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流韶之風月連城by步非煙全

來源: 出喝酒 2009-09-23 19:46:4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4432 bytes)

風月連城   
第1節:楔 子(1)  Vip! New! 第2節:楔 子(2)  Vip! New!
第3節:楔 子(3)  Vip! New! 第4節:楔 子(4)  Vip! New!
第5節:楔 子(5)  Vip! New! 第6節:楔 子(6)  Vip! New!
第7節:楔 子(7)  Vip! New! 第8節:楔 子(8)  Vip! New!
第9節:九天閶闔開宮殿(1)  Vip! New! 第10節:九天閶闔開宮殿(2)  Vip! New!
第11節:九天閶闔開宮殿(3)  Vip! New! 第12節:九天閶闔開宮殿(4)  Vip! New!
第13節:帝子遠辭丹鳳闕(1)  Vip! New! 第14節:帝子遠辭丹鳳闕(2)  Vip! New!
第15節:帝子遠辭丹鳳闕(3)  Vip! New! 第16節:帝子遠辭丹鳳闕(4)  Vip! New!
第17節:天書遙借翠微宮(1)  Vip! New! 第18節:天書遙借翠微宮(2)  Vip! New!
第19節:天書遙借翠微宮(3)  Vip! New! 第20節:水上桃花紅欲燃(1)  Vip! New!
第21節:水上桃花紅欲燃(2)  Vip! New! 第22節:水上桃花紅欲燃(3)  Vip! New!
第23節:空林獨與白雲期(1)  Vip! New! 第24節:空林獨與白雲期(2)  Vip!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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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草木豈堪酬雨露(1)  Vip! New! 第28節:草木豈堪酬雨露(2)  Vip!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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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節:枯榮安敢問乾坤(3)  Vip! New! 第33節:枯榮安敢問乾坤(4)  Vip! New!
第34節:鳴笳亂動天山月(1)  Vip! New! 第35節:鳴笳亂動天山月(2)  Vip! New!
第36節:鳴笳亂動天山月(3)  Vip! New! 第37節:鳴笳亂動天山月(4)  Vip! New!
第38節:行踏空林落葉聲(1)  Vip! New! 第39節:行踏空林落葉聲(2)  Vip! New!
第40節:魏王不救平原君(1)  Vip! New! 第41節:魏王不救平原君(2)  Vip!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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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節:愁見孤城落日邊(4)  Vip! 
第71節:宿夕朱顏成暮齒(1)  Vip! New! 第72節:宿夕朱顏成暮齒(2)  Vip! New!
第73節:宿夕朱顏成暮齒(3)  Vip! New! 第74節:秋風鶴唳石頭城(1)  Vip! New!
第75節:秋風鶴唳石頭城(2)  Vip! New! 第76節:秋風鶴唳石頭城(3)  Vip! New!
第77節:唯有相思似春色(1)  Vip! New! 第78節:唯有相思似春色(2)  Vip! New!
第79節:唯有相思似春色(3)  Vip! New! 第80節:萬戶傷心生野煙(1)  Vip! 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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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節:為報故人憔悴盡(1)  Vip! New! 第84節:為報故人憔悴盡(2)  Vip! New!
第85節:為報故人憔悴盡(3)  Vip! New! 第86節:為報故人憔悴盡(4)  Vip! New!
第87節:為報故人憔悴盡(5)  Vip! New! 第88節:遙想風流第一人(1)  Vip! New!
第89節:遙想風流第一人(2)  Vip! New! 第90節:遙想風流第一人(3)  Vip! New!
第91節:遙想風流第一人(4)  Vip! New!
第92節:花枝欲動春風寒(1)  Vip! New! 第93節:花枝欲動春風寒(2)  Vip! New!
第94節:花枝欲動春風寒(3)  Vip! New! 第95節:儼冕旒兮垂衣裳(1)  Vip! New!
第96節:儼冕旒兮垂衣裳(2)  Vip! New! 第97節:儼冕旒兮垂衣裳(3)  Vip! New!
第98節:儼冕旒兮垂衣裳(4)  Vip! New! 第99節:開閶闔兮臨玉堂(1)  Vip! New!
第100節:開閶闔兮臨玉堂(2)  Vip! New! 第101節:開閶闔兮臨玉堂(3)  Vip! New!
第102節:太陽升兮照萬方(1)  Vip! New! 第103節:太陽升兮照萬方(2)  Vip! New!
第104節:太陽升兮照萬方(3)  Vip! New! 第105節:太陽升兮照萬方(4)  Vip! New!
第106節:不惜珊瑚持與人(1)  Vip! New! 第107節:不惜珊瑚持與人(2)  Vip! New!
第108節:不惜珊瑚持與人(3)  Vip! New! 第109節:羽檄交馳日夕聞(1)  Vip! New!
第110節:羽檄交馳日夕聞(2)  Vip

步非煙作品:風月連城
為與卓王孫天下一諾,風流駿賞的武林盟主楊逸之來到漠上,用一襲白衣,萬朵桃花,彈奏出一曲千古風流的《鬱輪袍》。可惜世事變幻,天涯隔知音。為救他生命中的公主,楊逸之於千軍萬馬中浴血殺進殺出,更身陷地底之城,被作為非天向梵天所供奉的祭品。讖語迭出,江湖風波惡,漠上風塵,萬裏獨人歸。
而當塵埃化成的一切驀然在曆史中沉碎時,那白色的妖魔發出了淒楚的怒嘯。
那是流傳千年萬年的悲哀,更如一件件隱秘出現的天人五衰一般,降臨在楊逸
之和相思身上。天人將命盡,重入六道輪回.

第1節:楔 子(1)


  楔 子

  少林寺。

  二月末的嵩山,雖尚有清寒料峭,卻已芳草遙看,透出一派脈脈春色。

  暮鼓晨鍾,清磬如玉,消受這林中的天外清福。這本是神仙境地,不染塵埃,幾月前在此召開的武林大會,也未能在少林寺威嚴的大門上留下一絲塵埃。

  苦、集、滅、道,聖諦本如塵,亦不染塵。

  五更風輕,嵩山上一片寂靜,唯有寺深處佛龕上的明燈,透出絲縷光華,撕破這夜的明淨。

  夜,太過寧靜了。

  三人聯袂坐在少林寺的山門前,山門高大,映得他們是那麽的渺小。他們衣衫襤褸,須發蒼蒼,竟是三位落魄的老人。

  他們臉上盡皆露出一絲笑容,佛龕的微光穿透層林山翳,將這微笑映的那麽清晰。

  諸山無語,等待一縷光華的降臨。

  傳說佛陀臨寂滅的時候,臉上也掛著這樣的微笑。

  這一笑,將破盡眾生之苦。

  三人一動不動,這微笑就如塵埃,隨天光而散入青山朗月中。

  月落日生,一縷清輝自東天透出,宛如天地破顏的微笑,布滿連綿群山。禪唱也在這一瞬間響起,驚醒長夜的寂寞。

  那三人依舊一動不動,任天地之微笑如天雨香花,落滿全身。

  終於,山門吱啞一聲,沉重地打開了。一個還有些稚氣的小沙彌探出頭來。他惺忪的睡眼落到這三人身上,臉色立即驚變。

  震驚,欣喜,敬慕,惶恐,一齊出現在他的臉上。他顧不得再開門,急忙向寺內奔去。

  他認識這三人。幾月前的武林大會,他隨著師傅前去,遠遠見過這三人一麵。就是這一麵,令他畢生難忘。

  那宛如青鬆古柏般的出世風華……

  他奔得很急,疾驟的腳步聲踏破了天地的微笑。

  這一刻,鬆濤搖曳,晨霧變得那麽蒼白。

  悠然地,少林寺的鍾鼓一齊響了起來,金紅兩色的袈裟不住在寺中翻動,凡執事的僧侶全都匯集在大雄寶殿之前,在方丈曇宗的帶領下,虔誠而肅穆地向寺外行去。

  這是少林寺最高的迎賓禮節,名曰“萬佛朝宗”,自少林寺建立起,隻出現過七次,就連當代武林盟主楊逸之,都未曾受過如此高的禮遇。

  又有誰比武林盟主的地位還要尊崇?

  少林寺十八金身羅漢親自將寺門敞到大開,曇宗謹嚴地行至三人麵前,執弟子之禮,道:“少林寺闔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駕。”

  所有的執事僧侶全都躬身行佛禮,轟然山呼道:“少林寺闔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駕!”

  少林寺人全都按照最高禮儀的規格,躬身至膝,等著受禮之人答拜。

  這“萬佛朝宗”之禮儀鄭重無比,乃是將對方看成是宗主、佛王,受禮之人不動,這些僧人是萬萬不敢動的。但那三人受此大禮,卻寂然無聲,安然端坐,竟似完全沒將闔寺僧人放在眼裏一般。

  尚在行著無上大禮的少林僧人心裏齊齊一沉,念及這三人縱橫江湖的威望,一時惶惑無比。

  敷非三老乃是同胞三兄弟,三歲開始習武,十歲成就已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歲並肩闖蕩江湖,四處尋人比試,塞北江南,卻從無一敗。

  難得他們行俠仗義,肝膽照人,武功又高得出奇,所以江湖上人送了個“武中聖皇”的名號給他們。由於這個名號,黑道白道上的奇俠怪人,都來找他們比試,卻沒有一個能勝過一招半式。他們天資極為聰穎,不論什麽武功,隻要在他們麵前施展一遍,那就一見便會,一會便精。比試的人越多,學到的招數就越繁,到後來,天下武功,幾乎盡在其掌握,更融會貫通,創出了一門驚人的武功。終於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眾人都欲得之而甘心,那一番連環大戰,直可驚天,從此奠定了三老無上的江湖地位,令群邪盡皆懾服。

  後來武當掌門亢倉子愛才,以武當秘笈相誘,將其招攬至武當門下,不再在江湖上生事。但三人隻用了四年的時間,就將武當派內外八十一種秘笈全都修煉精通,而且還練成了除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外再無一人能夠練成的“三花聚頂”神功。

  傳說此神功修成之後,萬毒不侵,萬刃不加,萬劫不壞,乃是天下最強的內功。三人嫌此功太過厲害,無人能夠招架,未免有些沒意思,竟然從不施展。但他們此時的修為已出神入化,無所不能。

  在嵩山武林大會上,武林盟主楊逸之、華音閣主卓王孫、吳越王三位超凡脫俗的高手聯合,也不過在因緣巧合之下,險勝了他們半式。

  江湖耆老評論,若三花聚頂出手,卓楊等人當無勝算。

  他們便是敷非、敷疑、敷微三老。

  他們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三個習武之人,或者是武當派,他們代表的,是整個武林正道,他們已成為正義的化身,白道的中流砥柱。他們是江湖中唯一不敗的、完美傳說.
第2節:楔 子(2)


  曇宗一顆禪心沉了沉,暗道:“難道少林寺什麽地方得罪了這三位武中聖皇,以至三人齊來問罪麽?”

