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弦音一聲空響,羽箭已經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雙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滴滴鮮血順著她潔白的手腕墜落。
  帝迦轉過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樂勝倫宮東麵的所有迷陣我都已經撤去,你沿著左邊這條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麵有人闖入,我必須用心禦敵,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臉上掠過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擔心的道:“敵人很強麽,你的傷……”
  帝迦打斷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終於道:“保重。”轉身向神像左邊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悠揚的梵唱。那聲音若有若無,極其高遠,宛如諸天花雨,突然墜落,天香滿路,洞人肝膽。
  相思不由止住了腳步,抬頭仰望冥冥的青天,卻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帝迦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後,道:“樂勝倫宮的天音梵唱,據說已經數千年沒有重響過了。”
  相思訝然道:“那為什麽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為樂勝倫宮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誰?”
  帝迦突然執住她的肩,將她轉向自己,道:“你。”
  相思這才看見,他一手握著剛才那支羽箭,箭頭正直對青天,金色的箭尖發出奪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卻有一縷蜿蜒的血痕,不知為何已經變成桃花一般嫣紅的顏色,盈盈豔光流轉,太陽一般的金光,也遮擋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從箭頭之中發出的。
  “你的鮮血染到濕婆之箭上,讓樂勝倫宮的梵唱因此而奏響。”帝迦凝視著她,一字字道:“我也許最終還是沒有找錯人。”
  相思搖頭,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斷道:“是與不是,已經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轉身麵對神像,將一指放在眉心,結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頭仰視神像,喃喃道:“問他?”
  “不是。”帝迦搖頭,將目光投向遠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曼荼羅教之天魔,濕婆在人間唯一的預言師——日耀。”
  崗仁波吉峰上四道聖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為灌溉十方、撫育萬眾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為恒河;流入中國的,成為長江。
  然而,還有第五道。
  第五道聖泉居於世界的中心。傳說中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濕婆大神親挽神弓,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
  而第五道聖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耀,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後一隻青鳥。與月闕、星漣一樣,都是擁有著神奇的預言力量卻又滿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無法涉足的地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折磨,隻為了她們的使命——召喚西王母的回歸。
  帝迦反手將箭插入大地,輕輕抬起她的下顎,道:“你願意跟我去第五道聖泉麽?”
  相思猶豫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帝迦突一揮手,隻聽一聲轟然巨響,濕婆神像右邊的巨石緩緩挪開,幽光閃耀,裏邊竟然也是一條狹窄的隧道。
  相思還在驚訝,帝迦已從她身後輕拍她的肩,道:“進去。”
  相思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麽:“那……那闖入宮中的敵人呢?”
  帝迦深紅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經進入了孔雀之陣。然而,自古以來,還沒有人類能從孔雀陣中走出來過。”
  卓王孫一踏入隧道,身後的石門已經轟然關閉。
  隧道極長,似乎永無盡頭。兩邊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過森然藍光,可以隱約看到外邊三尺內的水域。而那詭異的藍光帶著縱橫交錯的無形磁力,一道道透體而過,照得人骨骼筋脈都帶上熒熒碧色,兩旁石壁似乎都被巨力重壓,幾欲變形。
  卓王孫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隧道中已經前行了多長時間,石壁外的遊魚錯過了一群又一群。有的小如彈珠,帶著千萬點金光,一湧而過,宛如開了一蓬金色的煙花,有的卻極其龐大,黑沉沉身體宛如山嶽一般從石壁上方緩緩掠過,鱗爪森然,恐怖怪誕,宛如從禹鼎上脫身而出的上古怪獸。不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在這隧道中行進的時間,就是世界誕生,曆經神怪、洪荒、文明等諸多時代;萬物生長、變化、滅亡、輪回的整個曆史。
  他眼前突然一闊,一道七彩的光華透空而來。
  眼前是一片極為廣大的森林。
  隻是這森林中並沒有樹,而是無數高聳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細,通體赤紅,約有數十尺高,正對在卓王孫眼前,柱上刻畫著無數淩亂的圖案、以及無法辨認的文字。而這條石柱後,宛如大樹分支一般,分出了六支,都各俱顏色。而這六支之上,又每柱再生出六支,如此生生不止,往返不休,森林迅速擴大延伸,仿佛無邊無際,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沒在數尺深的液體中。那液體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水銀,一片妖異的銀光,靜如沉璧,騰空返照,照得柱身上圖案閃動不止。傳說秦王陵在地底以水銀為川流湖泊,這裏一片廣大的水銀之湖,真讓人有誤入千年古墓之感。
  七色石林,卻被頂端藍光、底部銀紋交相映襯,更顯得光華流轉,七彩斑斕。
  想不到這孔雀之陣,卻真的如孔雀開屏一般,美輪美奐,隻讓人目眩神搖。
  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如此浩瀚的工程,竟然潛藏在這幽幽湖底之中。而這彩石之柱,水銀之湖,難道就是傳說中無人能破的孔雀之陣?那些淩亂的圖案與經文又代表了什麽意義?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沒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經沒有路了。
  卓王孫突一縱身,已無聲無息的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頂端。
  他腳下赫然是一幅血紅的濕婆本生圖。而前麵的六根柱子的頂端,則各繪著濕婆的一種化身。毀滅之神、性力之神、戰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萬獸之主。六色彩繪都鑲著一圈奪目的金邊,從上從上看去,才真如孔雀之翎,妖豔瑰魅。
  而每一幅彩繪之後又分別再生出這六種化身,如此循環往複,鋪陳開去,真如一支巨大的孔雀,將翎屏盛開在這聖湖之底。
  然而他下一步,應該選擇濕婆的哪一種化身呢?
  卓王孫注視著彩圖,突然冷笑道:“出來。”
  一個人影,在濕婆舞蹈之神的彩繪上,緩緩顯現。
  那人全身隱沒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說麵目,就連身形也難以看清。然而一種清幽的寒氣,就從他模糊的身影中逼人而來。
  卓王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誰?”
  那人注視著他,良久,突然微笑道:“我就是守護孔雀之陣的人。


第九章、日耀

  卓王孫道:“孔雀之陣?而你衣角卻繡著獅泉河的圖案。”       那人的笑容宛如暗夜中一抹陽光,雖然無法看清,卻無比和煦,讓整個地下都為之一暖。他道:“不錯,我本是獅泉河的守護者。然而孔雀泉的聖獸舍衍蒂死在莊易箭下,使者蘭葩,卻是你殺死的。所以,我將代她守護這孔雀之陣。”
  卓王孫笑道:“或許還應該殺了我為她複仇。”
  “那是自然。”他語調仍然是那麽平和,宛如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因此我現在就要引導你進入孔雀之陣。孔雀之陣,每一步都有六種選擇,分別是濕婆的六種化身,隻要選錯一次,就會墮入煉獄。所以,每一步都隻有六分之一的機會。而如果你能對到最後的話,這孔雀之陣也就解開了。隻不過傳說自上古以來,還沒有人走出過第四步。”
  那七彩石柱如枝繁葉茂的老樹一樣,分支無窮,又有什麽可能,每一步都能選中這六分之一的可能?
  卓王孫將目光挪回他身上,淡淡道:“你既然是此陣的守護者,那麽我殺了你,此陣也就自然解開了?”
  “不錯。”那人微笑著回答道:“隻是你未必能殺了我。”       卓王孫道:“也許。”他的身影突然一動。一道沉雄之極的內力瞬間已到了那人眼前,那人並未躲閃或者說根本來不及躲閃,那道勁氣已突然炸開,那人腳下的那根藍色石柱,竟為這爆裂之氣生生摧折,石柱半腰以上幾乎全裂為碎塊。而那人黑色的身影在呼嘯而來的氣流中猛地一顫,然後也隨之碎開,化為萬千塵芥,飛揚四散。
  石屑崩塌,從高處墜落到地底的水銀湖中。那一湖水銀之鏡突然裂為碎片,濺起滿天銀光,如飛花雨,滿天灑落。
  卓王孫身形還在半空,方要落足在那半段石柱上,心念卻不知為何,突然一動。他一拂袖,一道光幕自他手下展開,四濺的水銀珠如觸屏障,紛紛彈震開去。而他的身形,也借力向旁邊一掠,無聲無息的落到旁邊的毀滅之神像上。
  突然,整個地底的光線似乎瞬間被抽走,頓時暗了一瞬,而後地心處傳來一陣轟然巨響,隻震得四壁亂顫,雷同之音,嗡嗡不絕。然而,另外五支石柱都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下沉!隻片刻之間,五支數丈高的石柱就都已沒入那一湖水銀之中。
  四周漸漸沉寂,隻剩下湖麵銀波澹蕩,宛如月下冰池,幽豔不可方物。
  然而,剛才那人的身影,宛如又由塵芥匯聚一般,漸漸成形,長身站立在第三重石柱的第五支上。
  卓王孫冷冷看著那人,沒有說話。
  “你很幸運,選擇了正確的一柱。”那人頓了頓,又笑道:“曼荼羅教中,並非隻有曼陀羅一人精通遁法。而且你忘了,這裏是輪回之隧,其中充滿了天神留下的秘魔之力,一切事物在此都被拉伸、變形,就連你看到的影像也不例外,所以你眼雖見我在此,其實我未必在。在你眼中,我隻是無形之影,是殺死不了的。”
  無論人有多強,卻是沒法殺死影子的,這個道理,似乎誰都明白。
  那人緩緩抬起一隻垂地的廣袖,微笑道:“所以,你能作的,就是跟著我,一步步走入這孔雀之陣中。如果你的幸運能幫你到最後一步,你終究可以走出此陣。不然,你將永困此陣之中。”他突然抬頭:“現在,你可以選擇下一步了。”
  彩柱似乎無窮無盡,像夜色深處延伸蔓延。而眼前六支石柱上濕婆化身像栩栩如生,重彩淋漓。或舞於烈焰之中,或挽弓重城之下,或喜、或怒、或哀憫眾生,或摧毀三界。而這無窮無盡的選擇之中,是否有一種冥冥的規律?幸運不可久恃,而規律卻是這秘魔之陣的唯一解法。
  卓王孫神色一沉,目光從一排排的石柱上掃過。
  陣中似乎有無數的彩柱,而每一支上都又分出六個分支,而這六個分支的排列竟然極其淩亂,似乎毫無相似之處。難道這冥冥的規律,就隱藏在這淩亂的排列之下?
  地道中一片黑暗,陰冷而潮濕,一種腐敗的氣息撲鼻而來。       帝迦一抬袖,擋在相思眼前,道:“這條地道,可通往第五道聖泉,也是曼荼羅教祭神之聖地。裏邊陳列著種種祭祀的情景,你看到之前,最好有所準備。”
  相思深吸一口氣,輕輕將他的手推開:“我能承受。”
  帝迦一揚手,地道兩旁的石壁上頓時燃起兩排熊熊火炬。地道中頓時燈火煌煌,如在白晝。
  兩旁那些粗巨的石壁,已然被暗紅的蘚垢布滿,宛如久病之人的肌膚,顯得陰沉而肮髒。而腳下的石板卻在光線的照射下透出道道詭異的紅光。
  相思低頭看時,發現地麵居然是透明的,透過石板,隱約可見自己竟然是立身在一道長長的地下河流之上。河流隨隧道一起直通向遠方,裏麵光影陰森,似乎注滿了某種液體。那股刺鼻的腐敗氣息混合著某種莫名的味道,就從地下散發出來,讓人幾欲嘔吐。
  相思強行忍住,向前邁了一步。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自己腳下正踏著一團陰影,而這陰影似乎還在緩緩漂浮!       相思一驚,卻偏偏忍不住低頭去看。
  幽光粼粼,腳下那汪液體更是綠到發藍,照得人眉目皆碧。       那液體之中,竟赫然沉浮著一具屍體。
  那是一位極美的婆羅門少女,她全身赤裸,宛如新生的嬰兒,雙手卻被反剪身後,從手腕直到腳踝,全身被極細的紅線緊緊捆束著,深紅色的勒痕如網一般張布在她還帶著紅暈的肌膚上,透出一種極詭異,卻也極妖媚的姿態。
  更為妖媚的是她那宛如生時的麵孔,雖然美目緊閉,但那纖長的睫毛、玫瑰色的雙唇讓人幾乎忘卻了她已經死亡,似乎隻要在她耳畔輕聲一喚,她就會慵懶的醒來,迷茫的打量著周圍的世界。就連捆縛她的人,似也不忍破壞她的美貌,繩索小心的繞開了她的麵容,和墨蓮一般浮在水中的秀發。
  隻是她的胸前。
  她的胸膛竟然已被生生破開,髒器等都已被剝盡,主刀者似乎極其小心,宛如在雕琢一件工藝品,決不會留下一絲多餘的經絡,也不會錯取走哪怕一小塊肌肉。從大開的刀口就能看到她背部平滑的肌肉,和薄薄體膜下的精致的脊椎。她全身似乎還經過了特殊的處理,沒有一點淤血之痕,似乎那背後的肌肉就是她光潔的皮膚本身,胸前的巨大創口隻不過是一種詭異的裝飾。
  在她空空的胸腔之中,生出幾條墨黑色的藤蔓,蜿蜒上升,攀附著石壁,幾乎就要透地而出。而那藤蔓之上還開著幾朵蠶豆大的小花,紅豔欲滴,仿佛心髒的形態,在詭異波光的張力下,似乎還在隨著某種韻律無聲無息的搏動著。
  這副畫麵雖然算不上特別的惡心可怖,但卻極度詭異,讓人莫名的感到全身一陣寒意。
  相思止不住倒退了一步,聲音都有些嘶啞:“這是什麽?”       帝迦道:“神之祭品。”
  相思搖了搖頭,突然聲音轉厲:“是你做的?”
  帝迦一指置於眉心,平靜的道:“是他們自己。”
  相思喃喃道:“你瘋了……”她仰望著他,眼神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良久,才將目光挪向地下的河流,顫聲道:“這裏……這裏的都是麽?”
  帝迦遙望著遠處,道:“是。這條冥暗之河是天地之間最深沉、平靜之處,千萬年來都不會有一點改變。沉睡在這裏的祭品將如回歸神的懷抱,得到永恒的安眠。”他回頭注視著相思,道:“一般的祭品在祭祀之後都會被火化,隻有最盛大、最聖潔的祭品能夠保留在冥暗之河中。將肉體和靈魂獻給偉大的濕婆神——這就是凡人的不朽。”
  相思輕輕搖著頭,雙拳卻越握越緊,她突然道:“讓我走!”甩開他,轉身跑向門口。
  然而眼前一塊巨石森然而立,苔痕斑斑,似乎千萬年沒有動過,剛才的入口難道也隻是幻覺?
  回望時,前方冥河伴著兩排火炬一直向遠方延伸著,整個通道都籠罩著一層妖異的紅光。
  相思一咬牙,轉而向通道另一端跑去。
  帝迦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她,似乎並不想去追。
  然而相思的身影突然止住了。她凝望著腳下,似乎看到了不可以思議的東西。巨大的驚恐讓她的雙眼都忘記了挪開,直勾勾的盯在那道冥暗之河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後退了一步,腳下竟然站立不住,幾欲跌倒。
  帝迦身形一動,已來到她身後,伸手扶住她,歎息道:“你說過你能承受的。”
  她靜靜的浮在碧波中,長發飄揚,臉上帶著欣然的笑意。而她的身體,卻被當中切開一個十字,那鈍重的傷口,宛如一條鮮紅的彩帶,纏繞在她曼妙的身體上。
  帝迦淡淡道:“你想得沒錯,這裏就是百年來第一次完成的六支天祭。主持祭祀的人最後雖然以身殉之,然而,她必定為神獻上了最隆重的祭祀。”
  相思仍然不可置信的搖頭,道:“這,這難道是蘭葩……”       帝迦道:“不僅是她,所有六支天祭的屍體都在此處。這些人你應該認識。”
  相思忍不住將目光向前投去,恍惚間另外幾張熟悉的麵孔赫然躍入眼簾。她立刻將臉轉開,道:“可是……可是我親眼看到,所有的屍體都海葬了!”
  帝迦微笑道:“天地萬物,無不歸屬於濕婆。曼荼羅教從海上得到這些屍體,並非難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注視著長得不見盡頭的河流,一字字道:“我隻問你一句,這些人到底為什麽而死?”
  帝迦的雙眸依舊如深潭止水一般平靜。他緩緩道:“是我,替神賜給他們死亡。”
  相思聲音由懼轉怒:“難道這就是你的修行?這就是你的教義?”
  帝迦歎息道:“你仍然不明白。生死在我眼中,隻是靈魂寄居的兩種狀態,我為信神者解脫生的苦難,得到死的歡娛,並且永遠陪伴著神靈而不朽。”
  相思怒道:“一派胡言!”
  帝迦皺眉道:“你能不能明白都無所謂。但是通往日闕所在的路還很長,既然你無力承受,不妨閉上眼睛,跟著我走。”言罷向她伸出手來。
  相思側開臉不去看他,退到石壁前,試圖閉上眼扶著石壁前進。
  然而這石壁實在太肮髒。那層鏽蘚呈血痂一樣的顏色,還散發著惡心的惡臭,她伸出去的手實在無法落到石壁上。
  然而帝迦的手呢,是否也沾滿了看不見的罪惡和血腥?
  她站在石壁前,雙眉緊蹙,猶豫不決。
  帝迦道:“再往前一點,四壁和隧道中央會擺滿腐屍。你若致意要自己走,隻怕難免撞上去。”
  相思一凜,道:“為什麽會有腐屍?”
  帝迦道:“在屍體麵前靜坐,看著它一日日腐爛,這是一種俞迦觀想之法。幾乎每一個曼荼羅教徒都會修煉,你若也曾如此修行過,想必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執著於生死之分。”
  相思捂住耳朵,搖頭道:“不要講了!”她的聲音極其尖利,如夢魘中的驚叫一般,隻希望這刺耳的聲音,能讓自己從魔境中醒來。
  良久,她才平靜下來,似乎有些無力,輕聲道:“是不是我隨你去見了日耀,她若說我不是帕凡提,我就可以走了?”
  “不是。”帝迦緩緩搖了搖頭:“你若現在後悔,我還可以放你下山。然而一旦見到日闕就不同。”
  相思訝然道:“為什麽?”
  帝迦歎息道:“因為第五道聖泉,是神的禁地。凡人一旦踏足,就必須以死贖罪。所以——”他凝望著她,伸手捧起她的臉頰,眼中有憐惜卻也顯得有些森然:“你若不是帕凡提,那麽你就隻能作我最完美的祭品,永遠沉睡在冥河之中。”
  相思怔住了,良久無法出聲。眼前這個人的麵容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陰晴不定,若即若離,卻永難看清。
  難道自己還是想錯了。這個人,終究是深居在神宮深處、殺人無算、噬血而生的惡魔,是隨著末法之世而降臨的魔王波旬,是天地眾生無可避免的劫難?
  帝迦依舊溫和的道:“你還願意跟我去麽?”
  相思就這樣呆呆的仰望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眼中的驚懼漸漸散去,反而透出一種安寧來。
  她長長歎息一聲,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沉默,道:“既然這樣,我若去了,你可願意答應我一件事?”
  帝迦道:“你說。”
  相思猶豫了。她心中此刻千頭百緒,都湧上心頭。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要中止在這冥冥地河之中,然而,她現在可以提一個要求。
  她應該要求什麽呢?她有幾次都脫口而出,想讓帝迦在祭祀之前,允許她和卓王孫見一麵,或者僅僅是傳幾句話給他……然而她最終還是垂下眸子,輕聲說:“我始終不能明白你的話,如果在生中,已經找不到歡娛,那麽死的歡娛又有什麽意義?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雖然並不永恒,但是卻屬於自己……也許你會覺得我很愚蠢,無法覺悟,但是我還是要求你答應我——若我跟你去,你以後,以後都不要再作這樣的祭祀了,好不好?”
  帝迦注視著她,眼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傳的神色。他終於點了點頭:“若你是,我可以徹底覺悟為濕婆大神,自然不需要祭祀。若你不是,有你作祭,想必一切也已足夠。”
  相思闔上雙眼,輕輕拉住他的手,道:“現在你可以帶我去見日耀了。”


第十章、日耀

  幽暗的紅光搖曳不定。相思雖然閉著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線在急遽變化。宛如一隻隻張開了羽翼的巨鳥,無聲無息的從上方掠過。她下意識的將雙目閉得更緊,不想也不敢去猜想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獄變相了。
  帝迦放慢了腳步,道:“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聖泉了。”
  相思有些訝然,既然聖泉處於萬年玄冰的封印之中,為何現在她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反而還有一種莫名的燥熱?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為這裏正是天地間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錯,地脈外瀉,地心熱力返照此間。諸多機緣巧合,才將聖泉冰封從中心處融化出一塊極其微小的間隙,讓日耀寄身其間,而間隙的四周仍被無法開啟的寒冰包圍。”
  相思微微一側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既然聖泉的冰封隻有濕婆之箭能夠開啟,那麽日耀是怎麽進入的呢?”
  帝迦繼續帶著她前行,將目光投向四周層層高疊的寒冰,悠然道:“因為日耀的確找到了開啟冰封的方法。”
  相思訝然道:“難道她拿到了濕婆之箭?”
  “的確。”帝迦道:“濕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連城之戰中遺落在人間。千年前,被古時一位鑄劍者得到,夫婦以身殉之,終於鑄成了一柄利劍。後來又流落得不知所蹤,直到三年前,又因機緣巧合,重新凝形為箭,恢複了神力,終究被日耀得到。”
  相思有些疑然:“三年前……你是說,日耀並不是一直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的?”
  帝迦微笑道:“的確不是。她雖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濕婆之力開啟封印的人,卻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間留下了三隻青鳥——日耀、月闕、星漣。其中,日耀是力量最為強大的一隻。她每隔五年,便能動用一次預言的力量,月闕需要十年,星漣則是二十年。她雖然也隻能寄居在凡人難以到達之處,靠天下一百零八處福地洞天中的地脈靈泉滋養生命,然而她畢竟是唯一一隻能在夜間短暫行動的青鳥——雖然她每一次行動,不過數個時辰,每當淩晨到來,就必須投入下一處靈泉,長眠三日,以補給她日益衰微精力。
  日耀和月闕、星漣一樣,身體極度衰弱,而且帶著極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須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還隨時可能被人視為妖魔怪物,慘遭殺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靈泉之間四處奔波。因為每一處靈泉,至多能被她吸取七日的靈氣,而後便漸漸枯萎,要經過一年的修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靈泉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遠,靈力也太為有限了。
  日耀的力量越來越弱,若不能找到一處能長期安身的所在,她遲早會在某個淩晨,倒斃在通往某處深山幽穀的路上,或者成為獵奇者羅網之中的獵物。
  後來,她來到了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聖泉之側。
  這四道聖泉位於神山聖湖之畔,終年無人涉足,靈氣並未受到人力破壞,也不在會有獵人的威脅。
  於是日耀一直在崗仁波吉峰上盤踞了十年的時間。十年之後,四道聖泉也開始幹涸。天下還能供養她的靈泉就隻剩下一處。
  那就是位於世界的中心、崗仁波吉峰裏、聖湖之畔、渺渺樂勝倫宮之側、僅存於傳說中的第五道聖泉。若日耀能打開這重重冰雪,容身神的封印之中,那麽縱然天地變劫,隻要第五道聖泉還在,她也就能永遠的在此潛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這道封印隻有早已消失人間的濕婆之箭才能打開。
  於是,日耀動用了自己五年才能凝聚一次的預言之力,推算出濕婆之箭的所在。那時,神箭並未被凝鑄回原形,而是化形為一柄寶劍,被扶桑國當作三大護國神器之一,收藏在神宮之中。       星漣的占卜隻能捕捉後事的片斷,所以,她說出“六支天祭”,卻不能詳解其意;而月闕則詳細的向晏清湄預測了轉輪聖王降世的三十二種預兆;日耀卻能精確的推算出整個因緣的鏈條、命運的軌跡。於是她冒險來到了峨嵋山上洗象池中,等待與這鏈條最初始的一環相遇。
  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最初的一環竟是吳越王府校衛的孟天成。(以下部分情節參考《塞上驚鹿》、《蜀道聞鈴》《持鼎平南》)
  日耀預言,吳越王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派他去日本盜回神劍,而且,說自己能向他預示一切有利的機緣,最終幫他達成願望。而她開出的條件是,當孟天成得到此劍之後,借她三日之用,然後再帶回吳越王府。
  以孟天成的性格,未必會答應她。然而,日耀還有最後一步旗子,她說自己能預測天機姻緣,讓孟天成娶到兵部尚書之女楊靜。孟天成當時隻見過楊靜一麵,卻沉溺情緣已深,最終答應了日耀的條件。
  隻是孟天成沒有想到的是,吳越王派他去盜神劍,本來就是一場騙局。雖然,有了日耀的預測,他奇跡般的突破重重阻難,終於得到了此劍,然而一回到中原,這柄劍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拿走,成了殺死武當三老的凶器,連他自己也險被滅口,逃亡塞外。
  那時,他依舊沒有忘記對日耀的承諾,他最終還是將此劍帶到了峨嵋峰頂。然而卻又引來一場殺身之禍。
  後來卓王孫用此劍在峨嵋峰大開殺戒,屠戮眾多武林正道,插劍於峰頂巨石之中,揚長而去。
  三月之後,楊逸之到山顛拔出此劍。而這時,劍已彎折,化為凡品;楊逸之及天下武林的怒意亦到了鼎盛。於是,他帖約卓王孫,決戰崗仁波吉峰頂。
  這柄不祥的上古神兵,就被棄於深穀之中。
  不久,一個人將它拾起,就在洗象池邊起鼎開爐,重新煉化為羽箭,這個人就是樓心月。
  樓心月一生理想,就是鑄出一柄前無古人的的利劍。然而,她最後用生命去完成的作品,卻是將一柄廢劍煆鑄為一支神箭。       這隻神箭最終還是落到了日耀手中。一月後,她持箭扣開了樂勝倫宮的大門。
  千萬年來,從沒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樂勝倫宮的所在;何況她手中還持著濕婆之箭。
  於是,帝迦終於相信了她的話——她就是濕婆大神在人間的使者。而後,他用濕婆的部分力量,將萬古封印的寒冰剖開一線,讓日耀容身其間。日耀也和寄居在華音閣血池中的人魚星漣一樣,受到曼荼羅教的庇護。而代價則是,每五年,曼荼羅教主有向她占卜後事的權力。
  無論如何,萬千因緣,最終被日耀掌握在手中;幾乎所有的人,甚至連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說,都被既定的命運利用,而日耀,不過是能看清命運軌跡的一個先知。
  如今,這個先知就沉沉長眠在冰雪封印之中,渡過了五個年頭。
  帝迦正要帶著相思,前往這位先知的沉睡之處。
  相思沉默了良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傳說每一隻青鳥身上,都有可怕的畸形,星漣是一隻人魚,而日耀呢,她到底是什麽樣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麵前,為什麽不睜開眼自己看看?”
  孔雀陣中。
  黑衣人的笑意越來越濃:“你為什麽還不肯選擇?難道你要在這裏等上一輩子?”
  卓王孫長身立於石柱上,青衫獵獵飛揚,並沒有回答他。
  黑衣人微笑道:“或許我忘了告訴你,這孔雀之陣一旦開啟,一個時辰內無解,所有的石柱都會沉入池底,就連這每步六分之一的機遇也沒有了。而你手中不是有索南加錯的解法,為什麽不拿出來看看?”
  卓王孫注視著眼前的彩柱,依舊沒有答話。
  光影流轉,無數濃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繚亂的交錯著。初看之時,完全是一堆淩亂的色塊,再看下去,卻似乎真的藏著某種莫名的規律,而一旦你想找出這些規律,它們又立刻斷散開去,宛如亂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為已經找到了,而且你將一百個例子帶入其中,都準確得驚人,正當你大喜過望之時,卻突然發現第一百零一個,得出了完全與這“規律”完全相反的結論。
  難道,所謂規律,不過是一場從開始就已經存在的騙局?
  不知從何處,傳來水聲嘀噠,時間也隨這水聲,分秒流逝。那人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選,隻怕就來不及了。”       他話音未落,腳下大地轟然一陣顫動,一平如鏡的水銀之湖劇烈鼓蕩,銀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卻又撞碎成萬億塵埃,飛揚四散。
  無數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動交錯,銀光粼粼返照,整個地底如抹上一層森然月色。
  隆隆之聲,如九皋雷鳴,四周回響不絕。
  黑衣人長聲笑道:“孔雀之陣已經發動,孔雀聖泉倒湧,整個聖湖之底都會緩緩下沉,生死兩道原力交錯扭曲,一切都會被壓迫變形,最終粉碎,你若再不選擇,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緩緩下降。而巨大的壓力亦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的附骨而來,似乎無處不是,又似乎無一處是。地脈似乎在巨力震動中,被撕裂,一股灼熱之氣從地心深處卷湧而來,整個地道頓時變得熾熱無比,讓人周身血脈都欲沸騰,四周熱浪鼓蕩,銀光亂顫,真宛如煉獄一般。
  黑衣人止住笑,緩緩道:“生死不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華音閣主,連邁這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光影閃耀,天地顫動,四下嗡嗡作響,似乎都是他的回音。而似周圍四壁不斷裂開道道深痕,碎屑亂飛,乎隨時都有可能在巨壓之下碎裂!
  那人眼前一花,卓王孫的身形已經淩空而起。
  青衫飄拂,緩緩落在一根緋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睜開雙眼,她眼中神光一顫,再也挪不開去。
  隧道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的結束在身後,眼前是一處極高的冰雪之殿,高高的穹頂沒入遠處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似乎自己就站在某處雪山之肺腑之下,而這冰雪之殿,竟似造物之力從內部強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穹頂高渺而悠遠,寂靜無聲,似乎一切千萬年來就已封印於此。
  大殿當中豎立著一根巨大的冰柱,從下而上,一直從地心貫穿到高山的頂端。四周的寒冰巨如高岩,相對而峙,透出變化不定的幽光,拱衛奉持著當中的那如直貫天地的巨柱。
  冰柱渾圓天成,似有十數人合抱粗,在柱底與地麵的接口處,光線似乎變得異樣起來。在厚厚的冰封下麵,冰柱的下端仿佛正好被地熱化開一個倒梨之形,半融的液體,在其間微微動蕩,返照出幽藍的光澤。
  裏麵一團陰影一沉一浮,宛如一隻倒懸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潛伏,隨時欲破壁而出。
  稍微轉開一個角度,詭異的藍光被弧形的冰壁彎折、扭曲、那團陰影變得巨碩無比,一道藍光恰好從此穿透而過,照得柱中之物纖毫必現,恐怖之極。
  半融的液體時動時靜,幽光浮動。一個雙頭女子正倒懸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縮,雙臂糾纏在胸前,細如嬰兒,雙腿盤曲,卻如一對柔軟得詭異的觸角。而她的兩個頭顱上的長發,卻發達異常,仿佛她全身的養分,都被這兩個怪異的頭顱吸走。       這兩個頭顱孿生雙成,容貌毫無分別,一左一右生長在她的脖頸上。雖然她的形體恐怖之極,但若隻看麵容,仍可以說的上清秀美麗,她雙目緊閉,靜靜沉睡在冰宮中,睫上玫瑰色的陰影覆蓋上紅潤的雙頰,似乎隨時可能從春夢中蘇醒。
  她頭上長發結為無數縷,宛如兩蓬墨黑的水藻,旋紐交結、倒生而上,縱橫張布在整個梨形間隙中。遠看過去,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根本不是長發,而是無數根臍帶,紮入冰柱深處,植根於厚厚的冰壁,不斷吸取養分。
  她全身的皮膚幾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張開的一張巨網,隨著長發的微微漂浮,以一種莫名的節奏,緩緩律動著。仿佛她不是依附在這倒懸的冰宮之中,而是寄居在母體深處的怪嬰,靠著無盡靈力的滋養,延續自己殘缺的生命。
  相思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喃喃道:“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為什麽不可能?”
  相思道:“她,她若是這樣,怎麽可能來到崗仁波吉峰上?”
  她現在的樣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壞的了娃娃,又殘忍的放置到不幸的母親體內,一開始,這生命就注定了是個殘酷的錯誤,永遠都不能誕生。
  除非,她是惡魔的女兒。
  然而,惡魔又怎能行走在人世之間?
  帝迦搖頭道:“三年前,她並非如此。”
  相思道:“你是說……”
  帝迦歎息道:“她進入聖泉,吸取聖泉的靈力,然而她身體的大部分也被這靈力控製,繼而退化、萎縮;另一部分卻瘋狂生長,最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如今,她已是永遠不能離開這座冰宮了。”
  相思默默的望著日曜,心中禁不住湧起一種傷感。如今,僅存於世的三隻青鳥,都孤獨藏身於不見天日之處,忍受著無盡的痛苦與折磨,卻也再難離開一步。她們的靈魂都作為了交換的代價,交給了冥冥中的神魔。如此苟延殘喘的意義隻有一個,就是等待那虛無的機緣——找到兩位使者,將自己九竅之心撕裂,將心頭神血灑在使者身上。造就一切可能,讓三滴神血最終匯集一處,召喚出她們的神靈,西王母的降世。
  為此,她們付出了一切,甚至寧願將自己變為怪物,在世界最陰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預測未來的神力,策劃著一場場的陰謀和廝殺。雖有半神之體,卻過著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相思抬起眸子,憐憫的望著她。突然,她眉心一陣劇烈的刺痛。
  這種疼痛尖銳難擋,說來就來,毫無征兆,卻又熟悉之極。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她明白,這是星漣注入她體內的九竅神血,在麵對同類之時,再一次起了不可遏製的感應。
  她臉色頓時蒼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幾乎暈厥過去。
  而池中雙頭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那人左側的頭顱似乎剛剛蘇醒,優雅的側著頭,緩緩打量周圍;而右側的頭顱,陡然睜開雙眼,兩道懾人的凶光,從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獄妖火,燃於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獸,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隻覺得渾身頓時一寒,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帝迦輕輕伸手將她拉在身後。
  左側頭顱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五年之期這麽快就到了?”
  而右側頭顱的神情卻猙獰異常,尖聲道:“她是誰?”
  帝迦並不理會她的問話,而是將相思帶到冰柱前,沉聲道:“你隻要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轉世。”
  左側頭顱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帶她來到此處,心中一定認為她是了。然而預言的結果若不是,按照濕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須殺了她,作為凡人冒犯聖地的祭品。不過——”冰柱中幽光一動,她似乎突然撲上前來,纖細的雙臂扶在柱邊,頭顱貼到冰麵,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麗,我怕到時候不忍心說出真相,何況——教主也不想聽這樣的真相吧?”
  右側頭顱卻桀桀獰笑道:“殺了她!”她話音未落,已張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開冰壁,直撲相思的頸項一般。隻見她頭顱倒懸,尖利的細齒森然突出,將堅硬的冰麵磨得鋥鋥作響,聽上去直讓人寒栗暴起。片刻,她口齒都被堅固的冰壁碰裂,桃紅色的鮮血宛如一道小溪,從幽藍的冰壁上蜿蜒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卻絲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貪婪凶殘,齒牙大張,還伸出深紅的長舌,一點點舔噬壁上的血跡,似乎不能吞噬敵人,寧願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饑渴一般。
  相思已經被眼前這副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帝迦冷冷道:“這些都不是你分內之事。開始你的占卜。


