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流韶之紫詔天音by步非煙全

來源: 出喝酒 2009-09-23 19:48: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80819 bytes)

第1節:楔子(1)  
  楔子      
  苗山寂靜。      
  夕陽如血,從重重山巒中徐徐沉下,將無邊林莽染上一片瑰麗的金色,更裝點出山中的爛漫秋意。      
  山脈南麵的一處深穀,卻連一絲陽光也沒有,七道濃黑的煙霧從穀底蒸騰而上,懸停在山穀上空,宛如在碧空中綻開了七朵妖異的墨蓮。      
  這便是傳說中武林七大禁地之一,天風穀。      
  山巒綿延的青色到此戛然而止,每一塊岩石都呈現出濃黑的色澤,其中還點染著若有若無的金光,遠遠望去,晝夜也仿佛在這裏錯亂。一片瑰麗的夜空畫卷般在青山深處鋪開,襯著周圍煌煌日色,顯得分外詭異。      
  傳說此穀位於天地陰陽交界之處,鍾靈毓秀,生長著千種奇花異草,本是苗人采藥收蠱的勝地。然而十數年前,這片山穀突然被無數金蠶蠱占據。      
  金蠶蠱是《蠱神經》上排名第一的毒物,若能役使,得一便可稱霸一方,本是武林中極為罕見的至寶。此地,成千上萬隻金蠶蠱竟同時出現,布滿了天風穀中的每一寸土地,真是武林中曠古未聞的奇觀。      
  然而,沒有人敢覬覦穀中的金蠶。      
  那七道煙霧,乃是比桃花瘴更毒的黑眚月蓮毒障,中之立死,足以讓侵犯者屍骨無存。即便精通蠱毒之術的高手,也擋不住任意十隻金蠶的合擊,更何況穀中金蠶何止千萬!      
  於是,苗人蠱師中暗自流傳著一個不敬的傳說,即便是蠱神親自下凡,也無法踏足天風穀一步。      
  唯有每年中秋例外。      
  這一日,穀底的黑障會稍稍散開,滿穀的金蠶也會讓開一條小道,從穀口直通穀底。這最神秘的禁地仿佛得到了神魔的赦令,網開一麵,默默等候著大膽的訪客。      
  然而,每到這個時候,人們卻更加遠遠躲開。因為他們知道,這一日的天風穀,遠比平時還要可怕。      
  穀中除了千萬金蠶外,還棲息著七頭上古異獸。      
  七禪蠱。      
  這些異獸就沉睡在穀底的神魔洞中。每隔七年的中秋之夜,神魔洞開啟,它們便會蘇醒。此間若有人闖過天風穀,踏足神魔洞,便會引起神獸震怒,不光侵犯者屍骨無存,還將給整片苗疆帶來巨大的災難。      
  沒有人懷疑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七年之前的中秋夜,附近十八峒的苗人都聽到一聲獸吼,吼聲驚天動地,山巒動搖。此後幹旱、蝗災、天火……相繼而來,折磨了十八峒苗寨整整一年。      
  從此之後,再無人敢侵犯這神魔之怒。      
  吉娜卻是個例外。      
  她去天風穀並不是為了采藥、尋蠱,而僅僅因為,她想再看一眼七禪蠱。      
  某個深夜,熟睡中的她被獸嘯驚醒,幾個哥哥都被嚇得哭了起來,唯有她好奇地打開窗,四處張望,想看看傳說中的神獸到底有沒有三頭六臂。      
  然後,她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那時,天空呈現出瑰麗的紫色,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沒有一絲瑕疵。一團奪目的光暈明月般懸浮在天際,卻是如此耀眼。      
  她並沒有看到猙獰恐怖的神獸,而看到了一雙正從光暈中緩緩消散的眸子。      
  那雙眸子是如此奪目,哪怕漫不經心地看上一眼,也會永生難忘。它卻又毫無形跡,仿佛隻是光與風偶然的邂逅。      
  然而,天地之間的一切美麗、威嚴、智慧卻都在這裏會聚、沉澱。這雙眸子中涵蓋的竟是無限廣袤的天空,是滋長萬物的大地,也是閱盡眾生的輪回。      
  這是隻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它不僅僅是天地間最無言的讚美,也是人們心中永遠的莊嚴、光明與夢想。      
  吉娜努力睜大眼睛,想將它看得更清,但那光暈卻在無聲破碎,飛散,化為萬億塵埃。她看到的,隻是這眸子消失前的驚鴻一瞥,卻覺得如此熟悉,仿佛在渺不可知的前生,她已悄悄凝視了千年。      
  或許,前生她就是一隻鳥兒,默默地守候它身旁,為它歌唱,為它落淚,為它思念。      
  千萬年的相思還沒有回報,今生,她那幼小的心已再度被它迷惑。      
  吉娜伏在窗欞上,直到東方發白。她心中暗暗發誓,無論走到哪裏,無論身在何處,也要再見它一麵。      
  那年她才八歲。      
  七年後,吉娜長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苗山中各種傳說裏的鬼山、魔地都去探訪了一番,卻再沒有發現這雙眸子的影子。她對神魔洞的向往也就越來越濃,好不容易被她等來了神魔洞重開的機會,又豈能放過?      
  八月十五那天,吉娜早早出門,趕到天風穀前,太陽還沒有落山,吉娜就坐在山崖上,吃過幹糧,又重新收拾好了包裹,沿著古藤下到了穀中。      
  今日的天風穀,黑障退去,景色清明了很多。穀中沒有生長花木,隻有一種極粗的藤蘿,在漆黑的岩壁上糾結盤旋。仿佛傳說中的上古巨人,揮動如椽巨筆,在石壁上寫下的怪異文字。點點金光就從這些文字的空隙中透出,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耀眼。          

第2節:楔子(2)  
  吉娜知道,這些金光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金蠶蠱了。      
  她仔細看去,這些金光並非嵌在岩壁上,而是懸停空中。每一道金光,都籠罩著一團極薄的霧氣,宛如一個個水皰,隻要輕輕一碰便會破滅,其中的金蠶就會破殼而出,恢複出猙獰的姿態,將侵犯者撕咬粉碎。      
  吉娜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繞開岩壁,向神魔洞方向行去,剛走了兩步,就絆在了一塊石頭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吉娜從落葉中爬起來,正要向那石頭踢上兩腳泄憤,卻發現那石頭竟發出一聲呻吟,緩緩動了起來。      
  饒是吉娜膽大,也不禁驚得大叫起來。定睛一看,腳下的卻不是石頭,而是一個人!      
  那人從頭到腳都被一襲黑色鬥篷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麵貌。他掙紮著,似乎想站起來,但又力不從心,隻得倚著岩石坐下,兩道冷光從鬥篷下透出,狠狠盯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指著他膝蓋道:“你受傷了?”兩三寸長的羽箭從那人膝頭透出,箭尾青羽已被鮮血染紅。      
  那人的目光更加冰冷,卻並不回答。      
  吉娜是個毫無心機的孩子,雖然隱約感到了他的敵意,卻不忍見死不救。她急忙趕過去,掏出手絹幫那人包紮傷口。      
  那人失血太多,已無力抵抗,隻得任由她擺弄。他的目光一直冷冷盯著吉娜的動作,若這個小姑娘不是真心為他治傷,那麽就算不能起身,也至少有七種方法能立刻殺死她。      
  吉娜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仔細為那人包好了傷口。      
  那人的目光也緩和了些,對吉娜道:“把我胸口的紅色瓶子拿出來,喂我吃下去。”聲音雖有些嘶啞,但仍掩不住的嫵媚好聽。      
  吉娜不由完全怔住了:“是個姐姐?”      
  那人聲音陡然一厲:“快!”      
  吉娜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在她懷中一陣亂掏。沒想到她身上藏著這麽多各式各樣的瓶子,正一個個分辨,卻不小心觸到她的傷口,那人悶哼一聲,正要發怒,又強忍了下去。      
  好容易吉娜找出藥丸,喂她服下,又見她失血過多,於是將隨身的水袋解開,遞了過去。      
  那人沒有喝,隻閉目坐著。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藥效發作,那人漸漸緩和過來,對吉娜道:“小姑娘,你怎麽在這裏?”      
  吉娜怕說出神魔洞的傳說,會將她嚇壞,於是編了個謊言:“我幫阿婆采藥,不小心迷路才走到這裏的。”      
  那人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卻也並不再問。      
  又過了一會兒,那人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誰?”      
  吉娜睜著大眼睛,搖了搖頭。      
  那人緩緩道:“我是百蠱門門主,藍彩衣。”      
  吉娜點了點頭,卻是一臉茫然。      
  藍彩衣見吉娜沒有聽過她的名字,有點失望,隻得歎息了一聲:“我因為被壞人追殺,才會昏迷此處。”      
  吉娜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藍彩衣道:“我本要去神魔洞取七禪蠱,沒想到在這裏中了敵人的埋伏……”      
  吉娜大眼睛忽閃忽閃道:“七禪蠱?那是什麽啊?”      
  她不禁想起了七年前看到的那雙眸子,難道這眸子的主人,竟然就叫做七禪蠱?      
  那人有些不耐煩:“你背我去神魔洞,我再告訴你。”      
  她似乎頤指氣使慣了,說出話來一派命令的口吻。吉娜倒也不以為意,答應了一聲,背起藍彩衣就走。      
  藍彩衣目光閃爍,心中盤算,一到神魔洞,就殺人滅口。      
  吉娜背著藍彩衣,氣喘籲籲地在山路上跋涉著。好在她年紀雖小,但在苗疆爬高躥低也習慣了。她一麵爬山,不時還回頭問問藍彩衣累不累,傷口痛不痛。藍彩衣看她一派天真,不似作偽,防備之心也漸漸淡了。      
  涉過一條小河,藍彩衣讓吉娜在草地上休息,緩緩道:“七禪蠱,傳說乃是七隻上古神獸,經異人練化後,具有驚天動地的無上威能。一旦寄身,寄主的一切都將被神蠱改變,從此,劍術、內功、殺氣、智慧、容貌……無一不臻於絕頂。這就是七禪蠱的力量,也是天下人覬覦它們的原因。”      
  吉娜聽得目瞪口呆,她久處苗疆,對蠱術也略有了解,但卻從未聽說蠱術能給人如此大的改變。      
  藍彩衣對她的少見多怪不屑一顧,繼續道:“十數年前,書生邱渡無意得到了七禪蠱,頓時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成為天下敬仰的大俠。但邱大俠不幸在武林大會中,與魔教長老同歸於盡。七禪蠱也受到了重創,其中六隻都陷入了常年沉睡,隻有此生未了蠱受傷最輕,每隔七年蘇醒一次,為七禪蠱遴選新的主人。”      
  她看著岩壁上的點點金斑,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天風穀有萬千金蠶蠱把守,除了中秋之外,絕沒有任何人能靠近。而神魔洞中的金蠶,卻比穀中還要多上千倍!”          
 
第3節:楔子(3)  
  吉娜看了藍彩衣一眼,有些擔憂地道:“這麽危險,姐姐現在身體又受傷了,可一定要小心……”      
  藍彩衣的笑聲中有些苦澀:“沒有什麽小心不小心的。我此去神魔洞,就是要接受此生未了蠱的考驗。它若認可,我從此成為七禪蠱主人,金蠶蠱也自會追隨我左右。若不,我便會被那些金蠶撕咬得粉身碎骨。”      
  吉娜大驚失色:“那……那姐姐還是不要去了,還是等七年後養好了傷……”      
  藍彩衣揮手打斷吉娜的話:“金蠶蠱天下無敵,養不養好傷對結果毫無影響,何況……”她的聲音透出些許苦澀,“何況,這已是我唯一的機會。”      
  吉娜愕然:“為什麽?”      
  藍彩衣道:“十年前,我修煉蠱術入魔,多方搜索奇方異術,才勉強苟延殘喘,活了下來。如今藥物的作用越來越小,我已等不到下個七年了!”山風吹來,她緊緊抱著黑色鬥篷,肩頭卻仍在微微顫抖,看上去宛如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那麽痛苦,那麽無助。      
  吉娜眼中波光盈盈而動,喃喃道:“沒想到姐姐這麽可憐……”她抬起眸子,“可是,姐姐有成功的把握嗎?”      
  藍彩衣冷哼了一聲,似乎不屑吉娜的疑問:“七禪蠱雖然難得,但我卻是天下極少數擁有神蠱鑰匙的人之一。”      
  吉娜不禁又起了好奇心:“哦?七禪蠱的鑰匙,到底是什麽啊?”      
  藍彩衣看了吉娜一眼,道:“告訴你也無所謂,因為你就算知道了,也是得不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的。”      
  吉娜臉上一紅,分辯道:“我可沒有想要……”      
  藍彩衣冷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籠罩在黑紗下的臉:“這就是鑰匙。”      
  吉娜瞪大眼睛,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藍彩衣的眼中泛起光芒:“上次戰鬥後,其他六蠱都陷入常年沉睡,因此,替七禪蠱選出新主人的責任隻能落在此生未了蠱身上。此生未了蠱的作用就在於改變寄主的容貌,因此,它選擇主人的標準不是武功,而是容貌。”      
  容貌?      
  吉娜不禁一怔。      
  藍彩衣將目光投向遠天,傲然重複了一遍:“傳說此生未了蠱乃是天上神魔,它能讓每個人看到心中對至美至愛的想象。因此,也隻有真正的絕色美人,才能得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      
  吉娜聽著她的話,臉上流露出癡迷之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雙眸子,難道這就是自己心中的至美至愛嗎?      
  那它們又屬於何等樣的絕色佳人呢?      
  一陣山風吹來,將吉娜從失神落魄中喚醒,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懷疑地望著藍彩衣,卻說不出話來。      
  藍彩衣的容貌隱在黑紗下,看不真切,但隱約覺得膚色黧黑,加上如今滿麵血汙,蓬頭亂發,又哪裏有一點絕代佳人的風華?      
  藍彩衣看到吉娜直愣愣地看著她,不禁心頭火起。      
  百蠱門門主藍彩衣,當年乃是赫赫有名的苗疆第一美人。隻是近年疾病纏身,少走江湖,加之百蠱門勢力日益削弱,淪為江湖三流門派,聲勢才漸漸淡了下去。這第一美人之稱,也被白水堡堡主夫人搶去了。此事藍彩衣深以為恨,若不是如今荒郊野嶺,正是用人之際,真恨不得將吉娜一掌拍死。      
  吉娜見藍彩衣滿麵怒容,連忙把頭低下,擺手道:“我,我隻是想看清姐姐的樣子……”      
  藍彩衣冷哼一聲:“你真的要看?”      
  吉娜怯怯地思索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藍彩衣緩緩將臉上黑紗揭下。      
  吉娜啊了一聲,跌坐在草地上。她此刻的神情完全不似看到了絕色美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見到了厲鬼。      
  眼前這張臉,也真的和厲鬼相差無幾。      
  粗糙黧黑的皮膚上,遍布著銅錢大小的白斑,白斑間隙點綴著無數狀若蠶豆的疥瘡,其中幾顆還已破皮潰爛。口眼淤血歪斜,鼻子高高腫起,仿佛剛被人狠揍過一頓,看上去慘不忍睹。      
  藍彩衣冷哼一聲,將黑紗罩上,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吉娜驚得說不出話,隻好拚命點頭。      
  藍彩衣道:“七年前,我曾去過神魔洞一次。那時,神魔洞的秘密剛剛傳曉江湖,自不量力去取蠱的人,竟有兩百多個。隻可惜,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吉娜看了看藍彩衣,想說:那你不是被金蠶咬成這樣的吧?卻終於沒敢說出口。      
  好在藍彩衣沒有看她,而是遙望遠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能活下來,多虧親眼見到了秦夢樓被金蠶咬得粉身碎骨的一幕。”      
  吉娜愕然:“秦夢樓又是誰?”      
  藍彩衣:“白水堡堡主夫人。自我練蠱入魔,閉門修養後,她就成了苗疆第一美人。當年迷戀她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白水堡堡主為了得到她,也不知殺了多少人,費了多少財力,耗了多少心機。成親那日,聘禮是三斛南越明珠,真是古今無有的奢華。一時之間,普天下的女子無不豔羨,歎恨上天不公,沒讓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頭上。”她輕輕冷笑了一聲,“可誰知到,白水堡堡主本是斷袖之人,對女色毫無興趣。他費盡心機迎娶秦夢樓,又對她百依百順,隻不過是要騙她替自己取蠱罷了!”          

第4節:楔子(4)  
  吉娜聽得似懂非懂:“但她為什麽會死呢?”      
  藍彩衣搖了搖頭:“隻因為她的美貌還不夠。”她的聲音中有些失落,“在她入洞之前,我曾仔細打量她的容貌。自負雖未必弱於她,但最多也就在伯仲之間。她沒有得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當年的我也未必能。因此,那一年,我沒有貿然進去,而是悄悄從洞口逃走了。”      
  她長長歎息了一聲:“七年來,那一幕無時無刻不重現在我腦海,滿天獸嘯,金蠶振翅聲震耳欲聾,血雨紛揚墜落,人們驚惶逃避,這恐怖如煉獄一般的場景中,我卻看到了一個影子,一個至美的影子。”      
  “那就是此生未了蠱的幻影。”她的聲音如山風一樣淒迷,“那是凡人無法想象的美麗,隻要看過一眼,就會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沉醉在它懷中。如果說,以前我是為了治療傷勢來取七禪蠱,那麽自從見它之後,我寧願用所有的生命,來祈求它給我一日的美麗。”      
  她頓了頓重重地重複了一句:“和它一樣的美麗。”      
  吉娜不禁想,如果此生未了蠱幻化的,是每個人心中的至美至愛,那她所看到的幻影,和藍彩衣的應該不同吧。但那種癡迷的心境卻是一樣的執著——寧願死去,也要再看它一眼的執著。      
  藍彩衣的聲音漸漸有些苦澀:“之後,我用了一年的時間,練成了早已絕傳的刹那芳華蠱。”      
  吉娜訝然:“刹那芳華蠱?這又是什麽東西?”      
  藍彩衣道:“刹那芳華蠱的作用也是改變寄主容貌,但與此生未了蠱不同,它是常年壓榨寄主的美麗,隻讓他在某一個時刻綻放出來。也就是說,它會讓練蠱之人平日變得極醜,而隻在某一時刻,將美麗全部釋放。變醜得越厲害、時間越長,那一刻的美麗也就越是動人。”      
  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拂過,動作中似乎有無限的眷戀,聲音在輕輕顫抖:“為了一個時辰的美麗,我忍受了七年的醜陋。七年來我戴著黑紗,日夜麵對這張不堪入目的臉,就是為了在今夜麵對七禪蠱的一刻!”      
  她聲音有些哽咽,胸口起伏,仿佛承受著無盡的痛苦。可以想象,這七年她過著怎樣不見天日的日子。      
  吉娜漸漸覺得她非常可憐,隻得道:“天色不早了,我們趕緊趕路吧。”      
  藍彩衣深吸一口氣,漸漸平複下來,讓吉娜將自己背上,向神魔洞行去。      
  夕陽漸漸隱沒,一輪皓月爬上蒼穹。      
  萬仞絕壁上,沉睡的金蠶發出七彩光暈,宛如一個個懸停在空中的水滴,映得整個天風穀美麗非常,卻也詭異非常。      
  中秋朗月的照耀下,神魔洞宛如一頭巨獸,靜靜伏於山穀盡頭。洞口兩條石筍高高聳起,直插蒼穹,宛如巨獸口中的厲齒。洞中看不見絲毫亮光,仿佛張開的一張闊口,耐心等候著踏入它領地的獵物。      
  吉娜驚訝地發現,洞口已經有了一個人。      
  那人側臥在洞口的一方青石上,正在鼾睡,身上衣衫襤褸,還散發出陣陣臭味,分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乞丐。      
  老乞丐頭發本已全白,卻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汙泥,顯得灰白斑駁,說不出的肮髒。臉上皺紋縱橫交布,看上去已經有一百歲還不止。更為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早已被剜去,隻剩下兩個深深的黑洞,讓這張蒼老、醜陋的臉更添上了幾分獰惡。      
  吉娜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寨東的阿盤婆死的時候,臉上也是這般灰噩的色澤,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怯怯地躲在藍彩衣身後。      
  藍彩衣扶著吉娜,目光死死盯在這個乞丐身上,似乎想看明白他的來曆。      
  她行走江湖多年,當然知道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然而當她小心翼翼地將內息探出,卻收不到絲毫回應——這老乞丐竟似全然不會武功一般。      
  藍彩衣心下一驚,神魔洞位於天風穀深處,若他真是個不會武功、又奄奄一息的老乞丐,又怎麽可能找到這人人畏懼的武林禁地?      
  難道這人竟是絕頂高手,已能將內息練到無形無跡的地步了嗎?      
  正在驚訝,那老乞丐竟緩緩從巨石上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麽,嘶聲道:“終於有人來了嗎?”      
  藍彩衣皺眉道:“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怎麽會在這裏?”那老乞丐咳嗽了幾聲,搖頭道,“丫頭,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我在這裏住了十四年了。”      
  藍彩衣的臉色更加凝重:“你住在這裏?”      
  老乞丐伸出手,捶了捶早已站不直的腰,歎息道:“我在這裏守護七禪蠱。”      
  一聽到七禪蠱三個字,藍彩衣臉色陡變,一手悄悄向懷中掏去。      
  老乞丐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臉上皺起一個笑容:“我記得了,你叫藍彩衣,七年前來過。”      
  藍彩衣的手突然止住,愕然道:“七年前,我並沒有見過你。”          
 
第5節:楔子(5)  
  老乞丐笑道:“那不過是我不想讓你們看見罷了。”他又搖了搖頭,“丫頭,你若是藍彩衣的話,就不必進去了,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藍彩衣眉頭皺起,怒道:“為什麽?”      
  老乞丐悠然道:“因為你和秦夢樓一樣,都還不夠被此生未了蠱認可的資格。”      
  藍彩衣怔了怔,重重冷哼一聲:“你憑什麽說我不能?你又老又瞎,難道還能分辨美醜不成?”      
  老乞丐搖頭道:“我雖眼瞎,心卻不瞎。我在此守護七禪蠱多年,隻得了一個好處,就是能聽懂蠱語。”      
  藍彩衣冷笑更濃:“蠱語?那它說什麽?”      
  老乞丐笑了笑,指著洞中道:“此生未了蠱說,你最好不要進去。”他頓了頓,又道,“七年前,我也曾這樣勸過秦夢樓,可惜她不相信。”      
  似乎在應證他的話,那些懸停在崖壁上的金蠶蠱突然閃爍起來,發出奪目的彩光,將山穀照得一時透亮,又緩緩暗淡下去。      
  藍彩衣的目光死死盯在老乞丐身上,似乎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漸漸地,她的怒火也隨金蠶的彩光熄滅,她冷笑道:“老瞎子,你這次可看走了眼,我已不是七年前的藍彩衣!”      
  她突然一揮手,將臉上黑紗揭下。      
  十五的月光宛如流水一般,垂照在她的臉上。      
  吉娜習慣性地正要捂上眼睛,雙手卻宛如被無形的繩索套住,停在半空中。      
  她此生絕未見過如此美豔的女子。      
  那張原本醜陋的臉不知何時已變得細膩溫潤,仿佛是整塊美玉雕成,沒有分毫的瑕疵。而臉上的每一分線條都是如此精致、完滿,仿佛經過了神匠精心刻畫,美得竟全然不似真人。      
  吉娜心中不由暗暗驚歎,是怎樣的蠱術,才能造就出這樣一張完美的臉。      
  苗女多美貌,吉娜見過的美人並不少,她本人雖然年幼,但也出落得清秀嬌俏,可謂百裏挑一之選,但無論何等樣的美人,都會有些許遺憾,造物總是如此吝嗇,不會將真正完美之物賜予人間。      
  然而,經過了刹那芳華蠱那近乎殘忍地鍛造,藍彩衣的容貌真正泯滅了一切瑕疵,七年的壓抑、扭曲的美麗,終於在這一刻噴薄而出,綻放出妖異般的光芒,幾乎灼傷了吉娜的眼睛。      
  藍彩衣似乎十分滿意吉娜的驚訝,徐徐轉向老乞丐,傲然道:“現在,老先生能否幫我再問問此生未了蠱呢?”      
  明月照在她絕美的臉上,她整個人仿佛都散發出逼人的光彩,與剛才重傷委頓判若兩人。      
  或許是因為不能看見她的臉,老乞丐的神色並未有太多改變,他方要開口,一個淡淡的聲音卻從幾人身後傳來:“藍姑娘此刻的容貌,正應了古人一句話之評。”      
  眾人駭然轉身,就見身後的空地上,不知什麽時候竟多出了一頂鏤花軟轎。      
  轎子樣式十分古雅,紫檀轎身上雕著仙鶴雲藻,看去十分華麗,青玉色的轎簾徐徐垂下,讓轎中人的身影也變得隱約起來。      
  藍彩衣心下一沉,荒山野嶺之中,人行走都極為困難,何況一頂轎子?更何況,他來到自己身後,自己竟完全沒有察覺!      
  藍彩衣眉頭深深皺起,轎中人的武功顯然在她之上,若也是為七禪蠱而來,倒是個真正的勁敵。      
  轎中人頓了頓,似乎在等幾人的驚愕散去,才徐徐將剛才的話說完:      
  “美則美矣,全無靈魂。”      
  藍彩衣臉色陡變,欲要發作,卻忌憚那人武功了得,隻有強壓心火,怒目而視。      
  轎簾在夜風中輕輕飄揚,宛如空中的一段夜雲。      
  卻聽那人道:“此生未了蠱天生神物,所求所待,絕不是妖蠱之術造出的木石美人。隻有完美容顏加上絕代風姿,才可稱得上真正天姿絕色,也才能打動神蠱。”他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藍姑娘如今容貌不可謂不美,但心胸狹窄、冒進妄為,絕代風儀幾個字,卻是萬萬說不上了。”      
  藍彩衣怒到極處,反而笑出聲來:“說得倒是容易,你倒是找出一個容貌既是絕美,風華亦是絕代的美人,給我們大家開開眼界。”      
  那人默然片刻,良久長歎一聲,一字字道:      
  “就是我。”      
  “你?”藍彩衣忍不住暴出一陣大笑,笑得躬下身去,“你是誰?”      
  “南宮韻。”他的聲音並不高,也沒有絲毫炫耀,仿佛隻是與朋友談笑中,不經意地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藍彩衣的笑聲卻戛然而止。她霍然抬頭道:“你是南宮韻?”她又重複了一遍,“南宮世家的南宮韻?”      
  南宮韻淡淡笑道:“是我。”      
  藍彩衣猝然閉口,吉娜卻覺得她的身體漸漸沉重起來,幾乎扶持不住。      
  江湖也是一個世界,總會私下流傳著種種排名。百年前,武林異人百曉生排兵器譜,名噪一時;一些登徒浪子也會不時炮製出武林美人譜來,私下流傳。而武林女子相對官宦閨秀而言,受到的約束較少,風氣較為開化,自然也模仿著排出了她們心目中的美人譜。          

第6節:楔子(6)  
  ——當然這美人全部都是男子。      
  這份特殊的譜冊叫做蘭台譜,以楚國美男子宋玉之號“蘭台公子”命名。譜中之人也以宋玉為楷模,主論容貌風儀,兼考人品武功,共有二十餘人榜上有名。      
  譜冊在武林世家小姐閨房中秘密流傳,向來無人知曉,直到五年前,蜀中唐門大小姐唐岫兒,無意中將之丟失,就此泄露,頓時引得江湖一片嘩然。      
  武林中的老頑固們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但礙於唐門的聲勢,也不敢多說。於是這份蘭台譜竟流傳得越來越廣,婦孺皆知。上榜的少俠們表麵不屑,心中卻暗自竊喜,之後無論行走江湖,還是門派聯姻,都是身價十倍。到後來這份譜冊幹脆從地下轉為公開,人人傳抄,洛陽紙貴,真是武林中古今未有的奇觀。      
  在蘭台譜上,南宮世家九公子南宮韻,正是榜眼。      
  南宮韻名字下,還有武林第一才女卿雲親手寫下的品題: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沒有人懷疑,南宮韻是當時最當得起這個品評的人。出生世家,文采風流,年未弱冠,歸雲劍卻已練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的確是武林中難得的人才。      
  南宮韻雖出身高貴,為人卻溫宛和藹,時常行走江湖,為武林中人排憂解難,一改南宮世家高高在上、拒人千裏的印象,一時聲譽鵲起。      
  當時,幾乎每個少女都做過一個夢,自己能在深山秀穀中邂逅九公子,被他援手於危難之中,從此相識相知,演出一段傳奇。      
  甚至有一些迷戀九公子的少女,暗中結成組織,準備離家出走,去江湖中追隨九公子足跡。她們甚至還發動了一次口舌之戰,要將蘭台譜的排名改一改,將九公子推上第一的寶座。      
  然而爭議良久,九公子依然排在榜眼之位。      
  因為第一是魔刀堂少堂主,孟天成。      
  如果說九公子尚經常行俠仗義,行走江湖的話,孟天成則離群索居,神秘莫測。魔刀堂與南宮世家乃是夙仇,百年來爭鬥不休。南宮韻與孟天成一正一邪,又恰恰都是兩家翹楚,自然成了少女們閨中最好話題。      
  隻是三年前,南宮世家與魔刀堂決一死戰,南宮世家損失慘重,幾位長老盡皆戰死,而魔刀堂則滿門被滅,從此銷聲匿跡。傳說孟天成也在決戰中墜落山崖,引得少女們好一陣歎惋落淚。      
  自此,蘭台譜雖未改寫,但南宮韻卻已成為無冕之王。      
  神魔洞前月光明滅不定,藍彩衣隻覺心中暗暗發苦。      
  她當然聽說過南宮韻的名字。且不說他的容貌是否有傳說中那般清絕天下,單是他手中的歸雲劍,自己就一分勝算都沒有。      
  這時,南宮韻卻笑了:“南宮韻絕非恃強淩弱之輩。藍姑娘既然先到一步,若執意要入洞去見此生未了蠱,在下絕不阻攔。”      
  藍彩衣一怔,似乎沒想到南宮韻竟如此大度,放她先行入洞。須知七禪蠱隻會選定一個主人,若先認可了藍彩衣,就算南宮韻是神仙化人,也是再無辦法了。      
  但隨即,她從這大度中讀出了輕蔑。      
  她注視著軟轎中的人影,冷冷道:“你如此自信,是篤定我不可能成功了?”      
  南宮韻微笑不語,似是默認。      
  藍彩衣扶著吉娜的肩頭,勉強站直了身子,傷口的疼痛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氣:“我受了整整十年的折磨,才等來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百蠱門雖非高門大派,卻也不曾怕了別人。”      
  她秀眉微顰,輕輕咬住嘴唇。那一點點委屈與堅強,反而使她木石般的美貌變得生動起來,在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動人。      
  南宮韻輕輕歎息了一聲:“你又何苦執著,白白舍棄生命呢?”夜風輕輕吹起轎簾,他已從軟轎中走出。      
  萬千金蠶蠱身上突然發出奪目的彩光,仿佛它們也禁不住齊聲讚歎。無數彩光在一瞬間凝結為朵朵秋雲,輕輕環繞在他周圍。      
  但這些光芒再明亮、再美麗,卻也掩蓋不了他本身。      
  他青玉色的衣衫上,淡淡描繡著雲紋。讓他整個人都宛如籠罩在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暈下,看去是那麽的高遠清華。藍彩衣聚精會神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卻始終不能。片刻之間,她竟起了一種錯覺——她甚至不能確定眼前之人是否還在世上!      
  隻有那淡淡的笑容,讓他整個人又變得如此溫暖,似可觸摸,仿佛他本是天上之人,隻因這一笑,又回到了人間。      
  藍彩衣卻覺自己心中的熱情在一點點變冷,最後凝為寒冰。      
  玉山在側,頓覺自慚形穢。這種感覺真切地襲來,一點點將她的心侵襲為死灰。      
  她在心中默默對比著彼此的容顏,並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隻知道自己的確是敗了!      
  為什麽,為什麽七年痛苦換來的刹那之美,最終還是不敵他的一個笑容?          

第7節:楔子(7)  
  難道自己真的與七禪蠱無緣嗎?      
  藍彩衣臉上的驚愕、失望漸漸轉變為苦澀。      
  吉娜本來為南宮韻的容貌所攝,正看得目瞪口呆,卻感到藍彩衣的手漸漸變得冰涼,不由擔心地道:“姐姐,你怎麽了?”      
  她目光落在藍彩衣臉上,卻不由大驚失色。她的臉並沒有改變,但美麗眸子中卻泛出一片死灰的色澤。      
  她的目光看上去竟和垂死的阿婆一樣蒼老。      
  吉娜隻覺一陣惡寒從心底深處升起,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姐姐,不要……”      
  就在這時,藍彩衣眼中掠過一絲決絕,兩條彩色絲帶突地從她袖中激射而出,將她整個身子托起,向神魔洞中飛去。      
  “不要!”吉娜失聲驚呼,正要去抓住她,卻被一股強大的反挫之力彈開了。      
  吉娜連忙爬起來,卻隻看到藍彩衣最後的眼神。      
  她投身神魔洞,並不是想要獲得此生未了蠱的認可。而是一切希望破滅之後,她隻有用毀滅,來表達對自己的最後一點尊重。      
  她寧願在最美的時刻,葬身七禪蠱身前,也不願在病痛與醜陋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如果我不能得到你,那請讓我再看你一眼。      
  然後,沉醉在你給予的死亡中,無怨無悔。      
  吉娜怔怔地跪在冰冷的青石上,藍彩衣最後的身影如驚鴻一瞥,卻是如此動人。      
  然後,一聲巨大的獸嘯直衝雲霄。      
  天地動搖,四周山石滾滾落下,吉娜幾乎立身不住。      
  一陣嗡嗡振翅之聲大作,伴隨著藍彩衣淒厲的長笑,但瞬間,她的笑聲就已淹沒在骨肉破碎的裂響中了。      
  一切又重歸寂靜。      
  吉娜又驚又悲,眼圈立刻紅了起來。身後那老乞丐輕輕搖頭道:“可惜。”      
  南宮韻臉上又浮起那優雅的笑意,拱手對老乞丐道:“老先生,現在輪到我去取蠱了。”      
  “你也不必。”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那聲音低沉動聽,卻帶著莫名的森寒,連穀中的夜風也不禁為之瑟縮。      
  南宮韻也不由微微變色:“誰?”      
  “我。”一個黑色人影在月色中漸漸清晰。      
  “孟天成?”南宮韻溫婉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你還沒死?”      
  那人緩緩向洞口走來,一字字道:“二百八十條人命,還沒找你們南宮家討回來,我又怎麽會死?”夜風如鬼嘯般響起,大片墨雲宛如張開了一對巨大的羽翼,捧侍在他身後,隨著他的腳步,徐徐向神魔洞壓下。      
  南宮韻搖了搖頭:“不可能,你中了我的歸雲劍,絕不可能活這麽久的。”      
  孟天成冷笑道:“我隻是沒有想到,堂堂南宮世家的公子,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少俠,竟會在劍上下毒!”      
  南宮韻想要反駁,卻一時無語。看著他步步逼來,不禁又想起了月光下他那彎血紅的魔刀和赤紅的雙瞳,心中不禁一寒,他深吸一口氣,勉強沉下心來,道:“你……你也來取七禪蠱?”      
  孟天成在他麵前三尺處止步,森然笑道:“還有人比我更配來見此生未了蠱嗎?”      
  他長身站在南宮韻麵前,黑衣宛如羽翼一般在山風中翻飛。      
  這一刻,借著微薄的月光,吉娜看清了他的臉。      
  這張臉極為清俊,驚若天人,卻又偏偏帶著濃厚的邪氣。      
  如果說南宮韻宛如美玉一般溫婉動人,那他就是一團暗獄之火,在仇恨中燃燒出奪目的光華。      
  這光華帶著邪惡、妖異,卻是如此耀眼,將南宮韻精心維持的風儀一點點侵蝕、焚滅。      
  無邊殺氣,從孟天成身上透出,沉沉壓在整個神魔洞口。南宮韻心中一驚,短短三年時間,他的武功竟進步了這麽多。      
  孟天成冷笑,又向前踏了一步。南宮韻為他的氣勢所迫,幾乎要向後退去。但是他沒有,他隻是緊緊握住了歸雲劍。      
  他知道,這個時候後退哪怕小小一步,他就徹底失敗了。自己的夢想,父輩的期望,南宮世家的百年榮耀都會在這一退中徹底化為泡影。      
  所以,他隻能克製胸中的恐懼,努力讓自己站得很直。      
  雖然在吉娜看來,他依然玉樹臨風,風姿清絕,但一旁的老乞丐卻已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就在這時,一道奪目的紅光如閃電般劃破夜空。      
  南宮韻的歸雲劍剛剛出鞘,卻感到咽喉處宛如被風吹過,微微有些發寒。然後,他看到孟天成那雙被仇恨點得赤紅的眸子。      
  “你的債,總是要還的。”      
  砰的一聲輕響,大蓬鮮血噴濺而出。      
  吉娜一聲尖叫,南宮韻的眼睛陡然張大,不可置信地望著對手。      
  然後,緩緩倒下。      
  鮮血如飛花落葉,洋洋灑灑,但孟天成沒有躲閃,而是在血雨中,徐徐張開衣袖,盡情享受著仇人鮮血的溫度。          

第8節:楔子(8)  
  溫潤腥鹹的液體,沾濕了他披散的長發和羽翼般飛揚的衣帶。他看上去就宛如在複仇中沉淪的王子,將自己清俊的容顏、高絕的武功和心中的善良、眼中的溫暖一起交給了妖魔。      
  良久,他將手中赤紅的彎刀收起,也不看嚇得瑟瑟發抖的吉娜,徑直向神魔洞走去。      
  “站住。”      
  孟天成皺眉——他本以為,沒有人敢在此時攔住他。      
  回頭看去,卻見那老乞丐正用臉上兩個黑洞對著自己,孟天成不禁一陣厭惡,冷冷道:“怎樣?”      
  老乞丐搖頭道:“你不能進去。”      
  孟天成的聲音更冷:“為什麽?”      
  老乞丐長長歎息一聲道:“十幾年來,來到神魔洞的人不下數百。你的確是其中最優秀的。”他的臉色冷了下去,話鋒一轉,“但還是不夠。”      
  不夠?      
  孟天成的臉色冷如冰霜,森寒的殺氣流水一般從他袖中的彎刀透出。老乞丐卻仿佛完全不覺,揮手道:“走吧,此生未了蠱不會認可你。”      
  孟天成注視著他,殺氣漸漸斂起,轉身依舊向洞口走去。      
  老乞丐長歎道:“我好心阻止你,並不是因為你比他們接近此生未了蠱的要求,而是他們取蠱,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你不是。你隻是受人所托而來,又何必如此執著?”      
  孟天成不禁停下腳步,重新打量這老乞丐:“你怎麽知道?”      
  老乞丐道:“你不必問我,我隻告訴你一件事。”他的話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辯的力量,“我守護神蠱多年,已與他們心意相通,你若相信我,立刻放棄。”      
  孟天成緊閉嘴唇,並不答話。      
  老乞丐道:“我雖看不見,卻能感到你心中的猶豫。你有未報之仇,未報之恩,未盡之情,的確不應該輕生的。”      
  月光下,孟天成的身影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顯然老乞丐的話,已觸動了他心靈深處最軟弱的一線。      
  孟天成緩緩抬頭,月光傾灑在他的臉上:“我隻想知道,此生未了蠱到底要尋找怎樣的主人?”      
  他半麵臉龐已被鮮血沾染,但這不僅無損他出塵的清俊,反而與他與生俱來的邪逸之氣映襯,更顯出一種獨特的魅惑。      
  這種魅惑,足以讓任何一個少女心動。      
  他的確有資格問這樣的話。      
  若連他也不能獲得此生未了蠱的認可,那還有誰能?      
  老乞丐卻笑了:“一年前,我也很疑惑這個問題。敢於前來神魔洞取蠱的,無不是萬裏挑一的美人,神蠱卻不屑一顧。等了一年又一年,我也不禁著急起來,開始在江湖上四處行走,希望能找出更為出色的人選。直到一年前,我看到了他。”      
  老乞丐的聲音竟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我一眼認定,他就是七禪蠱要尋找的人。於是我幾次暗中留信,希望他能領悟我的苦心,來到神魔洞……但他還是沒有來。”      
  孟天成道:“為什麽?”      
  老乞丐蒼老的臉上掩不住失落:“因為他已不需要七禪蠱。真是可笑,想要七禪蠱的人,七禪蠱不想要他。七禪蠱在等的人,卻並不需要七禪蠱。”      
  孟天成仰望明月,臉上浮現出一個譏誚的笑容,似在嘲笑自己,又似在嘲弄此事本身。      
  老乞丐長歎:“我也已經老了,隻怕等不到下一個七年,難道這天生神物,終究無法為世所用,隻能長眠於深山大澤之中嗎?”      
  孟天成瞑目思索片刻,道:“那人是誰?”      
  老乞丐的臉色凝重下來,一字字道:“新任武林盟主,楊逸之。”      
  楊逸之,這普普通通的三個字,卻仿佛帶著莫名的力量,夜風一般從天風穀中飄過。      
  孟天成的雙眼霍然睜開,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眼中的神色十分複雜。      
  這樣的神情,吉娜一天之內已經看到了三次。第一次是藍彩衣聽到南宮韻的名字,第二次是南宮韻見到孟天成。      
  第三次就是現在。      
  楊逸之?      
  吉娜不禁對這個名字起了強烈的好奇心,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讓七禪蠱如此看重,能讓孟天成也甘避鋒芒?      
  難道說,他就是自己要尋找的,那雙眸子的主人?      
  想到這裏,吉娜的心中一陣熱血沸騰,恨不得化身飛鳥,馬上來到他麵前。      
  老乞丐望著孟天成,似乎在重申一個事實:“七禪蠱本是為他而等。”      
  孟天成沉吟良久,身後,萬千金蠶蠱光芒明滅不定,一如他心中天人交戰。      
  他終於點了點頭:“這三個字,便夠我向王爺交代了。”突然轉身,向穀外走去。      
  吉娜瑟縮著躲在一旁,看著他的衣角從自己眼前飛揚而過。她本想叫住他,詢問楊逸之的下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這一日奇變迭生,早已讓她驚得沒了力氣。      
  吳越王府。          
 
第9節:楔子(9)  
  華燈搖曳不定,明黃色的帷幕在夜風中微微起伏。      
  吳越王默默聽完了孟天成的陳述,歎息道:“你做得對。”      
  孟天成臉上略有愧色:“是我辦事不力……”      
  吳越王擺手道:“不必自責,你走之前,我一再叮囑你要聽從洞口老乞丐的判斷。他若說你不能,就不必冒險。”吳越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緩緩道,“在我心中,人才比七禪蠱更加重要。”      
  孟天成低下頭,清俊的臉罩在鬥篷的陰影下,卻看不出神色。      
  他沉默良久才道:“那個老人是誰?”      
  吳越王淡然笑道:“他就是上一任七禪蠱的主人。”      
  孟天成皺起眉頭:“邱渡?”      
  吳越王點了點頭:“正是,與魔教長老一戰,他身負重傷,幸得三生蠱之助,並未喪命。但他深愛的女子,卻死在了他懷中。邱渡自此心灰意冷,無心涉足江湖,於是將七禪蠱從身上取下。十餘年來,他隱居山穀,即是要為這七隻上古神獸找到新的寄主,也是為了遠離俗塵,追緬往事。”      
  孟天成點了點頭。      
  吳越王苦笑道:“早有耳聞,七禪蠱乃不祥之物,每一屆寄主都不得善終,如今看來,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他的笑容裏有些自嘲,“但兵者不祥之物,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相比七禪蠱帶來的力量,這些傳言又何足畏懼?”      
  孟天成淡淡道:“王爺如今的武功已經足夠睥睨當世,又何必非要借邪法之助?”      
  吳越王看著他,笑容裏有些自嘲:“睥睨當世……”他逼視著孟天成,一字字道,“比楊逸之如何?比卓王孫如何?”      
  孟天成一怔,無法回答。這兩個名字宛如尖刀一般,再度刺痛了他的心。      
  吳越王也是一樣。      
  他漸漸將目光挪開,長歎道:“我所圖的,乃是整個天下;我要創立的,是今古未有的偉業。因此,我必須得到天下無敵的力量。”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掌,一字字道,“現有的這些,還遠遠不夠。”      
  孟天成低頭道:“是。”      
  吳越王臉上漸漸聚起一個微笑,聲音也為之一緩:“所以,還要你幫我。”      
  孟天成沒有答話。      
  他當日被南宮韻暗算,跌落山崖,是吳越王將他救起,以奇方異術,助他恢複、增進武功,甚至還讓他得到了最愛的女人為妻。他本是桀驁不遜的魔道少年,但一日滅門之禍,已讓他人生徹底改變。為了報仇雪恨,他就算獻身為魔也在所不惜,何況這僅是吳越王給他的一份禮遇?      
  三年來,他絕口不提報恩之事,卻已許下承諾,無論多難之事,也要替吳越王完成。      
  吳越王沉吟道:“七禪蠱既然不可得,那隻好先設法找到四天令了。”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數年前,魔教教主集齊四天令,掘出天羅寶藏,借其中秘寶之力,屠武當,滅少林,一時風光無限。之後,四天令再次分散,流落四方。據我所知,其中一枚已經到了扶桑。你要做的,就是去一趟日出之國,替我將這枚玄天令取回來。這封信中,有你東渡所需的一切。”      
  孟天成接過信函,卻有些猶豫。      
  吳越王笑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心裏一定很疑惑,既然天羅寶藏已被取走,我搜集四天令還有什麽意義?”      
  孟天成默然。      
  吳越王道:“我本也以為四天令的作用,隻是開啟天羅寶藏的鑰匙。直到一年前,先知告訴我,原來四天令中還隱藏著一個更為巨大的秘密。隻要解開了這個秘密,就能執掌傾覆天下的力量,而這,正是我最想要的。”      
  孟天成點了點頭,他並不想追問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因為他相信吳越王的判斷。      
  他緩緩將信函收起,嘴角挑起一絲笑意:“一年之後的今日,必獻玄天令於此。”      
  這是他的承諾。          

第10節:若有人兮山之阿(1)      
  第一章:若有人兮山之阿  
  一年後。  
  雲霧山中的山花開了又謝,滿山藤蘿卻比去年更加翠碧了。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參天,中間怪蟒橫行,獸跡處處,毒草異花,含腥吐蕊。一進林中,洪荒之氣逼人而來,仿如天地開辟以來,此山從無人類踏足一般。  
  春去秋來,吉娜已經十六歲了。  
  山風吹高了她的身材,山泉洗媚了她的眼波,去年神魔洞前的奇遇,也讓她的膽子更大,眼界更寬,而那顆尋找那雙眸子主人的心,卻也更加迫切了。  
  這個調皮、好奇而又見過“大世麵”的小姑娘,在這一年中又遇到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卻沒有怪過今天的。  
  因為,今天,她遇到了傳說中的山魈。  
  吉娜順著山藤,向雲霧山山頂攀爬著。山頂有兩座高峰,相對聳立,一名苟彩,一名點彩。在苗族的傳說中,是一對不能團聚的戀人幻化。雙峰中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深澗,隻有一條生鏽的鐵索連接兩頭。  
  兩座山峰她已經登上很多次了,但這次不同。因為她哥哥雄鹿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沒有人能從北麵的山崖爬上苟彩峰,吉娜聽了不服氣,趁著她哥哥不注意,就偷偷跑了出來,一定要爬上去,然後回去說給他聽。  
  山崖雖然陡峭,但上麵布滿了積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結纏繞在一起。時值初秋,各種藤葉布成五色斑斕的一張大網,倒不怕掉了下去。  
  吉娜手腳利索,不多時,就爬到了峰頂。她向前望了望,遙遙就見對麵點彩峰似乎比這裏還要高些。兩峰之間的那條鐵索已被山嵐染成碧綠,遠遠望去,就宛如空氣中懸浮的一條青色長虹,再向下看,卻是萬丈絕壁,雲霧翻滾,難測其深。  
  吉娜素來膽大,也不覺害怕,索性倚著鐵索休息,準備一會兒再從北麵將點彩峰也爬一次。  
  突然,頭頂一聲怪啼,數團巨大的陰影劃破山嵐,在她頭上飛舞盤旋。  
  吉娜駭然抬頭,就見數頭黑色巨鷲正張開羽翼,向自己立身處俯衝而下。那些巨鷲通體漆黑,雙翼展開,足長一丈有餘,也不知是什麽異種。更為駭人的是,每頭怪鳥背上,竟還坐了一個人。  
  這些人全身都著黑衣,將頭臉包住,隻露出兩隻小小的、三角形的眼睛來。身材都極為瘦削矮小,動作卻便捷靈活,就如山中靈猿一般。在這些黑衣人地驅使下,那些巨鷲騰空盤旋,眼中發出粼粼碧光,似乎隨時都要惡撲上來,搏人而噬!  
  吉娜大駭,兩手緊握鐵索,一時也不知如何招架。  
  鷲背上的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詞,語調卻極為怪異,巨鷲宛如得了密令,猛地張開雙翼,向吉娜撲來。吉娜不禁失聲尖叫,隻得緊緊閉上雙眼。  
  幾團黑影擦身掠過,巨大的腥風吹得吉娜立身不住,跌倒在地上。  
  吉娜驚魂未定,睜開雙眼,卻發現那些巨鷲並不是要攻擊她,而是掠過鐵索,向對麵的點彩峰飛去。  
  對麵山峰雲籠霧罩,看不真切。吉娜極目遠眺,竟發現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峰頂上,不知何時已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站在點彩峰頂的一塊巨石上,也是一身黑衣,雖然看不清麵貌,但覺長身玉立,儀態出塵,比騎鷲的那些怪人好看了何止百倍。山風吹來,他的長發與衣袖便在山嵐中獵獵飛揚,在那群黑衣人襯托下,更顯得鶴立雞群,風姿卓絕。  
  吉娜隱約覺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些巨鷲就停棲在巨石周圍,將那人團團圍住,一時也不敢貿然上前。  
  騎鷲人用那極為怪異的語調,商量了片刻。為首一人揚起頭,用極為生硬的漢語道:“快把東西交出來,否則,無論你逃到哪裏,也躲不開我們神隱武士的追殺!”  
  那人並不回答。  
  騎鷲人又道:“你若執迷不悟,我們就動手了!”語調雖然淩厲,但卻微微有些顫抖。就連吉娜也看出,那些人心中的畏懼。  
  那人微微冷笑。隻聽刷的一聲輕響,一柄血紅色的彎刀被他緩緩掣出。  
  那些騎鷲人的身形頓時變得僵直,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魔物。  
  吉娜卻不禁驚喜過望,她還記得這柄刀,當然也記得這個人。  
  孟天成,那一年前來神魔洞取蠱的黑衣少年。真沒想到,他們在這裏又見麵了。吉娜興奮地向他揮了揮手,但他卻全然不理。  
  他注視這柄刀,良久,突然手腕一沉,一道緋紅的血光從他袖底激射而出。  
  騎鷲人一陣駭呼,手中光芒閃動,各自掣出幾件奇形怪狀的兵器,向那道紅光揮斬。隻聽劈啪聲響,為首兩人的兵器齊齊擊了個空,撞在一起,紅光卻悄無聲息地穿過他們的防禦網,淩空回旋,在他們身後結成死結,淩空蓋了下來。  
  這下突出不意,頓時將兩人置於死地。但剩下幾人反應極快,頓時催動巨鷲,前來救援。  
  孟天成微微冷笑,紅光閃動,猶如毒蛇,擊在為首幾隻巨鷲的腹部。巨鷲一陣悲鳴,被甩得橫飛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時開膛破腹,死於非命。鷲背上的黑衣人變招極快,一齊高高躍起,向孟天成撲了過去。  
  孟天成手一抬,又是一道紅光飛出,破空之聲嘯耳欲聾,重重擊在兩人胸前,兩人身體立時一陣扭曲,嗚哇地叫了幾聲,鮮血飛濺,向崖下跌了去。  
  剩餘的三人發出一陣尖嘯,閃電般逼近孟天成身側,三柄閃著藍瑩瑩光芒的兵器,一齊劃至!吉娜生長苗疆之中,自然識得其上喂了劇毒,不禁很是擔心,忍不住高喊道:“小心,他們的兵器上有毒!”  
  孟天成向吉娜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腳尖在山崖上一點,又是一刀淩空斬出,隻聽崖壁上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這一刀,斬碎了崖頂的山石,就見萬千黑點遮雲蔽空,一齊砸了下來,那三人顧不得傷敵,紛紛驅趕著巨鷲閃避。      
 
第11節:若有人兮山之阿(2)      
  就在這片刻之間,那道紅光陡然漲大,宛如一彎赤色的新月,在白晝中亮起。  
  三人眼中露出極為驚恐之色,但瞬間又已化為與敵同歸於盡的狂烈。突然之間,三人將兵器淩空狂舞,組成一個巨大的“品”字,大聲呼喝著,淩空向孟天成撲了過去!三人眼角崩裂,盡是慘烈之情。  
  孟天成冷笑,輕輕揮手,彎刀緋紅的光芒縈身而滅。  
  隻聽他淡淡道:“想要?給你。”  
  另一道玄色的光芒隨著他左手揮出,迅速炸開,迎著三人濺了出去。  
  三人來勢極急,完全來不及躲閃,就被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身體。幾聲慘叫劃破長空,那三具矮小的軀體隨著光芒慢慢裂開,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一片片帶著血跡掛在斑斕的藤網上,秋葉也被染得血紅。  
  吉娜一聲尖叫:“你……你殺了他們!”  
  孟天成手一合,烏光霍然消散,化為一枚七寸餘長的鐵尺。  
  他淩空站在那塊白色巨石上,冷冷道:“殺了,又怎樣?”  
  霧氣在他身邊蒸騰變化,依舊看不清麵貌。但那份邪逸之氣,卻比去年更加濃烈,更加咄咄逼人。  
  吉娜不禁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卻又高喊道:“你殺了他們!”  
  孟天成皺了皺眉,不再理她,隻低頭注視著手中的鐵尺。  
  突然,他手中的烏光輕輕顫抖了一下。  
  一道輕靈的山風從天空高處吹拂而過。  
  整個點彩峰上的日色一暗,似乎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被突然收束,化為一道月白色的光之利刃,從孟天成腳下的巨石處直插而入。那是天地本來的威嚴,所以並不強烈,隻如冷月照在流水上,但流水卻忽然流過了千年。  
  巨石斜斜斷為兩截,整整齊齊的兩截。而這一切發生得那麽自然,宛如天荒地老,隻能承得起一滴淚,便再無任何的改易。孟天成還沒有絲毫反應,便隨著半截巨石向下猛然墜去。  
  天風卷月,那道冷光巍巍耀起,向他騰了過來。這並非殺戮之劍,卻又強極無倫,甚至讓人無法抗爭,隻能靜默地接受著它的施與。  
  孟天成駭然變色,誰的劍術竟達到了如此境界?赤血彎刀突然出鞘,向地麵猛地揮出,想要借著真氣反彈之力,立穩身形。然而,那道月白色的光芒瞬間已到眼前。  
  這道光芒並不特別刺眼,上麵附著的真氣也並不是特別狂悍——或者說,那道光芒上甚至並未真正帶上一絲真氣!  
  這光芒就宛如是一縷清風,一道月光,無意中傾瀉到你的麵前,卻瞬間就能侵蝕你的心靈。  
  因為它是如此美麗,美麗到你甚至不願、不想、不忍抵抗,甘願承受它帶給你的一切憂鬱、哀傷、孤獨,甚至……  
  死亡。  
  這是何等空靈,卻又是何等強大!  
  月光就要穿透他身體的瞬間,卻突然如微風般消散在空中。  
  孟天成隻覺全身一空,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和崩塌的碎石一起,重重跌入塵埃。  
  吉娜一聲驚呼,但隔得太遠,卻來不及救援。  
  就見紛揚的塵埃中,孟天緩緩抬頭,嘶聲道:“是你。”  
  他身前站著一個人影。  
  來人全身籠罩在一片月白中,再沒有別的顏色,仿佛秋夜的月光,隨著他突然降臨在了正午的山頂上。  
  白色,本是天地間最普通的顏色,無處不在。但在這一刻,天地中所有的白色似乎都煌然褪色,化為虛無,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襲衣,才是真實的。  
  山中雲蒸霧繞,吉娜極目眺望,仍看不清白衣人的麵貌,隻看見一道光芒,正緩緩從他手中消失。  
  他並未收手,而是久久注視著自己指尖的光芒。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從一片奪目的華光中脫出,顯得如此寂寞。  
  仿佛他便是那偶然離開了天界的神祇,孤獨行走在蒼茫世界上。萬物眾生都不過片片塵埃,對他的一身潔白不能有絲毫沾染。  
  隻有他手中的這道神之光芒,永遠伴隨在他左右。  
  孟天成臉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容,他並未傷在這道風月劍氣下,但心中卻無比蒼涼——因為剛才一擊之中,勝負早已分曉。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下這一劍的!  
  他愴然笑道:“你手下留情,我本不該再出手的。然而,我答應了王爺,玄天令就一定要帶走。”  
  煙靄中,吉娜聽到那人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  
  孟天成緩緩站起身,用力將手中那枚鐵尺擲出。砰的一聲輕響,鐵尺直插入兩人中間的岩石上,不多一分毫,也不少一分毫。  
  那人默默看著,並沒有動。  
  孟天成一字字道:“我雖絕無勝算,但卻必須出手。”  
  那人並不回答,良久,方才道:“你本非惡者,我不能讓你做不義之人。我隨你入京,等你將玄天令交給吳越王後,我再劫奪。”      