  良久,三人仍然一言不發,曇宗額頭忍不住冒出了一絲冷汗,跟著越冒越多,涔涔而下。

  溫暖陽光下的嵩山,蒙上了一層肅殺。

  那開門的小沙彌習禪日淺,尚無耐心,忍不住悄悄看了敷非三老一眼。他猛地失聲驚叫道:“不好……他們好像死了!”

  曇宗身軀轟然一震,手中旃檀念珠無聲碎裂,散了一地。他卻也顧不上,猛然抬頭,就見三老麵容如生,微笑尚在,但目中的神光,卻如神龍潛藏,不見了絲毫蹤跡。

  他再也顧不得禮數,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敷非的手腕,他的手在接觸到三老的一瞬間,立即僵直,他死死盯著三老,緩緩跪了下去,跪拜在三人麵前。

  諸僧麵容肅穆,緩緩念動往生真言,梵唱之聲,布散滿整個嵩山之巔,永無止息。

  一騎奔命般自寺中衝出,直掠西南而去。

  千裏之外的武當山,此時正是仙鶴飛舉,一派祥和。但隨著這一騎卷入,真武殿上,大鍾倉皇響起。

  然後,全部道士棄觀而出,直奔少林寺,不留一人。任祖宗基業,門派重地空懸,所有人眾,一齊北上!

  千裏之遙,隻用了三天。

  眾人趕到之日,三老仍然微笑端坐在寺門之前,除了曇宗方丈觸過一指之外,絕沒有人敢動三老分毫。他們對三老的尊敬使他們不敢有絲毫褻瀆,更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武當三老死在了少林寺門前,一個不慎,那就是滅門之禍!

  這三天,曇宗率領著闔寺僧眾,端坐在山門之前,不眠不休地頌經。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大恐慌。

  武當三老竟然死了!

  神仙一般的武當三老竟然死了!

  此後,誰再來做正道的領袖?

  誰還會是天地間不動的砥柱?誰會在狂瀾麵前挺身而出,讓正道群雄安心?

  而且他們還是死在少林寺門前!

  武當千餘道士一奔到嵩山山頂,立即全都跪伏在地,齊聲念頌道德真言。

  武當掌門清銘道長以首頓地,深深不起。良久,他咬牙道:“三老是怎麽死的?”

  曇宗茫然搖頭道:“老衲不知……”

  刷的一聲響,隻有一聲響,一千多名道士,一千多柄劍,結成茫茫的劍浪,齊刷刷出鞘,盡皆指向曇宗。

  森然劍氣潮湧而出,曇宗不由一窒!

  一千多人雙目盡皆血紅,清銘咬牙道:“今日武當傾巢而出,就沒打算活著下嵩山!我再問你一遍,三老是怎麽死的!”

  寒光砭人,那不是劍芒,而是悲憤之氣,是侵天蝕地的悲,玉石俱焚的憤!

  曇宗神色大變!他早料到三老之死對武當打擊至深,但也沒料到武當竟不惜兵戈相見,追查真相!

  武當名列天下大派之二,僅在少林之下,實力決不容小覷。而且天羅教屠戮中原,盡滅少林而屠武當,武當保留了部分元氣,門派實力已超過了少林,此次含憤而來,若當真決一死戰,少林絕非其敵。

  何況,兩派若是開戰,正道也便算是顛覆了。

  曇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念電轉,卻在這一千多柄劍的逼迫之下,一個念頭都想不起來。何況他於此事也是茫然,卻是如何想去?

  清銘咬牙道:“今日拚著武當滅門,也要血洗少林,為三老祭奠!”

  千柄長劍霍然交擊,冷光驟起!

  曇宗厲聲道:“慢著!道兄就算殺我,也要等一人到來再說!”

  清銘冷冷道:“武當與少林百年交誼,尚且不顧,還等什麽人?”

  曇宗道:“楊逸之!”

  楊逸之!這三個字一出,仿佛清音法咒,清銘忍不住臉色一變,那千柄長劍,也不由得一窒。

  武林盟主楊逸之。

  上次武林大會上,他是僅能抗衡武當三老的兩人之一;當年異族番僧瘋狂屠戮中原,也是他一葉扁舟,踏波江上,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天下武林的危亡。

  三老隕落,也許正道的中流砥柱,便是斯人。

  清銘揚起的手,終於沒能揮下去,他臉頰抽搐,顯然內心也在劇烈掙紮著,良久,方才恨恨道:“瞧在楊盟主的麵上,暫且容你們多活片刻。就算盟主親臨,你們若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我一樣會拚個魚死網破!”

  說著,武當道人盡皆趺地而坐,頌經之聲大起,再也不管少林僧人。

  曇宗與少林眾僧對視一眼,知道再說什麽也沒有用。當此之時,隻有靜心等候楊逸之的到來。或許借著他那無上的武功以及武林盟主的威望,能夠震懾當場,還少林寺一個公道。

  同時,他們不由得心中暗思:究竟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武功,能夠殺得了敷非三老?而此人將三人屍體擺放在少林寺山門前,顯然是想嫁禍少林寺。有這樣的人物跟少林寺作對,少林寺難道又要遭受一場劫難麽?眾僧想到此處,都不由得心下驚恐,忐忑不寧。

第3節:楔 子(3)


  當此之時,也隻有等著楊逸之到來了。

  山路杳然,卻再也沒有半個人影。

  天色漸漸沉了下去,少林僧人心情越來越忐忑,而武當道士卻越來越按捺不住,眼見一輪明月又從東天上升起,清銘首先按捺不住,厲聲道:“少林僧人,你們究竟想拖到什麽時候?推說武林盟主楊逸之,卻怎麽不見楊盟主半點影子?”

  曇宗也是心急如焚,三日前飛騎報武當之時,也同時遣人報知了楊逸之。如此大事,盟主絕無不來之理,卻又為了什麽而耽擱了呢?

  難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畏禍遠遁了不成?

  清銘一聲大喝,雪冷長劍再度結立,漫漫向少林逼了過去。曇宗兩條長長的壽眉垂下,麵作愁苦之色。一幹年輕和尚被逼了這幾日,早就心中不滿,紛紛大喝道:“難道我少林寺就怕了你武當不成?人不是我們殺的,隻管向我們羅唕什麽!”

  說著,紛紛掣出戒刀,就要交戰。曇宗心急如焚,他知道,隻要一個壓製不住,這就是毀滅武林的大戰!

  少林武當各是百年大派,這兩派若是打起來,必定不死不休,就算一方取勝,另一方也勢必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複。正道雖然號稱九大門派,但去了武當少林,實力弱了一半有餘,再也無法抵擋華音閣。

  百年俠義正道,豈不是就此滅絕了?

  萬萬不可!

  黃袍滾滾,雪浪翻湧,兩派刀兵,眼看要交接到一起。曇宗長歎道:“道兄!但願我之死,能讓你明白少林是清白的!”

  說著,他猛地一聲大吼,整座嵩山都為之一驚!

  此乃方丈運轉最純正的禪功,做佛門獅子吼。

  山巔眾人,都不由矍然一驚,曇宗精純的佛門真氣,自這一吼噴薄而出,化成一道怒湧的山泉,瞬間衝破了十二重樓,跟著炸開。

  卻是曇宗方丈凝聚功力,甘願震碎經脈而死,以死明誌!

  眾僧大驚,齊聲道:“不可!”但這變故起於電光石火之間,要救卻哪裏來得及?

  眼看這道勁氣已然橫掃進曇宗經脈,猛地,遠山處傳來一聲悠然的歎息:“方丈何須如此?”

  那清冷方起的月光忽然暗了暗,仿佛漫天月華都被收了起來,化成一道晶亮的長虹,直貫入曇宗的顱頂百會穴中。曇宗一聲悶哼,沸騰炸裂的真氣如遇寒冰,猛然沉寂下來,而新生的真氣又沸騰而上,兩者糾纏不定,頓時身子都要裂開。

  就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如白雲出岫,自山腰升起,漫天月華在他衣袖間閃耀不定,宛如攏了萬點流螢,攀雲步月之間便飄至曇宗麵前,一指輕輕點了在他的眉心。

  這一指,因曇宗之大犧牲而顯菩提妙相。

  一切愁、苦、憂、懼全都寂然不生,隨著這一點而化為平、安、喜、樂,定住飛騰的毒龍,清淨無為。曇宗方丈隻覺自己的真氣重新恢複平靜,那獅子吼自然消散,不由得大袖飛舞,拜了下去:“楊盟主!”