第十一章、飛廉

  日耀兩個頭顱似乎都漸漸平靜下來,陷入了沉睡。
  而她的身下,卻漸漸湧起一團極細的珠粒。那些珠粒五顏六色,千形萬狀,不一而足。開始還不過蠶豆大小,而後緩慢上升,逐漸膨脹,速度越來越快,如亂炸的花雨,向冰宮上端噴薄鼓湧而來。
  珠粒受了宮頂反壓,又轉折向下,不斷破碎,化為萬億塵芥。然而每一粒塵芥,又返向上湧,慢慢膨大。如此循環往複,整個冰宮都被大大小小的彩色珠粒充滿,圍繞著她的身體飛速旋轉
  日耀嬰兒一般的軀體,也隨著這些珠粒在倒梨形的冰宮中飛速旋轉著。那些宛如臍帶的長發在旋轉中螺旋扭曲,越繃越緊,不時啪的一聲被生生掙斷,桃紅色的鮮血大股大股從斷口噴出。瞬間,冰宮就已被這詭異的桃色染紅。
  筋肉斷裂之聲劈啪不絕,讓人毛骨悚然,而冰宮中的血色也越來越濃。到後來隻剩下一汪粘稠的血液,緩緩翻湧。
  裏邊的人體,似乎都已看不見了。
  血光映照,相思眉心刺痛宛如刀割。她要緊緊抓住帝迦,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暈倒過去。她雙手顫抖,長長的指甲將他的手心刺得鮮血淋漓。
  不知過了多久,倒梨形的冰宮漸漸平靜,那汪血水濃得幾乎凝固。
  寒光隱微,四周一片死滅般的寂靜。
  突然,空中響起一聲碎響,那團粘稠的血塊似乎被突然撕裂。
  兩張浴血的臉不知從何處衝出,緊緊貼到冰壁上!
  那瘦弱如鳥爪一般的手掌,伸出十支寸餘長的指甲,在冰壁上瘋狂亂抓。冰壁吱喳作聲,隻聽得人寒毛倒豎,而一道道淩亂的血痕,就在慘白的冰壁上縱橫交錯。
  相思頭痛欲裂,捂住雙眼,也顧不得看她。
  帝迦道:“有了結果了麽?”
  日耀兩張臉上都露出詭秘的冷笑,聲音變得嘶啞而尖細,宛如銳利的金屬劃過堅冰,同聲道:“你要真相?”
  帝迦深紅的眸子漸漸變得靜如止水:“講。”
  她左側的頭顱微微轉開,笑容譏誚而冷漠,凝視著相思,緩緩道:“她不是。”
  而她右側的頭顱卻爆出一陣尖利的叫喊,刺得整個地底都在震顫:“殺了她,殺了她!”
  相思扶住額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隻見那兩張臉一笑一怒,披發浴血,猙獰異常,讓人不由駭然變色。
  正在她這一怔之時,一道極細的紫光,無聲無息的逼進她的胸口。
  眉心又是一陣劇痛襲來,鬼使神差,她突然扶著額頭,側了側身。
  一聲極輕的碎響,那道紫光從她胸前透體而過,深深沒入冰封的岩石裏。
  她纏繞在身上的彩幔被劃開一道極小的口子,鮮血如散開一蓬妖豔的花,從她身後的傷口噴出,濺上殿中冰柱,宛如雪地中綻開的一支寒梅。
  相思雙眉緊皺,臉上都是痛苦之色,她雙手捂在胸前,鮮血還是從蒼白的指間流淌而出。
  帝迦輕輕收手,歎息道:“本來這樣可以讓你少受一些痛苦,然而你偏偏躲開了……這就是你的命運,我也幫不了你。”他一揚手,從上方摘下一支銳利的冰淩,緩慢而準確的抵上她的咽喉。
  他從上而下,俯視著她,深紅的雙眸中已經沒有了一絲憐惜、猶豫、甚至一點溫度。
  就宛如那跳起坦達羅舞的滅世破壞神,一切在他眼中都已消散為過去的灰燼,那曾經的柔情與憐憫,愛意與仁慈不過是他短暫的幻影。
  而這個神靈最終想要的,隻是毀滅。
  相思望著他,微笑了一下,將目光轉開,輕聲道:“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他眼中冰霜一般的神光似乎也為之一動,然而這種波瀾立刻又消失了。他點了點頭,手腕一沉,冰劍爆出一片森然寒茫,向她胸口刺去。
  地脈震動,銀浪翻湧,所有石柱都在巨大的轟鳴中緩緩下沉。
  卓王孫站在一根赤紅的石柱上,身後的長發在灼人的熱浪中蓬然亂舞,而他的身形卻宛如淵停嶽峙,一動不動。
  那黑衣人臉上的微笑卻再也掛不住,指著他腳下的石柱,沉聲道:“為什麽不進反退?”
  卓王孫剛才的一步,並未向前邁出,而是退回了第一支赤紅的石柱上。
  五色斑斕的巨大石柱,如雀屏一樣在地底張開,而他就站在這最根本的一支上,俯瞰腳下這幅絢爛奪目、漫無邊際的圖案。       身後,地脈震動,熱浪滔天,銀湖撼蕩,碎浪橫飛。
  整個石陣都在巨大的轟鳴之中,緩緩沉向銀湖之底。然而那些石柱下沉的速度,卻並非是一致的,石陣之柱時高時低,無數幅濕婆神像,被千萬道無形之力撕扯拉伸,透過灼熱的空氣,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變形。
  黑衣人聲音轉厲:“你難道是要放棄?”
  卓王孫也不看他,雙眉緊鎖,俯視整個石陣。
  石陣在一種幾近崩潰的振蕩中,上下沉浮,光影淩亂不堪,宛如燃燒著烈焰的煉獄,讓人無法呼吸,在這裏,死亡也成了一種解脫。
  就在整個石陣就要沉入銀湖的一刹那,卓王孫的身形突然躍起,宛如長虹貫日,直掠向石陣西麵一支毫不起眼的彩柱。
  卓王孫廣袖一拂,地底湧動的灼熱氣流頓時一滯,整個地底宛如頓時被抽空,所有的氣息都被他聚在腕底,瞬時已凝結為一道銳不可當的勁氣!
  這道勁氣如鈞天雷裂,狂龍一般淩空掃下,圍繞在彩柱周圍的幽幽藍光頓時撕裂成滿天碎屑,紛紛揚揚。那一瞬間,整個地宮宛如突然被剝去了一層光影的包裹,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
  這種景象不過一縱即逝,然而卓王孫的身形宛然已與那道銳不可當的勁力合一,撕開光幕,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西麵的彩柱掠去。
  他的身形還在半空之中,突然淩空出掌,向彩柱上方擊去。       彩柱上方卻空空如也,絕無一物。
  夜色中,一聲碎裂的悶響從柱上傳來。大蓬鮮紅的血花宛如秋江芙蓉,突然盛開在空寂藍光之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扭曲的血色中緩緩凝聚成形,然後立刻又癱軟下去。
  那黑色的人影伏在彩柱邊緣,身體劇烈的抽搐著。鮮血宛如小溪一般,從他身下淌出,順著彩柱,滴滴落入水銀湖中,將皎潔的湖麵,染上朵朵紅梅。
  這一刻,整個孔雀之陣都宛如被一道無形的巨力震動,突然往上躍動了一下,宛如垂死之人最後一聲心跳,悲愴而劇烈,而後就歸於永久的寂靜。
  氤氳熱氣漸漸消散,湖底水銀波浪翻湧,如怒海驚濤,呼嘯不止。然而,無論如何,總有歸於平靜的一刻。
  卓王孫站在彩柱頂端,冷眼看著眼前的黑衣人,道:“殺死了你就能解開孔雀之陣,看來我的想法沒有錯。”
  那人眼睛死死盯著湖麵,劇烈喘息道:“不可能……幻影重疊,陣中一切光線、聲音都被打亂,你,怎麽可能找到我的真身所在?”
  卓王孫冷冷道:“整個孔雀之陣我都已看透,那些幻影甚至你本身,在別人看來或許紛繁蕪雜,在我,不過是有和無的各種組合。”
  那人搖了搖頭:“孔雀之陣是濕婆大神親手布下,其中秘梓決不可能為凡人所知曉!”
  卓王孫臉上聚起一絲譏誚的微笑:“這個秘密,正是你們的神親自告訴我的。”
  那人似乎被激怒,掙紮著回頭看著他,目光與他一觸,卻覺骨鯁在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道:“這個陣分支無窮,要想一直對下去,幾乎毫無可能。而運氣這種東西,我是從不相信的。”
  那人嘶聲道:“你是說你找出了其中規律?”他語音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白摩給你的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話音未落,他頭頂上方一聲嘩的輕響,一那張帶著樟木氣息的紙卷從卓王孫袖底展開,直垂到他眼前。
  紙上,是一片被歲月浸成的深黃色。
  那人驚道:“他給你的就是這個?”
  卓王孫淡淡笑道:“正是。”
  那人搖頭道:“可是上邊什麽都沒有!”
  卓王孫道:“然而他卻提醒了我孔雀之陣的關鍵。”
  那人道:“什麽?”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整座石林,緩緩道:“略其枝節,觀其全部。”
  那人方要開口,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他低下頭,沉吟半晌,喘息道:“你是說,最後的關鍵並不在於一步步的猜選,而是通觀整個孔雀陣?”
  卓王孫微笑道:“這所有石柱加起來,正是一幅曼荼羅圖。”
  那人一怔,搖頭道:“不可能,孔雀之陣我曾看過千萬遍,每個角度,每個細節!它決不是一幅曼荼羅圖!”
  卓王孫看著他,歎息一聲,道:“你還是不曾明白……陣的樞紐本不在細節之中。隻有戰陣發動,所有石柱都振蕩下沉,沉到某一刻的時候,這些石柱恰好能組合出一幅特殊的圖案。而這個圖案,就是一張八瓣曼荼羅。你藏身之處,就在八瓣花中,看透了這一點,要透過幻術,尋到你的本身也就不難了。”
  那人突然握拳,鮮血滴落的速度加快,宛如一盞壞了的更漏。他咬牙道:“我不相信!既然如此簡單,為什麽千百年來,孔雀之陣就沒有人走出過?”
  卓王孫看著湖中濃豔的血跡,淡淡道:“因為他們太執著於你所謂的引導,真的去猜選那些石柱。選擇的越多,踏入孔雀陣就越深,再難看到此陣的全貌。何況每次選擇,就算正確,也會有六根石柱下沉,這副曼荼羅圖也會隨之而破壞。那些人一旦再多走幾步,就算想明白這‘觀其全部’的道理,曼荼羅圖也已經七零八落,追悔莫及了。”
  那人傷勢極重,似乎要用盡全力才能保持神誌清醒,他頓了良久,緩緩問道:“就算你真的看出了這是一副曼荼羅圖,又怎麽明白它的意義的?”
  卓王孫又微微一笑,道:“我說了,是你們的神親自告訴我的。”
  那人搖頭道:“褻瀆神明,我看你是瘋了。”
  卓王孫並不看他,笑道:“幾月前,我曾經看到過這副曼荼羅圖。”
  那人啞然道:“在哪裏?”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湖泊深處,動蕩的波光幽暗無比:“船上。”
  三月以前。
  一個風雨交加的暗夜,巨大的海船也如芥草一般在天地間掙紮。冥冥蒼穹,彤色的雲彩向四麵八方飛馳。突然,密雲深處炸開一道雷鳴。
  天地振蕩,孔雀陣本來的守護者阿布娑婆?蘭葩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身邊的楊逸之推出去。
  巨帆轟然落地的巨響將她最後的輕輕的歎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著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並和其下那具殘缺軀體上的圖案漸漸重合。
  這副詭異曼荼羅靜謐的在甲板盛開,一如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神聖與醜惡。
  ——以及,孔雀之陣最深的秘密。
  這個秘密如緋色的鮮花,盛開在海天之際,然而大家都被死亡的悲傷籠罩,沒有人去注意它,就算注意了,也不會明白它的含義。
  隻有卓王孫例外。對於他而言,旁人的生死就宛如午夜清風,過耳即逝,而這副詭異的曼荼羅圖,卻是一把能扭轉命運的鑰匙。無論這鎖在哪裏,甚至這一生中會不會遇到都無所謂,他仍會把這把鑰匙牢牢握在手中。
  隻有這樣,人才有超脫命運軌跡的可能。
  那黑衣人眼中的神光漸漸黯淡,長歎了一聲,道:“這也是神的意旨……”他轉而冷眼看著卓王孫:“你贏了,為什麽還不走?”
  卓王孫淡淡笑道:“因為孔雀之陣還在運轉。”
  那人的身體突然顫了一下,沒有回答。
  卓王孫道:“我說過,既然你是此陣的主持者,隻有殺了你,孔雀之陣才會徹底解開。”他目光緩緩四下一掃,淡然笑道:“現在,陣中各種力量並沒有消失,而是正在無聲匯聚。隻要我邁出一步,孔雀陣將轉為自毀,屆時陣中一切人、物,都將碎為塵芥,這才是孔雀之陣的真正力量,但你我又何必以身試之呢?”
  那人默然良久,道:“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為什麽還不動手?是不是因為要借我的命,所以才留下來說那麽多,讓我死個明白?”
  卓王孫輕歎一聲,搖頭道:“也許。不過我也很久沒有與人講話了。”
  地底光線突然黯淡下去,卓王孫最後一字出口,手上幾乎同時濺起一道極高的血花。
  宛如暗獄妖蓮,一瞬間已綻放出絕代風華。
  池底銀光漸漸凝固,七彩石柱半沉半浮,錯落在光影之中。頭頂,金色的遊魚又隔著碧藍的殿頂,悠閑遊過。似乎剛才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幻覺。
   卓王孫放手。那人的身體宛如一塊隕石,輕輕跌落到鏡子一般平靜的湖泊中,瞬間就已被合攏的水銀吞沒。
  孔雀之陣石柱依然豔麗非常,然而缺少了那幽幽神光的籠罩,顯出幾分頹敗來。而陣中那種詭異變化也似乎突然間凝滯,變成一幅靜態的畫麵。幾道柔柔的光線穿透其中,似乎能看到塵土的痕跡。
  千萬根未沉的彩柱宛如遠古的遺跡,亙古不變的盛開著,宛然一朵巨大的八瓣之花。
    卓王孫轉身向花瓣的西南麵走去。


第十二章、檀華

  劍還在三寸之外,但冰冷的劍氣已然透過肌膚,直刺入心髒深處。相思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去,她脊梁上一冷,已然撞上了那道日曜藏身的冰柱,退無可退。
  帝迦手中的劍尖抵上她的胸膛,輕輕挑開她身上圍裹的彩幔,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緩緩轉動。他似乎不是要瞬間洞穿她的身體,而是要一點點將她的心髒剜出。
  相思臉上蒼白異常,巨大的痛苦讓她幾乎站立不住。她垂散在腮邊的長發都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軟玉一般的香肩上。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中,淚光盈盈閃耀,豐潤的紅唇也因痛苦而顯出一抹淡紫的顏色,襯著她褪去了血色的臉,卻有一種超脫人間的,詭異的美麗。
  她宛如一隻受傷的精靈,顫抖著雙翅,仰望著冥冥的星光。就算諸天神魔看見了她,也會忍不住為她所承受的苦難歎息。
  然而帝迦眼神中依舊沒有一點溫終於度。
  痛苦,本來是清潔靈魂的一種方式。沒有最殘忍的苦行,就不能超脫人的愚昧,看到神的恩典。
  “她是如此美麗,我怕到時候不忍心說出真相。而你也會不忍心殺死她。”這是日耀在的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說出的話。
  然而日曜錯了。
  在帝迦眼中,凡人的美麗隻有一種——就是為了對神的信仰,而甘願用人類脆弱身體去承受最痛苦的祭祀。
  所以他的劍很準,很慢,很沉。他要在第五道聖泉之中,完成最偉大的祭祀,祭品和祭祀的過程,都要完美得不能有一絲遺憾。
  相思閉上眼睛,緊緊咬住雙唇,而那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依舊從她淡紫色的唇間傳出,雖然極輕,卻也讓人心碎。她無力的靠在巨大的冰柱上,一頭烏黑的長發在上麵搖散開,如瀉了一蓬墨色的瀑布。冷汗淋漓,一滴滴沿著她凝脂般的肌膚,滑過胸前的傷口,卻變成淺淺的粉紅色,往下滴落。而她掌間已是一片鮮紅,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在身後的冰柱上印出道道緋紅的痕跡。
  他手中的冰劍依舊沒有半點憐惜,一點點刺入她的身體。
  剜心之痛,洞徹骨髓。相思無法忍受,本能的想伸手推開那柄冰劍。
  然而她剛一動,帝迦突然上前,一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強行將她的整個身體固定在冰柱上。他注視著她,低聲道:“這些,你必須承受。”另一隻手中的冰劍從平刺變為由上而下剜入,動作減慢,而劇烈的痛苦卻更加銳利。
  相思隻覺得呼吸已經困難,眼前一片五色光暈,刺眼無比。她不想掙紮,然而體內求生的本能已經不受控製,她猛地一掙,頭卻重重的撞在冰柱上,鮮血順著她腮側,緩緩流下,將她半麵都染的緋紅。
  帝迦冰霜之色也為之一動,手上似乎微微鬆開了一線。
  相思全身脫力般的靠在冰柱上,輕輕仰起頭,美麗的眸子此刻卻黯淡無光。她勉強向頭頂上看了一眼。突然,她全身變得僵硬,眼中出現了一幅極其恐怖的畫麵!
  那道直插入殿頂的巨大冰柱底端,已被妖紅的血色染透。當她抬頭的時候,兩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倒懸在冰壁上,伸出細長的舌頭,舔噬她濺上的血跡!
  兩張臉在冰壁、血水的折射下,變得巨大而扭曲,神色詭異之極。左邊那張神情十分悠閑,輕輕搖著頭顱,從左到右,品咂壁外的那道血痕。她滿臉浴血,然而那自得的表情,卻似深宮麗人,在初醒的午後細細品嚐水晶盤中的荔枝。右邊那張臉卻宛如見美食而不得享用的饕餮,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瘋狂的啃咬著冰壁,似乎想咬穿厚厚的堅冰,吞噬柱外的鮮血。
  兩個頭顱就沉沉倒懸在距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濃濃血光之下,是無比詭異的笑意,和磨牙刻骨一般的撕咬冰柱的聲音!
  相思大驚,一瞬之間幾乎忘了自己的心脈就要被帝迦手中的冰劍洞穿。
  “住手!”兩個頭顱幾乎同時發出一聲尖利的喊叫,整個大殿都被刺的悉嗦顫抖。
  帝迦手上一頓,眉間隱隱有了怒意,沉聲道:“什麽?”
  左邊那個頭顱微笑著轉動著,似乎這通望梅止渴的舔噬,已讓她心滿意足。她笑道:“你不能殺她。”
  右邊那頭顱依舊啃咬著冰壁,眼中透出凶戾的妖光,卻又極力克製著,喉嚨間發出沉沉得喘息。她的語音嘶啞而緩慢,宛如生鏽的鈍刀一點點劃過人的耳膜,道:“對,不能殺她……但我好想要她的血……”
    帝迦轉身逼視著柱中的日耀,深邃的眸子中升起一種異樣的妖紅,:“為什麽?”
  左邊頭顱望著他,輕輕笑道:“你若殺了她,就永遠尋不到帕帆提的轉世。”
  帝迦一拂袖,將相思推開,對日曜一字字道:“你告訴我,她不是。”
  左側的頭顱也為他眼中的殺意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右邊的頭顱卻突然尖聲痛哭起來:“我要她死,可是不行,不行……”她的聲音極其尖利,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不絕,隻讓人毛骨悚然。
  帝迦喝斷道:“閉嘴!”轉而對左側頭顱,沉聲道:“到底是不是?”
  他深紅的眸子,返照在瑩瑩冰柱上,宛如兩團躍動的妖蓮。那種神光冰冷的垂照著整個世界,隻有滅世的神魔才能擁有。
  相思雙手護在胸前,指間鮮血點點滴落,將半個身體都染紅了。她默默望著他,一種倦意湧上心頭,她實在是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了。
  日耀避開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緩緩道:“現在不是,然而她卻是注定唯一能成為帕帆提的人。”
  她此話一出,大殿中良久沒有聲音。
  突然,水聲嘩的一響,日耀鳥爪般的雙手攏到胸前,結出一個奇特的手印,仰望著冰柱,緩緩道:“偉大的濕婆大神,天地間一切光榮屬於您。請您不惜動用凡塵中最盛大的祭典,讓帕帆提女神在您的懷中蘇醒!”
  而另一個頭顱,卻不住發出噝噝的喘息聲,斷斷續續的念著一些古怪的字。
  這些字正是:“聖馬之祭”


第十三章、天地高遠。

  沒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邊,竟然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原。陽光極盛,照得相思幾乎睜不開眼睛。正麵不遠處,有兩座極高的山峰,對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鎖,寒雲繚繞,似乎亙古以來就沒有生命繁衍的痕跡,更不要說人類踏足了。而眼前這塊草坪,仍在地熱的影響下,盛開著一地春光。
  清風拂過,藍天也如大海一般,輕輕皺麵,無數朵白雲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動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傷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頭卻感到一陣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來,默默注視著她,卻沒有去扶她起來。
  相思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之中,輕聲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跡,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側頭避開他,道:“為什麽,為什麽還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將你變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長發中,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著我。”
  相思無力的道:“你到底要我幹什麽?”
  帝迦緩緩道:“傍晚,我將為你舉行聖馬之祭。這是你覺悟的最後機會。”
  相思低頭輕聲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臉色一沉,將她的手摔開,遙望草原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人還是神,都可以通過自身的苦行與獻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夠獻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聖馬之祭。它能讓一切執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難度和獲取的力量,都遠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體內沉睡的帕凡提的靈魂,一定能在祭祀中蘇醒,而你以前在凡塵中的一切迷惑,都將煙消雲散。”
  相思抬起頭,淚光盈盈的雙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會放了我麽?”
  帝迦看著她,搖頭道:“不。若真的不能,我隻有毀滅你的肉體,讓你的靈魂重新轉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頭詰問道:“你為什麽不現在就殺了我?”
  “我不想殺你……”帝迦似有怒意,終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為你靈魂覺悟的障礙,我也不得不這麽做……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為你把握輪回的軌跡,讓你擁有一具和今世同樣完美的肉身,然後在你出生之日,將你帶回樂勝倫宮。”       他俯身分開她的雙手,卻感到她無力的掙紮,但他最終還是捧起她的臉,讓她注視著自己。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有隱隱的血跡,下頜更是消瘦得可以觸骨。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動,似乎也隱隱有些不忍:“然後,我會等你十六年。“
  相思轉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些冷漠:“不過是為了和我‘合體雙修’?那你何不如現在殺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斷她:“住口!我說過強迫你毫無意義!”
  相思抬頭望著他,泣聲道:“你現在何嚐不是再強迫我?”       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現在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他將目光挪向遠方,不去看她。
  遠天之際,一朵淡紫色的彩雲漸漸遮住了太陽。太陽的周邊,形成了一圈輝煌的日暈,正好落在兩座雪峰的正中,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而壯麗的姿態。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馬神泉開啟的時候。”他將負在身後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間的光華似乎突然黯淡了下來,輕靈的風聲,宛如吹動著無形的鳴笛,悠揚作響。
  金色的劍尖在他手中緩緩上舉,漸漸和那山間日暈持平,而那日暈此刻變成豔麗的紅色,如藍天中一抹妖異的血跡,懸掛在兩座雪峰之間。
  萬道金光煌煌垂照在兩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還是濕婆神箭之顛的耀眼風華。
  弦聲一震,神箭劃破穹廬,在長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然後就沒入天際雲影之中。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突然震動了一下,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相思遙望著前方的地平線,臉上突然掠過一絲驚訝。她站了起來。
  “嗒……嗒……”遠方傳來幾聲極輕微的響動,似乎是輕輕馬蹄,踏在芳草上的聲音。
  片刻之後,這聲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到後來竟似隱隱晴雷,隆隆戰鼓,從地平線的下方震天動地而來。
  一線雲腳似的白色,整整鋪滿了整個天際,宛如天上的雲朵,突然都落到了綿延起伏的綠丘上。再過了片刻,一線白雲變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隨著隆隆的蹄聲,飛揚的清塵,一起向這邊湧來。
  好大一群白馬!
  真可謂成千上萬,滿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馬均天生龍種,矯健非常,鬃鬣披拂,通體一色,不帶一根雜毛,白駒們馬蹄高揚,宛如受了無形的驅趕,齊齊向這邊奔來。
  蹄聲更盛,相思怔住了,難道聖馬泉的開啟,真的會從地底湧現出數以千計的神駒來?而這些無數白馬,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幻覺呢?
  正在這時,突然馬群向兩邊分開。一匹白馬一騎當先,向帝迦飛奔而來。
  那匹白馬來勢好快,瞬間已到眼前。隻見這匹馬極其高大駿建,渾身銀色,閃閃發光,在陽光下,真如白銀鑄成一般。而它的馬鬃是血紅的,棕毛極長,隨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銀上搭了一匹華麗的錦緞。
  馬背上坐著一個紅衣馬童。他眉目極其精致,卻又不帶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鐫刻而成一般。也正因為這樣,他的神情顯得略有點生硬,似乎就是個美麗的偶人,在某種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動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處,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著剛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對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護在胸前。當白馬來到帝迦麵前的時候,這個馬童突然勒馬,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深深跪在帝迦腳下。他雙手高高擎起,將金箭舉過頭頂。
  帝迦輕輕接過羽箭,將箭尖抵在馬童的眉心上。
  馬童仰望著帝迦,嘴角牽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道:“聖馬泉守護者沙羅?檀華。”
  帝迦隻是點了點頭,他手腕一沉,金色箭頭緩緩從馬童的眉心劃下,穿過鼻梁、下顎,直到咽喉。
  相思幾乎驚呼出聲。馬童那張精致而蒼白的臉竟似乎被從正中分開,一條深深的傷口縱貫他整張臉,鮮血順著他圓潤的下巴,滴滴墜落到泥土裏,宛如在帝迦腳下開了一朵緋色紅蓮。
  他傷得不輕,何況創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遠都會在他臉上留下痕跡。而他臉上的笑容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帝迦揚手將羽箭拋開。
  馬童虔誠的俯下身去,等著自己的血染紅的大地。而後小心的將沾血的泥土捧起,遞到帝迦麵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轉而對相思道:“過來。”
  相思訝然:“我?”
  帝迦不再說話,把她拉過來,緩緩將血跡點在她眉心之間。       相思一怔,她突然發現馬童側頭望著自己,臉上的笑容被鮮血染的有些扭曲。
  馬童道:“你就是這次祭祀要喚醒的人?”他的聲音極其尖細,仿佛是一些人造的絲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傷,然而卻極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牽掣,整張臉最後隻皺出個極其詭異的表情:“可是因為你,我養的一萬匹白馬都會被殺死……”他突然張開嘴,將剛才的笑容更推進了一步,道:“我也會。”
  相思道覺得全身一寒,喃喃道:“為什麽?”
  馬童將臉轉了轉,脖子上的關節發出格格的微響,他看著相思,嘻嘻笑道:“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這場祭祀準備的。”
  他扶著地麵站起來,身體有些搖晃,他上前一步,正麵著相思,緩緩道:“傍晚,我會為你舞蹈,然後我和我的馬都會死。而你,可能會覺悟,可能不會。”
  相思退了一步,搖頭道:“不,我不要這樣的祭祀。”
  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蓮藕一般細膩白皙,實際卻堅硬得像一柄精致的鐵鉗,一旦握住就再難掙脫。他尖聲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現在要帶你回聖湖。”
  他喉嚨中發出一聲輕嘯,那匹銀馬頓時走了過來,伏跪在兩人麵前。馬童縱身一躍,已將她帶上馬背。
  相思想要掙紮,卻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歲孩子一般,力量卻是大得驚人。
  馬童又吹了一聲哨子,白馬揚蹄嘶鳴,就要向天邊飛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頭去看帝迦。隻見他背負著雙手,仰視著兩座雪峰之間的太陽,雲色在他身後湧動,輝煌的日色將他飛揚的藍發鍍上一層耀眼的光暈,仿佛這天地間最初與最後的光芒都因他而生。
相思為這種場景一怔。馬童突然附在她耳邊,尖聲道:“別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對話,是不會理你的。”他又突然詭秘一笑:“你為什麽不也看看這裏的陽光呢?或許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第十四章、馬祭