第12節:若有人兮山之阿(3)      
  孟天成笑了。他名列蘭台譜第一,容顏自是俊美。但這一笑,卻帶了莫名的邪意:“不必了!”  
  彎刀緩緩拔出,真氣注入,刀身上漸漸亮起無數血紋,會聚成一團妖異的紅光。雖然隔得很遠,但吉娜仍能感到他氣息的變化。  
  這是與剛才和神隱武士對決時孑然不同的鄭重。鄭重得甚至有些慘烈。  
  而後,他的手動了。  
  紅光鋪天蓋地而來,宛如在空中張開了一張血色巨網,要將山巒、水雲、煙雨,這天地間的一切都籠絡其中。  
  這一擊,他已使出全力,再無退路。  
  一瞬間,山頂光芒似乎閃爍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沒有。  
  孟天成嗆然後退,大團血花從他胸前濺開。  
  那人輕輕揮手,插在石縫中的玄天令宛如一片落葉般飄起,落到他手中。  
  他的聲音如他的身影一般,清遠絕塵,宛如不在人間。  
  “我本無心傷你,但吳越王存心天下,玄天令不能落入他手。我素敬重義士,你若想奪回,七日後到洞庭君山找我。”  
  白衣飛揚如雪,來人身影已消失在無邊煙靄之中。  
  孟天成緊緊捂住胸前傷口,一言不發,大蓬鮮血從他指縫中湧出。  
  吉娜等那人去得遠了,才悄悄從藏身之處出來,對鐵索那麵喊道:“喂,你沒事吧?”  
  孟天成緩緩搖頭,卻忍不住低頭嘔出一口鮮血。  
  吉娜大駭,手足並用,順著鐵索爬了過去。隻見孟天成眉頭緊蹙,麵色蒼白如紙,顯然受傷不輕。  
  吉娜一麵掏出手絹為他擦拭血跡,一麵憤然道:“那人搶了你的東西,還把你打成這樣,真是個大壞蛋!”  
  孟天成輕輕冷笑:“你知道我的東西本來是要帶給誰的嗎?”  
  吉娜想了想說:“吳越王?他又是誰?”  
  孟天成道:“他是我的恩人,卻是整個天下的敵人。”  
  吉娜不解地道:“為什麽啊?”  
  孟天成搖了搖頭,冷笑道:“你若打聽一下就知道,我們才是不折不扣的壞人。”他冷冷看了吉娜一眼,聲音沉了下去,“你還不走,我就殺了你。”  
  吉娜嚇了一跳,但隨即道:“我不走,你雖然故意嚇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壞人。”  
  孟天成譏誚地道:“哦?”  
  吉娜笑了起來:“因為壞人不會這麽好看啊,壞人都是這樣……”她對著孟天成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篤定地道,“所以,你不是壞人,打傷你的人才是。”  
  孟天成冷笑起來。他抬頭遙望山間變化的霧靄,緩緩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絕不會這麽說了。”他的聲音中有些落寞,也有些傷感,仿佛麵對一座永生無法逾越的高峰,心中不禁生出無可奈何的蒼涼。  
  吉娜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道:“他是誰?”  
  孟天成愴然一笑:“楊逸之。”  
  吉娜愣了愣,突然尖叫起來:“楊逸之?他就是楊逸之?”  
  孟天成點了點頭。  
  “七禪蠱認可的楊逸之?”  
  孟天成點頭。  
  “武林盟主楊逸之?”  
  孟天成依舊點頭。  
  吉娜怔了怔,又叫道:“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她握緊雙拳,小臉通紅,心中更是後悔得要死,因為剛才山中霧氣太大,隔著一條鐵索,她根本沒有看清楊逸之的容貌!  
  她忍不住推開孟天成,跳了起來,向楊逸之離開的方向望去。隻見雲霧蒸騰,卻哪裏還有半點影子。  
  七年的尋求,好不容易有了邂逅的機會,難道又這樣錯過了?  
  她極目望著遠方,眼圈漸漸紅了起來。  
  孟天成冷冷看著她,神色陰晴不定,突然道:“你很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吉娜毫不猶豫地道:“是啊!”她看到孟天成的神色,臉上不禁微微一紅。畢竟,才聽到楊逸之的名字,就把人家推開,這變化未免也太快了!  
  她趕緊上去重新扶住孟天成,訥訥地解釋道:“我其實並不是喜歡美人,我隻是想找一個人。”  
  孟天成道:“什麽人?”  
  吉娜嘟起粉腮,輕輕吐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隻看清了他的眸子。但我想,有這樣一雙眸子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她臉上升起一團紅暈,似乎又想起了那個縈繞多年的美夢。她瞥了孟天成一眼:“比你還要好看……或許隻能是他了。”  
  她毫無心機,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孟天成也並不在意。因為自從出了蘭台譜之後,武林中如吉娜般花癡的小姑娘,他實在見得太多了。於是淡淡道:“你知道龍舌潭嗎?”  
  吉娜點了點頭。  
  孟天成淡淡道:“你幫我一下忙,將我扶到那裏去,我帶你去見另一個美人。”  
  吉娜問道:“那個人有你好看嗎?”  
  孟天成的麵色一沉:“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13節:若有人兮山之阿(4)      
  吉娜憐惜他負傷,便不再多問,隻哦了一聲,扶起孟天成向龍舌潭走去。  
  龍舌潭位於雲霧山東麵大熊嶺的嶺頂,潭很小,呈橢圓形,很像龍的舌頭,是以得名。龍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葉草覆蓋住,幾乎看不到潭麵。再往外就是密密擠擠的龍血樹。秋天的時候,樹幹流下道道樹脂,赤紅如血,薄薄地蓋在大地上,仿如一層嫣紅的微霜。  
  潭水碧色極濃,視力所及,不過水麵下一寸,再深一點,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和四周的紅色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嬌紅翠碧,妖豔至極。  
  傳說此潭乃是天上龍神沐浴之處,苗人篤信鬼神之言,從不敢踏足此潭周圍的龍血樹林。是以龍舌潭雖然婦孺皆知,但究竟潭是個什麽樣子,潭水有多深,卻沒有知道的了。  
  吉娜倒是來過幾次,她可不管什麽禁忌,徑自進林捕獸,還在潭邊睡過一覺。隻是那潭水實在太涼,簡直比寒冰還刺骨一些,以吉娜的膽大,卻也沒試探過潭水深淺。  
  她奮力攙扶著孟天成,來到了龍血林邊。龍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陽照射下,詭異地閃動著,仿佛山鬼陰鬱的眼睛,林中一片陰森。  
  吉娜從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笑道:“進去嗎?”  
  孟天成點了點頭。吉娜倒很想看看他所說的美人,顧不得勞累,扶著他走到了潭邊。孟天成的傷口雖然靠點穴閉住了血脈運流,但一路顛簸,仍舊極為疼痛,被龍舌潭水的碧光映照著,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緩緩從腰中抽出赤血彎刀,插入了潭水中。  
  孟天成一點點將彎刀插入,直沒刀柄,突然緩聲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潭水咕嚕咕嚕響了起來,一連串巨大的泡沫從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麵,立即破開。慢慢地,一叢墨黑的水草從水中浮了起來。  
  那團水草糾結淩亂,其中竟然閃動著幾點冰霜一般的寒光!  
  吉娜突然意識到,那並不是水草,而是人的頭發,而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  
  這情形甚為不可思議,吉娜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那人越浮越高,漸漸露出半個身子。隻見她周身瘦骨嶙峋,仿佛隻是幾條骨骼支撐起來的布偶——卻是做壞了的布偶,幾乎已毫無人形,隻能維持著半趴的姿勢。而她的一頭長發,卻長得異常茂盛,糾結披拂,宛如道道墨黑的水藻,在潭中散開團團烏雲,縱橫張布在湖泊之中。遠看過去,竟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根本不是長發,而是無數條寄生的毒蛇,紮入湖心深處,不斷替寄主吸取養分。  
  這個場麵本已詭異至極,然而更為可怕的是,那團長發之下,竟然並生著兩個頭顱!  
  這兩個頭顱孿生雙成,容貌毫無分別,一左一右生長在她的脖頸上。她的形體雖然猥瑣恐怖,但若隻看這兩張臉,卻宛如林中精靈一般,清麗絕塵。  
  這一年來,吉娜見過的美人已然不少,但還是再一次被深深震撼。  
  隻因為這種美麗實在太過詭異,太過畸形!  
  她們的臉龐宛如一塊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林間垂照的日光中,上麵輕柔地點著細小而精致的五官,尤其一雙眸子,顏色極淡,宛如新生嬰兒一般透明,其中的神光若有若無,秋潭般氤氳化開,和這粼粼波光融而為一。看去雖不真實,卻有種令人窒息的美秀。  
  因為這種美是屬於嬰兒的,純淨、善良,不摻雜任何渣滓。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嬌豔地盛開著。  
  盛開在老朽、枯萎的枝幹上。  
  這鮮明的對比看去極為驚人,吉娜正在駭然,那兩個頭顱竟然同時開口說話了:“玄天令呢?”  
  她一個聲音極其生澀,宛如刮骨磨牙一般,讓人不寒而栗;另一個聲音卻極為柔和恬美,弦音輕震,帶著莫名的樂感,在龍血林中嫋嫋散開,說不出的好聽。配著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實在駭人至極。  
  孟天成臉色更加陰沉:“被人奪走了。”  
  那兩個頭顱神色同時改變,四隻嬰兒般的眼睛發出淩厲光芒:“誰?”  
  孟天成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一字字道:“楊逸之。”  
  兩個頭顱一聲驚呼,眼中滿是驚懼之色:“怎麽會是他?”  
  孟天成搖了搖頭,默然良久,才道:“請轉告王爺,七日之後,我一定會將玄天令奪回來。”  
  左側頭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就憑你?你連他一招都擋不住,還妄說什麽奪回來?”  
  孟天成的身子一震,臉色更加蒼白? 
  右側頭顱卻柔聲道:“姐姐,我早說過,他就是一個廢物,叫王爺不要相信他的。你們偏偏不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走吧,我們不會為你治傷的。”  
  孟天成低下頭,水波映照下,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卻似乎對這兩個怪人頗有忌憚,隻得強行克製住自己的怒火。      
 
第14節:若有人兮山之阿(5)      
  右側頭顱微微轉動,目光停留他臉上,輕聲道:“我這麽說你,你肯定不服氣是不是?”  
  孟天成沒有答話。  
  左側頭顱惡聲道:“你枉稱替王爺效命,你可知道,四天令對王爺的大業有多麽重要?”  
  孟天成緊閉雙唇,一言不發。這個問題,實在是故意侮辱他的。  
  右側頭顱柔聲道:“天下人人知道,四天令上描繪著開啟天羅寶藏的地圖,卻不知道,它們本身可以開啟一個更大的寶藏,就是雪山深處的樂勝倫宮。”  
  吉娜禁不住插嘴道:“樂勝倫宮,那是什麽?”  
  左側頭顱惡狠狠看了她一眼,嘶聲道:“樂勝倫宮乃是傳說中滅世之神濕婆的住地。裏麵藏有足以傾覆整個天下、更改萬物輪回的力量!”  
  吉娜咂舌,就聽右側頭顱柔聲道:“傳說濕婆大神在對決阿修羅王的戰鬥中,向阿修羅王的城池射出了一箭,這一箭摧毀了號稱永恒不滅的城池,卻也讓這隻神箭折為四段。分別流落人間,被後代的工匠鑄造成了四天令。如今,隻要搜集起這四天令,找能工巧匠重新熔鑄成羽箭,再用無上的力量拉開濕婆之弓,就能將封印已久的樂勝倫宮重新開啟,得到裏麵足以匹敵神明的力量——這也是王爺最想要的。”  
  吉娜聽得雲山霧罩,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左側頭顱轉動,目光盯在孟天成身上,惡聲道:“天下愚人都以為,這僅僅隻是荒誕不經的傳說,隻有王爺相信我們的話。而今他最需要的,一是四天令,二是足以挽開濕婆之弓的力量。所以我們才會派你去取得七禪蠱、玄天令。”  
  右側頭顱柔聲歎息道:“可惜,你一次也沒有成功。”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兩人聲音陡然一厲,合聲道:“你說,你不是廢物,又是什麽?”  
  孟天成盯著插在地上的赤月彎刀,眉頭皺得更緊,仍舊沒有出聲。  
  吉娜卻忍不住,打抱不平道:“這些任務都太艱難了啊,也不能怪他!”  
  雙頭怪人看了吉娜一眼,冷冷道:“艱難?”  
  右側頭顱細聲道:“小丫頭,你知不知道,玄天令本是四天令中最容易得到的!”  
  吉娜搖了搖頭。她雖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看出孟天成為了這枚令牌,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努力,被人一路追殺,落得身受重傷,如今還要受這兩個怪人的閑氣。  
  孟天成清俊的臉籠罩在藤蘿的陰影下,看不出神色。  
  吉娜生平最見不得別人受苦,心中一時起了俠義之心,豪情萬丈地道:“其他幾枚令牌在哪裏?大不了我去找來賠你們。你們不要再為難他了!”  
  那個雙頭怪人不禁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你找來賠我們?”  
  吉娜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她眼中透出一種堅強,這讓那張本來頑皮嬌俏的臉,也變得鄭重起來。  
  她和孟天成不過一麵之緣,對他也並無特殊的好感,但看到他一時英雄落難,被這怪人欺負,心中大大不忍,不禁想要幫助他。  
  雙頭怪人看了她半晌,似乎從她身上看到了某種特殊的東西,漸漸止住了笑。  
  右側頭顱望著遠天,輕輕道:“東方蒼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玄天令,天羅寶藏被人掘出後,便流落四方,再無人搜集。由於它們是濕婆大神的法器,本身就潛藏著種種神奇的力量,因此被擁有者奉為神物。這些人並不知樂勝倫宮之事,四天令的象征意義也就大於實用。但象征往往比實用更可貴,無論要得到哪一枚,都極為困難。”  
  左側頭顱嘶聲道:“北方玄天令流落扶桑,被視為鎮國神器之一,有三百位神隱武士日夜看守,這本是最容易取得的一枚,如今卻被楊逸之奪走,要想奪回來,怕是千難萬難了!”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道:“西方昊天令被國師吳清風當做長生仙藥,敬獻給了當今天子,一直放置在皇宮的玄清台上,由國師親自看守,絕無盜出的可能。”她溫柔的臉也漸漸沉下,“王爺想盡了辦法,國師才答應將昊天令換出,但卻要我們替他找到轉世苗疆的魚藍觀音,作為補償!”她冷冷地看了孟天成一眼,“在他東渡扶桑的時候,我們也在苗疆尋訪了整整一年,卻連魚藍觀音的影子也沒見到。”  
  吉娜也皺起了眉頭,魚藍觀音轉世?苗疆女子千千萬萬,這又如何去尋找?她想了想道:“其他的兩枚呢?”  
  右側頭顱長長歎息了一聲:“另外兩枚就更加艱難了。南方炎天令在華音閣主卓王孫手中,至今為止,他所要的東西,天下還沒有人敢多看一眼。至於東方蒼天令……”  
  左側頭顱嘶聲道:“東方蒼天令的所在倒是離此不遠。要走過去也不過半日的路程。隻是蒼天令的主人……”她戛然住口,清秀的臉上瞬時布滿惡毒、畏懼交織的神色。      
 
第15節:若有人兮山之阿(6)      
  右側頭顱搖了搖頭,突然轉開話題道:“你覺得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是誰?”  
  吉娜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那個名字:“楊逸之!”  
  能獲得七禪蠱的認可,能一招之下將孟天成擊成重傷,除了楊逸之,吉娜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右側頭顱點頭道:“楊逸之的確是江湖中百年難遇的人才。年方弱冠,卻已成為武林盟主,統帥群豪。自出道以來,都是一招製敵,未嚐一敗。然而……他成為武林盟主,所有的人都在暗中欣喜……”  
  她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欣喜天下正道中,終於能有人與卓王孫抗衡!”  
  吉娜不禁咂舌道:“卓王孫?抗衡?他豈不是要更厲害?”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左側頭顱冷哼一聲道:“可惜,他們兩人若比起蒼天令主來,隻怕都還要略遜一籌。如今,你可以想象蒼天令主的實力了嗎?”  
  吉娜愕然,這實在已是天外之人,迥出她的想象了。  
  她半晌才道:“那這樣說來,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打得過他了?”  
  右側頭顱幽幽歎息道:“絕沒有。”她突然轉向吉娜,詭秘地一笑道,“但是你,你能夠拿到蒼天令。”  
  吉娜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蒼天令?為什麽啊?”  
  左側頭顱冷冷道:“因為你有這樣的命運!”  
  右側頭顱的笑容更加和藹可親:“小妹妹,我們之所以將這個秘密講給你聽,是因為你和這四枚天令都有極深的緣分。隻要你幫我們把這封信帶給蒼天令主,我們就不再為難孟天成,還幫他治傷如何?”  
  她生怕吉娜不相信,舉起一截枯瘦的手臂道:“我的血就是最好的傷藥,隻要給他一點點,他的傷勢就能大大減輕。不信你問他。”  
  吉娜看了孟天成一眼,他皺眉不語,並沒有反駁。  
  吉娜點了點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我這就去,你們可不許食言哦。”  
  右側頭顱點了點頭,嬉笑道:“早去早回,千萬要注意安全,你對王爺的價值,還不止一枚蒼天令呢。”  
  吉娜正準備出發,突然想到了什麽:“我要去見的那個人好看嗎?”  
  右側頭顱笑得花枝亂顫:“隻怕天下很少有人比他更加好看了。”  
  吉娜的眼睛瞪了起來。每當她瞪眼睛的時候,就表示她的興致來了。  
  現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她的興致也又大又圓。  
  雙頭怪人也同樣瞪大了眼睛,似乎站在她們麵前的,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苗族小姑娘,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吳越王並不在京城,王駕暫駐雲南府。  
  雲南府尹不僅騰出了最好的別院,派人日夜伺候,還一天兩次親自拜訪,仍怕不夠殷勤。孟天成是王爺眼前紅人,此次負傷回到駐地,府尹也是極力款待,各種靈丹妙藥不知送了多少。但孟天成的臉色卻更加蒼白、陰沉。  
  他默默站在大堂之中,雖然傷勢已經得到治療,但他的身體仍很虛弱。  
  吳越王的臉色仍與一年前一樣平和,他注視孟天成片刻,輕輕揮手道:“罷了,既然出手的是楊逸之,此事便怪你不得。”  
  孟天成衣袖下緊握的雙拳,都因用力而顫抖。  
  吳越王此刻的寬容,對他不啻於一種侮辱。  
  吳越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歎息道:“你不必自責。天下能受楊逸之一劍而不死的人,也已經不多了。”  
  孟天成的雙拳握得更加緊。吳越王長歎一聲,轉開話題道:“先知怎麽說?”  
  他口中的先知,也就是龍舌潭中的雙頭怪人,日曜。  
  “先知?”孟天成沉吟著,眼中漸漸透出一抹譏誚的笑容,“先知派了一個沒有武功的小姑娘,去帶信給蒼天令主。”  
  吳越王看著他,淡淡道:“你知道她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孟天成搖了搖頭,眼中卻透出一絲厭惡。他實在不明白,吳越王為什麽會對這樣兩個成天胡言亂語的怪物如此倚重。  
  吳越王道:“那封信是我托她們帶給蒼天令主的。”  
  孟天成一怔,疑惑地看著吳越王。  
  吳越王道:“蒼天令主不僅天下無敵,而且出塵清修已久,對天下萬物可謂無欲無求。因此,這枚蒼天令既不能如玄天令般強取豪奪,也不能如國師般動之以利益。我們能做的,隻有利用他在俗塵中的最後一點掛礙。”  
  孟天成抬起目光,疑然道:“他也有掛礙?”  
  吳越王笑道:“他與華音閣的恩怨,不是隻言片語能說得清楚的。我的書信隻有一個目的,讓他帶著蒼天令去華音閣一趟。”  
  孟天成一震:“華音閣?也就是炎天令的所在?”  
  吳越王點了點頭,笑容中頗有些得意:“他與華音閣的矛盾,便是我們得到這兩枚令牌唯一的機會。”  
  孟天成的目光中仍有疑慮:“信裏邊到底提到什麽,能讓他也動心?”  
  吳越王笑道:“信中提到了一個人,他一定會去找卓王孫要人的。”他的笑容中有些森寒,“若他與卓王孫戰個兩敗俱傷,我們的大業,也就指日可待了。”  
  孟天成默然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紙,遞了上去:“這是先知托我交給王爺的。”  
  吳越王接過信紙,仔細看了一遍,臉上的笑意卻再也掩飾不住:“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玄天令雖然失去,但昊天令卻有了下落。”他不再說下去,而是將信紙放在燭台上,待它緩緩焚盡,才繼續道,“先知說,魚藍觀音已經找到了。”  
  孟天成一怔,正要說什麽,吳越王對他揮了揮手:“你好好養傷,日後我還有重要的事讓你去辦。魚藍觀音的事情,便由歐天健跟我去苗山走一趟。”  
  他話音剛落,一個年輕人從帷幕後緩緩走了出來。  
  孟天成臉色沉了下去。  
  這個人他當然認得,就是和他並稱為吳越王府左右護法的歐天健。當他從帷幕後走出的一刻,孟天成看到了一雙陰狠的眸子,他能感到,這雙眸子中寫滿了揚揚得意、幸災樂禍。  
  也難怪,如此自負的一個人,卻屈居孟天成之下多年,如今終於有了出頭的日子。  
  那便由他去吧。  
  孟天成微微冷笑,轉身向門外走去。      
 
第16節:被薜荔兮帶女蘿(1)      
  第二章 被薜荔兮帶女蘿  
  蒼天令的主人就暫住在大熊嶺北麵。  
  吉娜順著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一麵爬,一麵仔細地搜尋著,看是不是真的像雙頭怪人所說的,有一塊突起的石頭。找了半天,石頭很多,卻不知是哪一個。  
  她突然想起,雙頭怪人說過此地有兩棵古樹,急忙抬頭看時,就見那崖頂的另一端,果然生了兩棵極為高大的古樹,參天而立,將碧森森的綠影投在了滿崖糾結的藤蔓上。順著那古樹看下去,十米遠的距離處,果然有塊大石突出,就如個小小的石台,挺立在懸崖峭壁之上。  
  吉娜心中大喜,順著那些藤蔓蕩了過去,雙腳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試了試,那石台極為結實。吉娜踮著腳,從石台的邊上向下看了一眼,隻覺雲霧蒸騰,深不可測,不禁失聲大叫道:“好危險!真的會有人住在這裏嗎?”  
  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之處,上麵滿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亙古以來就一直矗立在那裏。吉娜一時又起了頑皮之心,屈起兩隻手指敲了敲石壁,小小的鼻子輕輕地皺了起來,笑問道:“有人在家嗎?我來看你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為什麽來看我?”  
  吉娜一聲尖叫,慌忙轉過身來,就見石台外麵淩空站著一個人影,虛蕩蕩地浮在空中,全身上下毫無憑借,在西沉的金黃陽光下,顯得亦幻亦真,宛如靈神山鬼。  
  一襲闊大的黑色鶴氅將那人全身籠罩住,而他的麵貌也隱在一張青銅麵具之下,完全不可窺探。山風吹起他墨雲般的長發,在雲霧中淩空飛舞,更顯出一種不容諦視的威嚴。  
  吉娜雖膽子素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顫聲道:“你……你是誰?”  
  那人不答,仍問道:“你為什麽來看我?”  
  吉娜聽她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仍有一絲清潤,似乎是位女子,又見那夕陽將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確實是人非鬼,恐懼之心漸去,笑道:“我不能來看你嗎?呃,我就要來看你。”  
  這種語調已近乎耍賴。那人默然片刻,也不再追問,淡淡道:“進來。”也不見她舉步,就宛如墨雲一般“飄”到了石台上。吉娜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忽然走到石台邊上,伸手在空中撈了幾撈,大聲道:“咦?怎麽沒有繩子?”  
  那人不去理她,伸手在崖壁上輕扣幾次,就聽咯一陣輕響,崖壁上忽然顯出一個尺半多寬的小洞來,從洞中似乎透出微微的光芒。  
  黑衣飄浮,那人緩緩向小洞走去。吉娜就覺她的身影一暗,已然步入洞中。吉娜大大張開了嘴,不可置信地看著。就聽那人的聲音從洞中傳了出來:“進來!”  
  吉娜拿手試了試洞壁,但覺入手陰冷,堅硬至極。她小心地將兩隻肩膀鑽了進去,然後再將整個身子塞入。饒是她身材如此苗條,也鑽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麽“走”入的。  
  突然前方透過來一重極為柔和的光芒。吉娜又不禁大大張開了嘴。那洞外麵雖小,裏麵卻無比廣闊。洞底到穹頂高十幾丈,無數條鍾乳石倒垂而下,呈現出種種奇麗的姿態,將山洞襯托得更加雄偉。洞中陳設極為簡單,隻是布滿了從未見過的石塊,光怪陸離的,什麽顏色的都有,青白紅紫,映得洞內全都是琳琅的光芒,宛如仙境。  
  吉娜顧不得洞口狹窄,一陣奮力掙脫,跳了進來,拍手道:“做神仙就是好,竟然有這麽好玩的地方!”      

第17節:被薜荔兮帶女蘿(2)      
  黑衣人森冷的目光投了過來:“神仙?”  
  吉娜笑嘻嘻地看著她,道:“你就是神仙啊。”她眼中流露出調皮的神色,“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呢?”  
  那人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吉娜有些失望。  
  不過,好在她已看到了那人的眼神,雖然極為深邃沉靜,卻並不像她七年前見到的那人,便不再執著於看她的容貌。  
  她好奇心極重,瞬間又被洞中的石頭吸引了。她看了這個,又看那個,個個都愛不釋手,喜歡得不得了。  
  那人淡淡道:“你若是喜歡,不妨就拿些走。”  
  吉娜搖頭道:“不好。還是讓它們待在這裏,這裏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願意跟它們分開的。”  
  黑衣人冷笑道:“兄弟親姐妹自相殘殺的,還少嗎?它們為什麽就一定願意在一起?”  
  吉娜嘻嘻笑了幾聲,不再回答。黑衣人說的這話太過於滄桑,吉娜是不會懂的。  
  看著她如此天真的麵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絲久違了的暖意。她的聲音禁不住變得溫和起來:“你想要什麽,我拿給你。”  
  吉娜大喜過望,脫口就想讓那人傳授給她浮空而立的法門。但突然想起來,雙頭怪人是托自己來送信的,於是急忙從懷中掏出書信,放到那人麵前。  
  那人看了看信函的落款,微微皺了皺眉。她閉上雙目,將信輕輕托在掌心,卻並不拆開,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吉娜趁機四處搜尋,就見牆邊的木案上,放了一枚七寸長的鐵尺,和以前見過的玄天令一模一樣,隻是卻是青色的。同那些晶瑩閃亮的會發光的石頭比較起來,這鐵尺實在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但吉娜認得,這正是雙頭怪人向她描述過的蒼天令。  
  沒想到得來這麽容易,她一聲歡呼,撲上去抱著那鐵尺,道:“我就要它!”  
  黑衣人霍然睜眼,一字字道:“你要它?”  
  吉娜笑道:“不是我要它,是別人要我來要它……啊,不對,是我要它,我要它的!”她從未說過謊話,此時忍不住就將實情說了出來。  
  黑衣人目中暗暗閃爍出一絲極為森冷的光芒來,輕輕合掌,那封信頓時化為塵埃,從她掌心散開。  
  吉娜愕然,喃喃道:“我送你的信……”  
  黑衣人淡淡道:“我已經看過了。”  
  她拂袖將塵埃蕩開,注視著吉娜,目光頗為複雜,緩緩道:“你要它也可以,但要拜我為師。”  
  吉娜道:“拜你為師,那是什麽東西?”  
  黑衣人道:“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學習我的武功。”  
  吉娜道:“你的武功?”她突然想起雙頭怪人的話,眼前這個人,乃是天下武功最高的高手,不禁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隻是,學武功慢不慢,我可沒有那麽多時間。”她想起那些練門武功動輒練到胡子花白的傳說,又不免有些害怕。  
  黑衣人淡淡道:“我以前有一個弟子,我隻傳了他三劍,他就成了武林盟主,你說慢不慢?”  
  “武林盟主……”吉娜喃喃重複了一次,突然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望著黑衣人,“他,他叫做楊逸之!”  
  黑衣人淡淡道:“你認得他?”  
  吉娜拚命點頭,又拚命搖頭:“不,不認得……”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又猝然止步,抬頭道,“你是他師父,太好了,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他啊?”  
  黑衣人聲音一冷:“我不想見他。而且我傳你武功之事,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吉娜“哦”了一聲,不禁大大失望,但轉念想到自己一旦練成武功,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愁找不到他,又興奮起來,高聲道:“我要學,我要學!”  
  她想了想又道:“練武功會不會痛?”  
  黑衣人不再說話,突然出指,一指點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熾熱的氣流隨著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聲叫,跳了起來。熱氣瞬息傳到腳心,同地麵一觸,登時湧生出一股柔和但堅韌的力量,托著吉娜緩緩升了起來。  
  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開口說話,那股力道登時消散,化作兩道清亮的氣息,降入小腹,順著氣血脈絡散諸全身,暖融融地消為無形。一時頓覺神清氣爽,胸脯之間活潑潑的,說不出的舒適,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順心如意,似乎連體重都感覺不到了。  
  吉娜大喜,問道:“我已經成為高手了嗎?我可以到處去找他了嗎?”  
  那人看著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這是我的空行自在暗獄曼荼羅真氣,你學了之後,也可以像我一樣淩空浮立,想多麽自在,就多麽自在。”  
  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隻是會不會摔死啊?”  
  黑衣人淡淡道:“隻要你好好學,便是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摔死。我已經在你體內放了一段‘氣息’,你好生運用體會,早晚便可運用自如。”      
 
第18節:被薜荔兮帶女蘿(3)      
  吉娜乖乖地“嗯”了一聲,沿著那人指點,引導著自己體內暖暖的那股氣,在周身運行起來。她悟性頗高,對於這種好玩的事情的興致更濃,學起來竟然極為迅速。不多時,就能夠淩空翻滾,如飛燕翔擊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將氣息運到手掌上,甚至布達身外,吉娜一一學得認真無比。  
  洞中光明如晝,不覺時光流逝。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會來著!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氣得胡子翹起來了!怎麽辦?怎麽辦?”  
  黑衣人淡淡道:“怎麽辦?去不就是了!”  
  吉娜差點哭了起來:“可是這裏離月野坪好遠啊,等我趕到時,他們早就散了!阿爸的胡子,怕不都翹光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運用我傳你的功法,不用半個時辰,就能到。”  
  吉娜立即破涕為笑,道:“那就好多了。對了,你參加過跳月大會沒有?你有沒有情郎?”  
  她說話從無遮攔,那黑衣人的神情完全被麵具隱住,卻也看不出是否冒犯了。  
  望著吉娜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黑衣人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  
  這的確是個有趣而有用的孩子。  
  時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獲的季節。大熊嶺的苗族在族長木闐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較去年多了三成。那木闐雄才大略,頗通經營之道,大熊嶺十八峒苗族獨成一派,不與漢人交通,但族長仁政愛民,上下齊心,族內一片鐵桶江山,卻是人人不敢輕視。今年再豐收,便是接連三年收成過了八千石,再也不用擔心什麽荒年。是以木闐下令,趁著十五月圓,舉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會,全族一起歡慶遮翰神的蔭佑。  
  一輪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東天,將整個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淨潔的銀白色。鹿頭江邊燈火輝煌,充滿了節日的歡聲笑語。苗族少女們都戴起了滿頭的銀飾,長長的筒裙繡滿了鮮花,舞動起來流光溢彩,幾十人圍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著手跳舞,目光瞟著邊上散亂坐著的小夥子們。這些小夥子一麵回應著姑娘火熱的目光,一麵拿大勺子舀了邊上的酒痛飲。  
  牛羊在火堆上烤得刺啦刺啦的響,歡慶的時刻就要開始了。  
  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來的一座高台,台上虛設了幾個座位。中間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闐的了。爐火漸旺,姑娘們的歌聲中逐漸摻入了小夥子們粗獷的聲音。突聽一陣號角聲嗚嗚響起,雄沉鬱涼,各種聲音立時寂靜下來。小夥子們肅然起立,姑娘們也趕忙停止了歌聲,靜靜地站著。號角聲嗚嗚不止,突然一陣急驟的鼓聲響起,木闐率領著兩個兒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長老走上台來。  
  眾人一陣歡呼。木闐麵露微笑,揮手讓大家坐下。朗聲道:“神明佑護我們取得如此大的豐收,我們就用我們的喜悅答謝神明!今晚大家盡情歡樂,遮翰神保佑你們!”台下又是一陣歡呼。  
  長老送上一碗酒,木闐張手接過,一口喝幹,噗的一聲一道酒浪吐在兩丈遠的火堆上麵。火堆受此一激,火苗躥起了老高。人們又是一陣歡呼,立時小夥子們姑娘們圍著大小的火堆瘋狂地跳了起來。已經有家室的男子則在四周充當護衛。  
  木闐轉過身來,滿臉的歡笑立時消失無蹤,低聲道:“你妹子還沒回來?”  
  新野也低聲道:“方才我問過伺候妹子的藍花,妹子這兩天都沒有回來。不過父親既然吩咐過她一定要參加這次跳月大會,我想無論如何,她是應該來的。”  
  木闐麵有憂色,道:“她若能來自然最好。今年她年滿十六,按照規矩,也該參加這跳月大會了。雖然說規矩畢竟隻是規矩,但能參加的還是要參加的好。”  
  新野低聲道:“是。我想她應該知道的。”  
  突地,就見一條黑影迅捷無倫地在山中跳躍著,向這邊奔了過來。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團東西,似乎是什麽獵物。  
  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來了!”揚聲道,“阿妹!這邊來,阿爸在等著你!”  
  就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來了!”就見那黑影倏然加速,電般一瞥,頓時躥到了高台一側的大樹上,手中所提之物轟然摜下,將那高台砸出一個深坑來。  
  木闐心頭一沉,火光閃爍中,突地驚道:“嵯峨!”原來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鎮守大熊嶺與外界通道的嵯峨,也就是木闐的長子。  
  就見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動不動。木闐心下驚疑,就聽那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我們天子使節來到你們這苗疆邊陲之地,這小子居然不讓我們通過,我們王爺非常生氣,但還是念在你們化外之民,不懂禮儀,沒有取他的腦袋。叫我帶他過來,問問峒主該怎麽處置。”  
  木闐心下更驚,道:“什麽天子使節?什麽王爺?”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我叫歐天健。”  
  木闐吃驚道:“雲現五龍歐天健?吳越王府兩大護法之一?”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你還不是太笨。我們王爺親來,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爺麵前將把破刀劈來劈去的,你說該不該殺?”  
  木闐心下忐忑不安,吳越王權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寵愛,熾焰熏天,怎麽會忽然跑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而且事先居然沒聽到一點風聲。當下試探道:“不知王爺駕臨鄙處,有何公務?”  
  歐天健咯咯笑道:“這說起來,我就要恭喜你了。國師吳清風大人用先天術法推算,魚藍觀音已經轉世人間,就是你的女兒吉娜。若是能讓皇上跟吉娜合籍雙修,借吉娜的仙氣和萬歲的洪福,不難共登仙界。因此萬歲派遣吳越王爺為使節,前來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還不趕緊謝恩?”  
  木闐隻覺此事匪夷所思,吳越王圖謀甚大,路人皆知,這次不知又要搞什麽鬼。當下拱手道:“小女年紀還小,不堪親近帝軀,望先生在王爺麵前多加美言,此事還是息了的好。”  
  歐天健冷笑道:“這話我可不敢說,你要說自己去跟王爺說。我口信已經帶到,就此別過。對了,這小子馬上就是國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過。”一道指劍飆出,砰的一聲將嵯峨打了個跟頭。  
  嵯峨跳起來大叫道:“兀那小子,咱們再來大戰三百回合!”  
  歐天健的笑聲就如毒蛇抽氣一般:“再戰?吳越王已至,你們還不準備迎接,難道想造反不成?”  
  他的話音剛落,月野坪外忽然衝天起了一聲炮響。十八峒苗人哪裏見過如此聲勢?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計,呆呆地向外看著。  
  就見清冷的月光下,黃鉞兩列,引著千軍萬馬,鋪天蓋地而來。      

第19節:旌蔽日兮敵若雲(1)      
  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  
  當先一人蟒袍金冠,滿麵春風,見了木闐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處深宮,久聞先生風顏,未緣識荊。今日一見,清健更勝所聞,實可共喜也。”  
  木闐聽他言出溫文,片言不提納親之事,與歐天健所走的正是兩個極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隨便可了的。當下急忙率著幾個兒子跳下台來,躬身施禮道:“王爺駕臨鄙地,實在是蓬蓽生輝。正趕上我們苗人的跳月大會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請王爺移駕坪內,小女的婚典,還要請王爺主禮。”  
  吳越王瞳孔倏然收縮,一雙眸子凜然生威,盯著木闐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兒要出嫁?”  
  木闐道:“叨逢王爺的福氣,小女姿貌雖陋,總算也有人求親了。”  
  吳越王淡淡道:“吉時在什麽時候?”  
  木闐俯首不敢仰視,道:“便在今晚!”  
  吳越王沉聲不答,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縱聲笑道:“那實在不巧得很,本王原本帶了詔書來,要冊封你女兒為貴妃娘娘的。”  
  木闐垂頭道:“那實在是小女沒有福分,配不上這麽高的榮耀。吉時將到,還請王爺移駕。化外野人,不勝榮崇。”  
  吳越王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也沒有辦法。”  
  木闐大喜,將身一側,道:“王爺請!”既然先說動了吳越王,那就好說了,吉娜找不找得到,應該嫁給誰那都是小事情,大不了找幾個人混充一下,反正吳越王又不可能在苗鄉待多長時間。  
  吳越王突然笑了笑,他一笑,原來高華威嚴的臉龐就變得說不出的慵懶。吳越王等這個慵懶的笑容在臉上固定,然後消散,才輕輕道:“那本王就隻有搶親了!”  
  木闐一呆,道:“這怎麽可以?!”  
  吳越王又是一笑,這一笑就顯得無比的陰沉:“怎麽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說的話,你敢說不可以?”  
  木闐囁嚅道:“可是小女已經許人,您堂堂王爺,怎麽能這樣做?”  
  吳越王大笑道:“世人哪知什麽叫對的,什麽叫錯的?本王隻須做出來,你們遵守就可以了。問什麽對與錯,這不是你們的本分!”  
  木闐尚未作答,旁邊雄鹿見一向強橫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來,拔刀怒喝道:“你們這麽欺負我們苗人,除非把我們全殺了!否則遮翰神的子孫,由不得你們欺侮。”  
  吳越王輕輕冷笑,斜睨著他道:“你以為本王殺不了你們嗎?慢說本王一聲令下,小小大熊嶺立時夷為平地,就是本王一伸手,恐怕也不是你們這幾十個人能承受得起的!你要不要試試?”  
  雄鹿大叫道:“試試就試試!我們遮翰神的子孫,寧可死了也不受別人的侮辱!”  
 
第20節:旌蔽日兮敵若雲(2)      
  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厲害,大呼小叫地揮刀直向前衝去。吳越王冷笑不絕,掌力潛湧,雄鹿還未衝近他身前三尺,就覺一股大力迎麵撲來,登時氣為之窒,一聲悶哼,向後跌了出去。木闐、嵯峨見勢不好,慌忙搶上去接,就覺雄鹿的身軀沉重無比,宛如山般直向後壓了過來。三人胸口一口氣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後跌。吳越王掌勢更不停留,如奔龍般追襲而來,將四人一齊衝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聽哢嚓嚓一聲響,那高台竟被他一掌衝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吳越王緩緩收掌,傲然仰頭而立。  
  眼看木闐等人狼狽趴起,卻又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吳越王點了點頭,悠然道:“這下你們知道什麽叫對、什麽叫錯了吧!”一擺手,“全綁了。”回頭對歐天健道,“帶人,搜索整個苗鄉。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夠找出這尊魚藍觀音的。”  
  在歐天健的呼喝聲中,身後的士兵緩緩移動,走出了三千多人,整整齊齊地將整個跳月大會圍住,接著便開始逐人搜尋起來。  
  兵丁對於平民,自然不會有什麽好顏色。跳月大會就設在苗人村寨邊上,苗疆近幾年了無戰事,居積甚豐,其民又好金銀首飾,那些士兵趁了這個機會,撲上去搶奪,一時鞭打拉扯之聲鼎沸而起。木闐手下雖然頗訓練了些壯丁,但在歐天健等人的監視下,哪還有還手的餘地?  
  耳聽苗民哭啼叫嚷之聲漸起,木闐皺著眉頭,欲言又止。  
  吳越王一聲冷笑,揮了揮手,兵丁鬧得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來將身邊的苗民打得滿地慘叫,另一人提起一兩歲的嬰兒,就要向牆上摜去。木闐終於忍不住嘶聲道:“住手!”  
  吳越王手一抬,刹那間寂靜如同水波一樣自他為中心傳播開去,所有的士兵全都歸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奪來的財物散落一地,卻沒人再去看一眼。  
  吳越王滿意地掃視了四周一眼,將目光盯在木闐身上,道:“本來就是很簡單的道理,本王相信木峒主不會想不明白的。”  
  木闐掙紮著爬起來,將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懷中,道:“我若是說吉娜不在此間,你相不相信?”  
  吳越王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容,道:“本王當然相信。木峒主說的話,從一開始本王就很相信。所以本王現在就要從這群人中找出誰是吉娜的夫君來。本王問一聲,就殺一個人,若是一直沒有人出來,就殺到你們一個人都沒有為止。本王的話,不知木峒主又信不信?”  
  他的語音平靜淡定,似乎是在述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木闐卻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嘶聲道:“我說的是真的……”  
  吳越王沉下臉,冷冷道:“歐天健。”  
  歐天健忙躬身道:“屬下在。”  
  吳越王淡淡道:“準備好刀了嗎?”  
  歐天健陰惻惻笑道:“王爺放心,早就磨得風快了,絕對不會讓他們多痛苦。”  
  吳越王歎了口氣,道:“那就放心了。可不能讓別人認為本王太過殘忍。”  
  歐天健大聲地答應了,慢慢轉身。吳越王臉露一絲嘲諷,盯住木闐。眼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地變來變去,顯見心中遲疑不決。道:“很好!到現在還不答應,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你的膽氣了!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你又何妨?反正料想這魚藍觀音跑得也不遠,幾千人的痛哭慘叫之聲,已足夠將她感動回來了!”說著,再也不等木闐回答,手一劃而下,三千人利刀齊刷刷舉起,月光之下盡是冰寒的閃光,便向著苗人劈了下來!  
  就聽一聲清脆的嬌叱道:“你這人怎麽這麽壞,快快放開我的族人!”  
  吳越王抬頭望時,就見一女孩衣袂飄飄,卓然立於左邊的山崖上,雖然衣衫已被山石掛得破爛不堪,但看去衣袂飄飄,真有些觀音臨風的感覺。  
  吳越王嘴角漸漸浮起一絲笑意:“你就是吉娜?”  
  吉娜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趕快將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麽,我去就是了。”  
  吳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麽,而是去做天上地下,榮寵無上的貴妃娘娘。也隻有這樣,才配得上你觀音降世的身份。明明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氣,本王就不懂你的父兄為什麽這麽極力反對。”  
  吉娜早就聽說過吳越王的惡名,今天隻是證實了傳聞而已。不禁冷哼了一聲道:“你還能有什麽好心腸?”  
  吳越王笑道:“你先下來,看看我們給你準備的行裝,就知道本王是好心腸還是壞心腸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這個人就不像好人,還講什麽心腸的好壞。”倏地將身一聳,直向山崖下投來,吳越王驚叫一聲:“小心!”就見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幾跳,已來到了場中,身手甚是敏捷。      
 
第21節:旌蔽日兮敵若雲(3)      
  吳越王一揮手,兵丁們井然有序地從苗人中退了出來,在吳越王身後布起了好大的方陣,甲兵鏗然,這麽多人,卻連一點嘈雜之聲都沒有。  
  吳越王道:“你看,你說放人,本王便放人,還不算好人嗎?來人,將貴妃娘娘坐的七寶香輦抬過來。”  
  就見幾十個兵丁牽著一輛八匹馬拉的大車出來。車上珠繞翠鋪,寶光射眼,那車都是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麵刻滿了山川社稷,蟲魚鳥獸。香輦上瓔珞重障,輕紗曼遮,濃渥的香氣沁出,真是中人欲醉。華麗富貴之氣,就是吉娜這生長在族酋之室的貴族,也不覺瞠目。  
  吳越王見狀微微一笑,道:“我們現在就坐上去好不好?”  
  吉娜興高采烈地道:“這是給我坐的嗎?好漂亮哦。”  
  吳越王道:“天下有資格坐這輛車的,就隻有吉娜姑娘一人而已。這算不了什麽,到了皇宮中,比這個還好的東西多著呢。”  
  吉娜隨口問道:“什麽是皇宮啊?”  
  吳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裏麵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沒有人領著,任誰都會迷路的。”  
  吉娜歪頭想了想,道:“那我不去了。那麽大的地方,走到迷路,那我還怎麽找他啊?不去!”  
  吳越王笑道:“到時候姑娘寵冠後宮,想要出去找人,自然有千千萬萬人爭著領路。”  
  吉娜道:“那我也不去。我不喜歡住在家裏,我喜歡住在外麵。”  
  吳越王意味深長地一笑,道:“你若進了宮,這些奇怪的習慣,自然一點也不能再有了。”  
  吉娜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要回家。”轉身拉起木闐跟嵯峨他們,就要向外走。  
  吳越王微一頓足,一道淩厲的罡氣以自身為原點飆出,席卷整個廣場。刹那間仿佛起了一陣狂風,吹得眾人立足不定。  
  吳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沒說離開,誰敢離開?”  
  吉娜道:“那人家說了不去,你還要怎樣?”  
  吳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馬上就會求著我帶你走的。”手一揚,吉娜隻覺全身一寒,頓時宛如被繩索捆綁起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她驚叫還未出聲,已被塞入了七寶香輦中。  
  木闐臉上變色,一聲長嘯,苗民們頓時踏上一步,他們赤手空拳,但雙眼卻已布滿血絲。  
  他們已準備拚命。  
  吳越王看也不看,輕輕揮了揮手。三千甲兵立時長刀出鞘,齊聲呼喝,擺開謹嚴的戰陣,長刀霍霍,向苗人們衝去。  
  夜色,就要覆蓋上這片寧靜的大地。  
  殺氣,驟然閃現在靜謐的苗疆中。  
  這殺氣隱然成形,滿盈的月光都暗淡了下來。吳越王的臉色變了,他突然抬手,道:“暫住!”三千甲兵一起頓步,就見吉娜方才站立的山崖處,一個白衣人淩虛立於夜風之中。  
  他手上握著一枚小小的鐵尺,也不知用了什麽方法,那鐵尺以極為迅捷的速度旋轉著,幻化出一團耀眼的光暈,仿佛天空中的那輪明月,也被他控於手中。  
  山風輕輕吹過,瞬間攪碎了月色!  
  光暈化作萬千碎片,暴雨一般傾瀉而下,奪奪奪奪一陣厲嘯,全都恰巧擊在甲兵與苗人之間,瞬間濺起丈餘高的塵埃。  
  擊在大地上的並不是刀劍、也不是暗器,而仿佛僅僅是月光本身,風過之後便了無痕跡。  
  塵土漸漸散開,吳越王的臉色卻變了——以光風之力傷人,這又是何等樣的武功?  
  吳越王仰起頭,盯著白衣人。就見那人手中光暈散盡之後,重新還原為一小塊黑黝黝的鐵尺。  
  他輕輕抬手,淡淡道:“接令吧!”  
  厲嘯聲破空裂雲而起,那令牌從白衣人手中彈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吳越王射了過去。物還未至,奔湧激起的風聲已然先聲奪人。  
  吳越王手一張,待要接住,猛覺氣息微微一沉,當下雙掌齊出,“轟”然一聲大響,那物向外飛去。令牌所帶的勁力宛如滿天月華一般,逼人而來!  
  吳越王心高氣傲,不肯後退,內息催起,奮力抵抗,一時隻覺五髒六腑都快翻轉了過來。  
  崖上白衣人飄飄而下,伸手將令牌接在手中。  
  吳越王深吸了口氣,目中神光乍顯,將內息紛亂一齊壓住,沉聲道:“玄天令?”  
  他久久注視著來人,聲音漸漸起了波瀾:“你是楊逸之?”  
  四周之人齊齊變色,吉娜在香輦中更是一聲尖叫。  
  楊逸之!  
  她朝思暮想,想要見到的人,竟然又出現在她麵前。  
  這是何等巧合,何等幸運!  
  然而,她現在卻隻能隔著香輦上的雲紗,隱約看到他的影子!  

第22節:旌蔽日兮敵若雲(4)      
  雲紗上透出淡淡的光芒和幾條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也不答話,手一翻,將玄天令完整地亮了出來。就見那漆黑的牌麵上烏光流轉,仿佛一塊上好墨玉,雖然隔著雲紗,也依然隱約可見其光華。  
  “我答應過孟天成,要將玄天令交到你手上,然後再奪回。所以,他於你的恩義不違。”  
  吳越王身形陡止,那人並不看他,舉令一揮,勁氣淩空,哧的一聲在吳越王的麵前畫了一道橫線,冷然道:“但王爺此舉,卻大為不義。此線為界,再上前一步,風月無情。”  
  吳越王臉上閃過一陣怒意,歐天健畏懼地看了那人一眼,想要止住吳越王,卻又不太敢。  
  吳越王臉色連變數變,突然哈哈笑道:“既然楊盟主親至,本王不妨讓你一步,但你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輩子嗎?”一語說完,再不看木闐等一眼,拂袖轉身而去。  
  三千甲兵陣型不變,肅齊劃一地隨著吳越王向峒外行去。  
  木闐眼看如此聲勢,吳越王雖退而威勢不減,來日正是大難,哪裏有絲毫喜悅之情?  
  那人似乎也沒想到他就此退去,一時也沒有追趕。  
  他輕輕拱手,道:“木峒主。”  
  木闐方從驚愕中醒來,急忙還禮道:“多勞尊駕相救,十八峒八千苗人,都賴尊駕而得救。”  
  那人輕輕搖頭:“今日之事,吳越王絕不會善罷甘休,而在下要事在身,不宜久留此地。”  
  木闐臉色不禁變得極苦:“可尊駕走後……”他沒有說下去,但話中之意已一目了然。那人一旦離開,整個苗疆與吉娜又將如砧上魚肉,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看透了木闐的心思,淡淡道:“峒主不必擔心。我已傳書峨眉守溫師太,明日此時,她會派弟子帶令愛去峨眉暫避。”  
  峨眉派?要送吉娜去峨眉?木闐的笑容更苦。  
  好在峨眉派聲勢顯赫,派中又全是女子,蜀中離雲南也並不太遠,實在是避難的最好處所了。事已至此,木闐也隻得點了點頭。  
  那人見他答允,輕輕拱手道:“如此,暫且別過。”  
  吉娜隔著輦中雲紗,聽著他的聲音,正激動不已,見他有要走的意思,不禁失聲大呼起來:“不行,等等我,等等我!”  
  嚇呆了的雄鹿、嵯峨似乎這時才想起吉娜還在香輦中,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解救吉娜,但是他們並不知道點穴的奧妙,又哪裏能夠解開。  
  吉娜正在極力掙紮,隻覺雲紗上的人影輕輕抬了抬衣袖,一道淡淡的月光透空而來,微風般吹拂在她身上,她隻覺身子一暖,周身血脈立刻運轉正常。  
  吉娜大喜,立即跳了起來,還不待站穩,就往窗口望去。  
  白衣飄飄,隻留給她一個踏月而去的背影。  
  她再一次和他擦肩而過。  
  吉娜回想起八年前那天空中緩緩消失的眸子,心中無比悵然。  
  難道自己和他,真的就欠了這一麵之緣嗎?  
  不,既然過去的千萬年歲月,都這樣凝視著他,陪伴在他身旁,此生此世,無論要經曆多少磨難和等待,也一定能再見他一麵。  
  吉娜跺了跺腳,心底暗暗發誓,無論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第23節:解環佩以結言(1)      
  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  
  月華清冷,吳越王大軍退後,木闐長籲了一口氣,坐倒在地。眼看遍地血跡,被毆打掠奪的苗民們正扶老挈幼,收拾殘敗的家園,四周一片狼藉。念及吳越王的聲勢,不禁心下黯然。  
  吉娜懊惱楊逸之的離去,也怔怔地不再說話。  
  就在這時,破空之聲再度響起,吉娜以為是楊逸之去而複返,不禁大喜過望,抬頭看去,卻隻見一個黑色的影子懸浮在空中。  
  吉娜認得,此人是山洞中傳她武功的人,不禁有些失望:“師……”她剛想叫師父,突然想起那個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諾言,隻得改口道,“……是……你?”  
  黑衣人並不理她,轉而對木闐道:“你想送她去峨眉?”  
  木闐怔了怔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黑衣人冷冷看著他們:“吳越王寄心天下,染指武林,峨眉自身難保,又豈能庇護得了她?”  
  木闐笑容更苦,隻得搖了搖頭,道:“也沒有別的辦法,避得一時便是一時吧。”  
  黑衣人默然片刻道:“峨眉雖能帶吉娜走,卻不能阻止吳越王進攻苗疆。吉娜既然與我有緣,我不能坐視不理。”  
  木闐有些驚愕,吉娜什麽時候見過這個人,又怎麽便成了有緣?卻一時不敢多問,隻加倍恭敬道:“那敢問先生有什麽良策妙計?“  
  黑衣人道:“妙計便是它。”手一翻,亮出一枚輕微泛著青色雲光的令牌來。  
  木闐大愕,失聲道:“逼走吳越王的玄天令?怎麽又到了先生手中?”  
  黑衣人冷冷道:“這枚並不是玄天令,而是蒼天令,雖然同是四方天令之一,但卻大不相同。”  
  木闐定睛一看,果然,兩枚令牌雖然樣式如一,但光澤卻大不一樣。玄天令如墨玉般烏光流轉,蒼天令卻散發著淡淡的青光,如雲如水,澹蕩不定。  
  木闐不禁道:“這蒼天令,又有什麽用處?”  
  黑衣人道:“蒼天令本身並無特殊的威能,但隻要送到了一個人手中,卻能讓吳越王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木闐愕然抬頭:“什麽人,居然有這等本事?”  
  黑衣人目光悠遠,遙視著月光下那蒼茫的苗山,許久,方才吐聲道:“卓王孫!”  
  木闐皺了皺眉頭,道:“卓王孫?沒聽說過啊。”  
  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曉的了。你隻知道他握有連吳越王都忌憚的力量就可以了。隻要到了他那裏,吉娜或者你們十八峒,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危險。因為吳越王不敢。”  
  木闐猶豫道:“可是……可是他又怎會插手此事?”  
  黑衣人道:“便是因為這蒼天令。他一直在尋找這枚令牌,而且傳言江湖,如果有人將蒼天令送與他,他便答應此人一件事情,所以,蒼天令又被稱做‘允諾之令’,隻要吉娜攜令送交卓王孫之手,並願意留在他身邊,吳越王隻有望洋興歎,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木闐道:“這個卓王孫,真的有這麽大的本事?”他並不是不肯相信,今夜遇到的這些人,早已經超出他理解的範圍,隻是吳越王天璜貴胄,權炎熏天,已是他心目中最高權勢的象征,難道卓王孫是神仙不成?  
  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遠天之上,道:“江湖中的聖地,武林裏的傳說,九百年皇龍爭聚的華音閣……”  
  “華音閣!”木闐一震,他雖然遠在邊陲,但也聽說過華音閣的盛名。  
  華音閣乃是當今天下第一大派,介於正邪之間,傳世已近千年,聲勢已遠在武當少林之上。武林中據傳有七大禁地,苗疆神魔洞才是其中之一,然而華音閣就獨占其三。  
  數百年來,沒有人敢闖入華音閣,也沒有人敢與華音閣對抗。  
  這實在是江湖中獨一無二的傳說。  
  木闐仿佛明白了什麽:“難道,卓王孫是……”  
  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自顧說下去:“他如今執掌華音閣,號稱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風流天下第一,謀略軍策天下第一,才智術算天下第一,乃是中原第一等的人物。”又頓了頓道,“他雖然眾多天下第一,但年齡尚輕,也並未娶親,你倒可以將錯就錯,把吉娜嫁與他為妻,反正蒼天令在你的手上,他為誓言所格,也不會不答應。”  
  木闐臉一紅,道:“現在還不至於。”  
  那人淡淡道:“也沒什麽不可以的。隻是你要有所準備,吉娜此去,恐怕是不能回來了。你好自為之,紅塵之氣於我修為有礙,我去了。”  
  也不等木闐作答, 叮的一聲,青氣湛然的蒼天令牌落在木闐麵前。那人的聲音遠遠傳來道:“此去飛雲崖下,自然有人接應。”  
  一語即罷,餘聲杳然。  
  木闐將蒼天令拿在手中,翻來覆去觀看,除了沉重出人意料外,再無奇處。不知這麽一件東西,究竟為何有這麽大的威力?而這個神秘的黑衣人,為什麽甘願陪上武林至寶蒼天令來,將他女兒送往華音閣?  
  這樣的好事來得太為離奇,不知到底是福是禍。  
  然而事關一族人的生死,當下也沒什麽好猶豫的,隻好促裝讓吉娜上路。吉娜幾次想悄悄溜走,都給木闐率幾個兒子擋了回來。她慣於棲息山林,這麽悶在家中,不由得整天發脾氣。木闐無法,隻好找吉娜的阿媽開導她說外麵的景色怎麽秀麗,人物怎麽出色,物產怎麽富饒,而城郭又怎麽繁華,說出去之後有多少好玩之處。  
  吉娜對漢人風物城池毫無興致,但想到出了苗疆,便能追隨楊逸之蹤跡,遲早有見到他的一天,心中不禁無限憧憬。終於暫且抑製住遨遊荒山野嶺之心,希冀出了崇山峻嶺之後,可以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美妙世界。  
  木闐心中著急,三天之後,終於將行囊整治完畢,足足裝了三輛大車,要吉娜帶走。吉娜皺著眉頭道:“這麽多東西,我怎麽拿得了?我要這麽東西做什麽?”  
  阿媽溫和地笑道:“傻丫頭,你到那邊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不給你多準備點,你吃什麽?穿什麽?”  
  吉娜胸脯一挺,道:“那怕什麽?餓了就吃野果子,困了就爬到樹上睡覺啦!衣服還要多少?身上穿一件就可以了。”  
  阿媽撫著她的頭發道:“傻丫頭,漢人跟我們苗人不同,規矩多著呢。何況這一路上,又不用你自己拿,我讓你兩個哥哥送你過去,一路上這些苦啊累的活一點也沾不到你身上去。”  
  吉娜嘟著嘴道:“這麽一大堆的東西,看著也悶死我了。”      
 