  菩提碎散,一道血光自曇宗眉心騰上,衝入來人指內,將他極為清俊的麵容映出一片血影紛亂,他抖手驅退萬種碎影,緩緩舉袖咳血。

  白衣落落,如與嵩山融為一體。而他身周的一道光華盤繞隱現不定,伴著衣帶翻飛良久,才緩緩落下。

  曇宗知道楊逸之將方才那震碎經脈的狂霸之力盡皆引到了自己體內,以自己之體承受了方丈爆體的大戾氣,心下感動之極,長揖道:“少林永感盟主大德。”

  楊逸之扶起曇宗,他的笑容宛如淡淡的晨曦,在風中徐徐化開:“方丈多禮了。晚輩本要早來,隻是斯事實在太過重大,所以多約了幾個人,不由就來晚了。”

  說著,他轉身,緩緩向敷非三老拜了下去。

  清銘見楊逸之救助少林,本要發作,卻見楊逸之禮拜三老,也隻有忍住,跪倒答謝。

  楊逸之禮節甚謹,拜完敷非,再拜敷微,跟著拜敷疑。清銘的耐心漸漸維持不住,忽然,山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峨嵋,崆峒,華山,昆侖,九華,青城,鐵劍七派的掌門,正匆匆行上山頂來。這七人,本有閉關的,有重傷的,有多年不見客的,要請動他們,可實在不容易。楊逸之竟在三日之內走遍大江南北,將他們全都請了出來,所費的艱辛又豈是片刻間所能說盡的?

  當然,隻有三老身死此等大事,才能夠將他們驚動。

  七人匆匆上山,顧不得跟曇宗、清銘見禮,盡皆跪拜在三老麵前。

  墨雲低垂,一線晨曦也被壓製得如此黯淡。

  清銘閉口不言,他知道,此時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七掌門多受過敷非三老大恩,江湖中的大恩,隻有用生命去報。

  此時便是報恩之時。

  七掌門緩緩起身,峨嵋掌門守溫師太兩道長眉豎起,一字字道:“三老死在少林寺門口,少林難辭其咎!”
第4節:楔 子(4)


  少林僧人一齊大嘩。七位掌門齊齊跨上一步,跟清銘站在一起。這一站,便表明,峨嵋,崆峒,華山,昆侖,九華,青城,鐵劍這七大派,生生死死,都將與武當一起,絕無半點動搖。

  那氣勢不由令整個少室山為之一窒。

  少林絕沒有獨抗八大派的實力!

  楊逸之淡淡的話音此時傳了過來:“眾位且聽我一言。”

  清銘冷笑道:“正要聽聽盟主是站在哪一邊的!”

  眾掌門一齊轉身,盡皆麵對著楊逸之。

  肅殺之氣如初春寒風,撲麵而來。

  楊逸之麵上的笑容不變,隻是多了一點歎息:“三老乃是神仙中人,少林寺中,又有誰能殺得了他們?”

  清銘一呆,跟著冷笑道:“三老光明磊落,怕的是陰謀詭計、暗中算計的小人!”

  楊逸之道:“我方才借拜祭之際,已仔細看過,三老是被人用掌力生生擊斃的,並非死於暗算。”

  清銘怒道:“難道我們都是瞎子不成?但三老所修習的乾天神掌乃是當世第一神功,又有誰能用掌力將他們擊斃?顯然是中了小人的暗算,這掌力,怕不是三老死後再施於其身的!”

  楊逸之歎道:“既然如此,諸位有沒有看到三老耳後有一道極細的劍痕?”

  九位掌門人臉色一齊大變,急忙衝上去查看,良久,他們陰沉著臉,退了回來。清銘胸口怒氣翻湧,厲聲道:“原來如此……三老竟先受了如此劍傷!”

  楊逸之道:“少林寺習掌法、習刀法,卻不習劍法,所以,三老絕非少林寺中人所殺。”

  武當掌門尖聲厲嘯道:“這你不說我也知道!當世能用劍法殺三老的隻有一個人!”

  眾人心中都是一凜,當日嵩山之上,武林會中,曾有兩人聯手,用劍敗過三老一招。

  這也是數十年來,三老所僅有的一敗。

  其中一人,便在眼前,就是楊逸之。但眾所周知,楊逸之用的是風月之劍,無形無跡,絕不會留下劍痕。剩下的那一人……

  卓王孫!

  華音閣主卓王孫!

  一念到這個名字,眾人心頭都不由得一緊。三老之死,卻原來是卓王孫出手!那就無怪乎他將三老屍首放在少林寺門前了。

  他不是嫁禍,而是在示威。

  華音閣主絕不屑用嫁禍這等伎倆。但武林大會上,正道對華音閣諸多不利,傷月玲瓏,又間接令吉娜夭折,難道卓王孫是將這股怒氣遷到了三老身上麽?

  想到此際,眾人心頭都不由得一涼。

  清銘牙關緊咬,大呼道:“眾人可是怕了華音閣主?嘿嘿,當日諸位受三老大恩時,所說的誓言,可曾記得?”

  守溫師太長眉挑動,緩緩道:“不為其敵,便為魚肉。華音閣雖強,就奪了貧尼這條命去便是。道兄,峨嵋願與你同去。”

  崆峒,華山,昆侖,九華,青城,鐵劍掌門也一齊道:“身本如塵,道義如山,吾等也隨你同去。”

  清銘突覺一陣感動自心底興起,道:“咱們這就為義而死,但不可棄了道統,免為千古罪人。元鬆,你率著眾弟子回武當,我們幾位老骨頭前去華音閣!”

  元鬆大驚,楊逸之微微皺眉,道:“耳後劍痕,隻說明三老並非少林所殺,但亦不能斷定凶手便是卓王孫……”

  清銘猝然轉首,一字字道:“楊盟主若是不能為正道主持正義,那就請回吧!”

  楊逸之無言,清銘轉身,與另七派掌門攜手大叫道:“咱們這就殺上華音閣,以身殉義!”

  說著,大踏步下山而去。三老之死,實在對他們打擊至大,江湖連遭變故,天羅教、華音閣連番橫行武林,讓這幾位耆宿早就心懷鬱悶,此時卻是怎麽都忍耐不住了。

  曇宗長歎道:“諸位掌門,且等等老衲!”

  他知道,雖然借楊逸之之力,將此過節解釋過去,但敷非三老乃是死在少林寺門前,此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武當派是無法完全原諒少林的。

  於是他也隻有全力參與這場遠征,或許能得到其他掌門的諒解。

  華音閣並不遠,隻在山間。

  但亦在天上。

  楊逸之皺眉,袍袖微動,已擋在眾人麵前:“且慢。”

  清銘盯著楊逸之,冷笑道:“江湖傳聞,楊盟主曾進過華音閣,若是盟主心中還有半點江湖道義,就請帶領我們殺進華音閣,找那卓王孫報仇雪恨。盟主若是怕了春水劍法,那就請回去吧!”

  楊逸之輕歎道:“諸位就沒想過,凶手若不是卓王孫又如何?”

  武當掌門大聲冷笑道:“那就請問盟主,還有誰能以劍殺得了敷非三老?”

  楊逸之沉默。是的,還有誰能殺得了敷非三老?

  隻除了卓王孫,無所不能的卓王孫!

  隻是,卓王孫又何必殺敷非三老呢?以他之驕傲,天下尚且不放在眼中,何況是三個老朽之人?

第5節:楔 子(5)


  楊逸之不明白,所以,他隻能輕輕歎息。

  或許,是他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結果吧。

  七日,千裏跋涉。

  楊逸之的確知道入閣之路,他走的,也的確是入閣最正確的道路,因為他也想找到卓王孫,問清楚這一切。

  他要問,在武林大會盟誓之後,卓王孫為何還要開這樣的殺戒?

  但他忽然發現,正確的道路,已不正確。

  他們已陷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到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楊逸之臉色一變,腳步立即止住,身上一襲白衣宛如定在空中,再也不動分毫。

  九大掌門也感受到了那無形的重壓,不由止住腳步,盯著楊逸之,問道:“怎麽了?”

  楊逸之皺眉道:“如果我猜的不錯,我們已陷身華音閣的太昊清無陣中。此陣主殺,隻怕我們的處境已凶多吉少。”

  傳說中,四天勝陣分四個方位拱守著華音閣,據說從未有人能破陣而入。

  四天勝陣中最詭秘、最惡毒的就屬西方太昊清無之陣——那由上古奇獸鎮守的蠱毒之陣。

  眾掌門臉上變色,道:“太昊清無陣不是在華音閣周圍麽?我們連華音閣的影子都沒見到,怎會入了陣法中?”

  楊逸之道:“此地已屬華音閣邊境,而我們陷入太昊陣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卓王孫已知道我們來此,因而擴大了法陣。”

  清銘冷笑道:“如此更說明他心裏有鬼,諸位道兄,咱們衝殺出去,跟他拚了!”

  說著,他身形化為一條青影,劍光閃動,向陣中卷去。那散漫的山光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清叱,一道劍光驟然亮起。

  那道劍光,竟然是黑的,漆黑如墨。

  劍光才閃,周圍那些看去普普通通的樹木叢中,忽然暴起了數點黑光,直沒入劍光中。頓時那劍光宛如狂龍般炸了開來,淩空一個翻卷,墨浪般滾滾而下,直轟在清銘劍尖之上!

  這一劍沛不可禦,宛如一座漆黑山嶽壓了下來,清銘長劍彎折,真氣差點逆流。一時隻覺兩耳中嗡嗡做響,眼前一片昏黑,,竟然目不可視、耳不能聽!

  清銘一聲大叫,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倒衝而回。隻這一交手,便吃了大虧。

  隻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九大掌門無故闖入華音閣禁地,想做什麽?快些撤去,閣主大量,便不追究,否則,格殺勿論!”

  清銘氣衝腦顱,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大叫道:“你們閣主是個卑鄙小人,既然敢殺敷非三老,就連我們一齊殺了好了!”

  那聲音冷冷一笑,道:“你竟敢辱及我們閣主,那便是死罪,該當受三陰照魂蠱之苦。”

  說著,聲音消失,再不響起。突然,周圍的山水樹木全都一暗,空中無聲無息地懸起了萬點燈籠。

  那是漆黑的燈籠,宛如鬼魂般靜寂地懸浮空中,那煌煌白日忽然變成了暗夜,而這燈籠,就是暗夜中的妖魔。燈籠三三成堆,樣式極為怪異,臃腫漆黑,三隻抱在一起,就像是蜷縮在母體中的胚胎一般,不住妖異地扭動著,滴下粘稠的液體。風吹過,淡淡腥香味傳來,卻如縹緲的虹彩,結成瑰麗的桃花瘴,將眾人圍在中間。九大掌門臉色不由得劇變。

  他們都是絕頂高手,自然看清楚,方才助長黑色劍光的黑氣,便是從這等燈籠中竄起的。那黑氣分明是太上異蠱,隻兩三道便讓那劍光如此茁壯,此時萬點高懸,縱然身懷絕世的武功,又如何抵擋?