  月之聖湖。
  夕陽半沉,湖麵金光粼粼,美麗異常。
  三個灰衣人站在湖邊,臉上那團猙獰的紅暈漸漸消散,神色也恢複了平靜。
  索南加錯神色有些凝重,沒有想到,他們三人療傷居然如此之快。而自己剛才全力一擊之後,早已是後繼無力了。
  其中一人歎息道:“教主大人正在準備聖馬之祭,天佑我教,雪山神女的轉世最終還是找到了。”合十向天際一禮。
  另一人道:“既然如此,你我趕快收拾了這幫人,回去複命如何?”
  又一人點頭道:“也好,畢竟聖馬之祭是百年難遇的盛典,錯過了終究是場憾事。”
  第一人道:“那就動手罷。”言罷,旁邊兩人同時向中間一聚,勢成鼎足,一揚手間,諸天滅絕大印已然結在手中。
  他們臉上的神色倨傲無比,宛然成竹在胸,周身氣息竟運轉得比方才更加自如,似乎剛才的傷勢根本沒有動其根基。甚至因為他們主人力量的匯聚,這三生影像的力量也正在大幅提升。
  索南加錯心中一沉。以現在諸人的情況,隻怕再難和他們抗衡。他回頭對青衣女子道:“今日一戰,隻怕敗局已定。然而此事本為我佛門弟子與曼荼羅教之爭,與尊駕無關。適才得到尊駕仗義援手,在下甚是感激。然而之後的事,請不必插手了。小鸞小姐,還請尊駕代為照顧……”他歎息一聲道:“本來,在下已答應卓閣主,為非煙小姐治病,然而此戰之下,生死未定,這個承諾隻怕要落空了。若尊駕日後見到卓閣主,還請代為致歉。”       當中的灰衣人冷笑道:“婆婆媽媽,聽得心煩,你這些遺言到底交代完沒有?”
  另一人道:“技不如人,隻管扯這些淡話,真是沒意思得緊。”
  又一人道:“管他完沒完,動手就是。”
  言罷齊齊上前一步,似乎就要出手。
  索南加錯淡淡笑道:“在下雖然技不如人,然而並非沒有同歸於盡的辦法,諸位又何必急在一時?”
  一人“哦”了一聲,道:“同歸於盡?”
  另一人灰色的眼睛緩緩眯起,宛如一隻日下的貓:“你這話的意思,無非是提醒那個女人,讓她在你出手的時候,找機會逃走。不過你想錯了。犯我神教者,格殺勿論,她既然好管閑事,趟了這趟混水,就別想著全身而退了。”
  “誰說我管的是閑事?”那青衣女子微笑著打斷他,她環顧了諸人一眼,搖了搖頭道:“我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會相信,我是香巴葛舉派這一係的轉世活佛?”
  一個灰衣人冷笑道:“既然如此,正好連你也一起殺了。”       青衣女子搖頭道:“可是你們未必殺得了我。”
  灰衣人冷冷道:“是麽?”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突然回頭,一字字道:“你們忘了一樣東西。”
  “什麽?”
  “恒河大手印。”
  她輕輕將手上菩提枝插入發髻之中,雙手合十胸前,而後一點點旋開,她五指分拂,宛如盛開的玉色花朵。一道淡淡的光暈,就從她指尖流瀉而出。
  一天秋風侵芳草,數行青鷺度斜陽。
  日之聖湖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溶金瀉紫,連陣陣浮起水麵的雲腳,也被染上一層氤氳的七彩之華,流轉變幻。
  而聖湖岸邊彎出一抹極其規整的弧度,一道青色的天然石橋,就從岸邊一直向湖心延伸出去,石橋並不是很寬,最多能容二馬並行,然而卻長得驚人,宛如一條微隆的彩虹,幾乎橫貫了半個湖麵。
  石橋的盡頭,是一根合抱粗的鐵柱,上麵毫無裝飾,孤獨的向天空聳立著,高足十丈有餘。
  相思就靜靜的依柱而立。她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一身及地的白裙,長發披散到腰間。她的發際、群間都綴滿了白色的鮮花,在晚照中被染成金色,晚風拂過,裙倨微動,真如風佩雲裳,聖潔不可方物。
  然而,她的身體卻被一條極粗的鐵索牢牢困縛在鐵柱上。那條鐵索通體赤紅,宛如一條大的紅蟒,纏繞著她纖細的軀體,讓人覺得極不和諧,卻有隱隱有一種殘忍的美麗。
  相思雙目凝視著湖波,來時的恐懼已在暮色中漸漸散去,臉上隻剩下夕陽淡淡的影子。
    不遠處落霞湧動,湖麵上神峰倒影,如一朵巨大的芙蓉,在清風中微微顫動。而隔著石橋,與鐵柱遙遙相對的湖岸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用水晶石壘起一個巨碩的高台。
  剛才那馬童一身紅衣,就伏跪在高台的正中。他一手持鼓,一手持鈴,雙手交叉胸前,眼睛仰望著太陽,帶著一種肅穆而敬畏的神色。
  嘩的一聲輕響,一陣微風拂過草際,帝迦牽著那匹銀色的檀華馬,緩緩向岸邊走來。   
  他換了一身長袍,白衣如雪,微卷的藍發臨風飛揚,身後背負的巨弓華光流轉,透出一種肅穆的殺意,看上去似乎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圈耀眼的光暈之下,連四周正在降臨的沉沉夜色,也為之退避。或者,他就是世間光華的本源,所到之處,連天地萬物,都要震懾、雌服於其腳下。
  他來到草原的中心,煌煌日色,也黯淡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靜,連草蟲、青鷺也沒有了聲息,似乎連最微小的生命,都被懾服,靜靜等候著神的命令。
  檀華馬突然向著東方一聲嘶鳴。
  雷鳴一般的馬蹄聲再次響起,似乎極遠,又似乎極近,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無一處是。瞬時,無數的白馬宛如平空從地底升起,從南北西三麵的地平線處湧出,潮水一般的向草原中心匯聚。
  蹄聲踢嗒,大地宛如受了驚嚇,顫抖不止。而草地上的青鷺飛鳥,盡皆驚起,撲簌聲中,滿是落霞的天幕中瞬時盛開了一蓬蓬五色的花。
  帝迦依舊站在原處,臉上淡淡的,似乎一切早在他掌握之中。而他身邊的檀華馬依舊嘶聲鳴叫著,似乎在召喚這萬千同類。
  而水晶台上的馬童,依舊瞑目伏跪著,紅唇微動,似乎在念頌一種神秘的咒語。雖然他的聲音極低,然而卻能讓人產生一種感覺:這咒語的每一個字,都是在召喚暗夜的來臨。連日月星辰,都會為之而隕落,世界也會隨之變化。
  無數馬匹宛如三股白色的洪流,瞬間便將青青草地掩蓋。
  就在那三股神馬之流就要沾上帝迦立足之處的瞬間,他突然縱身一躍,已然到了檀華馬背上,揮手摘下背上的長弓,搭箭控弦。
  那一瞬間,他彎弓的身影異常清晰,濃得似乎連夕陽都隻成了背景。而那諸天梵唱,又在悠悠白雲之端輕輕開啟了歌喉。
  “唰——”
  一聲極輕的響動,似乎是從雲霞的深處、又似乎從地心傳來。
  曾一箭洞穿阿修羅王三連城的濕婆之箭,化作傍晚的第一道流星,從弓弦上飛了出去。金箭在馬群頭頂劃出一道高高的弧,一直沒入遠天,再不見落地,宛如已融入了這沉沉暮色。
  然後是第二箭、第三箭。
  南北西三麵的群馬突然齊聲長嘯,轉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真如大江回流,奔湧不息。一時飛塵滿天,蹄聲動地,聲勢極為駭人。
  相思雖然身在遠處,也不由微微變色。
  然而,隻一瞬間,這一萬匹神馬就已消失在來時的雲霧中,再無半點蹤跡。身後揚起的塵土,也在慢慢平息。斜照遲遲,似乎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種幻像,借助了秘魔的法咒,才出現在眼簾之中。
  大地又是一片寂靜。
  雪峰無語,聖湖微皺,似乎連飛塵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帝迦手持巨弓,端坐在檀華馬上,身後拖出巨大的影子,似乎籠蓋了整個大地。天幕似乎都向此傾斜,星辰也在此匯聚。
  讓人不由去想,世界的中心,不在他的腳下,卻又在何處?          突然,一聲極其尖細的歌聲從地下直拋入天際。那聲音說不上動聽,卻細的不能再細,高的不能再高,聽上去有種莫名的寒意。
  然後,一陣鼙鼓之聲響起,相思訝然回望,高高的水晶台上,紅衣馬童已緩緩站起身來。
  他左手拿著鼙鼓,右手捧著金鈴,向天一拜,地一拜,而後轉向帝迦,輕聲道:“偉大地神,請允許我代替您跳起坦達羅舞。”
  坦達羅舞,也就是濕婆的滅世之舞。是世間一切美與藝術的典範,然而卻永遠沒有人能看到神的舞蹈。因為濕婆一旦舞蹈,就將帶來世界的毀滅。
  如今,跳起這個舞蹈的人,不是滅世之神,而是那宛如機關造就的馬童,因此,這個舞蹈的意義,不在於毀滅整個世界,而僅僅是毀滅一個人心中的魔障與執念。
  這個人就是相思。
  相思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她第一次掙紮起來,赤紅的鎖鏈在鐵柱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卻沒有理會她,對馬童道:“開始。”       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咬開了兩隻手腕。
  鮮血湧出的一刹那,馬童的身體突然飛快的旋轉起來。
  歌聲高揚,馬童的舞姿越來越快,火紅的大袖飛揚回轉,直讓人暈眩,似乎一切的色彩與變化,都被他窮盡在袖中。而他腳步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著天地間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讓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顫。
  相思瞬時安靜下來。這種樂聲和舞姿,的確有一種秘魔的力量,能讓人放棄一切俗世的紛擾,在這雪山聖湖之中,作永恒的安眠。
  鈴聲悠揚,鼓聲激越。
  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開辟以來,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鮮血在飛旋中宛如一道綻放的彩虹。紛紛揚揚,灑出兩蓬極其妖豔的血花,似乎要舞蹈鮮血都化為泥土,他才會踏著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紅潤的臉色漸漸蒼白,瘦小的身體看上去也隻是個孩童,然而似乎正因為跳著這舞蹈,卻突然如天神一般神聖傲岸,不容諦視。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運行,舞出了四時更替,乃至天地變化,人事興衰。
  相思怔怔注視著他,一時間,似乎心中所有的記憶都被開啟,紛至遝來,毫無頭緒。
  馬童的舞蹈,卻漸漸減慢,變得妖異而誘惑,他的腰肢極大幅度的彎折,豔麗的紅衣在他潔白的身體上顫動著,剛柔並濟,纏綿宛轉,似乎每一舉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紛繁因緣。
  千萬年前,帕帆提與濕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過眼前飛揚的散發,她能看到後邊聳峙的巍峨雪峰。
  或許帕帆提並沒有真的想到,這個離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運行、人類哀苦的偉大智者;這曾流浪在人世間最貧苦、髒亂之處的孤獨神祗,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愛情,和她一起沉淪在俗世的歡樂之中。
  他是真正永恒不滅的神祗。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顧下運行。修情緣而不修出世。也許這隻是他永恒修行中的一段。然而這對於帕帆提而言已經足夠。
  她也沒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這執掌性力的神,竟然給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歡。
  他本是這種俗世狂歡的賜予者,千萬年來,在雪峰之顛,獨自看著世間的小兒女為此癡狂顛倒。終於有這麽一天,他也放縱自己的肉體和所愛的女子一起沉淪。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態,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記得,剩下的隻是快樂,讓神也為之顛倒炫目的快樂。他的溫存、體貼,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為快樂的源泉。
  鼓聲隱隱。
  消失在遠方的白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喚,緩緩向草原聚集。
  這一次,它們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渾圓的聖湖。雪白的馬蹄,優雅的揚起,又輕輕落下,似乎連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踐踏。
  天地間,隻有鼓聲鈴響,和馬童踏舞的節拍。其他的聲音仿佛被無形的魔力過濾去了,萬匹白馬匯成巨流,無聲無息的向聖湖湧去。一切仿佛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連大地的悠悠震顫,仿佛也是寂靜的。
  那些白馬仿佛受了魔力的趨勢,結隊走向湖岸邊。它們安然踏著湖邊的殘雪,向幽幽湖波進發,似乎那團幽藍的影子,就是它們的歸宿。
  波光動蕩,一匹匹白馬矯健的身體從湖岸躍起,碰碎一湖清光,而後潔白的鬃毛在湖麵分拂開來,宛如一朵白蓮,開放的瞬間又已沒入湖底。須臾,圓鏡般的湖麵,半池妖異的白蓮不停的開謝著,宛如要生生不息,一直填滿這生靈之湖一般。
  坦達羅舞的節奏越來越快,鼙鼓和金鈴都已嘶啞,馬童手腕上的血花卻越開越盛,他蒼白的臉上泛起兩團病態的嫣紅,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絲狂態。他瘋狂的旋舞,血花宛如彩練一般,護持著他宛如空中墜露的身體。他決不會停止,要將整個生命的最後一分能量都綻放出來,在最高的一刻,輝煌的中止在舞台之上。
  眼前的景色何等詭奇,宛然不似人間。然而相思隻低頭凝視著湖波,一動不動。似乎還沒有從對帕帆提的回憶中醒來。
  一道金光從遙遠的地方透過,照到她的臉上。她宛如從夢中驚醒,下意識的向金光來處看過去。
  帝迦騎在檀華馬上,緩緩向湖岸走來。弓弦從他白色的袖底張開一道青色的弧,弧的正中,一枚金色的箭頭正對著她的咽喉。
  湖波裏的萬朵蓮花已經謝了,波心蕩漾,夕陽無聲,萬匹張揚的奔馬終於將自己埋葬在聖湖之底。
  舞者突然停止了他飛旋的腳步,摔倒在舞台上。手腕上的鮮血,宛如兩條小溪,在他身邊默默圍繞著。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聲音。
  唯有檀華馬輕輕的蹄聲,仿佛不是踏著地上的秋草,而是踏著半空的雲朵。
  帝迦宛如遠古的神祗,白馬白袍,眉宇間是對雲雲眾生的淡淡憐憫,手中的長弓卻是對諸天神魔的震懾。他向她行來。
“帕帆提,你覺悟麽?”


第十五章、忘川

  “出你的劍!”
  她已經說到第三次,卓王孫還是沒有動,她的眸子漸漸收縮:“難道我們不配做你的敵人?”
  卓王孫搖了搖頭。
  女子突然笑了笑,道:“華音閣主,果然好大的架子。”
  卓王孫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尊貴的濕婆大神,無所不知……”女子雙手放在胸前,默禮片刻,道:“幾年前,先知日曜就告訴了我們,你會來這裏。而且我還知道,在此之前,你從沒有敗過。不過——”她頓了頓,睜開雙眼,對卓王孫道:“這次你一定會輸。”
  卓王孫微笑道:“這也是先知告訴你的?”
  女子搖了搖頭,道:“這是我說的。”
  卓王孫笑道:“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麽還不出手?”
  女子也一笑,輕輕把身子往旁邊的金柱上一靠,舒了舒腰肢,道:“你要是急著要我出手的話,我反而不急了。”
  她目光注視著卓王孫,道:“合歡杯前,迷塵香中,就連神也會沉醉,我偏偏不相信你會例外。”
  卓王孫淡淡道:“香和酒裏有毒?”
  女子搖搖頭,道:“天下奇毒雖多,但是對某些人是沒有什麽作用的。就算有,也難免不被事先看出來。但有一種東西不一樣。”她對他嫣然一笑,道:“它隨著人類一起誕生、生長,植根人的心靈深處,永遠難以排遣,你越想擺脫它,就陷得越深——那就是欲望。”
  “欲望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比如春藥,可以勾動人的情欲。服下之後,克製的辦法不是沒有,但隻能依仗自己本身的意誌,和修為內力無關。雖然某些時候,修為高的人意誌也會更強,但不是絕對的。總而言之,在這種誘惑下,人是平等的,絕頂高手和普通人並無太大的區別。因此,每一代總是有一些表麵上很正義、地位也很崇高的人,經不住色欲的誘惑,敗壞了一世英名。當然,這種誘惑有時不見得要借助藥物,感情是一種更隱秘、更有效的毒藥,也許為情而鑄成大錯的人比單純迷戀美色的人更讓人同情、尊重,然而實際上,情欲和性欲並沒有高下之分。欲望就是欲望,錯了也就是錯了。”
  她抬頭仰望著碧藍的穹頂,道:“這座殿堂是欲望的宮殿,每一處富麗堂皇都是一種鏡子,能洞悉人所有的欲望——最基礎的和最深沉的。白象身上的體香並不是一種春藥,它比春藥要奇妙的多。春藥隻能引動人的情欲,而它能引動一切欲望。你心中想要什麽,它就讓這種所想慢慢變得強烈,越來越重,直到讓你無法思考別的事情。而你,現在最大的欲望就是安眠……你一路追蹤到此,已經很累了,不是麽?那為什麽還不沉睡?這裏有最溫暖的被褥,最柔和的夜風。”她微微閉眼,似乎在輕嗅這暖膩的香味,溫柔的聲音似乎在引導他的睡意。
  然而,卓王孫臉上的神情並沒有變。
  良久,女子長歎了一聲,道:“你為什麽要強迫自己清醒呢?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卓王孫淡淡道:“我怕我睡著之後會更痛苦。”
  女子嫣然道:“你不想睡,就陪我再聊聊也好。”她將目光轉向屋角的酒櫃:“而這十潭合歡之酒,則是一個朋友,用記憶之泉為我們釀造的。”
  卓王孫道:“記憶之泉?”
  女子秀眉微挑,似乎有一些傷感:“天下萬物,莫不相生相刻,四道聖泉中,象泉為忘卻之泉,獅泉則為記憶之泉。釀酒給我們的那個朋友曾對我們笑著說,你們不是怕把對方忘了麽,喝過獅泉河釀成的酒,就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朋友已經死了,你殺了他。他要是沒有死你就不會來到這裏,這些都是注定了的。我們喝了這酒十年,我們之間的每一刻,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人能比我們更幸福了。但是我們還是不敢去喝象泉的水,因為我們不知道,這能記起一切的獅泉,和能忘記一切的象泉,到底哪一個的力量更大……”
  她搖了搖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良久才道:“你也喝了這記憶之酒,是不是現在已經想起了很多事?又想沉睡,又不斷的記起一些痛苦的事,這種感覺應該很奇妙吧?”她眸子中盈盈含笑,注視著他。
    “這種感覺會奇妙到讓人發瘋,所以勸你還是睡了好。”她又歎息道:“我們在這裏住了十年,之所以還沒有瘋,是因為我們的欲望很單純,而且我們瘋狂的順從情欲。你不同,你的欲望太多,太複雜,還要強迫自己與之對抗……折磨自己,這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你如此聰明,何不看的透一點?”
  卓王孫依舊沒有動。然而他已經感到自己心意已經亂了。無數紛繁蕪雜的瑣事,宛如沉渣泛起般湧上心頭,而心卻已不堪重負。
  他有生第一次感到疲憊原來是如此強大,強大到他已無法集中一點的精力,甚至連控製周身氣脈的運行這種最自然的事,也變得困難無比。
  “當一個人的意念已經無法凝聚的時候,他的內力、劍術都會無法運轉,變成空中樓閣。想必這個道理閣主一定明白,然而自身親曆,卻是頭一次吧?”她的笑意越來越濃,宛如和情人低語,卻哪裏有半點敵對的征兆?然而她長袖微微退下,一柄緋紅的彎刀已悄然握在手中。
  突然,她的情人怒道:“你到底要和他說到什麽時候?”
  那女子皺起眉,回頭看著他,道:“我在等他體內的記憶之酒發作,怎麽,你等不及了?”
  那男子重重冷哼一聲:“從他進來,你就絮絮叨叨到現在?到底是想殺他,還是想找個人聊天?”
  那女子一拂袖,彎刀赫然在掌,她冷冷笑道:“殺了他?他的武功實在你我之上,你難道不明白?我剛才本可趁他心意煩亂之時出手,卻被你打斷,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男子道:“要出手你何必等到現在?難道是舍不得。”
  那女子柳眉一挑,頓時滿臉怒意:“你說什麽?十幾年和你朝夕相對居然懷疑我?你莫不是在這地底給悶瘋了?”
  那男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計劃好了,現在時機也正是成熟,為什麽還不動手?”
  那女子轉身,上前了兩步又突然止住,回頭道:“你那麽急著想我動手?”她冷哼了幾聲,道:“我看你是等不及,想借他的手殺了我,然後就可以獨自進入永生之河了。”
  那男子也怒道:“我為什麽要殺你?”
  女子輕笑道:“誰知道……”她聲音突然轉厲:“誰知道這十年你和我朝夕相對,為的是陪我,還是等待永生之河的開啟!”
  那男子道:“永生!是你時時刻刻不忘永生,永生到底有什麽意義?”
  女子冷笑道:“沒意義?我看你是覺得和我一起永生沒意義,幹脆想借此機會殺了我吧?”
  男子喝道:“胡言亂語!”
  女子道:“這十年來你早就厭倦我了!你一次次的說,如果我們回到外邊會怎樣,我就知道,你早就厭倦了!”
  那男子一時無語,突然咬牙道:“果然沒有一種情緣能天長地久,我們也不利外!你既然覺得如此,那不如我先出手!”他的身體陡然躍起,當空劃過一道淩厲的光芒,雙拳向卓王孫襲來。拳風淩厲,尚未沾身,已激得他的青衫獵獵作響。
  卓王孫心中煩亂,幾乎是隨手出掌迎擊。而他全身真氣,運轉到了胸口之時,心神突然一散,真氣也隨之一滯,再也提不起來。
  對方那淩厲之極的勁氣已悍然攻至胸前!
  卓王孫腦中紛亂如麻,宛如有千萬種想法在彼此牽製、撕扯,囂叫,一時竟無法應對。
  砰然一聲巨響。他護體的真氣本能反彈,和那人的拳風生生撞在一起。四周的帷幔、垂花都被撕得粉碎。
  卓王孫胸前一滯,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點,對方的勁力還在源源不斷襲來,他借力往後一躍,將力道化開。這一躍足有五六丈,輕輕淩空飄下,塵埃不起,絲毫不覺狼狽。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簡單的一擊,雖未能讓他受傷,卻已讓他心力交瘁。
  對方武功雖然很高,而且還帶著難以言傳的詭異。但比起自己平生所遇對手而言,還是差了不少,隻是自己體內內息明明遠強於對手,卻偏偏不能聚力。
  他倚著身後的柱子,不再強求集中念力,而是任憑多年修習形成的本能,緩緩調整內息,然而倦意仍如潮水一般湧來,不可遏止。
  那人追了幾步,突然欺身而上,雙拳並出。
    卓王孫一皺眉,身形往旁邊一閃,那人一拳擊在金柱上,頓時滿天金粉飛揚。那柱子質地極為堅硬,那人手掌也被震破,鮮血嘀噠而下。然而他毫不在意,又撲了上來。
  卓王孫隻避不攻,漸漸往後退去。大殿中濃香越來越盛,他的身法也漸漸慢了下來。那人卻步步進逼,雙拳虎虎生風,雖未必有多少賞心悅目的變化,卻簡單實用,每一招都取向要害。
  卓王孫還在後退。他心中煩亂之極,實在想將此人一招立斃,而身上的真氣卻有無論如何也聚不起來,他盡力克製著自己的怒意,因為此時,情緒越多,中毒也就越深。
  突然,一道微紅的光從他身後無聲無息的襲來。
  他心念一動,微一側身,一柄緋紅的彎刀,如一段飲澗彩虹一般從他身側滑過,衣角頓時被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那女子持刀,微笑著看著他,道:“你還能躲多久呢?為了你,我們十年的夫妻居然失和,所以,你還是死了好,不過我一定會很輕的,輕到連死了也不會感到痛。”
  話音未落,兩人突然夾擊出手。
  刀光彎出一輪紅月,又漸漸拖長、變軟,飛舞不定,宛如天魔女手中的彩練,向他咽喉之處卷舞而來。而另一側,拳風獵獵,聲勢真如開天辟地一般,籠罩他周身大穴。
  這一剛一柔兩種武功,正好配合無間,頓時威力提高了不止一倍。看來他們在地底十年,並不僅僅是沉淪於情欲。
  兩道力量糾纏交錯,向卓王孫襲來。方要沾身,卓王孫身形突然向高處躍起,而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在空中折回,輕輕橫掠開去。
  卓王孫落在酒櫃旁邊,微微有些喘息,手心中也有了冷汗。而他身後追擊之力,瞬時來不及回撤,砰的一聲巨響,全數擊在一壇水晶酒壇上。
  那酒壇造型渾圓,能將巨力均勻分散開去,加上水晶質地極硬,一時竟然沒有碎裂,而是晃了幾晃,向後倒去。這一下,竟然連帶反應,十壇水晶酒壇一個靠著一個,紛紛傾倒而下!
  嘩的一聲脆響,十壇美酒如數傾出。濃香撲鼻,十股顏色不同的溪流緩緩匯合,然後匯成一股說不清色澤的巨流,向大殿中心淌去。瞬時,已經濡滿了整個地毯。
  殿中寂靜無聲,酒香和白象的體香突然濃烈了許多,沉沉撲麵而來。眾人心中都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突然,一聲詭異的律動透空傳來。
  這種律動一聲接著一聲,開始很慢,很微弱,而後漸漸變快,變強,在空寂的大殿中聽來極其刺耳。
  那男子喃喃道:“什麽?”他臉上掠過一絲驚恐,似乎已經預感到危險的來臨。
  眾人一時無語。
  那女子突然顫聲道:“這……這是那白象的心跳……它,它就要蘇醒了!”
  男子愕然道:“不可能!它至少沉睡了十年,它把什麽都忘了!”
  那女子痛苦的闔上雙目,搖頭道:“它記起來了,你沒看見,滿地都是記憶之酒麽?摩訶迦耶,曾是天帝因陀羅的坐騎,偉大的戰象,它的力量足以毀滅整個地宮……”
  那男子抓著她的肩膀,截斷道:“胡說!就算它醒了,可是我們是象泉的守護者,這裏有大神親自結下的封印,摩訶迦耶不會傷害我們,它隻會殺了陌生的入侵者!”
  那女子搖頭苦笑道:“你忘了,當初的封印是什麽?”
  男子一怔。
  女子笑了兩聲,就再也笑不出來,她望著殿頂,自言自語道:“我們之所以要求守護聖象泉,是有一點私心的。因為我聽過一個傳說,聖象泉是忘川,然而忘川的後邊,接著第五聖泉,那是永生之泉。隻要將身體浸入其中,就能永生不老。我們當初約定,守在聖象泉邊,等候機緣巧合,神象複蘇,忘川開啟,而後我們一起進入其中尋找永生之泉。這樣,我們就能永遠永遠的在一起……十年來,我們多次想過挪開神象,打開聖泉入口,然而我們不敢,我們怕忘川的力量太大,會讓我們在找到永生之泉之前,把一切都忘了。為此,我們喝了十年的記憶之酒,但是我們還是不敢。因為記憶和忘卻的力量,到底誰更大,誰也不知道。”
  男子用力搖了搖她的肩頭:“你到底在說什麽?”
  女子並不理他,繼續道:“大神知道我們的目的,他說,要守衛永生之泉必須用永恒的東西向神獻祭。可是我們本是凡人,哪裏有什麽永恒的東西?後來,我們對神說,我們之間的情緣是永恒的,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改變,有沒有永生之泉都一樣……後來,神接受了祭祀,結下了封印,讓我們守護在神象的身邊。如果我們的獻祭是虛假的,那麽這個封印也會消失,我們將死在我們守護的神獸蹄下……十年,僅僅過了十年,你告訴我,我們的情緣還是永恒的麽?世上真的有永恒的情緣麽?”
  她望著他,眸子異常的亮,亮得讓人心中一陣刺痛。那男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大地突然顫動了一下,兩人幾乎站立不住。
  那堆肉白色的山嶽竟然真的蠕動了起來


第十六章、永生

  那堆肉山緩緩的站起,它的五官都被埋沒在了肉中,唯有一對長得離奇的象牙,能讓人分辨出他的首尾。
  然而它起身的時候,身下的忘川並沒有噴湧。
  難道白象沉睡的這漫長歲月,已經將聖泉之水吸盡?
  然而,大家已經來不及去想。白象突然仰天一聲巨嘯,整個大殿都在瑟瑟顫抖,它突然聳身甩動,那團巨大的肉山亂顫不止,滿天水滴如暴雨一般擊下。
  那女子突然抓住男子的手腕,大叫道:“它會毀掉整個大殿的,快走,進入忘川!”
  她話音未落,那白象已然嗅到了生人的氣息,一聲厲嘯,叫得人耳眩心搖,不能自主,白象似有猶豫,兩隻前在身前蹄亂踏,似乎在考慮先向三人中哪一個攻擊,突然一甩頭,向卓王孫衝去。它全身極重,每動一步都震的大地隆隆亂顫,一雙足有丈餘的巨齒閃著妖異的銀光,突然一揚長鼻,一股宛如殿中石柱一般的水流向卓王孫噴去。
  卓王孫身形花中巨蝶一般輕輕躍起,整個人人仿佛沒有重量一般,如飛葉,如浮塵,如落花,如飄霜,向水柱上方而去。
  那白象力量雖然極大,然而終究過於癡肥,收勢慢了一點,那道水柱直噴到卓王孫身後的石柱上,石柱轟然折斷,合抱粗的石柱殘骸從半空跌落到地板上,頓時砸出數個深坑。水流去勢猶是不止,又向後邊的殿壁上噴湧而去。隻聽一聲巨響,整塊金剛岩熔鑄的殿壁竟然頓時塌出了一個大洞,碎屑紛飛,那道石壁在水流的衝擊下竟遙遙欲墜。
  大殿西北角少了一根石柱的支撐,殿壁也受了重創,整個穹頂也向一側傾斜而去,隻聽劈啪裂響不斷,大殿其他牆壁上都出現了數道深深的裂痕。
  “這裏快塌了,快走!”女子拉起男子,向忘川跑去。
  卓王孫的身形輕輕繞過水柱,突然伸出手,往水柱的外壁一彈,他此刻中毒已深,全身真氣不能凝結,要強行發力,自是萬不可能,然而這一彈卻能借白象自身的力道,反躍而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白象頭頂掠去。
  白象驚然長嘯,正要揚起厲齒,向來人刺去,卓王孫已如鬼魅一般,附體而上,一手緊緊握住了象牙的尖端。
  白象勃然大怒,聳身亂跳,想將敵人摔下踏死,然而卓王孫的身形卻落葉浮塵,輕輕附在象牙上,無論它如何施力,都無法擺脫。白象興發如狂,巨嘯不止,大殿石屑亂落如雨,欲墜不墜,幾乎懸之一線。
  突然,白象將頭顱向左一擺,將自己的長牙連同敵人一起,向旁邊的石柱上猛撞而去。這一撞力量豈同小可,不要說人,就算金剛之體也要粉碎!眼見卓王孫就要被他撞上,他突然略一鬆手,身體往下一滑,已到了象牙根處,猛的集中全力,往白象牙根處一扣。白象收勢不及,丈餘長的巨齒生生撞上了石柱!
  飛塵滿天,石柱頓時被擊塌了三分之二,然而象牙上受力也非同小可,牙根處頓時裂出一道淺痕。而此刻,卓王孫借勢一扣,全部力道都被引導到這隻有兒臂粗細的牙根上。白象象齒雖然堅硬,然而質地卻很脆,加之生長過長,重擊之下,如何能當?
  隻聽白象一聲淒然慘嘯,右側巨齒已被卓王孫折下,握於掌中。
  白象護痛,一時雙目赤紅,狂嘯不止,卓王孫全然不為所動,猛地將手中象齒掣轉,還不待白象緩過勁來,那利如刀劍的巨齒已經抵在了白象左眼之上,隻要他微微用力,這象齒便能透過白象眼珠,直入大腦。
  四周瞬時寂靜下來。白象怒目如火,喘息連連,卻也不敢再妄動分毫。
  不過平靜瞬時又已被打破,四周轟然亂響,落石如雨,大殿似乎隨時可能塌陷。
  那女子和她的情人已經來到了忘川邊。兩人對視一眼,似乎還在猶豫是否要進入忘川,尋找永生之泉。
  那女子突然笑道:“濕婆大神為證,我們不會忘了彼此的。”
  男子點了點頭:“希望如你所願,我們能得到永生。”
  兩人攜起手,投身往泉中躍去。
  泉水開謝如花,兩人瞬間就已不見。
  卓王孫皺眉望著四周,卻也無法脫身。因為隻要他將巨齒挪開分毫,白象狂怒之下,必定發出致命一擊,而這已經不是此刻的他能抵擋的。如果他將巨齒插入白象腦中,白象臨死前必定全身劇烈躍動,這種力量足以讓整個地宮立刻塌陷,他還是無法逃脫!
  突然,泉中水紋一動,那女子竟又浮了上來,笑道:“相識一場,忘了告訴你一些話。這個泉眼,便是離開地宮的唯一出口,不過我馬上要把它封死了,堂堂華音閣主,中原第一的高手,卻隻能陪著這頭肉象葬身於此,真是可惜,不過這些都是濕婆的意旨……”說著,她手一揚,泉眼中白浪突然汩汩而上,水下一扇青色的大門正緩緩闔上。
  她回頭對卓王孫一笑,潛了下去。
  巨石紛紛落下,泉眼也緩緩關閉。
  卓王孫突然將手中巨齒直刺而下。
  卓王孫突然將手中巨齒直刺而下。他自己,卻借這一刺之力,向忘川中躍去。
  象齒刺的並不是眼睛,而是額頭,刺入也並太不深。白象慘嘯間,本能的揚起長鼻,將大半尚在肌膚之外的象齒打落。就這一瞬之間,卓王孫已經進入了忘川。
  而一聲巨響,大殿徹底塌下!
  傳說中,能讓凡人忘記一切的忘川,卻是如此溫暖柔和。宛如天神將無形的幸福聚成了實體,輕輕包裹在人的身體之上,滋養著每一寸的肌體,讓它們因瘋狂的快樂而震顫。而這種幸福,甚至讓人能連窒息的痛苦都忘卻了,寧願這極樂之泉中再呆下去,直到死亡。
  泉水好像永無盡頭。
  卓王孫屏氣凝神,讓自己盡力能在水中多堅持一段。如果說前方到底有沒有出路,是神設下的陷阱,但不言放棄,卻是人的力量所在。
  水聲微動,前方似乎有光線傳來。卓王孫一拂水,已經浮上了水麵。
  這裏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地下溶洞,石筍高撐,玉露低垂。地上,卻有兩個數丈見方的水池,一池淡藍,一池妖紅。卓王孫方才,就是從通過那方妖紅的水池,來到此處的。
  而那淡藍的呢?是否就是兩人口中那道永生之泉的入口?
  卓王孫略略環顧周圍,那兩個象泉守護者竟也在躺在池邊,似乎已經昏迷。
  女子輕輕咳嗽幾聲,先醒了過來。她目光散亂,疑惑的看著四周。她突然看到了卓王孫,驚懼的道:“你是誰?我又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卓王孫沒有回答她。
  她的問題,濕婆大神已經給出了答案——忘卻的力量真的比記憶更強大,也比情緣更強大。
  她的情人也緩緩蘇醒,兩人相視無言,都惶然的看著四周。       卓王孫不再看他們,兩人也不再問他。在陌生而艱難的環境中,他們已經明白,隻有彼此是可以依靠的。漸漸的,兩人卻克服了初識的羞澀,彼此參扶,尋找出路所在。
  出路或許並不遙遠,溶洞的一側,隱隱有光線透出。兩人相視一眼,鼓起勇氣,相互扶持著,向光源處去了。
  情緣其實是這麽脆弱,最經不起的就是時間。但是卻能一遍一遍的輪回著,加起來,也是天長地久。
  所以,時間破碎了情緣,也成就了情緣。
  然而天下,本沒有永生之河,忘川後邊,是另一道忘川。
  隻是卓王孫卻什麽也沒有忘記。他知道自己現在要去的,不是那點光源,而是眼前這汪淡藍的湖波。
  身後突然水聲湧動,從另一池湖波的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頭龐然大物滿麵浴血,正跌跌撞撞的從紅池中起身,向自己追來。
  他沒有理會,縱身投入藍色池水。
  或許,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聖湖寂寂,雪峰無語。夕陽的落暉將大地點染得一片輝煌。      馬祭已竟。萬匹白馬長眠聖湖之底,作為神永恒的祭品。而馬童靜靜仰臥夕陽下,全身鮮血,都已舞盡,坦達羅舞的餘韻,似乎還彌散在幽幽晚風之中。
  檀華馬也已躍入湖底。湖麵如鏡,連一絲水紋都不曾泛起。       四圍雪峰,婷婷而立,脈脈含情,夕陽還未落盡,新月已然升起,一時雙璧沉影,如詩如畫。
  倒影突然破碎,水麵一聲極輕的脆響。
  檀華馬浮出碧波。
  馬背上,相思長發盡濕,發間還殘留著細碎的白色花瓣,而一身白衣,已經薄如蟬翼,輕輕貼在她冰冷的肌膚上。
  帝迦一手溫柔而堅決的將她的長發挽在手中,強迫她抬起頭,另一手卻輕輕放在她唇上,不讓她出聲。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變幻不定,似乎已不再如那高高在上的滅世神祗——就算是神,也是甘願沉淪於俗世情愛的墮落之神。         而相思嫣紅的臉上,還殘留著迷離的神情,似乎前生的夢魘已經將她整個人陷了進去,而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一切,她都已無力卻感知。
  在浮出水麵的一刹那,她本能的想呼吸,帝迦卻已深深吻了下去。
  她的身體冰涼而柔軟,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
  天穹旋轉,雪峰拱衛,湖波悠然托起檀華馬潔白的身軀。而那縷血紅的馬鬃,卻在碧波中盛開著。
  檀華馬劃破碧波,向對岸遊去。它是如此之輕,怕細碎的水聲也會驚擾了馬背上的主人。
  聖湖的對岸,一片綠草如茵。
  一種不知名的藤蔓開到荼靡,極柔極韌的枝蔓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碎花,宛如鋪開一張巨大的錦繡。
  檀華馬遊到岸邊,輕輕跪下。
  月之聖湖畔。夕陽西沉。
  三個灰衣人身形交錯,分而又合,手中法印不住變幻,卻是越來越快,看上去真如千手千眼一般。索南加錯和青衣女子禦敵甚久,內力都有些不濟,然而此戰不僅關係數十位大德的生死存亡,而且一旦敗落,藏地佛法隻怕就此斷絕,也隻得苦苦支撐。       而那三人,似乎真的不是血肉之身,而是神魔元神分化一般,毫不知疲倦。
  當中灰衣人冷笑道:“你還不出恒河大手印,隻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另一人有些煩躁:“我三人一直沒有痛下殺手,不過想看看傳說中的恒河大手印到底威力如何,你卻一直不肯使出,難道是真的不會麽?”
  又一人道:“天色也晚了,不如合體一擊,了結此事,回樂勝倫宮複命!”
  索南加錯心中一沉。三生影像大法,將一人力量複製為三,而傳說中,還有一招合體之技,一旦使出,威力便會平添三倍不止,就是現在,他已內息淩亂,招式中漏洞百出,怎能再承受三人合力一擊?
  青衣女子突然收勢,鼓湧的青袖瞬間垂下。她剛才雖然也苦於應付,但這一瞬之間,似乎所有的疲憊都已化去,臉上氣定神閑,笑意淡淡,似乎根本未曾出手一般:“我們不妨打個賭。”       三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齊聲道:“什麽?”
  青衣女子道:“賭你們用不出這三生合體之技。”
  一人大笑道:“我看你是瘋了。”
  另一人冷冷道:“你是想用這些話來拖延時間麽?”
  青衣女子搖頭道:“你們難道真的不知道麽?”她瞥了三人一眼,緩緩道:“如今,你們的主人已被俗世情緣迷惑,忘卻了自身的神性。而放棄了神性的人,是不能運行三生影像大法的。或許,未必不能,而是他現在根本忘了自己還在運行這個秘法。”
  一人打斷道:“一派胡言!”
  青衣女子沒有看他,繼續道:“所以,他注入你們體內的力量將會迅速衰減,趁著現在,這種衰竭還不明顯,全身而退還來得及。然而如果你們要強行使用合體技的話,隻怕會引火自焚,為自身心魔所敗。”
  一人冷笑道:“我們的主人是真神轉世,怎麽可能為沉迷情緣之中?”
  青衣女子笑道:“無論是誰,一刻沒有覺悟成神,一刻都可能為情緣迷惑。”
  另一人斥道:“褻瀆神明,你就不信天誅麽?”
  又一人道:“看來,隻有讓你死在三生合體技下,你才會信!”
  三人手上法印突然一變,身形極其緩慢的向中靠攏。
  砰的一聲輕響,青紫赤三道光環打開,將三人圍裹其內,光影陸離,照得三人眉發盡皆變色,麵孔異常獰厲,三人六臂大開,各結密印,望之真如魔神行法,修羅秉怒一般。
  三色光暈彼此吸引,帶著三人的身體向中心匯聚,隻聽劈啪碎響不斷,三道光暈如煙花亂濺,瞬時匯為一圈巨大的光幢。光幢中,三人肩背相依,各麵一方,成鼎足之勢。當中一人雙手結印胸前,一道流轉的光團就在他手心漸漸成型。
  眾人隻覺腳下的大地猛地一顫,而後便沒了聲息。殘陽悄悄褪去了影子,隻片刻安寧之後,狂風呼嘯而起,似乎連空氣都被一種無形巨力吸引,不斷往那人手心匯聚。本已落地的雪花從大地上拔起,紛揚盤旋,向那人手中光團上一撞,就化得無影無蹤。
  四周雪色茫茫,寒風刺骨,眾人甚至覺得自身也被這種力量控製,忍不住就要往那人手上撞去。索南加錯退了一步,屏氣結印,極力與這宛如天地變色之威相抗,大叫道:“大家守真固元,千萬不能挪動!”
  其餘幾十位大德都重傷在身,要守真固元,談何容易?一時也顧不得平素有無恩怨,彼此攜起手來,口中默念法咒,齊心合力與這股無形之力相抗。
  然而隨著對方手中光團越結越大,這股力量也就越來越盛,眾人全身幾乎都被飛雪沾滿,額頭上卻熱汗淋漓。諸人的身體顫抖著,仍止不住往前滑去。雪地上被拖出一道道深痕。
  正在索南加錯力欲不堪之時,突然眼前一花,一道青光隨著滿天飄雪,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那人手中光團迎麵撞去。
  索南加錯認得正是那青衣女子,欲要出手阻止,卻已是來不及了。
  青衣女子一瞬之間,已刺破光幢,輕輕落到當中一人的麵前。
  當中一人怒道:“找死!”手中光團一振,瞬時膨大數倍,躍躍欲試,立即便要呼嘯而出。
  那光團飛速輪轉,五色氤氳,變化不定,似乎天地間一切力量都被它吸歸己有,此刻已然成型,噴薄而出,力量豈同小可!休說是青衣女子一人,就算全場諸人同時全力迎擊,也難擋其十一!
  然而青衣女子不避不懼,正麵光團而立。然而她目光所落,並非光團,而是光團後的人。她凝視著當中那位灰衣人,一手緩緩抬到眉心處,手腕一沉,五指如妖菊綻放。
  這個法印,正和星漣、日曜所結一模一樣。
  灰衣人蓄勢欲發,然而雙目被她眼中神光所攝,一時間竟然怔住了。
  光團運轉,似乎急欲博人而噬,然而主人卻宛如神遊物外。那光團噝噝亂響,躍動不住,卻終究無法從那人掌心中脫出。
  她的聲音宛如來自天際:“魔劫天成,眾生輪回。一切有緣,皆受此法 。”