第24節:解環佩以結言(2)      
  阿媽歎了口氣道:“孩子,以後阿媽想送你東西,都不知有沒有機會了。”說著忍不住拿衣襟拭淚。  
  吉娜將整個身子偎依在阿媽的懷裏,道:“阿媽既然這麽舍不得吉娜,吉娜就不走了,永遠陪著阿媽。”  
  阿媽強笑道:“傻丫頭,女孩子終究是要離開爹媽的。何況這一去也是為你好,阿媽有什麽舍不得的呢?”  
  木闐也是心酸,但見她們母女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硬起心腸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哪有這麽多話說。時間不早了,也該讓吉娜上路了。趁著現在天氣陰涼,多趕些路是正經。”  
  阿媽忍不住眼淚又下來了:“還說不是生離死別……”木闐趕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對雄鹿和嵯峨道:“一路上照料好妹妹,不要讓她隻顧著玩耍。凡事能讓就讓。總之以大局為重。”雄鹿和嵯峨齊聲答應了。督促吉娜上車,可吉娜怎麽都不肯鑽到車子裏麵,偏要乘馬,眾人無法,也隻好由她。  
  車行轔轔,一路向西北而去。等轉過山彎時,吉娜回頭張望,還看到父母和族人在遠遠地揮著手。  
  她怎麽也想不到,再與父母相見時,竟然已是天人永隔。  
  飛雲崖居大熊嶺西北一百餘裏,乃是著名險峻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不叫它飛雲崖,而叫野鬼坡。不知那人為什麽約了這麽個會麵地點,也隻好趕去。  
  吉娜一路上興致勃勃,畢竟走這麽遠的路,對她還是第一次。而且有兩位兄長照料著,什麽事都不用操心,木闐又置辦得細致,幾乎要什麽有什麽。這趟行程與其說是趕路,不如說是遊山玩水。趕了一天的路程,地麵石頭漸多,草木漸少,過了重安江,再走十幾裏地,就到飛雲崖。  
  吉娜吵著說帶的東西吃膩了,要吃些青菜,雄鹿隻好命令加快趕路,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家。這一急趕,赤日炎炎,更覺難以忍受。  
  轉過山腳,忽然路邊顯出小小的一個茶寮,雄鹿不禁大喜,道:“妹子你看,那邊有個茶寮,我們可以去打尖歇一下。你想吃什麽,隻要他們有的,我總會想辦法弄給你。”  
  吉娜答應了一聲。雄鹿揮手叫手下的人將車停在門口,和嵯峨服侍吉娜進了茶寮。隻見冷清清的沒幾個人,老板在櫃台後麵忙碌著,幾個茶客背對著門口斜坐。雄鹿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大聲呼喝著讓老板將所有的飯菜都端上來,吉娜則趕緊搶占了臨窗的位子,拍著桌子一迭聲的叫茶。  
  就見茶老板悠閑地從櫃台後麵轉了出來,笑著抱了抱拳,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吉娜姑娘,沒想到我們在這裏又見麵了。”冠帶煌然,滿臉躊躇滿誌之色,不是吳越王卻是誰?  
  雄鹿大吃一驚,刷地將腰刀拔了出來,搶上去護住吉娜。吳越王看也不看他一眼,隻對吉娜微笑道:“姑娘看我整治的這個店麵如何?此去京師,還是讓本王親自伺候姑娘,才可以放心。”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們不去京師,也不要你管。你既然開了茶館,為什麽不給我們上茶?”  
  吳越王笑容不改,道:“姑娘要茶,自然有茶。”袍袖揮拂,真氣催動櫃台上的茶壺,激起一道水箭,如景天長虹般,刹那間將吉娜麵前的茶杯注滿。吳越王袍袖輕揮,水箭靈蛇般縮回壺中,竟無半點濺出。  
  遙聞樓上似乎有人輕輕撥了聲琴弦,吉娜撇了撇嘴,道:“顯什麽顯。”俯下身來咕嘟咕嘟將茶水喝光了,道,“再斟來。”  
  吳越王手一招,背門而坐的幾個茶客轉過身來,赫然就有歐天健在內。吳越王道:“給吉娜姑娘倒杯茶去。”  
  歐天健俯身一禮,慢騰騰地拿起櫃台上的茶壺,倒了滿滿一杯的熱茶,走到吉娜麵前,道:“吉娜姑娘請。”  
  吉娜冷哼一聲,接過杯子要喝,不料什麽東西都沒倒出來。定睛看時,原來一杯熱茶在方才的瞬間已被歐天健的掌力凍成了冰塊!  
  此時的吉娜,武林高手見多了,也就見慣不怪,指著茶壺笑道:“我正嫌熱呢,你就送了塊冰給我,麻煩你將這整壺也變成冰吧。”  
  歐天健沉下臉來,猛地一探掌,抓向吉娜的手腕。吉娜一動不動,任由他抓住,笑道:“你抓我的手做什麽?我可沒打你也沒罵你。”  
  歐天健倒真拿她沒辦法,隻好冷冷地道:“跟我們走!”  
  吉娜道:“那你也不用抓住我不放啊。”忽然將手往他眼前一晃,道,“你瞧,沒抓住。”歐天健一愣之下,吉娜猛一用力,將手抽了出來,咯咯笑道:“那是另一隻手啊,笨蛋!”  
  歐天健本以她是皇帝要的人,不敢太用力,卻不料又被她這小伎倆所耍,不由又覺好笑,又覺可氣,駢指一劃,茶桌從中分成兩半,歐天健運掌成風,一招雪落長空,掌影點點灑下,將吉娜全身籠罩起來。      
 
第25節:解環佩以結言(3)      
  吉娜哎喲了一聲,對吳越王道:“那個好人,你不來救我?”吳越王微笑不答。歐天健掌影飄忽,忽然片片掌影歸成一個,直向吉娜胸口襲來。  
  吉娜也不躲避,將胸往前一挺,嘻嘻笑道:“你說我們兩個什麽恩仇都沒有,為什麽要打架呢?”  
  歐天健想起她是皇上親選的嬪妃,倒不敢真的傷了她,隻得收束內力道:“因為我們要捉你回去。”  
  吉娜笑容陡然一變,高聲道:“那就不客氣了!”乒乒乓乓,所有的桌子、椅子、凳子、杯子都飛了過來。茶寮之中地方本小,歐天健避無可避,凳子什麽的雖沒砸到身上去,卻被濺了一身的茶水。這下不由得心頭火起,玄功運出,在身體四周布出了兩尺大的一個氣障,拋過來的桌子椅子還未及身,就被彈了開去,吉娜反而要躲避彈回來的茶水雜物,情勢頓時逆轉。  
  歐天健一聲冷笑,嗤馳四指連彈,吉娜就覺身上一冷,似乎有什麽看不到的細絲縛住了四肢,都轉動不靈活了。  
  歐天健冷笑聲中,慢慢向吉娜走來,眼中滿是譏誚的笑意,似乎在說:現在看你還有什麽花招。  
  吉娜對著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叫道:“暗獄曼荼羅!”歐天健怔了一怔,吉娜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淩空舞起,在空中一陣翻騰,一道淩厲的勁風直撲下來!  
  這勁風來得好快,如斧如鑿,如震雷閃電,如天帝震怒,轟然擊在歐天健胸前。歐天健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箭噴出,身子直向後摔出。  
  吳越王皺了皺眉,手一引,將歐天健的身子帶住,歐天健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恨恨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屬下無能,請王爺降罪。”  
  吳越王搖了搖頭,對吉娜笑道:“倒沒想到你的武功這麽好。看來你是不肯跟我們走,是一定要本王親自出手了。”  
  吉娜滿臉都是驚愕,似乎也沒想到會將歐天健傷成這個樣子,不禁愕然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吳越王仍舊微笑道:“你一掌能將歐天健打成這個樣子,內功修為也算很不錯的了。現在你後悔還來得及,隻要你答應做了皇妃,本王不出手也罷。”  
  吉娜雙手掩麵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吳越王歎道:“這又是何必。”口中雖然微歎,但腳步卻毫不停留地向吉娜走來。  
  忽然錚■琮幾下琴音,二樓上帷幕輕動,幾道春水般的暗力悄無聲地襲來。  
  吳越王當下護身勁氣一鼓,隻聽啪啪兩響,錦袍左右所掛的兩塊玉佩被暗勁所擊,墜落地上!  
  吳越王身形不動,真氣外運,鎖住來襲的真氣,猛然一聲短嘯,真氣鼓湧而出。  
  隻見二樓上的五色帷幕被勁風逼催,頃刻化為碎屑,落花般片片飄落。  
  無盡飛花中,琴音陡斂。隻見一位少女青絲垂肩,倚欄而立。  
  她懷中一張七弦琴,烏光流逸,古色古香。隻見她目如秋月,盈盈一彎,皓月一般的臉上似乎藏了無盡的笑意。她抱琴憑欄,目光往樓下微微一掃,整個茶寮中殺意頓消,似乎連窗外透入的豔陽也變得嫵媚起來。  
  那少女輕抬衣袖,拂了拂鬢邊散發,纖指如玉,指尖一點丹蔻,真是毫無瑕疵,隻聽她柔聲道:“久聞王爺大名,果然是好功夫。”  
  吳越王淡淡道:“我以為是什麽不長眼的小賊,原來是琴言姑娘。姑娘不在華音閣修身養性,來這邊陲之地做什麽,莫非也想做皇上的嬪妃?”  
  聽到“華音閣”三個字,吉娜心中不禁一寬,看來,接應她的人已經到了。      
 
第26節:樂莫樂兮心相知(1)      
  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  
  琴言衣帶微招,就宛如一片紫雲落了下來,片塵不起。  
  她向吳越王盈盈一禮,道:“王爺取笑了,琴言哪裏有這麽大的膽子。不過琴言猜王爺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她抬頭一笑,看了吳越王一眼,道:“若是琴言這樣的懷心腸做了皇帝的嬪妃啊,就怕第一天就忍不住攛掇著皇帝殺了王爺,第二天就讓你的老皇帝死在我的手上哩,那多不好呢?我這個人就喜歡看著大家都歡歡喜喜的,才不想誰不開心呢。”她言語之中略帶了點吳儂之音,姣姣軟軟,說不出的嫵媚好聽。  
  吳越王淡淡笑道:“隻要琴言姑娘答應了,我保證這些事情一概不會發生!”  
  琴言道:“噢,那琴言就更是不敢去了。嫁了老皇帝不弄死他我不開心,弄死他了你們又不開心。反正總會有不開心的,那多不好啊。”  
  吳越王淡淡道:“既然姑娘沒有這個念頭,那就請讓開了,不要誤了我們恭迎貴妃。”  
  琴言輕抬雙眸看他一眼,臉上依舊一副動人的媚笑,道:“貴妃?卻不知是皇宮的貴妃呢,還是華音閣的聖妃?”  
  吳越王臉色一變,道:“難道這件事華音閣也想插一腳?”  
  琴言抬袖掩口笑道:“哪裏是華音閣想插王爺一腳哩,而是看王爺肯不肯賞臉讓我將閣主要的人帶回去了。”  
  吳越王看了吉娜一眼,道:“你們閣主想要這個小丫頭?”  
  琴言一福禮道:“琴言就知道王爺神機妙算,自然不用我來囉唆啦。”
  吳越王冷哼一聲道:“那你是不用想了。”  
  琴言輕輕抱琴,一手抬袖,俏指掩麵,臉上顯出無限委屈:“那王爺是想要琴言完不成任務,去受閣主的責罰嗎?難道王爺忍心?”此人當真如胭脂捏就的一般,嫵媚已入骨中,一行一動之間,盡是怡人蕩意的萬種風情,卻偏生做得自然而然至極,渾然沒有斧鑿的刻意之感。  
  吳越王淡淡道:“素聞華音閣主卓王孫什麽都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更是推舉為神一般的人物,本王早想拜識芝顏,可是仙山路遙,卻從來沒有這等機會。今日相遇,就來領教一下琴言姑娘的武功,看看強將之下,是否真的就無弱兵。”  
  琴言輕輕一笑,道:“言重了呢……莫非王爺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做我們閣主的敵人嗎?”  
  吳越王雙拳一聚,一道淩厲的殺氣飆出,厲聲道:“你說什麽?”  
  琴言猛覺一陣寒意沛然而來,臉上的媚笑再也掛不住,神色一驚,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吳越王一怒之下,也覺自己失態,當下袍袖一拂,滿室驟然生暖。  
  琴言嘖了一聲道:“王爺好功夫,但可惜氣量稍嫌窄了些。” 笑容甜蜜,仿佛情人之間的細語,卻是讓人怎麽都無法生氣。吳越王倒也不好發作,招手道:“歐天健,你來會會這位姑娘。若是敗了,也就不要回來見本王了。”  
  歐天健方才被吉娜一掌擊傷,正是一口怨氣沒處發作,見琴言言笑溫婉,抱琴而立,一派嫵媚入骨的樣子,頓時起了輕敵之心。雖然琴言的名字歐天健也曾聽過,但一見之下,不由心想這種柔弱的女子,不過僥幸成名,論實際武功還能高到哪裏去?於是上前兩步,背負著雙手,冷冷看著琴言,似乎還不屑於先動手。  
  琴言半點也不瞧他,慢撥著弦音震出,她的聲音也如這琴音嫋嫋,充溢了整個茶寮:“若是琴言僥幸贏了這位歐大哥,那又怎樣呢?”語音軟儂,似乎並不是在戰場爭殺之際,倒像是跟情郎軟語相商。  
  吳越王傲然道:“你若是能勝得了一招半式,難道本王還有臉皮再作糾纏不行?若是你輸了,吉娜姑娘卻要交我們帶走。”  
  琴言嫵媚一笑道:“若我輸了,王爺想要怎樣就怎樣。”  
  吳越王也不去看她,隻對歐天健道:“琴言姑娘司職華音閣新月妃,手中古琴天風環佩,自唐代傳世七百年來,名動天下,你要留心了。”  
  歐天健向琴言懷中一瞥,冷笑道:“天下名寶,都應該珍藏在王爺的萬寶樓中,琴言姑娘可肯割愛?”  
  琴言微微一笑,既不怒也不答話。  
  吳越王道:“天風環佩琴乃天下名器,琴曲共分為七疊,修習到極高處,可引來鸞鳳合鳴,威力亦是強絕天下。琴言姑娘領華音閣新月妃之職,幼得嫡傳,本王尚且不敢小視,何況你?”  
  歐天健看了看琴言,冷笑道:“華音閣的武功自然是高明的,卻不知道琴姑娘花信之年,又能學到幾分?”  
  琴言依舊笑道:“既然歐護法這樣講,琴言若不奉陪,怕是折不起華音閣的麵子,失禮了。”  
  語未完,纖指倏然在琴弦上一劃,歐天健猛覺數道淩厲的勁風襲至。有了吉娜前車之鑒,他倒也不敢大意,當下玄功暗運,呼地一掌,當胸向琴言擊去。  
  歐天健的武功純走陰柔一路,這一掌擊出,滿室寒氣陡升,吉娜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卻見琴言衣袂飄飄,隨著歐天健的掌風催送,起在空中,渾然不似血肉之軀。兩隻纖手按住琴弦,一陣叮叮咚咚的柔音響起,就仿佛春花乍開,雛鳥共鳴,野芳新發,弱柳含苔,使人不禁有出遊之興。  
  吉娜舒了口氣,就聽吳越王曼聲吟道:“春分驚蜇絮滿天,雲開日暖響絲弦。這一曲《春曉吟》,可稱絕妙。”  
  琴言向他回眸一笑,琴音忽轉清疏寬放,伶俐奔暢,峨峨忽有高山之意,湯湯而又做流水之磬。吳越王笑道:“好,你將我當成了樵夫了。”  
  琴言雪腮之上梨渦淺綻,意似酬答。歐天健隻覺襲來的暗勁更加無聲無息,忽強忽弱,纏綿柔軟,一如琴言臉上的微笑,不得不將輕敵之心收起,當下拳勢一展,三拳疊出,分襲琴言左右中路。  
  隻聽琴音忽然加大,莽然有千裏平闊,浩渺森然之象。歐天健便覺拳勁如石沉大海,暗呼不妙,還未來得及變招,一道大到不可思議的勁力淩空壓下。危急之刻不及細想,聚起全身勁力,要硬接這一來去無蹤的招數。那勁力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歐天健正收勢不及,又一股悄無聲息的力道自身後湧出,他此時哪裏還有變通的餘地?一口鮮血標出,向前直跌出去。      

第27節:樂莫樂兮心相知(2)      
  琴言輕輕一笑,曲子又變得輕鬆柔和,宛如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正在花園嬉戲。  
  就聽吳越王歎道:“姑娘武功變化多端,這琴藝也妙到不可思議。由漁樵問答而到滄海龍吟,陽關三疊追殺歐天健,卻由宮調變為商調,一闋寄生草就將他打得口吐鮮血,實在不由人不歎服。”  
  琴言正打得歐天健毫無還手之力,聞言微微一笑,道:“你主子隻顧賣弄自己的才華,都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也就懶得理你,罷手吧!”  
  歐天健知道不妙,顧不得再招架,腳一點地,全速向上躍起。就聽萬千琴聲歸為一音,清越如笛,嘹響振耳,倏忽而來,就如一隻無形的利箭一般,要將歐天健釘在空中!  
  歐天健隻覺避無可避,恐懼之下,一聲驚呼還未發出,眼前人影閃動,一隻手淩空將這道箭勁夾住,卻正是吳越王。  
  就見他袍袖展動,將歐天健的身形帶住,目中神光暴出:“姑娘好功夫,本王來領教一招!”微一側身,一記劈空掌隔了兩丈餘遠劈至!  
  琴言就覺一道熾熱的勁力從琴上升起,全身如受電擊,知道不能抵擋,危急之中,將那柄天風環佩脫手飛起,飄然向後而退。  
  吳越王並不追趕,手一招,天風環佩淩空向他飛至,被他真氣激得清響不絕,讚歎道:“果然是好琴。”  
  琴言飄飄從空中躍下,笑道:“王爺的功夫,就是不顯,琴言也知道絕不是對手。可是這一仗,是誰贏了呢?”  
  吳越王淡淡道:“自然是你贏了。你覺得本王的武功跟你們閣主比較起來,誰更勝一籌?”  
  琴言微微一笑道:“嗯,王爺問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這幾年來,我們閣主可從來沒出過手,不像王爺這樣好動。”  
  吳越王歎道:“世俗之事眾多,這也是身不由己。琴還你,吉娜你也可以帶走。草莽之地,龍蛇混雜,你不如到本王府中,想要什麽樣的前程,本王必不二言。”  
  琴言接過瑤琴,搖了搖頭,道:“王爺的話我自然很相信,但我一個女子,要前程做什麽?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聽閣主的話,將吉娜帶回去就可以了。”  
  吳越王歎道:“本王知道姑娘這樣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求得的。卓王孫好福氣,有你這樣的幫手。這一點本王是甘拜下風了。”  
  琴言笑了一下,並不作答。  
  吳越王昂天一笑,道:“我們既然輸了,就輸得光明磊落一點。歐天健,你輸在琴言姑娘手中,不算你的罪過。去收拾一下,我們趕緊走了,免得叫別人說本王食言而肥,不是英雄的手段。”  
  歐天健答應一聲,吳越王飄然而出,長吟之聲不絕,已經漸漸去得遠了。  
  琴言看著他的背影,輕輕道:“你讓我到你的府上,給我個滿意的前程,你可知我所要的並不是什麽勞什子前程呢。”言語之中,神色頗為複雜。      
 
第28節:與女遊兮河之渚(1)      
  第六章 與女遊兮河之渚  
  吳越王已走,茶寮中寂無人語,琴言默默立在夕陽之中,也不知道想些什麽。  
  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壞王爺啊?”  
  琴言猛地一驚,錚地弦音一響,麵色微紅道:“我怎麽會喜歡他!隻是他肯就這麽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說不定又到前麵去動什麽壞心思去了。這家夥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壞。好妹妹,我是華音閣貴州分舵的舵主,兼領新月妃之職。昨日有人投簡報書說你會帶蒼天令來這裏,讓我接應,並將你的相貌仔細描述了一遍。這蒼天令乃是閣主誌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麵遣騎飛報總壇,一麵親自趕了過來。天幸雖遇到了吳越王,卻幸未辱命。好妹妹,你告訴姐姐,蒼天令是不是在你這裏?”  
  吉娜眼睛骨碌碌轉了幾下,道:“什麽叫蒼天令啊?我不知道。”  
  琴言立即急了,惶然道:“那怎麽是好!我已經派人報告閣主了啊,要是沒有蒼天令,我怎麽吃罪得起?”  
  吉娜撲哧一笑,道:“瞧你急的。我這裏有塊破東西,就是不知道叫不叫蒼天令,不如冒充來給了你們閣主,反正他也未必認識。”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柄青熒熒的令牌。  
  琴言一見,立時破顏而笑,道:“你這個小丫頭可真調皮,這可不就是蒼天令嘛!我知道了,你是故意逗姐姐的。”  
  吉娜也靠過來道:“可是我看了姐姐這楚楚可憐的樣子,也不忍心多逗了。姐姐好漂亮,我若是個男人啊,一定想盡了辦法也要娶姐姐做老婆。”  
  琴言給她說得一笑,道:“你小小孩子,知道什麽是老婆?天色不早,趕緊走了吧,你身懷蒼天令,我要親自將你送入華音閣才是。”  
  去華音閣?  
  吉娜眼睛一轉,仿佛想到了什麽,輕輕撫摩著蒼天令道:“聽說這枚令牌,也叫允諾之令?”  
  琴言笑道:“當然,閣主曾許下承諾,無論是誰,隻要將此令獻上,華音閣便會幫他完成一個心願。等你見到閣主,有什麽願望,都可以說給他聽。以華音閣的力量,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也能幫你摘一個下來。”  
  吉娜搖了搖頭:“我不要月亮,我隻想讓他幫我找一個人……”  
  琴言道:“那就更不用擔心了!”她急著出發,當下不再多說,吩咐嵯峨跟雄鹿回去。雄鹿還想多送吉娜一會兒,琴言皺了皺眉,說不慣與男子同行,趕著他們走。雄鹿隻好將東西留下,跟吉娜話了別,徑自回轉大熊嶺。吉娜平時獨自遊玩慣了,這時倒也不很傷感,雄鹿和嵯峨卻甚感難舍,走出好遠了還回頭張望。  
  一時茶寮之中就隻剩下吉娜跟琴言兩人。  
  吉娜抱著蒼天令,一臉傻笑,似乎正做著華音閣幫她找到楊逸之的美夢。琴言卻歎了口氣,頗有蕭索之意,道:“人去樓空,我們也走吧。”  
  吉娜嗯了一聲,這才從幻想中醒來,道:“那這麽多東西怎麽辦?我們一起拿走嗎?”  
  琴言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旗子,上麵用錦線繡了彎小小的新月,插在大車上,那旗隻有巴掌那麽大,看去一點都不起眼,琴言卻很放心地拉了吉娜就走。  
  吉娜疑惑地回頭看著,走了幾步,並不見車子行動,不禁問道:“琴姐姐,這車子怎麽還不跟著我們走啊?”  
  琴言莫名其妙,問道:“車子為什麽會自己跟著我們走啊?”  
  吉娜道:“那你在上麵插旗子做什麽?難道不是用法術讓車子跟著我們走嗎?”  
  琴言笑道:“鬼丫頭,我可不是巫師,哪裏會讓車子自己走?這是我們華音閣的令旗,看到這麵令旗的人,自然就會將車子送到總壇去的。”  
  吉娜想了想,道:“那他為什麽要送呢?這麽大的車子,好費勁的。”  
  琴言道:“他若是不送,可不是不要命了嗎?華音閣的令旗誰若不遵守,還想在江湖上行走嗎?這幾年來,我們閣主的命令,江湖上再沒有人敢違抗。不信你等著瞧,等咱們到了華音閣啊,隻怕這車子早就到了。”  
  吉娜又回頭看了一眼,將信將疑。琴言淡淡一笑,道:“看你這麽關心,不妨事的。華音閣富甲天下,大不了到時賠你一套嫁妝。”  
  吉娜笑道:“賠我一套嫁妝,我就送給姐姐,我看姐姐早就有意中人了。”  
  琴言笑道:“小鬼,看你說的!” 她抬頭一望,道,“天色不早,再不走誤了行程,和閣主可沒法交代。”匆匆拉起吉娜,向江邊走去。  
  兩人共乘一葉扁舟,順江而下。  
  雲南府。吳越王住地。  
  池波輕破,浮出兩張嬰兒一般的臉,在月光下輕輕轉動著,宛如籠罩著一層清蒼的微霜,黑色長發糾結成無數道濃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蓋住了她畸形的身體。  
  她美麗而詭異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洞悉一切的笑容。  
  吳越王看著她,皺眉道:“現在吉娜已入華音閣,昊天令的事,先知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日曜右側頭顱輕聲笑道:“琴言的武功雖也還有幾分可看,與王爺卻不可同日而語。王爺當時要強行帶走吉娜,並不須費吹灰之力,但王爺卻放過了她們。”  
  吳越王道:“我允諾一戰定勝負,歐天健既然輸了,本王又豈可再出手?”  
  右側頭顱笑道:“言必信,行必諾,王爺果然是英雄了得。隻是若當時王爺知道,蒼天令也在吉娜身上,是否還會如此大度呢?”  
  吳越王臉色頓時變了:“蒼天令?”  
  左側頭顱重哼了一聲,嘶聲道:“現在後悔也晚了!”  
  右側頭顱歎息道:“我本以為,姬雲裳會自己帶著蒼天令去華音閣,沒想到她將蒼天令給了吉娜。”  
  左側頭顱惡聲道:“我早就說過,姬雲裳絕不是個可以控製的人,如今果然沒錯!”  
  吳越王沉吟片刻,道:“琴言和吉娜現在在哪裏?”  
  左側頭顱道:“她們已經離開雲南,要追隻怕是來不及了!”  
  右側頭顱細聲笑道:“也不必追。姬雲裳送吉娜去華音閣,未嚐安了好心。我們正可以坐山觀虎鬥。一旦姬雲裳和卓王孫打起來,說不定不僅蒼天令,連華音閣中的炎天令也會為我所得,正所謂放長線,釣大魚,難道不是嗎?”  
  吳越王點了點頭,道:“但國師那邊,如何交代?”  
  右側頭顱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已經問明白了,國師尋找魚藍觀音轉世,不過要是借她的靈氣,修煉一種仙藥。幸好,魚藍觀音轉世並非是修煉此藥的唯一方法。”  
  吳越王哦了一聲,道:“還有什麽方法?”      

第29節:與女遊兮河之渚(2)      
  右側頭顱咯咯嬌笑道:“還有我啊!我的血,才是無上的仙藥。”  
  吳越王疑惑道:“你?”  
  左側頭顱沉聲道:“隻要王爺能取得其他三枚天令,我們甘願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為王爺換來昊天令!”  
  吳越王遲疑道:“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本王雖然需要四天令,卻不想讓二位涉險。”他這番話倒也出自真心,在他心目中,人才始終比寶物更加珍貴。  
  右側頭顱歎息一聲,道:“我們離不開泉水,每次隻能走動三個時辰,就得浸入水中,整日長眠,才能勉強補給夠下次行動的精力。沒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須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還隨時可能被人視為妖魔怪物,遭到殺戮。而我卻千裏迢迢,追隨王爺左右,隻不過是為了能親眼看到樂勝倫宮的重啟罷了。”  
  左側頭顱也嘶聲附和道:“隻要能等來這一天,我們死而無憾。王爺又何必為我們的生死掛懷?”  
  吳越王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他不想去問日曜為什麽如此期待樂勝倫宮的重啟,但他能看到她們的決心。  
  作為一個好的領袖,並不需要壓製屬下的野心,而是讓這些野心會聚到自己的大業之下,在實現自己宏圖的同時,讓他們各有所獲。  
  右側頭顱的笑容更加詭秘,她悠然道:“相信我,按照我的安排,你一定能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左側頭顱冷冷道:“而今,我的血告訴我,阻止你實現這一切的敵人,並不是皇帝,不是國師,而是那兩個人。”  
  她伸出一隻觸角一般纖細柔軟的手臂,在夜空中輕輕劃了一道濕漉漉的弧線,她的話音中也仿佛含了種神秘的力量,如神祇牽引著夜的神秘,劃出芸芸眾生命運的軌跡。  
  吳越王忍不住問道:“誰?”  
  日曜四隻眼睛緩緩閉上,她舒適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卓王孫、楊逸之。他們注定是蠶食你王命的人!”  
  吳越王的臉色又變了。滿天的烏雲都罩在他臉上,他就像是開天辟地而立的巨人,因人類侵占了他的勝利而憤恨。  
  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孫、楊逸之!”  
  日曜看著他,目中隱藏著一絲很輕淡的笑意。她很迷戀別人因為她的一句話而瘋狂的滿足感,或者,這是上天給她殘缺的肌體的唯一的彌補。  
  她能夠知道一些發生在未來的事情,而且可以看透人心,獲知別人心底的秘密,而她,就靠著這力量而生存,因為,她隻有這種能力。她連一柄劍都提不起來,肌膚更是嬌嫩到極點,根本不能接受任何汙染,隻能活在最純淨的靈泉之中,日夜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煎熬。但是她不能死,因為她和她的同伴們身上,還背負著一個神秘的使命。  
  所以,她必須出售自己的能力,來換取生存,也換取完成這個使命的機會。  
  吳越王無疑是個很好的買主。  
  吳越王深吸了幾口氣,臉色漸漸平複,拱手道:“怎樣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日曜尖尖的手指從水波中抬起,輕輕虛指在吳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來就是你的,所以隻能靠你自己。要想打開樂勝倫宮,除了集齊四天令外,還要有挽開神弓的力量。你現在的武功雖高,卻還遠遠不夠,我會為你想辦法的。”  
  吳越王沉吟道:“七禪蠱已然不可得,你又用什麽辦法讓我的武功更高?”  
  日曜畸形的身體向下一沉,蜷縮起來,讓池麵上粼粼的波光將全身都覆蓋滿,悠然道:“王爺隻管等著就是了。天機不可泄露,我若現在告訴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膚開始輕輕顫抖起來,“蒼天令、炎天令、昊天令、玄天令,等它們都落入我手的一天,也就是王爺武功冠絕天下之日,而這之後,無論武林盟主還是九五至尊,都是王爺囊中之物。”  
  吳越王看她如此篤定,也不再多問,微笑著點了點頭。  
  日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如此,孟天成也該去武當一趟了。”  
  這一去溯清水江而上,從阮江而入洞庭,途路雖遙,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輝映,吉娜看得讚不絕口。  
  扁舟雖小,舟中陳設卻甚為精致,梨花船壁足有數尺厚,上麵鏤空雕著各種圖案,正好形成大小不一的空隙,將用具、陳設嵌入船壁中,既美觀巧妙,又不懼風浪顛簸。船中隻有琴言、吉娜兩人,並不用什麽舟子,也不備飲食,看得吉娜好生奇怪。  
  ——難道華音閣的人竟然修煉了辟穀之術,不用吃飯的嗎?  
  然而每到一處,便由人具帖來拜。看那些人威風凜凜,頗有氣勢,都是朗聲通報,雲是某某舵主,某某幫主,然後雞粟美食殷勤獻上,無一不是吉娜愛吃的。一獻上之後,就匆忙離開。更加奇怪的是,從頭到尾,這些人都低著頭,絕不敢向吉娜和琴言看上一眼,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懼怕的意味。      

第30節:與女遊兮河之渚(3)      
  琴言自顧撫琴,也不多作應酬,他們居然也不介意。不免看得吉娜深感疑惑。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吉娜心中越想越奇,卻始終沒有機會出口詢問。  
  是日傍晚,船行入支流,在一處開滿茶花的碼頭稍事休息。  
  才泊了舟,便聽得岸上腳步聲響起,瞬息之間,十餘人魚貫而來,看來已在此處等候多時。這些人衣著整齊,每人手上都舉著一個巨大的托盤,看上去分量不輕,但行動間卻絲毫不覺有什麽障礙,可看出這些人的武功頗為不弱。  
  為首一人在船下低聲道:“雲南千巫宗幫主巫雲笛拜見新月妃。”  
  琴言像往常那樣,自顧撫琴,並未抬頭,隻淡淡說了一聲:“進來。”  
  那人看去年紀甚輕,身材顯得十分單薄。他手中也捧著一個巨大的托盤,一進船艙,卻深深跪了下去,不敢前行半分。  
  琴言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幹什麽?”她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麽,疑惑地道,“千巫宗?不是昨日來過?”  
  那人依舊不敢抬頭,隻低低應了聲:“是。”  
  琴言看著他,秀眉微蹙:“你們千巫宗到底有幾個幫主?怎麽昨天來的人不是你?”  
  巫雲笛的聲音十分嘶啞,道:“昨日來的那人,正是家兄巫雲飛。”  
  琴言淡淡道:“想不到一日之間,幫主之位已然易人。”她突然發覺巫雲笛以及這十幾位幫眾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仿佛徹夜未眠,又仿佛剛剛哭過。不禁隨口問道:“巫雲飛去哪裏了?”  
  巫雲笛聽到這幾個字,竟忍不住啜泣起來,他的手懸在托盤蓋子上,似乎想要將之揭開,但手卻顫得厲害。  
  就聽他嘶聲哽咽道:“家兄昨日無意冒犯新月妃,回去後自思罪無可恕,已經伏罪自盡了!  
  琴言微微一怔,還未出言,吉娜卻已忍不住驚呼出聲來:“自盡?”  
  巫雲笛含淚點了點頭,顫抖著去揭托盤上的蓋子,道:“這裏便是家兄的人頭……”他一時氣結,卻強忍著不敢哭出聲來,顫抖良久才繼續道,“自家兄自盡後,千巫宗上下自知罪重,坐立不安,所以在下今日帶領幫中長老,帶著家兄人頭向新月妃負荊請罪,希望華音閣高抬貴手,放過千巫宗一馬。”  
  他的手顫抖不止,蓋子剛揭開一半,一股血腥之氣頓時撲麵而來。  
  琴言輕斥道:“住手!”  
  巫雲笛全身一震,蓋子重新落下。幾滴殘血濺出,沾染了船板。他眼中露出驚恐之色,慌忙伸出衣袖去擦拭,然而骨肉同心,一想到這是兄長的血跡,又忍不住淚落如雨。  
  吉娜看著又悲又怕他的樣子,不免覺得十分可憐,轉而問琴言道:“琴姐姐,我並不記得,昨天他們有什麽冒犯之處啊?”  
  琴言皺眉不語。  
  巫雲笛悲聲道:“家兄昨日奉上飲食後,不知為何竟鬼迷心竅,忍不住抬頭向新月妃看了一眼……”  
  琴言點頭道:“確有此事,我當時也警戒過他了。”  
  巫雲笛嘶聲道:“江湖上人人知道新月妃的規矩,船到之處,不奉飲食者,殺;飲食不如意者,殺;抬頭窺視者,殺……非但一人如此,就連整個門派也要遭池魚之禍。”  
  琴言淡淡打斷道:“話雖如此,然未必不可變通,你兄長太多慮了。”  
  巫雲笛低頭道:“是……”話音未盡,卻已淚流滿麵,難以出言。  
  未必不可變通又能如何,反正人已經死了。他垂淚道:“千巫宗隻是個邊陲小派,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貴閣作對。家兄伏罪自盡,是希望一人做事一人當,求華音閣不再追究千巫宗的過錯……”  
  琴言揮手打住他的話:“巫雲飛罪不至死,此事就此了結,你們都下去吧。”  
  巫雲笛顯然鬆了口氣,一麵叩謝,一麵指揮後麵的屬下將飲食放在船門口,然後十餘人如蒙大赦般匆匆退下。  
  今日他們準備的飯菜格外豐盛,但琴言卻搖了搖頭,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吉娜看著地上的殘血,不禁有些憤然,道:“琴姐姐,你們未免也太過霸道了。人家為什麽非要給我們送飯啊?又不是你們家的使喚丫頭!”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們的使喚丫頭,他們這輩子是沒這個榮幸的了。閣主當年傳言天下,華音閣所到之處,天下予取予求,有不從者,雞犬不留。開始自然沒人害怕,但山東的曹大鏢頭、直隸的佛手銀戟、湖南的瀟湘劍客都死掉之後,就沒人不害怕了。”  
  吉娜一聽,不禁雙目圓睜道:“這麽說來,剛才那人真是你們逼死的了?原來華音閣是這樣一個霸道不講理的地方,我才不願意與你們為伍,我走了!”說完重重一跺腳,轉身開始收拾包裹。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絲毫不管後果會如何。      

第31節:與女遊兮河之渚(4)      
  琴言卻長長歎息了一聲:“有些時候,聽到的未必是真的。江湖這種地方,要想讓人敬你,必先讓人怕你。華音閣當年為了揚威立信,的確殺了一些人。但這些人我們都曾暗中調查底細,都是十惡不赦之輩,死有應得。一些真正桀驁不遜,卻又素無劣跡的門派,華音閣卻從未多加為難。隻是樹大招風,江湖中人忌憚華音閣聲勢,慣將一些陳年舊事加油添醋,四處流傳,甚至將一些其他門派所作惡事也算到我們頭上,恨不得將華音閣說成天下第一的魔教。”  
  吉娜漸漸止住了動作,這些事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之外,不由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麽不向他們解釋呢?”  
  琴言淡淡道:“華音閣傳世千年,從來隻以實力懾服天下,又何須解釋?你若不信,等去華音閣中看看就知道了。”  
  吉娜半信半疑,目光怔怔地盯在琴言身上,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看透。  
  琴言不去管她,隻徐徐撫琴。清香一柱,落落無言。水汽遠映著山光,帶起清碧的漣漪,映在琴言身上,她臉上淡淡怒意更在嫵媚中添上了一筆清絕冷峭。看得吉娜不禁心軟了起來。  
  按照她一貫的想法,這樣好看的姐姐又怎會是壞人呢?不禁對華音閣的印象又漸漸好了幾分。  
  眼見為實,既然已經來了,何不親眼去華音閣看看?  
  更何況,她手中還有一個承諾呢!  
  吉娜又輕輕將手中包裹放下了。  
  貴州而去浙江,兩下何止千裏,水行平穩,一日不過百裏路程。水麵之上,也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清音雖然娛耳,卻不是吉娜所愛,聽得多了,反覺聒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鮮活起來,遨遊之心大起。然而琴言就是不準她上岸遊玩。  
  阮江東注牛鼻灘,再行就是鄱陽、洞庭。  
  兩湖碧波渺渺,絕彩麗輝,水天相映,融霞瀉玉。苗山雖不缺水,但如此疑是出於天上、渾覺不在人間的洪濤巨波,卻是從沒見過。吉娜雖在煩悶之中,也看得心神一暢。琴言的琴音更是幽幽渺渺,每天除了吃飯的有限時間,都靜坐船頭,焚香弦語,不時因話答話,跟吉娜談點風雅故事。  
  吉娜反正跟琴言是說不到一塊的,她那些酸溜溜的語言一律聽不懂,隻有俯在船舷上,拿手來舀著湖水玩。琴音淙淙中,就如無數暗槳橫擊水麵,小船去渡如飛,鄱陽湖已過了一半。  
  時近中午,漸覺饑餓,小舟正在湖心處,四望連岸都不見,更沒有往來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這些免費送飯的究竟能送到什麽時候,這時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低頭撫弦,似乎渾然不以此為意。  
  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漸漸饑餓起來。再看琴言,還是一無所覺。她是從沒受過一點辛苦的,一覺饑餓,便渾身上下,再無一處好受,終於忍受不住,大叫道:“餓死了!難道你就不用吃飯的嗎?”  
  琴言錚錚彈了幾下,住手道:“急什麽。總會送過來的。”  
  吉娜道:“那可未必,這幾天越走越遠,我看大概是出了你們的地盤,人家不買賬了!”  
  琴言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音閣令行天下,從沒有人敢說個‘不’字。今天中午我們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內就會滅絕。我想他們不會考慮不清楚這裏麵的厲害。雖然白道最近出了個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厲害能有我們閣主的一半就算不錯了……”  
  她還沒說完,吉娜已經忍不住跳了起來:“這個人我知道,他叫楊逸之!”  
  琴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麽知道?”  
  吉娜得意地道:“他還救過我呢!聽說他是天下最好看、武功也最高的人了!”  
  琴言冷眼看著她滿臉癡迷的樣子,不禁譏誚地道:“倒是有這種說法,不過依我看,這不過因為我家閣主近年少出江湖,惹得一幫武林中人坐井觀天、妄加吹捧罷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哦,好厲害的閣主。我且問你,你見過楊逸之嗎?”  
  琴言搖了搖頭:“我為什麽要見他?我隻用知道我家閣主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風流天下第一,謀略軍策天下第一,才智術算天下第一就可以了。”  
  吉娜嘖嘖兩聲,道:“好大的牛皮!隻可惜華音閣主無所不能,就是現在還沒人給他的屬下送飯。等到晚飯的時間吃午飯,我看你們閣主也不見得多有麵子。”  
  琴言不再理她,拂弦道:“殺戮將起,宜追清商。”一闋寂然而歌,水汽上蒸為煙,幾乎將整個太陽都遮住了,琴聲緩緩在湖麵上蕩開,前音未息,後音又起,就如水波不斷,增生不息。  
  入耳遼闊深邃,聽在餓得半死的吉娜的耳中,又是氣得半死,不住地嘟著嘴道:“本來心情就不好,還彈這棉花的破琴。我真恨不得將這琴給摔了,免得還要再聽一路子。”然而說歸說,要她真的去摔琴,卻還是不敢的。琴言也不管她,自顧自地縱彈不息。      

第32節:與女遊兮河之渚(5)      
  舟行依舊迅速,吉娜無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時抬首道:“餓!”琴言也不理她。轉過了一個山角,忽然琴音錚的一響,琴言住手不彈,默然靜坐,吉娜道:“怎麽了?”琴言緩緩道:“有殺氣!”  
  吉娜一下子跳起來,道:“在哪裏?在哪裏?”  
  就見幾十條船從他們身邊掠過,向下遊駛去。船上眾人都是勁裝帶劍,顯見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條船,怕不有百餘人?  
  琴言皺了皺眉頭,隱約地就聽那些人談論著什麽武林大會、楊盟主。突然,風聲嫋嫋,傳來了“華音閣”三個字。琴言心頭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彈奏了起來。琴音嫋嫋,很細地在江麵上蕩漾了開。琴言暗中將內力灌注其上,那琴音與船上眾人談論的話語形成共振,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琴言凝神細聽,就聽他們講來講去,似乎是說華音閣近年來氣焰日漲,引起武林正道不滿,自魔教天羅教解散之後,便成了天下正道的公敵。幸好白道出了一個驚才絕豔的武林盟主,可與卓王孫爭雄天下,武林元老們覺得時機已到,便要如同當年對付魔教一樣,召開武林大會,商討一個對付華音閣的方法。而旁邊一些小門小派提起受了華音閣的欺負,也在抱怨不休。  
  突然,就聽一人道:“師兄,你說今日的武林大會,華音閣會不會派人來破壞?”  
  另一人笑道:“這武林大會就是為了對付華音閣的,還怕他破壞嗎?管叫他來得去不得!”  
  剩餘眾人一齊附和大笑,琴言的眉頭卻深深皺了起來。對付華音閣的武林大會?怎麽自己從來沒聽說過?難道正道又要做什麽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說不得,要仔細打聽好了,再向閣主匯報。她轉頭去找吉娜,臉上的神情卻突然僵住了。  
  吉娜不見了。  
  四麵積水空闊,扁舟一葉,這個小丫頭就不見了。  
  琴言這一急當真不小。蒼天令乃是閣主傳索天下,誌在必得之物,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須當讓吉娜親手交到閣主卓王孫的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這事若是閣主不知道還好,偏偏自己貪功,早就派人飛騎告知。倘若在約定的期限內不能將蒼天令帶回華音閣,恐怕自己難逃其咎!然而煙水茫茫,卻到哪裏找去?這可怎生是好?  
  琴言怎麽也料不到,吉娜想見楊逸之的心思,簡直已近瘋狂。一聽到楊逸之也會出現在武林大會,頓時再也不管華音閣不華音閣,起了逃跑的想法。偏生她自幼水性絕佳,便趁著琴言凝神聆聽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錯而過的時候,悄悄傍著那些船幫,準備等他們靠了岸,便上岸尋找楊逸之的蹤跡。  
  眼見琴言在船上驚惶地四處搜找,吉娜心下這份得意就不用說了。她也怕被琴言發現,於是將頭潛入水中,隨那船帶著自己走。反正這些人是去武林大會的,遲早能帶她到目的地。  
  槳櫓唉乃,船隻順水而下。  
  幾十條船打橫排開,帆影點點,倒也真不好發現吉娜的影子。八月天氣,水裏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著,隨船而行,隨便聽著這些江湖豪傑說些什麽。就聽他們談來談去,總離不開華音閣和武林正道,吉娜也就聽得索然寡味。  
  突聽一人道:“聽說楊盟主年方弱冠,卻到底是怎麽讓一派武林元老都心悅誠服,坐上盟主寶座的?”  
  “楊逸之”三個字一旦入耳,吉娜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屏氣凝神,生怕聽漏了一句話。  
  就聽另一人答道:“方師弟,你剛入江湖有所不知。三年前,武林同道也是在洞庭上召開武林大會,本意是推舉盟主,共抗天羅魔教。沒想到,一位印度番僧為了尋找武學真諦,東渡萬裏來參加這次大會。為了逼出中土第一高手與他對決,這番僧在洞庭上大肆殺戮。當時少林、武當已毀於天羅教之手,華山掌門孤鴻子、峨眉掌門心音大師便是中原武林的代表。然而他們卻都在十招之內敗在番僧手下。那一天,鮮血染紅了洞庭,若再沒有人挺身而出,隻怕整個武林正道都要毀於這番僧之手!”  
  另一人接口道:“就在這時,一位白衣少年,踏一葉扁舟而來。隻用一招,就將那番僧擊敗,不僅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也挽救了整個中土武學的名譽。那些元老們雖然諸多不願意,但也隻能奉他為盟主了!”(事詳《武林客棧月闕卷?摘葉飛花》  
  旁邊一人長歎到:“僅一日之後,楊逸之這個名字,便從默默無聞,到天下轟傳。這是何等榮耀,真是每個習武之人的夢想啊。隻是也不知何年何月,我們才能有今天。”  
  當下諸人長籲短歎,感慨不已。一人不甚信服,道:“你們總說盟主多厲害多厲害,我怎麽看不出來?就說他與少林方丈曇宗大師的一場比鬥,隻走了幾下步子,曇宗大師就宣布失敗了,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楊盟主隻怕跟曇宗大師頗有點瓜葛,兩人商量好了擺架勢給我們看的。”      
 
第33節:與女遊兮河之渚(6)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講究天下萬物皆為所用,又講什麽不戰而屈人兵,哪裏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曇宗大師是故意相讓,盟主與昆侖掌門的一場比劍,那總是實打實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門之一,號稱天外飛龍,平日裏不把咱們倥侗派放在眼裏,上次還打了我一掌,說是略示懲戒,還不是一樣被盟主一招就連劍帶帽子削成兩半?賽後見盟主向他問候,這老小子還不得不假惺惺地裝出一副嘉獎後輩的樣子,真是讓我覺得痛快極了!就憑這一點,我是捧定楊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說盟主的武功也實在是怪異,任是什麽樣的人,就沒有走過一招的。據掌門回去說,盟主的內力也不是強到不可思議,劍招也不見得多麽驚雷閃電一樣的快,可就是眼看著來招躲不開,想出招又怎麽都傷不著他。無論什麽樣的來招,都是輕輕一挑就破了,還手一劍就不死即傷。你說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前那方師弟搖頭道:“要是妖法,你們瞧不出來,難道少林掌門他們也瞧不出來嗎?我想楊盟主所用的,一定是把曠古絕今的寶劍,要不哪能那麽厲害?所以文人要的是筆墨紙硯,曆代的古玩珍寶;咱們習武的呀,卻就是這麽一把絕世的寶劍。”  
  他正說得得意,其他人卻都扭過頭看著他,宛如看到一個怪物。方師弟正不知說錯了什麽,就聽當中一人便嗤之以鼻道:“你可真是孤陋寡聞,連楊盟主是不用劍的都不知道嗎?”  
  方師弟愕然道:“不用劍?那你們說什麽劍法?”  
  一人道:“當然不用劍。傳說楊盟主是借風、月之力,化為無形劍氣,傷人百步之外。對敵隻出一招,但從未失手過。這可真是曠古未有過的武功法門,說起來真讓我們這些練劍之人汗顏啊。”  
  方師弟疑惑道:“風月之劍?為什麽沒聽師父提過這等劍法?”  
  旁人譏誚道:“此等劍法古往今來,除楊盟主外再沒聽說第二個人練成過,絕非常人可以想象,師父告訴你這呆瓜又有什麽用。”  
  方師弟正要反駁,卻聽又一人長聲歎道:“你們運氣好,都見過盟主了。上次武林大會何等盛況,偏生我那婆子生孩子,非要我在邊上伺候著,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機會。到今天也隻能聽你們說嘴,半點插話的餘地都沒有。”  
  先一人笑道:“郝老兄,這次你就不用覺得遺憾了。洞庭湖再聚江湖人物,召開第二次武林大會,商量怎麽對付華音閣,你想盟主會不到嗎?到時候啊,你就睜大了眼睛,愛怎麽看就怎麽看吧!”  
  郝老兄喜道:“聽說盟主不但武功高強,而且容光絕世,有如神仙,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人笑道:“那是自然。卿雲乃是武林中第一才女,據說她有一次遠遠見過楊盟主側影之後,便說,武林中流傳的蘭台譜可以完全燒掉了。若要重排一次,整本書她隻會寫下三個字,那就是楊逸之!”  
  郝老兄大喜:“既然如此,我們趕緊入場,占個前麵點的位置,一定要好好地看個夠本才是!”      
 
第34節:乘回風兮載雲旗(1)      
  第七章 乘回風兮載雲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說,加緊了劃船。槳聲沉重,直向前行去。  
  吉娜聽得心馳神往,恨不得生出雙翼,一下子飛到楊逸之麵前。她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激動,更加悄無聲息附在船幫上。  
  遠處一脈青山居於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夕陽將落未落,濃麗的紅霞映在其上,更顯得山青於水,水碧於天。極目遠眺,這洞庭之遼闊,看得吉娜心神一暢。  
  耳邊聽得船上的人不住地跟周圍的人打招呼,也聽不明白說的是什麽。身邊船影錯亂,來的人更加地多了起來。好在吉娜所附的船身巨大,誰也沒料到水下還有人,也就沒有察覺。  
  紅霞漸褪,水麵微涼,夜色漸漸合下。  
  船晃了幾晃就停了下來。吉娜也不管上麵有多少人,就從船底下鑽了上來。船上幾人忽見一濕淋淋的美少女從水中鑽出,都是一愣。  
  吉娜伸手道:“餓死了,有什麽吃的沒有?”  
  船上眾人見她大模大樣的,倒也鬧不清楚她是什麽來頭,見她單身一個,以為是峨眉或武當山的女弟子,隨師長來趕這個熱鬧,中途走散了。這兩個門派統統得罪不起,於是就有人拿出些幹糧牛肉來,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沒什麽好吃的,師妹隨便請用一點。”  
  吉娜從中午餓到現在,當然不會跟他客氣,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先將嘴裏塞得滿滿的,噎得難受,拿起桌上的水壺就喝。一直將送上來的食物都掃空幹淨,滿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為什麽叫我師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頭,諂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無論峨眉還是倥侗總可排起輩分來,鄙人癡長幾歲,倒要厚著臉皮自稱一聲師兄了。”說著,打了個哈哈。  
  吉娜歪起頭來,是一句都聽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按臉皮的厚薄來排輩分的。你的臉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師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頭,鬧不清楚吉娜這話是什麽意思。吉娜湊上去盯著他的臉皮看了一陣,喃喃道:“你的臉皮也不是很厚啊,難道連胡子也要加上嗎?”轉過頭來又盯著另一個人看了一陣,道,“你的也不是很厚,估計隻有做師弟的份。”一路瞧下來,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她搞什麽鬼。忽然吉娜哈哈大笑,指著一個人笑得直不起腰來,喘氣道:“這個一定是你們的大大師兄了!”  
  那人被她笑得摸不著頭腦,呆看著她,道:“你怎麽知道的?”  
  吉娜道:“你這一臉麻子厚厚薄薄地計算起來,肯定比他們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師兄,還有誰的臉皮比你更厚的來做?”  
  這人外號“飛花漫天”,正是這幫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臉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說。平生除貪生怕死與欺軟怕硬外,最大的特點就是忌諱人家說他麻子和臉皮厚,吉娜兩項全犯,而且這麽大聲地說出來,直將他氣了個半死。但峨眉武當的名頭何等巨大,在此壓迫之下,哪有他發脾氣的份?隻好繼續諂媚地笑道:“師妹說話,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們一起進去,見到尊師,也好給我們引見引見。”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們一起進去吧。”也不謙讓,當先而行。倥侗派眾人俯首帖耳慣了,別人越是趾高氣揚,他們就越是言卑行簡,一個個都不敢搶行,全跟在了吉娜後麵。船間早搭起了船板,眾人魚貫前行。吉娜衣服濕漉漉地沾在身上,也不去管它。  
  遠遠就見湖中幾艘大船打橫排開,用巨木搭了個高台,夜色四合,幾十盞明燈掌著,將台上照了個亮如白晝。台下又圍了幾十條船,早去的就躍在上麵,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  
  忽然兩個人攔住,道:“這位姑娘,可有請帖?”  
  吉娜回頭道:“請帖有嗎?”  
  倥侗派的諸人趕緊從包裹中拿出請帖來,雙手奉上道:“有有有有。”  
  那兩人狐疑地看了看吉娜,再看看請帖,倒也不假。吉娜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一切不在乎,別人盯著她看,她就盯著別人看。  
  那兩人看了半天,一點破綻都沒有。問道:“這位姑娘也是你們倥侗派的嗎?”  
  倥侗派的師兄趕緊答道:“姑娘容彩照人,怎會出在我們崆峒派這樣的小地方?她好像是峨眉的,不不不,又好像是武當的……對了,姑娘,你是哪個派的?”  
  那兩人怒道:“你連她什麽派的都不知道,就帶她來這武林大會,倥侗派什麽時候出了這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敢將盟主的話都不放在眼裏了?”  
  倥侗派的大師兄給兩人一喝,臉色立即變得蠟黃,手扯著吉娜的衣服,差點就跌在地上。  
  吉娜眼珠轉了轉,道:“誰說我是他們帶來的呀,我隻是叫他們將自己的請帖拿出來給你們看看,難道不行嗎?”  
  那兩人顏色稍霽,道:“那你的請帖在哪裏?”  
  吉娜道:“為什麽一定要請帖?”  
  那兩人道:“盟主這次召開武林大會,商量對付華音閣的事宜,為防止他們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請帖為憑,來鑒別黑道白道人士。”  
  吉娜道:“為什麽非要用請帖來鑒別?”  
  那兩人道:“這樣簡單啊。”  
  吉娜道:“為什麽簡單?”  
  那兩人道:“花錢又少,送起來方便,難道不簡單?”  
  吉娜道:“為什麽花錢又少,送起來方便就簡單?”一麵說著,一麵笑嘻嘻地越湊越近,看他們怎麽回答。  
  這本是苗鄉中頑童慣用的伎倆,無論對方說什麽,就用一句“為什麽”來回答,天下言語,大概盡可用這麽一句抵擋過去。那兩人粗魯漢子,幾時玩過這等遊戲?吉娜問一句,就老實回答一句,到後來實在無話可答,惱將起來,道:“你這姑娘究竟有沒有請帖?隻管扯這些淡話做什麽?若沒有就請回吧。這是非之地,你一個小姑娘還是不要來的好。”  
  吉娜道:“可我想見楊盟主。我要進去,不陪你們玩啦。”說著,開步就向裏走。  
  那兩人抱拳挺胸,望船頭一站,道:“有請帖的裏頭,沒請帖的請走。沒有請帖,別想從我們兄弟這裏通行。”  
  吉娜哼了一聲,道:“不從你們這邊走就不從你們這邊走,我走另一邊。”說著,就要從兩人身邊繞過去。  
  那兩人伸臂攔住,道:“你這丫頭怎麽糾纏不清?說了沒有請帖不能通行的,怎麽一個勁地往前闖?還有王法規矩沒有?”  
  吉娜無辜地道:“你們說沒有請帖不能從你們這邊通行,那我繞過你們,不從你們這邊過,難道還不行?”      
 