  那些燈籠不動,眾人也都不敢移動分毫。

  三陰照魂,將他們緊緊困住。

  飄飄渺渺間,九條淡淡的人影自三陰幽光中顯出,宛如地獄的幽魂般,懸浮在萬千冷光之中。湖光山色被三陰照魂燈的暗光一照,便宛如煉獄景象一般,這九條幽魂,更如煉獄妖鬼化身,九大掌門無不是經多見廣、心誌堅定之輩,此時也不由都是一凜。

  九條人影緩緩飛了過來,那朦朦朧朧的麵容逐漸清晰。待到九位掌門看清楚他們的麵容之後,不由都是驚噫出口!

  九大掌門是何等人物?這太昊清無陣雖淩厲無比,九大掌門小心以待,但也不怎麽驚惶。怎的這九條人影一出,向不假顏色的九派掌門,便齊齊動容呢?

  隻因幽光淡淡下,那九條人影竟然生得跟九大掌門幾乎一模一樣!

  縱然有細微的差別,九大掌門本人能看的出,但他們都是深居簡出之輩,門下弟子跟別人就未必能看的出了。

  若是九大掌門死在此處呢?

  若是這九條人影走出太昊清無陣,走出華音閣呢?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將他們當成是九大掌門?

  是不是九大門派都會拜他們為領袖?

  正道是不是從此就由他們領導?

  眾掌門想到此處,不由盡是一凜。他們激於敷非三老被殺的義憤,感於三老恩義,本挾性命而來,沒想要活著走出華音閣。但此時,他們卻絕不能死!
第6節:楔 子(6)


  他們不能讓正道因自己之死而隕落!

  難道卓王孫殺武當三老,就是為了將眾人引到此處一網打盡,兵不血刃地將正道統於禦下?

  這實在是條極毒辣的計策!

  清銘厲聲道:“卓王孫!你好毒辣!”

  但他絕不敢再出手,饒是如此,這聲大喝也已激動了那層層三陰照魂之燈,黑氣漂移,群燈一齊晃動,一陣難聽的嘶啞之聲自燈籠中衝出,化成飄飄渺渺的氣勁,向眾人圍擊過來。

  楊逸之臉色一變,雙手展開,袍袖飛舞,一縷若有若無的光華自袖中飛出,將眾掌門一齊護住。他這才一出手,那些三三一簇的燈籠便微微搖動,中間仿佛有什麽活物蜷曲騰動,似要裂體而出。

  楊逸之手腕微沉,縈身光華明滅不定,麵色卻更顯蒼白。

  他雖然玄功浩淼,卻也無法以一人之力對抗這幽微霸烈的太昊清無陣。

  更何況,他數日前為救曇宗所受之內傷還未痊愈。

  然而,方才他也看到了那九人之影,他心中的震驚絕不比九大掌門小,是以他決不能讓九大掌門死於此地!

  不但如此,他還要追查真相,還江湖一個清白!

  是否,他要以生命突破這個奇異霸道的陣法?楊逸之手心白光閃動,一如他心中不定的波瀾。

  突然,一聲悠悠的歎息自陣深處響起,一股強絕的力量忽然飛出,千絲萬縷般卷住了楊逸之的手腕,帶著他向陣深處投去。

  九大掌門一齊驚呼,欲施救援,卻哪裏來得及?眼見白影一閃,楊逸之身形已遠。

  楊逸之並沒有抗拒,也沒有驚惶。因為他已知道那聲歎息來自何人。

  也因為,他見到了隱在陰暗影裏的眸子。

  他的心頭湧起了一絲悵然,他忽然想起了華音閣中,他接過“心月”之劍時,心中的感慨。

  鑄劍之情,相知之義,讓他永遠記住了這雙眸子。

  也記住了這個名字,樓心月。

  樓心月也凝視著他,穿透陣法中萬點暗翳,她又見到了那一襲永不沾染的白衣。

  那是天邊的月,水中的光,如玉的溫存,入骨的相思。

  月華如水,每一次凝望都是天長地久。連落寞都那麽長,用盡歲月都無法收拾。

  於是隻留下悠長的歎息:

  “我本控不住你,你卻為什麽要故意被擒?”她咬了咬嘴唇,轉過身去。她怕再多麵對他一刻,就會忍不住說出那句永遠無法問出的話:

  或者,你是來看我的?

  楊逸之緩緩一揖。無言。

  最難消受,卻又不得不受。隻有無言。

  “我要見卓先生。”

  樓心月目光猝然一盛,投向楊逸之。

  楊逸之的目光並沒有看她。

  她知道,這個男子的目光,隻有天地才能留的住,而她,隻不過是天地間的一抹流雲而已。所以她咬住嘴唇,緊緊咬住那點殘紅。

  那是昨日的妝,已殘。隻有齒間咬出的那一縷腥鹹,依舊鮮豔如新生之花。

  她緩緩抽下簪子,沾起這點嬌紅。秀發如雲般垂下,垂在她蒼白的容顏上。銀簪刺在眉心,輕輕地,無比柔情地畫出一點新妝。這便不讓紅殘。

  “你可知道,你們此去絕無半點勝算?”

  楊逸之默然。

  “太昊清無之陣已經發動,你或者尚有一線離開之可能,但自顧尚且不暇,萬難救九大掌門脫困。而早在三天前,本閣天晷、雲漢兩司的部眾已暗中向九大門派進發。沒有掌門坐鎮的九大門派本就群龍無首,不堪一擊,更何況你們也看見,九大掌門的替身業已選好。一旦他們死在陣中,整個武林……”

  楊逸之打斷她:“所以,我才要見他。”

  樓心月霍然抬頭,怔怔望著他。

  他的目光投向遠天,卻依舊沒有看樓心月。

  月光照耀下,他的容貌清婉如水,但眉宇間透出的決斷卻是如此堅定,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樓心月沉默良久,終於幽幽歎息一聲:“西去有山名禦宿,在山頂最高處,有花名露微,每年隻在早春之時,盛開一夜。當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閣主便獨自飲酒花間。”

  “此夜月出,正是露微花盛開之時。”

  樓心月手中銀簪輕顫,新妝已成。

  楊逸之微微一揖,緩步西行。

  他忽然之間,又有些悵然,他該在此刻西去麽?

  紅影依稀,盡皆被三陰暗影擋住。

  這無比鮮豔的新妝,卻又有誰能看?

  銀簪兩折,無論多新的明媚,若無人賞便已殘。

  西去有山名禦宿,在山頂最高處,有花名微露,每當盛開之時,閣主便飲酒花間。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那是蒼蒼茫茫的寂寞,又有誰能知曉?

  楊逸之緩步上山,心情卻前所未有的沉重.
第7節:楔 子(7)


  兩年前,洞庭之上,番僧遮羅耶那瘋狂屠戮中原武林,是他縱一葉扁舟,隻身而來,對決宛如神魔的異族高手。

  那一次,他沒有猶豫。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是對的。

  然而這一次呢?

  江湖中最大的浩劫或許就要從今夜開啟,而他空有高絕的武功,卻不知,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如何才能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那輪明月漸漸自東天升起,將幽光灑滿他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華本身般清冷。

  江湖多難,他應該振作的。

  他的身形這才快起來,仿佛與月光溶為一體,縹緲直上。

  直上山頂。

  樓心月沒有騙他。

  當此夜,朗月照耀,露重霜微。

  初生的芳草在山頂鋪開一層厚厚的錦茵,卻又被夜露打濕。

  芳草之上,一株花樹映月婆娑。

  枝葉扶疏,花卻隻有一朵。

  微露之花,孤絕傲世,不與群芳同倫,不與俗子同賞,隻盛開在人跡渺然的山林中。

  隻開一夜,便已枯萎。

  正因如此,這一夜才會如此燦爛,盡情炫盡風華。

  卓王孫獨坐花下,遙望在半空正徐徐盛開的露微花。花枝搖曳,仿佛也在感歎紅顏何幸,能於寂寞深山中,得知己之賞。

  於是,露微之花開得更加絢爛,仿佛要將終年的寂寞,都在這一刻補償。

  卓王孫束發披散,青衣微敞,半倚在花樹下,一任夜露落了滿身。

  他手中握著一尊紫光流溢的琉璃盞,杯中珍珠紅、琥珀濃,映出一輪緋紅的明月,可以想見杯中佳釀的芬芳。

  但他卻並不飲。

  朦朧月色將他宛如太陽般光彩逼人的容貌點染出些許柔和,讓他看去不再如暗夜的王者,恣意張揚著那足以撼天動地的殺意。

  這一刻,他仿佛隻是醉臥花下的名士,在初春月夜沉醉在這孤芳綻放的美景中。

  然而楊逸之知道,這不過是表像而已。

  琉璃盞中的酒色返照,隱約可見他那雙如瀚海般深沉的眸子。

  隻是,那雙眸子中竟然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如此天地大美,也不足以讓他動容。

  雖然驚鴻一瞥,但楊逸之知道,眼前這個人,依舊是那個站在高處,俯瞰塵世,執掌著生殺予奪的王者。

  他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聲歎息打破了月色的寧靜,一陣入骨的寒意彌散開來。

  卓王孫沒有回頭。但他盞中的美酒卻已蕩開道道漣漪。

  一時,山巔雖然仍是春月照耀,霜露沾衣,但香氣飄來卻已徹骨。

  月涼如水,每一枚綻放的花瓣,仿佛都被這攝人的寒意凍結,花瓣雖如故,花心已枯萎,化為紛揚殘雪,緩緩飄落。

  楊逸之的臉色並未有分毫改變,他輕歎道:“我相信,武當三老絕非你所殺。”

  卓王孫沒有看他,隻輕輕轉側著手中的琉璃盞,目光停佇在杯中返照的一輪明月上。

  他冷冷道:“那你為何而來?”