第十七章、濕婆之箭

  日之聖湖對岸。
  白馬在滿天晚霞中跪下。
  帝迦抱起相思冰冷的身體,輕輕放在柔軟的藤蔓上。他俯下身去,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反手從背後抽出金箭,深深插入她頭頂上方的土地中。
  長箭返照出奪目的光芒,照亮了暗色沉沉的大地。
  相思的眼神迷離不定,似乎陷入前世的回憶太深,還無法醒來。
  帕帆提的前世是千萬年無窮無盡的傳奇,又哪裏是相思那顆依舊眷戀著凡塵的心靈能承受的呢?
  帝迦眼中看不出一絲表情。他緩緩拉過一支盛開的藤蔓,將相思的雙手困縛在金箭之上。
  相思的長發,秋雲一般在地上鋪陳開去,蒼白的臉上卻不知不覺,點染上一抹嫣紅的顏色。
  或許是霞光的返照,或許是她沉淪的夢境。
  她全身的衣衫已經濕透,緊緊貼在身體上。天地間最後的一縷霞光在她身上綻開朵朵祥雲,將這種人間的至美點綴的更驚心動魄。
  在冰雪聖泉中為愛情苦行的女神,想來也無非如此。
  帝迦解開她淩亂的衣衫。
  她的身體宛如在秋風中橫陳的蓮華,瑩潔如玉,纖塵不染。       帝迦抬起她蒼白的下顎,恣意親吻她柔軟的雙唇。然而,讓他驚訝的是,此刻心中最強烈的,不是即將功行圓滿、徹底覺悟為神的喜悅,而是情欲。
  狂亂而沉迷的情欲。
  他心中一驚,深紅的眸子中神光躍動,動作卻遲疑了。
  這時,相思突然側開臉,輕咳一聲,似乎竟從夢魘中醒來。       她駭然望著帝迦,一時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帝迦也默然望著她。夜風微寒,兩人就這樣對峙良久。
  相思劇烈掙紮起來,嘶聲道:“放開我……”她的雙手被藤蔓所縛,掙紮之下,手腕也因越來越緊的捆綁而泛出嬌蕊一般的微紅。而這微紅之中,卻極不和諧的夾雜著一道道藤蔓勒出的青色凹陷,如白蓮經雨,芙蓉依風。
  她掙紮著,那脈脈水光在軟玉一般的肌膚上流走,每一處凸凹,都顯出極其殘忍而妖異的誘惑。
  帝迦的眼中卻漸漸聚起深紅的怒意。
  沒有想到,為她而獻上人世間最偉大的馬祭,讓天地為之動容、諸神為之歎息後,她說的第一句話,仍然隻是放開她。
  相思的手腕已被刺破,鮮血順著她的雙臂蜿蜒而下。而她的臉上沒有痛苦,隻有憤怒:“放開我!”
  帝迦的臉色漸漸變得冷漠而陰沉。他一揮手,猛地將她按倒在草地上。
  藤蔓上麵那層厚厚的花葉雖然柔軟,但花葉下邊卻是帶著芒刺的粗糙根莖。相思身體重重一顫,白皙的肌膚頓時被劃出道道淺痕。她秀眉緊蹙,臉上那抹紅暈也瞬時褪去,濕潤的長發貼上她蒼白如紙的雙頰,淩亂而無力。
  她嘶聲道:“你說過,強迫我毫無意義……”她的話頓時凝咽在喉頭,因為她發現眼前這個人的神色,是如此陌生。
  他深紅的眸子變得妖異無比,宛如地獄紅蓮,突然掙脫了諸神的封印。他突然伸手,重重的卡住她的脖子,讓她再也無法出聲。
  一陣窒息的痛苦湧上心頭,相思本能的想要掙脫,但身體已被他牢牢控住。她從他眼中,已經看不到對神性的執著,而隻是欲望——破壞與淩虐的欲望。
  突然,他的動作一滯,一瞬間,眼中仿佛掠過一種巨大的痛苦,但瞬時就已消失。他似在自言自語道:“三生影像,我竟然忘記他們了……敗了也好,隻是沒想到的是,天下還有人會如此強的攝心術。”
  相思不知他在說什麽,但這一分神,卻給了她出手的時機。       剛才,她已悄然將手上的指環退下。冰涼的環悄悄的在她手心綻開,宛如一朵開滿芒刺的花。她並不喜歡珠玉,身上唯有的幾處裝飾,都是最後關頭可供防身的利器。
  突然,幽藍的清光從她指間躍起。
  帝迦一側臉,藍光從他額頭急擦而過。一蓬淡淡的血霧在夜風中綻放,又無聲落下,滴滴濺落到相思赤裸的胸脯上。
  四周寂寂無聲,隻有猩紅的液體輕輕滴落。
  相思一怔,她也沒想到這樣淺的一個傷口,會流出這樣多的血。她訝然抬頭,隻見帝迦藍發散開,額頭上一塊半月形的印記,已被鮮血染的殷紅。
  他眸子中僅存的溫度也在點點消失,濃鬱的殺意卻隨著淡淡的血腥之氣,一點點充塞在四周,連無盡的夜色,似乎都要瑟縮退卻。
  她猛然想起,當初重傷的雪獅正是懾服於他額上這塊印記之下。而這塊印記到底封印了什麽?是象征了濕婆的獸主之力,還是封印了濕婆毀滅宇宙的暴虐?
  帝迦突然一揚手,白色長袖隨風而起。
  淩厲的殺氣,如萬億寒芒,已刺痛了她的肌膚。相思自知再無生理,闔上了眼睛。
  啪的一聲碎響,那枚插在地上的金箭已被他折斷。
  他手握半段羽箭,金色的箭尖光芒閃耀,投印在相思臉上。相思雖然閉著雙眼,仍然感到眼中刺痛難當。
  輝煌光芒更盛。相思能感到鋒利的箭尖正從他手中緩緩降下,抵上自己的眉心。
  而此刻這個人,再也沒有了絲毫憐憫與情愛。
  他要的,隻是殺戮與毀滅。
  突然,他身後靜如明鏡的湖水卷起數丈高的巨浪。水麵蕩起巨大的漣漪,向四周振蕩著擴展開去,每一次振蕩,都伴著嗡嗡的沉響,似乎連空氣都被一種無形巨力攪碎而又向四方拋去。
  帝迦臉色一沉,他放開相思,轉身注視著湖波。
  一聲高厲的獸嘯從水底傳來!
  天地震動,夕陽瞬間沒去了最後的影子,刺骨的寒風呼嘯而起,湖畔殘雪被卷飛起來,一時間,冰雪重飛,暗夜已然降臨。       湖水高速旋轉著,突然向中間凹陷下去,沉沉夜色中,一個人影仿佛站在一座巨大蓮台上,緩緩從水下升起。
  蓮台通體潔白,在水麵層層鋪開,仔細看去,卻並非雪域蓮花無根自生,而是一頭潔白的巨象,沉浮於碧波之中!白象眼中的凶暴似乎已在聖湖的浸潤下平靜下去,如今隻有虔誠與敬畏,它徐徐馱著身上這個人,向湖岸對麵遊來。
  夜風吹散水霧,明月微微透出半麵,象背上的人影也漸漸清晰。
  來人雖和夜色一起降臨,然而全身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華光,雖然出自湖底,衣衫上卻見不到絲毫水跡,淡淡青衫,隨風飄揚。隻是隨便靜立白象之上,卻如淵停嶽峙,讓人不敢諦視。       帝迦眸中的妖紅色陡然燃燒起來。他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人,但已經猜出他是誰。
  兩人竟宛如神象在日月聖湖中的兩個倒影,透過了千萬年的時空,終於穿透萬千因緣而相遇,卻隻能彼此遙看,作無盡的對峙。而這個世界就在它們千劫萬世的對峙中,毀滅,重生,然後再毀滅,再重生。
  相思突然失聲道:“先生!”極力掙脫手上的藤蔓。
  帝迦並沒有回頭看她,隻輕一揮手,一道勁氣從她眉間貫入,相思無聲無息的昏倒在草地上。
  淡淡月光下,卓王孫的臉色陰晴不定,道:“放了她。”
  帝迦眼中的紅色越來越深,透出一種奇異的殘忍與暴虐,他笑道:“想救她——那麽戰敗我。”
  力強者勝,無論對於人還是神,這都是永恒的規則。
  卓王孫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既然如此,出招。”
  帝迦抬起右手,五指突的一攏,一道水光颼的脫離了湖麵的束縛,向他掌心飛來。他注視著指間的水滴,森然笑道:“你到樂勝倫宮來——聖湖之水,不能沾上人類的鮮血。”
  卓王孫淡淡一笑,突然一揚手,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從他身下旋轉而上,挾著無邊勁氣攀卷翻湧,不住增生壯大,宛如龍神行雨,越轉越大,待到了岸邊,已經帶起一陣轟轟發發的巨聲,化作一條狂龍,向帝迦飛騰而去!
  帝迦不閃不避,那道狂龍卷起滿天風浪,將整個岸邊籠罩其下,宛如在空氣中旋立著一個巨大漩渦!
  飛濺的水花中,隻見帝迦將相思抱起。一瞬間,兩人的身影就已模糊,消失在水光夜色之下。那股巨浪依舊向岸邊卷湧而去,一聲巨響之後,天地間嗡嗡亂響,雷同不絕,滿天水滴紛揚,如暴雨傾盆而下。
  岸上空無一人。
  這種遁法,在曼荼羅教中,卓王孫已經見過多次。隻是這一次卻更快,更強,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岸邊的土地也被方才的巨浪卷開,撕裂出一條長長的裂痕,然而四周寂寂,月色清淺,哪裏才是通往樂勝倫宮之路?
  卓王孫注視著岸邊一方毫不起眼的土地。那上邊爬滿了藤蔓,似乎和周圍的土地毫無區別。但他心中似乎有一種冥冥之感,樂勝倫宮的通道,就在此處。
  他突然反手一掌,向地麵擊去。一聲隆隆巨響,大地也忍不住震顫。碎屑翻飛,一方土地似乎整個塌陷下去,露出數丈見方的巨大入口。
  一陣嗆人的塵土氣息傳來,坑中積滿淤泥碎石,汙穢不堪,更看不清出路所在,這條地道似乎已經廢棄了近百年。
  卓王孫正要進去,那頭白象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岸,搶先一步,遙遙晃晃的衝向坑中。它巨大的身體在地上踏出兩行深坑,到了大坑前,埋下頭去,前足亂踏,鼻挑頭拱,僅存的一隻長牙不住挑開封鎖通道的巨石,片刻間,已將積滿穢物的通道清理出一線來。白象見通道四壁堆積的塵土已經鬆動,便全身拱了進去,它身形巨碩,力大無窮,竟將封閉的地道又生生擠開,一路低聲吼嘯著,向前而去。
  這地道似乎本身就極為寬大,四壁本為金剛岩累成,白象擠開泥塵之後,正能勉強通過。仿佛這條通道本身就是千萬年前,濕婆大神故意為它所設一般。
  白象前進了一段,這數十年沉醉的時間必定讓它的身體肥重了好多。先還容易,後來白象全身肥肉被牢牢擠住,粗厚的皮膚也被石壁磨得鮮血淋漓。白象雖為神獸,但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下也忍不住哀哀呻吟。然而它依舊往前快速的挪動著,時不時止住動作,回望卓王孫,低眉俯首,嗚咽有聲,似在等待,有似在獻媚。
  任何人也想不到,這頭巨象居然會對這個仇人如此恭順,片刻之前,它還欲撕碎之而後快。
  卓王孫徑直走了進去。
  白象繼續在前邊開路,它雖然疼痛難當,仍小心的用流血的身體將地麵及四壁壓平,生怕汙泥會沾到卓王孫身上。白象並沒有瘋,相反,地宮裏那癡蠢的目光早已消失,它的雙眼變得靈澈無比,充滿了由衷的大敬畏與大歡喜。似乎它麵對的這個人,正是神佛的化身,是千萬年它一直苦苦等候的主人。為了這個主人,粉身碎骨也無所懼,何況區區斷齒之恨,剝膚之痛?
  又向前行了幾十米,白象突然止步,呼嘯了一聲,兩隻前蹄顫抖著跪下,頭顱伏地,喉中隆隆不止。
  卓王孫打燃了火折。
  眼前是一張巨大的濕婆神象。
  威嚴而悲憫的神抱著薩蒂的屍體,在宇宙中悲哀的旋舞著。神的麵容在日月的同時輝映下,煌煌耀眼,讓人無法看清。
  故事,早已讀過多次,然而,這副圖中濕婆的法像不同於以往,那張悲傷而冷漠的臉脫離神魔怪誕張揚的姿態,看上去更像一個人。
  這個人或許更像帝迦,或許更像他自己。卓王孫已不去再想。
  白象伏地震顫著,久久不敢前進。
  卓王孫看了一會,突然出手!那幅神象在他無形的掌風中化為片片暗黃的碎屑,紛揚落下。
  神象背後,有暗暗幽光傳來,看來,那裏就是通道的盡頭。


第十八章、濕婆之箭

  卓王孫推開地道頂端的巨石。一道藍光頓時投照下來,地道外邊的樂勝倫宮,已是月色未央,仿佛這無盡的夜色,從天地初開時就盤踞於此。
  他立身所在,正是大殿正中的淺池。四周帷幔低垂,池中溫泉汩汩湧出,青煙嫋嫋,在大殿穹頂月色的襯托下,顯得飄渺而空靈。
  殿中四處彩幔飄飛,唯獨沒有人影。
  如今,樂勝倫宮的主人又在何處?
  突然,大殿穹頂下,巨大的彩幔顫動著向兩邊分開。一道月光透過帷幕的間隙,撒滿大殿。
  帝迦橫抱著相思,緩緩從天階上走下。
  最亮的一抹月色化作點點微光,默默垂照在相思身上。她雙目緊閉,似乎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黑發在帝迦手臂上散開,向地麵垂去,上麵的隱隱水跡泛出晶瑩的光澤,宛如披了一塊長長的銀紗。她身上的白裙淩亂不堪,徒勞的遮掩她半裸的身體。廣袖不知何時已經碎如纓絡,在夜風中輕輕揚起,露出她玉臂清輝。淡青的湖水,正和著冰涼的月光一起,從她纖細的指間點點滴落。
  卓王孫站在大殿的另一端,一動不動。
  月色無聲無息的隨著帝迦的身影,向大殿的正中移動。他到了天階的底端,將相思輕輕放在蓮花祭台上。
  他看了她一眼,緩緩站起。一揮手,大殿中一聲龍吟不絕,茫茫夜色頓時被一道金光淩空撕裂!
  金色的濕婆之箭已經搭在弦上!
  氤氳流轉的光暈在箭尖散開,宛如夜幕中升起的一輪朝日,讓人目眩神搖。而沉寂的夜空,也被這光華打破,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喚醒了大地的脈搏,天地萬物、芸芸眾生都被控製,被懾服,不得不顫栗在這沉沉殺意之下,隨著弓弦的流光作虔誠的律動。
  律動的後麵,磅礴的毀滅之力正在急速匯聚。樂勝倫宮似乎都無法承受這天地改易,星辰滅絕的威力,無聲震顫著。
  帝迦引弓搭箭,隔著遙遙夜空,與卓王孫對峙著。他深紅的眸子如煉獄妖蓮,緩緩綻放。
  他相信,眸中映出的這個人,就是自己覺悟為神的最後障礙。也許是機緣錯亂,也許是神向眾生開的一個玩笑。在一個時代,他們竟然同時得到了神賜的容貌,和足以睥睨眾生的力量。然而,這些都是無用的,隻有得到神女帕帆提的認可,才能最終擺脫俗塵的羈絆,親證梵我同一的終極之理。
  然而,帕帆提卻更早的選擇了卓王孫。一切不過是因為,因緣巧合,她竟出生在他的身邊。
  然而,帝迦並不是沒有機會,如果他真能痛下殺手,再以靈魂轉世之術,讓帕帆提重新投身人間,將她自幼留在身邊,朝夕相處十八年的時光,那麽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故事了。隻不過,他直到最後,也未能出手。
  如今,辦法隻剩一個——用這陌生人的鮮血,洗盡帕帆提心中的無盡疑惑。在帝迦眼中,卓王孫僭越了凡人的命運,冒犯與褻瀆女神的罪責,豈止萬死莫贖!
  殺戮的怒焰,在他雙眸中燃燒不止。而他手中的弓弦,也漸漸張如滿月。
  卓王孫冷冷看著那張弓。傳說中,能一箭洞穿三連城的神弓。在它的威嚴之下,沒有人能不顫栗、敬畏。千萬年以來,它還從來沒有為凡人而張開過。
  四周寂靜無聲。相思手中的水滴,透過指縫輕輕落下,宛如一盞來自天外的更漏。
  一粒水珠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弧,然後在紫色水晶蓮台上碎為塵芥。就在這一瞬,帝迦手中的金箭,破空而出!
  淩厲的金光在半空中砰然炸開,絲絲縷縷,張開一張耀眼的巨網,向四周的黑暗深處延展開去,寂寂夜色似乎也顫栗著、尖叫著,爭相退避。瞬時,那本來隻源出一點的金光不住旋轉,擴張,宛如天河流沙,紛揚卷湧,似乎要將一切衝開,一直奔流到宇宙盡頭!而那張無形的光之網也隨之被拋入夜幕深處,越來越遠,然而,就在極高之處,卻陡然一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反壓而下。一時間大殿內如狂飆卷過,流轉光影無處不在,這一隻小小的羽箭竟然化身千億,撼天動地而來!
  大殿轟然一震,仿佛天雷爆裂,嗡嗡之聲回響不絕,空中萬億流光由金轉赤,劈啪聲中,不斷爆散,宛如下了滿天血紅的暴雨。
    卓王孫站在滿天煙花的中心,身上青衫被狂風揚起,獵獵作響。他臉色凝重,這一箭之力,真可以說能與天地抗衡,如傳說中末世之魔劫,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要將一切滅度。而山川、河流、天地、星辰,似都要在這一擊中裂為齏粉!
  卓王孫緩緩抬起手。
  他淡青的袍袖突然淩風綻開,一道狂龍怒飆般的勁氣排山倒海而出,它處的空氣頓時為之一滯。空中一切力量都被凝聚在他這道堅如磐石的勁氣之中,交湧翻滾,向滿天箭影徑直迎了上去,就算均天雷霆之威,也難撼動分毫。
  這樣強悍的兩股力道若是碰在了一起,隻怕整個樂勝倫宮都要坍塌!
  帝迦的怒意已經不可遏止,出手便是將一切滅盡的殺氣。這一箭何其強悍,沒有人能從無數的箭影下躲開,卓王孫也不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全力硬接,至於後果如何,到底能將彼此、乃至樂勝倫宮,乃至整個雪峰毀滅到什麽地步,已不是他們自己能夠控製的。
  突然兩人之間光影一暗,仿佛有什麽東西橫插了進來!
  巨大的轟鳴聲中,那頭白象不知從何處飛身躍出,用巨碩的身體,向金箭上迎了上去。大殿中仿佛突然沉寂下來,不過片刻,空氣中傳出一聲空洞之音,宛如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心跳,沉重而悲哀。
  大團的鮮血宛如飛泉一樣,從白象的體腔裏噴湧而出。漫散的血腥之氣,交揉著另人迷醉的暖香,在空中蓬然散開。白象一聲長嘶,重如山嶽的身體極力側動,似乎想扭轉金箭飛出的方向。然而僅僅片刻,它就已無法承受這一箭之力,和金箭一起向後急速飛去。
  箭尖微微偏開。大殿中月色陡然一盛,照耀出一幅詭異的畫麵:耀眼的金光承負著一朵巨大白蓮,在夜空中斜斜劃開一條平平的裂口,撞向大殿一側的高牆。
  一瞬間,血花宛如拉開了一道妖紅的彩練,又紛揚落地,頓時變成灰堊的色澤。
  而那麵雕繪著濕婆本生圖的牆壁,在白象的撞擊下轟然坍塌!
  四周空氣一震,陽光流水一般傾瀉而下。
  樂勝倫宮外已經曙陽初升,輝煌的日暈之側,層層雲霞變幻不定,鎦金熔紫。霞光下,是一尊濕婆神像。神像高十數丈,宛如山嶽,此刻被朝陽披上一襲七彩戰袍,四臂舒張,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神像三眼張開,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青石雕就的長發在身後的雲霞中獵獵張開,栩栩如生。
  沒想到,這尊濕婆巨像就建在與樂勝倫宮一牆之隔的地方,已在這雪山環拱之中,舞蹈了千萬年。神像最上方一雙手臂裏,一執弓,一握箭。弓箭皆為為石製,泛著淡青的光澤,箭尖高高揚起,似乎要刺破這絢麗霞彩,而陽光,正從弓弦張開的弧度中透出,化為無邊光彩,覆滿三界。群魔萬獸、芸芸眾生就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恒的膜拜。
  ……
  帝迦諦視神象良久,緩緩闔上雙目。另一支金箭在他手中的弓弦上,徐徐張開。
  晨曦透過坍塌的宮牆,將樂勝倫宮內照得纖毫必現。
  料峭的晨風將兩人的長發揚起,兩人的麵孔同時沐浴在天地最初的光輝中,都隱隱帶上了神性的光澤,泯滅了俗世的印記,變得毫無分別。四周繪滿濕婆聖像的七彩帷幔不住翻卷,似乎整個時空都已錯亂,在兩人身旁飛速的旋轉著。
  飛旋的氣流似乎在一瞬間,極其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卓王孫的身形突然向上躍起數丈,在神象上兩度借力,如飄絮飛塵一般,輕輕落到濕婆神象肩上。
  突然,大殿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第二箭帶著滅絕三界的威嚴和力量,向大殿的另一頭卷襲而來!
  氣流變得灼熱無比,似乎一切都在這煉獄般的溫度下撕裂變形。連雲霞包裹中的赤色朝陽,似乎都為這神箭之華而退卻了光輝。
  滿天流光中,卓王孫伸手將濕婆手中的弓、箭摘下。他的神色是如此自然,宛如這神象舞蹈著高舉了無盡歲月的神弓,本在等候他的采摘。
  此刻,他身後那道金色的箭光呼嘯著,劃破清晨的寒風,向他惡撲而來。
  卓王孫沒有回頭。他注視著手中石弓,掣轉石箭,在弓身上輕輕一扣。大殿中一聲極尖銳的龍吟,如九天弦動,透空而下。弓箭之上,現出無數道細痕,瞬時蔓延開去,卓王孫袍袖一拂,石弓石箭沿著裂痕碎開,化為萬億淡青的塵埃,從數十丈高的神象上方紛紜灑落。
  一道烏黑的流光被他握在掌中,與青蒼的晨曦輝映出萬道光芒。石弓石箭裏邊,竟然裹藏著另一副烏弓金箭,經他這輕輕一拂,褪去了千年的塵封,又一次綻放出絕世風華。
  那枚金箭已到了神像麵前。
  卓王孫猛然回頭,手中長弓滿挽,一箭洞出。
  兩條金色狂龍發出刺目的華彩,挾著撼天動地之力,向神像下衝撞而去!大殿劇烈顫動了一下,穹頂搖搖欲墜,似乎不堪承受這鈞天雷裂般的一擊。
  金箭已然交匯。就見兩道金光宛如互相蠶食一般,迅速向中心聚攏。而巨大光暈中,兩枚箭尖相撞之下,竟同時碎裂!隻聽殿中轟鳴不絕,金色流光不住旋轉,火花四濺,碎屑紛飛,兩枚可以洞穿山嶽的神箭,竟箭首相對,寸寸撞為灰塵。
  數尺長的金箭瞬息就隻剩下了尾翼,兩點金光陡然一盛,爆發出絕大的力量,彼此惡撲而去!轟然一聲巨響,一團七彩的光華在半空中蓬燃爆散,空氣幾乎被灼燒得通紅,卷起一道巨大暗紅漣漪,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外擴展而去,一直消失在天的盡頭!
  樂勝倫宮中一木一石,莫不被這道無形漣漪透體穿過,瞬時現出無數微小的裂紋。空中流火亂墜,殿中物體似乎都被這一擊重重挫傷,發出尖利而痛苦的嘶鳴,震的整個大地顫抖不已,而萬物的傷口也被這嘶嘯之聲再度撕開,擴大,似乎隨時可能化為碎片!
  卓王孫站在神像之上,和帝迦隔著深廣的大殿,漠然對峙著。他們兩人的神色沒有絲毫異樣,似乎方才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爆裂根本不曾發生。隻有地上淩亂的殘垣斷壁,還帶著昔日華麗的雕飾,痛苦的躺在陽光下。似乎在向殿外的神象訴說,這毀滅之力的殘忍與暴虐。
  神像依舊踏著坦達羅舞至美的節拍,以張揚而悲憫的目光,看著眼下的一切。
  卓王孫和帝迦彼此注視著,他們已隱隱感知到,對方的真氣已經有所凝滯。有所凝滯的意思,對手其實已經受傷。
  帝迦緩緩掣出了第三支箭。這也是他手中的最後一支。
  然而,卓王孫手中卻已經沒有箭了。他歎息一聲,將手中長弓掛上神像手臂,緩緩從所立之處躍下。
  帝迦幽藍的長發在身後飛揚不止,雙眸中的紅色越來越濃,仿佛血魔行法,緩緩拉開長弓。
  朝陽不知何時已沒入雲霞深處,沉沉陰霾又籠罩在樂勝倫宮的上空。天地寂寂無聲,唯有弓弦上萬道神光遊走不息,似乎隨時要喚出滿天龍吟。
  這最後的一箭,雖還未離弦,卻已帶上了另天地震動、神鬼號哭的威嚴。
  然而,此刻的卓王孫還能否應對?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華光陡盛,似乎帶著歡欣鼓舞光芒,就要離開弓弦,向對手發出最後一擊。然而,他的動作卻停滯了——他麵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剛才一擊的震動,竟已緩緩蘇醒。
  她一手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一手放在額上,擋住刺目的陽光,纖眉緊皺,似乎一時還未能從痛苦的夢魘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動,妖紅之色漸漸隱去,和聲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將目光轉開,在殿中茫然遊移著。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片嫣紅,道:“先生?”
  卓王孫微笑著向她伸出手,示意她過來。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躍下祭台,飛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卻沒有回頭。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難道你還是執迷不悟麽?”
  相思雖然看不見他的神色,卻已能感覺到身後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著四周。陽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塵土,殿中垣壁殘破。這座被稱為“濕婆的天堂”的華嚴聖殿,宛如剛剛經曆過一場末世浩劫,再也無複昔日的榮耀。她終於明白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將要發生什麽。
  她緩緩回頭,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臉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跡,晨風料峭,朝陽日影時盛時滅,天地萬物,似乎都在兩人的殺意中瑟縮顫抖。
  相思回望著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動,卻不知如何開口。
  帝迦道:“回來。”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聲音極尖利,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頓了頓,又輕聲道:“放下箭。”
  帝迦注視著她,緩緩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異的光澤,卻是如此堅定而溫和,相思為他的目光所攝,一時說不出話,隻得回頭去看卓王孫:“先生,那你……”
  卓王孫道:“我曾向索南加錯許諾,一定要將此人趕出樂勝倫宮。”
  相思無可奈何,眸子中盡是哀懇之意:“可是你們……你們何苦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卓王孫輕輕揮手:“這件事與你無關,也非你能改變,你先避開罷。”
  帝迦手中金箭一揚,在陽光下爆出奪目的光華,他沉聲道:“帕帆提,回我身邊來,這是你的命運。”
  兩人之間的空氣,宛如繃緊了的弓弦,微微一觸,必定是另一場驚天動地的爆裂。這煌煌神宮,以及其中蘊藏的無盡歲月,輝煌傳說,必定會這驚世的對決中,灰飛煙滅。
  相思站在中間,似乎不勝其壓力,雙手加額,喃喃道:“為什麽會這樣……”
  兩人同時一皺眉,暗中運力,就要將她從中間推開。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聲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傳來,卻如夜荷風露,清清渺渺,無處不在。帝迦和卓王孫都不由一怔。
  晨風微微吹動相思的衣衫,襤褸的群裾在陽光下卻如纓絡流蘇,淩風飛舞。她蒼白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霞光,顯出幾分堅定來,她轉身向帝迦走去。