第35節:乘回風兮載雲旗(2)      
  那兩人哈哈笑道:“小丫頭,當然不行了。這邊是不行,那邊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氣上來,哪裏管他什麽行與不行,就要往裏硬闖。  
  兩人嘿嘿一笑,道:“小丫頭,想在我們齊家兄弟麵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聽打聽天下不講理的祖宗是誰。除了盟主之外,這個道路,就是少林掌門,沒有請帖也不能通過!”  
  吉娜哼了一聲,道:“那你去給楊盟主說一聲,說苗疆那個小姑娘來找他了,他認識的。”  
  兩人看了吉娜一眼,卻突然大笑起來。  
  吉娜皺起眉頭,道:“你們傻笑什麽?”  
  兩人道:“自楊盟主出道以來,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我們遇到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勸回去了一群,沒想到還有你這個漏網之魚。我說你還是回家去好好習武,等以後長大了……”  
  吉娜越聽越氣,不待兩人說話,突然向前撞去。那兩人大驚,展開擒拿手,左一招蒼鷹搏兔,右一招雲中現爪,各各向吉娜擒來。  
  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聲尖叫起來。那兩人登時慌了手腳,急忙收招時,吉娜一矮身就從兩人中間鑽了過去。回過頭來向兩人扮了個極大的鬼臉,那兩人職責所在,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呆在了當場。  
  吉娜得意笑道:“還說沒有請帖不能過來,我這不是過來了嗎?我這就去告訴楊盟主去,說他的特權沒有啦,沒請帖就可以進來的,還有我呢。”  
  她這興衝衝地說著,可把兩人嚇了一跳。登時一聲怒吼,撲了過來。吉娜笑嘻嘻地看著兩人撲來,突然將腳下的船板一抽,那兩人去勢已急,空中沒有借力之處,撲通撲通兩聲,掉在了湖裏。這一下不由兩人不破口大罵。吉娜卻笑得直打跌。  
  她惱怒那兩人將她攔在門口,還將她和江湖上那些丫頭混為一談,不將這兩個蠢蛋好好捉弄一下,難消心頭之恨。當下抓起船頭的板子、凳子、桌子、席子、壺子、杯子一陣亂扔,打得湖中兩人閃躲不迭,狼狽萬分。等兩人濕漉漉地爬到另一條船上時,吉娜早溜得無影無蹤了。  
  兩人一腔怒氣無從發泄,找了幾個知交好友,將守門的責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衝衝地四下裏尋找。老大說逮到這個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幾刀,老二說砍幾刀還不解氣,一定要捉住了浸豬籠才好。  
  吉娜卻哪裏知道兩人的想法,正高興得蹦蹦跳跳地在船上走著。其時夜色漸漸合了起來,來的人也逐漸多了。什麽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說著話,倒也沒人注意這麽個小姑娘。  
  吉娜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看見人就攀談幾句,詢問楊盟主在不在,什麽時候才能到場。先還有人答複她,不耐她過了片刻又再問一次,煩得多了,便無人理睬她,吉娜滿場閑逛,頗覺無聊。  
  月色漸漸高了起來,將會場照得一片雪白。  
  吉娜走累了,坐在一條船的甲板上,遙望無邊的洞庭湖泊,心潮也隨波起伏,動蕩不定。  
  或許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吧。  
  她又想起了那驚鴻一瞥的瞬間,瑰麗的天幕中,那雙眸子漸漸化為塵埃,消失無蹤。  
  八年過去了,這一幕卻宛如發生在昨天。  
  她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眸子,但卻又覺得,他是如此眷戀,熟悉,仿佛是自己在輪回中最美、最愛的影子,讓你甘願為他付出一切,卻不求任何回報。  
  甚至,不求他回頭一顧,隻需在不遠處守望著。  
  一生一世。  
  她知道,那是七禪蠱在她心中種下的幻影,但她卻堅信,這雙眸子並不隻是自己對至美至愛的想象,而真實存在於這個蒼茫的塵世中。  
  它們屬於紅塵那頭,一個絕美的男子。  
  一個在等候著她的男子。  
  他就是自己尋覓三生,守候三生的那一個。  
  她來到世上,或許隻是為了再看他一眼。  
  之後,哪怕化為泡沫,化為塵埃。  
  思緒飄飛,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駭然看到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從身邊飄然而過。  
  吉娜大喜過望,高喊道:“楊盟主,楊盟主!”跳起來跟著追了過去。但剛追出兩步,她的腳步突然停止——因為她發現了另一個和那人打扮一模一樣的少年,正迎麵向她走來。  
  夜色漸濃,借著月光也能隱約看清那人的容貌,雖然也算得上清秀,但似乎比南宮韻還要差點,又怎麽可能是楊逸之呢?  
  那人麵無表情,傲然從她身邊走過,衣袂飄飄,倒頗有幾分冷清孤高之氣。吉娜不禁又疑惑起來,轉身要向他追去,但那人走了幾步,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吉娜腳步漸漸沉重,在水邊立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第36節:乘回風兮載雲旗(3)      
  她茫然地向四周望去,想要找出剛才那人的下落,卻驚訝地發現,就在會場最邊緣處的一葉小舟上,又有一個如此打扮的白衣少年正臨水而立。  
  他對著月光伸出手,目光一直停住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在看著一道光芒從掌心消失。  
  這個姿勢是如此熟悉,吉娜不禁尖聲道:“楊盟主?”  
  她正要向那人的方向追過去,卻被一群人擋在麵前,當先一個女子皺眉道:“你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的做什麽?”  
  吉娜理直氣壯地道:“我來找楊盟主!”  
  那女子冷冷道:“盟主還沒有到,你到哪裏去找?”  
  吉娜喃喃道:“他還沒有到,那剛才的那個……不,是那幾個人呢?”  
  女子皺眉道:“哪幾個?”  
  吉娜伸手四麵指了指:“那些穿白衣的。”  
  那群人不禁哄笑了起來,當先那女子道:“那是昆侖派的夏靜石、鐵劍門的司馬越,點蒼山的曲天霜……不過武林中這樣的人還有好多好多,估計數到明天早晨也說不完,你到底要找哪一個?”  
  吉娜目瞪口呆,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話,隻堅定地重複道:“我找楊逸之!”  
  那女子歎了口氣,回頭對身後的人道:“說來也奇怪,自從出了一個楊逸之後,幾乎是一夜之間,所有用劍的少年都穿上了白衣,更可笑的是,他們連劍也不用了。白天看不到人影,到了夜晚,就出來在月色下走動,自稱也要領悟風月之劍的奧秘。”  
  另一人也點頭附和道:“武林中最有名的天工劍坊竟在一年前倒閉,因為那些本來最愛用名劍裝飾自己的少年,竟然都棄劍不用了,這可真是武林中從未有過的事情。”  
  又一人道:“幾乎每個門派都要出幾個自以為學得神似的少年,也各自擁有一些追隨者,不時還要彼此爭鬥,搞得整個江湖烏煙瘴氣。好好一身白衣,都被他們穿得惡俗不堪了。”  
  又一人長歎一聲,愁眉苦臉地道:“你們說的那幾人,相比我那孩子也算不錯了。我本姓李,可那孩子竟然要將姓改成楊,你說這不是讓祖宗笑話嗎?”  
  吉娜看著那些長籲短歎的人,突然一陣說不出的厭惡,她惡狠狠地道:“就該讓華音閣把這些人全狠狠揍一頓,免得他們侮辱了楊盟主的名字!”  
  這句話一出,大家立即靜了下來。那些人睜大眼睛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一個怪物。  
  那女子道:“小姑娘,你可不要亂說話。小心把你當成華音閣的奸細抓起來,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  
  那些人紛紛過來詰問,吉娜越想越覺得委屈,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八年前見到的幻影,以及在苗疆兩度與楊逸之擦肩而過的憾事,她講話毫無順序,想到哪裏說道哪,還夾雜著長籲短歎,又哭又笑,聽得大家暈頭轉向,不知所以。  
  那些人看著她,麵麵相覷,看來這小姑娘的腦子大概已經出了問題,議論了良久,還是決定將她視作花癡處置。大概吉娜這種症狀的小姑娘,武林中也不在少數,但怎麽進入的武林大會卻是個大問題了。  
  有幾個老成的人不禁問起負責看門的齊家兄弟,怎麽放了這樣的小姑娘進來。應該趕緊將她趕走才好。  
  眾人議論得正熱烈,吉娜聽出那些人有要將她趕走的意思,不禁大為緊張。她趁那些人不備,悄悄向人群中鑽去。  
  她躲在幾個胖子身後,四處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突然,她看到了湖中心搭起的會場高台。  
  台高兩丈有餘,台上還布著一張長桌,上麵鋪了大紅色的錦障,流蘇一直垂到地上。  
  吉娜心下大喜。  
  她出生酋長之家,常隨父親參與族中大小會議,知道這長桌乃是會場主座,如果楊逸之到場的話,一定會先到這台上。那何不先藏身長桌的錦障裏,等他來了,再現身給他一個驚喜?  
  與會者倒也沒想到誰會跟這台子過不去,也就沒設什麽護衛,這下正好給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登上了高台,剛要鑽到桌子下麵,卻發現桌子下方竟縱橫交布了無數根繩索。  
  繩上布滿灰塵,看上去十分肮髒,吉娜要藏身長桌下,這些繩子可是大大礙事。總不能一會兒見到楊盟主的時候,已經弄得灰頭土臉,蓬頭垢麵了吧?吉娜皺起眉頭,不假思索地掏出小刀,將最當中的繩子割開了幾根。  
  吉娜正要再割,卻隻聽吱呀一聲輕響,身下的竹板竟搖晃起來。她這才想到,這些繩子可能是用來連接支撐高台的柱子的!她順著繩索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好幾根柱子上的繩索都開始散開,整個高台勉強還可以支撐,卻有些岌岌可危。  
  吉娜愕然變色。  
  萬一楊盟主到場,正要上台,台子卻塌了,那可如何是好?雖然楊盟主武功高強,不至受傷,在眾人麵前也會大大沒有麵子,免不了要責怪於她,那就真是大大不妙了。      

第37節:乘回風兮載雲旗(4)      
  吉娜又想,幹脆事先將台子放倒,免得陷害了楊盟主。卻又怕被場內那些凶巴巴的人發現。這麽大的會場,還沒開會就讓自己把台子弄塌了,不被抓起來打個皮開肉綻才怪。  
  吉娜左右為難,正在想怎樣讓別人碰一下,嫁禍於他,就見齊家兄弟兩個提著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著過來了。  
  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兩人招手示意。齊家兄弟見了卻是一呆。  
  這小娘皮是不是腦袋有毛病,怎麽我們兩個要砍她她還一副求之不得的樣子?別不是什麽魔教妖人,妖法練得頭都昏了吧?聽說魔教中幾個著名的老妖都是看上去好像十幾歲的樣子,今天不是撞了頭彩,就讓我們哥倆遇上了吧?這麽一想,兩人倒猶豫著不敢上前了。  
  “老大!我看這小娘皮一定有問題。”  
  “老二!我也覺得是。不過你看這小娘皮有什麽問題?”  
  “老大!這我就看不出來了。得問盟主才知道。”  
  “老二!盟主來了嗎?”  
  “老大!好像還沒來。反正我沒看見。”  
  “老二!那就沒辦法了。”  
  吉娜見他們兩個東張西望的就是不肯上來,臉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提起腳來想跺跺以示憤慨,忽然想起繩子已經解得夠鬆的了,這一跺腳隻怕會將台子震翻,這嫁禍江東之計可就落了空,急忙伸手抱住腳,跳了兩跳。不由又看得齊家兄弟莫名其妙,疑神疑鬼。  
  “老大!你記得盟主跟你說過魔教那些害人的把戲嗎?”  
  “老二!你知道我一不喝酒就什麽都想不起來的!”  
  “老大!那你說這小娘皮像不像在詛咒我們啊?”  
  “老二!她好像在跳什麽奇怪的舞蹈!”  
  “老大!我肚子有點痛……”  
  “老二!你這一說我好像也有點……不會中招了吧……”  
  吉娜見兩人臉色越來越苦,可就是不過來,心下著急,踮起腳尖跑過去,齊家兄弟登時臉色慘變。  
  “老大!完了完了,她來捉我們了。”  
  “老二,你趕緊走,我來擋住她,齊家的後代就靠你了。”  
  “老大!好——兄弟!”  
  “老二!廢話少說,我腿肚子抽筋了!”  
  吉娜皺眉看著兩人左倒右晃,有氣無力,扭扭捏捏,死氣白賴的樣子,簡直氣得要昏倒。就算是大人陪小孩子玩也沒這麽不專業的。怒氣正要發作,就聽一聲斷喝:“你們兩個在做什麽?”  
  就見一位須眉皆白的老和尚帶著幾個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過來。那老和尚一襲大紅袈裟,麵色紅潤,兩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權高威重的武林元宿。  
  齊家兄弟趕忙垂首施禮道:“曇瞿大師。”吉娜擔心再過一會兒,自己弄塌大台的事會被人發現,也不聽他們說什麽,悄悄繞到齊老大後麵,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砰的一聲悶響,就見齊老大張牙舞爪地一把抱住曇瞿大師,兩人一齊跌到水中。  
  曇瞿大師的武功自然極高,這一腳若是直接踹向他,隻怕還沒挨著衣服就被丟到了十丈外。可曇瞿大師武功再高,被齊老大一把抱住,也施展不開,這一下成了個落湯雞,他固然是設想不到,門下的弟子也都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吉娜看著他們滑稽的樣子,再也顧不得其他,笑得前仰後合的,不住指了兩人大笑。  
  曇瞿大師腳在水麵上一蹬,濕淋淋落在船麵上,滿臉怒氣,盯著吉娜,也摸不清這女孩子的底細。邊上的幾個小和尚卻忍耐不住,一個個操起兵器,紛紛呼喝,向吉娜追來。  
  吉娜大驚,身子一溜就鑽到人群中去了。幾個小和尚也擠過來追拿,吉娜慌忙逃竄,不由撞了這個再撞那個,眾人不堪其擾。少林寺的和尚誰不認識?於是參與追殺的人越來越多。吉娜險相環生,瞬間衣衫上都給劃破了幾條口子,隻怕再過一會兒,就不是皮開肉綻的問題,而是要被亂刀分屍了。  
  無奈中,吉娜隻得拔腿往支了柱子的那條船上跑。  
  眾人不知就裏,紛紛跳上船來。那柱子本來就隻是僅僅能夠支撐,哪裏還經得起如此震蕩?轟隆一聲響,兩丈餘高的大台晃了幾晃,向著追來的眾人直倒下來。  
  眾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倉促,閃躲不及的就直接躍入湖中,倒也沒有死傷,隻是將附近的座船砸了個七零八亂。這倒也不值什麽,可煊赫一時,天下知聞的英雄大會,還沒開張就讓一個小姑娘給踢了,這還了得!  
  與會群雄一齊大怒,成群結隊地來捉吉娜,說要抓住了浸豬籠。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脈悠蕩蕩的話音傳來:“華音閣新月妃琴言來拜,請楊盟主說話。”  
  湖上眾人聲潮滾湧,這細細的一聲卻清晰無比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時間安靜下來。  
  華音閣!      
 
第38節:洞庭波兮木葉下(1)      
  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葉下  
  江湖群雄聚集洞庭湖,本就是要商量計策來對付跋扈一時的華音閣的,在這時候卻有華音閣的人找上門來,而且還在群雄最狼狽的時候,這不由使眾人齊覺詫異而又有些尷尬。  
  曇瞿大師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鄙盟主還未到達,女施主有什麽吩咐,就請說了吧。”  
  就聽湖麵上錚錚傳來幾聲琴響,琴言聲音縹縹緲緲地傳至:“既然盟主不在,那就隻有請大師做主了。我有一位女伴於湖上走散,處處都尋找不到,我那女伴是喜歡熱鬧的,說不定就混在了這武林大會中間,可否請大師留點法麵,讓我進去尋上一尋?”  
  曇瞿大師合掌道:“阿彌陀佛,我們這次武林大會,與會者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並不跟華音閣有何瓜葛,女施主要尋華音閣的人,來我們這裏可就找錯了。女施主可請留下那人的名字,異日江湖之上,我可代為詢問。”  
  曇瞿大師以為這樣總算是很給琴言麵子了,他是少林長老,得道高僧,答應了的事,那是無論如何都要辦到的。他哪裏知道琴言恐懼閣主的責罵,一定要在今天將吉娜找到呢?何況茫茫湖麵之上,除了這裏可以容身之外,還能有哪裏?不由琴言不心急如焚。  
  但她素少在陌生人麵前發脾氣,當下柔聲道:“還請大師慈悲。我那女伴年紀甚小,隻怕不能照顧自己。萬物蒼生無非佛果,大師何獨不肯給小女子一點方便呢?”  
  曇瞿大師沉吟不答,邊上另一壯年漢子卻插話道:“你說丟失了同伴,誰知道你是真話還是假話?這茫茫江麵之上,怎麽會將人丟了呢?我看隻怕是你要來窺探我們的機密,故意找的借口吧?”  
  琴言毫不動怒,仍用婉媚的嗓音道:“這位師傅還未請教大名。閣主教導過了,說我們華音閣現在招忌的地方正多,江湖相遇,能不理睬的就不要理睬。白道群雄會聚洞庭湖,我想或許就是商量怎麽對付我們華音閣。閣主既然吩咐了,琴言又何敢違抗?華音閣傳世九百餘年,各位的先師先祖商量來商量去,也不見得對我們有什麽損害,這樣的機密我探聽了又有何用處?還請兩位行個方便,容我看一眼就好。若是兩位還不放心,可請兩位跟隨著我,我若有什麽規外的行動,想必兩位也可隨時製止。”  
  那漢子隻是搖頭不允,說什麽都不肯相信琴言真是來尋人的。  
  吉娜一見琴言來了,心中長長鬆了一口氣,終於大難不死,剛要現身出去找她,卻突然想到,她既然不想答理這些人,一定會不由分說把自己帶走。而這一走,隻怕沒有見到楊逸之的機會了。  
  吉娜心中一警,趕緊蹲到船艙後麵,大氣都不敢出。她悄悄地沿著船舷爬向外麵,想趁雙方交涉的空當,趕緊溜之大吉。  
  眾人的心神都集中在琴言身上,倒也沒人注意她。  
  她爬過船艙,猛然也是一人悄悄爬來,兩人當頭碰上,那人吃了一驚,張口欲叫,吉娜趕緊伸手將他的嘴捂住,卻是齊家老大。齊老大聽了琴言的話,猜想她所要尋找的人正是吉娜。江湖傳言華音閣的人怎樣怎樣神秘陰險,看這琴言的功夫就虛渺中帶著種詭異之氣,那吉娜還能好得到哪裏去?他唯恐琴言找他要人,趕緊跟老二分頭躲了起來,不想當頭碰上了吉娜。他以為吉娜是專門來捉他的,這一下嚇得麵色蒼白,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來了。  
  吉娜眼珠轉了轉,小腦袋裏也不知又想起什麽壞主意,笑吟吟地直盯著齊老大上下打量,不免又看得他渾身發毛,全身毛孔一齊顫抖。  
  吉娜突然柔聲道:“你喜不喜歡穿花衣服啊?”  
  齊老大不明所以,也沒法動彈,隻眨了眨眼睛道:“不喜歡。”  
  吉娜睜大了眼睛,道:“為什麽啊?花衣服多好看啊!”  
  齊老大道:“我們老二說了,男人穿花衣服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我要英雄氣概,不要花衣服。”  
  吉娜笑道:“他是騙你的呢。你看我穿花衣服好不好看?”  
  齊老大傻傻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好……好看。”  
  吉娜道:“那不就得了。你們老二是怕你穿了花衣服後,搶了他的風頭,所以才故意騙你的。你看我穿了這麽好看,花衣服怎麽會不好呢?我猜他肯定經常背著你穿花衣服,讓別人稱讚他不稱讚你。”  
  齊老大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要穿了你的花衣服,會讓天下的英雄笑話的。”  
  吉娜本來就拿定了主意要擺治他,哪裏真的在乎他答不答應?看他還傻乎乎地和自己解釋,又是好笑,又是不耐煩:“你家老二不讓你穿花衣服,你就偏偏穿,而且要在這麽多人的地方穿,氣死他。你說好不好呢?”      
 
第39節:洞庭波兮木葉下(2)      
  吉娜也不等他回答,將自己的外衣脫下,蒙頭蓋臉地給齊老大換上。齊老大身材魁梧,吉娜的衣服哪裏穿得上?吉娜也不管,給他橫豎地綁了一身。改換停當後,吉娜看他濃眉大眼,扭扭捏捏地穿著如此嬌小精致的衣裳,真是要多怪就有多怪,極力忍住笑,讚道:“好看好看,好看極了。”  
  齊老大急得吹胡子瞪眼,但又忌憚吉娜的妖術,不敢反抗。  
  吉娜小聲安慰道:“我沒有騙你哦!你想啊,衣服穿在我身上的時候是好看的,穿在你身上,隻不過換了個地方,能不好看嗎?這麽好看,怎能不出去讓他們看看嗎?”  
  齊老大臉紅得沁血,掙紮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吉娜怕他驚動大家,急忙扯下半搭在他肩上的一截袖子,塞到他嘴裏:“你著急什麽,現在可不能這麽出去了。穿了這麽好看的衣服,當然要選擇一種最能吸引人的方式出場了,是不是啊?不出就罷了,一出就一定要震驚所有的人。你說是不是呀?”  
  她問一句“是不是”,齊老大掙紮一下。到後來,吉娜幹脆自言自語道:“這艘船的位置很好,我若是讓你爬到船尾去,望水下一跳,肯定人人都看得到,而且人人都會覺得很驚奇,一定就很多的人圍繞過來想救你。一救起來一看是這麽個好看的大美……男,一定會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比什麽都快。喂,你想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辦法沒有?”  
  齊老大聽到吉娜的主意,嚇個半死,差點將吃奶的力氣都施展出來了,拚命掙紮。  
  吉娜哪裏管他,徑直將他連拖帶滾,弄到了船尾,微笑著招了招手,撲通一聲踢了下去。同時悄悄沒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遊去。  
  琴言正自跟曇瞿大師爭論,忽見一女子從船尾跌入水麵,身上的衣服正是吉娜所穿,當下也不及跟曇瞿大師多說,錚錚琴音響起,已如輕煙一般向前掠去。  
  白道英雄見她說不過了就硬闖,紛紛鼓噪起來,一時刀槍劍戟並起,哪裏還給琴言分說的機會?她剛躲過前麵的幾道掌風,旁邊幾十把刀已經紛紛砍來。隻好將琴音收回,略作抵擋。這一短兵相接,立時殺了個不亦樂乎。  
  齊老大出場聲勢如此顯赫,也不虧了做這個替身一回。  
  吉娜一麵遊,一麵想著齊老大被揭穿後會怎樣,琴言跟白道英雄這一打起來又會怎樣?她絲毫不覺得這中間有何厲害的關係,隻慶幸自己沒被他們找到。  
  遊了一會兒,離眾人就越來越遠了。  
  東天上的滿月漸漸升了起來,一片銀輝映在碧波之上,蕩出萬點清光。遠處君山一螺如黛,四周靜悄悄的,洞庭就如一麵秋鏡一般。吉娜仰麵躺著,隨著水波的蕩漾浮沉,也不在意去哪裏。  
  月光輝映天際,讓她又想起了苗山中看到的那雙眸子。楊逸之還沒有來,她也搞不清楚一會兒是冒險潛回會場等他好,還是在君山附近尋找,碰碰運氣。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十八般兵器劃開的口子,心裏也有些委屈。那些人怎麽不由分說就用刀劍砍她呢?難道他們不知道砍到人是會痛、會流血的嗎?  
  這個江湖當真大大的不好玩。  
  要不是為了找他,她早就跑回鹿頭江去了。  
  可是,在吉娜小小的心中,隻要能再見到他,就算再危險,再艱難,又有什麽所謂呢?  
  她仰頭遙望月空,仿佛再度看見了那從天空中垂照下的光芒。  
  那是如此清絕塵寰,仿佛她心中縈繞了千年的夢境,那麽遙遠,卻又那麽逼近。  
  吉娜不禁輕輕哼起了歌。  
  她在家鄉的時候,很少唱歌,每次別的姐妹們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的時候,她總是在一旁看著。這不是因為她唱得不好聽,其實苗疆的阿婆們都說,吉娜是幾十年來,十八峒歌唱得最好的孩子。她不常唱歌隻是因為,每次唱歌唱到最動聽的時候,她心中都會湧起一陣莫名的悲傷。  
  吉娜本是個頑皮而快樂的孩子,自小在苗山爬高躥低,無論摔得多重、跌得多痛都不會哭,隻是每當她一唱起歌,就會不由自主地哭個不停。  
  阿媽沒有辦法,隻能歎息說,可能是她前生是一隻鳥兒,唱得太多了、太累了,今生注定了要還上天一世的沉默。  
  可是吉娜心底深處,還是想唱。隻要能唱給她喜歡的人聽,流盡眼淚又有何妨呢?  
  吉娜望著天空,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調,眼睛又要濕潤了起來。  
  忽然,旁邊也是一陣細微的歌聲傳過來,吉娜偏著頭聽了一會兒,那歌聲悠悠淡淡的,是個女子的聲音。隻是歌聲太過細微,聽不清楚唱的是什麽。但隔水傳來,空湛靈動,仿如天籟。吉娜聽了沒三句就忍不住了,趕緊手腳並劃,向歌聲尋去。  
  遠遠就見一條很窄的艇子,泊在湖水中,舟頭挑了隻大紅的燈籠,紅光暈起,將方圓的湖麵都照得朦朦朧朧,金波跳躍,魚浪無聲。      

第40節:洞庭波兮木葉下(3)      
  舟頭一位少女,正披了頭發在水中梳洗著,歌聲就從她口中發出。那少女頭發甚長,在水麵上就像墨色芙蓉一樣散了好大一片。她用一隻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歌聲一麵就輕輕悄悄地飄出,恬美喜悅,似乎也在欣賞這朦朧夜色一般。  
  吉娜聽得呆住了。  
  她身邊能歌善舞的姐妹不知有多少,但像這少女一樣幽幽淡淡地唱歌,歌聲直抒胸臆而有若天籟,卻是第一次聽見。那少女洗完了頭,將如雲似的長發輕輕籠著,青紗長袖微退,露出一段如玉雕成的手臂,在月光下看來,渾然不似塵世中人。  
  她忽然停住歌聲,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一歎氣,吉娜就覺連月亮都暗了下來,忍不住浮出頭來道:“姐姐,你唱的歌叫什麽名字?好美哦。”  
  那少女猛然抬頭,吉娜就覺兩道極為冷冽的目光射在了身上,電光般連閃數下,那少女似乎笑了一笑,吉娜不知怎地,突然就覺得身上的湖水瞬息之間變得冰冷無比,宛如匕首般一直插入了心肺之間。  
  吉娜打了個哆嗦,卻也沒生出什麽恐懼之意,依舊忽閃著大大的眼睛問道:“姐姐,你怎麽了?你的樣子好怪哦。”  
  那少女緩緩將頭發攏了攏,忽然道:“小姑娘,我要殺了你!”一句說完,她整個人就如一片紫雲般飄起,手在頭上一綰,一道細亮的電光急射而出,直襲吉娜胸口。  
  吉娜大吃一驚,無邊的勁力已經潮湧而至。她恍惚中似乎躲了躲,就聽叮的一聲,電光斂了回去,怒潮一般的勁力也無影無蹤。吉娜驚魂始定,喘了幾口大氣,就覺胸口痛得要命,當下連連咳嗽了幾聲,撫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定定地站在船頭,滿頭黑發披散下來,月光隱幽,垂照在她身上,就如同這湖中的精靈一般。她手中拿了一物,卻正是吉娜的蒼天令。  
  吉娜低頭一看,不禁又嚇了一大跳。胸口的衣服不知給什麽東西劃了個巨大的口子,卻幸好沒傷到肌膚。看來是這蒼天令救了她一命。  
  那少女凝視片刻,長長歎了口氣,道:“小姑娘,這東西是從哪裏得來的?”她的聲音低沉而有些沙啞,卻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聽去隻覺動聽至極,仿若夜色的震波,嫋嫋地一直散入人的心底。  
  吉娜道:“別人給我的。”  
  少女蹙眉道:“誰給你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頓了頓,又道,“那人說要我送給別人的,你可不能搶去了不還我。”  
  少女沉吟道:“那你知不知道要送給誰?”  
  吉娜搖頭道:“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還我。”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還你?殺你!”手在發上一撫,急電一般的光芒再現,這次並不斬向胸口,而如飛矢一般點向吉娜的眉心。  
  劍氣刺骨,吉娜全身血脈頓時一滯,再也不能動彈。吉娜眼睜睜看著劍光襲來,完全不能招架!  
  突然,空中的月色微微一暗。  
  湖中的波光卻在這時動了動,這驚雷狂電一般的劍光竟然擦著吉娜的發邊而過,隻差了那麽一點點。  
  吉娜被擦身勁氣吹倒,重重跌在了泥土中。  
  那少女陡然收勢,沉聲道:“是誰?出來!”  
  “樓仙子浴罷新妝,取鮮血點染眉心嫣紅,即使貌驚天人,又有何意義?”就見一襲淡淡的白衣,卷起滿天月色,飄然從蘆葦中走出。  
  水汽蒸騰,宛如下了一場秋雨,朦朧水光中,他緩緩走來,洞庭的水波在他的腳下就如同平坦大道一般,鞋襪不濕。  
  那少女冷笑道:“登萍渡水的功夫有什麽好誇耀的?你又是誰?”  
  那人在少女麵前駐足,輕輕道:“在下楊逸之。”  
  楊逸之?!  
  吉娜的身子宛如被雷電擊中般重重一顫。  
  楊逸之?她苦苦尋找,千裏追尋的那個人?  
  吉娜拚命想要從泥土中抬起頭,但覺全身酸痛,根本無法動彈。她想要呼喊出聲,卻發現喉頭宛如被無形之物堵住了一般,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吉娜憋得小臉通紅,懊惱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怎麽每次見到他,都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怎麽每次都如此倒黴,無法看清他的樣子?  
  她緊緊咬著牙,心中念頭飛轉,這一次,她再也不能錯過,無論如何,也要見他一麵!  
  隻聽那少女怔了好半晌,才道:“你知道我是誰?”  
  楊逸之微微一笑,道:“清光正盈樓心月,天下無情何似我……華音閣正盈月妃樓仙子的大名,在下早有聽聞。仙子妙相天成,本就不需要雕飾,何必多造無心的殺孽呢?”  
  樓心月冷笑道:“你在教訓我?”  
  楊逸之輕輕拱手:“言重。大造無形,望仙子三思。”  
  樓心月道:“有什麽好三思的?殺就是殺,不殺就是不殺,誰不讓我殺,我就偏要殺。”      

第41節:洞庭波兮木葉下(4)      
  楊逸之歎道:“這又何必?我曾允諾這位小姑娘的父兄,要護送她安全到達峨眉,因此還請樓姑娘看在下的薄麵,放她一馬。”  
  樓心月冷冷道:“我為什麽要給你麵子?你的麵子又值得了什麽?”  
  楊逸之淡淡一笑,並不回答。  
  樓心月怔了良久,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突然,她平靜冷漠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顫動:“楊逸之?你姓楊?我道是誰明知華音閣在此還敢侃侃而談,原來你就是那個武林盟主!”  
  楊逸之笑容不減,道:“盟主之稱,隻對俗人而不對仙子。不過仙子要是因此而肯賜薄麵,那便是鄙人三年來首次因此封號而榮幸。”  
  樓心月不答,似乎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緩緩從頭上抽出一隻很細很長的釵子來,那釵子映著水光,竟然也淡淡的有光影跳動。寒氣逼人,看來是柄難得一見的利器。  
  樓心月輕撫釵麵,自語道:“自我鑄你,十年來未嚐一敗,今日既然敗了,你便解脫。生汝於火,歸汝於水。”說著,輕輕將釵子放入湖中,碧波沉翠,那釵子眨眼間就不見了。  
  楊逸之歎道:“這又何必?”  
  樓心月決然道:“我鑄劍多年,劍已經是我的靈魂。我可以敗,但我的劍不能敗!”  
  楊逸之默然不答,似乎還在想她這句話。  
  樓心月起身道:“這個小姑娘我帶走了。”長袖飛出,將吉娜卷住,身形已如一片雲般飛起。  
  楊逸之猝然抬頭,手一張,滿空的光芒似乎都被他聚斂在一起,向樓心月當頭擊下。光芒閃動,已經將樓心月全部去路都封住!  
  這招的力道他計算得恰倒好處,以樓心月的功力,肯定能接下來,但一定要空身來接。此招一出,樓心月唯一的辦法就是棄吉娜,全力接招!  
  哪知樓心月竟然不避不閃,直向光芒撞去。  
  這空無之劍威力之大,已經不是尋常江湖之人所能想象,樓心月首當其衝,被打了個跟頭,接著砰的一聲,連她足下的小艇都爆成粉碎。  
  楊逸之皺眉,他本無心傷害樓心月,卻沒想到她一介女子,竟悍勇至此,甘願身負重傷,也不肯放開吉娜!  
  沒想到,這時她懷中的吉娜卻動了。  
  吉娜情急之下,拚命掙紮,竟無意中調動了體內的暗獄曼荼羅真氣,將穴道衝開。她不顧身邊凜冽地劍氣,強行轉過頭來。  
  然後,她終於看到了楊逸之。  
  飄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麵,月華垂照下來,此人便如萬年孤寂的湘水之神,渺然立於水波月色之下。  
  四周幽光騰照,秋風過處,大片蒹葭隨風起伏,在他身後卷起滿空雪浪。他並沒有任何動作,卻仿佛已然聚納了整個世界的光華。  
  沒有人可以去描摹他的容貌。  
  因為,所有的人都會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沉淪。  
  因為,你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道光芒。  
  是那沉沉夜空在某個不經意的刹那,透出的一線光芒。  
  這光芒是如此奪目,如此耀眼。落落君山,萬頃洞庭,乃至天地浮生、日月星辰都因他的出現而閃耀。  
  然而,這道光芒卻又是如此溫和,如此可親,他並非來自神明的恩賜,也非來自天地的威嚴,而是出自於你的心靈。  
  他隻是,你心靈中的,那一道光芒。  
  無論多麽碌碌無為,多麽平凡醜陋,你的心靈深處總會存在著一道光芒。隻是你蜷縮在庸碌的紅塵中太久,自卑、猶疑、恐懼,漸漸忘卻了屬於自己的夢想。  
  直到你遇到了他。  
  直到那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一個溫存的眼神,就在這個不經意的刹那,將你生命中那最沉鬱的黑暗打開一線,讓你觸摸內心深處那道最溫暖的光。  
  隻有他站在你眼前的那一刻,你才能理解,為什麽他的風華無人可比,傾絕天下。  
  因為他的絕代風華,不是隻照亮自身的美麗,而是讓見到他的每一個人,都能恍然回憶起自己心中的光芒,回憶起自己那久已忘卻、不再相信的美麗。  
  如果你遇到了他。  
  你便能感到無所不在的溫暖,無所不在的幸福。甚至在他的照耀下,你能感到自己漸漸和他一樣,美麗、高華、超出塵世。  
  於是,在那一刻,你淚流滿麵,在那一刻,你不再平凡。  
  隻要你遇到了他。  
  他就宛如秋空中的一輪明月,一縷清風,雖然是造物的傑作,是天地大美的象征,但卻絕不遙遠——他永遠都在你的身邊。  
  在你哭泣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孤獨的時候,他會出現,向你伸出手,用他指尖那道不滅的光芒給你點燃夢想、希望、尊嚴、幸福。  
  正是他,將這屬於你的光芒帶到世間,為你張開白色的雙翼,趨散一切黑暗、痛苦、醜惡、悲傷。      
 
第42節:洞庭波兮木葉下(5)      
  隻是,他本人又是那麽的憂傷、寂寞。仿佛他寧願將人間的一切苦痛承受到自己身上,卻給每個人見到他的人,一片來自天空的曙光。  
  如此純淨。  
  當你遇到了他。  
  你就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然而。  
  吉娜的心卻宛如破碎一般疼痛。  
  他卻不是吉娜苦苦尋找的那個人。  
  吉娜的眼淚漸漸流了下來。  
  是的,她看到的那雙眸子並不是這樣的。那雙眸子中閃爍著的不是天使的光芒,而是神的威嚴。  
  是無所不在,無所不控的力量。  
  如果說楊逸之是天使,他就是天國的主人,如果說楊逸之是明月,他就是最奪目的太陽,如果說楊逸之是心中珍藏的光芒,那他就是焚盡一切的烈焰。  
  不是他!  
  這三個字重如千斤,沉沉地擊打在吉娜身上。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滿臉的汙泥合著淚水一起,將整張臉都沾染了。  
  她悲傷地哭泣著,身上地傷痛一起侵襲過來,是那麽痛,那麽累。  
  為什麽,我走了千山萬水,曆盡千辛萬苦,卻還是見不到你?  
  為什麽,我找到了天下最好看的人,卻還是不是你。  
  為什麽,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尋找,卻還是一個錯誤的結局?  
  你又到底在哪裏?  
  她不禁越哭越大聲,  
  樓心月滿臉鮮血,一言不發,鮮血點點滴下,就像水麵上開了一朵朵的紅蓮。她也不明白吉娜到底在哭什麽,隻是靜靜地看著楊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楊逸之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一招既罷,我絕不會再度出手。這個小姑娘你可以帶走,但我既然答應過她父兄,半月之後,我會親自去華音閣一趟,向貴閣要人。”  
  樓心月點了點頭:“我在華音閣等你。”言罷,抱著吉娜登水而去。  
  楊逸之淩虛站在水麵上,看著她身後的朵朵紅蓮由濃而淡,終歸於水。長袖飄飄,竟似連心思也溶歸湖泊中去了。      

第43節:沛吾乘兮蘭舟(1)      
  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  
  樓心月挾著吉娜在湖麵上疾掠而過,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動容,竟如這傷勢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連血跡都不擦。鮮血不斷從她眉間額上的傷口處湧出,將大半個臉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羅刹。  
  吉娜仍在大聲痛哭不止,仿佛天下其餘的事情,都不在她心中了。  
  疾行中樓心月忽然一個踉蹌,一口鮮血噴出,嗵的一聲掉在水中,就此動也不動。一隻手卻還是緊緊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墜去,  
  吉娜嗆了好幾口水,哭也哭不出來,隻得趕緊用足力氣手腳並用地往上遊,終於掙紮著浮出水麵,大大喘了口氣。再看樓心月時,卻見她銀牙緊咬,麵如淡金,已經連氣都沒有了。  
  吉娜這一驚非同小可,隻有暫時放下自己的兒女情長,拉著她奮力向附近的一個淺灘遊去。  
  一到灘上,吉娜來不及喘口氣,趕緊搖晃了樓心月幾下,隻見她身體僵硬,就如同木頭一般,什麽動靜都沒有。  
  吉娜哽咽道:“你怎麽了?你雖然要殺我,但我也沒怪你啊!你要我的令牌,我也給你了,你為什麽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了呢?”雖然她也十六歲了,但如此近距離地迎接一個人的死亡,在她來說實屬首次,心中也不知為什麽,覺得非常可怕。  
  吉娜想起以前家裏養的一隻小雞也是這個樣子,姆媽拿針紮了它的腳幾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線希望,趕緊滿身找起針來。但她身上是不可能有針的,樓心月身上似乎也不太可能有,找了半天,吉娜失望得又哭起來。  
  突然,一條魚從水中躍起,吉娜心中一動,潛意識地淩空一抓,那條魚不知怎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卻也顧不得管它。那魚長得亂七八糟,自然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隻是背鰭的主刺又長又尖,似乎剛剛合用。  
  吉娜一下子高興了起來,將背刺小心折了下來,然後說了好多好話,將那魚放回水中,連連又說了幾句抱歉和再見。然後戰戰兢兢地將樓心月的鞋子、襪子脫了,拿背刺對準了她的腳心,猶豫了半天,終於大叫一聲,紮了下去。一紮趕緊抽了出來,轉頭掩了麵不敢再看。  
  過了一會兒,就聽樓心月微微呻吟了一聲,吉娜慢慢地移開一個手指,從指縫裏看了看,就見她胸膛一起一伏,已經開始喘息起來。趕忙將手完全移開,就見樓心月蒼白的臉上多了一點血色。  
  吉娜一把抱住了她,眼淚汪汪地笑道:“好姐姐,你終於醒過來了,剛才的樣子可把我嚇壞了。”  
  樓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幾下,道:“受了點傷,流幾滴血,死不了的。”  
  吉娜道:“樓姐姐這麽漂亮的人兒,老天爺怎麽舍得一下子就收回去呢?當然是死不了。”  
  樓心月似乎對這樣的談話很覺厭煩,眉頭皺了皺,突道:“你怎麽不趁我暈倒的時候逃走?我是要殺你的!”  
  吉娜偏著頭道:“我想樓姐姐隻是嚇嚇我,就是為了要我的令牌才說要殺我的吧。我都不要那令牌了,樓姐姐當然就不殺我了。樓姐姐,你一開始就是騙我的,對不對?”  
  樓心月哼了一聲,似乎對吉娜這種天生感覺良好的人實在沒什麽話說。她皺了皺眉突然想到了什麽,問:“你剛才哭什麽?”  
  吉娜本已暫時忘了那件事,一聽樓心月提起,頓時悲從中來,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一麵哭,一麵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由來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樓心月冷冷道:“人海茫茫,你隻看見一雙眸子幻象,又哪裏去找?我看還是斷了這個念頭好。”  
  吉娜聽她說得無望,哭得卻更大聲了,怎麽勸也勸不住。  
  樓心月眉頭皺得更深,要不是身子實在虛弱得很,真想一招雲飛鳥渡,將她斬為兩截,再一招佛果禪唱,將這兩截斬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後一招空穴來風,將這些碎片吹到八千裏之外,才能擺脫這嗚嗚咽咽的噪聲。  
  吉娜一麵啜泣,一麵擦著眼淚道:“樓姐姐你在想什麽?我現在該怎麽辦?”  
  樓心月自然不能說是在想怎麽殺她,道:“我看你也不必著急。事到如今,你隻能將蒼天令帶給閣主,求他幫你尋找了。”  
  吉娜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閣主?他,他能找到嗎?”  
  樓心月冷冷道:“找不找得到可不一定,我能肯定的是,若他都不能幫你,那你趁早還是死了心的好。”  
  吉娜想到江湖眾人對華音閣的敬畏,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線希望,卻又猶豫道:“可我怎麽把這個人的樣子形容給你們閣主聽呢?我隻記得他的眸子,要讓我描述一遍,那可是萬萬不能了啊。”她想了想又說:“你說我畫出來給他看好不好呢?還是繡花?唱歌?”  
  樓心月簡直不耐聽她嘮叨,道:“這種事,去了華音閣後再擔心不遲。”  
  吉娜擦了擦眼淚,聽話地點了點頭,又道:“那我們怎麽去華音閣呢?”  
  樓心月冷冷道:“我怎麽知道?先上岸再說,難道你就打算這麽抱著我浸一晚上的水嗎?”  
  吉娜呀了一聲,道:“哎呀,我才想起來我們今天晚上還要睡覺的。樓姐姐你不說我都忘了呢。”  
  吉娜做了個鬼臉,道:“幸好我有這個。”說著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碧沉沉的哨子來。  
  樓心月詫道:“東天青陽宮的傳音玉哨!你怎麽會有這個?”  
  吉娜滿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給我的。”  
  “你認識琴言?”  
  吉娜一副覺得她這樣說很奇怪的樣子道:“當然啦!喏,那個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說要送給你們閣主的。琴言姐姐送了我這個哨子,說以後到了江湖上能有用處。我想現在我們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還是要人幫忙的時候,不知這哨子有什麽用,難道能變隻床出來睡,變條雞腿來吃?”  
  樓心月道:“你使勁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聲,拿起湊在嘴上,用足力氣使勁一吹,就聽一陣悠悠揚揚的聲音發出。她的嘴離了哨口,那聲音還未停止,仿如野鶴直上晴空一般,唳聲又遠又長,良久方才頓息。吉娜呀了一聲,道:“好好聽哦!我再吹吹。”  
  樓心月皺眉道:“不要再吹了,再吹我們就死在這裏了。”  
  吉娜問道:“為什麽?”  
  樓心月臉一冷,不作回答。  
  吉娜嘻嘻一笑,也就不再問了。遠遠就聽勁風擊水之聲間斷傳來,中間雜著一兩聲清脆的琴音。  
  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來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這裏!”  
  樓心月又皺起了眉頭。吉娜大叫大嚷聲中,琴言衣帶飄飄,伴隨萬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樓心月,笑道:“你也在這裏。”一語未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吉娜一聲驚叫,趕忙遊過去將她扶了過來,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經染成斑斑血紅了。  
  樓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琴言苦笑道:“還不是為了找這個小丫頭,闖進了人家的武林大會。哪知道正道中除了曇瞿大師外根本不講道理,什麽話也不容我分說,呼啦啦就圍上了幾百的人。打了半天,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隻怕今晚就難以脫身了。你這正盈月妃又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樓心月轉開臉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楊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琴言吃驚道:“江湖傳聞楊盟主對敵從來不用第二招,難道竟然是真的?能讓你樓仙子也吃這麽大虧的,以前可從未有過呢!”      
 
第44節:沛吾乘兮蘭舟(2)      
  吉娜搶白道:“你們兩個都受傷了,還老是在這裏問來問去,趕快找個地方治治吧。”  
  琴言點點頭,問樓心月:“你怎麽樣?”  
  樓心月道:“死是死不了,就是走不動了。”  
  琴言一聲歎息:“我是死倒死得了,走卻也走不動。武林的這些渾蛋們可有得誇嘴了,華音閣兩大月妃竟然一天內都栽在他們手中。”  
  樓心月隻是微微冷笑,並不答話。  
  琴言自言道:“隻要今天不死,總有一日卷土重來,一雪前恥。隻是……今天怎麽過?”她低頭拂了下鬢邊亂發,“我們兩大高手恐怕連一個小低手都打不過了,他們一定又追得很緊。這幫家夥衝鋒打仗時不怎麽出力,這落井下石的時候,卻是一個比一個精神。”  
  樓心月淡淡道:“死就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琴言道:“閣主所要的令牌還沒送到,我怎麽能死?死了不要緊,要是讓閣主誤會我私藏令牌逃走,那可就冤枉得很了。”  
  樓心月仍然淡淡道:“性命都沒有了,哪裏還能管得到誤解不誤解。我看這上有上弦月,下有下弦月,你再在乎閣主也沒什麽用的。”  
  琴言歎了口氣,道:“我哪裏有資格在乎閣主呢?隻要能每天彈琴給閣主聽,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樓心月搖頭道:“荒謬,荒謬。”  
  琴言笑道:“就算不考慮令牌的事,你那煉出柄空前絕後,舉世無雙的寶劍的願望還沒實現,你能安心去死嗎?”  
  樓心月身子一震,道:“不能。你也不許死。”  
  琴言笑道:“我還要彈琴給閣主聽,怎麽會去死?但是我們除了等死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樓心月一指,道:“還有她呢。”  
  吉娜茫然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琴言也道:“她一個小姑娘,人情世故不懂,武功也時有時無的,能做得了什麽?”  
  樓心月道:“這個世上有些招數,也不需多高明的武功,就能施展得像模像樣。我雖然不屑於用,但要點撥一下她,那就足夠送我們到浙江去的了。”說著,叫過吉娜,耳語幾句,聽得吉娜連連點頭,躍躍欲試。  
  過了半個時辰,吉娜興衝衝地拖了一條小船過來,上麵槳楫完好,還插著“山東鐵劍門”的一麵大旗。她不會劃,隻好在水裏拖著走。好在她在鹿頭江中練出來的水性的確非同小可,那船被她拖得飛快。  
  樓心月道:“沒有人發現吧?”  
  吉娜興高采烈地道:“都打暈了!”  
  琴言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們兩個,道:“你這不是教壞了她?”  
  樓心月將旗折了,扔在水裏,冷冷道:“性命都快沒了,哪裏還講什麽好壞?等回到閣中,再告訴她不能這樣,她就又會學好的。”  
  琴言想了想,道:“還是不能這樣……”  
  樓心月臉一沉,截口道:“快上來吧!一會兒武林正道的人追了來,那可是大沒有麵子的事情。”  
  是啊,一會兒讓人家逮住了,堂堂華音閣兩大月妃,淪落為偷船的小賊,那可實在是難堪至極。琴言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也跨進了小船。樓心月指點吉娜怎麽用槳,吉娜初度學劃船,興致高得不行,全神貫注地學習,一會兒就劃得似模似樣的了。  
  樓心月又教她換力運氣的法門,到後來實在沒有教的了,就教唆吉娜跟兩邊的船隻比賽。吉娜大為興奮,將船劃得猶如水上流星,飛般地越過了江麵上的一條條大小船隻。每越過一條,她就按照樓心月的教導,放下船槳,將兩手拉住下眼皮,對那船做一個大大的鬼臉,宣布自己的勝利。樓心月又告訴她,等超過了一千條船,就是吉娜勝利了。吉娜自然言聽計從,一股勁兒地向著這個偉大的目標奮進,小舟也就離洞庭越來越遠。  
  不知為何,那楊逸之也沒有派人追來,樓心月心中戒備也就漸漸放下,卻又不免有些疑惑。至於那武林大會最後開得怎樣,想出了什麽對付華音閣的法子,她想也不願去想。  
  一路風景日見清雅,船也就沿著長江以下,過鄱陽湖、龍感湖、黃湖、泊湖、武昌湖,進入了安徽境內。遙看過了九華山,朝過了霸王祠,也就離江蘇不遠了。  
  長江越走越寬闊,水勢也就越緩和。四月天氣,春風淡淡,春日和煦。遠近點點白帆襯在碧波洪流之上,就如同隻隻白鸚鵡停在一塊琉璃之上,又隨著這琉璃的暈光緩緩流動,望之讓人目悅神怡。  
  夾岸都是些稻粟稷米之田,綠樹掩映之下時有紅簷粉牆露出,遠遠望去,風光如畫,也就更能增添些遊吟的情致。吉娜看著這山儂水軟,自然很是高興,也就忘了背井離鄉之苦。  
  樓心月與琴言的傷勢漸漸好轉,不再用吉娜劃船。日常無事,三人指指點點,談論些山川人物,風景舊史,倒也逍遙自在。隻是吉娜的腦袋中從來都覺得記東西極為費勁,樓心月跟琴言說的話,她轉瞬就忘了,隻有船劃得越來越好。  
  這兩個說話怪怪的姐姐,到底要帶她去什麽地方?  
  那裏又有些什麽人?  
  她們口中那個閣主到底什麽樣子?  
  他真的如此神通廣大,能幫自己完成心願嗎?  
  吉娜小小的心中,也不禁有些神往。  
  過了南京城,賞罷揚州的瘦西湖,換船入了太湖,也就進入了浙江的境內。從京杭大運河入杭州,溯錢塘江而上,過富陽、嚴子陵釣灘,再行百餘裏,就是西湖了。西湖勝景,天下馳名,吉娜已經歎為觀止,待到看了富春江一段,更又忘了西湖的美處。一路行來,琳琅滿目,幾乎連思考比較的餘地都沒有。  
  一日,舟行緩怡,琴言忽然歎道:“很久沒有彈琴了,今日故地重遊,隻有獻醜。”說著,將那柄天風環佩抱了出來,理了理琴弦,鄰水彈了起來。  
  才一動弦,便覺江潮湧起,漸漸東風送爽,山中群花皆開,引得飛鳥爭相來啄。一時鳥鳴花香會聚一起,花落瓣開的聲音,都曆曆在耳,又仿佛這一切都縈繞在吉娜身邊,所有的花都落在她身上,一時花落人去,就如一場大夢一般。  
  吉娜搖了搖頭,眼皮漸覺軟餳沉重,終於鼻息微微,睡了過去。      

第45節:東風飄兮神靈雨(1)      
  第十章 東風飄兮神靈雨  
  琴言懷中橫抱著吉娜,與樓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陽光照下來,兀自晃人的眼睛。樓心月折了一片碩大的樹葉,替吉娜遮住太陽。吉娜熟睡未醒,臉上紅撲撲的,正不知夢見了什麽,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樓心月怔怔地看著她,琴言微笑打趣道:“咱們華音閣正盈月妃向來冷麵冷心,連閣主都愛理不理的,怎麽對這個小丫頭這般嗬護?”  
  樓心月輕輕地為吉娜理平了鬢角吹亂的幾絲烏發,歎道:“我也不知為何,自打見了她,就覺得有些動塵緣。也許上天看我修行太苦,降她下來跟我做伴吧。”  
  琴言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歡她,就向閣主求個情,留她在華音閣中好了。”  
  樓心月斜了她一眼,道:“莫非是你這妮子想她留下來,卻要我去頂這份苦差?”  
  琴言笑著撫了撫吉娜的臉蛋,道:“這麽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我若是說不肯留她下來,那也是假的。咱們閣中過於安靜,有個孩子鬧鬧也可改改氣氛。”  
  樓心月一句話要說,忍住了沒有說出來,隻微微一笑。琴言見她神態古怪,心中一動,立即羞紅了臉蛋,笑道:“我不許你說!你要說我就惱了。”  
  樓心月笑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琴言大羞,身形一轉,就如禦風而行一般,遠遠掠了出去,臉上紅暈猶自未退,似乎很是難為情。  
  樓心月微微一笑,已經覺得話說得太多了。幾年未回華音閣,這時踏上舊路,精神不由為之一快。當下小心地將吉娜橫抱在懷中,也展開輕功,向前掠去。  
  等到吉娜揉著眼睛醒來時,就見琴言跟樓心月微笑看著她,眼前的景色,卻渾非原來了。  
  ——武林中最神秘、強大的門派華音閣,赫然已在眼前。  
  武當山,終年雲霧籠罩的武當山。  
  一個蕭索的人影沿著山道緩緩而上,漸漸走近那座極為巨大的山門。  
  自從當年劍神郭敖一劍將此山門劈成兩半之後,武當派就一直未複元氣,再也不是當年的第一劍派了。  
  那人雙手負在身後,淡淡地看著這重新建成的山門。依舊是兩丈硬木伐成的大門,依舊是大紅的顏色,隻是不知現在還值不值得劍神一劍?  
  劍神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是不是因為當今江湖,已經沒有人再配這兩個字?那人長長吐了口氣,神色更為蕭索。  
  他走到山門口,盤膝坐下,便不言不動。武當山的道士們想要出入,才走近他的身邊,便被一道淩厲至極的勁氣避開。  
  殺氣!無人能夠通過的殺氣!  
  一時之間,他清俊而蒼白的臉上籠上了一層血色,這血色讓他的眉峰斜斜挑起,有說不出的孤傲,說不出的邪逸!  
  時正清晨,此人當門而坐,登時將道士們全都堵在門內,無一人能出入。眾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嘈嘈雜雜地亂成一片。直到清寧道長出來。  
  他見了此人,臉色卻霍然變了,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孟天成。你不在吳越王府當差,到我們武當山做什麽?難道來做看門狗嗎?”  
  孟天成閉著的雙目沒有張開,淡淡道:“清寧,你的肩胛骨還好吧?”  
  清寧的臉色又變了,變成了一片青紫。眾道士也都看出來,此人必定與清寧師叔有過恩怨,隻是不明白以清寧師叔的火暴脾氣,怎麽不撲上去刺他幾個透明窟窿?  
  孟天成將赤月彎刀解下,橫放在膝上,道:“我今日來,是拜見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第46節:東風飄兮神靈雨(2)      
  水雲深處,迎麵高聳兩根入雲的華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  
  那華表通體瑩白淨潔,乃是用整塊石頭雕成,雖不識得是什麽石頭,隻覺極為好看。上麵雕滿了彎彎曲曲宛如符號一樣的文字。吉娜總是生在酋長之家,也自小給父母夾磨著學過漢語漢字,要說正正楷楷的寫了,吉娜光認字倒能認個十之八九,但眼前這些龍飛鳳舞、姿態紛呈的篆隸行草卻是一點也看不明白了。  
  隻見文字繚繞如雲,中間盤旋飛舞著一隻似龍非龍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顆碩大的頭顱卻頂在華表的柱頂,昂首向著天空,模樣猙獰可怕。吉娜對著那怪獸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轉過眼光,就見華表後麵,是一道白玉牌樓,也是通體淨白,用整塊漢白玉石雕成,上麵橫書三個大字“華音閣”,倒是認識。那牌樓不甚高大,也沒有多少藻紋修飾,樣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極為莊嚴。連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肅然起來。  
  牌樓後麵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開,川上長滿了綠樹。中間各色花朵點綴,露出隱約的院牆樓台的痕跡,就如同色彩極好的風景長卷一般。  
  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時的建築,都描了很精致的飛簷,走近了看上麵都畫了花鳥蟲魚的塗壁,卻跟四周的樹木相映成趣,似乎建築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樓台都是木製建築,大大小小的用複道連在一起,錯落有致,斜斜的將半個青山包住,取了個緩舒的斜角。不論建築邊上還是川上的空餘地帶,都種滿了各式的鮮花。這縹縹緲緲的香氣,就已經很使人的心神蕩漾了,哪裏更兼許多聲色的誘惑。  
  吉娜就覺煩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又由不得高興起來。偏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和諧而豐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來讓人居住的,不由大加讚賞。  
  樓心月笑著問她願不願意住在這裏時,吉娜趕緊點頭,哪裏還想得起苗疆的家。  
  舟隨水進,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畫舫擦肩而過,吉娜倒滿不在乎的,見了個人就問好,多半都住舟稱讚道:“好可愛的小姑娘,你們是從哪裏找來的?”一路行來,就覺華音閣中的人都和氣得很,渾然不是外麵聽到的那樣凶惡。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個人點頭,樓心月卻板起臉理都不理,隻有吉娜樂得其所。  
  吉娜正興高采烈,樓心月已經起身:“前麵不遠就是我的住處,我先走了。”  
  琴言道:“難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幹什麽?我又不想見他。”樓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時之間,便已走得無影無蹤,似乎憑空消逝了一般。  
  “樓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麽就不見了?”  
  樓心月輕功雖好,但華音閣的迷離布局的確也占了很大因素。這些美景風物中其實暗暗蘊藏了極為淩厲的陣法,若無人小心帶路,不要說在其中來去自如,哪怕要行走一步,也是千難萬險。  
  事關閣中機密,琴言也無意多向吉娜解釋,隻拉過她安慰道:“你樓姐姐有事,不和我們一起了。”  
  吉娜指著樓心月去的方向,煙霧繚繞中隱約可見一些塔尖和一道高聳的石碑:“那裏就是樓姐姐住的地方?”  
  琴言笑道:“遠在盛唐的時候,華音閣幾代主人都信奉佛教,留下了許多唐時的佛塔、造像,你樓姐姐就喜歡住在旁邊,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去找她啊。”  
  吉娜聽得神往起來,拉著琴言的袖子:“姐姐,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麽行,傻丫頭不要說傻話。凡地總有個主兒,來到了華音閣,當然就要先拜見華音閣的主人了。  
  說起見閣主,吉娜哦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常說起的那個諸多天下第一的人了!可是為什麽要我去拜見他,他怎麽不拜見我?”  
  琴言吃了一驚,急忙搖手,止住吉娜。吉娜忽閃著大眼睛,奇怪地看著琴言,道:“你怎麽這麽怕他?難道他長著三個腦袋不成?”  
  琴言還沒回答,就聽吉娜笑道:“兩個腦袋的怪人我見過,就是沒見過三個腦袋的閣主,我倒真想見一下了!走,我們現在就見閣主去!”  
  琴言苦笑道:“現在你想見,我卻又不敢讓你見去了。不過早晚要見的,是福是禍,躲是躲不掉的。隻盼著……”  
  她搖了搖頭,滿臉都是憂色,終於道:“走吧,這時候閣主應該在天籟瀑練字。”  
  兩人下了船,步行在綠樹掩映的小道上。她們避開紅廊複道連係的主道,行入偏僻之處,但仍是山石疊翠,精舍依稀,四方水聲隱隱,半空彩羽紛飛,也不知華音閣到底有多大。  
  水聲漸漸大了起來,眼前現出一仞峭壁,上邊葛羅交織,爬滿各色花葉,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鎦金的夕陽之下熠熠生輝。      