  這句話說得極輕,並未帶上絲毫情感,但那股寒意卻更濃,春色頓時化為嚴冬般肅殺,那朵盛放的嬌顏都在他身後無聲戰栗。

  花露如血。

  或許,一字回答不對,就會是天下無盡浩劫的開端。

  但這一次,楊逸之卻並沒有絲毫遲疑,淡淡道:“我並非為你而來。”

  卓王孫將酒盞從眼前挪開,斜瞥著楊逸之,嘴角挑起一個譏誚的笑容,一字字道:“你——為——誰?”

  楊逸之斷然道:“天下。”

  卓王孫微閉的雙眸突然睜開,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似乎要將他看透。

  然而,楊逸之隻是淡淡地站在花樹前,整個人在盛極的月華下,卻仿佛早已澄澈如水,並無絲毫雜質。

  卓王孫道:“何為天下?”

  楊逸之仰望皓月,朗聲道:“當*****我嵩山頂上之一諾,便是天下!”

  卓王孫握盞的手立時頓住。

  他再次打量楊逸之,這個一直如魏晉名士般謙謙如玉的君子,這個仿佛永遠遊離於江湖之外的隱士,而今竟是如此的執著、堅決地站在他的麵前,對抗他本不可一世的力量、氣度、智慧、風儀,以及一切的一切。

  卓王孫注目手中的杯盞,久久無語。他披散的長發就在夜風中幾度揚起,又徐徐落下。

  這座山,仍在太昊陣中,在他的掌控之下。

  若他出手,這便是楊逸之的絕境。

  然而,他有肅清江湖的力量,有摧折萬物的殺氣,但卻折服不了此人,折服不了此人的天下。

  楊逸之看著他,緩緩道:“天下不能壞於三人之死。”

  卓王孫不答。

  楊逸之道:“所以,武當三老絕對不該是你所殺!”

  卓王孫冷笑:“不是我,又是誰?你的‘天下’會相信麽?”

第8節:楔 子(8)


  楊逸之踏上一步,注目卓王孫道:“你若說,我會信。”

  他的話音十分誠懇,但卓王孫卻隻拂袖冷笑道:“你卻代表不了你的天下。”

  楊逸之道:“若得你一諾,當以三月為期,還你清白。也還天下清白。

  卓王孫大笑:“你的天下於我何用?”他揮袖遙指山下太昊陣:“三月後,天下已在我掌中。”

  此語並不高聲,但卻已驚動天上之人。

  卓王孫衣帶未束,袍袖翻飛,宛如滅世的神魔,即將揮劍而起,割裂中原。

  林間夜露簌簌落下,卻似乎為這升騰的殺意攪碎,砰然暴散,在兩人中間炸開一團團彩霧。

  楊逸之巋然不動,一字字道:“我隻相信,天下亦在君之心中。”

  夜露突然凝結,滿天狂舞的殺氣,也因這句平凡的話,而如春水般徐徐化開。

  卓王孫注目手中酒盞,神色隱藏在散發的陰影下,看不出變化。

  嗆然一聲輕響,卻是他在拔劍。

  一道劍光如騰蛟起鳳,裂空而出,卓王孫持劍在手,冷冷道:“玄都劍仍在此。”

  殺名人而用名劍。

  天下共知,此乃卓王孫的習慣。從未改過一次的習慣。

  第二個習慣,便是殺人後當葬此劍於地而去。

  玄都劍,正是當日嵩山一戰中,卓王孫為武當三老準備的名劍。

  劍仍在。

  ——這已是最好的辨白。

  楊逸之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風露淒迷,不知何時,山中的寒意已經點點消散,一切又已回複了春夜的靜謐。

  卓王孫依舊獨坐花下,手中半握一尊琉璃盞。

  他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笑意,這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頓時變得和煦而可親,他輕輕轉側杯盞,道:“三月後,當邀楊盟主共飲此杯。”
第9節:九天閶闔開宮殿(1)


  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

  嘉靖皇帝端坐在道台上,麵沉如水。

  他的身前,羅列著厚厚一疊奏疏,以及青藤紙寫就的祭天青詞。這些奏疏與青詞雜迭著,正如大明的江山一樣,在神仙方術中飄搖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關於東南倭寇的,另一半,是關於各地連年的饑饉。這些,都讓嘉靖有些煩亂。

  大明得天之佑,祥瑞不斷,偶爾有些小麻煩,這些臣子竟然無一個能分朕之憂!

  嘉靖月白色的道袍因恚怒而波動起來,露出他手上緊緊握著的那一封奏疏。隱約可見奏疏封麵上紅色的“八百裏加急”字樣。嘉靖帝的指節因用力而變得發白,但最終,他無力地歎了口氣,整個身軀鬆弛下來,倚在沉香木的輦上。

  無疑,這封奏疏,才是嘉靖帝怒氣的根源。

  嘉靖帝目光抬起,緩緩移過那雕刻著流雲般經文的白玉陛,最終注目於深深叩首在台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感受到這威嚴而淩厲的目光,劇烈地顫抖起來。

  嘉靖冷笑。

  他用力將奏疏摜下,轟然一聲響,奏疏落地的聲音,在這沉靜空闊的大殿中是那麽的響亮。跪著的人一陣顫抖,幾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嘉靖的怒氣宛如鬱積著無窮的雷霆,將要噴發而出:“朕設安寧、曲先、哈密等衛,命汝為甘州總兵,看管邊塞,意在惠民體天,滋養柴達木聖泉。汝究竟做了什麽魚肉百姓的禍事?”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啟稟陛下,微臣上承皇恩,不敢有絲毫懈怠,哪裏敢魚肉百姓啊!”

  嘉靖帝怒道:“如此,聖泉怎會幹涸!”

  那人不敢再辯,伏地叩首,鮮血濺紅了白玉宮闕。嘉靖帝心中煩惡,擺了擺手,道:“亂棍打死!”

  幾名太監遠遠答應一聲,急步走上前來,將甘州總兵拖了下去。那總兵麵如死灰,隻是他至死也沒想明白,奔湧不息的柴達木聖泉,怎會在一夜之間幹涸了呢?

  遠處的慘叫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化為一聲哀吟,鬱悶而沙啞,是那總兵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嘉靖帝的煩惡卻一點都沒減,他順手拿起一本青詞,見上麵用簪花小楷寫滿了華麗的句子。這往日他最喜歡讀的文字也無法引起他半點的興趣,他不耐地將青詞丟開,長歎道:“難道上天不再眷顧於我,是以令聖泉枯竭麽?吾自履大寶,天無日不顯祥瑞,為何今令聖泉幹?”

  他修習仙道三十餘年,神仙道士找了無數,卻仍不能脫卻凡俗,心中本就有無數疑惑。此時被聖泉幹涸之事觸動,心中這份鬱悶無處宣泄,就欲喚人將甘、涼諸州的大小官員全都招來重罰,以挽回天心。

  簾帷卷動,小黃門俯地來報:“吳越王求見。”

  嘉靖帝歎了口氣,道:“讓他來陪朕說說話,也好!”

  小黃門躬身退出,片刻,隻見一人冠帶煌煌,相貌威武之極,大踏步走了進來。他滿麵春風,見到嘉靖帝,跪稟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嘉靖帝皺眉道:“你何須在這個時候來討朕生氣?柴達木聖泉幹涸,朕心正不快。”

  吳越王起身笑道:“臣弟正為此事而來。天大的喜事啊!”

  嘉靖帝雖然寵愛這個弟弟,聞此言也不由怫然不悅,麵色一沉,道:“此乃凶兆,喜從何來?”

  吳越王笑道:“稟皇上,柴達木聖泉雖然幹涸,但居庸關外的一個小村名添壽村,其村中有一口千年枯井,日前突然湧出了一道甘泉,吳清風國師適在此地,目睹仙光靈氣隨泉水噴出,急忙用無上道法推算,確認為柴達木聖泉無疑。是聖泉雖在柴達木幹涸,卻又在添壽村再現,此不為皇上之福乎?”

  嘉靖帝霍然站起,喜逐顏開:“你是說聖泉移址,並非真的幹涸?”

  吳越王再度拜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想必上天亦體恤吾皇忠孝飛玄萬壽之德,是以令聖泉拔地飛舉,近於聖榻,此真天子之福、社稷之祥、萬民之喜啊!”

  嘉靖帝聽到此處,不由得意萬分,麵上的愁容一掃而空,忙道:“皇弟且起,來人!”

  小黃門急忙湧入跪倒,他們卻都是司空見慣,齊聲道:“恭喜萬歲爺、賀喜萬歲爺!”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今日乃天下之共喜,取我的紙筆來!”

  他閉目搖晃腦袋,顯得得意非凡。等紙筆來了,他領紙揮毫,笑吟吟地道:“添壽村,既然有如此祥瑞,不妨就改名為天授村。皇弟,你可代朕前去拜祭聖泉,告謝於天。我命群臣寫上好的青詞與你。”

  吳越王微笑躬身道:“皇弟以為,此次天地降大祥瑞於天子,不惜移不動之泉流,改萬年之丘壑,乃是大功德、大福祗。天下能當的起此福祗的,唯天子一人而已。不若禦駕親臨,也令上天知陛下事天之心,我大明千秋萬代,永主萬民。”

  嘉靖帝聽得高興之極,隻覺每一言每一句都說到自己心坎中去了,笑道:“既然如此……”

  突然,一個嬌脆脆的聲音道:“帝君,不若瑞酃替您去好了!”