第十九章、覺悟

  她向帝迦走了兩步,又站在大殿中,輕輕抬起眸子,望著他:“你真的想我覺悟麽?”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這是濕婆大神的旨意。”
  相思淒然一笑,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馬祭能讓所有人恢複輪回前的記憶,那麽你想讓我回憶的東西,我已經都想起來了。”
  帝迦道:“那你記起了什麽?”
  相思輕聲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輕輕搖頭道:“我本來不想說。”
  帝迦道:“我馬上就會擁有這些記憶,但是我還是要你親口告訴我。”
  相思歎息了一聲,突然抬頭,直視著帝迦,一字字道:“你並非濕婆的化身,而隻是濕婆在世間一個虛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覺悟為濕婆的人,是他。”纖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孫。
  此言一出,似乎整個樂勝倫宮,都被震驚。
  而帝迦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驚訝,他將目光移開,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孫,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濕婆像。神象寂寂無語,平等的垂視殿中諸人。帝迦注視著神象金色的麵孔,神情陰晴不定,良久,才輕輕冷笑道:“是麽。”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許你也想到了。四聖獸之一的白象摩訶迦耶為什麽會追隨一個陌生人,他又為什麽能摘下濕婆神象手中的石弓。而你曾經告訴過我,你作為濕婆大神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神的五種力量。然而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就是最終蘊藉著毀滅之力的濕婆之弓。我當時並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實是這一張。”她抬起頭,遙望著那尊青鬱的石像。濕婆舞姿張揚,臉上帶著狂縱而又悲憫的笑容,俯瞰殿中的一切。
  傳說的真相或許是這樣的,濕婆和梵天、毗濕奴一樣,在人間會有投影。也許是唯一一個,也許是兩個,也許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實隻是普通人,他們或許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許能會覺悟的機緣,但是,在覺悟之前,他們僅僅是人,也可能為俗世的悲歡、哀樂、情緣所迷惑,而放棄了覺悟的機會。覺悟的機遇在於一個樞紐,這個樞紐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隻有得到了,才能獲得神的認可。從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沒有了覺悟的機會。然而這個得到了認可的影像最終能否覺悟為神,也還是未知之數。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神明,在最高遠的地方掌控著整個宇宙的命運,以及天地間最終的力量,悲憫的看著芸芸眾生的苦難。那麽,神和人的分別就是如此不可跨越,哪怕是神親自選定的影像們,也要曆經千萬劫難,才能最後回歸天界的香花梵音之中。
  然而,覺悟為濕婆的樞紐,就在於得到帕帆提的認可。
  相思望著他,微笑的臉頰上有了淚痕:“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那麽我隻能告訴你,你已經永遠、永遠沒有覺悟的機會了……”她頓了頓,淚水突然奪眶而出,但眼神卻依舊如此溫柔而堅定,悲傷中卻帶著不容商議的決斷。
  帝迦緩緩闔上眼睛,道:“為什麽。”
  相思帶淚微笑道:“因為,我已經選擇了他。”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就是帕帆提最終的選擇——如果,我真的是帕帆提的話。”她轉過身,決然向大殿的另一端走去。
  帝迦突然睜眼,道:“你站住。”
  相思沒有回頭,隻深吸了口氣,平靜的道:“我已經說過了,應該覺悟為濕婆的,是他而不是你。如果你相信命運,那麽就放下手中的箭,接受命運的選擇。”
  帝迦沒有回答。為了讓帕帆提覺悟,他窮盡了人世間一切的方法,甚至不惜讓自己沉溺於俗世情緣,然而最後的結局竟是這樣,難道這就是神的作弄?
  四周沉寂良久,帝迦嘴角漸漸聚起一個揶揄的笑容,緩緩道:“我不會接受。”
  相思禁不住回頭,訝然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帝迦眸中紅光漸漸流動起來,越來越濃:“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相思蹙眉道:“你親眼看到,他拿起了濕婆手中的神弓……”
  “夠了!”帝迦打斷她,冷笑著遙望神象,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濕婆的神意最終選擇了他作為人間的化身,那麽我隻能說——”他神光一凜,轉而逼視著相思道:“他選錯了!”
  “夠了!”帝迦打斷她,遙望神象,冷笑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濕婆的神意最終選擇了他作為人間的化身,那麽我隻能說——”他神光一凜,轉而逼視著相思道:“他選錯了!”
  相思一怔,喃喃道:“難道……你要對抗濕婆的選擇?”
  帝迦冷冷一笑,不過這笑意也是一縱即逝。陰鬱空氣中,金箭的光華陡然一盛,映得他眼中幽紅也無比森然,他一字字道:“我就是濕婆,不需要聽從任何選擇。隻是你,已經自由了。”       相思訝然,似乎還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帝迦歎息了一聲,輕輕闔上了深紅的雙眸。他垂地的廣袖似乎動了一動,久違的弓弦在清泠的晨風裏一顫。破空之聲似乎被無形的結界過濾而去,四周仿如天地初開時候那般寂靜,隻有淡淡的箭華,破開一彎青虹。
  相思厲聲道:“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流光如雨。那蓬金色的箭華在空中飛速旋轉著,無聲無息,卻仿佛每一次顫動,都應和著坦達羅舞至美的節拍。箭氣,無堅不摧,卻又宛如恒河之沙,隨影賦形,流走不定。那團金光初始之時,似乎極為緩慢,連箭光的每一寸運動都曆曆在目,然而過了數丈,半空中的金色突然一震,頓時散作滿天花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大殿另一端襲來!
  相思的眸子,頓時為著耀眼的金光占滿。金箭如巨龍騰空,向著她的身後呼嘯而來。她猝然合眼,飛身向華光最盛之處迎了過去!
  相思全身籠罩在這金光下,頓時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仿佛全身每一寸肌膚,都要在這巨力撕扯下碎為塵芥!她緊緊閉著雙眼,一時間所有的記憶湧上心頭,情緣既然是苦,此刻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她突然感到身邊的空氣劇烈一震,身上的壓力頓時一輕,而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一旁斜插而下。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卓王孫已強行將箭光劈開一隙,將她抱在懷中。相思隻覺得他的袍袖將自己整個包裹起來,隱隱能感到周圍的真氣宛如雲海沸騰,卷起無數道驚濤駭浪,向四周鼓湧而去。相思臉上不禁駭然變色,她在他身邊那麽長的時間,竟也不知道他的內力已經強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團金光與他的真氣悍然相撞,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大地劇烈起伏,蒼天宛如坼裂一般的搖撼不止,相思在他護衛之下,仍覺得心神撼當,幾乎為這一撞的餘力震昏過去。
  那道金光雖然淩厲,然而受了如此強大的阻擋,也不由稍稍一滯。然而,不過片刻,卻如怒獸反撲一般,以數倍於方才的威力,卷土重來。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毀滅之力。那是一種不容反抗的威嚴。殺就殺了,滅就滅了。到了毀滅來臨的那一刻,芸芸眾生,三界神佛,也不過與塵埃毫無分別,生殺予奪,隻在濕婆一人手下!那怕微小的阻攔,都隻會更激起大神的憤怒,用滔天的烈焰,將這充滿罪惡的世界焚個無影無蹤!
  卓王孫緊緊抱住相思,護體真氣陡然一盛,立時結出數朵紫芒,越開越大。突然,卓王孫一聲暴喝,他身邊朵朵紫芒蓬然爆散,束發金環也被震碎,滿頭長發流水一般披散而下,瞬時又被狂風鼓湧而起,宛如魔龍夜舞,在狂風中獵獵飄揚。
  金光受了紫芒的侵襲,隻微微顫抖了一下,就將紫芒吞沒。然而就在這一顫之間,卓王孫已抱起相思,脫離了金光的束縛,落到一旁的石階上。他將相思放開,右手袍袖上已然浸上一團血花,而淋漓鮮血,仍不住順著他的手腕,滴落到潔白的石階上。       雖然隻避開了數尺的距離,但那金光卻已脫離了原來的軌跡,在半空幾次旋轉後,匯合出更為不可思議的力量,向後殿撲去!
  大殿後,山嶽一般巍峨的濕婆神象,依舊狂笑著看著世人,在作孤獨的狂舞。
  砰的一聲巨響,金箭竟已直透石像而過!
  巨響如鈞天雷裂,隆隆不絕。然而,濕婆神象並沒有動。大地也沒有,甚至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
  朝陽隱去,陰霾宛如一雙張開的羽翼,盤旋在樂勝倫宮的上空。這異常的寂靜,宛如冰川一般,沉重而陰冷。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沉沉的一聲悶響。這聲音不大,卻宛如在人的鼓膜上重重一擊。因為,這不像是破裂的聲音,反而像是石像愴然搏動的心跳!
  相思愕然抬頭,恍惚間,她看到濕婆巨像的臉孔突然變得青鬱而猙獰,六臂高高揚起,向她厲撲而來!相思一聲驚叫還未來得及出口,那十數丈高的濕婆神象,竟然從腰間斷裂,沉沉向大殿穹頂壓下!
  大殿穹頂轟然碎裂,那塊渾圓的墨玉宛如在末世的浩劫中,被烈焰與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恒河流沙,飛散到天地盡頭!
  整個樂勝倫宮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裂為萬千碎片,潰然轟塌。
  相思緊緊偎依在卓王孫懷中,顫抖不止,那一瞬間,耳邊似乎有無數聲尖利的嘶鳴盤旋匯聚,全身每一寸肌體都被一種非人間的力量貫透,在短短的一瞬中,竟有一種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等她清醒過來,四周已是一片黑暗。
  黑暗濃得宛如實質,沉沉壓在她的心頭。她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了一個無底深淵,從來沒有一絲陽光曾投照在這裏;又宛如陷身一個完全封閉的暗獄,四周沒有一絲光澤,一點希望。絢爛的朝陽、宏偉壯麗的樂勝倫宮,莊嚴揚厲的濕婆神象,還有持著黃金箭的帝迦……都已無影無蹤。一切的一切,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夢醒來,隻剩下沉沉的黑魘。
  然而,此刻的卓王孫正將她抱在懷中,全心守護著她。她靠著他的肩,在黑暗中感覺這唯一的溫暖。他散開的長發拂在她的臉上,幾乎遮住她的眼睛。她索性閉眼,不再去看身邊的一切。她埋著頭輕嗅著他的衣襟。他的衣袖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氣,剛才的一戰,他還是受傷了。她突然想到,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受傷,而理由卻是為了她。
  如今,至少在這沉沉黑暗中,他身邊隻有她,無論曾經了多少的風雲變化,她最終還是留在了他身邊,這不正是她想要的麽?相思眼中有了淚水,身邊的危險與恐懼都漸漸淡漠了,她甚至暗中希望出路不要那麽快找到,就讓這一刻過的越久越好。
  然而卓王孫卻放開了手。相思訝然道:“先生?”
  卓王孫抬頭望著上方濃密的夜色,道:“我們必須找到出路。”
  相思似乎想起了什麽,道:“我們是在樂勝倫宮的廢墟裏麽?”
  卓王孫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定下心神,將周身氣息探出,在全場逡巡片刻,道:“不是廢墟,而是樂勝倫宮最後的戰陣。”
  相思愕然道:“戰陣?”
  卓王孫向前走了幾步,似乎在探察周圍的情況:“倒塌的濕婆神像,就是機關發動的樞紐。”
  相思惶然間,心中湧起一絲憂慮:“那麽我們會……”她猝然住口,因為她也已經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漸漸變得灼熱。她突然明白了答案——他們如今被困在一個密室之中,而密室外邊,竟有火焰在燃燒。相思喃喃道:“我們還能出去麽。”
  卓王孫一皺眉,沒有回答。
  這個機關是樂勝倫宮毀滅前最後的力量,以濕婆神像的倒塌為引發的契機,一旦發動,殿內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玉石俱焚。這也正是這座毀滅殿堂的真正寓意所在——冒犯神靈者,將在烈焰中永受折磨。
  由於這個戰陣動用了禁忌之力,必將以濕婆神象作為樞紐,所以千萬年來從未開啟過,甚至連帝迦本人都不知道。隻是機緣巧合,那無心而射向濕婆的一箭,卻讓他和她成了第一個試法者。
  卓王孫仔細在四周搜索了一遍,心也漸漸沉了下去。不出所料,這個暗室,通體由精鋼熔鑄,每一麵都足有九寸來厚。這已經是人類的力量無法破壞的。而且也沒有留下任何出路,連空氣都被隔絕,能傳遞的隻有那燒灼一般的熱度!
  他站在原地,心中漸漸升起一陣怒意。本來他已經勝了,然而這所謂的命運卻將他無故的推到一個黑暗的密室之中,無法脫身。若這就是神意,若天地間真的有神,那這神意也是荒謬無比,是非不辨;這神也已是無耳無目,昏聵不堪!他的怒火在黑暗中衝擊回蕩著,將本已炙熱的空氣烤灼得幾欲沸騰。若此刻濕婆神親自顯身來到他麵前,他也一樣要撕開坦達羅舞的節奏,將神的通體金光擊得粉碎!
  相思覺得全身血液似乎都要在這熱力中沸騰,但她心中卻異常平靜。她雖然無力判斷自己的境遇,但卻能讀懂卓王孫的心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去拉他的手。他青色的衣袖已經被鮮血浸濕。卓王孫沒有拂袖避開,隻靜靜仰視穹頂,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相思雙頰緋紅,輕輕從身後抱著他,柔聲道:“如果事情不可以改變,那就算了,現在這樣,不是也很好麽。”
  卓王孫沒有回頭,注視著前方,淡淡道:“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改變的。我若還在你身邊,你就不必說這樣的話。”
  相思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精鋼之壁,似乎在烈焰的烘烤下,透出微微的色澤,濃黑的暗室裏,也有了微弱的光明。隻是這光明,並非生的希望,而是死的邀貼,華麗而詭異。
  他突地揮手將她推到一旁,一手微抬,緩緩在胸前畫了個弧。而這個弧剛畫到一半,他手腕上的傷口已然震裂,淡淡的血腥氣在黑暗中飄散開來,血滴如更漏一般,滴滴墜落到地上,隻有嗤的一聲輕響,就已被烤得無影無蹤。
  卓王孫臉上毫無表情,動作卻越來越沉,在他雙手之間,竟似乎隱隱有一種妖異的華光在盈盈流動。
  相思一怔。這個手勢是如此熟悉!她曾經在華音閣青鳥島的西王母石像上看到過。星漣、日曜都曾結出過相似的法印,然而,這極度的相似中,卻又貫穿了眸中異樣的變化。她心中一動,一個可怕的記憶慢慢開啟。
  青鳥族有一個神奇的傳說。西王母曾經參捂出一招劍法,這是天地間大美的極至。然而,凡人是無法承受這種美麗的。人若有幸看到此招,雙目就會在那光華剛剛綻放之時,永遠的失明。所以凡塵間的人,永遠都不會有關於此招的記憶,就算記得的,也隻是一個起手勢而已。
  就是這個起手勢,也已經帶上了人世間不可想象的光輝。
  傳說三隻青鳥,曾因侍奉西王母練劍而看到了這招起手勢,頓時眩或不能自已,暗中傳承了下來。然而,他們畢竟隻是青鳥,連這個起手勢也僅得其形,不能得其神。然而,他們本身就是西王母的三滴鮮血所化,在他們的血液中,沉澱著部分西王母的力量。於是他們想出一個辦法,借助本身血液的力量,引發此招的潛力,以最大幅度提高自己的能力——這就是青鳥族最後的殺著。
  這一招本和魔教天魔解體大法有著相似之處,卻更加精妙、強大,而付出的代價,也就更為慘重。一旦擊出,無論中與不中,都會引起雙倍的反噬。無論你本身修為如何,都相當於同時遭到兩個和你功力相若者的夾擊,這個代價,幾乎已與死亡同義。因此,不到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地步,沒有人肯輕出此招。這本是青鳥族的不傳之密,直到百年前,星漣一支投靠華音閣,於是將這個秘密告訴了當時的華音閣主,作為答謝。後來,這一招也就成為了華音閣的秘技之一。
  相思突然明白過來,他是要用這禁忌之招,去強行打開這座人類本無法突破的暗室!她忍不住顫聲道:“住手,住手!”
  卓王孫似乎根本不曾聽見,手中的光弧緩緩變亮。他絕不想求死,他隻是不相信有注定的東西。如果非要說有注定的命運,那麽也當從他自己手中注定。
  熾熱的黑暗中,那團光暈越來越盛,流轉不定,似乎整個宇宙,都被他聚於手中。
  相思掙紮著想過去阻止他,但這小小鬥室中,已然充盈著無處不在的勁氣,讓她無法挪動分毫。
  此招一出,敗了,自然不可設想;但若勝了,她一個人能走出這暗室又有何意義?若結局一定是死亡,為什麽非要選擇對抗,而不是平靜麵對,同生共死?這些,她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


第二十章、飛泉

  卓王孫手中的光暈越凝越多,宛如團團妖花綻放,幾乎就要將整個暗室充滿。窒息般的巨大壓力充斥在暗室的每一個角落,彼此牽掣撕扯著。相思蜷縮在暗室的一個角落,全身燥熱,幾乎無法思考。
  突然,一聲極輕的響聲從遠方傳來。相思身上的壓力頓時一輕。濃密的黑暗似乎頓時被撕開了一道罅隙,微弱的紅光從遠處暗暗透過。卓王孫猝然撤力,手中的光暈宛如七色水泡一般,碎為微塵,滿天的勁氣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團白影從罅隙中一閃而入。
  相思忍不住驚聲道:“檀華?!”
  那道紅光漸漸驅散了沉沉黑暗。那精鋼熔鑄的暗室,赫然已打開了一線,透過彌漫的煙霧,可以看到外邊已是一片火海。
  檀華雪白的身體微微顫栗著,靜靜伏跪在卓王孫麵前。馬背上血紅的鬃毛披拂下來,宛如夜色中盛開的一蓬秋草。秋草的中心,正赫然托著那柄藏在青石中的長弓。
  長弓在烈焰的烤灼下,微微有些發紅,在檀華雪白的背上烙下深深的印記,連那蓬赤紅的鬃毛也烤焦了一線。而檀華卻看不出一絲痛楚,仿佛它最榮幸的使命,就是從燃燒著烈焰的廢墟中,尋出這柄青鬱的長弓,再打開天神封鎖的機關,將它馱到主人的跟前。
  暗室,已被打開一線。外邊除了刺目的火光之外,什麽都沒有。卓王孫將真氣緩緩探出,查看周圍的情況,卻發現這座暗室竟不止一層!
  樂勝倫宮中最為強大的戰陣,九重伏魔鎖,指的就是如此。機關共有九重,從內絕難破開,在外則可通過踩踏地上的圖騰開啟。而每打開下一層門,身後的機關就會自動關閉,因此,一旦密室開啟,再想從外進入其中,就無異於自尋死路。
  而檀華卻不懼烈焰和死亡,將這柄無箭之弓馱到了他的麵前,用意到底何在?
  火光越來越盛,灼熱的濃煙宛如鐵索,緊緊纏繞住相思的咽喉。她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過了片刻,她似覺眼前一花,檀華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她麵前,卓王孫就在馬上向她伸出手。       相思怔了怔,下意識的也向他伸出手去。她隻覺得手腕上一緊,整個身體幾乎飛了起來,輕輕落到馬背上。
  卓王孫將她放到身前,沉聲到:“俯身!”
  相思不由自主,低頭抱住馬首。卓王孫坐在馬上,緩緩拉開了那柄黑鬱的長弓。魔弦妖弓,張如滿月,隻是他手上並沒有箭,唯有一團七彩光暈,在火光弦影中緩緩流動。
  四周燃燒之聲、斷木落石之聲此起彼伏,而密室中卻沉寂得可怕。檀華馬似乎也難以承受這無盡肅殺之意,身體微微顫抖。相思感覺到氣氛的異樣,正欲抬頭,一滴溫暖的液體輕輕落在她額頭上,而後又是一滴。
  相思驚愕之下,伸手一探,手心中卻是一片殷紅。她突然明白過來,青鳥族的血咒,他最終還是用了!
  相思嘶聲道:“不要!”她沒有來得及抬頭,隻聽卓王孫手中的弓弦傳來一聲極沉的空響——雖然隻有一弦,卻宛如諸天絲竹齊鳴,滅世魔音裂開九天雲障,貫地而下!那團流轉的華光已然從他手中飛旋而出。
  四周的空氣仿佛在一瞬間都被抽空,那團光暈帶著巨大的呼嘯,向茫茫火海中直透而去。
  天地震動,長空光影陸離。
  一聲巨大的轟鳴沿著時空被撕開的罅隙,隆隆而來。前方九重疊嶂似乎都在一瞬間裂為碎片,帶著要吞噬天地的怒氣,在空中狂舞。熱流一波接著一波,嘶鳴翻滾,似乎要將一切湮滅!而一道清空的陽光,已撕開無邊火幕,向密室的中心投照下來。
  清涼的空氣,透過火焰的間隙吹拂過來,將就要窒息的痛楚驅趕開。相思心神一振,“成功了!”正待欣喜,另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卻如山嶽崩塌,天地坼裂一般,直向兩人惡撲而下!       相思隻覺得眼前宛如有萬億個赤紅的太陽,在一個渺不可知的空間裏,欲沉欲浮,突然一同放出最強烈的熱度和光芒,旋轉著、爆炸著、毀滅著、重生著。她被眼前詭異的奇景驚呆了,竟然忘記了躲避。
  突然,卓王孫一聲暴喝,將她緊緊按在馬背上,另一手持著濕婆之弓,向光華最盛之處迎了上去!
  所有五光十色的奇景頓時消失,一切色彩都最終化為一片茫茫的白色,再也分不清彼此。相思雙目緊閉,隻覺得全身的知覺似乎都被抽離而去,卻並不感到痛苦。她不再去看,卻仿佛能透過一種不可知的力量,隱隱感到身邊的一切。
  長弓瞬息之間,宛如獲得了靈動的生命,化為一條金色的狂龍,呼嘯盤旋,和奪目的白光交纏著。突然爆出一次猛烈的撞擊!金光一點點碎裂,脫手,而後飛旋著向白光深處落去,散為一蓬閃亮的塵埃,又蒸發得無影無蹤。而白光也在這劇烈撞擊中黯淡下去。四周爆裂的餘力宛如驚濤駭浪,沉沉下壓,檀華發出淒厲的哀鳴,似乎都要被這狂湧之力撕成碎片!
  轟然巨響,如鈞天雷裂,隆隆不絕。相思覺得臆想中的雙眼瞬時被一團血霧模糊。周圍的空氣中,瞬時彌散出濃濃的血腥之氣。她驚然回頭,隻見卓王孫全身浴血,連雙眸也似乎被這血與火染的緋紅。
  相思驚聲道:“你……”
  卓王孫沒有看她,猛一牽馬鬃,檀華仰長鳴,如風馳電掣,從暗室中高高躍起,向外麵的火海中衝去。
  相思伏在馬上,緊緊抓住馬鬃。她蒼白的臉埋在那排血紅的馬鬃裏,竟也染上了一片嫣紅。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到他一襲被鮮血染紅的青衫宛如張開巨大羽翼,將她和灼熱的氣流、飛墜的落石、火花隔開,讓她能靜靜的蜷曲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
  她仰視著他,擔心與焦慮漸漸平息。是的,這個人就是這樣,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會將一切把握在手中。如此,又有什麽是值得自己擔心的呢。相思雙頰上紅暈更盛,一種不可言傳的溫存宛如化作實質,沉沉的包裹在她身上。好多年了,她一直跟隨在他的左右,早已情逾主仆,就連肌體之親,也已有過。然而,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她也要稱他一聲先生。而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屬下還是情人,她從來也不曾明白。隻是在這短短的一刻,她竟有一種新嫁娘的感覺,羞澀而歡愉。她緊緊摟住檀華的脖子,臉上帶著嫣紅的笑意,心緒卻越飛越遠。
  四周的火光紅影不住變幻,檀華一次次高躍而起,又輕輕落下,也不知跑出了多遠,而這片火海也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突然,一陣清風吹過,讓人精神不禁一振。檀華的腳步也慢了下來。相思抬頭望去,他們竟已到了那半截濕婆神像跟前!
  殘損的濕婆神像,依舊保持著飛揚的舞姿,他身後是無邊無際的火焰,而方圓半裏的土地上,卻隔開了一圈劫後樂土,青草尚未枯萎,和煦的清風輕輕吹拂著,似乎這熊熊烈焰也因神的威嚴而退避。
  一人白袍淩風,正站在神像的另一側。
  相思不禁愕然道:“是你?”
  那人緩緩回頭,幽藍的長發在風中獵獵飛揚,雙眸中的神光一如身後躍動的烈焰,背上一彎長弓華光流轉——這不是帝迦又是誰?
  他注視著相思,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神色。相思心中不知為何,竟不敢去看他的雙眼,隻得垂下了眼簾。
  卓王孫抱她下馬,在馬首上輕輕一扣,示意白馬跑開。檀華向前跑了兩步,又猶豫了,似在卓王孫和帝迦之間,無法選擇去留,於是它淒然長鳴一聲,在兩人之間的濕婆像腳下跪伏下去。       卓王孫站在搖曳的火光之中,熊熊火焰將他青袍散發都染上一層金色。濕婆石像早已殘破不堪,他攜了相思的手,站在殘像一側,而檀華馬顫栗著伏跪在兩人身旁,無邊烈焰成為最濃烈而鮮明的背景,敬畏的拱護在他們周圍。正午刺目的陽光,將這副畫麵點染上濃重的聖潔之意,似乎千萬年前,在神的世界中,他就是這樣站立在諸天神佛的麵前,驅動滿天烈焰,用無盡的毀滅之力,完成三千世界、芸芸眾生的最後解脫。
  卓王孫注視帝迦,淡淡道:“我們是否還要一戰?”
  帝迦雙眸中赤紅的光焰漸漸隱去,道:“不必。”他仰望殘損的石像,歎息一聲,道:“馬識舊主,檀華能尋到你們所在,證明它認可的人,也是你。”
  卓王孫道:“然而你本可以阻止它來。”
  帝迦淡然一笑,臉色卻突地肅然,一字字道:“我不必。”他上前一步,白色法袍如水波一般在火焰中曳動,及地的藍發微微揚起,看上去仍宛如魔君臨凡,不容諦視。
  他到了檀華麵前,牽起它的韁繩,檀華輕鳴一聲,馴順的起身跟在他身後。
  帝迦站在相思麵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陽光與火光的交相輝映之下,隱去了妖邪的魅惑,顯得如初生朝陽一般耀眼而動人。
  相思望著他深紅的眸子,一時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她眼中盈盈波光默默流轉,最後化作兩行清淚,從腮邊滑落:“我……”       帝迦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讓她說下去,將韁繩遞到她的手中:“以後,你就是檀華馬的主人。”
  相思愕然無語。
  帝迦轉而遙望著茫茫火海,道:“沒想到,這一箭,竟然擊碎了濕婆神象,引發滔天烈焰……不出三日,整個樂勝倫宮都要毀於火海。樂勝倫宮是四道聖泉的發源。傳說若它毀於戰火,四聖泉的泉眼也將被火焰烤幹,掩埋於灰燼之下,那麽,世間的四條河流也將同時幹涸。”
  若這個傳說屬實,那麽幹涸的四條河流,將會是中國的長江,克什米爾的印度河,印度的薩特累季河,以及尼泊爾、印度共同的聖河——恒河!這些河流,無不滋養著一個偉大的文明,若真的從此幹涸,將帶來的災難,或許真如滅世魔劫一般浩大。一旦如此,這個罪愆又有誰能承受,又有誰能眼睜睜看著這本來沐浴在神的眷顧下的萬千眾生,在幹旱中忍受饑餓、病痛、乃至死亡?
  相思臉上露出驚懼之色:“這傳說是真是假?”
  帝迦搖頭道:“我不知道。若是真,將以千千萬萬的生命為代價;即使是假,整個藏地也要受到數年幹旱的波及。”
  相思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帝迦歎息一聲,道:“樂勝倫宮的大火,隻有第五道聖泉能夠熄滅。然而第五聖泉的泉眼千萬年前,已被寒冰封印。隻有覺醒了力量的濕婆大神,能夠射開第五道聖泉的冰封。”他轉身直麵那尊濕婆殘像。在殘像上,還保存著半支神箭。箭首已沒入青石之中,而半寸金色的箭尾依舊在空中放出奪目的光芒,就連滿天的火光也蓋它不住。
  帝迦握住箭羽,微微瞑目,手腕向下一沉。隻聽一聲極輕的響動仿如從地底傳來,濕婆神象全身頓時出現無數細微裂痕,並向著四麵八方擴展而去。相思正要叫他小心,那枚金光奪目的神箭已然被他拔出,握於手中。
  滿是裂紋的濕婆殘像沒有徹底坍塌,而是依舊孤獨的挺立著。帝迦的麵孔在金箭的照耀下,顯得肅穆異常。他摘下背負的長弓,連金箭一起,遞給卓王孫,道:“射開第五聖泉,是你的使命。”
  卓王孫一時沒有去接。
  相思喃喃道:“你說讓他去?”
  帝迦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穹,道:“我現在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射開聖泉。更何況我要留在此處支撐樂勝倫宮的樞紐,讓它不至於立即坍塌。隻不過我能支撐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兩個時辰之內,你們一定要趕到聖泉,將封印射開。”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麽,顫聲道:“那你……”
  帝迦淡淡笑道:“我沒有認輸。”他轉而對卓王孫道:“我現在將濕婆的一切力量交給你。神弓、金箭、還有檀華。然而並不意味著,我以後不會奪回來……”他又看了一眼相思,道:“至於帕帆提,她的命運是由她自己選擇的,我隻能尊重她。而你要好好珍惜。”
  卓王孫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接過了帝迦手中的弓和箭。
  帝迦歎息一聲,轉而麵對半尊濕婆殘像,道:“無論成功與否,都不必回來找我。”
  相思的聲音有些哽咽,道:“為什麽?”
  帝迦道:“因為我不再留戀此處。或許我會轉劫,或許我會到俗世間流浪苦行。總之,我會用其他的方法,完成我的覺悟——無論在此生,還是來世。若在此生,我和你就還有相見的機緣。”
  相思默默看著他。
  這傳說中的波旬魔君,以濕婆之箭的無上威嚴,劈開樂勝倫宮上諸神的封印,進住這座濕婆的天堂。而後為了覺悟為毀滅之神,不惜用血腥的祭祀染紅皚皚雪山。無論是人、還是物;無論曾經罪孽滔天,還是無辜受難,芸芸眾生的生命就如優曇一般,在他手上綻放、旋即凋零。然而,當金箭麵對她的心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這一猶豫,就讓他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然而他並不後悔,也不曾認輸。他隻是從容的將弓、箭、檀華,一切曾得到的濕婆的力量都交給勝利者,然後孤身浪跡人間,尋找屬於他自己的機緣。
  相思遲疑了良久,卻隻說出了兩個字:“保重……”
  帝迦淡淡微笑道:“去吧。”那一瞬間,他眸中的幽紅褪去了神魔的影像,在清空的陽光下,顯得如此純粹,而那淡淡的笑容卻永遠的鐫刻在這陽光白雲之中了。
  相思還要說什麽,卓王孫已經將她拉上馬背。
  大火依舊燃燒不止,檀華在烈焰中哀聲嘶鳴,似在向昔日的主人做最後的告別。
  卓王孫一掣韁繩,檀華宛如白雲出岫一般,飄然向烈焰深處躍去。
  相思忍不住回頭,半段濕婆殘像依舊狂舞不休,神象之側,帝迦的身影被耀眼的陽光拖出長長的金色影子,又漸漸變得模糊,仿佛天地開辟以來,他就一直站在此處。
  火焰與濃煙終於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再回頭,寂靜的雪峰上,一道冰泉如天紳倒掛,遙遙在望。