第47節:東風飄兮神靈雨(3)      
  吉娜一喜,禁不住童心大起,跑過去踩踏地上數寸厚的花瓣,卻見琴言忽然止步,深吸一口氣道:“玄度司新月妃琴言拜見閣主。”她的聲音並不大,仿佛怕驚起那林中的飛鳥。  
  吉娜的腳也頓住,正踏在花瓣的邊緣。  
  此聲一出,似乎周圍的聲音一起都沉靜起來,吉娜的身子卻突然一震,覺得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壓力猛然揮開,不自禁地就肅然而立,等候著某種莫名的命令降臨。  
  她吐了吐舌頭,就聽裏麵有人淺聲道:“進來吧。”  
  吉娜悄悄道:“是個姐姐也。”琴言卻正色整衣,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  
  吉娜才要說話,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臉上微露驚恐之色,吉娜隻好乖乖地隨著她向裏走,心中卻很不服氣呢。  
  倚著青山,卻是一片畝餘大的池塘。一條白瀑從山澗中垂落下來,濤聲滾滾,直擊得池塘中浪花翻飛,泡沫紛湧,水汽蒸騰而上,映著麗日,變幻出無邊彩輝。  
  在彩輝的中間,站了一個人。  
  那人青衣落落,隻剪裁出最簡單的樣式,隨意穿在身上,並沒有束發,散垂的長發紛披而下,被瀑布吹得向後飛散開。他從容地負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著瀑布從天際飛落。  
  他並沒有什麽動作,但吉娜自轉過林子以來,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這人本身就具有隱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  
  瀑布垂下的水汽直騰開來,似乎想將他吹開,但他的身形一動不動,仿佛他本身同這個世界就是隔離的,他的心思,他的意旨,都渾然不在這塵滓之中。  
  就聽一人淺聲道:“你們等一會兒,閣主正在練字。”  
  吉娜收回目光,就見潭邊站了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鵝黃衣衫,團團的臉,手中捧著淡紫的水晶盤,裏邊放著紫雲青花硯,一隻筆,一卷古帖。  
  那姑娘臉上透出幾分儒雅的書卷氣,靜靜地站著,連說話都輕悄細聲的,仿佛怕驚了這天地間永恒流動的元氣。這份溫柔平和,跟琴言的優雅嫵媚又不相同。那姑娘見吉娜打量她,報之一笑,轉頭注目湖中,似乎這正是她的工作一般。  
  湖中那人卻一直凝目注視著瀑布,晶瑩的水簾,隻映著他出世的站姿,微微涼風,融融斜陽,漂起無盡水花,無聲搖落在他身周。  
  波光落花,似乎都被他身上那份閑散的神態所籠罩,在一定的頻率中,配合得了無痕跡。  
  吉娜再看一會兒,就覺瀑布都似乎在逐漸凝結起來,像這個人一樣陷入永恒的靜止中。這感覺越擴越大,潭水、林木、青山、天空,包括自己的呼吸,都一點一點安靜下來,被這個人從無序歸結為有序,隨著他本身的意誌運行。  
  吉娜心中不禁一驚。  
  ——這種被控製、被攫取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了!  
  就在這一片渾成的靜穆中,一道青霓突然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時,水晶盤中的筆已濃墨飽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見他的身形從容而起,衣袂禦風,腕底龍蛇遊走,墨落水簾之上。登時水霧飛揚起無邊氤氳,烘托著他的身影,一齊揮空落下。  
  黃衣少女盤中的古帖,也隨之無聲翻動著。  
  他的身影溶於水汽之中,若動若靜,似乎亙古以來就存於天地。他隻是用筆在審視這個眼下的一切,用力量來說服萬物聽從,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靜的意誌前麵。  
  這實在也是種驚人的美,是讓天地雌伏、眾生垂首的美。  
  這是與楊逸之的溫暖、包容、潔淨之光截然不同,卻同樣是造物嘔心瀝血的傑作,不知經過了千萬年的雕琢,才能如此耀眼的綻放在這個世界上。  
  吉娜身子一震,突然想到了什麽——這籠蓋一切、對抗天地的力量是那麽的熟悉!  
  她突然大聲道:“喂!你能不能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黃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驚。突然轟的一聲響,整個瀑布突然炸開,玉龍般的瀑身化作山峰一樣的驚濤駭浪,狂龍般的四下奔走。  
  潭水受其衝擊,潮湧般向四周鼓蕩著。炸開的瀑布落到潭中,轟轟然爆發出丈餘粗的水柱,幾千萬條一齊衝天而起,然後化作傾盆大雨夾著轟隆巨響滾滾落下,擊得山石都碎裂了。  
  一時陽光完全被遮住,身邊充斥著爆炸般的連環巨響和瘋狂一般的茫茫水柱,吉娜驚恐萬分,琴言長袖飄起,將她完全遮住。  
  過了一刻鍾左右,這次爆發才停歇住,陽光重回,吉娜勉強睜開眼,就見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盡,地麵上積水過足,正嘩嘩地會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變得無比渾濁,那瀑布倒還是老樣子,隻是如被狂風吹折,兀自搖晃不停。  
  吉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黃衣少女和琴言卻拜了下去。      

第48節:東風飄兮神靈雨(4)      
  吉娜驚魂未定,一抬頭,就見一人正淡淡地看著她。  
  殘陽如血,他飛揚的長發及披風都被這夕陽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這滿天落輝的一部分,散發出不容諦視的光芒。  
  他淡淡地看著她,天地之間的一切美麗、威嚴、智慧都在他眼中會聚、沉澱。  
  這雙眸子中涵蓋的竟是無限廣袤的天空,也是滋長萬物的大地,也是閱盡眾生的輪回。  
  這是隻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吉娜突然尖叫出聲,身子仿佛被突然抽空一般,深深地跪了下去,然後淚流滿麵。  
  他就是她要找的人啊!  
  ——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毫無希望的地點,他竟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吉娜心中狂喜狂悲,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多麽想就這樣衝過去,撲倒在他懷中,就這樣靜靜地陪伴著、凝望他,再也不要分開。  
  隻是他的神色卻是如此遙遠,仿佛不可觸摸。  
  如果楊逸之是天地間自由徜徉的清風與明月,他就是所有神明用所有讚歎與企慕雕琢的熾熱火焰。  
  如果說,在楊逸之身邊,他能給你張開光芒的羽翼,如此慷慨地阻擋了紅塵與風雨,給予每個平凡的女孩夢想的天堂。  
  那麽,在這個人身邊,一切卻是截然相反。  
  他掌控天地間的一切,卻如此吝惜一個承諾,他並不給予,而是肆無忌憚地掠奪,用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不斷地掠奪你的心,你的愛,你的眼淚,你的一切。  
  哪怕最不經意的一顧,便能讓你輕易拋開所有矜持,為他奉獻上所有繁華。  
  哪怕最淡然的微笑,也讓你真切地感到卑微,感到仰望,感到焚滅的瘋狂。  
  他讓你心甘情願做撲火的飛蛾,哪怕知道會受傷,會流淚,也要不顧一切地留在他的身旁。  
  於是,你來到他身邊,被那焚滅一切的烈焰點燃,你的生命便會在劇烈的痛楚與快樂中戰栗,化為一團燦爛的煙花。  
  隻是,這煙花並不屬於你,卻隻點綴了他的輝煌。  
  吉娜緊緊咬住嘴唇,強忍著彭湃的心潮,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多麽想告訴他自己此刻的心意,但是她不能。  
  在她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當女孩子尋找到自己生命中的那個人時,絕不能立即說出來。不僅不能說,而且還要表現出幾分冷淡,幾分調皮。  
  然後,她必須完成三件事。  
  這三件宛如惡作劇一般的事情,是對他的三次試探。如果這些試探都順利的話,中秋那夜,她便會將那件精心準備的禮物放到他麵前。  
  如果他收下了,他們就能受到遮瀚神的祝福,從此相伴永遠。若有一樣沒有完成,那麽神明便會震怒,讓他們的一生變得坎坷。  
  吉娜默默地看著他,心中一遍遍預言著那三次試探,漸漸壓抑下心頭的激動。  
  最愛的人就在你身邊,卻不能告訴他你愛他。  
  這是多麽幸福的折磨啊。  
  吉娜一點點站直了身體,呆呆地看著他,一麵擦著眼淚,一麵傻笑著,剛笑了幾聲,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看著她又哭又笑,琴言很有些擔心,卻又不敢說什麽。  
  那人見吉娜如此舉止,神色也溫和起來。他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笑意,整個天地萬物的肅殺都一掃而空,隨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剛才嚇著你了?”  
  吉娜點了點頭,哽哽咽咽地道:“簡直把我嚇死了。我都不知道這麽好看的瀑布發起脾氣來竟然這麽可怕。你們這兒的瀑布怎麽這麽奇怪啊,說發脾氣就發脾氣。我們那兒的瀑布隻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時候才發脾氣,而且也不像這樣,這簡直就要嚇死人了。”  
  她故意將話題轉移開,卻根本不提自己千辛萬苦、一路尋找他的事。  
  那人微微含笑地聽她講,轉頭對琴言道:“你們帶來的這個小姑娘很有趣,我們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禮,道:“閣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氣。”  
  吉娜心中說不出有多麽歡喜,卻昂起了頭,笑著對他道:“那你可要好好對我,要不我還不住呢。”嘴唇微微撅起,似乎住下來還是很給這閣主麵子呢。看得琴言也不由笑了起來。  
  但她隨即又正色施了一禮,道:“琴言此次賴閣主之福蔭,不辱使命,終於將蒼天令帶回閣中。”說著,悄悄施眼色,讓吉娜將蒼天令拿出來。  
  卓王孫隨便地接過來,隨便地看了一眼,隨手遞給了身邊那個黃衣女子,她卻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輕聲道:“啟稟閣主,正是蒼天令。”  
  卓王孫微笑著對琴言道:“很好,你這次辛苦了。”他這隨便的一句話,琴言卻似乎覺得是莫大的榮寵,趕緊俯首遜謝。  
  他卻轉頭對吉娜道:“琴言說你想將蒼天令交給我,可是真的?”  
  吉娜笑道:“那是沒辦法的啦,我給琴姐姐,她不肯要,給樓姐姐,她後來又還了我。說是要我親自交給什麽閣主,就是你吧?”  
  卓王孫微笑道:“你遠道而來,送這麽大的禮給我們,傳令月寫意,開丹書閣,迎蒼天神令。”  
  吉娜聽得莫名其妙,回頭問琴言:“他說的是什麽啊?”  
  琴言牽起吉娜的手來,道:“走吧。還有許多很好玩的東西,你馬上就知道了。”  
  吉娜道:“姐姐肯陪我嗎?還有他肯陪我嗎?你們若不陪我,我就不玩了。”順手指了卓王孫一指。  
  琴言嚇了一跳,趕緊將她拉過來,正要責備,卻聽卓王孫淡淡笑道:“不但我陪,全閣中的人都陪著你。”      

第49節:折芳馨兮遺所思(1)      
  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遺所思  
  丹書閣中早張起了十幾盞大紅宮燈,當中坐了華音閣主卓王孫,兩邊或坐或立,站了十幾人。吉娜生長侗酋之家,這種場麵倒也慣經。當下並不驚慌,口中念著琴言教的禮節歌訣,一步步向前走去。她這麽肅穆起臉子,雍容華貴的走著,襯著廣袖長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繡的芙蓉脈脈流動,真是步步蓮花,宛如水月觀音降於凡塵之上。卓王孫一手支頤,隨隨便便地高坐正中,萬千宮燈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又從他的微笑中騰出,傾注在這盈盈走來的吉娜的身上。琴言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吉娜緩緩走到卓王孫麵前,盈盈拜倒,雙手舉過頭頂,手心中就是那枚蒼天令。卓王孫衣袖垂下,將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幾下,道:“平生之願,今完其一。遠道來覲,準汝討賞。”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趕緊走上一步,悄聲道:“閣主準你任意選擇封賞,你想要什麽就趕緊說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沒什麽想要的呀。”  
  琴言又皺了皺眉,卓王孫卻笑道:“若是一時想不起來,準你日後再奏。侍書,看看咱們這邊有什麽可以賞給這位姑娘?”  
  日間所見的黃衣女子領侍書仙子的職位,名月寫意,稟道:“啟稟閣主,前日海上得來的火齊珠,還有些。倒很適合這位姑娘戴。”  
  卓王孫點頭道:“很好,就賞了她吧。”  
  月寫意躬身一禮,退了進去,不一會子,拿了個小小的錦盒出來。揭開來時,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項鏈。那珠子通體火紅,個個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燭光下褶褶生輝。月寫意示意吉娜低下頭來,給她帶了上去。珠子觸體生溫,暖融融的甚是受用,在燭光映照下,都發出微淡的紅色暈光,仿佛不是珠子,而是一顆顆的火苗。吉娜大喜,對卓王孫道:“你送我這麽好的東西,謝謝你啦。”  
  琴言趕快上去小聲道:“不是這樣說的……”  
  吉娜皺起鼻子“哼”了一聲,突然將珠冠一拋,道:“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指著卓王孫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麽高了,我送你東西,你送我東西,我請你吃東西,你再請我吃東西,咱們不要謝來謝去的了吧。”  
  “喂,你也不要坐得那麽高了,我送你東西,你送我東西,我請你吃東西,你再請我吃東西,咱們不要謝來謝去的了吧。”  
  眾人聽她如此說話,都是吃了一驚,刹時丹書閣中一片寂靜。卓王孫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著吉娜,眼中蘊了絲笑意,道:“你要請我我吃什麽?”  
  吉娜絲毫沒發覺氣氛有什麽不對,興衝衝地道:“吃了才知道呢。”於是從兜裏掏出一個繡著山茶的口袋,從裏邊摸出一個個三角形的綠色果實,興高采烈地分到每一個人手上。  
  月寫意遠遠看了一眼,道:“先生,這是侗鄉特產的茶苞。”卓王孫點了點頭,琴言第一個送到口中,隻覺得清甜可口,其他人連忙效仿,都是稱讚不止。  
  吉娜遞了一個到卓王孫麵前:“喏,這個是給你的。”卓王孫笑著接了過來,一嚐之下,卻皺起了眉頭。吉娜小心地偷窺著他的臉色,見他隻是皺了皺眉頭,還是咽了下去,不由甚是高興。  
  卓王孫淡淡一笑:“你們好大的膽子。”眾人一驚,頓時停止了喧嘩,半晌,隻見他緩緩道:“原來吉娜早就和你們串通好了,這種東西分明又苦有澀,你們卻都說又香又甜。”  
  大家雖已明白卓王孫並無真正問罪之意,但一時也不敢出言辯解。月寫意突然明白過來,頓時笑道:“原來……先生,我們可不敢騙您,吉娜兩樣的心,當然是兩樣的茶苞,我們的,是吉娜願意把蜜糖給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吉娜笑著問道:“我們苗人看到自己中意的人兒,就給他吃這種味道不同的茶苞。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久相啊?”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沒有回答的這段時間中,丹書閣裏一片沉寂。卓王孫支頤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這麽苦的果子,倒真是沒有什麽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第50節:折芳馨兮遺所思(2)      
  眾人登時如釋重負。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這樣苦的茶苞就隻有一顆,就算你還想吃,也沒有了!”  
  武當山,終年雲霧籠罩的武當山。  
  一個蕭索的人影沿著山道緩緩而上,漸漸走近那座極為巨大的山門。自從當年劍神郭敖一劍將此山門劈成兩半之後,武當派就一直未複元氣,再也不是當年的第一劍派了。那人走到山門口,盤膝坐下,便不言不動。  
  時正清晨,此人當門而坐,登時將道士們全都堵在門內,無一人能出入。眾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嘈嘈雜雜地亂成一片。直到清寧道長出來。他見了此人,臉色卻霍然變了,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劍道通神孟天成。你不在吳越王府當差,到我們武當山做什麽?難道來做看門狗麽?”  
  孟天成將背上背著的長劍拿下,橫放在膝上,道:“我今日來,是拜見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清寧道長長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閉關已久,從來不問俗事,你請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睜開,盯在清寧道長的臉上。清寧身子震了震,就聽他淡淡道:“我還以為清寧道長從來不說謊話呢。”  
  他的眸子跟著抬起,停在紫霄宮高兀的脊頂上:“四年了,不知清寧道長的劍法長進了沒有?”  
  清寧道長臉色漸漸陰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當山,是找茬來了!”他隨手揮出,長袖卷著劍柄,刷的一聲,將長劍抽出。劍訣一引,清冷冷的劍光猶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麵前。  
  這一劍離孟天成的眉心隻有兩尺,但他卻絲毫不去理它:“四年前,我敗你,用了三招劍法。四年後,我再敗你,已經不必用劍法了。”  
  清寧道長臉上閃過一絲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麽敗我!”長劍一引,一招孤雲獨去,向孟天成刺了過來。眼前倏然影子閃動,孟天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他手中的古劍,正指在清寧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寧的那招孤雲獨去,卻隻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長劍並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殺氣透鞘而出,悶撞在清寧的額頭上。清寧隻覺一道烈火從心頭湧起,幾乎就要張口將全身的鮮血都噴出去!孟天成淡淡道:“你敗了。但你必定不知道敗的原因。”  
  清寧咬牙道:“什麽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劍指著我,劍離我太近,這是第一失誤。劍太近,再刺出的時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舉斃敵。但倘若你運用得當,未始不能克製我的行動。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雲獨去,劍尖劃開,橫掠而出,然後再運勁前刺。這一招利則利矣,隻是劍鋒已太靠前,便在後撤的時候形成了空檔,被我一劍中宮直入,奪得了先機。這是第二失誤。這兩個失誤雖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為之機,你的第三個失誤,將使你永將敗於我的劍下。”  
  清寧忍不住問道:“是什麽?”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雖一劍敗你,但你卻認定我是投機取巧,今日一戰,你以為身在武當,先占了地利,必能勝我,所以心氣已浮。你的第三失誤,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隨著他的話音,古劍上真氣陡地一震,清寧道長隻覺周身都被這無所不在的劍意所籠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對劍的領悟,竟是自己永遠所達不到的!  
  紫霄宮中忽然騰起一個洪亮的笑聲,瞬間傳遍了整個武當山,震得石鼓銅鍾嗡嗡大響:“好!好!很久沒有聽到這麽精辟的劍論了,小朋友,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呢?”      
 
第51節:竦長劍兮擁幼艾(1)      
  第十二章 竦長劍兮擁幼艾  
  孟天成站在紫霄宮的正中央,卻沒看到宮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隻有香案,沒有香火,因為香案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三個穿得邋裏邋遢,身上更髒得連皮膚的顏色都看不出的老頭,正圍著香案大嚼。一個老頭盤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著一隻燒雞,將它油淋淋按在腿上,兩隻手交替撕了來吃。他的褲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燒雞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覺。另外兩個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將兩隻沾滿了臭泥的黑腳翹得老高,一個拿了碗紅燒肉,一塊塊丟到空中,然後張嘴來接;另一個捧了好大一隻蹄膀,那已經不能叫吃,隻能說是洗臉。  
  這三個老頭相貌舉止雖粗俗無比,但都生了兩條長長的壽眉,垂了一尺餘長,修理得幹幹淨淨的,看上去倒有幾分圖畫神仙的感覺。  
  踞坐案上的老頭見孟天成走了進來,笑道:“你這孩子劍法不錯,講起道理來也頭頭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孫們強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劃比劃。”  
  孟天成目光精光閃動,道:“我趁著三位前輩開齋之日前來,目的之一就是要領教一下三位絕世的武功。”  
  那老頭笑道:“絕世不絕世的,都是別人說的而已。不過老頭子年紀這麽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負年輕人。這樣吧,你用你的鏌鋣劍,我用這條雞腿,如何?”  
  說著,他將手中那條吃了半截的雞腿提了起來,笑嘻嘻地指著孟天成。那雞腿一大半被咬殘了,油脂淋漓的,還不住地向下滴著。被老頭拿在手中,顯得有點滑稽。他的姿勢更極為漫不經心,仿佛不是在比試,而是要丟掉它一般。  
  孟天成卻絲毫都沒有小看這條雞腿。他臉色肅然,緩緩將古劍放到身前,慢慢將劍身拔了出來。那劍黑沉沉的,隻有劍鋒上的一線,隱透出精光閃爍來,顯得無比地淩厲。那老頭歎道:“這是第三次見到鏌鋣劍了。老頭子頭兩次見它,都沒有什麽好事,不知這次是否也這樣?”  
  孟天成不答,淡淡道:“敷非長老神功蓋世,在下不敢輕慢,雖然手持利器,但在長老看來,卻與雞腿鴨掌無異,算不得僭越。請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請就快請,打完了我們還要趕著吃呢。呸!三年就這麽一天開齋的日子,我可沒有太多的時間蘑菇。”  
  孟天成也不管他,古劍緩緩展動,自左而右,劃了個圈子,劍光霍霍透出,將整個前胸護住。漸漸真氣運達極詣,鏌鋣劍鋒脊的一線,嘶然聲響中,濺出兩寸長的一波青光。敷非長眉挑了挑,喜道:“劍氣!”  
  孟天成劍勢接著運轉,劍脊青光突然轉為赤紅,他淩空將鏌鋣劍一劃,爆發出一聲轟然震響,赤紅怒卷成虹,橫亙遍整個紫霄宮,一劍迅捷無倫地向敷非刺了過去!  
  這一劍毫無花巧,隻是太快,太急,快到猶如閃電,急到擋無可擋!劍身附著的赤虹長天怒卷,將鏌鋣劍烏黑的劍身燒得通紅,猶如一輪烈陽般,隨之滾湧而前!孟天成身化迅影,附著其後,就如上古巨人托日而臨,當真是聲威赫赫,大有橫掃天下之勢!  
  敷非道長眯起了眼睛,仿佛不勝那烈陽的熾烤,淡淡道:“劍道通神,好!好!”他手中的雞腿也刺了出去。這雞腿仿佛什麽力量都沒有,卻偏生直破那無比熾烈的陽光而入,抵在了鏌鋣劍的劍尖上。鏌鋣劍騰放出的光芒本來宛如真正的太陽,垂照萬物,但等到那雞腿刺入之後,每個人都赫然發現,這太陽還是有盲點的,這雞腿所指之處,就是盲點所在。  
  雞腿頂著劍尖,古劍連一分都進不了了。孟天成的臉色變了。他知道敷非長老武功絕世,乃是武當派僅存的碩果,但沒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他全力所出的一劍,竟然被他一條雞腿抵住!  
  但敷非長老的臉色卻越來越嚴肅,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孟天成的長劍劍尖,在迅捷無倫地顫動起來!這一顫動,就仿佛太陽爆炸,突然變成萬千個太陽!太陽兩兩重疊,就算每個太陽都有盲點,但重疊起來之後,就沒有任何盲點了!  
  太陽沒有盲點,劍術也就不再有破綻!敷非長老的臉色變了。就在他變色的一瞬間,他手中的雞腿“噗”地爆成一團粉霧!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所有的動作都靜止。敷非長老歪著頭,很仔細地看著鏌鋣劍的劍尖,臉上的神情,極為古怪。鏌鋣劍的劍尖就夾在他指間,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劍尖上,同時,也盯著他的手指。  
  沒有人看得清這兩根手指是如何夾住鏌鋣劍的,連孟天成也一樣。他隻是忽然發覺,鏌鋣劍忽然就不受他控製了。然後,這兩根手指才出現。他的臉色變得深沉起來,眼中神光不見了。  
  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來,深藏在眼間最深處,等待爆發。  
  敷非長老忽然收手,轉身重新在香案上拿了一條雞腿啃著,笑道:“果然是好劍法。老頭子碰見鏌鋣劍,就沒有好事。你這孩子想要什麽,隻管說就是了。”  
  孟天成緩緩將劍歸鞘,依舊背在背上,道:“在下此來,隻是想讓三位前輩看一樣東西。”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潔淨的地方。敷非長老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了。不知什麽時候,地上躺著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來,三人盡皆麵容肅然,盯住此物。  
  這是一縷烏黑的頭發,看上去沒有太特殊的地方,隻是太黑,太濃,糾結盤曲,又宛如一條極細的毒蛇。敷非三老凝視著,突然歎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沒有說話,他知道,這樣的問題不必回答,他也並不是個多嘴的人。敷非長老臉上陰晴不定,道:“她說了什麽沒有?”  
  孟天成道:“她說,若是三老還記得她是誰,就將昊天令交給我,並請一月後至嵩山一行。”  
  華音閣的建築基本上呈圓形向四周輻射分布。中間以閣主居住的虛生白月宮、議事用的丹書閣、司禮用的大成殿構成的三角為中心,往外是東部蒼天青陽宮、西部均天太初宮、南部炎天熒惑宮、北部乾天玄冥宮,再往外是各宮下屬的弟子居住區,這一區外麵就是各種機關耳線,防禦工事了。基本上華音閣的人事也就按照這個局勢安排。閣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則是東、西、南、北四宮弟子,分別以蒼天、均天、昊天、乾天為名,司醫護、刑殺、外事、內政四事。除了四天令回歸這樣的大事外,卓王孫很少出他的虛生白月宮。至於閣主想的是什麽,卻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      

第52節:竦長劍兮擁幼艾(2)      
  今天也不例外。卓王孫仍然一身麻衣,負手立在宮正中的公步廳的中央,看著四周澹蕩的春光。似乎這天地間玄妙無極的元理,就盈盈浮於一瓣瓣將開已開的花朵之上,和那天邊微微流動的雲彩中,等待卓王孫目光的采擷。卓王孫默然站著,連神采都不變動,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他本身已經跟這流動著的天地元氣產生了一種玄妙的共和,自身的意識早就進入到不可知的空間裏去。  
  突然靠窗的金鈴響了一下,卓王孫目中光芒一閃,就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低頭進來,跪下道:“啟稟閣主,秋姑娘有請。”  
  卓王孫眼中光芒閃爍,正用自己的神識,將四周的清空秋色轉變為充盈的殺機,天地之間的一切脈律似乎都被他控製,正從柔和而變為無所不催的淩厲。  
  他並沒有回頭看這個溫順害怕的小姑娘,卻依然感到她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著,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孫這令萬物戰栗的殺意,但卻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識。卓王孫猝然合眼,道:“你起來,前頭帶路吧。”一語說完,小姑娘隻覺壓抑於心頭濃重的死亡的感覺瞬間消失,急忙答應了一聲“是”,又行了一禮,方才站立起來,低頭側身慢慢向前麵走去。  
  閣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則是東、西、南、北四宮弟子,分別以蒼天、炎天、昊天、鈞天為名,司醫護、刑殺、外事、內政四事,絕大多數為閣中男弟子領銜,是華音閣最為正式的編製。月派則全都是女子,直屬閣主管理,就仿佛皇帝身邊的禦林軍,在閣中享有特殊的地位,相比日派絲毫也不相讓,有時亦可兼領日派之職。日月兩派弟子並不一定居住在華音閣中,如琴言樓心月則常年駐守分舵。星派則是華音閣所網羅的天下奇人異士,人數雖然眾多,卻沒有一定的職司,而且除了閣主以外,再無人知道他們如今的名字、身份、麵貌,其中還包括幾個當年令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魔頭。華音閣聲勢浩大,垂數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不能不說是一個原因。  
  虛生白月宮跟四天宮的交界之處便是月派弟子的居住之所,每一居所都似乎是個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樓心月的薔薇。但最負盛名,也最絢麗的,卻是下弦月主秋璿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紅的花種,當八月中,滿圃秋棠花開,繁彩蔟錦,幾若行於雲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宮,卻連一朵的海棠都看不到。幾百樹海棠都是光禿禿的,綠葉仍然迎風向人,那幾千朵花卻不知去向。  
  卓王孫皺了皺眉,帶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秋姑娘請閣主一個人進去,請恕婢子不能帶路了。”卓王孫點了點頭,衣袖帶開宮門,行雲流水般進了去。  
  秋璿最喜紅色,宮中一切裝飾,都以紅色為主。卓王孫隻將之歸為怪異,倒也不怎麽幹涉。今天一走進來,便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連青色的院牆不知被什麽顏料塗成了大紅的血色,還有種甜膩的氣味傳來,看上去詭異之極。  
  院中一片花海,幾千萬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個很大的花床,秋璿側臥其上,一身水紅的綢裝,大半都沒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著一隻琥珀杯,一手枕於香腮之下,懶洋洋的支向前方。更有意無意從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脛骨豐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無一處不撩撥人的無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孫皺眉的樣子,臉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請閣主過來。”卓王孫也沒說什麽,走過去坐在花床上,秋璿半喜半嗔,纖手支頤,輕輕歎了口氣:“等了好久,還以為閣主不會來了。”  
  “丹書閣接蒼天令,隻有你不曾去。”他淡淡的道。  
  秋璿笑出聲來,輕輕舒了下腰肢,輕輕道:“病了,怎麽能去。”  
  卓王孫冷冷注視著她,道:“病了?什麽病?”  
  秋璿順勢將滿滿一杯的酒遞上來。那酒色也正如秋璿的衣衫,紅的詭異無比。卓王孫看都不看,一口飲盡。秋璿附在他的耳邊,膩聲道:“一種讓太昊清無之陣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無之陣,是華音閣四重防禦之一,也是太古以來,最為著名的蠱毒之陣,在《蠱神經》中排名第一,卻已失傳江湖數百年。華音閣多方搜羅,方才保留一脈,又經過數十年的研究,才讓之能重新運轉。這個陣法,既是華音閣守衛的重要關卡,也是閣中的不傳之密,更是四重防禦中最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滿奇蠱異毒,相生相克,威力無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殺自如的地步。而陣法隨星象運轉,毒性也變化不定,敵人一旦踏入,絕難生還,更不要說破解了。而蠱陣的解法,隻有每一任閣主以及負責此陣運轉的人才會知道。自宋末太昊清無陣開始運轉以來,從沒有被破壞過,而此陣一破,就說明敵人已突破了最後的防線,數百年來,號稱武林禁地的華音閣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秋璿作為陣法守護者,自然難辭其咎,其罪責也非削職降級能夠打住的。然而她卻絲毫不在意,隻輕輕鬆鬆的說了出來,仿佛這也是她喃呢情語的一部分,而後微笑著看卓王孫的表情。      
 
第53節:竦長劍兮擁幼艾(3)      
  卓王孫的神色並未有絲毫改變,道:“你現在知道病症的來源沒有?”  
  秋璿低頭,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轉動著,她注目嫣紅的酒汁,臉色也更加嬌媚,柔聲道:“我以為,就和傷風一樣,總是要有風,才會傷。而有人剛剛一進入閣中,太昊陣也就被侵入了。這傷風也傷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孫淡淡道:“你說吉娜?”  
  秋璿好像不勝酒力,輕輕扶了扶額頭:“這我可看不清了,總之,那人在兩個時辰前進入迦耶索道,然後渡過霜鈺湖、莫支潭、最後進入太昊清無陣。好笑的是,這些傳說中絕無人能破解的陣法,好像一刻之間也都病了似的,連警戒都沒有發動。”她微蹙秀眉,將手中的酒盞舉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孫麵前,盈盈淺笑道:“先生何不再飲一杯?”秋風淡淡,卷起滿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場紅雨。而這滿天落紅,起落無聲,仿佛也為她奪目的豔色而退避。  
  卓王孫不去看她從她手中接過琥珀盞,昂頭飲盡。  
  秋璿目光流轉,注視著卓王孫,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有些瘋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嬌軀亂顫,連手中的酒盞也握不住了,殘酒點點灑出,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留下斑斑紅跡。卓王孫也不去理她,她笑夠了,才拂著鬢邊亂發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麽嗎?”卓王孫淡淡笑道:“毒藥?”  
  下弦月主執掌太昊之陣,用毒之術天下第一,世人聞之,莫不心驚膽戰,咬牙切齒,能如卓王孫這樣從容問訊她的人,也算絕無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麽樣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卓王孫淡淡道:“迷藥?”  
  “不是!”秋璿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卓王孫冷冷地看著她,既不製止,也不說話。秋璿笑了一陣,雙目中春波瀲灩,雙頰紅暈更盛,襯得周圍的海棠都黯淡了下去,她醉態更盛,微微喘息著,輕聲道:“是春藥。”  
  卓王孫皺眉道:“春藥?”  
  秋璿隨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紅的花雨在她眼前盛開,將她長長的睫毛也染的緋紅。透過朦朦紅霧,她的笑聲更為肆無忌憚:“對!春藥!隻要是人,就無法抗拒,這本來就是本性。”卓王孫倏然回頭,一把握住秋璿的長發,拉到自己懷中,俯視著她春色濃濃的眸子,一字字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控製我卓王孫。”一用力,將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來。正待離去,突然心中一震,居然這一步就邁不出去。  
  秋璿翻身抱住他,嫣紅的臉頰上還沾著殘酒的餘紅,笑意帶著些許瘋狂,卻偏偏呈現出一種詭異得驚人的美豔——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麗,偏要一刻燃盡的瘋狂和快意:“為什麽我做的一切你從來都是裝做看不見?無論對還是錯,無論對得多厲害,錯得多利害!太昊之陣被破,我一點也不關心,我隻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沒有喜怒哀樂!為什麽,為什麽你對一個小姑娘都這麽好,對我卻總是冷冰冰的?為什麽?”  
  卓王孫冷冷道:“因為她比你好。”這句話說得突兀,隻有秋璿知道,他說的“她”,並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個,和她分庭抗禮的女人。秋璿目中射出狂熱的目光,忽然一笑,柔聲道:“我去殺了她好不好?”卓王孫道:“你敢。”  
  秋璿湊過來一手撩撥著他的衣襟,眼睛追逐著他的視線道:“我去殺了她,你就會恨我,不管你恨我還是愛我,都會記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孫冷冷道:“你殺了她,我就殺你。”秋璿湊在他的臉邊,輕輕向他耳朵裏吹了口氣,膩聲道:“你舍得麽?你知道我比她要好的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經忘記了?”  
  卓王孫猛然轉身,將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順手將一旁殘杯端起,和身俯了上去。將剩下的酒液全數注入她的口中……  
  海棠花似乎很傷心人類為什麽這麽不愛護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來,不一會兒,滿地都是殘損的花瓣,再也看不到一朵整的了。卓王孫一身麻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秋璿仍然俯身在海棠花上,破碎的花瓣鋪陳在她的雪膚之上,宛如一襲緋紅的華裳。她牽著他的手,柔聲道:“怎麽不去找她了?”卓王孫冷笑了一聲,並不回答。秋璿道:“你以為我是嫉妒她麽?”  
  卓王孫道:“我知道你是發瘋。”  
  秋璿又咯咯地笑了起來,突然神色一厲,道:“對!我就是發瘋!我就是個瘋子!”她聲音一頓,又變得柔和無比:“你還呆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去看看潛入的敵人到底躲在哪裏了?或許就一直藏在對麵的樹上偷窺我們?”  
  卓王沉著臉,正要轉身離開。猛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你們在做什麽呀?”卓王孫回頭看時,卻是吉娜。她坐在一枝海棠樹上,兩隻腳丫正如兩隻辮子,一搖一搖的,看來已經看了多時了。  
  卓王孫也不驚訝,隻冷冷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吉娜道:“我去你那裏找你玩,他們說你在這裏,我就過來了啊。剛才你們在打架,我就去找了個蘋果來吃,找來了你們也打完了。你吃不吃呢?”  
  卓王孫搖了搖頭。秋璿卻坐了起來,連連朝吉娜招手道:“小妹妹,你下來,我請你喝我的海棠花露,這可比蘋果好多了。”  
  吉娜縱身躍下,道:“真的呀,甜不甜呢?”  
  秋璿道:“甜的膩死你。剛才他也喝過了,你問問他是不是甜呢?”  
  吉娜轉頭向卓王孫,意示詢問。秋璿卻拿起另一個杯子,倒了半杯猩紅的液體,正如方才卓王孫所喝的,向吉娜遞去。卓王孫臉色一沉,秋璿卻輕扭著身子笑了。卓王孫袍袖一摔,走了出去。  
  夕陽漸沉,就聽後麵秋璿得意的笑聲傳了過來,吉娜嘖嘖稱讚道:“這花露真比蘋果好吃,再來一杯!”      
 
第54節:披明月兮佩寶璐(1)      
  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寶璐  
  顏道明,武功不高,計謀也並不特別突出,但幾乎所有華音閣中的事務他都要參與,一切的決策幾乎都要他籌劃決斷。  
  因為他細心,也因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這個家歸他管。當然華音閣的主人是卓王孫,但閣主以下,人人都知道華音閣還有三個支柱,若沒有這三個人,華音閣的聲勢怕隻有現在的一半。  
  這三個人就是:財神,管家,步劍塵。  
  人人都有外號,步劍塵沒有。因為誰都知道“步劍塵”三個字就足夠了。連卓王孫都這麽認為。有步劍塵在的時候,華音閣上下事務幾乎不用卓王孫分派一毫半點。但步劍塵卻在幾年前去世了。所以華音閣的三大支柱就換成了殺手,管家和財神。殺手波旬,號稱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孫手下第一幹將,然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裏,除了卓王孫。財神範喜,頃刻可聚財億萬,頃刻之間又可散去。天下經營之道無不精通,天下紈絝之道也無比精通。華音閣每年的花費都由他供給,如此重要的角色,當然也是少一個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孫,也是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因此,三大支柱,江湖中人隻知道一個,就是管家,管家顏道明。  
  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顏道明都要向卓王孫匯報半個月來的大小事務,這也是卓王孫最重視的幾件例行公事之一。  
  顏道明道:“吉娜這三天來五個時辰是在琴言那裏,十個時辰在樓心月樓仙子那裏,月寫意處玩了兩個時辰,月玲瓏處三個時辰。二十二日傍晚在秋璿處昏睡了四個時辰。二十三日整夜……”  
  他頓了頓,背負手對著他的卓王孫淡淡道:“那夜是在我這裏住的。”  
  顏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孫慢慢道:“想不到這小丫頭的人緣這麽好。眾人怎麽看她?”  
  顏道明道:“吉娜跟樓仙子的感情最好,幾乎樓仙子的物品全都歸了她,一次留宿中,兩人談天到了四更一鼓。這在樓仙子是很罕見的。琴言留她吃了三次飯,月玲瓏、月如是各一次,其餘的都是在樓仙子那裏吃。她似乎吃不太慣我們的飲食,每次都是樓仙子和琴言特別給她另做。”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秋璿怎麽看她?”  
  顏道明道:“秋姑娘倒沒有很特別的表示。二十二日那天她在秋姑娘那裏喝了三杯海棠花露,醉了後是秋姑娘親自將她抱回琴言處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純釀的,中間並沒有其他的東西。”  
  卓王孫點了點頭,顏道明遲疑著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卓王孫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麽就說,有用沒有我自會判斷。你的職責隻是匯報一切發生的事務,並不需要先行審查。”  
  顏道明躬身一禮,道:“據屬下觀察吉娜似乎身懷武功,隻是她似乎很不願意表露出來。而且……而且這武功好象跟我們頗有淵源,似乎是二十年前叛離的姬雲裳一脈的。”  
  卓王孫眉頭挑了挑,道:“你從何觀察到的?有幾分把握?”  
  顏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歡在樹上玩,爬樹的時候倒沒什麽奇特的,不過手腳靈活,但不論多高的樹,都是一躍而下。雖然落地的時候不能說是平穩,但從沒出過什麽事故。昨日屬下看她爬東邊崖上的那棵楸樹捉鳥,鳥受她驚嚇,向懸崖下飛去,她竟然和身撲下,向鳥追去。屬下大吃一驚,還未來得及現身相救,就見她一把抓住鳥兒,雙腳象遊水一樣在空中上下撲騰,竟然淩空轉身,撲回了樹上。這種輕功身法,同姬雲裳夫人的觀大自在功法極為相似,江湖輕功雖多,卻罕少變化如此精微的。但屬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說出來供閣主參考。”  
  卓王孫沉思道:“你是說吉娜有可能是姬雲裳派過來的?”      

第55節:披明月兮佩寶璐(2)      
  顏道明道:“三年前繼統一戰,閣主以無上的劍法擊敗劍神郭敖,承接了華音閣的正統,姬雲裳遠走西南邊陲,欲與華音閣分庭抗禮。這三年雖然相安無事,但未必不暗中籌劃,卷土重來。何況那人還關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著救他出去。這個吉娜故作天真,也許就是姬夫人安排來探聽消息的。請閣主詳察。”  
  卓王孫沉吟道:“你說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會有安排的。”  
  吉娜興衝衝地跑著,一麵跑,還東張西望著,似乎生怕別人發現她。她的眼睛中閃爍著一絲興奮的光芒,似乎想起來什麽極為好玩的事情,快速地挪移著,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虛生白月宮,華音閣的禁地,前宮是卓王孫處理事務的所在,後宮是他的寢室。這所房子連綿十餘棟,坐落在華音閣的正中央,但從無人敢無事接近。因為卓王孫的權威,足以震懾所有的人,而且,這裏麵,存放著華音閣所有的秘密。  
  吉娜輕輕地將宮門打開,一溜,就溜進去了。她像貓咪一樣提著腳踩過宮內的小石子路,向後宮跑了去。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子一般,直著就奔向北麵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很陰,被兩棵極茂盛的樹木完全遮住了,隻露出小小的一扇門來。那門並沒有掛鎖,仿佛中間並不住人。房屋很簡單,但很幹淨,而且幹燥。房子被無數藤蔓染成淡綠色,就跟那兩棵大樹的顏色一樣。整所房子沒用一顆鐵釘,一塊石頭,全都是極厚、極輕的木板鑲嵌而成,吉娜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咯咯的極細微的輕響。她並沒有在意,房間裏也沒有燈,吉娜筆直地走到窗子前,將上麵放著的一盆花木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偷偷的輕笑,依舊踮起腳跟,悄悄地順著原路向回走去。  
  突然,一個柔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誰?”  
  吉娜猛然吃了一驚,一聲尖叫,那盆花被她脫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應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將盆子接住了,沒有落在地上摔碎。吉娜顧不得看那人是誰,先跳了幾跳,喃喃道:“嚇死了嚇死了,這下魂可沒有了,得趕緊跳跳,將魂撞回來。”她一麵跳,一麵拍著自己的腦袋,過了好久,似乎才感覺自己的魂回了來,這才捧著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誰嚇了她。  
  這屋內陳設很簡單,連桌子椅子都沒有,隻有一張床,上麵斜倚著躺著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還小,身子更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潔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沒有一絲塵氣,但也沒有一絲生氣。  
  她的皮膚極白,白到隱隱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裏麵的脈絡骨骼,也都是蒼白的。除了那頭長發和兩點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顏色。她靜靜地坐著,整個房子都顯得嬌柔無比。她的眼睛,是最單純的顏色,中間沒有喜,也沒有怒,仿佛這些感情對她都是種莫名的奢侈,她生在這個世界上,卻活在塵世之外。她身上的衣服極輕,團團的仿佛一道霧氣,似乎再重一些,就可以將她壓疼。  
  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是個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攪的,但吉娜看不出來。在她心中,或許是認為每個人都跟她一樣健康快樂,她抱著那盆花走上去道:“這麽早你就睡了?咱們出去玩吧,一會月亮出來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厲風陡然旋起,直插入兩人之間。那道厲風如尖椎,倏然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扇形,將整張床包了起來,瞬息之間,那張床四周青熒熒的,盡是柔化到極限的真氣波漩。突然之間,真氣倏然震開,一離了那玉床,立即變得強勁柔韌無比,吉娜連同懷中的花盆,一齊被遠遠震了出去,“砰”地一聲響,重重撞在了後麵的牆上。所幸那木牆並不太堅硬,這一下登時撞得頭暈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斷掉了。  
  一雙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這雙眸子她見過很多次,隻是從未想到它能夠如此冰冷,如此陰寒!  
  卓王孫。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真氣從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貫入雙眸之中,在其中盤旋翻滾,頓時湧現出無數影像。這影像都投射著唯一的訊息:殺意!殺意冰寒,從卓王孫的眸子中瞬間度遍全身,轟轟然奔發而出,直衝向吉娜。在這一瞬間,吉娜絲毫不懷疑地相信,他要殺了她!從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緊了懷中的花盤,一時之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床上那個輕煙一樣的女孩突然輕輕道:“不怪她,哥哥,她並沒有冒犯我。”  
  四圍淩厲的殺意倏然散開,因為他已轉過身來,對著床上的那個女孩。他的臉上顯出了個笑容,讓他的殺意節節冰消,終於散淡為無形。      
 
第56節:披明月兮佩寶璐(3)      
  他是華音閣的主人,他是武林霸王,但在這個女孩麵前,他隻是哥哥,別的什麽都不是。他的笑看上去那麽溫和,那麽充滿嗬護感,似乎這女子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寧願殺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願讓她受一點委屈。卓王孫柔聲道:“你趕緊休息吧,我不會讓她打攪你的。”  
  那女孩輕輕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孫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孫點了點頭,那女孩歎了口氣,躺回了床上。她最後看了吉娜一眼,並沒有說什麽話,但她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羨慕。這個冰一般清的小姑娘,雖然很想與吉娜那樣活潑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辦不到,也就不再說出,因為她不想別人再來安慰自己。  
  卓王孫臉上的神情漸漸陰沉,突然出手,將吉娜手中的花盆奪了過來,輕輕放在了玉床的邊上,拉著吉娜退了出來。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並沒有說出來,她隻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勁忍住了眼中的淚水。  
  卓王孫用力一抖手,將吉娜扔了出去。吉娜一言不發,低頭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她抬頭看時,正是卓王孫。他不知什麽時候,移到了她麵前,隻是臉色仍舊是冷冰冰的。吉娜大聲道:“你堵著我做什麽?”一麵說,一麵用力踢著腳下的草皮,看得出來,這個一向歡快的小姑娘,真的生氣了。  
  卓王孫目光仍舊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著吉娜,似乎想看她還能假裝到什麽時候。吉娜憤憤地踢著,一麵道:“吃了我的茶苞,又不準我偷月亮菜,漢人都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孫冷冷道:“什麽月亮菜?”  
  吉娜的嘴嘟得老高:“我們苗侗的姑娘,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苦的茶苞給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著月初月亮還沒升起的時候,到他家的菜園子裏去偷挖菜,一麵挖還一麵唱著歌,要讓被偷的人知道。等月中月亮圓了的時候,就用這偷來的菜做一碗飯,送給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說明他也喜歡這姑娘,就會在夜裏唱著情歌到姑娘的窗下還碗。如果不他不喜歡這姑娘,就會拿這碗裝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這個時候,我們那裏晚上出來偷月亮菜的一幫一幫的,可熱鬧了。經常會幾個人在一家的菜圃裏挖菜,順便還會打起來呢。”她一麵說著,一麵笑了起來,眼睛中還沒落下的淚珠子,晶瑩瑩地閃著亮。  
  卓王孫的眉頭卻皺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將那株樹當作月亮菜,將我當作吃了你茶苞的人,來偷?”  
  吉娜道:“你這破地方什麽花草都沒有,我想偷別的也偷不到啊!”她說的是實話,華音閣中花雖然多,但虛生白月宮中卻沒有,一棵都沒有。  
  卓王孫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了一點:“你可知道,這是株什麽樹?”  
  吉娜哼了一聲,不去回答。在她看來,所有的樹都是一樣的,都長著葉子,長著枝。  
  卓王孫淡淡道:“你知不知道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闖印度王宮搶出來的,印度王宮中一戰,三十高手死了十二個,回來途中被阻擊死了十個,最後回來的隻有八個,還有三個終身殘疾。我為了養活它,殺了十六位名醫,試了六十多種方法,耗費了五萬兩黃金,現在還需要每天都擔心它會凋落。這一切,隻因為它就是傳說中佛陀在其下滅度和重生的沙羅樹的最後之芽,也因為全天下,沙羅樹的種子,就隻有這一顆了。”  
  卓王孫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點:“沙羅樹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可以讓人脫離噩夢,清氣安神,甚至暫時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夠每天睡兩個時辰。若離開了它,她連一刻鍾都睡不著,她將永遠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卻簡簡單單地要一把薅出來,然後告訴我說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個月後做成飯讓我吃掉,是不是?”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聲音漸漸淩厲起來。  
  吉娜慢慢低下頭,道:“我……我闖禍了麽?”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見她雙眼中的淚珠兒重又聚結,將她的雙眸浸得通紅。她盯著自己的鞋尖,雙腳微微踏著,好生忐忑的樣子,直讓人憐惜。  
  卓王孫歎道:“你並沒有闖禍,如果你將那株沙羅樹做成了飯,你就真正闖禍了,但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吉娜揚起臉龐,她的眼中果然有淚滴閃爍:“還能夠補救麽?那個妹妹好可憐啊,她生了什麽病啊?”  
  卓王孫淡淡道:“你不必關心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或者能補救你的過錯。”吉娜喜道:“什麽事?你說吧,我一定盡力去做!”  
  卓王孫道:“現在的你什麽都做不了。你先學好劍術,我再告訴你該做什麽。”  
  吉娜皺起眉頭,道:“學劍啊,劍一點都不好玩,學來做什麽?它老是割我的手。”卓王孫道:“隻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麽會讓劍割了手?”  
  他要親自教她劍術?吉娜的臉龐揚起,閃過一陣驚喜。      

第57節:思公子兮未敢言(1)      
  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中堂,猛虎圖。  
  卓王孫背負著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陣,你可知道此事?”  
  韓道明躬身道:“屬下也是剛剛知道。此人武功極高,且對於太昊陣極為熟悉,幾乎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隻是此人沒有料到閣主已經將太昊陣改造過,因此,還是被秋姑娘發覺了。”  
  卓王孫道:“依你之見,有幾個人有此嫌疑?”  
  韓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鎖骨的太玄鏈,殺回宮中,隻怕太昊陣當真困不住他。不過前日我飛鴿傳書,青石天牢如常,那人並未逃出。閣主自然也有這種力量,但想必不會自其中出入。那麽,就隻有兩種可能了。”  
  卓王孫道:“說下去。”  
  韓道明道:“第一個可能,就是步劍塵複活了。將這已存在數百年的四天陣改造為連環相生,互為屏障的防禦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並籌劃的。後來雖然又經多方改益,但終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夠從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個可能,就是姬雲裳姬夫人離開了雲南曼荼羅教,從邊陲趕來。姬夫人叛出華音閣,加入曼荼羅教之前,與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當初乃是閣中重臣,是以四天陣陣圖初成之時,就交了一份給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為可疑。”  
  卓王孫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韓道明搖頭道:“這四天陣精妙絕倫,絕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無法隻力通過。天牢緊閉,步先生已死,這侵入太昊陣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孫沉吟了下,道:“伏在雲南曼荼羅教的暗樁有什麽消息?”  
  韓道明苦笑道:“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樁傳來的消息,說他們的教主每日按時升殿,從未間斷過!”  
  卓王孫眼睛抬起,深深望著那副猛虎中堂,良久道:“如此說來,我們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吉娜興高采烈地站在虛生白月宮前麵的小花圃裏,她身後擺了十幾把劍。  
  卓王孫道:“本派的劍招名叫春水劍法,乃是隋末華音閣的第一任閣主簡老先生所創。簡先生當年號稱劍神,生平大小千餘戰,未嚐一敗。這套劍法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達摩劍法、武當的兩儀劍法還要高妙,講究的乃是‘以神為用’,隻要深切認識到這一點,就已經得到了春水劍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劍法也可謂離析之劍,就是從陸離繽紛的劍招中,將敵人手中的劍離析出來,進而由劍及招,將他破解掉。你能聽明白麽?”  
  吉娜點了點頭,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我聽得明白。就是說,劈也罷,砍也罷,殺人也罷,剁肉也罷,劍還是劍,隻要能繞過它,不讓劍鋒追上你,那便勝了。”  
  卓王孫笑道:“你這說法雖然粗俗,但意思是這樣的。春水劍法形神十二招分別是冰河解凍、寒鴨戲水、潛虯媚淵、飛鴻遠音、夢花照影、見月流芳、曲渡舟橫、小浦漁唱、綠黛煙羅、紅霓雲妝、飲虹天外,懷珠滄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劍法,叫做‘形’,從這基本的劍法中領會出的劍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萬萬的形,是以春水劍法雖隻十二式,對敵的時候卻可以千變萬化,無休無止。你去拿兩柄劍過來。”  
  吉娜興衝衝地抱了兩柄劍過來,卓王孫一劍在手,將一柄遞給她,道:“你來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傷你怎麽辦?”  
  卓王孫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傷我的。”吉娜猶豫道:“那我砍了。”說著拿著劍歪歪斜斜地砍了過來。卓王孫突喝道:“認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孫手一抬,劍尖已經指在吉娜的頷下。寒氣如針,直透心際,吉娜雖然明知道卓王孫不會殺她,但害怕的感覺仍然迎麵撲來。卓王孫收劍:“再攻!”  
  吉娜喘了口氣,一呼一吸之間,害怕的感覺猛然收縮到心間,化做一縷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閃,劍走中鋒,猛然刺出!  
  卓王孫身一側,劍已到了她頷下,淡淡道:“你看,並不需要快多少。”收劍,“再攻。”  
  吉娜一聲嬌喝,一劍直劈下來。卓王孫斜劍一封,吉娜和身撲上,連人帶劍向卓王孫撞去。卓王孫飄身閃開,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孫皺了皺眉,一劍平出,又指在吉娜頷下。      
 