  就見一人著月白色道袍,嫋嫋娜娜而來。她看去隻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由於生在帝王之家,已大有威嚴,秀麗的容顏不苟言笑,牽霞曳霓,踏星步鬥而來。正是嘉靖皇帝的小女兒,封為永樂公主的朱瑞酃。

  這位公主乃是雍妃所生,雍妃生一子二女,長子薊哀王朱載匱,生未逾月而殤,女兒歸善公主朱瑞爃,三歲而薨,僅僅餘下了這位小女兒,是以寵眷有加。嘉靖共生了六位公主,四位夭折,隻剩了永樂與寧安公主,是以也是極為珍愛。加上這位小女兒自小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嘉靖的目光才動,她就早將屬意的東西拿過來了。與嘉靖帝興趣相同,喜愛道教,三歲就能背誦《道德經》,十二歲的時候,就自號碧城元君,在嘉靖帝修真的西苑邊上蓋了座道觀,起名曰碧城,白玉為門,門上大書李商隱的《碧城》一詩。

  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沈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這等同趣同好,自然更得嘉靖之愛,是以嘉靖修煉的道所,隻有永樂公主可不用通報,通行無阻。也隻有此位公主,才隻以帝君道君稱嘉靖,而不以父皇相稱,見麵也是道家禮遇之稽首,不行君臣叩見之參拜。見永樂公主蹁躚而來,就連權炎熏天的吳越王,也不由得躬身行禮,退在了一邊。

  永樂公主對嘉靖帝打一稽首,道:“帝君百日清修未滿,不便出關。不若瑞酃替帝君前去,一者為父皇分憂,二者也讓女兒體恤一回天下,免得白做了這個碧城元君。”

  永樂公主才一出現,嘉靖帝便滿麵帶笑。

  聖泉移址雖是大喜,但出了居庸關,已屬胡漢交界,加之胡酋俺答近年頻繁犯境,天授村實乃險地。嘉靖向道之心雖誠,但英宗土木堡之變的教訓猶在,說起禦駕親往,也不由有所猶豫。此時見永樂自告奮勇,自然樂見其成,道:“既然酃兒這樣說了,朕還有什麽不允的麽?隻是事關國體,你需戎裝前往,不得暴露身份。為防萬一,朕封你為顯聖大將軍,持尚方寶劍,如朕親臨。”

  他轉頭對吳越王道:“皇弟也隨她去吧。居庸關外近胡地,可千萬不要讓酃兒受到任何驚嚇。”

  吳越王躬身答應。嘉靖帝麵色沉了沉,道:“聖泉雖然移址,但失自柴達木之事,仍不可不咎。一月前,兵部尚書楊繼盛上疏要求罷黜方術,填聖湖為民田。這才惹得上天降罰,萬萬不可輕恕。皇弟可一起料理了。”

  吳越王眉頭蹙了蹙,稟道:“想來聖泉失自柴達木,非皇上之罪,非社稷之罪,乃是楊繼盛妖言惑眾,上幹天怒所致。宜將其流放荒漠,終身不得踏足我大明疆土。”
第10節:九天閶闔開宮殿(2)


  嘉靖帝沉吟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吳越王笑道:“天為重,帝君為重。”

  嘉靖帝緩緩頷首,揮手令兩人出去。鍾聲嫋嫋,自西苑傳出,那便表明,嘉靖帝已開始了每日例行的修煉。

  楊逸之手中托著一封信,陷入了沉吟。

  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上麵隻寫著三個字。無餘穀。紙是普通的灑金紙,墨是普通的鬆香墨,字是普通的瘦金體字。

  但不普通的是,信的下方,鈐著一枚印章,大明兵部的印章。

  更為不普通的是,這封信就掛在楊逸之經行的道旁,這是一條荒涼的古道,少有人至,而這封信墨跡尚新,看來掛上去的時間未久。那就說明,掛信之人,已算準了楊逸之的行蹤。

  像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段,楊逸之本可淡淡一笑,不予理睬,等著他自顯其形,但那枚兵部的印章,卻讓他忽然有了無窮的牽掛。

  好在無餘穀並不遠,不需繞道。

  三月初的清晨,濃霧彌漫,在天地間垂下一張巨大的白帳,讓山路旁剛剛含苞的野花變得蒼白而沉重。

  一如楊逸之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武當三老之死,乃是為了挑起正道與華音閣的爭端,九大掌門問罪華音閣,無疑火上澆油。雖然他相信此事絕非卓王孫所為,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三個月之內還無法查出真相,隻怕正道與華音閣的衝突,便無法避免。

  但,又如何查呢?七天過去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凶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除了劍痕與掌傷。但這兩者,卻沒有任何追查的價值。掌是乾天神掌,劍是春水劍法。

  隻有武當三老才會的乾天神掌,華音閣秘傳的春水劍法。

  若以此推論,凶手隻可能是武當三老本人或者卓王孫。

  楊逸之苦笑。

  他緩緩抬頭,隻見前方不遠處橫著一塊石碑,苔痕斑駁,依稀能看出三個暗紅的大字,正是“無餘穀”。

  看來,約見的地方已經到了。

  風霧散去,他麵前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他認識的人。

  吳越王府的歐天健。

  歐天健臉上含了微笑,拱手向楊逸之一禮,他的笑容中有一絲譏嘲,這讓他的恭敬看去顯得有些虛假:“楊盟主。”

  他身後是一片密林,濃霧中,影影綽綽,似乎還藏了不少人。

  顯然,他不是孤身赴約,這密林中,必定藏著他自以為足可倚仗的力量,所以他才會笑得如此張狂。

  楊逸之打量了他一眼,麵色未有絲毫改變,也還了一禮,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歐天健如此成竹在胸,必定有所恃而來,就算他不問,也一定忍不住會自己說出來的。

  果然,歐天健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他訕笑道:“楊盟主本是天外之人,平日歐某求一見尚且不可得,如今竟肯為了一封書信,來此荒山野嶺,就說明一件事,盟主最近也為俗事叨擾,不得不踏足俗塵了。”他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不知道這點‘俗事’,是否與聳動天下的武當三老之死有所關聯?”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我此來,正是為了查明此事真相。”

  歐天健笑道:“隻怕楊盟主要的,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證據。”他故意頓了頓,一字字道:“讓天下人相信卓王孫不是凶手的證據。”

  楊逸之眼中神光一凜。

  歐天健見楊逸之變色,不禁有些得意:“楊盟主一定奇怪,當日盟主與華音閣卓先生相約禦宿山,並無第二人在場,歐某又是如何知道其中內情的?”

  楊逸之並沒有回答。

  歐天健笑道:“盟主似乎忘了,歐某是奉王爺之命前來。而王爺手下有一位名叫日曜的異人,最能推算因緣,揣測天機。天下紛擾之事,無她不能知者。包括……”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義已經十分清楚。無不能知,無不能曉,楊逸之想追查的一切,自然也在其中。

  楊逸之的臉色慢慢變了。

  歐天健臉上自得之色更重:“而且,先知手上有的,絕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足夠的證據。”他重重的重複了一遍:“天下僅有的證據。”

  這的確是個足夠誘人的條件。

  然而越誘人的條件,要交換的東西也越不簡單。

  楊逸之淡淡道:“王爺需要楊某做什麽?”

  歐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王爺隻是個愛交朋友的人。”

  楊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沒有猶豫:“楊某散漫慣了,卻交不了這樣的朋友。”

  歐天健臉上雖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間又已布滿了笑容:“王爺也知道楊盟主神仙中人,並非如此容易羅致的。所以王爺還特命屬下來贈給楊盟主一個人情,以表誠意。”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個都甲胄森嚴,長刀出鞘.

第11節:九天閶闔開宮殿(3)


  但他們的刀並不指向楊逸之,而是指向一輛囚車。

  囚車的木欄,已被鮮血浸得發黑,裏麵囚著一位老者,須發蒼蒼,垂首坐於囚籠一角,看不清麵目。他的囚衣上滿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楊逸之心中沒由來的一驚,臉色陡變,他一把抓住歐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車中所囚何人?”

  歐天健竟完全來不及躲閃!他身後眾人齊驚,“刷”的一片響,幾柄長刀已齊齊架在囚車中老者的脖子上。

  歐天健痛得臉上冷汗涔涔而下,卻咯咯笑了起來。因為他終於見到楊逸之驚惶了。楊逸之驚惶,便說明他的籌碼足夠。

  他的笑聲嘶啞,仿佛一條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書楊繼盛大人!”

  楊逸之全身重重一顫,他向囚車望了一眼。楊繼盛皓發蓬亂,倚在囚車中,雙目緊閉,羸弱消瘦的身軀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後的蘆葦,隨時會被風吹折。

  楊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間布滿了血色,他所有的溫文爾雅在一瞬間崩潰,手下突然用力,歐天健的肩胛骨發出一陣咯咯的裂響,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歐天健痛得幾乎昏倒,但他的笑卻更是得意:“我們不過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楊盟主的武功,大可將我等人全部殺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隻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兩全的楊大人,會不會跟盟主走呢?”他說著,艱難的扭過頭,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個臉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邊。

  歐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問問楊大人!”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歐天健推開,幾個官兵手忙腳亂地欲要扶住他,卻都重重摔在一起,楊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濃霧的一道陽光,瞬間已來到了囚車前。

  楊繼盛憔悴的麵容隱在白發下,看去已蒼老不堪。回想起那個剛毅之極的背影,楊逸之心中不由一陣酸痛,輕聲道:“父親……”

  楊繼盛衰老的身形一陣劇烈的顫抖,緊閉的雙目猝然張開。

  楊逸之滿臉熱淚,深深跪伏在楊繼盛麵前,重重頓首。

  或許,他奔波江湖,力擔江湖道義,隻不過是為了這個老人的一聲期許,一句肯定。

  隻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門,重新走過那個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無情的歲月,強將遺忘的過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門時嚴父的雷霆怒,也是萬裏江湖奔波時的落拓傷。

  是那個庭院中稀疏灑落的陽光,卻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懷,重見之時,卻是如此淒涼。

  他淚流滿麵。

  他從未怨恨過父親,隻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為嚴父膺一絲榮光。

  楊繼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他就算是棵參天巨樹,此時也滿樹都是枯黃將落的葉。落葉歸根,何處是他的根?