第二十一章、幽泉

  日之聖湖邊。
  白衣女子牽過青驢,站在湖邊,遙望白雲深處。白摩大師將紅衣大德的屍身用白布包裹,放上馬背,準備帶回紮什倫布安葬。其他大德也漸漸恢複了行動,一同結印訟經,感慨這場末法浩劫,總算是暫時過去了。
  索南加錯上前對白衣女子一禮道:“大師真是噶舉派轉世活佛?”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名多吉帕姆?丹真納沐,修習光明成就法已經二十一年了。”
  多吉帕姆意為金剛亥母,是勝樂金剛大尊的明妃,位居於噶舉女神本尊之首。 噶舉的大手印修法,必須先從金剛亥母瑜伽法起修,而後才能繼續修煉其他法門。所以,金剛亥母是噶舉巴的祖師瑪爾巴、米拉日巴的秘密本尊,也是米拉日巴大師的特定保護神。金剛亥母轉世,是西藏唯一女活佛,備受藏族僧俗敬重和供養。
  索南加錯歎息道:“若無空行母伏魔護法,這場浩劫隻怕在所難免。適才我等言語見多有得罪,還望上師海涵。”
  丹真結印為禮:“達賴大師言重了。”
  索南加錯道:“不知空行母此時在何處修行?”
  丹真微笑道:“雲遊天下,四海為家。”
  索南加錯道:“桑頂寺數年前毀於波旬魔手,我等願引領藏地僧俗,為空行母重塑此寺,上師從此可歸於舊地,開壇宏法,不必四處奔波。”
  丹真笑道:“我現在還不能回桑頂寺。”
  索南加錯訝然道:“空行母難道還有何俗事未了?”
  丹真輕輕歎息一聲:“這些俗世,隻怕終我一生,也無法了結了。”她向前兩步,一指旁邊一位弟子手中的步小鸞,道:“若達賴大師信得過我,就將她交我醫治,如何?”
  索南加錯有些猶豫,道:“空行母妙法通神,能救治這位姑娘是再好不過,隻是此事是由我親口答應卓閣主……”
  丹真淡淡笑道:“大師答應卓閣主,能幫她延長半年的壽命,是也不是?”
  索南加錯歎息道:“至多半年,至少三月,就要看這位姑娘的造化了。”
  丹真淡淡一笑:“大師不必騙我,九還丹、轉輪盤、都已不再大師寺中,這三月半年隻說,不過是對卓閣主權宜之計罷了。”
  索南加錯見她道破,也不再隱瞞,歎道:“當時情況危急,將波旬趕出樂勝倫宮之責非卓閣主不能擔當,故出此下策,日後入拔舌地獄,也由我一人承擔。隻是救治這位姑娘的心意卻並非造作,雖然幾件聖物不在寺中,若敝寺上下全力施為,至少也能拖延一月的時間。”
  丹真笑道:“既然如此,大師何不信任丹真一回?”
  索南加錯皺眉道:“那卓閣主……”
  丹真道:“我正是要帶著步小鸞去見他。”
  索南加錯訝然道:“難道上師已經知道卓閣主的所在?”
  丹真注目遠山,緩緩道:“樂勝倫宮已陷於火海,他帶弓縱馬,正在去往第五聖泉的路上。”
    第五道聖泉宛如一汪冰封已久的天池,靜靜的躺在初生的朝陽下。泉眼深不見底,由無數個從大到小的岩石之環疊套而成,每一環都包裹著厚厚的一層冰淩,在陽光的反射下,呈現出迥然不同的色澤,從上往下望去,就宛如無數彎彩虹首尾相連,層層疊疊,絢爛非常。
  檀華的身影從一道道溝壑、峭壁上飛躍而過。藍天湛湛,血紅色馬鬃獵獵臨風,讓人幾乎產生一種飛行於雪山之際的錯覺。終於,馬蹄鐸鐸,慢了下來,停在這虹泉之畔。
  卓王孫從馬背上輕輕躍下,引疆上前,注視聖泉的中心。
  相思留在馬背上,將濕婆之弓緊緊抱在胸前,她回頭望去,遙遠處,樂勝倫宮的火焰還在熊熊不息。相思禁不住雙手合十,她本想祈求九天十地的神明,終結這場災難,最終卻又猶豫了,這雪峰聖泉,本是天神的居所,然而她現在就身在於此。她又能夠祈求誰,到底誰才是主宰世界的神明?
  檀華馬負著她,輕輕在雪地上漫步著。陽光如此奪目,她微微闔上了雙眼。突然,檀華馬馬蹄一頓,一道極輕的裂紋從地底迅速延展開,直穿過虹泉冰麵。
  泉眼深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輕笑:“你們終於來了。”
  相思赫然變色:“日曜?”
  日曜的聲音隔著重重玄冰傳來,仍顯得高厲無比,震得四圍的雪花簌簌落下。她的一個聲音尖聲狂笑著,似乎極其高興這兩人的到來,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低低啜泣,不時還夾雜著最惡毒咒罵。
  她突然止住笑,厲聲道:“終於來了,我在這該死的冰柱之中,等了好多年,我很寂寞,很痛苦,現在終於要解脫了……”另一個聲音卻惡狠狠的道:“你們拿著箭,是想射開這道聖泉麽?可是聖泉的封印和我的血脈已經長在一起了!一旦打開,我全身的血管都會破碎,你們想殺死我,殺死我!”她兩重聲音越來越高,猶如刮骨磨齒一般,刺得人耳膜發澀。
  卓王孫皺眉喝道:“住口。”
  聲音突然停頓了片刻,又換了一種低沉的聲調,一字字道:“你得到了濕婆之弓,必定是來殺我的。嘿嘿,可是我知道,你殺不了。”
  卓王孫淡淡道:“哦?”
  日曜森森笑道:“你為了洞開樂勝倫宮的機關,不惜用了青鳥族的血咒大法。魔力反噬,你體內的力量已經變得極其微弱,隻怕根本無法拉開這濕婆之弓,就算能引開,也未必能洞穿第五道聖泉的冰封。你若此刻執意引弓,體內內息將被完全打亂,後果將嚴重到什麽地步,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何況濕婆之箭隻剩下這一支,一旦失手,這封印就再難打開了!你還要固執一試麽?”
  卓王孫沒有回答,對相思一抬手,示意她將濕婆之弓遞給自己。
  相思一怔,下意識的捧起弓箭。日曜似乎被他激怒了,高聲道:“我是能看到未來的半神,我用我體內西王母的鮮血發誓,射開這道聖泉的職責,本不該由你來擔當。”
  卓王孫冷笑道:“你若能看到未來,何不擔心一下自己的命運?”
  日曜的聲音突然一滯,而後變得很淡,很沉靜:“我的命運,就是讓心竅中的鮮血濺到這個女人身上,然後我的軀殼將在幹涸的第五聖泉中,做永恒的安眠。”
  她頓了頓,兩個聲音一起道:“如果你真的是濕婆大神的化身,就請相信命運的軌跡——把濕婆的弓和箭留給她。”
  相思一怔,愕然道:“你是說,讓我來射這一箭?”
  日曜咯咯笑道:“是。帕帆提的另一種身份是近難母。是執掌最強的力量,征戰四方、掃平魔氛的女神!也是第二個能使用濕婆之弓的神明。”
  相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巨弓,喃喃道:“不,不可能……”
  日曜的聲音變得極沉、極緩:“不要懷疑我在欺騙你,浪費這次唯一的機會。無論你們中誰射出這一箭,我的命運都是死亡。我相信我看到的未來,並願意把我的生命和鮮血托付給你,所以也請你相信我。”
  相思輕輕搖頭道:“可是我……我做不到。”
  日曜歎息一聲,道:“你懷疑自己的力量麽?在這雪峰之頂,聖泉之側,濕婆大神和帕帆提將會同時賜給你他們的靈魂——你要相信你自己,至少在這一瞬間,你擁有神明才有的力量。”
  相思依舊遲疑著。雪峰上的陽光更盛,將她的雙頰灼得火熱。終於,她緩緩將懷抱的巨弓托在手中,回過對卓王孫道:“或許,我可以試試。”
  卓王孫斷然道:“不可以。濕婆之弓的力量是你無法承受的,你難道想要尋死?”
  相思注視著他,目光漸漸變得堅毅,她緩緩道:“可是,如今,不應該由你來涉險……”她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很明白。
  今天,就是當初與楊逸之約定的三月之限。如能打開聖泉的封印,接下來的事,就是在日落之前趕到崗仁波濟峰頂。否則,就是失約於天下武林。而與楊逸之的一戰,不僅關係兩人生死,還有華音閣數百年聲譽,以及整個武林的命脈。
  卓王孫皺眉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相思輕輕咬了咬嘴唇,握住弓弦的手指也因用力而蒼白:“請你相信我一次!”她清澈的眸子在陽光下透出極亮的光芒,清麗絕塵的臉龐沐浴在堅定而自信的神光中,隱隱帶上了一種聖潔的莊嚴,一如圖畫中那在冰泉中苦行千年、以執著的力量撼動天地的女神。於是,她輕柔的語調中也第一次帶上了一種不可辯駁的力量。
  卓王孫不由為之所動,略略遲疑了片刻。
  眼前白光一閃,相思突然轉身,一縱韁繩,身下的檀華馬宛如閃電一般高高躍起,在湛藍的天幕中劃出一道雲路。她散垂的秀發在晨風中盛開,纖細的身影被朝陽和神弓上流溢的華彩披上一層絢爛的戰衣。重逾萬鈞的弓弦,也仿佛受到了某種秘魔之力的引導,在她柔夷般的雙手下緩緩張開,一如滿月,
  卓王孫喝道:“住手!”他想阻止她,卻又放棄了。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感到,這個在躍馬引弓的女子有些陌生,或許,她體內真的沉睡了太多的記憶,而自己一直未曾了解、也不願去了解她。如今也應該給她一次機會。
  弓弦之聲破空而下,似乎是從天空、地底、腦海深處同時發出,而又融為一體,無處不在。相思隻覺手腕一鬆,猝然合眼。隔著眼簾,她仍能感到世界突然變得極亮,仿佛太陽千萬年的光芒都在這一瞬間燃燒殆盡,而後,天地就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一陣的哀鳴從泉眼深處傳來。一低沉一銳利的慘嘶彼此糾纏,既是毀滅般的陣痛,卻又帶著極度的歡愉。
  同時,一聲脆響傳出,仿佛地心深處的支柱突然破碎,大地劇烈的震動起來。相思眉心隱隱作痛,檀華馬嘶鳴顫栗,一步步向後退去,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天地變異之威!
  寒冰的碎屑突然從地下拋起,散落滿空,一股冰涼的液體宛如利箭一般,衝開破碎的冰淩,向相思直衝過來。相思下意識的伸手去擋,卻發現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已在剛才那一瞬消失了,她的手隻輕輕動了動,根本沒能抬起來。
  那股液體直擊在她的眉心,劇烈的疼痛幾乎如利刃透骨而過一般,她眼前一暗,手中的巨弓頓時脫手,跌落雪地之中。
  她雙手掩住額頭,桃紅色的水滴緩緩從她蒼白的指間淌下——從聖泉中噴出的第一股液體,居然不是水,而是血!而且那些嫣紅異常的血淌了一會,竟然順著她的手指,向她額頭反滲回去,瞬息就已不見蹤跡,竟如滲入了她的肌膚一般。
  就在這副詭異的畫麵背後,碎冰的響動更加巨大,似乎整個地底都在沸騰,看來第五道聖泉隨時可能重新噴湧,巨大的洪流隻怕要將整個山峰淹沒!檀華以蹄扣地,不住哀聲嘶鳴,隻因沒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不能轉身逃開,卻已忍不住一寸寸向後挪去。
  突然,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劈開九天而下!數百塊磨盤大的碎冰被高高拋起,雨點般砸下,地上亂雪紛飛,卷起丈餘高的白影。一股巨大的白色水龍翻滾呼嘯,如黃河決堤,直破重重冰封,向近在咫尺的天幕撕咬撲博而去!
  相思依舊掩住額頭,似乎意識已被那滲入的血液控製。
  眼看洪流就要湧到眼前,一道青光破空而上,卓王孫身形躍起,如蒼鷹淩空一般,隔空一探,韁繩的一端如落葉般輕輕飛起,落到他手中。
  韁繩一振。
  檀華終於等到了主人的命令,聚起全身力量往前躍去。身後的洪流卷起數丈高的水壁,狠狠向下惡撲而來。而麵前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對麵的斷岩最近的也有七丈之遠!
  水龍急撲而下,翻卷的浪尖撲向地麵,將碎雪砸得紛揚而起,零落的水滴已經浸濕了檀華的馬蹄,而後巨浪的主體如山嶽崩塌般壓下。
  就在這一瞬,檀華的身形宛如一隻淩空飛翔的巨鳥,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對麵的山崖落去。身後的巨浪撲了個空,將岩邊巨石打成粉芥,和著泉水向崖下卷湧落下。
  泉水不住噴湧,將周圍的岩石都打得鬆動起來,洪流分成無數股,向下奔流。遠遠望去,第五聖泉宛如一朵巨大的白蓮,不住開謝在藍天下。聖水化為河流,浸潤著經過的土地,也終將熄滅樂勝倫宮的大火。
  檀華飛躍在群山萬壑之中,馬蹄經過一片又一片亙古以來就無人踏足的雪地,在平滑的冰雪上踏下一個個深深的足跡。
  山風習習,相思漸漸恢複了知覺,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道:“那柄弓……”
  卓王孫搖頭道:“生於斯、葬於斯,這是它的命運。”
  相思一怔,終於深深歎息了一聲,突然感到身上的疲乏,於是不再回頭,隻輕輕依偎在他懷中。
  日已中天,崗仁波濟山的頂峰矗立在前方的蒼穹之下,雲霧縹緲,華光隱隱。檀華若全力奔馳,在日落之前,應該是能趕到峰頂的。然而畢竟已經遲到了大半天,隻怕各派的爭鬥比武已經開始。而闊別已久的楊逸之、小晏等人是否已經來到峰頂?這場讓天下人注目的武林盛會最終又將發展成什麽樣子?
  相思眼中神光隱動,顯出一絲期待 。


第二十二章、血魔

  崗仁波濟峰頂。
  碧藍穹頂緩緩張開,卻是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夕陽顯得格外巨大渾圓,沉沉綴在空中,將天幕繃的更緊。夕陽的光澤,顯得極為刺目,日暈周圍垂下絲絲雲霞,卻紅的極為詭異,仿佛是殘陽滲下的無數鮮紅血絲,將湛藍的天空染的淒豔而恐怖。
  地上的皚皚白雪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天空的奇景。殘霞浸染大地。峰頂上,一塊巨大的岩石突兀的高出地表,直向青天。而這岩石之上,一個人長身而立,身上衣衫獵獵當風,竟似比這落雪更加潔白。
  楊逸之。
  他獨立在這岩石上,已經等了很久。斜陽將輝煌的影子投照在他身上,仿佛他的身影亙古以來就已融入了這雪峰藍天之中。       踢嗒踢嗒,巨大的雪岩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馬蹄聲。
  一個年輕僧人,牽著一匹白馬,馬背上端坐著他的上師,向楊逸之所在之處走來。他們身後,還跟著數十位藏密高僧。他們走得並不快,似乎重傷未複,但臉上的神色,卻都極為莊嚴。
  楊逸之眉頭一皺,他和卓王孫相約一戰之處,武林中除了極少數人外,再無人知曉,何況中原武林和藏傳佛教諸派係素少牽連,這些藏密大德又如何會突然現身這茫茫雪峰之顛?
  白馬上的上師從馬背上下來,拱手對楊逸之道:“楊盟主。在下倫哲寺白摩。”
  楊逸之還禮道:“大師。”
  白摩大師打量了楊逸之片刻,神情頗為複雜,最終歎息一聲,道:“楊盟主此番擔負武林正道重任,與卓閣主約占神山之顛,舍一己之生死,負天下之大道,實在令人敬佩。
  楊逸之淡然笑道:“晚輩分內之責,大師言重了。”
  “然而——”白摩大師注視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換,透露出幾分冷淡來:“白摩想鬥膽問盟主一句,麵對如此重任,盟主自問可有必勝的信心?”
  楊逸之微一皺眉:“大師是否不相信晚輩。”
  白摩大師淡淡道:“盟主的武功如何,白摩遠在藏邊,未得親見,姑且不論。然而天下人風傳,盟主與卓閣主伉儷友情甚篤,此番前來藏邊,更是一路同行,曆經諸多磨難,可謂患難之交。隻可惜而此番決鬥,並非計較武功高下,而要立判生死,武林興衰命脈俱在盟主劍上,然而盟主就算勝了,卻以為自己到時候可以斬下這一劍麽?”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以楊某個人而言,當然不願意。但卓先生殺孽太重,行為為舉世所不容。與其讓武林正道與華音閣的紛爭無休止持續下去,楊某倒寧願我二人中,有一人死於對方劍下,以作了斷。”
  白摩搖頭道:“盟主此言差矣。此戰並非盟主與卓閣主個人恩怨,而是關係整個武林命脈,正邪勢力的消長。然而……”他眸中神光突然一凜:“盟主為殺人而來,但心中並無殺意,豈非置自己於不勝的境地?”
  楊逸之冷冷道:“那又如何?”
  白摩道:“因此,這負擔天下興亡之劍,就不該由盟主來拿!”
  他此話一出,山河皆動。而周圍數位大德臉上卻未有震驚之意,顯然早已有備而來。
  楊逸之淡淡一笑,將目光投向遠天,道:“大師有話何妨直說。”
  白摩大師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輕易洞察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又能如此鎮定,不卑不亢,也難怪他能夠以弱冠之年登上了武林權勢的顛峰,然而或許正是這樣,他才陷入了更為複雜、陰險的爭鬥之中。
  白摩歎息了一聲,道:“既然盟主明白,白摩也不再遮掩。並非白摩不信任盟主,而是盟主已然失去了一些長老們的信任。”
  楊逸之道:“久聞少林曇宗大師與倫哲寺白摩上師、以及藏邊諸大德都是多年至交,想來必定委托了上師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在此刻對楊某講明。”
  白摩大師歎息道:“沒想到盟主早已料到此事,大家還是低估你了。然而曇宗和我乃是過命的交情,他臨終的心願,無論如何也要幫他完成。”他向後揮了揮手:“子耽,你過來。”那年輕僧人應聲走上前來。
  白摩大師對楊逸之道:“他名方子耽,少林曇宗大師的唯一俗家弟子。自天羅教一劫後,少林聲勢蕭條,完全無法頂戴武林第一大派的桂冠,曇宗大師一生深以為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恢複少林武林正宗的地位。而這位年輕人,又是他希望中最重要的部分。雖然,中原極少有人知道子耽的存在,但他的實力,已遠在任何名門後輩之上。”他眼中神光炯炯,注視著楊逸之道:“他和你一樣,是武林後輩中不世出的人才。隻是他的心比你單純,他隻相信武林中的正義,而不像你遊走在諸多心結之間——因此,我相信曇宗大師的判斷,他才是武林正道的希望。”
  楊逸之不答。
  白摩歎息道:“曇宗大師三年前圓寂,臨終前讓子耽獨自跋涉千裏,來藏邊倫哲寺找到我,然後跟我學藝至今。為了成就曇宗的心願,我遍訪藏邊諸派寺院,求得各失傳多年的武學典籍,並將副本抄錄給他。以他今日的成就來看,亦可謂集漢藏武學大成,盟主不可輕視於他。”
  楊逸之冷冷一笑:“諸位果然處心已久。”
  白摩長歎道:“我相信曇宗與其他長老決沒有為難楊盟主的意思,也不是懷疑楊盟主的實力。隻是以盟主此日心態,不適合承擔領導整個武林正道的職責而已。所以,我帶子耽前來,是想讓他與盟主一戰,以定武林正統之所在。”他說完後又是一聲長歎,往後退了幾步,將這塊雪域顛峰完全讓給了這兩個年輕人。
  夕陽的餘光照耀在兩人臉上,同樣年輕而俊逸的麵容,隻是一個生氣勃勃,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另一個卻淡淡的,似乎眼前遊走的一切——陰謀、理想、正義、貪婪,對他而言,都無非是一種浮世悲哀。
  方子耽微微一笑,向楊逸之拱手道:“楊兄。”
  楊逸之還禮,卻沒有答話。
  方子耽站直了身子,道:“如果我勝了,是不是可以向楊兄提一個要求?”
  楊逸之微微蹙眉,道:“你要什麽?”
  方子耽注視著他,一字字道:“若我勝了,就請你下這武林盟主之位,而決戰卓王孫之事,也由我來承當!”
  楊逸之淡淡一笑,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參加洞庭武林大會的情景。當時天竺第一高手遮羅耶那縱一葦東渡而來,宛如天魔降世,大肆屠戮中原武林人士,血染洞庭水。而自己剛剛逃脫了曼荼羅教的追殺,一戰功成,將萬人覬覦的武林盟主之位攬在手中。當然,九大門派的武林名宿們要將盟主之位拱手讓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是極不情願的。然而當時情勢危急,若無楊逸之出手,當時天下英雄道幾乎就要盡滅在遮羅耶那手中。好在,他們希望、也以為這個盟主隻是傀儡。
  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年。三年之中,無論這些元老們的初衷如何,無論他的風頭是否遠不及華音閣主之盛,然而,這個年輕人終究是漸漸將事情控在自己手中。因此,事情逐漸超出了曇宗這些武林元老們最初的設想,他們已經不能容楊逸之繼續做下去。       方子耽,無疑是曇宗、也是一部分武林元老們潛心培植的對手——來擊敗楊逸之的對手。
  而這個對手如今還得到了藏邊諸大德高僧的支持。
  楊逸之緩緩展袖道:“請。”
  方子耽注視著楊逸之道:“我更願意看著楊兄出手。”
  楊逸之淡淡道:“我從不先對別人出手。”
  方子耽目光宛如冰針一般刺探而下,似乎想看清楚楊逸之心中想些什麽。他冷冷笑道:“楊兄這個習慣,在下早已知道,隻是我有個疑問……”
  他頓了頓,但楊逸之神色絲毫不為所動,方子耽心中微微失望,道:“隻是不知道是不屑先出手呢,還是不能先出手?”
  他不等楊逸之回答,繼續道:“有些武功講究先發製人,就有些武功講究後發製人,看透了對方的缺點之後,再對之攻擊。楊兄從來不肯先出手,是不是隻不過因為楊兄的武功,是後發製人的呢?”
  他的眸子漸漸收縮,但那黑沉的深處,卻似乎有鬼火閃動著,將楊逸之的一舉一動全都收了進來:“我在想,若是楊兄不能後出手的話,那對敵隻出一招、從無敗績的神話,是不是就會從此終結呢?”
  楊逸之淡淡一笑,並沒有作答。他的笑容宛如這縈繞在雪山上的雲彩,雖淡卻永不更變,就算颯颯寒風、煌煌日色也不能掩蓋那雲彩卷舒自如的姿態,那抹悠淡的白色,正是廣闊的岡仁波吉峰頂唯一的彩色,將夕陽返照回的燦爛光芒也吸收、容納。正如楊逸之淡然出世的自信,在皚皚的雪頂上散開,滲入萬物的每一次脈動之中。
  方子耽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惶,楊逸之的神色絕不像被說中了弱點的人。難道他們幾年來極力總結出的楊逸之的弱點,竟然錯了麽?楊逸之的那一劍,真的是奪天地之造化,再也沒有人能企及的麽?他的呼吸禁不住微微亂了起來!
  楊逸之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的目光仿佛從天宇中垂下來,照住方子耽:“你怕我?”
  這三個字說的雖輕,但卻如炸雷一般擊在了方子耽的心底。他忍不住怒喝道:“我為什麽怕你?”他的真氣驟提,“轟”地一聲響,將麵前的積雪振開一步。
  楊逸之憐憫地看著他,這憐憫卻更加刺傷了方子耽,因為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雖然他蓄謀已久,雖然他背後有曇宗等長老的支撐,他仍然懼怕楊逸之!
  也許是因為那孤高的劍法,也許是因為那從來不與人多話的清遠,也許隻是因為他是楊逸之。
  方子耽怒喝道:“胡言亂語!”
  他突然抬手,就在手動的同時,雙腳錯動,卻倏然後退了兩丈。雙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掌影恍惚,已拍出了百餘掌!每一掌都拍向四周銀亮的白雪,百餘掌過後,白雪被他攪得漫天飛舞,萬千銀龍變化,聚成巨大的一團,亙在兩人之間。方子耽一聲長嘯,那碩大的雪團在他內力催動之下,天塌了一般向楊逸之攻了過來!
  他退後時用的是青城派的天罡步,拍雪時用藏邊的伏魔金剛手印,這一合身撲上,則是天龍派的垂天功,每一種功夫都造詣極深,看來白摩老人所言不虛,這武林元老潛心培植的方子耽,的確融會了漢藏武功於一身,是個不可小視的對手!
  楊逸之並沒有動,滾天而轉的雪團宛如造化之輪,轟然壓下,方子耽狂笑道:“楊逸之!你還能一招判勝負麽?”
  他的話剛說完,眼前灰莽莽的雪霧中,突然滾現出一點微紅,那微紅越來越大,轉瞬之間,已經擴到了兩三尺,帶著遮擋不住、噴薄欲出的無限生機,宛如刺破沉沉夜色的一輪朝陽!
  雪又怎能禁得住太陽的照射?何況又是滋生萬物的朝陽之光!
  那太陽光焰飆轉,似乎從朝陽迅速成長,瞬時已是烈日中天!無窮的光芒從中吐出,一穿過雪霧之後,便化作眾多火龍、火蛇、火鳥,奔走徙飛,將整個天地充滿。
  這個天地再沒有雪,也沒有那苦到寂寞的嚴寒,隻剩下這輪狂烈的金陽,此外什麽都沒有!
  方子耽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這太陽出現得太突然,也太淩厲,他甚至忘記了去招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太陽越擴越大,最後將他整個人吞沒,大地一片赤紅!
  然後死亡般的黑暗突然到來,所有的光都收縮在一起,匯聚成一柄灼目的光之劍。
  煌煌的光芒漸漸散開,駢指為劍,直指在方子耽的眉心。劍的另一端,是楊逸之。
  楊逸之的眼中有深沉的無奈。雖然白摩跟曇宗處心積慮,但他並不想以他們為敵人。畢竟曇宗也曾是他的恩人。
  他也不想折損了方子耽這樣的年輕人的銳氣,畢竟,白道中多一個進取的年輕人,總是好事。雖然這進取的矛頭直對準了他。
  有劍,就有鋒芒。有鋒芒,就會殺人。但方子耽在這柄劍下麵,並沒感覺到太多的威脅,因為這柄劍的主人並沒有殺意。
  那柄指劍上隱動的光華突然散淡開去,化為一隻手,伸向跌倒在地的方子耽。楊逸之臉上有一絲笑容,看著方子耽。他很希望方子耽能夠接受他這隻手,從此能更多的考慮天下人的利益,而不是派別與門戶的榮耀與尊嚴。
  方子耽盯著這隻手掌,他的臉色由驚懼而變得憤怒,一種燒入骨髓的憤怒!多少次,他也曾肆無忌憚地嘲笑著被楊逸之打敗的人,怎麽可能!怎麽會一招就敗在了他的手中!但現在事到自己的臨頭時,他卻依舊是一招敗了!
  這是方子耽麽?
  他突然一聲大吼,一掌將楊逸之的手推開,身子一長,光芒閃爍中,右掌已經多了一柄亮晶晶的利劍,方子耽吼聲不絕,劍招連綿,宛如長江大河,向著楊逸之狂卷而去!
  楊逸之並沒有動,他白色的身影在劍光雪芒的照耀下顯得有些不太真實,那綿綿無盡的劍氣宛如落雨般從他衣袂旁劃過,卻如飄塵過體,毫發無沾。
  方子耽急速回身,一掌擊在地麵上。岡仁波吉峰萬年不化的積雪被他一掌擊起,爆為千重銀浪,方子耽掌風跟著著地卷出,那萬千積雪宛如無數的暗器,向著楊逸之暴擊而下!
  楊逸之身形依舊不動,但那些積雪紛紛而落,卻沒有一片能落到他的身上。他臉上的憐憫,卻越來越重。
  夕陽漸漸黯淡,岡仁波吉峰的銀光卻漸漸升起。黑夜與光明的輪轉,從來是不可阻擋的。
  方子耽已經換了十幾種方法,但卻始終徒勞無功!他眸中的光芒漸漸變得陰冷無比,手上的招式也怪異起來。他突然大喝一聲,棄劍撲上,十指彎曲如勾,招招直取對方心髒。方子耽的雙眼透出鷹隼一樣的凶光,宛如化身一隻魔鷹,要將對方心髒剜出,生啖其血。而他的指尖卻漸漸透出一種妖異的紅色,迅速化為一張細密的血網,宛如破碎的瓷器般蔓延開去,張布滿整個手掌。
  楊逸之皺了皺眉,他雖然並未見過這種武功,但已經肯定這個少年是在施展一種江湖罕見的邪術。他清空的眸子中透出一種濃濃的悲哀,也有幾分猶豫,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結束這場無畏的爭鬥。他的風月之劍,目的在生而不在殺,若對手並無殺心,此劍也僅隻取勝而已,並不傷人;然而若對手殺機越重,邪念越強,引發此招的反噬之力也就越重。所以,此刻的楊逸之一旦出手,方子耽必死於劍下!
  楊逸之眉頭緊皺,五指在身側輕輕扣響,指尖一團光華欲聚欲散,似乎還在思索。
  方子耽手上的血網已然擴散到全身,臉上血痕縱橫交布,把那張本來還算英氣勃勃的臉映襯得詭異無比。四周陰風颯颯作響,他身旁的氣息似乎都受了一種秘魔之力的驅使,向他體內匯聚,而他身上的血痕就越來越濃,漸漸凸出肌膚,並且不住脈動,看上去醜惡非常。
  白摩大師長長的眉毛抖了起來,他的聲音中含了莫名的恐懼:“血魔搜魂大法!你竟然修習了血魔搜魂大法。


第二十三章 血鷹

  夕陽殘照,落雪無聲。斑駁的日影之中,一位紫衣少年,踏著落雪,緩緩而來。淡淡的冷香從他臨風飄舉的衣袂中透出,風神瀟散,宛如神仙中人。一個和裝女子虔誠的侍立在他身後,卻又似乎不敢靠他太近,仿佛懼怕自己的舉動,會褻瀆了心中的神明。
  他緩緩走上前來,神佛一般完美無缺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匠作大神尚未來得及上色的傑作。但他那如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中卻帶著和煦的笑意,注視著雪原上的眾人。
  楊逸之收手,淡然笑道:“殿下,紫石姑娘。”竟再也不看方子耽一眼。
  小晏還禮,輕輕歎息一聲,道:“在下本無意阻止盟主出手。”
  楊逸之淡淡笑道:“哦?”
  小晏道:“平心而論,這妙極天下的風月一劍,在下也早想一睹其真。隻是此刻,盟主這一招還不能出。”
  楊逸之道:“為何?”
  小晏微笑道:“盟主對敵從來不出第二招。然而剛才,盟主的一招已經出過,隻是一時慈悲,未忍置他死地。隻可惜他……”他搖了搖頭,看了方子耽一眼。方子耽一時竟覺得他的目光宛如此通透,一瞬之間,就仿佛洞悉了自己心底最為陰暗的渣滓,一時竟有無所遁形之感。
  小晏收回目光,緩緩道:“在下不想盟主為這樣一個人而破例。而且——盟主天人之表,不適於沾上滿身鮮血。”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中竟有一種深沉的悲哀。
  或許,那隻是因為他也是噬血之人。
  楊逸之一時無語。
  小晏遙望遠處雪峰下欲沉的紅日,緩緩道:“血魔搜魂大法,本是青鳥族的異術,是在人體內種下血魔的種子,待血魔長成後,能在一瞬間聚集極大的力量,以發出致命一擊。然而,此法本是世間最為邪惡的武功,修煉者要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且血魔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斷反噬自己的心脈……”他歎息一聲,輕輕看了方子耽一眼,道:“你不知不覺中,中毒已經很深了。每到月圓之時,你心中就會莫名狂燥,恨不得狂飲鮮血,而眉心處也會劇痛不止。傷人自傷,你若強行施展此法,輕則心脈重挫,重則筋脈逆行,走火入魔。”
  方子耽臉上掠過一片驚訝:“你怎麽知道?”
  小晏的臉上浮出一個譏誚的笑意,似乎實在嘲弄自己的命運:“因為,我也是修習者之一。
  方子耽愕然,驚道:“不可能!半神日曜在將此術傳給師父的時候,說這是天下唯一的異術,無人能當,也無人能破!”
  小晏淡淡一笑:“青鳥族的傳人有三個,所以血魔搜魂大法也不唯一。你和我遇到的,都隻是其中之一。隻是你是自願修習,我卻是在出生之時,被她強行注入體內的。她還同時在我身上下了最為陰毒的血咒,讓我永遠無法擺脫體內的血魔,並且時時處在噬血的痛苦之中。你與我不同,我已注定要走下去,而你,還有回頭的機會。”
  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似乎在說著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然而他身後的千利紫石,已經淒然動容。
  隻有她才知道,這二十年來,少主為了這個血咒,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不公。這樣一個擁有神佛一般容貌的少年,卻終年不能見到強烈的陽光,隻有在清晨、日落、夜晚孤獨行走在這茫茫世界之上;這樣一個心懷著無盡慈悲的轉輪聖王,卻每日要靠著鮮血來維係自己的生命,用無盡的痛苦,去克製心底最邪惡的殺念。
  然而如今,他如此坦然的將這個秘密陳告於眾人麵前,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將這命運的可笑安排看淡、看透?
  方子耽狠狠的盯著小晏,道:“回頭?血魔搜魂大法一旦修習,就會與寄主生命同在,而體內血魔飲下越多高手的血,就會成長得越快,寄主的力量也就會越高。我隻要殺了你們,血魔完全長成,這些痛苦自然也會消失!”
  小晏搖頭道:“你錯了。這種邪術的修煉需要特異的資質,普天之下,適於修煉的不過幾人,能勉強修成的也不過十數人。而你,屬於那十幾人之列,天資有限,無法駕馭血魔,因此血魔越成長,你所受傷害也就越大。”
  方子耽怒道:“一派胡言!”
  小晏注視著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求血咒的破法。最後的結果卻是——我無法解開血咒,但卻能化解血魔,所以,”他將目光轉向方子耽,緩緩道:“我無法救我自己,但卻能救你。”
  方子耽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救我?”
  小晏不再看他,遙望著欲沉未沉的夕陽,道:“是。將體內血魔喚起到最強的狀態,然後出招。”
  方子耽止住狂笑,點了點頭,緩緩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想死!”他森森冷笑幾聲,道:“那我就成全你!”
  小晏雙手結印,靜靜佇立在雪峰之上。天地間最後的光輝垂照著他淡紫色的衣衫,宛如給他披上了一件金色戰衣。而崗仁波濟峰下,祥雲舒卷開闔,卻宛如十萬蓮華,無根自開在這雪域神山之上,虔誠奉侍著他輝煌的身影。滿天雪花似乎都在退避這神佛般的光芒,輕輕在旁邊的大地上。
  方子耽眼中的驚怖、不甘、嫉妒最終變為惡毒的狂熱。他身子突然衝起,向那光芒撞了過去,一麵瘋狂的大笑道:“你要看最強的血魔?好,我讓你看!”
  他的身子倏然蜷了起來,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身體中的某種東西吸得空淨,連整個人都萎縮了下去。他年輕的軀體迅速地老化,額頭上竟然顯出了幾塊暗紅的斑點。
  屍斑!
  他的肌肉在這一瞬間變得幹癟,但全身血管卻飽漲著,在身體上詭異地扭曲盤展,那張細密的血網又凸現在他的皮膚之下,並且隨著脈搏的運動,迅速膨脹、律動。
  半落的夕陽被漫天的秋雲遮住,那雲也血紅。
  白摩大師的眼中閃過一片寒光,似乎看到了極為恐怖的未來。他的聲音劇烈顫抖起來:“住手!住手!”
  方子耽身子劇烈地抖動著,每抖動一次,他身體上的血管就隆起一分,到最後,那張細密的血網都變得有小指粗細,裸露在身體外麵。看上去詭異非常。
  小晏垂在袖底的手輕輕動了動,一片微紫的光幕蓬然綻放。這層光幕極薄極輕,看上去仿佛一團並不真實的幻影,在他的指間流轉不休。
  滿天沉沉壓下的血雲,宛如受了這團微光的照耀,惶然退避。方子耽手上流轉欲出的血影,也似受極大的壓力,被囚困在他體內,無法呼嘯而出。這壓力越聚越重,將他體內血魔激得暴怒,在他血液中不斷突擊衝撞,將其全身血脈膨脹到極處!
  血網漸漸由鮮紅變為濃紫。淡藍的經脈下,那奔湧的鮮血欲滲欲流,隨時會震碎經脈的表皮,爆裂而出。
  誰都能看出,小晏就算不下手殺他,隻要再多維持片刻,他體內血魔就會反噬己身,將他撕為碎片。然而小晏臉上並沒有絲毫喜悅,他輕輕歎息一聲,雙手展開,左右手法印交替,那團紫光頓時擴散開去,如煙雲一般將方子耽整個包裹起來。隻見那濃濃的血影在筋脈中衝突決蕩,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紫雲的裹束,反而一點點被抽絲而出,慢慢彌散入紫雲之中。
  方子耽臉上浮出一片絕望的驚愕,他已經明白,小晏是要將他體內的血魔點點化去!
  血魔搜魂大法,是他稱雄武林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師父曇宗大師臨終的遺願!無論這個武功有多麽邪惡,但他一直相信,隻有他能將之帶上正義的用途。這就已經足夠!他決不能容忍眼前這些正邪不分、與邪教狼狽為奸的人主導整個天下!
  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方子耽的眸子漸漸變得赤紅,宛如有鮮血就要從中流出,他突然發出一聲大叫,十指在胸前猛地一撕!
  衣裳片片飛開,露出胸前一塊破舊的絲綢。
  灰褐的顏色,看去極為陳舊,但那顏色卻似乎帶了種神秘的吸引力,讓人一見之後,眼睛便再也挪不開。更為奇特的是,那絲綢的正麵,繡了一隻張翅奮迅的血色巨鷹。
  方子耽遍身血網,便全都植根在這巨鷹身上。似乎是從中吸收著養分,又似乎是在供給它的呼吸。漸漸地,那巨鷹越來越紅,漸漸發出一團攝人的光芒。
  寒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尖利的鳴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他胸前綻開。他的胸膛宛如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從內突破了一般,濃黑的血影呼嘯而出,在半空中噴出朦朦血霧,而後又漸漸升騰,凝結成型,卻仿佛一隻張開巨大的雙翼的怪鳥,爪噦張揚,呼嘯而出!
  傳說中無堅不摧,可立斃世間任何一位高手的血鷹!當年聳動天下的天羅秘寶之一,血鷹衣,竟然就在方子耽身上!
  空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之氣,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為這血鷹的魔力而震顫,懾服在那足令天地變易的威力之下。
  白摩大師眉毛的抖動更加厲害起來,他喃喃道:“血鷹衣出現了!血鷹衣出現了!血鷹衣出現了!”他仿佛忘記了其他的話語,隻重複地說著這句話,在蒼涼的岡仁波吉峰頂擴散開。
  傳說血魔搜魂大法乃是上古異族青鳥族的異術,而血鷹衣,乃是青鳥族的長老用萬人心頭的熱血染成的,一旦身著血鷹衣發動血魔大法,傳說連天上的神明都可以擊落!這種傳說誰也無法證實,但血鷹衣與血魔大法在江湖上顯身過兩次,卻是令天下聳動。
  第一次是一名不會武功的少年身著血鷹衣殺了當時的天下第一高手。
  第二次,是天羅教的教主崇軒,他還未用血鷹衣,就滅少林,破武當,幾乎淪落了江湖半壁江山。
  而如今,血魔搜魂大法與血鷹衣同時出現在方子耽的身上!而血魔大法,顯然已經發動了!
  方子耽的眼神中透出種殘刻的陰恨,盯在小晏的身上,嘶聲道:“你現在還想救我麽?”
  小晏淡淡地看著方子耽,他的眼神仿佛隔了千年萬年,千萬年的悲傷和無奈。自己拯救不了的,不僅僅是青鳥的血咒,還有世人最深沉的心魔。他長歎一聲,雙手垂下,周圍的紫光微微一震,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全身竟再不留一點真氣護體,完全暴露在血鷹的烈爪利喙之下。
  千利紫石一聲驚呼,難道,少主真的如舍身渡人的佛陀,已經決心滅度了麽?然而她的聲音又哽咽在喉頭,因為她已經看到,少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寒光!
  方子耽猝然一聲頓喝,全身的血管一齊爆開,大蓬的鮮血傾然撒下,爆開一團血霧!但那血霧聚而不散,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催動般,向著那空中的血鷹湧去。
  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鷹鳴,血霧騰湧中,那隻巨大的紅色鷹隼倏然衝天而起,眨眼之間,直上青冥!
  整個岡仁波吉峰刹那之間被一股妖異的巨力籠罩住,那血鷹隱在雲層中,就仿佛魔神的一隻巨眼,在冷漠地注視著整個大地。一切力量都被它剝奪,在空無中成為哀憐的弱者,等待它擇肥而食。
  雲漸漸低下,低得都快壓住了眾人的頭頂。雲層之上淒厲的鷹鳴不絕於耳,一聲聲都仿佛死神的號角,在催促著地獄之門的打開!
  方子耽大笑道:“你怕不怕?你怕不怕?”他猛地一嘯,血鷹卷起巨大的血霧,帶著厲聲怪嘯,向敵人撲下!
  突然,這些血霧從中斷裂開來。滿天血雨宛如被無形的利刃當中斬斷,將方子耽胸中噴湧的鮮血和空中飛揚的血鷹阻隔開。       方子耽一聲狂叫,他的整個身子突然炸開,筋絡血肉全都化作赤紅的血雨,漫天散開!
  那血鷹哀聲長嘯,貫雲而上,但失去了本體,它也維持不了多久,霍然也化作一腔熱血,飄飄灑灑,如同大雪般落了下來!       飛血漫天。小晏在血雨中結印而立,淡淡道:“血鷹要尋的是可追隨的人,而不是利用它的人。你血魔未成、狂心未死,又怎能駕馭這血魔大法的最高秘寶,血鷹?”
  白摩大師合掌而立,看著這紛紛赤紅的鮮血,不知是在哀悼自己看錯了人,還是在為這血魔終被消滅而慶幸?
  赤血紛灑,如同燒紅了的戰場之雪,又如天雨的曼荼羅之花,一點一點,飄灑在空寂的山頂。