第58節:思公子兮未敢言(2)      
  吉娜道:“你將劍拿開,我們再來打。不就是學劍麽,有什麽可怕的!”  
  卓王孫手輕輕一抖,劍尖發出一種鸞鳳的清音,劍身倏然變的朦朧起來。在吉娜的麵前蕩出數朵劍花,明豔不可方物,一種森寒威嚴之氣卻熒熒然橫溢而出,吉娜喉頭一緊,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卓王孫冷笑道:“這也是春水劍法的威力。你若是潛心學習,破解這一招不難。但若是象剛才那樣自暴自棄,我一招就可以刺穿你的身體!在這一劍麵前,你隻是一隻蟲蟻。”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孫收劍淡笑道:“我從來不聽別人的辯解。要說就用你的劍說。”  
  吉娜哼了一聲,將劍拋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道:“破劍破劍!”伸手對卓王孫道:“我要你那把劍!你那把劍好。我若用它一定能勝你!”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鍾聲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聲音,在少室山上回響著,傳入曇宗大師的耳朵。他聽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紛湧並起,湧現了數十少年英豪,如同絕世奇葩,綻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來,他就顯得有些老了。相傳了千年下來的少林寺,本應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現在,又有誰看得起他這個少林方丈?他禁不住歎了口氣,若不是幾年前天羅教橫掃武林時,將少林寺的經典一掃而空,少林寺何止於落到今天這個田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會讓楊逸之做了?  
  曇宗大師想起六年前初見楊逸之的情形。那是一個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塊硬饅頭,給了一個餓暈在山下的少年,他當時並沒有道謝,吃完之後,就繼續向南方走去了。六年之後,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憑著一柄劍,擊敗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羅耶那,贏得了武林盟主的稱號,連曇宗大師都心悅誠服。當然,他服氣的是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在他眼中,這武林盟主的位子,隻有他,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這是曇宗大師的心事,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他是個高僧,所羨慕的並不個人的榮譽,而是少林的榮耀。能夠讓少林寺重新成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處的心願。為了這一心願,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但是,現在的他,卻什麽事都做不成了,因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絕藝之後,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穎悟,也不過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準而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麽數都有幾十人,這樣是遠遠不夠的。  
  曇宗大師的真氣隨著暮夜的鍾聲運轉,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將他的袈裟浸滿,方才收功,緩步向後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後院的水井前再坐禪兩個時辰。他如此勤勉地練習功夫,冀圖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創出七十二絕藝來。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來祈禱佛組的垂顧。  
  古井四周布滿蒼台,井前濕滑的青石上,擺了個破舊的蒲團,此外什麽都沒有。當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間,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原先的那個苔痕蒼蒼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跡,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團。一井秋水仿佛突然滿漲,在冷月清輝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華,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結,蒸騰起一團三尺大的水霧,還在無聲的轉動。  
  水霧的中間,赫然是萬千濃密的烏發,綿延纏繞在一起,隱隱蠕動著,仿佛活物一般。那烏發卷繞在一起,沒有一根透出水霧的外圍,形成一個巨大的卵形。突然,水聲一動,清波流溢而出,那團烏黑的巨卵從中間剖開了兩尺長的一條裂縫,露出一對孿生的頭顱來。  
  隱約可見那頭顱被一叢嶙峋的骨頭撐起,浸在水霧之中,緩緩地蠕動著,仿佛在從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養分。而那兩張完全一樣的臉,卻長得秀麗無比,青玉般的肌膚,映著淡淡的月光,仿佛籠罩在一層拂動的水光之中。  
  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這麽盤在井口上,等曇宗大師一進來,四道冷電一般的目光,同時注在他的臉上。  
  曇宗大師自詡禪功精湛,被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仿佛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怪物左邊的那個頭顱上浮起一絲笑容,道:“曇宗大師。”右邊的頭顱接著道:“你不用害怕。”  
  這兩個頭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聲音卻極為不同。一個沙啞刺耳,一個恬美柔和,就如雙生的神與魔。曇宗大師忍住心頭的戰栗,提聲道:“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左邊的頭顱輕輕“噓”了一聲,道:“悄點聲,我們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  
  曇宗大師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虛!還不快滾,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右邊頭顱沙啞的聲音冷冷道:“你不相信?那你為什麽偷偷藏起均天令?”      
第59節:思公子兮未敢言(3)      
  曇宗大師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你怎麽知道?”  
  那左邊的頭顱輕柔地笑了一聲,道:“你不用害怕,我們此來便是要幫你的。”  
  說著,水聲嘩嘩,烏發裹纏而起的黑卵忽然從中間分開,兩隻萎縮了的手臂伸了出來,一隻手上拿了一隻令牌。她緩緩鬆手,那令牌發出釘釘兩聲脆響,落在了地上。曇宗大師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驚呼道:“炎天令!昊天令!”  
  左邊的頭顱笑聲不絕:“你倒很識貨。現在四天令聚起了三枚,但隻怕連你都不知道這四天令是做什麽用的。”  
  曇宗大師吃力地將目光從兩枚令牌上抬起來,望著井口這團氤氳的水霧,以及水霧中閃變的黑影。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欲望:“請施主賜教。”  
  那怪物挪動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麵上,秋風悉索,周圍的樹木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片片陰影:“四天令合起來,是一副藏寶圖。藏的是天羅教的秘寶!”  
  “五年前天羅教能那麽迅速地崛起,就是因為天羅教主崇軒掘出了上代留下的寶藏。後來天羅教殞滅,這寶藏依舊被埋了起來,不但沒有少,反而多了天羅教五年來新搜集來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煉製方法,當年從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絕藝跟武當、崆峒、峨嵋的劍譜。”  
  她這段話還沒說完,曇宗大師的目光就變了。如果說剛才他的目光隻是貪婪,那現在就是墮落。他已經受夠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現在突然有個機會,能夠獲得更多的秘籍,也難怪他會失常。他突然出手,一把將兩塊令牌抓在手中,舉到麵前,仔細地看著。那令牌一枚隱隱發出紅光,一枚潔白晶瑩,猶如白玉。曇宗大師看著看著,仰天爆發出一陣極為得意的狂笑。  
  那怪物歪頭看著他,四隻眼睛中光芒微微閃爍著,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可惜加上這兩枚,你也不過才三枚。”  
  曇宗大師身子一震,突然撲了上來。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禪院宛如白晝,更照出他的雙目一片赤紅,但他還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團霧氣,狂暴地叫嚷道:“給我!給我!”  
  那怪物憐憫地看著他,仿佛諸天的神魔,看著為欲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第四枚蒼天令,在華音閣主卓王孫的手中。”  
  曇宗大師的身形突然頓住。因為他知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卓王孫手中奪得任何東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孫知道這三枚令牌在他手中,隻怕他馬上就會有殺身之禍!他凝視著手中的令牌,一時冷汗涔涔而下。  
  那怪物悠然地看著他,突然道:“我可以幫你奪得蒼天令。”  
  曇宗大師身子又是一震,他驚喜地抬起頭來,聲音都禁不住有些結巴:“隻要能奪得蒼天令,弟子……弟子……”  
  那怪物搖了搖頭,道:“我什麽也不要你的,隻是少林寺曾於我有恩,我不忍見他衰敗下去。但我隻能指點一條路給你,怎麽做,就看你的了。”  
  曇宗大師急忙點頭。那怪物道:“你曾於楊盟主有恩。”  
  曇宗大師又點了點頭。那怪物道:“你現在手上有了三枚令牌。江湖上傳言聚齊四天令,可以揭開一個很大的秘密,至於是什麽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卻沒人能知曉。”  
  曇宗大師跟著點了點頭。那怪物道:“而無論楊盟主還是你們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華音閣,是不是?”  
  曇宗大師再點了點頭。那怪物道:“所以你可以進言楊盟主,再開天下武林大會,約華音閣主,共商武林大計。明裏是以三枚天令博其蒼天令,勝者便可擁有全部四枚令牌,暗裏卻是正道與華音閣正邪交戰,戰敗者氣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沒有什麽作為了。楊盟主以武林安危為己任,想必會被你說動的。”  
  曇宗大師臉容一陣扭曲,用力握著那兩枚令牌,怒道:“你叫我交出這些令牌?不行!”那怪物哼了一聲,道:“不舍其小,何得其大?你若隻有三枚,跟沒有有何差別?何況四天令流傳雖久,但從無人知曉其秘,象征的意義遠遠大於其實際,拿做正邪交戰的彩頭,誰都不會起疑心。等正派奪得之後,你便悄悄記錄下來,自行去挖掘寶藏,豈不快哉?反正他們又不知曉其中的秘密!”  
  曇宗大師怦然心動,緊緊握住令牌的兩隻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可見心頭交戰之劇烈。他突然嘶聲道:“那華音閣呢?卓王孫若是不來,又如何?”  
  那怪物緩緩閉上眼睛,柔媚跟沙啞的聲音一起道:“相信我,我會安排好的。”  
  秋月暈波,那霧氣凝成的光團向古井深處隱退而去,微微水聲漸漸平息,禪院中又恢複了寂靜與空虛。      
 
第60節:乘清氣兮禦陰陽(1)      
  第十五章 乘清氣兮禦陰陽  
  華音閣。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的天色剛顯出一點青白的顏色,吉娜就抱著劍,咚咚咚地跑到虛生白月宮,也不管卓王孫起沒起,砰砰地對著房門就是一陣亂敲。一麵口中還閣主、閣主地大嚷著。幸虧琴言等人介紹的時候隻是稱閣主,讓吉娜以為這就是卓王孫的名字,否則她一口一個卓王孫的叫起來,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卓王孫突然將門扯開:“大清早叫什麽?”  
  吉娜卻不管他,上去拉著他就向後花園跑,一麵道:“你不是要教我劍法麽?我們開始吧。”  
  卓王孫突然定住,吉娜踉蹌一下,差點跌倒,詫異地看著他道:“你怎麽了?”  
  嚓的一聲輕響,她手中的劍已給卓王孫奪了過去。手一抖,漫天的劍影雨般向吉娜直罩過來。一時麵前仿佛飛舞著幾千萬把劍,但每一劍都那麽的清晰,連卓王孫的手勢都看得清清楚楚。卓王孫隨手一插,劍尖透吉娜的腰帶而入,準確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孫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這是第一招冰河解凍的變招,你依照方才的樣子練習一百遍好了。練到我這個程度之前不許再叫我。”說著,砰地一聲將房門關上。吉娜委委屈屈地將劍抽出來,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幾下,幾次想再去推那房門,想到卓王孫淡漠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腳步。一麵也不禁為卓王孫方才的劍式所吸引。低頭看看手中的劍,三尺一寸,不是很鋒利,也沒什麽特別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孫的手便能煥發出奪目的光輝。劍招一展,似乎天底下的所有的輝煌全都匯聚在一起,通過卓王孫而表現在這劍上。這就是武功麽?若是我努力的話,是不是也會把握住這種光輝呢?她的興致一來,就忘了卓王孫的冷淡了,學著卓王孫提劍而立,手一抖,“哎呦”一聲,將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麵小心地給她上藥,一麵歎著氣對她道:“妹子,武功並不是那麽好學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練內息的。這東西最是講不得急噪的,必須要循序漸進才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點學會閣主教的劍法啊,不急怎麽能行。”  
  琴言笑道:“這個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聽閣主說了,春水劍法講究以神為用。比其他單純講究招數的還要艱難萬倍。雖然主要的是看個人的領悟,但動手之後千變萬化,至少要將這千變萬化練習個八九百變、七八千化才行吧?哪裏是閣主說說,你聽聽就能練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閣主沒有說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練成了又有什麽用呢?若沒有內息做輔基,再精妙的招數也不過是花拳繡腳,對手內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麽叫內息啊。”  
  琴言道:“內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修習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應用它們。我們華音閣講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運劍而不著於劍,這是神。重在頓悟,資質好的,可能方聞法已經入一流境界,資質差的,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麽驚人進展。”  
  吉娜道:“那你覺得我是資質好呢,還是資質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這個啊,可就不是我能說得出來了。閣主既然說你能夠很快練成,想必你的資質應該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趕快將內息的練法告訴我,我多化幾天將它練出來,然後就可以專心練閣主教的劍法了。”  
  琴言道:“哪裏是這麽容易的事?我可沒有閣主的本事,什麽複雜繁奧的事情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還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譜練習。雖然這樣繞著走成效不會很快,但卻安全得多了,不用擔心學了一輩子什麽都沒學到。”  
  吉娜歪了頭道:“那你將功譜念給我聽聽好不好?我也先練一練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這幾天不能練劍了,順便養息一下也好。你聽著,第一篇,總序:大道無形,天地不公……”  
  三天後,黃昏。卓王孫負手站在亭中,看著天外卷舒的雲朵,久久不動。  
  吉娜又抱著那把劍來了。照例不管卓王孫在做什麽,跑過去扯著他的衣服就叫練劍練劍。卓王孫淡淡道:“我前幾天教你的那一招,練習好了麽?”  
  吉娜霎了霎眼,滿臉都是調皮的樣子,道:“早練好了。”  
  卓王孫仍舊淡淡的道:“哦?那你施展來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轉,手一抬,猝然一道強烈的光芒綻出,劍式如玉龍般自下而上夭矯而出,直劃卓王孫胸前七處大穴!卓王孫身子一閃,吉娜一聲嬌斥,騰身而起,身隨劍轉,劍芒集中在劍尖一點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孫追襲而去。卓王孫手一抬,流星突然炸開,宛如煙火爆空,化身千億,漫空都是赤赤的劍氣。劍氣互相糾結、擠壓、增發、爆炸,形成密集的網狀,向卓王孫當頭罩下。卓王孫眉頭皺了皺,手往前一探,已經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劍光立刻消失,隻剩下吉娜滿臉的迷惑,喃喃道:“怎麽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說可以的!”  
  卓王孫放開她的手腕,道:“劍招已脫形入神,內力竟增長到能禦劍的地步,實在很出我意料。樓心月與琴言給你吃什麽了?”      
 
第61節:乘清氣兮禦陰陽(2)      
  吉娜聽了他誇獎,立時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沒吃什麽。我早說過我是天才的麽。”  
  卓王孫冷冷一笑,甩開了她的手道:“天才?還不是給我一招拿住?”  
  吉娜湊過來嬉皮笑臉地道:“閣主武功天下第一,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麽練都及不上閣主的啦。隻是……我這點微末的武功,還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孫道:“武功倒沒什麽,你的內力是怎麽來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說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書給我念,說是照這本書就能練成內息,然後學起閣主的劍法就快的多了。我一想這樣很好啊,就跟著那本書上學。剛試了一下,就覺得周身發熱,好象火烤了一般。我嚇壞了,琴言姐姐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帶我去了樓姐姐那裏。樓姐姐看了半天,說是我本身裏麵就有好多好多的內息,隻是隱藏得很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了。她用好多好多的針紮到我身上,說要用鑄劍的辦法將我的內息給煉出來。煉到昨天晚上,我都快死了,樓姐姐說煉好了。拿草藥給我泡了三個多時辰,我就覺得身體裏有個人,我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還特別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的這麽高呢。”說著,吉娜突然淩空而起,拔起三丈多高,在空中頓了一頓,然後緩緩落下。似乎背上生了兩隻巨大的翅膀,兜得身子都沒重量了。卓王孫眼中露出了種很奇怪的神色。吉娜緩緩落下,道:“你看我的內息怎樣呢?”  
  卓王孫道:“樓心月真是無所不能,竟然能給將你體內淩亂的氣息凝煉,鑄出如此神妙的內息來。你這修為,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練劍了麽?”  
  卓王孫道:“你劍術已然入門,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孫看著她,悠悠道:“不過你可以來偷月亮菜了。”  
  依舊是中堂,猛虎圖,卓王孫依舊背負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雲裳派來的。”  
  韓道明更恭謹地俯下身子,等著卓王孫解釋。他知道卓王孫這麽說,一定有很堅定的原因,而閣主一定會說出來的。他的職責,就是要仔細地聽,然後提出幾點小漏洞來,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劍術,就是想試探一下她的武功修為。若是那天你的判斷沒有錯誤,想必吉娜身上的確懷有武功。我教她劍法,若她領悟的太快,或者露一點學過武功的痕跡,我就當場將她格殺。武功高的人,就算隱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險的情況下,還是會有反應的,一定有。”  
  他笑了下,道:“在傳劍的過程中,我動了三次殺意,她並不是沒有反應,但那反應卻極為淩亂,根本看不出人為的控製。後來她被樓心月打通經脈,內息貫穿,雖然氣機變得強悍無比,但卻不會控製,經常反挫損傷自己。因此,我判斷,最可能的情況是,有人將自身的功力過渡了一部分給她,卻沒來得及教會她怎麽應用,她便進入華音閣了。”  
  韓道明沉吟道:“如此說來,吉娜仍是奸細了?”  
  卓王孫搖了搖頭,道:“也不能這麽說。能夠隱藏得這麽好,一種情況是吉娜是個聰明絕頂而且心機深沉的人物,為別人授意而潛入華音閣的。另一種情況,就是吉娜對這些情況根本一無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韓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孫慢慢點頭,道:“有的時候,真正的天真,才是最可怕的。無論多聰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華音閣,終究會露出些馬腳。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則本來就沒有陰謀,心中自然坦坦蕩蕩,無論怎麽試探,都試探不出來的。”  
  韓道明道:“這樣說來,吉娜是無害的了?”  
  卓王孫道:“天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後麵的東西。比如說,姬雲裳。”  
  韓道明恍然道:“閣主是說,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雲裳卻可以借著她這天真,趁機竊取我們的機密?”  
  卓王孫道:“吉娜這樣的孩子,誰見了都喜歡的,一喜歡,難免就泄漏了點機密給她,她心底坦蕩,說不定就會說了出去,那就最為可怕了。”  
  韓道明道:“閣主既然洞悉了姬雲裳的計謀,那打算怎麽辦呢?”  
  卓王孫道:“此事拖得時越間長,防範的陣線便拉得越長,對華音閣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戰速決。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韓道明吃驚道:“朔月妃乃是閣中四月妃之一,聲名權威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閣中機密,幾乎都可與聞,閣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孫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麽能引得出姬雲裳?何況她已經侵入了華音閣中。”  
  韓道明道:“隻是……”  
  卓王孫打斷道:“想做大事,總得冒一點險的。若是現在一劍將吉娜殺了,自然一點危險都沒有。但姬雲裳窺探在側,華音閣仍然不得安心。此次機會難得,縱然有再多不妥,隻要能除掉姬雲裳,也就值得了。隻是吉娜做朔月妃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難關。”  
  韓道明道:“請閣主指示。”  
  卓王孫道:“後天我會約吉娜到我那裏取一件東西,那時你就要將這三道難關安排好。第一道,傳我的命令,著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罰去新月妃的頭銜,待罪一年。第二件,傳東天青陽宮韓青主守住虛生白月宮,若放人進來,受跗骨針之刑。第三件,從星派調來洪十三。”  
  韓道明脫口道:“快劍洪十三?”  
  卓王孫道:“對。命他守住後花園,來者格殺勿論。若是吉娜能闖過前兩關,也該正式試試她的本領了。能在洪十三的劍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夠朔月妃的資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雲裳一定按捺不住,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絲冷光:“那時,也就是我敗她於劍下之時。”      
          