  他可以將弱子趕出家門,但卻無法忘記撫養他長大的一點一滴。就算歲月改換,他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與血的感應,讓他知道眼前跪著的這位少年,就是無數次走過他庭前的嬌兒。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他隻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斷義絕,他隻能看一眼。

  這一眼,能否忘盡榮辱?這一眼,能否堪破淒涼?這一眼,能否收盡那往日的承歡膝下?往事如塵般揮過,卻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場大病。

  楊逸之哽咽道:“父親,我來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楊繼盛身上的鐵鏈,楊繼盛雙目猛地睜開,那目光竟已變得無比剛毅而淩厲:“住手!”

  楊逸之錯愕呆住,怔怔地看著楊繼盛。

  襤褸鎖拷中,那淩厲的目光讓楊繼盛看去竟是無比的威嚴:“我是誰?”

  楊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震驚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楊繼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楊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著楊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霍然抬頭,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位老人,他雖然蒼老、衰朽,憔悴得幾乎連他都認不出了,但那份固執與堅毅還與當年一樣。

  楊逸之隻覺一陣刺痛瞬時從心中蔓延到全身——這是他飄蕩江湖十年來,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未有過的痛。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盤膝端坐在囚車中。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他的精氣神,全都化為了威嚴,支撐起他受盡雨雪風霜的衰老。

  楊逸之依舊怔怔注視著楊繼盛,良久,突然低頭,一口鮮血嘔出,染紅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無言。風霧更濃。
第12節:九天閶闔開宮殿(4)


  樹欲靜而風不止。

  隻有袖上不曾凝結的鮮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著他父親身限囹圄,無論他承不承認自己都一樣。

  “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愴然一笑,向著楊繼盛深深一拜。

  這一拜,有多少無奈,多少傷痛。

  楊繼盛依舊緊閉雙目,不去看他。

  楊逸之徐徐抬頭,嘶聲道:“那麽……”他低頭咳嗽,強行壓製住胸口奔湧的血氣,才能萬分艱難的說出這三個字:“楊……楊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楊繼盛將頭轉開,一言不答。

  一旁歐天健插言道:“楊大人一生精忠報國,雖然暫時幹犯聖怒,但遲早還能有為朝廷效力的一天,若這樣隨著楊盟主走了,豈不落下一個逃獄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楊盟主還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楊大人寧願血濺此地,也萬萬不肯踏出囚車一步。”

  楊逸之回頭看了楊繼盛一眼。他依舊瞑目危坐,卻似是默認了。

  楊逸之長歎一聲,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父親。殺他容易,要他低頭卻是萬難。

  他隻得對歐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歐天健笑道:“楊大人之事乃聖上親自發落,刑部、司禮監都無權過問,何況其他人?聖泉幹涸,皇上正在氣頭上,萬萬不會輕饒楊大人。不過……”

  楊逸之打斷道:“不過什麽?”這一次,他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

  歐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不敢再戲弄楊逸之,道:“聖上裁奪將楊大人流放塞外,碰巧顯聖將軍前往天授村祭天,於是將楊大人交與將軍順路押送。顯聖將軍此番持尚方寶劍而來,如聖親臨,要想放了楊大人,非將軍不可。而王爺和將軍乃是至親,若交了楊盟主這個朋友,自然會在將軍麵前,替楊大人美言……”

  楊逸之打斷道:“天授村在何處?”

  歐天健愕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麽,道:“莫非楊盟主要去天授村向顯聖將軍求情?那是萬萬不可。將軍天皇貴胄,從不與俗人相接,並且脾氣怪異。若非王爺出麵,休說是法外開恩放走楊大人,就算讓他多聽你一句話,也是不可得……”

  他絮絮叨叨,還未說完,楊逸之一字字重複道:“我隻問,天授村在哪?”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歐天健卻禁不住全身一戰,他不禁囁嚅道:“就,就在居庸關北去七十裏。”

  楊逸之看了囚車一眼,心中卻不禁又是一痛:“囚車何日押到天授村?”

  歐天健隻得答道:“快馬加鞭,不過三日路程。”

  楊逸之抬頭望去,北麵一條小路正隱藏在風霧之中。

  或者,他可以一直護送囚車到天授村。

  然而,楊繼盛卻不想見他。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的時間並不長,他必須知道,這個從未耳聞過的顯聖將軍到底是誰。

  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打動他,給自己的父親求得一紙赦令?

  楊逸之深深歎息,緩緩站直了身體,雪白的衣袖沾上點點鮮血,宛如雪地裏盛開的寒梅。他一點點拭去唇間的血痕,他的容貌也漸漸變成了玉一般的溫潤,隻剩下一絲痛苦,還殘留在他的眸子深處。

  他靜靜站立在山林中,霧氣已漸漸消散,初生的日色透過樹葉的陰霾,自天上垂照下來,垂在這個白衣男子身上,將落寞照滿他的全身。

  蒼茫大地,他就仿佛自亙古以來就一直獨立此地,不染半點塵埃。

  終於,那絲痛苦也已消除,他的身上隻有溫煦與平和。

  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掩埋起來,仿佛從沒有過一般。這一刻起,他又成為那個白衣落落,纖塵不染的男子。

  自十五歲之後,他便是一直這樣,埋葬著自己的痛苦。

  從沒人知道。

  白衣宛如一片浮雲,從歐天健身邊掠過,消失在雲霧那頭。

  嗆然一聲輕響,歐天健腰間佩劍落地,斷為兩截。

  楊逸之的聲音遠遠傳來:“三日內若敢對楊大人有半點不敬,有如此劍。”

  歐天健如受雷殛,良久良久,他才彎腰撿起那半截斷劍。

  他望向囚車的目光中,已充滿了敬畏.
第13節:帝子遠辭丹鳳闕(1)


  第二章 帝子遠辭丹鳳闕

  天授村位於居庸關以北七十裏的一處山穀中。雖然地近北疆,但此穀泉林幽寂,花木繁茂,山頂常年有一道瀑布飛瀉而下,到了穀中化為交織的溪流,將穀中一片桃林滋養得生機勃勃。每到陽春三月,穀中桃花盛開,落英吹雪,一時妃紅儷白,爛漫如錦。

  穀中景色美秀,真可謂塞北江南。而天授村就座落在這片桃林之南,每到桃花盛開的季節,村民們便將桃花以祖傳秘法醃製起來,售給每年到此地購花的行商,再轉賣到附近的州縣。

  由於醃製得法,幾個月過去,這些桃花依舊嬌豔得如剛剛采下一般,香甜可人。桃花行銷各省,可以做成秋蘭齋的糕點,禦生堂的香茶,如意坊的胭脂……單是每年桃花的收入已足夠村民一年的用度,所以村民們都悠遊度日,享受著世外桃源般的清閑。

  村子的北麵,桃林掩映中有一口古井,不知道何年何月開鑿,早已廢棄很久。然而穀中溪流遍布,村中用水已綽綽有餘,也沒有人想到去將此井重開。偏偏今年氣候格外溫暖,雨水豐沛,幾場春雨過後,早已廢棄的古井竟也湧出清泉。這本也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恰逢國師吳清風的一句話,那口古井頓時成了仙界聖泉、天降祥瑞。消息傳出不過短短半月時間,古井已被官府修繕一新,旁邊還蓋起了一座行宮,派了一隊官兵日夜看守,敬侯顯聖將軍與吳越王的到來。

  五更時分,濃霧在桃林中彌漫。

  山穀中一片靜謐,休說村民們還在睡夢中,就連值夜看守聖泉的兩個官兵,也不堪疲憊,靠在草棚下打盹。

  古井上水氣升騰。四周土地布滿蒼苔,看去宛如一隻青色的淚眼,微張在大片夭紅的桃林中。

  古井以北數十步,便已是密不透風的桃林。

  是年氣候反常,三月的桃花已開到極盛。

  周圍再無別的聲息,隻有簌簌的微響充斥山穀。

  卻是盛放的桃花,無風自落。

  乳白色的霧氣無聲彌漫,夭紅的桃花亂落如雨,在地上鋪開一層厚厚的錦繡。

  桃林深處,一脈清泉從山頂垂掛而下,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濺開,再徐徐流下,積成一方彎月形的澄潭。

  山泉細密潺緩,隻在石上發出微微的水聲,卻將這片桃林襯托得越發靜謐。

  潭水清澈澄鮮,水麵除了片片飄落的桃花,再無雜質。清晨的薄霧宛如一副巨大的沙幔,在微微晨光中壓出千重萬疊的姿態,輕輕覆蓋上水麵的嬌紅。

  楊逸之靜靜地站在齊腰深的潭水中,他身上的白衣已沾滿風塵,顯得陳舊而落魄。

  他緩緩將發簪取下,長發徐徐散開,在澄潭中漂散開去。

  四周桃花無聲落下,石上的那脈清泉濺開點點珠玉,夾雜著著繽紛的落英,紛紛揚揚地散落,將他全身完全沾濕。

  楊逸之沒有躲避,任雨花沾身。

  他抬頭望著遠天的一線晨曦,眉頭緊鎖,雙手壓在胸前,斑駁的血跡從他手下隱約透出——似乎幾日前的傷不但沒有愈合,反而更加深了。

  久違的晨曦不知何時穿透了桃林,將漫天霧氣撕開一線,靜靜照耀在他身上。水霧瞬息在陽光下蒸騰變幻,透出一片奪目的彩光。

  這燦爛的彩光就伴著滿天花雨,無聲無息地在他身旁旋舞。

  晨風拂過,水流轉急,花雨也落得更盛了。

  他靜立於山石下,泉水飛揚,他的長發與白衣已完全濕透,珠玉般的水滴合著落花,自他的發際、衣間點滴墜落。

  他衣衫上的斑駁風塵盡被花雨洗去,那一襲白衣,又漸漸變得如明月一般潔淨。

  天空被泉水撕成道道流動的光芒,又被染為桃花的顏色,嬌豔奪目。

  水珠迸落在他的臉上,他依舊沒有動,隻是輕輕閉上了雙目。

  眉頭依然緊皺。

  陽光將四周的薄霧徹底趨開,水麵上騰出道道彩光,讓他清絕的容顏看去卻是那麽的不真實,仿佛他就是在世界初生的時刻,完成了萬物創造、終於沉醉於自己傑作的神祗。又仿佛是在諸天榮光中,盡情徜徉的仙人。人世間的一切苦難,都再與他無關。