第二十四章、顛峰

  長空血亂,大地無聲。就連從青色的天幕中飄落的雪花,也被染得一片嫣紅,宛如天雨曼陀羅,寂寂無聲。
  小晏仰望赤紅的天幕,緩緩閉上雙目。他沒有遮擋,任那蓬飛落的煙花染紅自己一塵不染的衣衫。他睫毛上漸漸沾滿落雪,蒼白的皮膚上卻現出一絲病態的嫣紅。
  他蒼白的雙唇逐漸變得紅潤無比,仿佛神匠嘔心瀝血造就的雕像終於塗上了最後一點色澤——那張容光絕世的臉真正完美無缺,就連諸神見到了都忍不住要歎息。
  然而,千利紫石的心卻沉了下去。這血魔大法的最高奧義血鷹出世,雖並未能傷到他分毫,但卻無疑引動了他體內潛藏的青鳥血咒。
  徐徐下沉的夕陽將他淡雅的紫衫也染的血紅,他的衣袂在暮風中微微波動,似乎也在盡力克製那噬血的欲望。
  千利紫石心中一陣酸楚,輕輕抬起衣袖,廣袖褪去,手腕上是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痕。她將手腕放在唇邊,皓齒微合,嫣紅的鮮血頓時宛如小溪一般沿著她潔白的手腕淌下。她怔怔的看著自己的手腕,眼淚伴著流淌的鮮血滴滴落下。
  如果真能解脫少主的痛苦,她自己就算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即便不能,隻要能稍稍緩解他的痛,她也寧願承受千萬倍的傷害。
  千利紫石輕輕走到小晏麵前,卻不敢正視他的臉,隻低頭將已被染紅的手腕呈上。
  周圍大德一聲歎息,低頭訟經。楊逸之轉開臉,不想再看下去。
  小晏睜開雙眼,卻沒有去看千利紫石。他秋夜一樣明淨的眸子中交雜著轉輪聖王的悲憫和噬血惡魔的欲望,直對著光芒與暗夜交替的天空。他的氣息已因痛苦而淩亂,嘴角卻浮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似乎在質問這天、這地、這神佛、這命運的作弄!
  既然注定了他是千世一出、佛陀化身的轉輪聖王,那為什麽偏偏有人將最凶殘的血魔種植在他的體內,讓他日日噬血為生!       既然注定了他是連自己的靈魂都無法拯救的噬血惡魔,為什麽偏偏神佛還要讓他來拯救這芸芸眾生!
  為什麽是他,來一並承受這最高的榮耀與最深的痛苦,最輝煌的光芒與最絕望的黑暗?
  陰冷而浩淼的殺意,從他周圍漸漸擴散開去,布滿這蒼涼的雪峰。沉沉日色,也忍不住瑟然退縮!
  千利紫石跪伏在他腳下,無聲的哭泣著,她身下的雪地已落滿了點點血梅。
  諸大德已然結印在手,暗中布下防禦的結界。楊逸之注視著小晏,卻一動也沒有動過。
  突然,眾人心中沒由來的一驚。宛如神髓的深處,有一道光芒突然閃耀而出,劃破心中的重重迷霧。
  暮風凜冽。小晏身上殺意點點凝結,緩緩回頭注視著太陽下沉之處。
  夕陽最後一抹金色的弧線悄悄隱滅在浩淼的白色地平線下。一團白色的影子,在暮日沉淪的瞬間,如月初生,如雲出岫,在茫茫雪地上劃出一道優雅的風華,躍過道道山巒的阻隔,向崗仁波濟峰頂而來。
  楊逸之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九月十九之日,日落之前,神山崗仁波濟峰頂——他終於還是沒有爽約!
  青色馬蹄輕輕踏著落雪,停佇在那一片嫣紅的雪地上。卓王孫從檀華馬上躍下。他的一衫青衣宛如從青蒼天幕中裁減而下,橫亙在岡仁波吉峰頂,天空雲朵扯絮,浩淼無盡,但卓王孫卓然而立,青天也不過是他的影子。
  楊逸之靜靜地看著他,微風帶著最後的暮色從山頂拂過,楊逸之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不留駐一點風,也不遮擋一片光。他的人是如此清空,雲卷雲舒,本無掛礙。
  兩人就如此久久對峙著,一瞬間,彼此心頭竟然都湧起種宿命般的感覺:仿佛千百年來,他們都是這樣站立著,等待著生死立判的一刻。他們已決戰了千年,命運決定,在這聖峰之頂,將分出永久的勝負來!
  卓王孫抬起頭,他的眼神中有一絲落寞。
  “你來了。”
  他的聲音也如這青天一般,無比沉穩,似乎就響在耳邊,但又仿佛生於無窮遠處,渾莽空大,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我來了。”
  楊逸之的聲音隨風傳送著,也許是這山,也許是這雪,也許是這剛消抹了金輝的夕照,給他的聲音也染上了一抹悵然。
  落去了夕陽之後,群山顯得更加空寂,餘留的落霞的微光,被雪層熠熠閃耀著,顯得天格外的高,大地格外廣闊,而人也就格外的渺小。
  卓王孫遙望這充塞天地的餘暉,聲音中略帶了一絲遺憾:“我們這一戰,終究還是免不了的。”他的目光突然注視在楊逸之臉上:“如果有可能,我並不想跟你一戰!”
  他背負手而立,身後是巍峨的大雪之山,這一句話,竟然有種直透骨髓的淩厲!
  楊逸之禁不住一聲歎息。一路自東海而來的經曆瞬間湧上心頭,那詭異的海上曼荼羅,那凶殘的空杜母,那生死一瞬的梵宮決戰,如果古人說有生死患難的情誼,這也許也算是罷……其實,他們並不必非要做敵人的!可惜他們一個是武林盟主,一個是華音閣主。
    一個是光明的頂點,而一個是暗夜的元樞。
  楊逸之歎道:“可惜你是卓王孫,我是楊逸之!”
  卓王孫沉默了片刻,突然鏘然聲響,一道裂光從他腰間騰起,插在他身前三尺!
  “這是幹將劍,我尋訪天下三載,便是為了與你一戰。名劍絕世,名俠亦是絕世,也不枉了楊盟主一世俠名。”
  幹將劍形製古拙,通體青碧,泛著微微的銅鏽色,插在雪中,宛如古墓前的翁仲,雪峰之上,頓顯蒼涼。
  楊逸之默不作聲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劍,他用兩指緩緩拂過劍鋒,目光悠遠,聲音中微微帶著一絲苦澀:“我本不用劍,為了今日一戰,特意拜求貴閣的正盈月妃為我鑄了此劍。劍名問情。”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更皓遠的天際:“楊某一生無情,到這生死關頭,倒要問問為什麽。”
  俯身,將問情劍插在了身前的雪地裏。
  問情,是樓心月在臨終之前,將折斷的鏌鋣劍,一鑄為濕婆之箭,交給日曜去開啟第五聖泉;另一半,則與她爐底藏了二十年的北極玄鐵煉合,鑄成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柄神劍。最後時刻,劍不能成,她以指尖劃破咽喉,一直看著流淌鮮血與炙熱的長劍緩緩融合,直至流盡。血,為問情而流,情,卻為楊逸之而問。       秋心愁散鑄秋雨,一抹幽紅冷鼎龍。
  劍身極細,在暮風中不住地搖曳,將黃昏沉寂的光芒搖成一片幽暈,宛如情人的眼波,遮掩地凝視著,當真不負了“問情”之名。
  兩柄劍,一古拙,一纖細,宛如世間事物的兩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隨著這兩柄劍插到了雪地上,雪峰頂的空氣驟然改變了。
  風突然變得悶塞起來,仿佛被無形的氣息阻擋住,竟然無法吹進兩人身邊丈餘之內!兩人的身形仍然一動不動,但就以兩人為中心,那萬年亙古不變的雪層,竟然倏然變得透明,積雪全都變成了晶瑩通透的玄冰,伴隨著劈啪裂響,宛如在一道無形波紋的推動下,遠遠地蔓延開去!
  眾人目注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都禁不住心跳都變的慢了起來,似要漸漸滅度在這微渺的斜曛中去了。在大雪之峰的映照下,這兩人的身體雖然渺小,但兩人的氣勢卻參天而立,直透進無窮無盡的天幕中去!
  這是兩個曠絕當代的人,都是驚才絕豔,百年難出的人才,他們倆的一戰,勢必將驚天動地,震鑠千古!
  仿佛天地也感受到兩人那無窮無盡的殺意,雪峰積雲暗合,竟然飄飄灑灑地下起滿天大雪。
  雪落長天,空舞宇宙!
  玄冰返照。第一片雪花悠然飄過眾人眼前。就在這一刻,卓王孫動了。
  他突然橫出一步,斜斜地跨向自己的左側。他身前的長劍絲毫未動,但就這一步跨出後,他的整個人同周圍的群山、淩亂的大雪卻仿佛融為了一體,就在這個瞬間,他的精神通過那紛飛的雪華,竟然一擴而為無窮大,同那群山結合,形成一個龐大無比的陣法,向楊逸之壓了過去!
  這種招法,已經不能單單稱為武功了,而是窺測天地元功,體察物相運行,與天廛星極相合,以己身為宇宙,化一力為浩瀚,不動而發龍象之力,無形而收造化之能。辨通內外之征,交用天地之墟。這一招,堪稱是極人力之頂峰,已成為絕殺絕滅的死式!
  山嶽一般的大力從四周洶湧而來,向楊逸之逼迫而下!
  楊逸之並沒有出手,他也沒有動用他的劍!他隻是悠然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神態是那麽自然,仿佛世間並沒有什麽力,他的對麵也沒有那個殺意足可堙塞天地的對手,他的後退,隻是為了更好地欣賞這天地間的大美,但正是這一退,場中的形勢卻全然變了!       卓王孫以紛飛的大雪為媒介,聚舞岡仁波吉峰群山,但那大雪卻是動的,時時刻刻都在改變著的。楊逸之踏出這一步時,正是紛飛的大雪又散落了一拍,空中雪花形狀改變,與卓王孫斜走一步的精力錯了一絲的時候!
  如果他早踏了一刻,那麽卓王孫的精神還未與空中大雪分開;而他若是晚踏片刻,那麽卓王孫必定已改變了步法,重新與它結合在一處。正是因為他落腳的時刻恰到好處,而一步落下之處,正是卓王孫的精神與大雪的空相錯開的那一點!
    這一步踏下,卓王孫借滿空雪花與周圍群山共同組成的陣法就被楊逸之悍然踏裂,而楊逸之跟著又是一步踏出,紛飛的大雪忽然梗了一下,在他精神的帶動下,也組成了同樣的陣法,向著卓王孫反撲過去!
  他們兩人的功夫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番拚鬥起來,當真非凡俗武夫所能想象之萬一。看去雖然簡簡單單,仿佛漫無目的地在雪地上信步,但生死頃刻,卻是盡在這方寸分毫之中!
  千利紫石隻能隱約看出兩人的爭鬥已逐漸到了白熾化的地步,諸位觀戰的藏地大德卻已歎為觀止,這場比鬥,不僅是他們平生僅見,甚至比當年於長空獨力挑鬥天羅十長老,都要慘烈良多!
  大雪晦暗,天間餘光更少,人影已經漸漸籠罩在夜色之中,再難看清。卓王孫的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微笑。
  麵對楊逸之,沒有人可稱有必勝的把握,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夠事先看出他武功的缺點。這正是曇宗和方子耽他們一直在做的。
  卓王孫當然不是曇宗,他已非常清楚地看出了楊逸之的弱點,那就是,他的風月之劍的力量來源是光,而他必須借助光才能夠發揮出風月之劍最強的威力來。就算是在梵天地宮一戰之後楊逸之已經擺脫了對光的依賴,但他仍然不能完全離開光,他的最強力量,仍然要在光的沐浴中,才能完全爆發。這一點,卓王孫看得很清楚,他深信自己並沒有看錯!
  而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等到天地完全被暗夜吞沒。大雪紛落,星月也被掩蓋在烏雲之下。隻要周圍沒有了光,那麽楊逸之必定不戰而敗!
  這實在是很完美的戰術。因為他一旦施展出那種以大雪而控縱群山的戰陣,楊逸之便不能不用同樣的方法應戰,從一開始,楊逸之就不得不跟著他的步伐走,可惜走向的,隻能是完全的失敗!
  卓王孫嘴角的笑意,越來越盛。
  奇怪的是,楊逸之的眼中也流出了一點笑意,深遠而悠然的笑意。
  他的體內突然爆發出了一點光,瞬間亮透了整個大地!
  卓王孫的眼角浮出了一絲驚疑,就在這瞬息之間,他已經明白了楊逸之的心意!原來楊逸之從一開始就洞悉了他的企圖,楊逸之隨著他的戰術而動,卻在暗中收集光芒,儲蓄在體內。這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因為楊逸之那特異的武功,而變得如行雲流水,自然得絲毫不露痕跡。
  唯一不自然的,就是卓王孫絕對絕對沒有想到楊逸之竟然會采用這種戰法!
  微弱的光芒一旦爆開,立即將周圍凝結成玄冰的雪層照亮,層層反射,頓時光芒增亮了千千萬萬倍,將整個雪峰頂照耀得刺眼之極。空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光芒的燭照下,也都變成了隱透的光源,閃爍明滅。就在這宛如琉璃世界的岡仁波吉峰頂,一點小小的火花,都能變幻成無邊無際的光爆!在這種地方,楊逸之的風月劍氣,依仗天地光芒而發,也等於強了數倍!
  這就是楊逸之的對策,也隻有楊逸之才能施展出來的對策。       卓王孫眼中的驚疑慢慢平複,他的眼神中射出敬佩的光芒來。他尊敬強者,但也僅僅如此而已,更重要的是,他要殺掉強者!
  用名劍殺名人,這是他的習慣。如今,劍是名劍,人是名人,卓王孫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難言的興奮,從郭敖敗在他手中之後,他的心很久沒有這樣的動過了!
  他突然發出一聲長嘯,身上的氣浩然宣泄而出!
  他方才布下的戰陣,並不僅僅是那麽簡單的。如同楊逸之收集光芒一樣,卓王孫也在收集,不同的是,他收集的是天地中的元氣,也就是山之魄,雪之魂,這青天的血性!
  他的武功本就是以天地為丹田紫府,以日月星辰為五髒六腑,氣息運於內,而神通運於外。這時內外翻轉,則神通運於內,而氣息運於外!這浩瀚到無邊無際的雪域冰山,就是他體內的經脈腑髒,而那飛揚的雪花,怒嘯的狂風,就是他的真力元氣,此時他內外合一,隱然已成為岡仁波吉峰本身,頂天地而獨立!
  無論是楊逸之,還是光本身,乃至司光芒、創生的梵天大神親臨,都不可能打倒他!
  他的信心,也如他的真氣一般,強大到無邊無際的地步!
  而楊逸之的光芒,在這瞬間,燦爛成雷霆之火,宛如九天極光,垂照空住劫世!
  噴薄的光焰與真氣一觸即發,卓王孫與楊逸之同時伸手,握向了身前直插的劍鋒!
  古拙青碧的幹將劍,與纖瘦幽閃的問情劍,同時發出熾烈的光芒來!
  兩個人的身形,由極靜轉為極動,忽然之間,又由極動轉為極靜,他們的手握在劍柄上,竟然就此一動不動!
  所有的壓力與光芒全都消失於無影無蹤。狂風倏然吹入,帶起漫天晶瑩的雪花,飄打在他們兩人身上。他們就如千萬年的雕像,再也不動分毫!
  傳說人力在達到頂峰之後,就會進入與神相通的境界,叫做“神我境界”,這時他們的威力,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想象的了。莫非楊逸之與卓王孫的極靜,正是陷入了這種神我境界之中?而當他們再度覺醒之時,是不是就是這個世界毀滅之時?
  諸位大德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唯有白摩、索南加錯的眉頭微微皺起。他們才能仿佛看明白,這兩個人的力量雖然消失,但他們的精神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高速衝激著,隻要一方有任何的懈怠,另一方就會全力出手,一舉將之斬於劍下!他們的力量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完完全全收束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絕對是平生唯一遇到的勁敵,是不能消耗一絲一毫力氣的!
  兩人的精神交擊越來越急,他們的意識也高度集中,卓王孫隻看得到楊逸之,楊逸之也隻看得到卓王孫,此外,他們再不關心任何事情,也不會看得到、聽得到、聞得到、覺得到任何事情的!
  或者,這就是傳說中的神我境界。


第二十五章 轉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大地、夜空、星月、山巒、眾人甚至每一片落雪,都被兩人身上散發而出的不可抗拒之力震撼、容納,進入一種沉沉律動,震顫不息。天地間的每一粒塵芥,似乎都在這律動的催使下,瘋狂飛揚,不惜耗盡自己的每一寸的生命,來應和坦達羅舞那滅世的節拍!
  天地眾生似乎也都隨這兩人,陷入神我境界的餘波之中。
  隻有一個人例外。小晏。
  他的目光一直宛如寒冰般凝結在前方一個人的身上,似乎千萬年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相思。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欲望,也忍受著生死交錯般的痛苦,然而他必須克製,如果稍有放縱,他體內的血魔就會衝出,撕開她九竅玲瓏的心髒,將其中鮮血飲盡!
  相思也在凝望著他。她輕輕伏在檀華馬背上,那蓬血紅的棕毛襯出她的麵容更加蒼白。她下意識的將韁繩握在胸前,眼中有迷茫,也有同樣的欲望——她體內潛藏的兩股青鳥魔血也在告訴她,她必須殺死眼前這個人,取得他心中的血液!這種欲望如此強烈,甚至讓她連眉心的劇烈刺痛也忘記了。
  千利紫石站在小晏身後,她的心點點下沉。如今,那三滴寄居他們心中的魔血,正在發出邪惡的召喚。它們是如此渴望有一個人的胸膛被撕開,讓它們能夠脫離人類肉體的束縛,重新匯聚!
  她回頭望著少主人,眸子中有一絲哀傷,更多的卻是深深的迷茫。他們不遠萬裏來到中原,就是為了尋找另外兩滴青鳥魔血的下落,而找到之後,少主人卻沒有動手殺掉魔血的寄主。這些日子以來,無數的機會唾手可得——殺死相思,解開身上的血咒,解除他覺悟為轉輪聖王的最後枷鎖。然而他最終卻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了。
  如今,相思得到兩股魔血,力量是少主身上的一倍。若再不決斷,少主體內的血魔隻怕就會凶惡的反噬他的心脈,以求掙脫束縛!然而此刻,少主真的能下定決心,殺了眼前這個女子麽?       月闋低沉的聲音,仿佛又在他們耳邊響起:“你覺得痛苦麽?那麽殺了她。殺了她,青鳥的鮮血匯聚,你母親答應我的承諾也就完成了,這個血咒也就會自然解開了!”
  小晏臉上那病態的嫣紅越擴越大,漸漸張布滿他整個麵容。他那襲輕若雲霓的紫袍,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痛苦,在瑟瑟顫抖!
  然而他依舊沒有動過。
  千利紫石猛地跪在他腳下,嘶聲哭泣道:“為什麽,為什麽還不肯動手?少主就算不顧自己,不顧轉輪聖王的傳說,難道就不曾想想老夫人對少主的期望!”
  小晏似乎用全部的力量維持著手上的法印,已無力回答。
  千利紫石臉上掠過一絲絕望、一絲決絕。她突然一咬牙,道:“少主,對不起了。”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森寒的匕首,身形宛如落霞一般,飄飛而起,向相思撲去。
  小晏一怔,宛如從夢魘中醒來,然而就此一滯,已然來不及了。千利紫石已撲到麵前,手中刀光森然,已將相思驚駭的麵容映得一片青碧。
  “住手!”小晏揚手,一團紫光向兩人之間的雪地上擊下。他這一招無意傷人,隻希望能將兩人腳下積雪炸開,滿空碎雪和勁氣將阻止紫石的行動,讓相思有躲避的機會。
  他臉上的神色卻突然變了。
  相思身後,一個蒼白的人影刺破夜色,緩緩踏著積雪向他走來。月色幽微,來人全身籠罩在一襲白色的鬥篷之下,看不清麵目,隻有一支青翠欲滴的菩提枝就在手中輕輕搖曳。手指晶瑩如玉,卻分明是個女子。
  那人似乎走得很慢,卻瞬間已到眼前,一伸手,就將小晏擊出的那團紫光接在手中。她緩緩抬頭,兩道冰冷的笑意從白色的鬥篷下透出,手上突的一握,那團紫光宛如煙花一般在空中蓬然碎裂,如散塵埃。
  小晏心中也不由一驚。自己那一招並未使出全力,然而普天之下能輕易接下的,也不過數人而已。這個白衣女子是誰,此刻又如何會出現在這神山之顛?
  清冷的月色將來人身旁的一切都映襯得模糊不清。隻見她輕輕抬手,千利紫石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緩緩跌倒在雪地上。相思駭然回頭,她的目光和白衣女子一觸,立刻再也離不開去。她臉上的神色急遽變化,仿佛從白衣女子眼中看到了此生絕不敢想象的東西,白衣女子伸手在她額頭輕輕一拂,相思全身一顫,昏倒在那女子肩上。
  那女子臉上露出一抹冷笑,回頭望著小晏,似乎要從他的眼底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周圍的大德們突然上前兩步,虔誠的結印頂禮道:“空行母。”
  白衣女子不答。幽幽月色映襯出她雪域優曇一般的風姿,清冷而高華。
  香巴噶舉派唯一的女活佛;洞悉過去、現在、未來的白衣空行母——多吉帕姆?丹真納沐。
  小晏的目光從淩厲漸漸變得平和,終於合十一禮,道:“大師因何而來?”
  丹真納沐扶著相思,緩緩向眾人走來。
  楊逸之和卓王孫依舊陷入神我境界之中,對外界之事毫無知覺。然而兩人身邊張布下的氣陣又是何等強大,休說是人,就是一片落雪,也不能加諸其上!
  丹真納沐緩緩在氣陣的邊緣停下,道:“我為你們的命運而來。”
  小晏目中神光一凜:“我等的命運如何?”
  丹真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歎息道:“你已經沒有命運了。”
  小晏一怔,道:“大師何意?”
  丹真冷冷道:“殺了她,解開青鳥血咒。而後披上金色戰甲,征戰四方、統一你的國度,成為造福萬民的轉輪聖王。出,則帝釋前導;動,則諸佛護衛。這就是你的命運!然而如今你已經放棄了。”她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有一些鄙薄“你不忍殺一人,而忍心置萬民於水火,你不配承當這樣的命運。”
  小晏默然,這些話,他似乎早已知曉,也已經思考了千萬次。然而在這神山之頂,從白衣空行母口中聽到,他仍然忍不住動容。
  丹真冷冷伸手,將相思低垂的臉抬起,輕輕歎息道:“紅衣觀音一樣的容顏,連春草都不忍踐踏的善良,誰又忍心殺害她?然而,這就是命運。”她深深看了小晏一眼:“既然這是無法改變的,那麽為何,不趁她昏迷的時候,一招致命,不讓她感到絲毫的痛苦?”
  一個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眼中,宛如春風化開一潭冰水,她雙目中的光華漣漪開去,漸漸的宛如浩瀚天幕一般,無邊無際,又帶著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強之招,出手。”一個淡淡的微笑浮現在她眼中,宛如春風化開一潭冰水,她雙目中的光華漣漪開去,漸漸的宛如浩瀚天幕一般,無邊無際,又帶著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強之招,出手。”
  小晏的目光似乎被她深深吸引過去,再也挪不開來。兩人在不足一尺的地方,相互凝望。宛如兩座不動的峰巒,似乎對峙了千萬年的時間。日月星辰、大地峰巒,似乎都在這無盡的對峙中滅度、重生、再滅度、再重生、一直過了千萬世的時光。
  雪峰上的眾人,似乎都已經看得癡了。
  峰巒無語。卓王孫和楊逸之依舊沒有動。
  小晏和丹真也沒有動。
  紛揚的大雪,也似乎感受到了這種靜止,漸漸停止了飛揚。       突然,小晏歎息了一聲,道:“大師的攝心術對我無用。”       丹真也一聲歎息:“我能控製任何人,卻不能控製你。”她的聲音有些悵然,“剛才那一瞬間,我探到你心中,竟完全沒有雜質。盤亙你意念最深處的心魔,二十年來一直附骨難去,為何剛才一瞬間竟然隱退了?難道——”她的眸中發出逼人的寒光:“你竟已經頓悟了麽?”
  小晏淡然一笑:“正是方才的一瞬,大師助我頓悟。”
  丹真秀眉一挑:“哦?”
  小晏微歎道:“大師剛才的攝心術,讓我在一瞬間,有了經曆整個一生的感覺。於是在這漫長的時光中,我想通了一件事。”
  丹真一字字道:“何事?”
  小晏的笑容變得清空而溫和,仿佛雪原上的夜空,沒有一絲陰霾:“我若為了成為轉輪聖王,而屈服於心中血魔,以殺戮取得自己的覺悟,那麽我覺悟的,決不是真正的轉輪聖王,而是魔王。”
  丹真的臉上緩緩變色。
  小晏舒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一個很沉重的負擔,他遙望星空,道:“這樣的轉輪聖王,不是我的期望,也不是我母親的期望,更不是諸天神佛的期望!”
  “——因此,從此刻起,我決不會屈從體內的邪魔,作任何事。”
  他抬頭望著丹真,紫衣在夜風中獵獵飄揚,清秀的臉上卻籠罩著神佛一般的自信與氣度:
   “你若不放了她,我就將和你一戰。”
  丹真注視他片刻,點頭道:“我還是看低你了。”
  小晏一笑,道:“是我們低估大師了。大師的目的,並非是要殺死相思而已。”
  丹真似被他看破了秘密,坦然一笑:“不錯。我的目的,就是讓你們都葬身這雪峰之頂。”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索南加錯忍不住道:“空行母……”       丹真一揮手,止住他的話,將目光投向仍在神我境界中的卓楊二人,道:“他們兩人的神識已經完全陷於另一個世界,在神識中作最為慘烈的廝殺。而他們周圍布下的這個無形之陣,也已緊繃到了極限。如今,隻要有一個功力相若的高手,在某個恰當的方位上,對這無形之陣出手,這兩人積蓄到極至的內力就會瞬間同時奔湧宣泄而出,三股勁氣撞擊到一起……”她頓了頓,輕輕抬手,纖纖玉指間已多了一條細繩,繩子的一端係著一塊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塊:“殿下可認得它?”
  小晏注目良久,眸中漸漸透出一絲驚駭:“西昆侖石?”
  “正是。”丹真遙望夜幕沉沉的蒼穹,緩緩道:“傳說千萬年前,諸神與阿修羅族在崗仁波濟峰頂激戰,戰爭結束之後,一共有十件秘寶遺落人間。這就是數年前聳動江湖的天羅寶藏。十寶中,有三件的威力最為巨大。分別是梵天寶卷、濕婆之弓,還有調和大神毗濕努的西昆侖石。梵天司世界之創生、濕婆司世界之滅絕,而毗濕努則主宰世界的調和與守護。因此,這西昆侖石中潛藏的最終秘密,就是能將創生和毀滅兩種力量,收束、匯集。這是我參透光明成就法後,才領悟到的。”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相思,將西昆侖石掛在她胸前,道:“我用攝心之術,本想引動你的心魔,讓你向她全力出手。我們站的位置,正是這無形之陣的罅隙。因此,你發出的力量將徹底打破他兩人的無形之陣,陣中一觸即發的巨大力量將完全爆發,和你的發出的勁氣猛烈撞擊。在這樣驚天動地的撞擊中,西昆侖石將被發動,將所有的力量一起聚集,而後—”       她眼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當西昆侖石積蓄的力量達到極限,就會蓬然炸裂,這必將引動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你們最強的力量已經宣泄,而這場雪崩絕非人力可以抵擋,於是,所有的傳奇都將被埋葬在厚厚積雪深處,永遠無人知曉。”
  小晏靜靜的看著她,一切的邪惡都會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然而,那雙鬥篷下的眸子純淨無比,沒有任何一點邪惡,也沒有任何一點私心。小晏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大師為何如此?”
  丹真的聲音宛如來從夜空深處最高渺的星辰中透下:“為了命運!”
  她回頭望著卓楊二人,道:“數年前,我通過夢境成就法,看到了他們的本來——他們本是濕婆與梵天的化身之一。我以為他們兩人是化身中最為優秀、最接近神本身的人。因此,我決心輔佐他們來繼承完整的神格,以期有朝一日能突破俗塵障礙,回歸神的本身。為此,我用盡一切辦法,將其他可能影響命運軌跡的化身排除在外。正如柏雍之於楊逸之、帝迦之於卓王孫。然而——”
  她靜如止水般的眸子中突然湧起了一種深沉的怒意:“沒想到的是,我看錯了!他們中的一個,已經太執著於自己的力量,完全藐視神的尊嚴,他是如此的自大、僭越,他竟已經不相信神的存在,隻相信自己的力量!”
  小晏也不由為她聲音中的憤怒、悲哀而震動。
  她白衣在夜風中獵獵揚起,宛如方天狂舞的一段星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漸漸平靜下去,道:“所以,他隻有一種未來——墜入魔道,永遠不能回歸神的本體。濕婆、梵天、毗濕努,隻要有一個不能回歸,這個世界就不會停止動蕩、戰亂、災荒,這是我絕對不能看到的!所以,我隻有再次更改命運的軌跡,我要在這諸神靈魂匯聚的神山之顛,同時毀掉他們兩人的肉身,強行讓他們覺悟回歸!”
  她長長歎息一聲,目光在楊逸之和卓王孫身上遊離著,也不知她說的那人到底是誰:“一旦失去了這最後的機會,他必將漸漸墜入魔道的深淵,再也不能回頭。最終,神性隕滅,魔道開啟。青天將因他而震裂,大地將因他而赤紅,萬民將因他而流離失所……這些,殿下又可否明白?”
  小晏默然。良久,卻道:“大師若真以為他們是神的化身,那麽就應該尊重他們自己選擇的命運。”
  丹真的目光突然淩厲起來:“連自身神格都忘卻的人,不配跟我談選擇!當今天下,隻有我能看到未來,隻有我能看到命運,因此,我隻要告訴他們什麽是正義,他們就必須遵從!”
  小晏搖頭道:“大師若如此執著,何不自己動手,要逼我出招?”
  丹真歎息到:“我隻是命運的看客,卻不能親手卡斷它的軌跡。何況,以我現在的力量,還不能達到和他們相若的境界。”       小晏道:“既然如此,大師可能會失望了。”
  丹真冷冷一笑:“你以為,你看透了我的攝心術,就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麽?你錯了!”她突然將相思拉起,擋在自己身前,一拂袖,手上頓時多了一道極細的紅光,她揮手將這道紅光刺入相思耳後。
  丹真望著小晏,微微冷笑道:“並不是隻你一人有觸發西昆侖石的力量。”手上內力催吐,那塊掛在相思胸前的西昆侖石隱隱衝出一道血痕。
  相思全身一震,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
  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變得空洞無比,宛如被剝去了光華的寶石,小晏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真能看到眼前的事物。
  小晏溫和的臉上也帶上了一絲怒意:“你對她作了什麽?”       丹真抬手胸前,冷冷道:“你們不是都不相信神的存在麽?我讓你看看,神明的力量!”她突然一掌印在相思背上,這一掌力量極大,她倆腳下的積雪也紛然揚起,而相思卻宛如渾然無覺。
  丹真徐徐將內力注入相思體內,森然笑道:“命運,將再度在你體內覺醒。去吧,帕帆提!”倏然撤掌。
  相思眸中爆發出兩道森寒的冷光,宛如失去了禁製的偶人,猛一抬手,兩道巨大的勁力如雙生巨龍,彼此纏繞翻滾,從她手中爭脫而出,徑直向卓楊二人呼嘯而去。