  第十六章 悲秋風之動容  
  吉娜這兩天忙著將自己來的時候所穿的苗族衣衫脫下來,漿洗得幹幹淨淨的,縫補整齊,放起來,預備後天偷月亮菜的時候穿。她一邊做這些活計,一麵輕輕哼著歌,臉上一片極其愉悅的樣子。琴言看了卻隻覺得心酸。打算過去幫她一點忙,吉娜卻執意不肯讓別人插手,自己獨自忙了兩天才做完了。做完了就一個人練劍,一麵練了一麵笑,練得歪七八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麽。  
  到了後天一清早,吉娜活蹦亂跳地起床時,琴言卻病倒了。在床上拉著吉娜的手,滿臉憔悴道:“妹子,姐姐身上周身痛得厲害,你陪姐姐一會好不好?”  
  吉娜嚇了一跳,趕忙問道:“琴言姐姐,你怎麽了?”說著拿手試了試琴言的額頭,卻更是嚇了一跳。琴言的額頭竟如自己剛練內息時一般,燙得跟火爐子一樣。低頭一看,琴言也沒梳妝,臉色憔悴,平日靈活嫵媚的眼睛這時一點水色都沒有。吉娜哭道:“姐姐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琴言道:“沒什麽。大概前些日子你生病照顧你的時候受了點風寒,大概死不了的。好妹妹,我從小就是孤兒,一直將你當做我的親妹妹,你能陪我會麽?”  
  吉娜答應了一聲,坐在床邊上,伸手抱住了琴言。琴言似乎從這單純的動作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輕輕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睡著了。  
  吉娜呆呆地看著她,手握在琴言的手中,不敢抽出來。她憂愁地瞅著琴言不斷顫動的睫毛,心中怕得不得了。有心去請樓姐姐過來看一下,但一要走開,琴言的病情就似乎加重幾分。吉娜隻好默默地陪著她坐著,其他的事情倒都一時沒有想起。  
  陽光終於西斜,最後舍棄這個大地,將光芒和溫暖帶走,隻剩下迷離的幽魂般的黑夜,在靜寂中追隨著自己的影子生長。  
  梆子一更一點地敲著,夜色漸漸深沉得就象一潭湖水,每一聲低語都能揚起翻騰的浪花。吉娜突然垂下淚來,手輕輕拂著琴言的手背,道:“琴言姐姐,我知道這個時候離開你你一定會很不高興,但我沒有辦法。我實在很想陪你,但我不能不去啊。姐姐,我知道你總會原諒我的,妹子……妹子就任性一次了。”輕輕將手從琴言手中抽出來,默然看了琴言許久,輕輕轉身,掩上門出了去。  
  琴言眼睛始終沒有睜開,卻有兩滴淚水慢慢從眼角流了下來。  
  虛生白月宮後院。  
  冷月殘照,窗欞上清霜如雪。月如是將一雙宛如白玉的手放在在門邊的水晶盆裏浸了浸,然後退了出來。水盆中隱隱約約,浮動著幾團血花。  
  月如是歎息了一聲,望了玉床的女孩一眼,將門關上,轉身對等候在門口的卓王孫一禮,道:“先生……”卓王孫一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快速幾步走到院中,才道:“她的病情到底怎樣?”  
  月如是秀眉緊蹙,道:“恕屬下無能……沙羅花的枝葉前些日子經過折損,一時難以複原,花香已經不足以鎮住她體內的劇痛,而她的心脈已經極其衰弱,這種疼痛根本無法承受,不得已之下,我隻有擅自給她服用了大量的幻藤汁,也隻能緩解兩個時辰。現在的辦法有兩個,一是暫且忍耐,等待沙羅花複原……”  
  卓王孫打斷道:“不行,她一刻也不能等。說第二條。”  
  “另外一條……”月如是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盛傳,青鳥族的三位使者之一,半神星漣如今就寄居在華音閣青鳥湖中,敢問閣主,這個傳說是真的麽?”  
  青鳥族是昆侖山下一個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稱始祖為西王母的使者青鳥。經過數次浩劫之後,青鳥族的傳人隻剩下了三個。據說她們都有著不可思議的形貌,且擔負著一個極其神秘的使命,為了等候完成這個使命的時機,她們不惜身上帶著可怕的畸形,時時刻刻忍受痛苦的折磨,躲藏在世間最陰暗的角落中。更令人神往的是,她們擁有半神一般的預言之力,傳說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        
  江湖風聞,三隻青鳥其中之一就寄居在華音閣青鳥湖底。華音閣為了維持她孱弱的生命,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作為報答,青鳥族那一支的傳人世世代代向華音閣主預言天下大事。然而這些傳說也始終隻是捕風捉影,從來沒有被證實過。  
  月如是抬頭望著他,目光隱動,似乎在等著他的回答。  
  卓王孫道:“她在。”  
  月如是眼中閃出興奮的光芒,她為自己有機會能將傳說變為現實而興奮:“如果典籍記載的沒錯,她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西王母獨自沉睡昆侖之顛,傷口中的鮮血年年滴落人間,化生為青鳥一族。所以,傳說她們的血液也正是是她們力量的源泉,可以生肌肉骨,化解一切痛苦與疾病!”  
  卓王孫道:“你要她的血?”  
  “是,隻用借上幾滴,不會傷害到她。”月如是的神色又黯淡下來:“然而,青鳥族的人愛惜身上的鮮血甚於性命,怕是絕對不肯借的。而且青鳥的體質極弱,一經驚嚇,就會在血液中產生一種無法去除的毒素。所以,除非自願將鮮血獻出,否則強迫她們毫無意義。”  
  卓王孫一揮手,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星漣二十年才會蘇醒一次,其它時刻,都在血池中沉睡不醒,你今夜立刻前往青鳥島,將她的血取來給我。”  
  月如是道:“是。”垂首緩緩退出。  
  卓王孫道:“回來。”他一展袖,手中露出一枚青色的令牌,上邊水紋錯動,熠熠生輝:“這是蒼天令。我本來今夜準備用它迎接一位客人,你先拿去。若星漣中途醒來,你就以這枚令牌和她交換,她必然應允。”  
  月如是道:“是。”小心翼翼的接過蒼天令,仔細收好。  
  卓王孫道:“最後記住,千萬不要點燃血池周圍的燭火,去看她的樣子。”  
  吉娜出了房子,擦了擦眼睛,就向虛生白月宮走來。她雖然出了來,但琴言的病卻依然縈繞在心頭,很是不快活。這時隻想趕緊將月亮菜采過來,馬上回去再煮粥給琴言吃。但真的可以這樣麽?  
  虛生白月宮自然好找,華音閣中最大、最高、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吉娜來過幾十次,當然不會找不到。但這次卻不一樣了。她的手剛按上宮門的獅頭銅鈕,就聽一個略帶慵懶的聲音道:“住手。”  
  吉娜猝然回首,就見一個身穿書生長衫的青年人站在竹子下麵,一臉的微笑,手中什麽也沒拿。這人長得眉清目秀的,有些麵熟,倒是怎麽看都很漂亮。  
  但男人若是用“漂亮”來形容,這本身就是一件惡心的事情。吉娜此時就覺得這個人討厭無比。她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是誰。”  
  那人卻不生氣,仍然笑道:“姑娘忘記了,我們在丹書閣見過麵的,隻是你想必不知道我叫韓青主。”  
  吉娜道:“是你啊,誰管你叫什麽?我要進去你為什麽不讓我推?”  
  韓青主也不生氣,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紙扇,唰的一聲展開道:“步劍塵先生去世後,在下暫時代理華音閣青陽宮主的職位,所管的就是閣中一切大小護衛安全事宜,夜中防盜、日中防寇的事情都由我管,你說我該不該攔住姑娘呢?”  
  吉娜道:“我一不是盜,二不是寇,你攔我不著。”韓青主道:“那姑娘到這虛生白月宮中來做什麽?”  
  吉娜道:“我來偷月亮菜。”韓青主道:“這不就得了。粘著一個偷字,那就是我的職責所在。少不得請姑娘跟我回去一趟。若是不跟我這臭男人走也可以,就請姑娘回自己的房子,等明天由閣主陪同了再到虛生白月宮中,那時你要偷什麽都可以。就算是將虛生白月宮都搬走,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吉娜道:“你羅裏羅嗦地說的都是些什麽。這地方我來了這麽多次,就沒見有誰管過我。我要進去了。再不讓開我拿劍刺你了。” 韓青主一笑道:“姑娘的劍不知是什麽做的,若是香粉胭脂做的劍,韓某倒很願意讓姑娘刺上幾劍。”  
  吉娜哼了一聲,突然寒光射目,韓青主吃了一驚,折扇來不及回架,百忙中腳尖在台階上一點,倒躍而回。空中幾縷青絲飄下,卻是前額的頭發被削了一片去。韓青主向來最重風儀,這時因一時大意被吉娜偷襲得手,居然劈掉幾縷頭發,狼狽不堪,實在是生平之辱,無甚於此的。  
  吉娜收劍而立,氣呼呼地道:“你再敢攔我,我就劈你的腦袋!”韓青主臉色一沉,道:“小丫頭,今日叫你知道厲害!”折扇一探,身形已到了吉娜麵前,一招手揮五弦,扇風籠住吉娜左半身三十大穴,左手一招飲虹霽澗,向吉娜脈門扣來。他這招全力施為,逍遙扇韓青主的名頭在江湖上也不是浪得虛名的,吉娜究竟是初會大道,立時就覺真氣一滯,手中劍如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來。韓青主逍遙扇或開或閉,刷刷幾下進手,完全占住了場上的主動,將吉娜前後左右都籠罩了住。一柄寶扇忽刀忽劍。忽做蛾眉刺,忽做點穴钁,有時竟然使出長槍的招式,縱橫開閡,忽柔忽剛,端得是厲害無比。吉娜奮力架住,幾招之後,汗珠滾滾而下。韓青主倒也沒想真的殺了她,扇勢一緩,道:“回去吧。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哪知吉娜武功雖然不純熟,但對以神為用這句話體會極其深刻。韓青主扇勢一緩,春水劍驟然光芒閃動,抵著韓青主回收的勁力直襲過來。韓青主這時早有防備,冷笑道:“你可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逍遙扇劃了個半圈,將吉娜春水劍上的勁力完全吸住,待吉娜劍式用老,倏的吐出。這一下就等於合了吉娜和韓青主兩人的功力,吉娜哪裏禁受的住?一聲嬌呼還沒出口,已經被砰的一聲擊到了虛生白月宮的宮門上。那宮門照例是不關的,木頭的東西哪裏禁得住吉娜的衝撞?支呀一聲開了,吉娜骨碌碌滾了進去。  
  韓青主卻是一呆。方才打的興起,哪裏想到這一招竟然將吉娜打進了虛生白月宮!這不是故意放她進去麽!想起跗骨針的手段,不禁額頭涔涔汗下,高聲叫道:“小姑娘你再出來,我們大戰三百回合。”  
  吉娜被摔的七葷八素的,好在韓青主總算手下留情,她的身體內大部分內息又都處在休息階段,自然護體,所以這一扇受的傷輕之又輕,但身子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任誰都不高興。聽到韓青主大喊,沒好氣地答道:“大頭鬼你進來,我們大戰四百回合!”  
  韓青主道:“哼,我就知道你怕我,不肯出來。苗族來的小姑娘就是這麽沒膽子。”吉娜輕輕嘟了聲:“懶得理你!”找到了自己的劍,按琴言所說的檢查了下內息,提氣望後花園走去。  
  她隱約還記得上次學劍的時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剛剛緩過勁來,正長的青翠油黃,不用吃,隻看就讓人覺出這田園風味的清香了。吉娜於是將劍放下,一麵按照苗族的風俗哼起了歌,一麵蹲下身來,剜起一棵棵在她看來有著無比重大意義的月亮菜。她隱約還記得上次學劍的時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剛剛緩過勁來,正長的青翠油黃,不用吃,隻看就讓人覺出這田園風味的清香了。吉娜於是將劍放下,一麵按照苗族的風俗哼起了歌,一麵蹲下身來,剜起一棵棵在她看來有著無比重大意義的月亮菜。這一輩子的幸福,也就都蘊涵在它們中間呢。隻聽她唱道:  
  “鹿頭江水百丈長,郎在一方妹一方。山茶開花紅滿佘,小妹妹想起情哥哥的樣……”虛生白月宮這時候自然是靜寂的,吉娜的歌聲細細的在夜風中傳出,一遞一唱,那自然有種清媚的姿態,很可以引人一句一句的聽下去。  
  吉娜則完全陶醉在歌聲和簡單的挖菜的動作中,她的心這時完全被幸福的憧憬所占據,猛然一絲毒蛇般的劍氣在吉娜背後騰起,悄無聲息地晃了晃,直沒向吉娜的背脊!      
  第十七章 風颯颯兮木蕭蕭  
  劍鋒入體,微微頓了頓,顯見執劍之人猶豫了一下。因為這一劍下去,並沒有他預料中刺入肌肉的摩擦聲,反而發出清脆的“叮”的一響,似乎吉娜的身體完全不是血肉的,而是金鐵玉石一般。吉娜被驚了一跳,住手不挖,轉頭看時,卻見一個人身子全都沒在陰影中,隻手中一絲光芒流動,身形相貌,都完全看不清楚。吉娜詫異道:“你為什麽要刺我啊。要不是琴言姐姐非要我穿上這金絲軟甲,你會刺得我很疼的。”  
  那人瞳孔收縮,盯著吉娜的眼睛。他穿的不是黑衣服,麵上也沒遮什麽麵具,但看去就覺得朦朦朧朧的,尤其是麵目神情,更是似是而非,仿佛置身幻覺中。他的身形輕輕顫動著,似乎在隨時準備著偷襲。吉娜奇怪地瞪著他,越看越奇怪。突然那人身軀抽動,刷的一劍極為迅速地刺了過來。吉娜橫劍一架,那人劍尖顫動,方向已改,瞬息之間,連變十餘招,每一招都是直刺。他的劍形似一根細細的鐵條,運轉起來就如一道流光,略微抽動,就是一道厲光劃過。迅捷之極。吉娜隻覺他劍尖的光芒越擴越大,漸漸如群星閃耀,籠罩住了整個眼睛。當下奮力招架。那人眼睛中冰寒一片,灰蒙蒙的,絲毫波動都沒有,手卻靈活得象魔鬼,招數中沒有削,也沒有劈,隻有一招:刺!他不回劍,也不招架,完全是進攻。用進攻閃避,用進攻防禦,手一劃,就是一連十餘劍刺出!  
  吉娜突然將劍一拋,道:“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那人眼睛一寒,手下絲毫不停,光芒突然大張,連在吉娜身上刺了幾十餘劍,絲劍如毒蛇一般沒入吉娜左臂中。吉娜吃驚地看著他,身體中傳來的刺痛感清醒地提醒她這個殘酷的現實:江湖!真正的殺人不眨眼的江湖!這江湖就在自己身邊,不會給她任何的優待!吉娜“啊”的一聲大叫,疼得眼淚都流下來了。那人冷冷地看著她,手中絲劍光芒錯閃,眼中已變成一種暗淡的灰色,絲毫不以吉娜的痛苦為意。  
  吉娜是個很天真的孩子,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別的情緒。她一樣要強,一樣不能忍受被別人瞧不起。身上的傷痛,陌生人冷冷的眼神和在月亮菜地裏被別人刺殺的憤怒,讓她強烈地想將身上所受的一切都施加在這個人身上!在苗人眼中,月亮菜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但此人恰恰就侵犯了,不但侵犯了她的信念,也侵犯了允許她來采擷的卓王孫。這是吉娜第一次對月亮菜產生出了興趣,這對於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的意義,隻有她自己才知道。      
  在卓王孫眼中,這也許隻是小孩過家家的玩意;在琴言眼中,這也許隻是吉娜的一廂情願;在殺手洪十三眼中,這也許是愚昧無比的行為,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每個人都有私自珍重的東西,絕不允許別人踐踏。犯者必死!  
  吉娜一聲大叫,拔劍而起!  
  她身上的傷口流出的鮮血將半邊衣服都染得緋紅,但她完全不管這個,盯著那人惡狠狠地看著,口中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呼呼地喘著粗氣。突然大叫一聲,一劍當頭劈下!那人身一側,劍式不停,反手自肘下刺出。吉娜更是直接,合身撲上,追著那人而來。那人動作迅捷無比,向左跨開一步,劍已挺刺出,吉娜如影隨形,追襲而至。  
  酣鬥之中吉娜猛然一聲大叫,拋開手中長劍,雙臂一合,將那人抱住。那人驟然之間,不及提防,兩人直跌下去。吉娜嗚嗚直叫,張口咬住那人的肩頭。那人吃痛,一掌擊在吉娜肩頭,吉娜體內如熱火鼓蕩,絲毫不覺得疼痛,抱住那人在地上亂滾。一手摸到掉在地上的長劍,提起刷地一聲插在那人的肩頭上,將那人直釘在地上。那人的臉都因疼痛而扭曲,卻緊咬住牙,不肯發出聲音。吉娜站起來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她這時內功已經有相當的根基,那人隻挨打不還手,卻哪裏挨得起?不一會,被她打得趴在地上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吉娜這才住手,呆呆地看著他,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吉娜哭了一會,站起來身,抹幹了淚水,抽抽噎噎地提起裝月亮菜的籃子,向外走去。沒走幾步,身上的傷勢如同火燒火燎一般,忽然就成了爆發的火山,將她整個人吞沒。  
  那人沒有看她,雙眼從散亂的頭發中望出,直盯著星光閃爍的夜天,嘴角慢慢浮上一個譏刺的笑容。若不是管家分派自己的任務的時候多說了一句話,自己金蛇纏絲劍法施展出來的時候不敢刺向這小姑娘的要害,十個小姑娘也死了。隻是他並不知道自己失敗的真正原因,吉娜學劍才幾日,本應連他的身體都沾不著的。  
  隻因為真正的決戰,並不在這裏。  
  黑衣,仿佛一朵烏色的傲花,盛開在彌漫無邊際的夜空中。她淩空浮立著,仿佛並不在這個世界中,身下是華音閣引以為傲的四天勝陣的西極太炎白陽陣中。她選擇的這個位置恰到好處,既將自己的身形很好地隱藏在了陣法的樹木中,也能看得很遠,足夠能看得到吉娜與洪十三的一戰。  
  她看得很仔細,但從吉娜被偷襲,到洪十三跟吉娜激鬥,到兩人兩敗俱傷,她一動都沒動,甚至連出手的意思都沒有。然後,在吉娜搖搖晃晃地走出虛生白月宮之後,她的眉頭開始皺起。  
  吉娜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武功?她認得洪十三,也知道這是華音閣中有名的殺手,雖然比波旬要差了很多,但要殺吉娜,還是綽綽有餘的。  
  黑衣人的眉頭越皺越緊,她突然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周圍。這裏有最好的掩蔽物,也有最好的視野,如果讓她在華音閣中選出唯一的藏身之處,她無疑就一定會選這裏。她的臉色忽然變了。最好的掩蔽處,往往就是最隱蔽的陷阱,因為你所能想到的,別人也一定能想到!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太長了,吉娜與洪十三一戰,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不能不注意,因為吉娜是她的棋子,一顆連吉娜本人都不知道的棋子。這樣的棋子,往往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殺傷力。她一開始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傳吉娜武功,並不惜拿出萬人覬覦的武林秘寶蒼天令來,讓吉娜混入華音閣,並取得卓王孫的信任。這番安排也算的上煞費苦心,所以,她必須在第一時間知道吉娜的生死。她突然意識到,這正是她的弱點。就因為這一點,她將自己陷入了這個“局”中。  
  她並沒有走,因為她看到了一張笑眯眯的臉。這張臉正向她走來。太炎白陽陣並不是普通的陣法,絕沒有幾個人能夠這麽輕鬆地通過此陣,但此人能。  
  因為他是管家,管家韓道明。  
  黑衣人的瞳孔開始收縮。絕大多數的江湖中人隻知道韓道明是華音閣的管家,負責閣中日常事務的答理,但隻有極少極少的人才知道,韓道明是個可怕的高手。他的妙意九指,甚至不在波旬的魔劍之下。之所以他做了管家,而不是殺手,那是因為他做管家的才能更高。黑衣人顯然知道,她的身軀定住。因為她還知道,韓道明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她的武功,絕不是韓道明能對付的,就算韓道明比波旬還要可怕也一樣。因此,如今他這樣胸有成竹的向她走過來,必定是還帶了更為有力的武器。  
  身後傳來一陣極為細微的聲響,隻有像黑衣人這樣的絕頂高手才能聽得出來的聲響。聲響是從左、右、後逼近的,雖然來自三處,但卻如此整齊,仿佛是同一個人發出的一般。聲響在距離黑衣人四尺遠處就停住了,甚至連呼吸聲都沒發出。這三個人仿佛是三條毒蛇,從不肯多發出半分聲音。        
  波旬。很多人都以為波旬是一個人,一個很詭異,很可怕的人,但不是的。波旬是個組織,盡管這個組織中隻有三個人。這三個人,都叫做波旬,是由卓王孫親手培養出來的。他們每個人的武功都比不上卓王孫,但三人合手,天下卻無人能抗。更可怕的是,這三個人是孿生的兄弟,相互之間有種天生的默契感,使他們的配合絲絲入扣,足以格殺天下任何高手!現在,這三個可怕的殺手,已經到了黑衣人的身邊。  
  管家的笑容看上去仍然那麽親切,他突然拱了拱手,道:“姬夫人。”  
  沒有風,但黑衣人的衣服卻微微泛著細微的波紋,不停流動著,宛如雲霞變幻。她冷冷道:“韓道明,真是好計謀啊。我竟小看了你。”  
  管家的笑容不變:“夫人並沒有小看我,隻是小看了我們閣主。閣主知道夫人絕不會為吉娜的生死出手,但卻一定會看著,所以就命我給洪十三吃了一種藥。”他頓了頓,道:“這種藥,可以讓洪十三的武功受到抑製,而他自己卻感覺不出來。因為,洪十三並不是個好的戲子,而閣主卻要他演戲。”  
  姬雲裳冷冷道:“你們早就知道我要來,所以才安排了這場戲?”  
  管家歎道:“夫人天外神人,本來不是我們所能拘束的,但夫人不該犯了個錯誤。”姬雲裳道:“什麽錯誤?我不該傳功給吉娜,還是不該踏入四天勝陣?”  
  管家緩緩搖頭,道:“夫人進華音閣,不該不從正門入的!華音閣入門之法,從未變過,夫人什麽時候想回來,隻管光明正大地回來,不該如此越牆而入。”  
  姬雲裳冷笑一聲,她淹沒在黑色大氅中的眸子發出兩道清冷以極的光華:“我怎麽回來,要你多管。韓道明,什麽時候輪到你教訓我?”  
  管家退開一步,低頭道:“是,夫人教訓得是。閣主讓我傳一句話給夫人:華音閣大門永為夫人開著。”  
  姬雲裳將目光投向遠天,冷笑道:“開著?難道他還歡迎我回來?”  
  她一笑,一道滂沛之力登時揮開,萬馬奔騰般向四周衝了過去,白陽陣中的黑氣,立即凝結旋轉起來。管家神色不變,淡淡道:“華音閣上下如今還稱這一聲‘夫人’,而不是什麽‘曼荼羅教教主’,一是因為還對夫人存著敬重之心;二是華音閣還從來不曾把所謂曼荼羅教放在眼裏。夫人若願意回來,當然最好,隻不過不是夫人一個人,而是帶著曼荼羅教中的梵天寶卷一起回來!”  
  姬雲裳斥道:“荒謬!”她的身子突然飛起,登時如同夜空中閃過一道暗光,向韓道明疾衝過去。韓道明並沒有閃避,他連臉上的神色都沒有變。因為有波旬。有波旬在的時候,是不需要他出手的。  
  果然,姬雲裳身後陡然響起了三道嘶啞的抽搐聲,仿佛人在極痛苦的時候發出的呻吟。三道濃墨般的劍光同時閃起,迅速跟白陽陣中稠密的黑霧攪合在一起,化作漫天焦烏的一團,自左、後、右三方,向姬雲裳罩了下來!  
  姬雲裳身子陡然停住,黑衣在空中散開,長袖揮出,如流雲般卷向那擊來的三劍。烏光閃爍跳躍,波旬突地合身撲上,三柄魔劍翻滾,突地著地翻滾,竟然從她腳下攻了上來!姬雲裳麵容微蹙,衣袖也如狂風吹葉,倏然下擊。管家突然大喝道:“殺!”  
  陡然間寒風大作,三柄魔劍同時脫手,迅捷無倫地向姬雲裳衝去。三名波旬的手中卻都多了一柄精光閃亮的匕首,同時發出一聲怒嘯,匕首交叉,從後刺向姬雲裳的心髒!  
  姬雲裳身子淩空反卷,就聽嗤嗤一聲響,她的衣袖竟被這三柄魔劍劃開一道極細的破口,她閃動的眸子中閃過一陣怒意,突地雙掌霍然揮下!這一掌看去也沒有特別的地方,但波旬那宛如閃電般的身形,卻突然慢了下來,慢得隻有眼睜睜地看著那手掌越來越大,宛如泰山般直壓他們的頭頂!  
  管家淡淡道:“得罪了!”他的手指一扣,“咻”的一聲輕響,一指向姬雲裳射了過去。這一指,直擊姬雲裳的麵門。她的手掌已然擊下,麵門處,就是完全的空門。單憑這一指,就可以看出,管家的武功,實在不在波旬之下!  
  四空月色陡然一暗,驟然之間,她的手掌化作千千萬萬,浪濤一般向外湧了出去。這一招,如同天風海雨一般,就算有再多的敵人,也一齊擋住了!  
  就在這時,三名波旬身子突然奇異地扭轉,他們的腳竟然夾住了空中的魔劍,一齊向姬雲裳刺了下去!三柄魔劍,三柄匕首,交織成完善的攻擊圈,將姬雲裳圍得風雨不透。管家的妙意指,突然也變得淩厲起來!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蓄謀已久,早就策劃好了的殺招!先前的種種,不過是製造假相,讓波旬能逼近姬雲裳的身側。  
  奇異的腳中劍,淩厲的匕首,是波旬號稱必殺的絕技,隻要能逼近對手身側一尺內,這一招從來沒有失手過!現在,他們已貼近姬雲裳!何況還有管家的妙意指。無雙無對妙意指。  
  姬雲裳卻沒有變招。這反而出於波旬的意料。一般敵人在發覺他們迫近後,不是全力防禦,就是全力攻擊,但她卻招式不變,依舊怒卷擊出。這不變中就蘊涵了莫大的自信,竟然讓波旬的心中產生了一絲紊亂。  
  就聽姬雲裳冷笑道:“麽魔小醜,鬼蜮伎倆!”那怒卷的風雨狂潮,突然變得強猛無比,崩天裂地般暴溢而出!  
  雖然早就聽說姬雲裳的武功已經高到了宛如神魔的地步,但就連那四人也沒想到,竟然能一強至斯,無論是誰,隻要在這直可與天地之威相抗的勁氣中多呆一刻,都必然粉身碎骨。然而波旬並沒有躲。他們殺人的秘法,本就是比賽快,誰先刺中對方,誰就活著。他們對自己的魔劍有信心,堅信能夠搶在敵人之前,刺穿她的胸膛!  
  妙意指風雲錯亂,魔劍狂濤卷浪,匕首寒電冰輝,卻都擋不住那充溢奔瀉的勁氣。這勁氣如龍猛,如鳳騰,倏忽之間增生成無邊巨大,然後轟然爆炸,向四人潮湧般卷了出去!管家突然大叫道:“退!”  
  倏忽之間,管家,妙意指,波旬,魔劍,匕首,全都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隻剩下姬雲裳狂暴的氣息,無法遏止地轟然爆發,將周圍十丈之內,震成一片廢墟。  
  這四個人,已經借助白陽陣的幫助,逃走了。姬雲裳的身影慢慢從月空中降下,看著自己的掌心。一滴鮮血慢慢沁出,沿著手掌的紋路漸漸滴落。她的神情變得無比鄭重起來,仿佛眼前的勝利,並不值得任何慶幸。十年多了,她從未引動過十成的功力,因為,這連她自身都承受不起。——那不是人間的力量。可是,現在她卻終於動用了。這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迷霧一般的白陽陣中,突然慢慢走過來了一個人影。他身上的衣服宛如秋夜最純淨的月華。白得耀眼。      
  第十八章淩餘陣兮躐餘行  
  空氣中充斥著壓力,有些是來自姬雲裳的,有些是來自那個慢慢走過來的白衣人。殺氣在空中糾結,盤繞,好像互相敵視的獅子,張牙舞爪相向,亟於將對手打倒。那白衣人的步伐沉穩,一步步地緩緩踩下,姬雲裳忽然發現,她的殺氣竟被這一步步破碎,碎得淩亂無比!但那白衣人隻是隨意地走著,甚至連真氣都沒有宣泄出半分。  
  他身上的殺氣,似乎是他心神的一部分,並不需要真氣的鼓湧,就可以噴薄而出,甚至能恣意淩虐眾生,直與天地元氣相抗衡。  
  現在這淩虐也降臨在姬雲裳的身上。殺氣如刀,錚然奏響在她的耳邊。這並不是說她的武功沒有白衣人高,隻是白衣人得天獨厚,他的心仿佛就是一柄劍,沒有人能在殺氣上強過他!姬雲裳瞳孔漸漸收縮:“卓王孫?”白衣人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回答。似乎隻要他往這一站,別人就應該知道他是誰一般。姬雲裳方才一擊製造出來的赫赫聲勢,也漸漸散漫在夜空中。卓王孫的白衣更仿佛明月的光輝,變得有些耀眼起來。隨著卓王孫不語不動,這白色也越來越亮,漸漸不可逼視。  
  姬雲裳黑裳如水,在月色中微微擺動,她微笑道:“幾年不見,你的武功也大進了。”  
  卓王孫的頭沒有抬起,他淡淡道:“羈留夫人在此,是想證明一件事情。”  
  姬雲裳沒說話。卓王孫的頭慢慢抬起,清冷得毫無感情的眸子注在她的臉上:“證明我是不是真正有資格做這個閣主。”  
  姬雲裳淡淡道:“你要怎麽證明?將我留在這裏?”卓王孫搖了搖頭,道:“夫人已經忘了華音閣的規矩。”  
  姬雲裳笑道:“自我走後,華音閣還有規矩麽?”  
  卓王孫慢慢點了點頭,道:“規矩是不會壞的,誰走了都一樣。華音閣的閣主,一定要將春水劍法的精髓參出來。我今日留住夫人,隻想證明一下,我對春水劍法的理解,是不是正確。而當今天下,也隻有夫人有資格來做這個證明。”  
  姬雲裳水波一般的長裙微微起了一陣漣漪,她望著遠方虛空的秋月,緩緩道:“可惜你永遠沒有機會見到真正的春水劍譜,你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春水劍法的精髓的。”卓王孫的雙目中突然透出一股很淩厲的光芒,身後膨脹著殺氣的巨大陰影倏然宛如天魔斂翼一般收束而下,跟這個穿著白衣的身軀融合在一起,將那襲白衣的白色鼓湧得灩灩閃動,猶如太陽光輝:“簡春水告訴我的!”  
  姬雲裳臉上蔑視的表情驟然頓住,她實在沒有想到,“簡春水”這個名字,會被人這麽直接地叫出來。幾十年來,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被代以“簡老先生”、“華音閣第一任閣主”、“春水劍神”等名號,如此突兀地叫了出來,還是絕無僅有的。      
  這一聲,顯然對姬雲裳起了很大的作用,她淡淡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一如白陽陣中微微散淡紛飛的冷霧:“簡老閣主告訴的你?他怎會告訴你?”  
  她的言語本是淡淡的,這時竟有了幾分波動,雖然仍是淡淡的,但在於姬雲裳,無異已飽含了怒意。“我就來試試,老閣主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她的廣袖卷起,折過一段樹枝來,勁氣縱橫,虛虛地將上麵的枝葉斬盡。長條一擺,淩空對著卓王孫!“拔劍!”  
  卓王孫並沒有拔劍。他的笑容也沒有消失。“我的規矩想必夫人也知道。”  
  “殺名人要用名劍,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一把劍,我就用這把劍殺死他。但夫人沒有。因為夫人本已在天外。所以,我不同夫人動手,隻施展劍法。”  
  說著,他淩空一指點出,真氣嘶響,在地上激起一道塵土。真氣縱橫,瞬間在地上刻了幾道痕跡。卓王孫再不說話,淡淡的負手站在滿天月華之下。  
  姬雲裳一動未動,眼睛緊緊盯著那幾道痕跡,她的目光忽然淩厲,忽然散淡,終於,變得落寞起來。突然“啪”的一聲響,她手中的樹枝,被握成了一團塵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她長長歎息一聲,道:“這是春水劍法。”  
  卓王孫道:“這句話從夫人口中說出,也足以說明一切了。”  
  姬雲裳默然片刻,突然目光一凜,靜如秋月的雙目中透出一種刻骨的恨意:“我讓吉娜把蒼天令帶給你,本是想向你換一個人——青石天牢中的那個人。”  
  卓王孫淡淡笑道:“夫人是想救他出去?”  
  姬雲裳的聲音陡然一厲,道:“我是想親手將這禽獸斬為碎片!”她那襲夜色一般的大氅仿佛也感覺到她的怒意,如水波一般鼓湧而起,在夜風中獵獵飄揚。卓王孫一言不發,依舊淡淡的看著她。  
  過了片刻,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漸漸平息下來。她注目卓王孫,冷冷道:“以我現在的力量,已不能和你一戰。”  
  卓王孫搖頭微笑道:“夫人現在出手,我也未必有必勝的把握。”  
  姬雲裳冷哼一聲,道:“你已經勝了,雖不全勝在武功上,卻也讓我心服口服。”她頓了頓,語氣又漸漸變得淩厲:“不過,天牢中的這個人,我遲早會再來向卓閣主討的。”語音剛落,她的身形宛如一隻巨大的黑蝶,從林間飛起。片刻之間,已經跡渺天外。  
  青鳥湖底。月如是緊緊握住蒼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離她不遠處,兩點極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閃耀著。月如是心中一驚,這分明是一雙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手中的蒼天令,似乎隨時都要向她惡撲過來。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誰?”  
  黑暗中,一個生澀的聲音響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月如是的聲音有些顫抖:“星漣?你……你醒了?”  
  星漣噝噝的冷笑著,宛如毒蛇抽氣的聲音:“蒼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氣味,我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團火一樣,你快把它拿?遙?臁??彼?納?粼嚼叢郊猓?ソジ叩較韉萌碩?ど?礎?br />
  月如是皺起眉頭,讓自己漸漸冷靜下來,大聲道:“我來找你換一樣東西。”  
  星漣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來救步劍塵留下的孤女。”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漣冷笑道:“我什麽都知道,我的血……蒼天令……鏌鋣劍”說著,喉頭卻響起一陣咕嘟咕嘟的聲音,不時夾雜著幾聲憤怒尖嘯,似乎內心極其矛盾,在不停的鬥爭著。星漣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道:“你有了我的血也沒用。我的身體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作用。你若拿去,隻能讓她變得和我一樣噬血去。”  
  月如是一怔,無論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絕對不敢拿那女孩的身體來冒這個風險。她雙眸中顯出焦急的神色,脫口而出道:“那我該怎麽辦?”  
  星漣道:“你手中的是蒼天令,而這樣的令牌,本來還有三枚。”  
  月如是道:“這我知道,而且傳說集齊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星漣笑道:“對,但這個秘密並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寶藏或者一部絕世的武功,而是記載著一個神奇的方術。”  
  月如是皺眉道:“方術?”星漣笑道:“你雖然還年輕,但卻是步劍塵最得意的弟子,也是當今天下最著名的神醫之一。所以你不該沒有聽說過傳說中‘驚精香’的煉製之法。”  
  月如是一震:“驚精香!”星漣得意的笑道:“正是。《漢武帝內傳》中說,這種驚精香一旦點燃,死亡時間在三個月內的人,都能複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還魂的過程中完全治愈。這四枚令牌,正是驚精香的煉製之法,什麽寶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場血腥浩劫,卻不過是以訛傳訛的鬼話。”  
  月如是忍不住問道:“剩下的三枚在哪裏?”  
  星漣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過就在幾天前,突然都匯集到了武林盟主楊逸之那裏。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奪過來!”  
  月如是點了點頭,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道:“那你呢,你要蒼天令來幹什麽?”星漣森森冷笑幾聲,道:“誰知道呢,或許我也是想用來治我的病吧,我病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說完這句話,她尖細的語音在空氣中顫了幾顫,慢慢消散得無影無蹤,一切又陷都入了無盡的沉睡。  
  在月如是的精心調理下,吉娜的傷好得很快,就是這樣,也持續了半個多月,才漸漸恢複過來。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東西時,就趕緊滿華音閣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卻什麽胃口都沒有,每天隻吃點稀粥調養。又過了幾天,忽然問琴言她的菜哪裏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吉娜泫然欲泣,連連問她的月亮菜到哪裏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趕緊將那天吉娜昏迷時還緊緊抱著的籃子拿過來,裏麵總算還剩餘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樣子。吉娜抱住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就問今天是什麽日子。一聽說已經過了半個月,馬上傷心得哭了起來。琴言怎麽都勸不住,隻好派人去請卓王孫。倒也沒想到他會來,隻不過萬一的設想而已。不料侍女去了沒一會子,卓王孫就親自過來了。  
  卓王孫一到,吉娜哭得更傷心了,抽噎道:“我的月亮菜……月亮菜……”  
  卓王孫道:“月亮菜不是好好的在你的籃子裏麽?”  
  吉娜道:“可是已經過了半個月了,我沒法再做給你吃了。”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卓王孫笑道:“這有什麽呢。不就是蔫了些麽。拿去給廚房裏整治一下,我吃了不就是了。”  
  吉娜破涕為笑,咚咚咚咚跑到後麵,咚咚咚咚將菜做好了,咚咚咚咚地端了出來。卓王孫看著那盤不知道應該叫做什麽的菜,臉上沉沉的,竟然拿起筷子,真的吃了起來。難道閣主雖對大人們凶得不得了,卻對小孩子們愛得不得了,所以這麽縱容吉娜,什麽都陪著她玩?琴言不禁怔怔地想著。  
  自此以後,吉娜的精神就好了多。身上的劍傷也很快好得不留痕跡,又成了那個又笑又唱又跳的苗族小姑娘了。  
  這日吉娜正在房中閑坐,跟琴言說些不相幹的話兒,忽然一陣清磬之聲傳來。琴言肅然而起,道:“閣主傳眾人會聚丹書閣,你也一起來吧。”      
  第十九章 舉長矢兮射天狼  
  兩人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吉娜正要笑著跟各位打招呼,琴言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悄悄地領著她走到一邊站下。就聽侍女宣:“各宮主、月主、至齊,恭請閣主。”眾人一起高聲道:“恭請閣主!”  
  就見卓王孫緩步從後麵走出,向中間閣主的位子走去。眾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閣主!”卓王孫微一頷首,居中坐了。舉目向座下一掃,振聲道:“今天召集大家來,有幾件賞罰的事務要處理。華音閣的規矩一向是賞罰分明,而且賞罰要行於眾人之前,方能明製裁獎賞的公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管家韓道明捧了一張紙,望前一站,朗聲念道:“封,吉娜,四極月妃朔月妃之位。罰,琴言,去新月妃之職一年,待期滿後論功再定賞罰。罰,韓青主,受跗骨針之刑。”  
  待管家念完了,卓王孫道:“吉娜才入華音閣不足一月,學習春水劍法也隻有半個月的時間,居然能敗琴言、韓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虛生白月宮中來去自如。試問天下幾人有如此天分與資質?華音閣得天下英才而教之,這樣得人才我們又怎麽能輕易放棄?方今天下多事,華音閣如欲雄起,後進人才必不可少。本閣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純良,天真樸實,待人處世一片真誠爛漫,正是塊還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資質好而已。所以本閣特意拔擢為朔月妃,以示本閣廣開賢路,賞賢勸進的決心。賜吉娜紫綬帶。”  
  禮官捧了錦盒裏的紫綬帶,躬身向吉娜行去。當下有兩個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綬帶,傳承朔月妃之職。吉娜並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既然卓王孫讓她帶著這帶子,她就帶著好了。還笑盈盈地說:“多謝閣主你啦。”眾人知道她不太講究禮節,隻是全憑一片真誠行事,也就不怎麽多求於她。  
  卓王孫微笑著向吉娜點了點頭,意示回答。抬起頭時,卻已變了一副冷冷的神色,他的目光遙遙投下,注於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錯?”  
  琴言走上一步,恭聲道:“屬下未能達成閣主吩咐的任務,願領罰。”        
  卓王孫道:“這樣說來,你還不知道錯在哪裏了。一件任務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並不是受罰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與任務超出了你的能力,則責任在本閣而不在你。憑心而論,你能否在十七日攔住吉娜?”  
  琴言低聲道:“能。隻是……”  
  卓王孫冷笑道:“隻是你不願破壞了她幸福的憧憬,甘願自己受罰,也要成全她這次是不是?你顧及了姐妹間的情麵,就忘記了華音閣的利益了!今*****可以這樣做,日後形格勢禁,要你處置叛徒時,你會不會也網開一麵,做不到趕盡殺絕呢?試問你如此居心,顧私而不顧公,本閣該不該罰你?”  
  琴言伏首道:“閣主聖明,屬下甘願領罰。”  
  卓王孫聲音略緩,道:“本閣知道你也盡力去做了。但你盡的力遠遠不夠,愧對新月妃之職,是以奪你職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負本閣的期望。”  
  琴言答應了一聲,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卓王孫道:“韓青主。”  
  韓青主也踏上一步,恭聲道:“閣主。”他雖然強自鎮定,要繼續保持一貫的風度,但想到跗骨針的慘酷,仍不禁微微發抖。  
  卓王孫道:“你可知錯在哪裏?”韓青主道:“屬下……屬下估計錯誤,失手將吉娜打入宮中,屬下……屬下該死。”  
  卓王孫長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個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閣論罰的時候,都要先問一下受罰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過錯,無非是想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你不但不檢省自身,發邃己錯,還一味想著為自己解脫,如此用心,東天青陽宮執事何等尊崇,你自問能擔當此位麽?”  
  韓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屬下……屬下……”  
  卓王孫道:“我再問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麽?”  
  韓青主道:“屬下臨敵時不肯全力以赴,輕視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敗垂成。屬下……屬下該死,請閣主授刑。”  
  卓王孫道:“你總算不笨。不過還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將洪十三傷成這個樣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勝。對敵這麽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麽可以擔當大事?臨陣不知變通,將吉娜打入虛生白月宮後竟然不敢闖入將其阻回,也不敢鳴鈴報警,你將本閣的命令當作遊戲是不是?若是以後有敵人來犯,不是你所職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說聲音越厲,韓青主低首不敢答話,身子抖得如同篩糠。  
  卓王孫道:“三年吞吳,百煉成鋼,你這青陽宮的執事,本閣也不罷你的。隻罰你跗骨針之刑。你應該知道本閣成全之意,日後克勤克儉,努力向上。取跗骨針來。”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來,一排四五寸長的銀針在架子上擺開,銀光閃閃,猶如寒冰。銀針雖長,但細如牛毛,仔細看時上麵還有更細的倒鉤。韓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厲害,卓王孫卻全如不見,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聲答應了。一名弟子將韓青主的衣衫撩了起來,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針來,向韓青主的肩頭紮了下去。那細針才插入肉中,就仿佛具有意識一般,一點一點往裏鑽去。刑堂弟子臉上一點悲戚同情之色都沒有,提起另一隻銀針,在韓青主背上紮了下去。不一會子,十二隻跗骨銀針,就都紮在了韓青主的身上。韓青主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強忍著痛楚,腳下的石磚都被踩得裂開了尺餘長的縫隙。再過一會子,終於忍不住一聲慘呼,雙手抓住胸膛上的衣服,片片撕裂。他雙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銀針這時都沒在了他身體裏麵,當真是看一眼就覺得殘忍凶狠無比。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們住手!”  
  卓王孫道:“住不了手了。現在除了等銀針自行從他身體裏鑽出來外,已沒有別的法子。”吉娜大吼道:“你為什麽這麽殘忍地對他?”  
  卓王孫淡淡道:“因為他犯了錯誤。”吉娜道:“犯錯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這麽折磨他?”  
  卓王孫臉上慢慢皺起一個譏刺的笑容,道:“這種懲罰,等到你犯錯的時候再議不遲。”  
  吉娜不再說話,走過去跪在韓青主麵前,抱起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淚水一點一點滴下,正滴在他幹涸的唇上。韓青主此時已沒力氣動作,虛弱地說:“你……你不必再為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願受刑的。”吉娜哭著搖頭道:“沒有人會自願受這樣的刑的。他折磨你們不算,還要逼你們說是自願的,他……他好狠毒啊!”  
  此話一出,滿廳的人都怔住了。卓王孫臉色陰晴不定,突聽叮的一聲,一枚銀針從韓青主的胸前掉出,過不多時,又是一枚鑽出。每出來一枚銀針,韓青主的臉色便輕鬆一點,等到十二枚銀針全都掉出,韓青主繃緊的身子才鬆展開,宛如生命力全都消失掉一般,伏在吉娜的膝頭再也動不了了。卓王孫揮了揮手,刑堂的弟子將韓青主抬走。      
  卓王孫道:“本閣向來罰所以罰,行的是誅心之刑。琴言、韓青主兩人所犯雖小,其義卻大。華音閣幾十年未遭變故,聲勢蒸蒸日上,閣中弟子的壞毛病也增長了不少。若是再不嚴辦,難免積重難反。所以本閣用刑必酷,也無非是殺一儆百,想盡快杜絕這些風氣。你們回去各自督促自己門下弟子,再有不尊閣規,將規矩當做兒戲,辦事不力,懷有私心者,本閣絕不寬貸。華音閣執鼎天下,就要令行禁止。江湖之中,能人輩出,憑什麽就一定要奉我們為長?若是有一天別的門派崛起,華音閣倒要奉他為主,試問各位情何以堪?捫心而問,對得起當年摶天下為己物的前輩先賢麽?華音閣不是由我們手中而起,就絕對不能在我們手中倒下!能輝煌的,就決不能讓他有一點的黯淡!本閣等著看諸位有所作為,華音閣必將永淩駕於各派之上,同諸位一樣為天下所有人景仰!”  
  眾人一起伏身,高聲道:“閣主聖明,華音閣永為天下之主!”每人心中都被激起了壯誌雄心,鼓蕩的都是要戮力而為,爭天下之雄的豪氣,方才跗骨針的殘酷,卻還有誰能記的起?就算有人記的起,也不覺得卓王孫做的有什麽不對了!  
  吉娜卻不跪拜,仍舊站在廳中,瞪著卓王孫。這時突道:“你不處罰我麽?”  
  卓王孫微笑道:“你又沒犯什麽過錯,我處罰你做什麽。”  
  吉娜道:“可是方才我頂撞了你啊,又說了你的壞話。”  
  卓王孫笑道:“律法非為一人所設的,你頂撞了我,得罪了我,與華音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又如何罰你?何況,我還有事情要你做呢。”  
  吉娜大喜,道:“什麽事情?”  
  卓王孫道:“你將這張紙拿起來,念給大家聽。”  
  吉娜興衝衝地跑上來,拿紙大聲讀道:“昔鵬舉窮溟,慕希有而翱翔。摶風而運海,振北而圖南。顛簸九垓,俯瞰天下,是為豪氣之最也。仆心向之,陬不能效也。皎皎君子,有以教我乎?上古令分四象,仆懷其三,敝德弱姿,不敢獨專,竊慕燕丹豪氣,遂列為黃金之台,以待君子。君亦懷璧,能全之乎?使學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鼎鑊無姓,盡可染指,或風雲交際,遽得太平。還劍龍都,藏鶴仙府,人分其樂也。相邀以誠,期君月之十八,會於嵩山之巔,談笑四令歸屬。仆,逸之頓首。”結結巴巴的,還錯了不少地方,還算終於念完了,長舒了口氣,道:“什麽破玩意,一句都不懂!”  
  卓王孫淡淡道:“你們怎麽看?”  
  韓道明沉吟道:“楊逸之此次傳帖天下,召開武林大會,雖說是以爭奪四方天令為由,這四令中到底隱含了什麽秘密,卻是誰都不知道。所以奪令隻是表麵文章。隻怕邀了我們去,是集合正道的力量,來打擊我們了。”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四方天令自然是要的,何況他們發帖相約,華音閣若是不去,豈非讓他們小瞧?月玲瓏,你做先行,拿了這請貼到嵩山去,就說我隨後趕到,在我沒趕到之前,一切決定華音閣都不承認。你巧言善辯,應對從容,想必先去應付應付他們還是可以辦到的。下去收拾一下,這就出發吧。”  
  月玲瓏答應一聲,吉娜高高舉起了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卓王孫笑道:“你要去做什麽?”  
  吉娜道:“上次在洞庭湖參加他們的武林大會,可好玩了。我把他們的台子都掀翻了,氣得他們要命。我這次還要去掀他們的台子。”  
  卓王孫笑道:“我們此去,可不就是去掀他們的台子?好,你跟著我吧。”吉娜大喜,跑過去站在了卓王孫的身邊。卓王孫雙眉軒動,振聲道:“江湖風雲,又將再起,華音閣將乘風雲而直上,各位都該努力了!”眾人轟然答應,丹書閣似乎也震顫起來。          
  第二十章 駕飛龍兮北征  
  畢竟武林大會是件大事,華音閣的人陸續都分派到職司,各自出閣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琴言待罪之身,也不敢再同吉娜一起,一早就收拾了回自己的雲南分舵。久未見麵的樓心月也回湘南去了。華音閣圖謀甚大,平時人員都分散在各省,真正呆在總舵中的,反而很少。眾人都走了後,閣中一下子冷清起來。吉娜就覺找個人玩都找不到。特別是白天,每個人似乎都躲得見不到影子,吉娜沒有辦法,隻好一個人按照琴言所授,打坐聯係那所謂的“內息”。  
  這天吉娜正在打坐,卓王孫踱過來道:“離武林大會也沒幾天了,我們下山去吧。”吉娜一躍而起,道:“好啊。我這幾天正悶得不得了,找個人玩都找不到,下去走走再好不過了。”  
  卓王孫笑而不答。當下來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替兩人易容換裝。易容之後,卓王孫看上去風姿雖仍俊逸,卻正似個行囊豐足的世家之子,萬萬不象個江湖中人。吉娜則扮作個俏皮可愛的靈童,跟在如此模樣的卓王孫身邊,卻也正合適。有人送過包裹,裏麵放了些散碎銀兩,卓王孫教吉娜背了。兩人出了華音閣,雇了條船,仍然向杭州行去。  
  從杭州換了旱路,兩人在當地分舵各換了一匹馬,一路指點風物,嬉嬉鬧鬧地走了兩天,來到了河南境內。北方景致,比起南方來,就要粗糙得多了,飲食也比較不合吉娜的胃口,美差漸漸成了苦差。氣候較幹,風沙也大得多,都是生長南陲苗疆的吉娜所不能忍受的。這日還未到中午,太陽就照得吉娜頭昏眼花。一路山行過來,並不見水,看得吉娜氣悶無比。  
  卓王孫駐馬道:“現在離嵩山已經不遠了,我們要在這裏稍息,等會合了上上弦月主相思,再一同前往少林。”  
  吉娜哦了一聲,頓時來了精神,連聲問道:“這位相思姐姐長的好看麽?”  
  卓王孫道:“好看不好看我就不必說了,不過你見了一定會喜歡她的。”  
  吉娜想了想,道:“有琴言姐姐好看麽?”卓王孫微笑不答。  
  吉娜道:“有樓姐姐好看麽?”卓王孫道:“不一樣的美,無法比較的。”  
  吉娜道:“那……有秋姐姐好看麽?”  
  卓王孫笑道:“你可真夠煩的,難道真要將所有的人都舉一遍才肯罷休?反正馬上就要到了,你見了不就知道了。  
  說著轉過山腳,前麵卻有一間茅屋,正蓋在路邊上。茅屋兩邊疏散地種著些油菜和花木,一條小溪從屋後流過,看去很是清雅。茅屋上頭高挑了一麵青旗,上麵隻書一個字:“酒”。卓王孫吟道:“茅舍不掩酒旗開,為報飛鴻日日來。”吉娜東張西望了半天道:“反正這位姐姐不知什麽時候才來,天上的太陽熱死了,我們進去喝一杯吧?”  
  兩人說著話,走進小酒店中。裏麵倒也修潔,並無氣味。堂上放了七八張桌子,這時倒已經坐了四五張了。先來的酒客神情剽悍,包裹裏鼓鼓囊囊的,顯然都是兵器,看來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是不是要去參加武林大會的。吉娜卻不管他們,徑自牽著卓王孫的手走到一張空桌前,將桌子搬了靠欄杆坐下,拍著桌子一疊聲的叫老板趕緊上菜、上酒、上茶!卓王孫饒有興味地看著吉娜在這裏支使酒店老板,卻聽著旁邊的客人們在說什麽。  
  眾人看了卓王孫,都以為不過是個有錢的大爺帶了童仆出來遊山玩水,倒也不必理它。就聽一人道:“你們說這次華音閣閣主卓王孫能來麽?”  
  另一人道:“他來不來都無所謂。若他不來,隻能說他怕了我們白道群雄,日後華音閣再那麽囂張,誰還理他這茬?若是他肯來,這麽遠的路程,帶的人必定不會很多,我們就可以趁這次武林大會的時機,給他個下馬威,甚至一鼓擒了他們首腦,看華音閣還威風個什麽勁?”  
  卓王孫聽到這裏,淡淡一笑。就聽先前那人道:“好計謀。大師兄,咱們盟主不愧是盟主,想出來的點子強我們太多啦。”  
  被稱做大師兄的那人道:“你以為這是盟主的主意麽?據說盟主很不讚成這個做法,但九派掌門組成的元老會卻異口同聲要如此做,盟主也就隻好服從。這一招才狠哪。兄弟,我跟你說,咱們雁翎幫是小幫,也隻能在這裏說說,九派掌門這一招甚是毒辣,盟主已成了他們的替死鬼。當初第一次武林大會,選舉武林盟主的時候,誰不是踴躍上前?當時師父還參加了呢,隻不過敗在天龍劍客的風卷雲龍下麵,沒辦法而已。那時誰又能想到這武林盟主,竟會隻是個替死鬼而已?等到坐上了這個位子,再要說縮頭不上,那就已經是沒辦法了。江湖之中人心詭詐,你我武功平庸,安安分分地做人,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隻聽一人接口道:“你想安安分分的做人,那是不可能的了。”  
  雁翎幫眾人刀劍一齊出鞘,紛紛呼道:“誰?”  
  就見小店大門被砰的一聲踢開,一行人捕快裝束,魚貫進來。當先一人陰惻惻道:“你要想安安分分做人,就趕緊把請貼交出來,大爺替你去參加這勞什子武林大會,你們回家守著那點窮家薄業掙苦命去吧。”  
  那大師兄刷的長劍出鞘,道:“武林盟主親自發給我們的請貼,若是交給了你們,我們雁翎幫以後還怎麽在江湖上做人?”  
  那人咯咯笑道:“那你是不想安安分分做人了?我送你們去做鬼好不好?”  
  此人一笑,吉娜猛然想起來了,他就是跟著吳越王一起到大熊嶺搶親,被自己打得吐血的歐陽健!隻是他來這裏做什麽?他又為什麽要搶英雄貼?  
  隻見歐陽健對雁翎幫的大師兄道:“聽到沒有,那小子說我是個大壞蛋,請貼呢,現在是問你們客客氣氣的要,若是你們這幫混蛋不識抬舉,那咱就按照壞蛋的規矩來,到時候我要做些什麽,可就不是現在所能預知的了。”  
  那大師兄怒極反笑,道:“你有本事隻管來拿就是!你若武功強於我們,別說是一張請貼,就是割了我們的頭去,我們都隻有認栽。說這麽多廢話做什麽?”        
  歐陽健笑道:“你這倒是實話。我就等你這句話呢。”猝然出手,那大師兄就覺一道陰寒的勁氣如針般向眼睛刺來,寶劍一揚,向歐陽健脈門截去。歐陽健好整以暇地笑道:“功夫不錯麽。真是難得雁翎幫還有這麽好的弟子,比天龍會強多了。”待長劍快到脈門處,突然出指,錚錚錚在他的長劍上連彈三下。陰寒的勁氣一道接一道傳入大師兄的脈門,三指彈完,他已幾乎凍僵。歐陽健輕輕用兩根指頭夾住長劍,笑道:“還打不打?”  
  那大師兄一咬牙,道:“打!”  
  歐陽健一聲長笑:道:“有種!可惜我卻沒功夫陪你玩了!”右手探出,夾頸將他拿住,倒過身來控了幾下,嘩啦啦一陣響,大師兄腰間的雜物全都掉了出來。雁翎幫剩下的幾個弟子大呼小叫地來救,歐陽健道:“還給你們!”抖手將大師兄拋出,雁翎幫弟子慌忙來接時,一道勁力從大師兄的身上淩厲衝出,劈裏啪啦一陣響,幾人一起跌倒在地。歐陽健哈哈大笑,從地上揀起一張鎦金的請貼,伸指彈了彈,向卓王孫一桌走過來。冷冷道:“你這小子方才說我是大壞蛋,現在大壞蛋要裝大壞蛋的派頭了,我勸你還是磕頭認個錯,大壞蛋也許就變回官老爺。”吉娜看著他神秘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過來找我。”  
  歐陽健倒給她詭秘的笑容弄得一楞,接著笑道:“這有什麽知道不知道的。我向來有仇必報,砍一刀是報,罵一句也是報。”  
  吉娜仍然神秘地笑著道:“但你一定想不起我是誰。”  
  歐陽健低頭向她打量了一下,笑道:“我倒真的想不起你是誰來。不過這樣也好,若是碰到了熟人,我倒不好意思教訓你了。你先不要說,等我揍完了你你再說不遲。”  
  吉娜臉上泛起一個詭秘的笑靨,突然喊道:“大自在!”歐陽健砰的一聲倒跌出去,脊背在地上一觸,重新躍起,滿臉都是驚訝的神色,叫道:“小丫頭,原來是你!”  
  吉娜笑道:“你看,這種方法多好啊,你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把從別人那裏搶來的東西拿過來,我看看又在做什麽壞事。”  
  歐陽健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盯著吉娜上看下看,笑聲越來越響。  
  吉娜皺眉道:“你腦袋跌傻了麽?怎麽笑得這麽惡心?”  
  歐陽健笑聲不絕,道:“我的腦袋沒跌傻,隻是天上掉下來的這個寶貝太大了,它一下子歡喜傻了。你知道吳越王發下多大的賞格尋你麽?我隻需這麽將你一綁,望吳越王府那麽一送,六品的小差人就變成三品的大員啦!你說我的運氣好不好?”  
  吉娜看了卓王孫一眼,笑道:“你的運氣是好,可惜你的命不好,這運氣就隻能看一眼,再想得到,那是想也休想。”  
  歐陽健四下看了看,冷笑道:“琴言這惡婆娘不在,我看你還能仗誰的勢?”手一反,就來拿吉娜的手腕。吉娜在他手上啪的打了一下,道:“你這人真是的,動手動腳的討厭死了。”  
  歐陽健吃了一驚。腳一滑,退開丈餘遠,看著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吉娜,似乎很不相信自己的手掌竟會被吉娜拂中。吉娜又衝他扮了個鬼臉,笑道:“現在相信了吧?”  
  歐陽健左掌一引,右手穿出,穿雲掌帶著陰寒之氣向吉娜迎麵襲來。吉娜呆呆地看著他的掌勢,卻不躲閃。歐陽健猛想起她是王爺要的人,終不能真的將她打傷,急忙收束掌力。吉娜卻趁著這微妙的一點時機,中指探出,點在他手掌的勞宮穴上。歐陽健就覺掌心一陣刺痛,掌力竟然發不出去。吉娜轉頭對卓王孫道:“他好象還不懂什麽叫以神為用。”  
  卓王孫道:“笨人一般都這個樣子。”  
  吉娜道:“我跟你說,這個人真是笨得要死。上次我剛跟琴言姐姐見麵的時候,他要來抓我,結果也是給我暴打了一頓。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他那時那個樣子,你要見到了,一定也會笑的這麽大聲。”  
  歐陽健聽她如此羞辱,也不禁動怒。刷的將腰刀拔出,恨聲道:“小丫頭,這是你自己找死,須怪不得我!”說著,一刀劈下!      
  第二十一章 青雲衣兮白霓裳  
  這一刀乃歐陽健全力施為,糅合了北派斷門刀和南派柳葉刀的優點,剛柔並濟,勁力閃爍,威力既強,招式又美觀大方,真可說是顛峰之作。他本來修的是陰寒內力,這時全力施為,刀尖上一脈藍紫光芒流動,破空聲竟在刀影之後。他這一招暗藏七個變化,後續又有五個變招,名字叫做月落寒梅,乃是歐陽健保命救急的絕招,這時施展開來,聲勢果然不同。他一旦認真起來,就不是吉娜所能對付的了。刀風霍霍,匝地追襲過來。突地手上一空,刀已被人奪去!這一下吃驚更在剛才之上,定睛看處,方才他瞧不起的那個中年人,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拿的,正是他的刀!隻見他仰頭將杯中的茶喝幹,反手一刀劈下,用的也是這招月落寒梅!  
  但同樣的刀,同樣的招式在他手中施展,威力就大大不同。歐陽健就覺一陣冷風撲麵吹來,眼睛登時酸澀得睜不開。他急忙舉手來擋的時候,就聽赤赤之聲不絕,歐陽健就覺一陣恐怖之極的感覺湧上心頭,似乎腦袋、心髒、手腳正被一點點地從身上割下來,化成碎片拋灑在地麵上。他怎麽也忍不住這恐懼的感覺,長聲慘呼起來。赤赤之聲忽然停息,歐陽健定了定神,低頭看身上時,卻好好的什麽都沒少,連衣服都是完整的。  
  那中年人看著他微笑道:“地獄的味道怎麽樣?”他的眼珠中仿佛有種妖異的力量,歐陽健竟然不能抗拒它們的吸引,不由自主地盯著它們看,但目光一接觸到它們,便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所攫取,忍不住要匍匐在地上,用最卑賤的姿勢來求乞這個人的寬恕!歐陽健驚恐道:“你……你是什麽人?”  
  卓王孫淡淡一笑,取過茶壺來慢慢斟了杯水,道:“我叫卓王孫。”  
  歐陽健呆滯地重複了一聲:“卓王孫?”突然驚恐道:“華音閣主?”  
  卓王孫道:“對。就是我。”  
  歐陽健道:“你……你要怎樣?”  
  卓王孫將茶杯放在嘴邊:“沒怎麽樣。你冒犯了吉娜姑娘,總得留下些禮物,表示歉意。”  
  歐陽健猶豫了一下,終於從懷中取出請貼,放在桌上,道:“既然是卓閣主要的東西,我也留不住,做個人情,送給吉娜小姐好了。”  
  卓王孫看也不看,搖頭歎道:“禮物太輕,隻怕吉娜小姐是不會高興的。”  
  歐陽建一怔,惶然:“那你要什麽?”  
  卓王孫淡淡一笑,將杯中茶飲盡。手腕一沉,一道淡青的刀光緩緩起自袖底,他的動作很慢,刀光也並不淩厲,然而卻宛如罩上了一層七彩的光影,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它的走勢。歐陽建隻覺得那種無所不在的恐懼頓時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他非常清楚這個人的目的——他要他留下的,正是自己這條性命,而他手中的刀刃,在下一刻就要刺入自己的咽喉,但歐陽建卻無法躲避。因為這道光彩從他手中透出,頓時有了妖異的力量,四周的一切都宛如被它阻隔,他的每一分筋脈,每一次呼吸都被這華光吸引、同化,再也沒有自主的可能。  
  歐陽建的瞳孔瞬間變得灰白,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吉娜在一旁也被這淩厲之極的殺氣所攝,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突然,門口帷幕一動,傳來一聲輕呼:“先生,住手!”  
  卓王孫目光一動,輕一撤手,空氣中宛如玄冰的殺氣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他淡淡笑道:“你來了。”  
  吉娜長長鬆了口氣,一邊摸著胸口,一邊訝然道:“誰?”,跟著向聲音看去。一縷金色的夕陽正照在竹簾上,簾下站了個女子,她此刻皺眉看著茶寮中的眾人。  
  她清麗絕塵的臉上帶著淡淡的憂思,似乎在為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殺戮、爭鬥而憂傷。她身上一襲淡紅的衣衫就宛如夕陽邊浮起的雲彩,縹縹緲緲地托起她那出塵的風姿。四周的一切喧嘩,都瞬間沉寂下來,似乎無論怎樣的執著、恐懼、痛苦、貪妄的心,都會在這一瞬間變得寧靜,似乎竟連呼吸都入滅那欲逝的斜曛中去了。  
  這時,竹簾輕動,那女子秀眉仍然輕顰著,嘴角卻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道:“你也來了。”她一笑,就仿佛世間的一切都笑了起來。然而她的笑容又那麽空漠,竟似帶著種憂傷的味道,似乎承接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和哀傷。  
  吉娜身子一顫,一種奇特的感覺自腳下升騰而上——她仿佛一下子被拋到了宇宙的終極處,隔著無限遠的空間,看著兩位光芒閃爍的神詆,在用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交談著。而這個世界就在它們千劫萬世的交談中,毀滅,重生,然後再毀滅,再重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卓王孫揮手對歐陽建道:“你可以走了。”  
  歐陽建愕然,顫抖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卓王孫注視著那女子,淡淡笑道:“在上弦月主麵前,殺人是件很煞風景的事。”  
  相思低頭一笑,道:“先生要真能這麽想,我真寧願無時無刻跟隨先生左右。”卓王孫笑道:“我本不願帶你赴嵩山之會,你卻執意要來。那種血腥殺戮之地,本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相思搖頭道:“或許盡一點力,這個世上的血腥就會少一些呢?”  
  吉娜突然捂著頭,搖道:“哎呀,你們說什麽,都聽不懂!”  
  相思轉頭向她,笑道:“這位可愛的妹妹是誰?怎麽以前沒見過?”她這時的笑容中神秘的尊崇隱去,隻有一種溫煦,也讓吉娜看到了原來她一直沒有注意過的女人的另一麵:堅忍,溫柔,溫順而和美。  
  她無盡柔和的眼波,似乎並不是隻注視著夕陽竹簾,而是愛惜地關注一切生長著的東西,為任何不幸的隕落而垂淚,麵對渴求的乞丐,將自己瓶中甘露盡傾,而不會因此感覺有任偉大。她就這樣淡淡微笑著,站立在斜陽之下,看著吉娜。      
  吉娜臉掙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我叫吉娜,姐姐你好漂亮。”  
  相思盈盈一笑,走過來牽著她的手道:“我叫相思,在閣中司上弦月主之職。看著你這樣活潑的小姑娘,都不免覺得自己老了。”  
  吉娜急忙道:“姐姐一點都不老!姐姐才是漂亮的不得了呢。我原來覺得我最喜歡琴言姐姐了,現在我不最喜歡她了,我要最喜歡相思姐姐。”  
  相思和卓王孫聽到吉娜如此天真的說話,不禁相視一笑。吉娜急道:“你們不相信我麽?我也說不出來的啦,就是一見到姐姐,就覺得很親切,好象一見就知道一定會對我很好似的,我就想我以後要最喜歡相思姐姐啦……”  
  卓王孫笑道:“這孩子本就有些花癡,是見了一個喜歡一個的,你還要順著她說。再慣下去,直怕這就成了她打招呼的口頭禪了。”  
  吉娜臉通紅,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的!我們喜歡來喜歡去關你什麽事。反正再怎麽喜歡也不會喜歡你!”  
  相思朝卓王孫微微一笑,這孩子,又哪裏明白人世間的憂愁?  
  吉娜突然指著一旁目瞪口呆的歐陽建等人道:“咦,你們怎麽還在這裏?”  
  歐陽健如夢初醒,嘎聲道:“今日我不敵你們,異日……”  
  卓王孫微笑接口道:“異日等你武功大成之日,當來尋我報複是不是?”  
  歐陽健道:“我也知道我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你也不用折辱於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說著,招手帶著他那些同伴走了出去。卓王孫抬頭對雁翎幫的人道:“你們也可以走了。”  
  那大師兄道:“那請貼……”  
  卓王孫笑道:“你若還想要的話不妨過來拿。”  
  那大師兄走上兩步,相思微微蹙眉,吉娜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突然醒悟,道:“不……不要了,我們還是回去的好。”揀起長劍,垂頭喪氣地帶著師弟們走了。  
  相思拾起桌上大紅的請貼,見上麵蘸金墨寫著行書小字,雲:“月之二十日,邀足下會於嵩山少林寺,共商武林大計。武林盟主楊逸之拜。”卓王孫連看幾遍,笑道:“我本以為白道的請貼會與給我們的不一樣,哪知這個楊逸之竟然不肯貽我一點口實。看來白道這一次是想要大作為了。”  
  吉娜疑道:“他們為什麽一定要對付我們啊?”  
  卓王孫道:“九大門派向來標榜自己才是武林正道,可惜武功往往比不過別人,隻好借了人多來虛張聲勢。許多陳腐的規矩又多,不但自己遵守,還要逼著天下人都要遵守。若是不肯遵守的,就不問青紅皂白,扣一個黑道的帽子,然後格殺勿論。倘若有人強過他們,那更是必定要打倒的。我們華音閣幾百年來勵精圖治,上下齊心,無論武學造詣還是總體實力上都強過這些正道人士許多,漸漸江湖重心由他們而移到我們這邊,你想他們能不著急麽?加上咱們又極不齒這種虛偽的做法,積年累算,恩仇日增,當然要對付我們了。不過一門一派是鬥不過我們的,所以要聯合江湖上所有自稱正道的門派,要來個以多欺少。隻可惜人多而心不齊,也沒幾回象樣的攻勢,徒落笑柄而已。”  
  吉娜聽得似懂非懂,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去嵩山啊?”  
  卓王孫道:“現在就去。嵩山少林寺是中原大大有名的地方,恐怕這時候已經聚集千人,就等著我們上去了。”  
  吉娜道:“我們來個火燒少林寺吧!”  
  相思吃驚道:“快別這樣說!你可知道起此種念頭是多大的罪孽麽?”  
  吉娜伸了伸舌頭,道:“我隻是說說麽。看我們的相思姐姐就是心地好,連念頭都不讓轉。”  
  卓王孫笑道:“白道群雄雖然不好,但也不能一下子殺個精光。天下人都殺光了,隻剩下我們華音閣,不也無趣得很?”  
  吉娜點頭道:“閣主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果然不能殺光。那我們悄悄地上去,先看看他們在做什麽吧。這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閣主也教過我的。”  
  卓王孫微一沉吟,道:“好吧。我們就先悄悄上去看看,若是真的有什麽可惡之處,不妨來個火燒少林寺。”        
  第二十二章 車錯轂兮短兵接  
  當下卓王孫三人換了裝束,分花拂柳,斬荊攀岩而上。他們走的卻不是清涼寺到南天門這一遊人們慣走的平整山路,而是由安陽宮而上,沿少室山主麓而行。這一段是少室山最險的地方,便是少林寺的和尚也很少到這邊來。但愈險的地方,看去風景也就愈好。三人又是武功卓絕之輩,一點小小山路哪裏放在心上。吉娜走得氣喘了,卓王孫輕輕將手架在她肘下,向她一笑,牽著她向前。走了一個時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便到了十方禪院。  
  遙遙就聽到人聲鼎沸,雖然是開武林大會,但江湖人士哪裏講什麽禮節顧忌?自然累了就躺,餓了就吃,一不高興了就隨摔隨打。所以少林寺的和尚們,倒也不敢放這麽多的人進寺。好在少林寺外是一片平地,盡可容一兩千人的坐臥,隻好冠冕堂皇地說些好話,請眾人在寺外歇息了。一麵和尚們一天三頓流水價地將素菜素飯做好,送將出來。江湖人士,倒也不計較臥遊之處的好壞,隻是兩三天沒有肉吃,沒有酒喝,不免將少林寺的大和尚們的親人們問候了又問候,更有修養不夠的,當少林寺的和尚送飯來時,便指了痛罵。和尚們本來一下子給這麽多人做飯就有些手忙腳亂,正自生氣,哪裏還經得起如此漫罵?各派的長老各自約束著,才沒衝突起來。可是寺外果皮、垃圾不免丟得滿地都是,少林寺和尚見了,也隻有歎氣而已。  
  卓王孫悄悄尋了棵大樹,帶著吉娜相思躍上,將內息沉住不動,跟鬆樹相合為一,然後反轉回來,將吉娜和相思都籠罩在內。外麵的人若用內息來查探此處,便隻會感覺到鬆樹的脈息,而不會發覺有外人隱身其中了。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們閣主既然說要來,當然就一定會來,你們若是誠心相邀,等這麽一天半天有什麽打緊?”聲音清脆俊朗,卓王孫認得正是他派出去先參加武林大會的月玲瓏。  
  就聽一位少林老僧道:“為天下蒼生而計,自然等一兩天乃至一二十天都可以。隻是白道群雄千餘人會於少室峰頂,卓施主卻遲遲不至,恐怕這也於理不合吧?”正是上次在洞庭被吉娜捉弄入水的曇瞿大師。據傳少林方丈曇宗大師在一夜靜坐練功之後,突然真氣逆行,走火入魔,如今正在閉關調理,不能露麵這次武林大會了。方丈之位,就暫時由他的師弟曇瞿代理。  
  月玲瓏道:“天下禮節,在於所是者為合,在於所非者則為不合。大師說我們閣主遲遲不至是不合禮節,但在我們華音閣來看,這遲遲不至,卻正是合於禮節。倘若是早早到了,卻才正是不合禮節呢。”  
  她這般強詞奪理,曇瞿大師也不發怒,合掌道:“願聞其詳。”  
  月玲瓏道:“我們閣主早料到正派魚龍混雜,各自在自己的家中,有長老管著還好些,這一放縱出來,未必不亂糟糟的。少林派向來講究謙衝平淡,未必肯大庭廣眾之下,替人家約束子弟。所以這頭兩天,少室山上必定不堪入目。閣主千金之體,怎麽可以自蹈泥淤之地?所以派了我們先來探看,若是少室山上隻是一片狼藉,那也就不必來了。古人道:‘遠人來。’這個遠人不來呢,則要追查的並不是遠人為什麽不來,而是要檢看自身,有什麽壞處毛病而不讓遠人來。所以我們閣主到現在還沒來,自然是要大師先探視一下自身,看看究竟毛病出在哪裏了。”  
  曇瞿大師點頭道:“原來卓施主遲遲不至,是嫌我們這個地方不好。那麽請卓施主惠賜良地,老衲當率眾位施主登門拜訪。”  
  月玲瓏還沒回答,就聽一人笑道:“大師上了她的當了。卓王孫不來,我看十九是怕了我們,要不就是有什麽圖謀。”  
  卓王孫看時,那人手中一把折扇,一搖一搖地扇著,折扇上是仿唐的仕女像,扇骨隱隱烏光流動,卻是純鋼打就。那人方巾緩袍,全身文士打扮,麵白如玉,隨風吹來,似乎還能聞得到脂粉氣,態度比韓青竹還扭捏。月玲瓏道:“先生可是穎川秀士方自若?”  
  那方自若舉手一躬,道:“賤名得姑娘之誦,何幸如之。”  
  月玲瓏道:“在我奉閣主之命來參加這武林大會前,閣主曾吩咐江湖上須要注意的幾個人中,方先生就是第一個。曇瞿大師才是第二個。”方自若大喜,正要似謙實褒地遜謝幾句,就聽月玲瓏冷冷接道:“閣主說江湖上動刀動槍,那是尋常,死在別人手下,隻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沒什麽好說的。但若碰到了方先生,還沒動手就給他的酸氣熏死,可就冤枉得很啦。”  
  話還沒完,邊上幾個粗豪的漢子已經放聲大笑起來。方自若自命風流,向來不大與這些江湖豪客交接,早就惹得別人討厭了,這時經月玲瓏一損,四下訕笑之聲不絕。方自若呆立當場,看著月玲瓏嬌小可愛,一副小姑娘的樣子,發怒動手不是,含糊過去也不是。他自負辯才無礙,卻不料一句話就給噎成這個樣子。  
  月玲瓏道:“你說我們閣主不來,十九是怕了你們,難道今天這次武林大會,並不是來商量一個各派共處的法子,而是嚇唬我們華音閣不成?難怪各派來得這麽早,一下不見了我們閣主,就死命追著問,原來今天就是要仗著人多,將我們從華音閣中誘騙出來,準備以多欺少的是不是?既然這樣,何不就將我們幾個殺了,也好先削弱一下我們華音閣的力量。”  
  曇瞿大師咳嗽一聲,道:“女施主誤會了……”  
  月玲瓏見此時閣主還沒來,心下也是著急,隻想著拖延時間,抓著了個漏洞哪裏肯放過?搶著道:“方先生又道我們閣主不來,是有什麽圖謀,那麽請問,眾派中的人是否都已經來了麽?倥侗派的於老爺子,神拳門的周門主,武當的敷非、敷微、敷疑三長老,為什麽沒來?就連少林方丈曇宗大師,也托病閉關,難道也都是有什麽圖謀麽?我知道了,定是你們在此誘引著我們閣主,他們就帶了另外的人,預備攻入我們華音閣,乘虛而入,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是不是?”  
  曇瞿道:“女施主言重了。哪裏會有此事。敝寺方丈的確在閉關療傷,這是全寺僧人親眼所見,老衲願以少林百年聲譽作為擔保;倥侗於老爺子近年閉門練功,有兩年多未現江湖了;神拳門周門主傷重在身,據說連床都下不了,他們神拳門兩位副門主都到了,也就等於周門主親到。至於武當派的三位長老,每位都在九十歲以上,都是幾十年不在江湖上行走的,我們這些俗人俗事,哪裏能煩勞得到他們老人家。若說是他們會聯合起來對貴派不利,那是萬萬不會的。”        
  月玲瓏道:“他們自己聯合,當然不會。但若大師你拿出少林長老的尊嚴,或是楊盟主拿出天下英雄令來,恐怕他們也拒絕不了吧?再有方先生圓先生的曉以江湖大義,恐怕石頭人都給你們說活了。”  
  曇瞿合十道:“阿彌陀佛,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老衲何須如此動作。”  
  月玲瓏道:“大師仁人心懷,當然不會如此,但能保證別人也不如此麽?”  
  曇瞿一時語塞。峨眉派走出個妙齡女子,也沒剃度,看來是個俗家弟子,道:“這位姐姐好利的口,隻是貴閣主派姐姐前來,那必定是接到請貼了,姐姐既然都說了貴閣主肯定會來,卻過期不到,這‘信’之一字,貴閣主是已經失了。”  
  月玲瓏一呆。江湖上人最講究的,就是信字。若是不能取信於人,縱然有什麽協定,哪又有什麽用?這次武林大會召開,無論得出什麽結果,不都是無稽之談?這小姑娘看來甜甜的,說話卻如此厲害。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這位妹子叫什麽名字?姐姐可看不出來。”  
  那姑娘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一下子答不出我的話,要想一下子,才故意來問我話。不過我就給你賺個便宜,告訴你又何妨?我叫花如意,是守溫師太的弟子,修的是平野劍法。想好了沒有?”  
  月玲瓏更是一驚。這守溫師太乃是峨眉山一個尤其古怪的老尼,整天端坐於峨眉金頂之上,也不同人交接,武功卻是高得不可思議。就因為她從來不理俗務,所以心音師太圓寂之時,將掌門的職務傳給了二弟子守拙,守拙不敢居掌門之位,每有要務都去請示於她,守溫師太不勝其煩,就獨自在峨眉最高峰上開了個小洞,閉門而居。卻從來沒聽說傳授過弟子。而師父不說什麽話,弟子卻如此靈牙利齒,庶為怪事。於是笑道:“妹子說笑了。妹子既然知道江湖之上最講的是個信字,當然也就知道江湖之上,風雲變換,所不可知之事正多,華音閣雖然號稱天下第一幫會,我們閣主也公推為天下第一,可是畢竟事有人所不能為,安知我們閣主就沒有不能為的呢?又安知這不能為之事,不是就在今天發生在我們閣主身上呢?閣主就是怕有這樣的萬一發生,所以才派我們打頭陣,無非就是要明這個‘信’字。華音閣雖然沒將各位當作敵人,但各位想必對華音閣一點好的印象都沒有。我們三兩人置於你們千萬人之中,若不是為了信之一字,又能為了什麽呢?各位卻一再苦苦見逼,難道江湖大局比起個人的一點安逸,就是那麽的不如?”  
  曇瞿大師道:“阿彌陀佛,女施主真是菩薩心腸,但願貴閣主也能發蘇此一念,常想著江湖大局比起個人的安逸,是要遠過的,則老衲苦等此生,也是甘願。”  
  月玲瓏合十施禮道:“多謝大師。”  
  花如意輕笑道:“可是這麽多人都如期而至了,單單傳說武功天下第一的卓王孫卻沒有來,你不覺得偶然的太大了麽?”  
  月玲瓏也笑道:“天下何止千千萬萬的人,你不對他們說話,卻隻對我說話,不也是偶然到不可思議麽?但此種偶然,在我看來為偶然,在你看來卻要說是必然。現在你說我們閣主不來是偶然,等到一會子閣主來了,說不定你就要說是必然了。”  
  花如意道:“那麽姐姐是覺得世間一切事,無非是偶然和必然的麽?”  
  月玲瓏道:“自然還是偶然的多,必然的少了。”  
  花如意眼睛眨了眨,道:“若是我的劍刺到了姐姐的胸口,逼著姐姐問問貴閣主的下落目的,是不是也是偶然呢?”  
  月玲瓏道:“那一定是偶然得不得了。但我想這偶然一定會化為劍轉到你胸口的必然的。好妹子,還是不要胡思亂想的好。”  
  花如意道:“我們試試?”  
  月玲瓏雙袖垂下,攏在一起,臉上的笑容更濃,道:“妹子願意,姐姐當然沒有推辭的餘地。隻是妹子出手千萬要輕一點,姐姐身子弱得很,可經不起你折騰。”  
  花如意媚笑道:“我會很輕的,輕得等你死了也不會痛的。”猝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一道寒光,向月玲瓏當胸斬下。這女子看起來又甜又可愛,說起話來嬌嬌糯糯的,出手卻狠辣無比。劍光一閃,就封住月玲瓏胸前九道大穴,竟然一出手,就要月玲瓏的性命!  
  月玲瓏也沒想到她劍招如此狠辣,雙袖抖出,卷向她劍尖,同時雙腳力蹬,向後飄出。就聽花如意嬌笑道:“來不及啦!”猛聽一陣裂帛之聲,月玲瓏的衣袖已被花如意絞碎,劍芒如毒蛇般向月玲瓏追襲而至。  
  月玲瓏一退,再退,劍尖離胸口隻有三分距離,花如意劍招猝變,劍尖漾起一蓬花雨,變得霧蒙蒙的,看不清楚劍尖的位置,隻覺胸前尺餘方圓全都是疾刺而至的劍尖,花如意得意笑道:“華音閣的武功,也不過如此!”猛聽“叮”的一聲,手上一輕,長劍已被削去一截。月玲瓏手上精光耀眼,不知何時已多了柄匕首。花如意猝不及防,月玲瓏刷刷幾下,將她長劍削去一半,笑道:“峨眉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  
  花如意陰沉著臉,將手中斷劍望地上一摔,後麵峨眉派的弟子又遞上一柄長劍,花如意接過,一言不發,又向月玲瓏猛攻而至。月玲瓏本並不想打架,隻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不要多做糾纏,哪知這姑娘的脾氣竟然是越打越上,而此時敵愾之心一起,大開大閡,將峨眉派的平野劍法使得威力無比。守溫師太乖僻之人,自然劍法也不會走中正平和一路,平野劍法本是祥和之劍,這時卻無端摻了些詭異的變數。花如意一招天外玉龍當頭劈下,月玲瓏舉劍擋時,她的劍尖卻連顫幾顫,似橫劈,似直削,當真難以防範。而且花如意越打越狠,幾招之後,搶上身來,右手劍招,左手擒拿,猛攻而至。卻哪裏象個女子的打法?月玲瓏大感頭痛,隻得極力應付,將門戶守得緊緊的,隻盼花如意打的累了,就此罷手。哪知花如意隻管嬌喘細細,劍招卻一招狠似一招,大有不將她斃於劍底決不收手之勢。  
  激戰中花如意踏上一步,長劍橫削,連挽了三個劍花,向月玲瓏胸前襲來,月玲瓏歎了口氣,手中匕首一反,將花如意的長劍削下一截。眼看花如意毫無退意,那又何必多做糾纏。匕首回削,要在花如意未曾撤劍之時,再削一段。花如意猛的一揮手,斷劍向月玲瓏擲去,月玲瓏側身躲過,花如意兩指抄住削下的那段劍尖,嚓的一聲,刺入月玲瓏胸口。  
  這一下突如其來,連月玲瓏都呆了,手中匕首也忘了揮出。花如意手指一彈,斷劍刺入更深,借著這一彈之勢,倒躍而回。看著月玲瓏捂住傷口隻是咳嗽,笑道:“姐姐這下知道誰的武功不過如此了吧。”  
  月玲瓏胸口如受火灼,真氣到了胸口就倒湧而回,這一下傷得可是不輕。強吸一口氣,道:“我憐你年紀輕輕,修為卻甚有火候,一直沒下殺手,不想竟落了個這等下場,難道這就是守溫師太教你的麽?”  
  花如意臉一紅,大聲道:“我師傅怎麽教的不用你管!兩下動手了你還憐這憐那,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當真是不知死活。”  
  月玲瓏一陣劇烈的咳嗽,連氣都提不上來,苦笑道:“對,我真不知死活,實在是咎由自取。你教訓的很好!”突然身子前傾,鬼魅一般衝到了花如意的麵前,手一揚,匕首直戮而下!  
  月玲瓏本身武功就高於花如意,這時全力施為,再無半點真氣保護自身,更仿佛功力驟然提了一倍,花如意哪裏擋的住?手中長劍剛抬了一半,月玲瓏匕首森寒之氣已然臨頭,大駭之下,失聲而呼,卻忘了閃躲。      
  第二十三章 龍駕兮帝服  
  就聽一聲冷哼,三支長劍從後麵伸出,格格幾聲響,長劍盡斷,月玲瓏口中噴血,向後倒去。  
  吉娜在樹上看得憤怒之極,長身欲言,卓王孫對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坐下,並表示月玲瓏不會有事。吉娜看了卓王孫一眼,卓王孫微笑著點了點頭,意示安慰,吉娜才憤憤坐下。相思卻淡笑了坐著,絲毫不動容,似乎有卓王孫在,那便萬事不用擔心。  
  花如意背後踱出一位灰衣老尼,道:“魔教孽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殺了!”她旁邊躍出三名女尼,長劍一揚,赤赤風響,就待往月玲瓏刺去。曇瞿大師踏上一步,道:“阿彌陀佛,手下留人。”雙袖隨著合十揮起,三尼的長劍竟然刺不下去。灰衣老尼眉尖陡然豎起,尖聲道:“曇瞿,我殺人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說不是了?”  
  她這話語好生無理,曇瞿大師卻也絲毫不怪,緩聲道:“她乃華音閣的使者,我們未見正主之前就將她殺了,恐怕於後來的大計有妨。唉,就是不殺她,將她打成這個樣子,一會卓施主怪罪下來,也很難講了。”  
  灰衣老尼冷哼一聲,道:“你以前是個沒膽的小子,現在做了幾十年的少林長老,仍然是個沒膽的小子。這丫頭敢對我的弟子動刀動槍,就是該死。卓王孫又怎麽樣?要他來怪罪我?一個華音閣就怕成這樣,看我獨上華音閣,挑了它再說。”  
  曇瞿大師還未做答,就聽一聲輕笑傳來:“守溫師太好大的口氣,可知我們華音閣在什麽地方麽。”聲音飄飄渺渺地傳來,滿山皆是。守溫師太喝道:“什麽人!敢在我麵前放肆!出來!”  
  輕笑突然轉為一陣銀鈴般的長笑,道:“守溫師太連我是誰都不知道麽?”  
  守溫師太雙眉幾乎直豎起來,道:“我知道你還未趕到山上來,先發聲恫嚇,讓我不敢殺你的手下。哼!魔教孽子,其心可誅。再不上來,我先一劍殺了她!”  
  那聲音道:“好麽,你讓我上來,我就上來好了。”突轉柔媚,就如同跟情人講話一般,粘粘膩膩的,聽得幾個年輕弟子臉不由自主的紅了。猛然眼前一花,場中多了個女子,她滿身水紅的衣服,亮得幾乎讓人看不清衣服的款式,但最亮的,還是她的一雙眼睛。        
  這明亮並不是清泠徹骨那種,而是含著微微的倦意,就如同春睡初起,看誰都帶著點微微害羞的神態。又若即若離,待向人看又不向人看。然而其中仿佛藏了一團火,眼睛一旋,在眾人堆裏掃了一圈,每個人都覺全身熱了起來。曇瞿大師合掌道:“原來是下弦月主秋璿姑娘,老衲有禮了。”  
  秋璿水紅的衣裳一轉,斜坐在一塊大石上,笑道:“怎麽我一來就成了你有‘理’了呢?守溫師太可別誤會,我們之間當真沒什麽的。”  
  曇瞿大師趕忙合十,道:“姑娘如此說笑,老衲情何以堪。”守溫師太卻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  
  秋璿卻不理她,轉首對曇瞿大師道:“我見你風度頗佳,見識也好,居然從未見麵就知道我是秋璿,這在年輕的小夥子還有情可原……”守溫師太怒斥道:“住口!越來越不象話了!”  
  秋璿似乎不勝其怒,舉手遮住額頭,道:“師太先不要發怒,等我說完好不好?”她這麽一遮,就仿佛有種莫名的慵懶嬌弱,讓人忍不住地起嗬護之念,眾豪都不自禁地覺得守溫師太真是太過粗魯。若不是懾於峨眉派好大的名頭,當時就要有人喝止。秋璿續道:“你身為少林的長老,想必武功也是挺高的,就算不高,門下弟子多的是,何以獨對守溫師太如此恭敬呢?”  
  曇瞿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她乃是老衲唯一的姐姐。”  
  秋璿掩口道:“啊!原來如此。我原來都想錯了,還以為你怕老婆呢!”  
  守溫師太怒道:“你起來!如此口齒輕薄,也沒人教過你?”  
  秋璿道:“我父母死得早啊,又沒有親姐姐,誰能教訓我呢?師太莫非有這個興致?”  
  守溫師太重重地哼了一下,給她來了個默認。秋璿輕輕一笑,突道:“師太的功力果然不凡,我施展出的碧沉秋煙功竟然還未粘體就被彈了回來。若是峨眉派的諸位高足都這麽厲害,我可真的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守溫師太道:“我們峨眉派的武功用不著你來評點!”  
  秋璿輕笑道:“那師太為什麽不回頭看看。”  
  守溫師太不由自主地回頭一看,卻不禁吃了一驚,就見峨眉派的弟子身上全籠了種淡淡的碧氣,這碧氣輕淡若塵,又在山木之中,若不是守溫師太如此的眼力,當真就以為是林中樹木垂下的青光。碧氣雖淡而凝,竟如實物一般附在眾弟子的身上,那自然是極厲害的毒物。眾弟子還一毫無覺。守溫師太也不回頭,赤的一指點向秋璿,跟著赤赤赤赤風聲不斷,接連就下了幾十招殺手,要逼得秋璿無暇再施暗算,然後捉住她要出解藥。她的功夫自然不是花如意所能比,勁氣道道如劍,霎時間封住了秋璿一切退路。  
  秋璿卻端坐不動,守溫師太心中一動,勁氣倏的一收,全懸在秋璿四周,蓄力待發。秋璿卻如一毫無覺,笑道:“我就知道守溫師太舍不得殺我。”  
  守溫師太冷冷道:“我是舍不得解藥。你給我解藥,我不殺你。”  
  秋璿道:“沒有解藥。”  
  守溫師太道:“那你就死!”  
  秋璿道:“我雖然沒有,閣主有啊,所以守溫師太還是不要急噪,等閣主來好了。你現在殺了我也可以,等閣主來後,看到他心愛的部下一死一傷,你猜他是不是肯救峨眉派呢?”  
  守溫師太重重一哼,收了勁氣轉身而立。秋璿輕笑道:“若是還有人說是不等,還要麻煩師太幫忙勸勸。”  
  守溫師太舉掌在地一擊,轟然聲響,地上陷了個好大的坑,少林寺中隱隱傳來鍾鳴之聲,這一掌居然連寺中司晨的銅鍾都一齊震動。煙塵四起,眾人駭然變色,守溫師太冷然道:“從現在開始,誰說不等,我就殺誰!”  
  秋璿展齒笑道:“還是這個辦法好,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突聽山下有人朗聲道:“天龍門、雁翎幫、五虎刀、蔡家拳、百花會、棲鳳閣、雲門堡、天池會、快刀門、青龍幫、當雄山寨、飛虎鏢局掌門到——”  
  曇瞿大師噫了一聲,道:“這幾家門派雖也發了請貼,但不是就此無影無蹤,就是遣人說不來參加大會了。怎麽忽然聯袂而來?”當下高聲道:“少林曇瞿,代楊盟主恭迎十二派掌門。”  
  就見山道上緩緩走上一行人來,當頭一人紅袍金冠,眉宇軒仰,竟然是王爺打扮,後麵跟著的人眾也都或侍衛,或衙役之服,竟然上來一群武官,卻哪裏是什麽十二派掌門?曇瞿大師稽首道:“江湖英雄在此聚會,諸位因何而來?”  
  那金冠王爺揮手道:“我們因何而來,說與他聽。”  
  旁邊答應一聲,走上一人,吉娜認的他是屢次被打的歐陽健,傲然道:“十二派的掌門人現在都已為朝廷效力,投靠了我們吳越王府,現在吃的好穿的好,樂得屁滾尿流,極力地托我們王爺來跟你們說一聲,不用開什麽武林大會,也不用再分什麽少林派武當派,一律歸入我們吳越王府,共享榮華富貴。有我們王爺和當今聖上的庇佑,你們也不用擔心什麽勞什子華音閣了。豈不是好?”        
  一語未完,眾人大聲鼓噪起來。這些江湖好漢都桀驁不馴慣了,向來不服管製,門派觀念更重於性命,現在讓他們投靠朝廷,那簡直比拿刀殺他還難過。歐陽健眼睛向四下冷冷一掃,道:“吵什麽?想造反麽?”  
  大多數門派中的頭麵人物都是有家有室的,雖然幹的是刀頭喋血的營生,不怎麽將官府放在眼裏,但畢竟不敢太過於囂張,免得累及家人。這些人大多跟官府有些牽連,以求行事方便,知道吳越王乃是當今皇上最鍾愛的弟弟,在朝中簡直是一手遮天,這天下跟是他的沒什麽兩樣。當下趕緊約束門下弟子,不許無故爭吵。曇瞿大師待人聲靜了靜,合掌道:“施主言十二派掌門都投靠了朝廷,可有證據麽?”  
  吳越王笑道:“老和尚,證據來了,接好!”袍袖拂出,幾張請貼猶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托著,向前緩慢飛去。曇瞿大師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氣,將周身勁力都運到手掌上,一招禮拜如來,向請貼接去。手指剛碰到請貼,猛覺一道剛猛之極的力道潮湧而至,狂放恣肆,宛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來,又宛如洪荒猛獸,欲搏人而噬。曇瞿大師周身巨震,急忙雙手合出,將請貼接在手中,就覺那力道在全身猛一鼓湧,然後悄然消逝於無形。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渾厚凶猛中,又帶有一絲詭異之氣。吳越王笑道:“你能接我一招龍沛於天,功夫也算相當不錯了。沒想到少林寺經天羅教一劫,竟還有如此人才。”曇瞿大師壽眉蹙起,也不答他的話,打開請貼看時,果然是少林寺發出給十二派掌門的武林大會請貼。吳越王若不是真的招攬了這十二門派,便是強行從他們手中奪走請貼,逼迫他們不來參加武林大會。無論哪種情況,都是非常頭痛之事。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但看他如此武功,這次所帶來的部眾個個都身手矯健,想必沒有安著什麽好心。不想華音閣之外,竟然出了如此變數。而他又打著朝廷的旗號而來,一個處置不當,在座的門派都是滅門之禍。卻如何是好?  
  曇瞿大師沉吟不答,吳越王笑道:“大師看了這麽久,可看清楚了沒有?”  
  守溫師太喝道:“看清楚不清楚關你什麽事!要你來催!”  
  吳越王翻眼看天,道:“這位想必就是以不講理著稱的守溫師太了。隻是你不講理,我卻是不講理的祖宗。你再敢嗨狄瘓浠埃?揖拖鋁罘飭碩朊忌健!?br />
  守溫師太道:“峨眉山又不是你的,難道你說封就封?”  
  吳越王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之大,還沒有我說封封不掉的!”  
  守溫師太怒道:“我先殺了你!”右手雙指一駢,向吳越王檀中穴點來。吳越王道:“好潑辣的尼姑!”大袖揮出,將她一指之力化解,跟著雙袖翻舞,跟守溫師太鬥在一起。  
  這兩人一動手,又跟方才月玲瓏、花如意的不同。守溫師太大開大閡中身形倏來倏往,不時騰空搏擊,每一招都欲險中求勝。吳越王卻從容不迫,雙袖舞成兩團暗影,不時分進合擊,將守溫師太的招式擋在三尺之外。酣鬥移時,守溫師太的招式更顯淩厲,吳越王揚威而來,若是讓她鬥到一百招外,縱然得勝又有什麽好誇口的?當下雙袖分開,縱身而上,兩人距離倏忽拉到半尺以內。吳越王招式快如閃電,在守溫師太麵前一晃,守溫師太一指戮來,吳越王突然一聲大喝,全身功力都聚在雙掌之上,陡然襲向守溫師太胸口。守溫招式已經用老,待要回防時,已經不能夠,一咬牙,指力加緊戮出,要跟吳越王拚個你死我活。就聽一聲巨響,她瘦小的身子被吳越王一掌擊得飛了出去。她這一指終究是慢了半分,雖然戳中了吳越王,卻沒能使他受傷。  
  峨眉眾尼急忙搶上扶住守溫師太,她麵如淡金,已受了極厲害的內傷。守溫師太搖頭讓眾弟子不要擔心,強行運功調養真氣,剛一動力,便是一口鮮血噴出。吳越王大笑道:“被我的五尊真龍之氣所傷,哪裏能夠那麽快就好?還有誰不自量力,要出手的趕緊。”  
  曇瞿大師默然不答,其餘各派見做主人的少林派都沒動靜,自己又何必強出頭呢?對抗吳越王就是對抗朝廷,江湖豪俠雖然膽大,卻也不由甚是顧忌。就聽一聲媚笑道:“若是眾位英雄們都做了縮頭烏龜,那麽就讓小妹領教吧!”  
  吳越王抬頭看時,秋璿慢慢從石上站起,理了理鬢邊被風吹亂的頭發,笑盈盈地向吳越王走來。當真如風拂楊柳,嬌花照影,卻哪裏有半分廝殺的味道?吳越王笑道:“跟姑娘比較,那須要在晉雲之館,館娃之宮,談些脂濃粉淡,琵琶琴箏,若是動刀動槍,那就是褻瀆了。”  
  秋璿道:“哎呀,王爺真是好學問!可是我若是說我一點都不明白,王爺是不是會很尷尬,很生氣?”她臉上盈盈笑著,卻哪裏有半點讓人生氣的樣子?  
  吳越王大笑道:“你若是不明白,大可隨我而去,我教你那麽一年半年,就什麽都明白了。”  
  秋璿媚笑道:“我倒很願意跟王爺去看看京城的風華,可惜我們閣主是不會答應的。”吳越王道:“你們閣主?你是華音閣的人?”秋璿道:“王爺真是聰明,連這個都能猜得出來。我們閣主就是號稱武功天下第一,文才天下第一,風流天下第一,計謀天下第一的卓王孫。王爺隻能在閣主剩下的裏頭挑天下第一了。”吳越王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秋璿道:“哎呀,難道王爺還想搶閣主的名頭不成?”吳越王道:“我此來本就有兩個目的,一是凡參與天下武林大會之人,都不必回去了,隨我到吳越王府享榮華富貴去。二是要跟你們閣主較量一下,看看究竟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該由誰來擔當。”秋璿道:“呦,瞧不出閣主還有這麽大的抱負。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可是包括了很多方麵的。譬如內力……”一語未完,吳越王右手伸出,手心一團氤氳的紫氣騰出,就如煙霧般在他的手邊繚繞。眾人一齊大驚,不料他的真氣已到能凝虛成實的境界了!吳越王真氣吞吐,那團紫氣也隨著變幻無方。秋璿依舊掩袖微笑,接著道:“隻內力強也不行,比如招數……”吳越王一笑,道:“不知姑娘要考較我的是什麽招數。”秋璿笑道:“馬馬乎乎也就是誰都會用的劍招吧。”吳越王舉掌一擊,歐陽健送上劍來,吳越王昂頭思索了一會,道:“華音閣相傳的劍法,我記得有一招叫做森羅寶相,乃取佛王化身萬億的意思。劍招雖然威力無窮,但其中卻盡是慈悲之意,隻肯勝敵,卻不肯傷人。小王無幸親見此招,就單憑此劍意模擬一試,入不入秋姑娘的法眼,還請鑒看。”說著,長劍一指,一片青光灑下。他長劍不斷揮灑,青光一片一片遊動,每一劍都包含了千萬餘招,當真如佛王變相,森乎億萬。他的劍招有平有斜,高低錯亂,居然跟華音閣的森羅寶相有異曲同工之妙。秋璿看了做聲不得。吳越王挺劍一刺,劍身嗡然做響,道:“小王的劍招如何?”秋璿強笑道:“劍招雖好,別人輕功若妙,還是一樣刺不到人。”吳越王袍袖一拂,一道真氣擊在地麵上,他借真氣反擊之力飄在空中,真氣不住催逼,將他徐徐上托,吳越王袍袖展開,在空中幾個翻滾,突如流星飛墮一般倏忽到了秋璿麵前,秋璿本能地舉手揮格,吳越王電般起步,已然回到了原來的位子上。這一下震驚眾人,秋璿雖然多年未見閣主表現過武功,但想來也不過如此。難道千餘年來華音閣主照例武功天下第一的規矩,竟在這一代成為破例麽?吳越王見秋璿不再說話,突然提聲道:“楊盟主,今天之事,你也該出來裁決個說法了。”      
  第二十四章 載雲旗之逶迤  
  楊盟主?楊逸之?難道他已經在了?  
  楊逸之若在,這麽多變故怎會聲色不動,盡由手下的人鬧去?卓王孫遊目四顧,突見少林寺的門下站了個人,一身白色長衫,雖不太合江湖武士的打扮,卻也不很出眾,他獨自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連動都懶的動,眉頭微微皺起,對場中的事似聽聞似不聽聞,好象在思索著什麽。卓王孫心頭湧起種奇怪的想法:此人便是楊逸之!他的目光剛注向這人,就見他抬起頭來,目光若有意若無意地向卓王孫三人藏身的鬆樹瞥了一眼,緩步向前走去。卓王孫心下一驚,拉了拉吉娜的手道:“咱們下去吧。”袍袖一拂,帶著兩人淩空飛下。  
  卓王孫也並不特別施展輕功,隻宛如淩空步虛般搶在楊逸之麵前落地,拱手笑道:“楊盟主果然好功夫。卓某大大不如,佩服的很。”  
  楊逸之也拱手道:“卓先生過謙了。在下也不過因為卓先生將目光投向我身,這才察覺。卓先生隱身鬆樹上這麽多時,我們若許多人竟然都未發現,實在是神人神技,楊某甘拜下風。”  
  吳越王聽他兩人隻顧自己的寒暄,並不理他,不由大怒。道:“你們兩個究竟誰是楊盟主?”  
  楊逸之淡淡道:“我就是。”  
  吳越王轉頭斜睨著卓王孫,道:“那你是誰?”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卓,草字王孫。不如王爺如此顯赫威風。”  
  他一語既出,周圍一片驚聲。原來他就是卓王孫!吳越王眼看卓王孫什麽行動也沒有,自己苦心經營的氣勢卻幾乎被消耗殆盡,這口氣卻如何咽得下?冷笑道:“你就是卓王孫?也並不似江湖上傳說的三頭六臂麽!”  
  卓王孫轉身對楊逸之道:“楊盟主,你看此人的武功如何?”  
  楊逸之也不看吳越王,道:“在江湖上,可算一流中的人才。九大掌門中,沒人能勝的過王爺。”  
  吳越王心下暗喜,卻聽卓王孫繼續道:“若是盟主出手,要勝他須用幾成功力?”吳越王大怒,就聽楊逸之沉吟道:“武學之道,本無定法,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若論必定能勝,大約我須動八成的心神。”      
  吳越王怒極反笑,道:“武林盟主,果然是好大的口氣。若是在平地上,怕不連這座山都吹走了!”  
  卓王孫搖頭道:“盟主太謙了。象他這種藥培出的功夫,勁氣還未跟心神相合,若是認真出手,隻用六成就夠了。多用兩成,隻怕他連屍骨都保存不下來。”  
  楊逸之搖頭道:“六成功力,大約我還不行。卓先生天縱其才,或者可以。那自然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  
  卓王孫拱手道:“別人如此稱讚,大概我不但居之不疑,還要嫌他稱讚的俗氣,楊兄若也要如此說,那是要卓某汗顏的。”兩人相對一笑,竟然如極熟的朋友,直把吳越王氣了個半死,冷冷道:“你們兩個若是去唱戲,大概每次都可博個滿堂彩。”  
  卓王孫回頭道:“你不信?”  
  吳越王大聲冷笑,道:“若是天下第一就是這麽說來的,我倒不得不信。”  
  卓王孫歎了口氣,道:“笨人果然比較遲鈍些!”一反手,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吳越王的長劍已到了他手中。卓王孫隨意一揮,一道匹練般的劍光斬下。吳越王吃了一驚,飄身退開。卓王孫笑道:“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斬你。你看我這一劍怎樣?”  
  吳越王定了定神,強言道:“我看也不怎樣。”  
  卓王孫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看我劍法如何?”  
  楊逸之歎道:“隻能說是歎為觀止。我也隻能數出卓先生一劍之中,變了三十一種速度。每一種變化都如名曲美人,令人賞心悅目之極。”  
  卓王孫笑道:“楊盟主所言,雖不中亦不遠矣。方才一劍中,我變了三十四種速度。盟主竟然能數出三十一種,實在是卓某生平僅見。”  
  吳越王故意不屑道:“就算你變一萬種速度,這麽慢騰騰的,能斬到誰?”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我就說笨人總是遲鈍。你覺得它慢,隻是因為我要你覺得慢而已。這樣如何?”  
  他反手一抖,就如空間裂開一般,光芒驟然從他手中爆出,一閃就到了麵前。吳越王雖早有準備,也不由得嚇了一跳。卓王孫道:“覺得快了很多是不是?其實這兩劍所用時間都是一樣的。之所以你覺得有快有慢,不過是我想讓你看去有快有慢而已。明白了沒有?”  
  吳越王道:“這些歪門邪道的功夫,本王倒是寧願不懂的好。”  
  卓王孫笑道:“明明是劍道中的至理,卻要說是歪門邪道,明明自己都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卻要裝出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學劍不成,敢在我麵前放肆,就是該死!”一舉手,劍光就如炸開一般,冷森森地向吳越王麵門襲至。吳越王早就留神戒備多時,這時一聲大喝,雙拳帶著袖風猛然轟出,直向卓王孫的劍尖迎去。要待以剛猛無匹的內勁將他的劍尖震歪。吳越王情急下出手,勁猛氣雄,宛然有龍虎之形。卓王孫微微一笑,也不見如何動作,劍光掣動,如遊絲春絮一般,已然搶在吳越王拳力發出之前,點在了他的額前。刹時吳越王雙拳凝在空中,再也不敢妄動。卓王孫劍尖頓住,悠然看著吳越王,臉上的笑意不減,劍尖上的寒氣卻越凝越重。吳越王汗珠滾滾而下。歐陽健喝道:“你敢刺王殺駕?”  
  卓王孫微笑道:“江湖上人,可聽說過我卓某不敢做什麽事麽?”  
  歐陽健更急,道:“我們王爺天眷隆寵,你敢動王爺一根毫毛,便是跟整個大明朝做對!任你跑到什麽地方,也逃不過錦衣衛的追殺!”  
  卓王孫臉色一轉而為冷笑,道:“我哪裏也不跑!王爺,卓某並沒想傷你,可是你這位侍從羅裏羅嗦的,倒好象我不傷王爺一點,便在江湖上再無立足之地似的。那就不由我不得罪了。”猛然吳越王就覺麵上一陣森寒,這森寒之氣就仿佛挾著極深的恐懼一般,竟讓吳越王一瞬間興起了無法抵擋的念頭。待到一呆後雙拳方要遞出,卓王孫已然收劍而立,笑道:“這一副大胡子去了,王爺可英俊多了。”  
  吳越王一諤,就見幾撮毛發從空中飄下,山風簌起,臉上感到一陣涼意,舉手一摸,那道鬆蓬蓬威風無比的連腮胡須,已被卓王孫這一劍剃得幹幹淨淨。吳越王又羞又惱,眼看此日之事已不可為,甩袖道:“走!”  
  卓王孫含笑看著他們氣衝衝下山,突道:“我與楊盟主即將一戰,王爺難道不看了再走?”  
  這一下群相聳動,吳越王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卓王孫緩緩轉身,對楊逸之道:“江湖之上,是是非非,往往不是話語可以解釋清楚的。人人都自以為是,不肯聽從別人的,各執己說,往往至於刀槍相見。解決的方法,不外乎武力相決,武功低者聽從武功高者,這似乎也是天經地義。與其談論半天最終還是動這粗魯,不如我們一開始就決了勝負的好。楊盟主以為如何?”      
  眾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楊逸之的身上,要看他如何回答這決定江湖命運的一句話。卓王孫那仿佛帶有秘魔神力的劍法已經展現過,連方才不可一世的吳越王都無還手之力,卻不知最近風頭最勁的楊盟主可有辦法應對?就見他沉吟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說,楊某也無反對的餘力。隻是武林大計如此大的事情,單憑我們兩人的武功決定,似乎有些草率了。”  
  卓王孫大笑道:“草率?若是你們這些自命的正派無人能在武功上勝過我,憑什麽要我聽你們的話?”  
  眾人雖不敢隨聲附和,但都不禁在心中暗呼了聲“是”。卓王孫號稱武功天下第一,要他聽從白道江湖的安排,本就是件極難的事情。何況白道內定的“江湖大計”中,有很多都是明顯犧牲華音閣的利益的。武林之中強存弱亡,乃是天然規律,曇瞿大師等幾位有識之士見卓王孫如此跋扈,不禁都是憂心忡忡。楊逸之眼光朝幾大門派的長老一掃,幾位長老不禁都低下頭來。楊逸之心下暗歎。白道中武功再無高過自己的,當此情形,又不能行車輪戰。看來此日一戰,是勢在必行了。當下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卓先生既然如此說,那麽楊某隻有奉陪。隻盼卓先生勝後能夠體恤天下蒼生,保得武林之中休養生息,再無混亂之事。”  
  卓王孫笑道:“還沒動手,怎麽就說這氣餒的話?蒼天令在此。”說著,袖出一令牌,示意吉娜遞給楊逸之。楊逸之默然無語,也從懷中取出三枚令牌,連同蒼天令一起放在了早已備好的香案中。故老相傳,這四枚令牌中隱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可百餘年來聚齊此牌的人並不是沒有,可從無人能破解出什麽秘密來。是以此次懸令決戰,極天四令象征的意義,更大於實際,隱隱中,就以這四枚令牌,來代表了華音閣主卓王孫,與武林盟主楊逸之。隻是,又有誰知道,這四枚令牌,才是這次武林大會真正的目的呢?而這一切的一切,又最終被那些神秘的預言與謊言糾結在一起,誰又能知道這四枚令牌的真正作用?而命運最終的走向,又真的是能夠預言的麽?  
  山巒寂寂,隻聽卓王孫淡淡道:“殺名人用名劍,這是我的習慣,可惜楊盟主不是我能夠殺得了的,所以我並沒有帶劍。”  
  白道群雄心下一寬。突然眼前一花,卓王孫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根本沒動,楊逸之身邊似乎有極細的光芒閃了一閃,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眾人都覺身上一重,似乎山頂的空氣在一瞬間完全抽空,被揚起了九霄之上。就聽卓王孫笑道:“楊盟主好高明的武功。我隻聽說劍道中有重境界,天下萬物無不為劍,想不到盟主弱冠之年,竟然已達到了如斯成就。”  
  楊逸之舉起衣袖,道:“可我這風月之劍,到底還是沒能擋住卓先生的一擊。”  
  眾人不由大是詫異。原來在此一瞬間,兩人的勝負就已經決出來了!當媸遣豢傷家櫚攪思?恪N庠酵醺?怯旨滌趾蓿??踩韁諶艘話悖?豢吹餃擻吧亮思幹粒?劣謐客跛鐫趺闖穌校?钜葜?趺錘竦玻?故且壞愣濟豢闖隼礎=??腥緔巳瞬牛?幟睦鎘興?菩鄣撓嗟兀?br />
  卓王孫道:“你我的武功既然比過,下麵再怎麽比試,就請盟主劃下道來。”  
  楊逸之還未答話,忽聽山下一個渾雄的嘯聲傳了上來:“小卓,卓王孫,你在哪裏?”轟轟殷殷,滿山都是回音。  
  卓王孫眉頭一皺,是誰在此大呼小叫的?眼角向幾派掌門冷冷一掃,運起丹田內息,道:“卓某在此,哪位有事相召,請上來相見。”聲音也並不大,但如狂風一般卷出,刹時滿山之中都是卓王孫的話聲,再無其他的雜音。  
  就聽哈哈一聲長笑,三條身影落在山頂之上。起初發聲之地離此極遠,誰也料不到他們來得如此迅速。連卓王孫也不由一驚。就見三人頭發胡須全白,周身隻穿了件邋遢之極的道袍,袖子全都短了半截,隨便束了根草繩,直如行走三省的乞丐一般。不過滿麵紅光,神情矍鑠,目光炯炯向人,兩條壽眉細長整潔,看去猶如畫中神仙。行路兩隻草鞋踢踢踏踏地響,不象是會武功的樣子。就見一人笑嘻嘻地走到卓王孫麵前,道:“你就是小卓?”  
  卓王孫臉色凝重,點了點頭。那人圍著卓王孫轉了一圈,上下看了幾眼,道:“你倒真有點天下第一的樣子。老二、老三,你們看怎麽樣?”  
  另外兩個老道士也點頭道:“果然不錯。就是不知道能接我們幾招。”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這三個邋遢道士明知道卓王孫是天下第一,還說這樣的狂話,可不是瘋了麽?卓王孫倒不以為意,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三位前輩武功通玄,卓某是萬萬不敢與前輩動手的。”  
  那老道士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今日是武林大會,你擔心跟我們打輸了,就不好意思再和他們談條件。這沒關係。你跟我們打架是打架,跟他們談條件是談條件。我們打我們的,打完之後你們再談什麽不遲。放心好了,他們都是我的後輩,我說什麽,他們不敢不聽的。”  
  卓王孫笑道:“本來晚輩是必定要奉陪的,可是晚輩剛跟這位楊盟主打過,今天力氣有些不濟,還是改天再領教前輩們的神功吧。”  
  那老道士順著卓王孫的手指向楊逸之看了一眼,咦了一聲,道:“老二、老三你們看,這個小夥子好象功夫也不錯,幾乎在身體外麵看不到內息了。”  
  眾人又是一驚。內息運行雖叫做內息,但完全不是氣那麽簡單。古今以來武林中人也就是練習運用它而已,要說出什麽是內息,那是沒人能夠做到的。除了極少數修為極高如吳越王者能夠將部分內息成型之外,一般人的內息都以一種不可知的形態存在著,隻能被性質相近的內息感覺到,卻從沒人能看得見。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說的又是什麽意思呢?  
  就見另外兩個老道士也是一擁而上,圍著楊逸之指指點點。楊逸之皺起眉頭,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當先的老道士忽然道:“不是看不到內息,好象就是沒有內息。此人的武功煞是怪異,倒也可以指教指教。隻是下手要輕一些,小心打傷了就不好了。老三,你來吧。”  
  就見一位老道士往前一站,摩拳擦掌,便待動手。卓王孫皺了皺眉,道:“三位可知道此人是誰?”  
  老道士哈哈笑道:“我們打架時,是從來不管他是誰的。你放心,我們下手都會輕輕的,保證打不死他。”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他就是人稱天心月劍的楊逸之,也就是你們白道新選出的武林盟主。若是你們打傷了他,恐怕白道武林的麵子,就再也擱不在江湖上了!”        
  第二十五章 帶長鋏之陸離  
  那老道士帶著一臉不能置信的神情走近楊逸之,又是一陣上下打量,嘖嘖稱讚道:“真是不錯,真是不錯。你居然就是小楊。聽說你當初一劍就打敗了我那清鶴師侄,連我們家老三都做不到。今天碰到了,若不使勁比試一番,老頭子回去一定睡不著覺。來來來,我來接你幾招。你盡管出手,我看在白道武林的麵子上,將勁力約束在三尺以內,保證不傷你就是了。”  
  楊逸之臉上淡淡的,似乎在聽他說話,又似乎心神根本就不在這邊。那老道不丁不八地隨意站了,眾人就覺一道沛然之氣倏然蕩開,其勢衝然剛要,綿綿泊泊似無形,蒸蒸蓬蓬而又若有跡,渾奇空廓,就如烈日神尊一般不可逼視,不由都退了開來。卓王孫衣袖飄飄,迎風而立,笑道:“三位前輩的神掌雖然奪天造化,但若隻是招架而不攻擊,恐怕仍然擋不住楊盟主這有若飛仙的風月之劍。”  
  楊逸之仍不說話,隻手指輕輕扣擊著,在他指尖卻淡淡地籠了一層氣息,薄薄的猶如透明的琉璃,將他的指尖裹住,隨著動作氤氳轉動,看去詭異之極。那老道似乎也看得出神,隨口答道:“飛仙之劍也好,風月之劍也好,老道士既不想成仙成佛,也早過了風月的年齡,能將我怎樣?隻是這武功實在是怪異,老道士看著骨頭就忍不住癢癢。”說著眼中滿是興奮之色,手指輕微顫動,躍躍欲試。楊逸之雙目微合,十指相叩,發出輕悄的錚錚聲,氣息卻更加的沉重起來。卓王孫心寄天下,存心顯露絕世武功,以求震懾武林,日後行事孰多助益,當下袍袖一展,他的衣帶繡滿了金翠朱藻,陽光照耀,彩色炫目,兩人都不由得眼神一動,一觸即發的氣機也就宣泄而去。卓王孫緩步向前,笑道:“既然前輩有如此的雅興,晚輩們若不湊趣,那也太過於掃興。楊盟主算一人,在下勉強算一人,就請三位再選一人,我們三人來接前輩們的高招如何?”  
  那老道聞言大喜:“你這話可是當真?”  
  卓王孫道:“若是楊盟主不肯出手,那在下隻好一人接三位的招數了。可是三位未免要笑我狂妄。”  
  那老道點了點頭,昂起頭來道:“若是少林派的般舟、常行兩位禿頭還在,也能跟我們打那麽幾招。這兩個禿頭不在,我們就隻好跟江遠澈、申宏這些人玩玩,哪知連這幾個人都死的早,搞得我們現在隻好自己跟自己打,實在沒意思之極。數來數去,江湖上能湊足這三人之數的,老頭子可真是想不起來。”  
  他這一自言自語,旁觀群豪一陣大嘩。般舟、常行乃是少林掌門曇瞿大師的師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坐化。乃是有名的佛門高僧,據稱降魔禪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千裏倏至,片葉殺人,江湖傳說,幾類真佛。江遠澈號稱劍神子,申宏號稱刀魔,刀劍兩藝上,從來都是公推第一的,聲名不亞於當初猶如流星的於長空。這老頭子居然敢說這些人還隻是能跟他們打上那麽幾招,天下厚顏無恥,喪心病狂之徒,看來無過於這三個邋遢道士。  
  哪知卓王孫居然點頭道:“前輩所言甚是。若是選了白道中人,他們敢跟前輩動手的就已經少之又少,動手能動得有點意思的那更是絕無僅有。不如就讓晚輩來替前輩挑幾個人,我們來湊合著鬧一鬧。”      
  那道士大喜道:“你若是能找出人來,那自然是再好沒有了!可不知道你找的是誰?”  
  卓王孫隨手一指道:“就是她們。”那老道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盈盈站立的,正是相思、秋璿和吉娜。老道士滿臉失望,搖了搖頭道:“我們老三出名的是不跟女人動手的,何況她們的武功一眼就能看到底,雖然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但沒有內力做根基,終究是沒有用的。老頭子若是想打這樣的架,早跑到東海幽冥島上去了,還用求你們這些小輩?”  
  卓王孫道:“螢火微光,當然不入三位前輩的法眼。三位前輩雖然武功再無敵手,但我敢保證這三個人卻不會敗。”  
  那老道哈哈笑道:“奇談怪論!我們三個老道要是連她們女娃娃都打不過,那不成了笑話了麽?”  
  卓王孫平靜道:“前輩不妨一試。”  
  老道看了吉娜三人一眼,猶豫道:“老二老三,咱們試試?”  
  另兩個老道笑嘻嘻的道:“試試就試試。看來不先打發了她們,這兩個小子是不肯出手的了。”  
  卓王孫道:“三位前輩先等等,我囑咐她們三人一句話。”  
  老道嗬嗬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家夥要耍花招。不過沒關係,有什麽手段盡管施展就是了。”  
  卓王孫笑道:“在敷非、敷疑、敷微三位長老麵前,晚輩哪敢使什麽手段。”  
  他這一句話一說,少室山上的群雄齊聲哦了一聲,嘈雜之聲不絕。難怪這三個道士如此囂張,卻原來竟是並稱武中聖皇的敷非、敷疑、敷微三兄弟!此三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練劍,十歲的時候每一人的成就都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歲的時候並肩闖蕩江湖,半年不到,就闖出好大的名頭,幾乎塞北江南的武林高手全都會之一空,卻從無敗績。而且行俠仗義,肝膽照人,所以江湖上人送了個“武中聖皇”的名號給他們,端的是如日中天,盛極一時。隻是三人嗜武如命,每見到新奇的武功,則爭奔趨之,往往強行逼人比試,一快朵頤。三人天分極高,又不喜人間一切玩娛之道,是以武功都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他雖然隻是為武而癡,但敗於其手之人終也頗有怨懟。後來三人竟搜集天下武功秘要,要將自有人以來的武功,全都練上一遍。他們武功既高,下手又複巧妙,也無人發覺。後來夜入少林寺藏經閣,看書入迷,忘記遁出,才為和尚們發現。一場大戰,到後來竟至動用了少林寺的達摩大陣和武當派的真武劍陣,才將三人拿下,卻也鬥了個兩敗俱傷。還是武當掌門亢倉子愛惜三人才華,就以天下武功秘笈相誘,勸三人投入武當門下,做了道士,從此三人閉門深山,四十多年沒到紅塵中來過了。若是敷非敷疑敷微三人,那麽江遠澈諸人隻能過過招雲雲,就不能算是誇口。休說江遠澈等,便是一直號稱武林禁地的華音閣,三人都曾在少年時期闖過。闖華音閣而不死,猶可見三人武功之強橫霸道。三人年輕時打遍天下,交遊廣闊,幾乎所有知名人士全都與之稱兄道弟。入武當派時也是武當掌門代先師收的弟子。所以江湖輩分大得異乎尋常。山頂上的群豪幾乎全都是他們的徒孫以下。而且江湖中人仰三人之名已久,都想見識一下。當下鬧喁喁地擠了個大圈子。  
  敷非仍是一幅邋遢的樣子道:“你們也不用拜見來拜見去了。你們不是我的師父,我也不是你們的師父,拜見個什麽勁?”卓王孫卻趁著這個空隙悄悄跟相思三人說了些話。三人笑嘻嘻地答應了。敷非招手道:“你們商量好了麽?商量好了就趕緊過來。沒架打我們就走。這麽吵,老年人實在受不了。”卓王孫笑道:“這就好了。”敷非大喜,道:“那還等什麽!”一道柔和的勁氣逼出,笑道:“讓讓,讓讓!”眾人就覺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卻絲毫不覺受到了外力的排擠,倒如自己起意向外擠的一般。當真是神功天成,人所難量。馬上退出一個大圈子來。敷非敷疑敷微三人望中間一站,道:“趕緊過來。”  
  吉娜先笑嘻嘻地走到敷非麵前,鞠了個躬,道:“老爺子您好。我先聲明我的內功很差的,你可不許勁力來震我。”  
  敷非嗬嗬笑道:“小丫頭不用耍這些鬼心眼子了,我老人家跟你比試,要是隻能靠掌力取勝,那老頭子還有什麽臉麵站在這裏吹大氣?”  
  吉娜大喜,道:“這是你說的,可不準不算數的!”  
  敷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小丫頭這麽一說,我老人家倒有些莫測高深。不過你真氣雖然小成,但散而不凝,濁氣多而清氣少,這樣是不行的。難道你還藏著什麽絕招不成?”  
  吉娜霎了霎眼,扮了個鬼臉,道:“這個就不能告訴你了。”  
  敷非道:“那我倒想看看了。”      
  吉娜嘻嘻一笑,突然道:“來啦!”猛然躍起,清光一閃,劍勢夭矯,在長空中劃了個半弧,奔馬一般向敷非罩來。敷非眯著眼睛盯著吉娜的劍尖,直到劍光臨體,才出指一彈,嗡的一聲響,吉娜手中一震,劍鋒倒卷而回。敷非歎道:“你的春水劍法比起內力來說是好的了。但是這樣淩空出劍,大犯忌諱,我剛才若是想殺你,恐怕你早死了幾次了。”  
  卻見吉娜身子一轉,竟然絲毫不用借力,就在空中轉了個彎,不降還升,劍鋒赤赤聲響,一招飲虹天外,向敷非當頭罩來。敷非大聲地“噫”了一聲,足不抬,身不動,已然橫移兩丈。吉娜劍鋒在地上一蕩,輕悄悄地轉了個彎,變劍招而為夢花照影,依舊向敷非追殺而至。敷非單指挺出,赤赤風響,一連十幾指點出。吉娜嬌笑道:“敷老爺子,記得不要用力太過,可會打傷我的。”劍勢展開,萬點青熒撒下,將敷非的指力完全化解,順勢又是十幾劍刺出。她的劍招純走輕盈一路,身子在空中仿佛無處不可借力,宛如魚兒遊動一般,迅捷無倫。敷非不能動用內力,單憑招數竟然一時並不能傷她。  
  吉娜得勢不饒人,劍光霍霍,大有不勝決不罷休之勢。敷非嗬嗬笑道:“小姑娘的武功果然怪異,竟然跟姬雲裳的家數差不多。看來我老人家也該認真點了,免得給後輩們笑話。”掌影一變,一招一式雖簡單但極為古拙,吉娜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滯起來,身形再也不能變幻靈活。敷非掌勢越來越慢,吉娜身形也不由自主跟著減慢,長劍越來越沉重。漸漸敷非掌勢指向哪裏,吉娜就被牽引到哪裏。卻哪裏象在比試?  
  吉娜砰的一聲將長劍拋在地上,嘟著嘴道:“不打了!”  
  敷非掌勢一住,道:“為什麽?”  
  吉娜指著他道:“你欺負我!明明說不用內力來壓我的,一看打不過了就賴皮!”  
  敷非笑道:“沒有啊。若說我用的內力,還比不上你現在的修為的一半呢。”  
  吉娜大聲道:“我不信!若是你內力比不上我,我怎麽會連動都不不了。”  
  敷非道:“這個隻需要一點點巧妙的方法而已。所謂四兩撥千斤,以無厚而入有間,武術之道,不一定就是力大的才能困住力小的。將領十則圍之,倍則分之,那隻是小將,若是大將之才,以一圍十也是可能的。”  
  他一麵說,吉娜一麵扮著鬼臉道:“扯大鼓,做大旗,趕老虎,吹牛皮!連我這小姑娘都不相信你!”  
  敷非也不生氣,道:“你還沒領悟其中的微妙,我說了你也聽不進去。好,那你說怎麽辦?”  
  吉娜道:“我們來好好過招,你不許再用這些耍賴的手段。”  
  敷非微笑道:“好。你要不要先跳在空中?”  
  吉娜白了他一眼,道:“你以為我隻有在空中才能勝你?”  
  敷非道:“你若是喜歡在平地上,那我也歡迎之極。”  
  吉娜道:“我偏不讓你料中,你說在平地上,我就偏在空中!”長劍一圈,錚的一聲響,萃山中冷風而為寒芒,宛如夜中星辰閃閃,組成一道光幕,向敷非席卷而來。敷非哈哈笑道:“說是在空中的,怎麽又到了地麵上來?”口中說話,手下卻絲毫不停留,身形一晃,閃在吉娜身後,方要出招,吉娜大叫一聲:“停!”  
  敷非身形頓住,道:“這次又怎麽了?”  
  吉娜皺眉道:“你這還不是欺負我?嗖的一聲不見了,嗖的一聲又不見了,跟用內力壓我有什麽分別?”敷非想了想,道“也是。你說的很對。那好吧,我站在這裏,若是雙腳動了,就算我輸,好不好?”說著,足下用力,在地上踩了個寸許深的腳印,敷非就站在那印子之中,端凝不動。吉娜笑了,道:“那就最好了!”遲疑了一下,似乎覺得欺他太甚,道:“你若是忍不住,稍微動一下也沒關係。”敷非淡淡一笑,雙袖垂下,等吉娜進招。吉娜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突然道:“你真的不動?”敷非道:“這個有什麽真的假的?動不動都一樣。”吉娜臉上浮起一陣賊忒兮兮的壞笑,夾著長劍就繞到了敷非身後,忍不住笑道:“那我就站在這裏出招了!”也不等敷非做答,赤的一劍劃向他的肩頭。這一劍走勢輕靈迅捷,如煙騰秋壑,甚覺飄渺。劍尖翁翁顫動,指向的雖然是肩頭,劍勢籠罩之下,敷非的右半邊身子卻無不在她的掌控中。正是春水二十四劍中的紅霓雲妝。背後出劍,招式如此變幻,當真防不勝防。敷非笑道:“好狡猾的丫頭!”也不回身,一反手,一掌向後擊出。攻的正是吉娜劍招中的缺點。吉娜身向右走,挺劍向敷非的手掌刺去。敷非左掌一抬,又是一掌向後擊出。吉娜劍如遊龍,打了個回環,護住前身。敷非也不管她,一掌一掌地擊出,絕不回頭,掌勢卻巧妙飄忽之極,吉娜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後退去。忽聽相思笑道:“不要再退了。”吉娜回頭看時,就見滿空的金光、銀光、銅光、鐵光、石光、木光、翡翠光、瑪瑙光、琉璃光、珍珠光、貝殼光。相思如千手觀音,也不見怎麽舉動,萬道光芒就赤赤赤赤挾著不同的聲響向敷微擊去。但這些光芒盡管耀眼,卻在近敷疑身時全都消於無形。敷疑的雙袖漸漸隆起,麵上一片古拙,似乎眼前的戰事根本與他無關。吉娜道:“你們在這邊打啊,那我向那邊退好了。”橫劍架開敷非追襲來的一掌,側身向另一邊退去。相思身子嬌怯怯的,薄薄的衣衫貼在身上,似乎風一吹就淩虛而去,身上再也藏不住什麽東西,各種各樣的暗器卻隨手拈來,隨手一抖,便是一道急風向敷疑打去。相思的暗器大都非常精致,打出去風聲很細,隻有淡淡的一道光芒,幾乎覺察不出來。她的手勢輕盈之極,神色更宛如閑庭信步,又紅又白的腮邊隱隱掛著一抹笑意,舞蹈般的盈盈纖腰微擺,雙袖飄拂之中,殺手連環遞出。神情雖然優雅,但下手卻煞是狠辣。兩邊觀戰的人群不斷退後,生怕這猶如活物盤旋般的暗器會誤傷了自己。暗光滿空繞走,互相交擊,錚錚之聲不停,就如一張大網般向敷疑罩來。雖然近其身就消於無形,但烏光在空中越來越盛,大有山雨欲來之勢。敷疑固然臉色絲毫不變,相思也是笑盈盈的一派和睦的氣息,渾然不象是在廝殺。  
  秋璿依舊慵懶地倚在山石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敷微。敷微的脾氣卻遠沒有兩個哥哥好,雙拳交擊,圍著秋璿轉來轉去,轉幾圈,頓住腳大吼道:“兀那女子,你到底打還是不打?”  
  秋璿媚笑道:“我不動手,難道你不會動麽?你若打我,我又怎麽會不還手?那不就可以開始了麽?”敷微大吼道:“我帶甲天龍是先出手的人麽?何況你還是女人!”秋璿懶懶地伸了下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沒辦法了。現在不冷也不熱,坐在這裏看夕陽可舒服了,為什麽要打打殺殺?你要不要也坐下來?”說著,拍了拍身邊的石頭。  
  敷微怒道:“不要!”橫手一掃,將秋璿所拍的石頭打得粉碎。秋璿揮手將騰起的灰塵拂開,皺眉道:“你不坐就不坐好了,為什麽非要鬧的這麽烏煙瘴氣的,很開心麽?”  
  敷微也不理她,急步圍著她轉來轉去,不時怒吼一聲。秋璿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道:“你這樣轉來轉去的做什麽?難道想把自己轉暈了,好自己跟自己打架麽?”敷微也不理她。  
  場麵雖然混亂,但不能不承認,敷非給吉娜用言語約束住了,不能移步,敷疑無休無止地接著相思的暗器,敷微更是恪守不先動手的規矩,吉娜、相思、秋璿武功雖差了很遠,但實已立於不敗之地。吉娜再退幾步,離敷非已四丈多遠,這不敗更成了定局。  
  敷疑突然張目道:“大哥,你擊了多少掌了?”  
  敷非笑道:“差不多也有一百掌。要出手麽?”  
  敷疑道:“再不出手,恐怕老三會忍不住的!”  
  敷非長笑道:“好!”一語乍完,就見敷非斜斜一掌穿出,遙遙向敷疑擊來,敷疑雙袖張開,敷微一聲大吼,雙掌合攏成拳,向敷疑背部猛擊而下!        
  第二十六章 杳冥冥兮以東行  
  眾人正在詫異三個邋遢道士老糊塗了,居然自己打自己人。卓王孫失聲叫道:“不好!”電般騰空而起,在經過吳越王身側時,右手倏然探出,紫光如迅雷般一閃,已然將吳越王腰間的寶劍奪了過來!  
  吳越王一凜,大喝一聲,雙掌同時穿出,相卓王孫擊去。莽龍一般的勁氣熏天而起,蒸騰壯大,這兩掌仿佛將整個空間都擊碎了,被他托著向卓王孫轟然擊來!但見人影一閃,卓王孫已離他一丈遠,吳越王如此渾厚的掌力頓時撲了個空。卓王孫寶劍微微一抖,一道紫芒從劍尖湧出,春水劍法展開,劃出三朵劍花,向三老分襲而至!  
  劍名玄都,乃是吳越王兵庫中第一名劍。殺名人用名劍,莫非卓王孫已動了殺心?  
  敷非笑道:“你終於肯出手了!”一掌遙遙向卓王孫擊去,敷疑、敷微手一垂,向旁邊退下。卓王孫運劍如風,劍芒哧哧,向三老各遞一招,笑道:“既然上了場,又何必再下去?”敷微一聲冷哼,道:“不知死活!”手一抬,狂飆一般的勁力向卓王孫暗卷而至。卓王孫身形獵獵,在三老掌風中就如神龍行空,轉折之際,劍芒化成的紫花點點而下,霎時落了滿空,帶著森森然的蝕骨劍氣,向敷非三老罩來。那紫花更如海潮湧動,鋪了漫天,望去一片紫光,將三人全都包裹了進去。卓王孫有意顯弄,內力催處,紫花越結越大,越結越多,朵朵飄在空中,就如海市蜃樓一般。少室山上群豪就覺目眩神迷,恍如夢魘。劍光紫芒之間,就見敷非三老衝天而起,如此森寒劍芒,竟然阻擋他們不住!三老一衝而出,齊齊舉掌向卓王孫擊來。勁風凝而不散,卓王孫一劍平起,身形微側,讓過了敷疑、敷微二老的掌力,不避不閃,向敷非當胸刺去。  
  華音閣主功力豈容小視?寒月一般的劍光下,敷非不敢硬接,雙掌一合,夾住了卓王孫的劍身。卓王孫內力催處,劍芒驟然增發,向敷非暴射而至。敷非微微一笑,乾天真氣塌天蓋地一般迸發,卓王孫劍芒吞吐,竟然無法再進半寸。卓王孫手上全力刺出,大喝道:“出手!”  
  楊逸之身形一動,就見敷非與卓王孫兩人之間猛然一暗,似乎有什麽東西突然橫插而來,兩人同時就覺一道潛勁剝裂振出,敷非怔了一怔,突然眉心一疼,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下,卓王孫劍芒如彗星襲月一般疾掃而至,砰的一聲正中敷非胸前,敷非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敷微、敷疑大驚來救,卓王孫劍芒一擺,猛然周圍的紫花全部爆開,極細的紫色光芒有如銀針一般狂亂爆炸,敷微敷疑二人猝不及防,勉提真力時,紫芒透體而入,已然重創。卓王孫鬼魅一般掠上,在敷疑後背上印了一掌。敷疑聲都未出,倒了下去,敷微轉身怒吼,一掌排空擊了出去。三老當中敷微的掌力最是沉雄,這一下含憤出擊,更是若天神奮怒,聲勢威猛之極。卓王孫劍尖抬起,猛覺周身一陣酸軟,剛才搏擊敷非、敷疑二老,看似輕巧,實則已盡全身之力,這時哪能還接的住敷微這開天辟地般的一掌?他倏然後退,敷微的掌力淩空卷動,追了過來!        
  卓王孫的身後是吳越王。卓王孫身影又是一閃,這股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勁力,就向吳越王衝了過去!吳越王不及細想,一道狂飆推出,卻與敷微的掌力迎個正著。就覺一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若錢潮奮發,疾湧而來,立時氣血翻騰,第二道、第三道掌力又若火山迸發,沛然襲來。吳越王奮力抵擋,就聽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猛聽敷微一聲大叫,卓王孫提劍而立,狂笑之聲振得群山轟鳴。吳越王就覺全身都如散開一般,慢慢委頓在地。卓王孫彈劍長嘯道:“敷非前輩,這下可打得過癮了吧?”  
  就在此時,嵩山頂上的青鬆群中,突然暴起了一條人影。  
  人影一閃,急撲放著四天令的香案!  
  那人身法好快,當真急如閃電,與會的眾英雄還未有什麽反應,那人的身形依然再度衝天而起,淩空一個翻滾,向外飛遁而去!  
  卓王孫、敷非三老、吳越王雖然看清了來人,但他們已傷,卻已沒有出招的力氣!  
  唯有楊逸之!  
  楊逸之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閃,喝道:“孟天成!”突然之間,萬千遊離在青鬆針葉上的青光倏然飛起,淩空輪轉,聚結成一彎新月,嘶然斷響中,向孟天成追擊而下!  
  天下最神秘的功夫,以光、風為力,不需真氣運轉的風月之劍,第一次完整地在眾人麵前顯露出本來的姿態!  
  秋陽正烈,眾人卻一瞬間隻感到春月臨空,卻絲毫覺不出任何殺氣,那仿佛是真正的初生彎月,隻有充盈的生機,而不會造成任何的傷害。這種生之力量,雖不如殺之力量那樣淩虐天地,視萬物為芻狗,然而卻能夠把握住天地眾生的脈搏,用起初的最微弱的波動,漸漸融入萬物本身的頻率,然後一起和諧的共振著。不可抗拒,也不必抗拒,因為在這種力量之下,哪怕死亡,都成為一種最自然的贈與,是生的另一種形式,讓你不由不歡欣鼓舞地去迎接它的到來。  
  滿天華光之下,孟天成身形墜如流星,反手一劍撩出,向那彎新月迎去。但那風月劍氣卻絲毫不受阻擋,穿鏌鋣劍而下,正貫在孟天成的背後!  
  長空血亂,孟天成一聲長嘯:“好劍法!”直直墮入了嵩山懸崖!  
  四天令也隨之墮落!  
  與會眾英雄都一陣茫然。此次武林大會的象征,被孟天成搶走了,這大會還有召開的必要麽?  
  卓王孫臉上露出一絲揶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嘲笑別人。命運,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樣。孟天成雖然號稱劍道通神,但未必能在卓王孫手中搶到東西,可誰又能想到卓王孫竟然與武當三老一戰,一時間,幾乎力量盡失呢?  
  敷非正麵受卓王孫、楊逸之聯手一擊,咳血甚多,神情委頓,啞聲道:“六十年前敗在這春水劍法之下,沒想到六十年後,華音閣傳人猶勝往昔,江湖上何必再有我們這幫老頭子?過癮之極,簡直過癮死了。”  
  楊逸之不料聲名赫赫的敷非三老,竟然敗得如此慘重,心下甚感歉仄,踱上前來要說什麽話時,敷非看了他笑道:“別擔心,老頭子身子硬朗的很,一時死不了。我們三個老不死的平日裏閑著沒事,四處找人打架,早就應該給人家打得爬不起來。小卓小楊這還是手下留情。我們能打得這麽過癮,心下也很痛快。”圍觀眾人此時紛紛上來,什麽黑玉膏、清靈散的包了一大堆上來,齊聲慰問。敷非皺起了眉頭,道:“老道士的身子骨跟這些東西天生有仇,你們若是還想我們兄弟三個多活幾天,就麻煩讓我們三兄弟趕緊回我們的狗窩療傷罷。”推開眾人,攙扶著就去。行過吳越王,突然停住腳步,仔仔細細看了他幾眼,道:“你倒也是塊練武的料,隻是讓我們老三一掌打壞了。可惜了你這小夥子。說不得,我也打你一掌吧。”說著,一掌拍下。吳越王全身酸軟,敷非一掌擊下,眼看掌勢也並不多麽快,可似乎一切可能躲閃的方位全都給這一掌籠罩住了,吳越王勉強格擋,敷非卻早一掌擊在他的背上。吳越王一聲大叫,就覺一道熾熱的勁氣通體而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敷疑笑道:“老大和老三都打了,我也不能偷懶不打。”說著,也是一掌拍下。  
  歐陽健大叫道:“你們找死麽?想造反?”敷微停手不打,回頭向他笑道:“你不願意我打他?”歐陽健給他的眼光一照,竟然覺得心頭一震,急忙擋在吳越王麵前,道:“無知草民,還是快快退下!”敷微收掌道:“你不願我打,我就不打。便宜了我,又不是便宜了你。”說著一陣踢踏踢踏的鞋響,三人快速走下山去。  
  歐陽健轉身扶住吳越王,道:“王爺,你怎樣?”卓王孫負手踱了過來,道:“你若讓他打了那一掌,就沒事,現在事可就大著呢。不過你們內宮好藥多的是,多吃些也就沒什麽了。”        
  歐陽健道:“你說什麽?”  
  卓王孫昂首淡淡道:“你知道剛才敷非敷疑老爺子用的是什麽功夫麽?”  
  歐陽健心下微微覺得有些不妥,不由道:“什麽功夫?”  
  卓王孫道:“那就是江湖中傳聞已久的乾天神掌。”  
  一語未畢,歐陽健麵如死灰。曆代江湖傳言,武當派為內家拳之最,這乾天神掌更是武當拳之最。倒不僅僅是因為其掌法神妙,威力巨大,而且傳聞由三個功力相若,修習超過五十年的人一起將掌力擊入某人體內的話,此人便能達成道家所謂的三花聚頂的至高境界。但乾天神掌修為極其不易,要找三個修為相若的,那更比自己修成三花聚頂還要困難,這件事也就一直隻是傳聞而已。歐陽健料不到自己一句話,居然就破壞這等天大的好事,不由心下羞憤交集。  
  吳越王臉上陰晴不定。  
  這乾天神掌,正是日曜給他的許諾。她說自己能約來武當三老,並安排命運的軌跡,讓他借此成為天下第一的高手,最終問鼎九五。為此,他將炎天令交給了她。然而一切的計劃,卻被歐陽建一個愚蠢的舉動,輕而易舉的破壞了。難道命運始終就是命運,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就連青鳥族最強大的預言者也不例外?  
  吳越王隻默然了片刻,神色已然複原,他爽然笑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強求也求不來。就是真能武功速成,有卓兄與楊兄,江湖事已不可為,要來何用?你也不必太責。”  
  卓王孫拱手道:“畢竟還是王爺大度。”  
  吳越王還禮道:“多有得罪,就此拜別。”轉身疾步而行。歐陽健等人快步跟上,一時也走的不見了蹤影。卓王孫拱手向楊逸之笑道:“楊盟主,這武林大會,我看也就開到這裏算了吧?”  
  楊逸之默然良久,道:“楊某日後必定約束白道,願卓兄也不忘今日所言。”  
  卓王孫笑道:“盟主所命,敢不俱從。卓某就此別過,異日江湖相逢,再與盟主杯酒兩歡。”  
  兩人拱手一笑,人影雜遝而下,蒼茫的少室山,也就逐漸恢複了原來暮鼓晨鍾的安靜。卓王孫與吉娜等人走至山半,回頭望時,楊逸之猶自獨立在鬆峰之巔,夕陽垂照在他一襲白衣之上,煌煌暮色,漸漸黯淡下去。  
  然而,真正的決戰,也並不在這裏。  
  鏌鋣劍跟四天令都擺在一個石台上。  
  古拙的劍身,樸素的樣式,沒有拔出鞘的鏌鋣劍並沒有任何特殊,就跟孟天成的臉一樣。孟天成的臉上血跡斑駁,好在楊逸之那一劍並不想殺他,而隻是要阻止他盜令逃走,卻沒想到他竟如此拚命,借著這一劍之力墜入山崖。所以孟天成受的傷並不太重。  
  發出淡淡青氣的蒼天令,如同星火跳躍著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鐵的均天令,分別象征東、南、西、北天地四極,被擺在鏌鋣劍的四周。每一個令牌都有自己的一種顏色,黑、白、青、紅四色交映,美麗中帶著詭異,一如石台背後的雙頭怪人。她嬌嫩的臉上神情不住變幻,終於伸出兩隻枯瘦的手臂,一手抓住了蒼天令,另一隻手抓住了鏌鋣劍,將它們舉了起來,貼住了她的心口,再也不看另外三方天令一眼。  
  她的心口,在微微顫抖。這怪人的嘴唇抖索著,聲音忽而嬌嫩,忽而沙啞,在夜色中聽起來,宛如梟鳥夜啼:“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她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孟天成神色不動,看著她,待她笑完了,淡淡道:“我的諾言已經完了,現在該你兌現諾言了。”  
  那怪人孿生的雙頭霍然抬起,陰狠的四隻眸子緊緊盯住孟天成,這眸子中竟然凝生著無邊浩瀚的恨意。她周圍湧流著潺潺的泉水,水下積淤著萬千寶石,她就浸在這寶石的光芒中,身子為光燭照耀,脈脈流動。孟天成心中忽然泛起一陣莫名的煩惡,那怪人恬美的聲音緩緩道:“我在大熊嶺龍舌潭見你的時候,你受了重傷,是我救了你。”  
  孟天成不答。那時他從日本皇宮中盜走護國神器,因此被東瀛忍者追殺,全賴吉娜將他送到龍舌潭邊,得這怪人援手,保住一條性命。但他並不感激這個怪人,因為他遵守了允諾,將為吳越王所取的鏌鋣劍,也就是所謂天從雲劍借給了她。  
  那怪人目光灼灼,盯住他,道:“你見我輕易地治愈了你的重傷,於是懇求我療治你妻子的眼睛。為此不惜答應我獨闖武林大會,為我奪得楊逸之與卓王孫都想要的極天四令。”  
  她枯瘦的雙手撫摸著蒼天令與鏌鋣劍,似乎這兩者上騰起的微涼就可以給她莫大的安慰。突然,她平靜的臉上起了一陣顫抖,嬌嫩而美麗的臉龐倏然扭曲起來,變得無比的陰森,她一把拉開胸前的衣衫,怒聲道:“你知道我用什麽治你的傷麽?是血!是我的血!我的血啊!”      
  她長長的指甲狠命地抓著胸膛,深深地嵌入了那同樣幹枯、焦黑的皮膚中。一絲鮮血從傷口中沁了出來,但不是常人那樣的鮮紅,而是詭異的桃紅,就跟春日最燦爛的桃花一樣。她烏色的長發狂亂地飛舞著,狠聲笑道:“狠心的世人!你們詛咒我們還不夠,還要喝我的血!”夜色中,她的眼珠如同四點鬼火:“有了這令和劍,我就有了回家的鑰匙。我要回去了,不會再用我的鮮血去救你的妻子!”  
  孟天成身子一震,他的眼睛中閃過一陣悲涼的神情,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卻仍然想冀求最後一絲希望一般。他低下頭,眼睛中的悲涼漸漸變成痛苦。他可憐的並不隻是自己,自己的愛妻,還有眼前這個怪人。這怪人體內蘊含著神秘的力量,能夠看穿人的心底,她或者能知道天下所有人的秘密,但卻不知道自己的。她也是個可憐人。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握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影響別人的命運,他們唯一不能影響的,就是自己的。  
  孟天成仰天歎了口氣,他已準備轉身離開。那怪人鬼火般的四隻眼睛中閃過一絲揶揄的笑意,道:“我猜你並沒有想到,我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就像是受她的話語召喚一般,周圍浮出了四個淡淡的人影。虛無的,仿佛隻有薄薄的一層的人影。那怪人的笑容在夜色中更加清晰:“想殺你的並不是我,而是吳越王。因為你背叛了他。是他最先讓你去盜天從雲劍的,是不是?”  
  四條人影漸漸逼近,殺氣收縮,刺激得孟天成的真氣鼓動不休,他隱隱覺得太陽穴疼了起來。身為吳越王府第一護衛,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是王爺親自訓練的幽靈鐵衛,雖然誰也沒見過他們出手,但據說絕沒有人能逃脫他們的搏殺。  
  四對一,孟天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他最強的武功是劍法,但他的劍,卻在孿生怪人的手中。他難道要赤手搏殺幽靈鐵衛麽?  
  孿生怪人已想離開了,她淡淡道:“最後告訴你一句,就算有我的血,也救不了你妻子的,這是她的命運,無法改變的!”  
  孟天成的頭霍然抬起,目光中竟然逼滿了殺氣,盯住了她。那怪人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害怕,孟天成一字字道:“她決不會死,不會!”  
  四圍空氣悍然一震,孟天成霍然衝了出去!  
  幽靈四衛夾擊合圍的陣勢,不知怎麽的,突然出現了一條裂縫,從孟天成直達孿生怪人。孟天成的身形突然之間,就從這條裂縫中越過,出現在了孿生怪人麵前!孿生怪人大吃一驚,她實在想不到孟天成能如此之快,也想不到威名素著的幽靈四衛,竟然擋不住他!電光石火之間,孟天成右手探出,一道勁氣螺旋標出,錚錚兩聲響,將她手中的鏌鋣劍跟蒼天令一齊奪了過來。他轉身,揮劍,劍光匹練般衝天而起,耀亮了整座山頭!  
  幽靈四衛被他氣勢所迫,人影翻飛,退開了一步,仍舊保持著合圍之勢,站在孟天成的身邊。孿生怪物大口喘了幾口氣,戟指狂吼道:“殺了他!”  
  幽靈四衛倏然衝了向前!  
  衝天的勁氣轟然聚集起來,亂雲一般散了開來,夾著無邊的氣勢,分四麵八方狂溢橫走,霸猛無比地向孟天成蓋了下來。雙頭怪人眼中流露出惡毒的笑意,她以為孟天成再強,也斷不可能強過幽靈鐵衛四人合手,這一招,就是將四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以己之長,攻敵之弱,一招就要孟天成的命!  
  孟天成突然衝天而起,鏌鋣劍化作一道激繞的閃電,圍著他霹靂一般閃爍著,孟天成宛如雷神降世,帶著這些閃電雷霆沛然擊下!兩道勁氣交接在一起,陡地響起一陣崩天裂地的大震,孟天成身子一滯,幽靈四衛也笑了,正如他們設想的一樣,他們四人合力,孟天成無論如何都擋不住!  
  孟天成不退反進,左手倏然探出,壓在鏌鋣劍的劍鋒上,突地一聲大喝,勁氣狂湧而出。鏌鋣劍被他全身功力推動,發出一陣耀眼的閃光,劍鋒之上,竟然裂出三寸長的一道青光!立時幽靈四衛聚成的真氣之陣被孟天成硬生生剖開一個缺口,閃身而出!  
  一脫了四人合圍,孟天成的身形陡然變得奇快無比,鏌鋣劍追風般閃了閃,山頂上忽然飄來一陣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幽靈鐵衛中的三個人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右手撫在胸前,慢慢倒地。他們身上沒有一絲傷痕,更沒有鮮血濺去。孟天成的劍術,早就達到了殺人不見血的境界。  
  剩餘的一名鐵衛口張得大大的,想要呼喊,卻怎麽都發不出聲來。他看著孟天成手中閃耀的劍光,雙腿越抖越厲害,終於忍不住跪在了地上。孟天成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慢慢走到了那怪人的麵前,站住。  
  他的臉色並不好看,方才全力搏殺幽靈鐵衛,雖然隻用一招,但這一招,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真氣。現在他極為疲乏,他的手被鏌鋣劍的劍鋒割裂的傷口淌著鮮血,火辣辣地疼痛著。這些,他都不管,他盯住孿生怪人的眼睛。  
  這冰一樣的眼睛裏究竟是什麽?她又為什麽能看透人間這許多的秘密?  
  孿生怪人也盯住他,盯著他的手,盯著手中的古劍。她的眼睛中仍閃爍著一絲貪婪。  
  古劍如月,夜色如霜,冷風。  
  孟天成突然笑了,笑容中有些淒傷,他淡淡道:“你用我最為珍視之物編織了一個謊言,讓我空懷了一段虛假的希望,我本該殺了你。然而我不會,隻因我要讓你活著,卻永遠都找不到這兩件東西!”  
  他突然轉身,向山下飄去。他的輕功依舊在,蒼天令跟鏌鋣劍也依舊在他的手中。  
  孿生怪人臉上閃過一陣驚惶與恐懼,她嘶聲道:“你……你不能這麽做!你不能這麽對我!”但孟天成卻再也不看她一眼,真氣縱提,轉眼就看不見了。  
  孿生怪人發出一聲沙啞的鳴叫,她突然從泉水中拔了出來,搖晃著要去追孟天成。但一離了泉水的滋潤,她神秘的力量便急遽消失,畸形的下肢再也不能負荷身體的重量,極度醜惡地滾倒在地上。她吃力翻滾著,叫嚷著,努力想挺起身子,但卻隻是徒勞地掙紮著。那嬰兒一樣的容顏再也不複原來的秀美,盡皆是地獄惡鬼般的醜陋扭曲,山林中回響著一聲淒厲的哀嚎:“回家……回……家……”  
  塵埃因夜色而落定,等待新的,純淨的朝陽升起。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華音流韶之紫詔天音by步非煙全
  • 華音流韶之風月連城by步非煙全
  • 十三春完by十四郎
  • 歡喜天by十四郎,完——據說是妖狐的番外
  • 九哥兒的廚房(18)——讀書筆記和梅幹菜燒肉
  •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