第二十六章、蝶化

   小晏喝道:“住手!”他的身體瞬時如化一隻巨大的紫蝶,向那勁氣迎了上去。 
  蓬然一聲巨響,大片積雪在兩人之間炸開,小晏竟覺得體內真氣一陣翻湧,幾乎擋她不住!他全身真氣陡增,左手結日經摩尼印,右手結施無畏印,雙手間宛如布開一道七寶彩幢,將那兩道勁氣包裹在當中。
  那兩道勁氣受了阻隔,隻微微一頓,卻瞬間膨大了一倍,宛如山嶽崩崔,以更快的速度向彩幢的中心撲來。然而就在這一頓之間,小晏雙手法印逆轉,緩緩向旁邊劃開半個弧圓。那彩幢頓時飛速旋轉起來,小晏真氣催吐到極至,隻聽空中劈啪碎響不絕,彩幢脫手而出,帶著兩道怒龍般的勁氣向一邊撞去!
  大地上爆開一團巨大的白霧,月光下,碎冰如雨,瑩光閃耀,一旁聳立的如小山一般冰岩竟被生生擊碎!
  小晏心中一驚。
  隻聽丹真冷冷笑道:“如何?”
  小晏望著相思,她臉上並沒有瘋狂的神色,而是仿佛陷入了一種極為深沉、遼遠的記憶之中。而她那驚人的力量,又到底從何而來?
  “你究竟把她怎樣了?”
  丹真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她就是剛剛拉開濕婆之弓,射開第五聖泉的人。”
  小晏搖頭道:“她怎麽可能引開濕婆之弓?”
  丹真冷笑道:“這,或許你要去問近難母?帕帆提了。我所作的,隻是將她那一瞬間得到的力量以鏡像之法複製,儲存到西昆侖石中,剛才又重新植入她體內。雖然,這些力量隻夠維持三招的時間,然而已經足夠了。”她仰望夜空,冷冷笑道:“近難母是力量堪比濕婆的戰神,萬億年中,伏魔無數,從沒有敗過——你接第二招罷!”
  小晏正待回答,相思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在夜風中畫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那一瞬間,宛如整個時空都被她劃開了巨大的間隙,江河一般的勁氣就從這裂縫中傾瀉而下。寒風狂舞,夜雪飄飛。相思立於狂風之中,麵若冰霜,水紅的衣衫烈烈臨風,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光芒,看上去真如神女降世、魔母臨凡。
  突然間,四周風聲一緊!
  那道巨大的十字,如天雷爆裂,透空而下。兩道彼此交叉的血紅流光宛如暴雨崩散,雷同之聲,直穿地脈,隆隆不絕。這一招竟似乎滅世的劫,要將一切都滅度成恒河流沙,歸化到宇宙盡頭!
  小晏心下一沉。平心而論,這一招他若全力應對,未嚐不能接下。然而,隻怕也僅僅能接下這招。之後呢?相思此刻的力量,真宛如來自神魔一般,源源不斷,越來越強。如果他將全部力量用在應對這第二招上,那麽接下來那必將驚天動地的最後一招,又有誰來抵擋?
  他眼角餘光向場中一掃,卓王孫和楊逸之二人仍沉浸在神我境界中,久久對峙,驚醒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破壞他們身在的這個無形之陣,然而,這樣做的代價則是,陣中積蓄已久的力量完全宣泄而出。
  這種結果,豈非已與毀滅同義?
  風聲更急,高空清遠的天幕宛如瞬時沿著那道十字劃開的罅隙,整個坍塌下來,那一瞬間,小晏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他的身影宛如一隻紫蝶般飄起,瞬間已從那堵雪牆中穿過。當空卷起的數丈高的積雪,就宛如有形無質的虛幻之物一般,任由他透體而過。
  紫光如電,已到了相思眼前。
  相思麵色不動,卻根本沒有防禦的意思。是根本不屑於回防,還是在丹真幻術的操縱下,已不知回防?她美麗的眸子中空洞無物,似乎全部的神識已被胸前的西昆侖石抽空。她雙手交叉胸前,突然向下重重一壓。
  四周山巒回響,隆隆不絕,大地上,萬頃落雪似乎都如雲海一般,騰起一層雲煙,汩汩沸騰,似乎在為將要來臨的貫天之力而瑟瑟發抖。
  一團極其刺目的白光,宛如夜色中陡然現世的烈日,在她纖細的指尖徐徐升起。而她身後的丹真,卻帶著無比的自信,注視著這團光華,——這一招雖還未發出,卻已帶上了另天地改易的威嚴。
  烈日越轉越大,刺得人忍不住要閉上眼睛。就在這一瞬,烈日中飛快掠過一抹紫影,小晏廣袍博袖在狂風中揚起,從相思眼前一劃而過。
  她頸上,那塊微青的西昆侖石已被他摘下,握在手中。
  相思渾然無覺,然而她手中那團熾熱的白光,已如金輪般飛旋展開,化為山嶽一般的巨大實體,向小晏壓下!
  這是足令諸神辟易的近難魔母的力量,絕無人類可以抗衡;這是鋪天蓋地,洞悉三界的威嚴,也絕無人類能夠躲避!
  小晏結印胸前,那塊西昆侖石被他籠在掌心,發出幽淡的青光。而後,這青光和他的身影,瞬息被那輪烈日吞沒。
  彗星般的白光以無可阻擋的氣勢,向卓楊二人所在的無形之陣而來。青蒼的夜空瞬時化為白晝,大地飛雪沸騰,卷起滔天銀浪。眾人的眼睛都被刺得生痛。
  突然,這耀眼的光華中卻隱約透出一絲紫影。眾人這才發現,小晏的身形宛如落雪、飄塵一般緊緊附著在光華最盛之處,隨之向後飛速退卻。他雙目微闔,手上法印變換,如捧一團淡淡的紫晶。團西昆侖石宛如一顆青色的明珠,在紫晶中不斷輪轉,發出耀眼的光華。
  相思失去了西昆侖石的支撐,雙眸中掠過一絲驚訝,雙手卻宛如慣性般的再向下一壓。
  那團白色烈日登時再擴大了一倍,飛速旋轉,向卓楊兩人當中惡撲而去。
  一聲極其輕微的裂響傳來。仿佛天幕深處,某種極為重要的東西裂開了一道罅隙,瞬間蓬然破碎,化為萬億塵埃,而人心底的最為脆弱的某處,也隨之破裂!
  那股不可思議的巨力利刃一般插下。眾人隻見那無形之陣劇烈的顫抖了一次,陣中的一切,仿佛都為止錯位、變形。而後,緊繃的平衡瞬時崩潰,兩道同樣匯聚了萬物創生與毀滅、天堂與地獄、希望與死亡的力量,如天柱頃塌、銀河倒瀉一般,完全卷湧而出!
  卓王孫驚天動地的毀滅之力,楊逸之足參造化的梵天一劍,竟同時出手!
  雪浪滔天,奪目的白光宛如一朵巨大的優曇,綻放在寂寂雪峰之顛。
  萬億光芒透體而過,眾人不由不閉上眼睛。
  夜風冷峭,變幻的光影映得丹真的臉上陰晴不定。她嘴角徐徐浮出一抹笑意——命運的輪盤終於被她纖弱的雙手逆轉!她是神明的化身,是未來的主宰,決沒有任何凡人,能擋在她麵前!       隻要她願意,就算星辰的軌跡,也要讓它粉碎。
  然而,她的笑意漸漸凝結。
  預想中,那足以摧毀一切的爆裂並沒有出現。三股巨大的力量,並沒有撕咬炸裂,而是正在向一處不斷匯聚!
  西昆侖石。
  小晏立於光華的正中,右手在上,執大日如來印;左手在下,執月輪摩尼印。那枚西昆侖石在他掌中,卻宛如在整個日月蒼穹的籠罩下一般,徐徐旋轉,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而分別來自卓王孫、楊逸之、相思以及小晏本身的四股力量,竟在西昆侖石的吸收、調和下,漸漸向石中匯聚。
  西昆侖石越旋越快,青色石身中徐徐升起一幕血影,在四股巨力的催動下孳生、漲大。本來宛如杯盞般的青色石子,竟膨脹為一枚血紅的心髒,那四股不同的力量,化為四色彩練,就宛如維係心血的筋脈,再合同西昆侖石本身一起,脈脈搏動。
  穹廬拆裂,赤白的天幕似乎瞬息返回了遠古,碎為一張血色巨網——那是女媧煉石補天前的姿態,也是這心髒、這筋脈的無盡延伸。
  砰——砰——
  這種律動似乎極輕而又極重,仿佛來自天際,又仿佛源自萬物的內心深處,最終大至星辰宇宙、芸芸眾生,小至一花一木、須彌芥子,一切都被納入這張細密的筋脈之中,作著無聲的共振。
  人們抬頭仰望,天幕赤紅,交織的裂痕中,紅影緩緩滲下,宛如欲滴的鮮血。讓人不由產生一種驚愕的錯覺,難道自己是置身在一隻巨獸體內,這天、這地,不過是巨獸的肌膚筋脈;這星辰、這眾生,卻不過是巨獸的髒腑?
  小晏,被滿天光影披上一襲金色的戰甲,宛如應劫出世的轉輪聖王,獨自立在這血色天幕的中心,將巨獸的心髒捧於掌中!       炫目的天空宛如一副純粹而淒絕的背景,朵朵流火宛如在天幕中綻放十萬蓮花,侍奉著他飛揚的身姿,廣袖淩風,紫袍上垂下道道瓔珞,在變幻的光影中飄動不息。
  丹真的臉色漸漸變得肅穆,她向後揮了揮手,倒在地上的千利紫石立時恢複了行動。她倏地從雪地上躍起,怒目圓睜,舞動著手上的匕首,向丹真和身撲來。
  丹真也不躲避,隻一抬手,將她的匕首架在指間,歎息道:“你應該看著他。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千利紫石眼中的刻骨仇恨瞬時被驚訝代替,嘶聲道:“你說什麽?”
  丹真拂袖將她推開,抬頭望著赤紅天裂中那輪孤零零的明月,冷冷道:“再過片刻,就是九月十九。佛陀的誕辰,也是今世轉輪聖王二十歲的生日。”
  “那又怎樣?”千利紫石突然住口,似乎明白了什麽,顫聲道:“你是說,你是說……”
  丹真雙手緩緩合十在眉心處,似乎在向天地深處的神魔致以最高的禮敬。
  “諸行無常,盛者必衰。又是佛滅度的時候了。”  
  千利紫石怔在當地,突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轉身向小晏所在之地撲去。
  然而,她的身體剛剛到了離小晏兩丈開外的地方,就宛如撞上了一張無形的氣壁,從半空中重重跌下。這一撞看來並不輕,她臉色瞬時蒼白,胸前的衣襟也被染得殷紅。
  她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向前爬去,身下拖出一道濃濃的血痕,然而稍一靠近,又被遠遠彈開。她呻吟了一聲,又向前撲去。就這樣一次次摔得全身浴血,卻又一次次爬起來,向那道彩光流溢的氣壁撞去。
  她不住咳嗽著,似乎已喪盡了最後一絲力量,斑駁陸離的光影印在她臉上,長發披散,擋住了半個麵孔,而另一半卻已被鮮血完全染紅,看上去淒厲非常。她抬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少主,大大的眸子中浸滿了血絲,宛如一汪破碎的冰湖,盡是絕望的寒冷。
  然而她眼中的痛苦霎時凝結。
  因為她看到,滿天紅雨之中,小晏正回頭望著她。赤紅的光芒將大地也映得血紅,然而連這光芒也絲毫不能沾染在他的臉上,隻有一種冥冥而來,宛如自天庭垂照下的清華籠罩著他的麵容,讓他本來毫無血色的臉顯得如此生動,九月的月輪一般垂照世間,似已完全超脫了迷惘、憂傷、欲望和嗜血的痛苦,剩下的隻有無盡的悲憫,仿佛在為眼前諸人,還未能超脫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輪回而悲傷。
    千利紫石那一瞬,竟覺得自己已經過了千萬年的時光。
  她看見了他的微笑。這一笑竟是如此寬廣,將宇宙輪回芸芸眾生都包括在內;這一笑又是如此熟悉,宛如那幼時的王子,和她一起漫步在幽冥島金色的海灘上,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美麗的歲月。
  那包藏這世間一切力量的西昆侖石,不停在他掌上法印中衝突,宛如惡魔的心髒,越漲越大,隨時要破體而出!
  千利紫石下意識的嘶聲喊道:“不——”
  小晏微闔的眸子張開,抬頭仰望蒼天,透過那千萬重的魔氛,他依然能看到諸天神佛的微笑,滿天飛揚的曼陀羅花雨,紛揚飄落。
  佛陀涅盤前,入仞利天為母親說法,以報答生母養育之恩。然而,他卻無法再見到他那還在幽冥島上苦苦等候他回家的母親了。
  他最終沒能殺掉相思,解開月闋的血咒。母親也許會非常悲傷,然而,他相信,她一直的心願是實現了——為眾生舍身,這才是轉輪聖王應有的心懷。
  因此,他也笑了。
  雙掌日月法印向下一合。
  卓王孫和楊逸之眼中一驚——他們已經明白了,小晏是要用自身,去承受這即將爆裂的西昆侖石,以及其中那足以毀滅三界的力量!
  而相思還昏倒在他身旁不遠處。
  兩人同時掣劍,但全身卻一陣酸楚,似乎方才所有的力量都已宣泄,如今連一步也邁不開去!
  赤紅欲滴的西昆侖石,綻放出一道極強的光芒,宛如一顆從天穹中摘下的恒星,突然片片碎裂。一個巨大的漣漪宛如被攪碎的天河,在空中綻開,瞬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處層層擴散。       這個漣漪最初隻在一點,而後迅速上侵於天,下透於地。
  向上,天空中赤紅的血網瞬時被擊得粉碎,化為滿天火雨,飛揚墜落;向下,大地隆隆震動,平整的雪原頓時皺起,宛如水波一般跌宕散開,積雪亂滾,越湧越高,最後卷起數丈高的雪浪,又向漣漪核心反壓而下!
  散雪飛揚,一切都籠罩在洶湧的銀光之內,再也看不清楚。       萬物、眾人都宛如被那道無形的漣漪透體而過,雖然看上去,全身的肌膚、筋脈都未受到絲毫的損害,但構成物體的每一顆微粒的核心處,卻似乎都被震開了某條不可知的裂痕!
  天地都在這決裂般的振蕩中瑟瑟顫抖,唯有這本應振聾發聵的天地絕響,卻宛如被某種無聲的屏障過濾去了。一切,無聲無息的發生、演化、毀滅、重生。一任咫尺處赤練舞空,雪浪卷湧,人們卻沒有感受到一絲衝擊。仿佛這諸天的滅世浩劫,也被一張來自天庭的屏障隔絕。
  一切都被守護。
  正是這道凝結著諸佛慈悲的屏障,讓人們能透過這陸離的光影,看這世界的滅絕與重生。
  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卻又宛如不在。或許,人們是在麵對一個亙古已然的記憶。
  輪回的記憶。
  世界方才真的滅絕過了、又重生過了麽?
  人們眼中都帶著深深的疑問!


第二十七章 西王母

  雪浪終於漸漸歸於消沉,微微散雪,宛如諸天花雨,默默飛揚。
  沒有瓔珞、傘蓋、珠蔓、燈明、幢幡、伎樂、歌舞。隻有浩浩蒼穹,茫茫雪原。
  天空清澈得仿如透明,大地宛如一塊清明琉璃——隻有重生後的世界,才可以如此純淨。極輕的梵唱透過一帶星河,嫋嫋而起。
  千利紫石深深長跪在如鏡的雪原上,那道隔絕她和少主人的屏障業已消散,她終於能靜靜的抱著他的身體,再也不必放開。       她默默凝視著他的臉,無喜無悲,宛如陷入了一種執著的夢境,她的鮮血不住從傷口中噴湧,但她毫無知覺。因為她的世界裏從未曾有過自己。
  隻有少主人。
  如果可以,她寧願自身根本不曾存在過,而是一縷風,一束光,一隻螻蟻,可以永遠侍奉在他身旁。
  此刻,他的麵容宛如新生的月華本身,純淨得讓人不忍諦視。無論是血魔的猙獰,還是佛法的神光,都漸漸從他的臉上褪去。他淡淡微笑的唇際,終於染上一抹令人心碎的紅色,——那是人類的血色。
  這讓諸神歎息的美少年,似乎隻是這浮華世間、最富饒奢侈國度的王子,在他二十歲的生日的夜晚,不經意的,沉醉在皇宮花園的星光之下。
  天地悠遠,遠處的梵唱漸漸變得清晰可聞。
  數片大得出奇的雪花,從遙遠的天空飄落。而這些雪花,竟然是八瓣的。滿天雪舞,但當它們飄落在他身上之時,卻又是如此之輕,仿佛也怕驚擾了他的安眠。
  天雨曼殊沙,天雨曼陀羅,這滿天飛揚的八瓣之花,隻在一種時刻出現。 
  佛滅之時。
  千利紫石似乎猛然從夢境中驚醒,臉色聚然慘白,她突然抽出匕首,瘋狂刺向天空中墜落的花雨:“滾開,滾開!什麽諸天香花、什麽神佛涅盤,都是騙人的!少主人還沒有死,你們統統滾開!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她手腕上傷口迸裂,鮮血宛如落雨一般灑下,將飄落的八瓣雪花染上點點嫣紅。
  “滾開!”雪花紛揚,她染血的手臂在夜風中揮舞,驚惶的四處驅趕著雪花,又想抱起小晏的身體,躲到別處去,卻全身無力,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浸染的雪花,透過她的手臂,瓣瓣覆蓋上他的身體,卻一瓣也未曾化開,也不忍掩蓋他絕世的容姿。這觸目驚醒的紅,觸目驚醒的白,宛如諸天墜落的美麗花雨,侍奉在他的周圍。
  數十位藏地大德,突然口訟經文,齊齊跪下,投地膜拜。
  千利紫石瘋狂的用刀尖指著眾人,厲聲道:“住口,住口!”
  梵唱、經聲,在寂寂雪峰上不住回響。千利紫石的聲音突然從淩厲轉為絕望,久藏的淚水奪眶而出,嘶聲哭道:“少主人隻是累了,你們為什麽,為什麽非要吵醒他……”
  梵吟如水,明月卻欲墜未墜,掛在眾人頭頂,大得驚人。
  千利紫石伏地悲慟,十指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突然止住哭聲,仰望著寂寂虛空,臉上的血跡被淚水衝開,詭異無比。她臉上的笑容,哀絕而猙獰:“少主人累了,休息了,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為什麽”她環顧眾人,點頭道:“好,我叫他醒來!”
  她一把將衣襟撕開,胸前的肌膚已完全被鮮血染紅,卻依舊美麗秀挺,她手腕翻轉,兩指夾住刀身,回手刺入自己的胸膛。       長空血亂。眾人大驚之下,她已將匕首拔出,再次紮入!
  大蓬的鮮血四處飛濺,將隕落的八瓣雪花盡皆染的赤紅。刀刃每次僅入體一半,也並未正對心髒,然而她的胸口已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血花淋漓綻放,似乎她的心髒也要脫離這破碎肉體的束縛,掙脫而出。
  她蒼白的臉上卻滿是嫣紅的笑意,一手小心翼翼的扶起小晏的身體,一手卻探入傷口深處,似要將自己不斷噴湧的血捧出,點點滴落到他的唇上。
  她的聲音嘶啞中卻帶上了莫名的柔情:“少主人,該醒來了。”
  她喃喃的反複著這句話,動作溫柔而機械。隻是那探入胸口的手,卻一次比一次更深,似乎恨不得掏出更多的鮮血,將沉睡的主人喚醒。
  然而小晏卻始終沒有回答她的呼喚,身上清冷而熟悉的異香,從雪原上嫋嫋而起,直達天幕,越來越淡。
  千利紫石臉上的神情急劇變幻,纖細的手彎曲如鉤,已被完全赤紅,在空中瑟瑟顫抖。血液順流而下,將兩人身下的大地浸濕出碩大一塊。
  千利紫石的聲音從溫柔變為焦急,從焦急變為絕望,她突然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喊,垂地的黑發在風中蓬然搖散,月華冰冷的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那頭及地的烏絲竟寸寸斑白!
  她臉上閃過一片瘋狂而淒厲的笑意,雙手齊齊插入胸口,似乎要將自己的整個心髒捧出!
  血肉筋脈發出分離前的痛苦呻吟,她白發飛揚,仰望夜空,眼中滿是哀絕之色,雙手卻伸入體內,一點點剜掘自己的心髒,那張浴血的容顏也因這劇烈的痛苦而扭曲,看上去如鳩盤魔母,淒涼已極,詭異已極!
  眾人為這這畫麵所攝,悄然無聲。一時四周寂寂,隻有她淒厲的哭喊洞徹重宵。
  雪,又變得大了起來,紛揚起滿天的落華。
  白光微動,丹真不知何時出現在千利紫石身後,一揚手,將她整個人擊得飛了出去。
  千利紫石伏在雪地上,她虛弱到極點的生命竟然燃燒出異樣的光華,她猛地支撐起身子,斷斷續續的笑道:“你,你……”       丹真的臉色宛如雪峰一樣冰冷,緩緩道:“轉輪聖王已經涅盤,你不要再沾汙他的法身。”
  千利紫石目光宛如利刃,惡毒的剜在丹真臉上:“都是你,都是你們!為什麽,你們不去死,偏偏是他!”
  丹真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容:“你說的對,我也會死。”言罷從她身旁走過,再也不看她一眼。那白色的鬥篷沙沙作響,灑下一蓬淡青色的雪花,漸漸模糊了千利紫石的眼睛。
  丹真緩緩來到昏迷在雪地上的相思身前。
  相思方才就置身漣漪的核心,卻似乎並沒有承受太大的爆裂之力,身上看不到一絲傷痕,隻有一抹夭紅的血跡,靜靜綻放在她眉心之間。她側臥在雪地,胸前微微起伏,仿佛已進入了另一場夢魘。
  丹真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一道青光猝然而起,從相思眉心處直透而過。這一下變化太為突然,卓楊二人欲要馳援,已然不及。
  相思一聲痛苦的呻吟,她眉心處隱然有一團血影破體而出,向丹真手上飛去。
  丹真將來物握在掌心,眼中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突一用力。五道夭紅色的液體,從她指間滲出,她闔目抬頭,將掌心緩緩印在額頭之上。
  卓、楊二人望著丹真,臉色漸漸沉重——三隻青鳥的血,終於還是被她完全匯聚!
  天空中,已漸漸沉寂的梵唱再次鳴響!
  寧靜而空明的蒼穹再次變為濃濃的青色。整個世界,宛如籠罩在一片幽寂的青光之中,搖曳不休。
  相思全身都因痛苦而顫抖,但神智卻似乎漸漸清晰,她茫然回頭,望著周圍,突然目光停佇在千利紫石和小晏身上。她的淚水怔怔而下,輕聲道:“殿下——”
  丹真也不看她,踏著一地鮮血,一步步向卓楊二人走來。她光潔的額頭印上了五縷夭桃般的痕跡,襯著她白衣如雪,莊嚴寶相中,更透出奪目的風華。
  正在伏地訟經的藏密大師們似乎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齊齊抬起頭來,虔誠而畏懼的仰望著踏雪而來的白衣空行母。
  她在卓楊二人麵前駐足。
  “我從你們眼中看到了仇恨。為好友複仇,憎惡我的所為,都是很好的理由,然而——”她淡淡一笑,對卓王孫道:“你的心底,隻有殺戮本身。”
  卓王孫冷笑不答。
  丹真輕歎道:“我本來也想殺了你。然而我方才鮮血加額的瞬間,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仰望星空,道:“天地運行,眾生輪回。其實並沒有一開始就注定的命運。而你我這樣的人,一次次企圖重新選擇,一次希望憑一己之力將命運逆轉,正是這些選擇,最終成了我們的命運。”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憂傷:“因緣,最後錯亂到這個樣子,眾生麵臨的魔劫,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種下的錯。或許,任何人都不該插手因緣本身。”
  卓王孫冷冷道:“你插手與否,都是一樣。”
  丹真默然片刻,輕歎了一聲:“你說的對。”
  “既然你我都已經明白,那麽——”她輕輕抬起衣袖:“接恒河大手印罷。”
  恒河大手印!
  傳說佛陀在滅渡前留在凡間唯一克製魔王濕婆的法寶。聽說這幾個字,諸藏地大德們都禁不住全身顫抖。
  紛揚的落雪停止了飛舞。那一瞬間,萬物的核心似乎都被抽空。
  隻見她白色的衣袖似乎被微風揚起,她的手在月色中輕輕劃開了一道弧圓。這一劃毫不著力,仿佛隻是輕輕拂去鮮花上沾染的晨露。然而正是這不經意的一拂,這雪山、這寒冰、這落雪、這星、這月、這人,似乎都如同宇宙本身的渣滓,被她輕輕拂去一般!
  相思的臉色陡變。這恒河大手印的起手勢,原來她曾經見過!
  就在樂勝倫宮中,卓王孫曾經帶著她,以濕婆之弓的力量,借此招衝破樂勝倫九重伏魔鎖!
  然而,同樣是這一個起手勢,卻在丹真手上展現出完全不同的姿態。
  如同明月與烈日的對比,丹真的此招,更為優美、柔和——或許也更接近此招本身。
  大地深處傳來一聲隆隆裂響,崗仁波吉峰頂沉寂千年的積雪,突然宛如受了諸天神魔的召喚,一起呼嘯、一起躍動!
  重重積雪宛如不周山坍塌時傾瀉的炎天,以吞噬八荒、覆蓋萬物的威嚴,奔湧而下。
  這足以震天捍地的雪崩,終於還是引動了。
  大地拆裂,數十藏密大德幾乎站立不住,眼中也透出濃濃的惶恐——為這終於無法避免的末世天劫而惶恐!
  天河亂瀉!
  丹真站在崩雪中心,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手指又是輕輕一拂。
  這個手勢,和剛才的完全一樣,隻是方向卻截然相反!
  大地的顫抖停止,無邊陰霾瞬息一掃而空,大地又是一片純淨的琉璃境界。,一塊岩石,一片落雪,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毫發無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丹真的手就靜靜虛懸在夜風之中,仿佛那被她發動的諸天滅劫,又被她輕易凝止在掌心。她就是一切的守護者、調和者,一切秩序的定義者、維護者,一切力量的發動者與歸往者。
  她就是這凡世上唯一的神祗。
  她注視著卓王孫,淡淡笑道:“平心而論,這一招你能否接下?”
  卓王孫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良久,嘴角浮出一個冰冷的微笑,道:“恒河大手印共有三重變化,我隻想知道,這最後一重是何等樣子。”
  丹真冷笑收手,道:“恒河大手印有無數傳說。其實,每一種都是真的。它既是佛陀留下的降魔大法,也是西王母最強的招式。傳說大禹登上天庭之後,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媧要求見識天下最強的劍法,於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鑄劍、女媧創造出劍奴皇鸞——也就是後來的西王母。”
  “皇鸞誕生的目的,本是為禹演練一招極天人造化的劍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強的劍法,也含有天下最強的詛咒——出此招者,將一切遺忘,直到下次青鳥之血匯聚;而見此招者,則會在中途雙目破碎。因此,這所謂至美之一招,其實是不可見的。這是女媧對狂妄的禹開出的一個玩笑,一個懲罰。”她注視著卓王孫,歎息道:“你比傳說中的禹還要狂妄,但如今,還不到這一招來懲罰你的時候。”
  她搖了搖頭,又道:“你可知道,為何千萬年來,絕無人能抵擋此招?”
  卓王孫不語。
  丹真眸中透出深深的笑意:“因為這就是神的力量。你可以拿起濕婆之弓,那不過是因為你是濕婆在凡間選定的化身。你也可以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但你還不是濕婆本身,你的力量,是借助神的榮耀而存在,你,卻隻是凡人。”她的目光在卓楊二人身上遊走,緩緩道:“我們三人,擁有相同的覺悟的機遇,不過至今隻有我得到了。我如今不需借助西昆侖石,就可以運用毗濕努的力量;我無需用劍,卻可以施展西王母的至美之招。在我麵前,你們現在如同螻蟻。——因為我已是神。”
  楊逸之眉頭緊皺,似乎陷入沉思;而卓王孫臉上隻有冰冷的笑意。
  丹真長長歎息一聲,對卓王孫道:“你本來可以擁有諸神中最強的力量,然而你卻不相信神明。這,就是你墜入魔道的根源。”
  卓王孫淡淡笑道:“我所相信的,正是你不敢相信的。”
  丹真皺眉,良久,歎息道:“看來,這一切已是注定。”她結印胸前,道:“此招的最後一重變化,我已通過潛龍玨注入一人的體內。若你依舊如此執迷,那麽,終有一天能從她手中見到完整的恒河大手印。不過,或許你不會盲目,因為那個時候,也是你正式脫離人的界限,墜入魔道的一瞬,是魔非人,則不受此詛咒製約。不過,更多的詛咒將從此跟隨著你,永世無法擺脫。”
  卓王孫一笑,抬頭看了看青色的天幕,道:“月已東頃,大師還不到示寂的時候麽?”
  丹真望著他,眸中寒光隱動,似乎剛脫離塵緣的她還未能完全超脫喜怒哀樂,然而她瞬即平靜下來,微笑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人是誰麽?”
  卓王孫臉色一沉。
  丹真笑道:“是步小鸞。”她並不理會他眼中升起的殺意,緩步從他身邊走過:“你不必憤怒。正是這股注入她體內的力量,能再延續她三個月的生命。其實,她早就已經死了,奇方異術,窮極想象,這樣強留她在人間,難道不是一種罪?”
  卓王孫望著她的背影,一時心頭竟湧起了一種難言的感覺。       她重重長歎,在峰頂岩邊止住腳步。天色青蒼,似乎已有了破曉的痕跡。寒風吹動她白色的衣衫,在亙遠的天地之間,卻是如此的寂寞。
  她遙望著透出一抹嫣紅的地平線,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恒河大手印已出,我的記憶便將消散……與你的約定,也算是完成了吧……”
  她合十胸前,聲音仿佛空清的曉風:“浮世無駐,空去來回。有者無因,遂而生悲。既見菩提,複雲吾誰?一朝舍去,大道盈虧。”
  白衣飄飛,曉風將她的聲音約吹越遠,這一代白衣噶舉派多吉帕姆、青鳥族信奉的西王母、毗濕努留在塵世間力量的主導者,就這樣立於崗仁波吉峰頂,祥然示寂。
  數十位藏密大德齊齊伏拜下去,卻已無法吟誦經文,一起悲泣出聲。
  月輪隱沒,似乎也在為這一天之內,兩位真佛的示寂而垂悲。
  千利紫石淒淒的哀泣,大德的經聲,似乎業已變得嘶啞,最終沉寂下去。
  空山寂靜,眾生無言,仿佛就這樣經過了千萬年的時光。
  哚——哚——
  遠處傳來輕輕的踢踏之聲,一頭青色的小驢從山腳下徐徐行來。一個纖弱的少女,恬然酣睡其上。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嫣紅,卻如這欲生未生的朝霞一樣動人。
  相思訝然:“小鸞?”
  那一刻,朝陽終於突破沉沉夜色,將第一縷陽光投照在她身上。最後的一縷月光,從人們的視線中,無聲隱退。
  過去的無盡傳說,就這樣與昨夜的莽蒼夜色一起隕落。
  而天地萬物,卻在這一刻而輪回、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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