  花雨已然極盛。

  無盡妖桃紛紛飄零,爭相沾染上他雪白的衣衫,卻仿佛在他身上重獲生命,一刹那間,開得如血嬌豔。

  而後,即便隕落又何妨。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逸之從水中走出,全身點滴水光與爛漫桃花一起,將他那如雪的白衣裝點得風華無盡。

  夭紅盛開於皓雪之上,驚心動魄,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卻隻是輕輕振衣,萬點夭紅驚散,如雪的白衣又已不染纖塵。

  他久立陽光中,直到水跡幹透,才緩緩將散發束起。

  散去了眩目的光芒,他便是山中隱士,高遠清絕,世間繁華隻在他一振衣中隨風而去,絕不留下一縷塵埃。

  然而,滿天花雨,卻也洗不去他胸中的道道血痕。

  那是他無法隱藏的傷痛。

  旌旗宛如遮天的陰雲,向著天授村緩緩而來。

  桃花被馬蹄踏入塵埃,瞬間零落為泥。

  顯聖將軍一身戎裝,在一頂巨大的黃色華蓋籠罩下,縱馬緩行。她的一身戰甲極為威武沉重,似乎故意要掩蓋她的身材。描金玄光頭盔上不僅嵌入十數塊寶石,還特地增加了一張麵罩,將她的容貌完全遮掩起來.
第14節:帝子遠辭丹鳳闕(2)


  她神色十分倨傲,打馬持鞭,行在隊伍最前列。腰間懸著一柄長劍,劍鞘外以明黃色的錦緞包裹,看來定是嘉靖親賜的尚方寶劍無疑。

  雖然名義上是顯聖將軍,但畢竟貴為公主,其他副將都不敢跟得太近,故意落下了兩三個馬身的距離,遠遠跟隨著。

  突然,一騎白馬從旁邊飛馳而來,黃塵滾滾,直撞公主馬前。護衛眾將一齊喝罵,那馬上騎者一聲嬌叱,竟然是位女子。諸將都是一怔,那騎者隨手一抖,一麵黃錦織就的星辰日月旗迎風展開,裹著她嬌怯怯的身子,轉瞬間就到了公主的馬前。

  公主大喜,道:“棲鸞,是你麽?”

  騎者滾鞍落馬,見了公主,也不跪拜,笑嘻嘻地作了一揖,道:“元君千歲千千歲,正是小仙。”

  公主笑容滿麵,似乎見了這個棲鸞也極為高興。棲鸞是她自小長大的夥伴,類似於宮中的伴讀。七年之前,被作為公主的替身,送到鬥姥宮修行。此次聖泉祭天大典,自己偷偷命人傳棲鸞同行,左盼不到,右盼不到,心中又恨又想,哪知道到了天授村,才見到她。自己被封為顯聖將軍,所以也命棲鸞戎裝來見,此時見她將白銀頭盔拿下,不由微微一怔。

  陽光透下,照在棲鸞的臉上,春日的朝陽讓她微笑的臉看去說不出的溫婉,在飛騎黃塵與旌旗遮蔽下,更飄飄有出塵之感,仿佛飛仙淩波,卓然不染。似乎鬥姥宮的先天靈氣盡皆屬於她的冰肌玉骨,讓她的容色,一如天上那清亮的日光,照進人的心中。

  永樂公主雖也是女子,但也不由得一呆,笑道:“棲鸞,你在宮中七年,究竟修的是什麽仙法,竟然比我的功行還深?你可一定要教教我。這幾年不見,要不是你帶著那張鬥姥日月法旗,我可真一點也不認識你了!”

  棲鸞一笑,上馬跟公主並轡而行。兩人談談說說,無非是道術修行之事,諸將靜靜聽著,緩緩前進。

  麵前忽然顯出一片桃花秀色,中間隱隱露出點點茅屋。

  永樂公主勒住韁繩,道:“這莫非就是天授村了?”她此時故意將聲音壓低,掩藏起女子的身份。

  身旁的棲鸞也隨著沉聲道:“是的。前方桃林中的那口古井,就是聖泉所在。”

  永樂公主倨傲地逡巡了一下四周,道:“千裏跋涉,就來了這麽個荒野之地,絲毫不見什麽仙家氣象。這吳老道是道術不精,錯算天機呢,還是有意欺君?”

  吳老道就是國師吳清風。照理說公主與國師都篤信道教,應該同心同力才是。但因為吳清風信奉南派正一道,而永樂公主信奉北派全真道,雖然都是老君弟子,卻由於派係爭執,一直不甚和睦。

  說起欺君,棲鸞便不敢多話,正沉默中,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抬頭一看,卻是歐天健帶著一隊人馬風塵仆仆而來。

  棲鸞皺了皺眉,似是不願見這些俗人,壓低頭盔,將清麗的麵容完全隱藏起來。低頭附耳道:“公主,吳越王府歐校尉到了。”

  永樂公主微微哼了一聲,用眼角餘光斜睨了歐天健等人一眼。

  歐天健立刻翻身下馬,跪拜道:“微臣叩見顯聖將軍,欽犯楊繼盛已經押到,請將軍驗明正身。”一揮手,一隊官兵立刻將囚車推了過來。

  永樂公主看了一眼那血跡斑駁的囚車,就不由皺起了眉頭:“我乃方外之人,最見不得這些血肉淋漓的了,還是交由皇叔處理的好。”她隨意一揮手,招呼歐天健平身,一麵縱馬前行,一麵道:“皇叔呢?吉時將至,祭天的儀典就要開始,為什麽還不見他?”

  歐天健跟隨馬後,道:“王爺正好有些急事要處理,祭典之前,應該能趕到。”

  永樂公主皺眉道:“那這個欽犯怎麽辦,總不能將也他帶到行宮,玷汙了聖典吧?”

  歐天健道:“啟稟將軍,王爺臨行前已有安排。聖裁楊繼盛流放塞外,終身不得踏足中原,正好,居庸關一段長城需要修繕,急缺人手,王爺已通知河北府的劉世忠,派人來將楊繼盛押送過去。”

  永樂公主冷笑道:“劉世忠乃是著名的酷吏,在他手下修繕長城的民夫,幾乎沒有活過半年的。更何況楊繼盛已經年紀老邁、有傷在身。隻怕將他送去,這流放之罪也變成死罪了。”

  歐天健垂首道:“將軍明鑒,這是王爺的意思。”

  永樂公主看了囚車內的楊繼盛一眼。

  她雖在宮中,但也略略聽聞過楊繼盛的大名。但覺他剛毅太過,多少有些不識時務。何況楊繼盛一直主張以儒家倫理綱常,肅清朝野修仙好道之風,對永樂公主的作為也多有微辭。實在犯不著為這樣一個人得罪吳越王。更何況看他須發蒼白,麵如死灰,已是油盡燈枯之相,即便真的僅僅將之流放塞外,也多活不了多少時日。

第15節:帝子遠辭丹鳳闕(3)


  永樂公主有些厭煩的揮揮手道:“也罷,就依皇叔的意思。將他交給劉世忠罷。”

  她突然一揮鞭,馬蹄轉疾,向桃林深處行去。

  棲鸞打馬追去,其他人等也紛紛跟來。那些巨大的斧鉞、旌旗等儀仗在茂密的桃林裏轉側不開,一時亂作一團。

  芳菲搖落,桃林漸行漸深。

  突然,永樂公主勒馬駐足。

  桃林中突然出現一塊空地,一株巨大的桃樹立在眼前。這株桃樹盤根糾結,已不知生長了多少年,巨大的樹冠徐徐鋪開,宛如一張巨大的花傘,上麵竟同時盛開著緋紅、淺紅、粉白三種桃花。

  微風起時,亂花吹雪,美輪美奐。

  桃樹不遠處掩映著一口青色的古井,想必正是聖泉所在,是一行人千裏跋涉,要隆重祭拜的天下聖物。

  但永樂公主並沒有多看這“聖泉”一眼。

  她的目光完全凝佇在了那株巨大的花樹下。

  棲鸞策馬跟上,見永樂公主這番情狀,也忍不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而後,她的目光也與永樂公主一樣,再也轉移不開。

  一個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獨自佇立在亂落的花雨中。

  他長身而立,玉白的袍袖無風自舞,流雲般在他身邊湧動。

  他似乎沒有感到來人的打擾,目光隻凝注在自己的雙手上。

  一道絲緞般的光芒仿佛從九天裁下的星河,緩緩流瀉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簡的仙人,飄然若舉,將要乘雲鶴而參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天孫錦衣般鋪滿整個天地,絳紅香障之間,唯有這一襲白衣,清絕俗世,片塵不染。

  於是,萬千夭桃一齊靜默,沉沉等待著那點白色的照臨。

  一片落英輕輕飛過,飛過白衣男子涵遠清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點點微光,瞬間綴滿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間,落英忽然蓬散,綻放為一聲清脆的仙音,流貫天地。

  那一聲,清絕萬古,仿佛雪夜之中,聽到的一聲鶴鳴。而仰首之時,鶴已上九皋。

  樹頭夭桃被這一聲催動,紛紛墜落,白衣男子的雙袖緩緩張開,他手中的那脈星河便隨之變得無邊浩瀚。

  指尖一線清光揮灑而出。萬點夭紅,一齊變成天河中最燦爛的星辰,在他指尖飛舞,在天地間飛舞,在他無盡的風華中飛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為這無限濃豔的美而感到淒傷。永樂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來。玉指漫揮,花落如雨,在他雙袖韶舞之間稍稍停佇,便與指尖翔舞的光芒結合,化成一蓬緋紅的塵芥,連綿飄舞在他的指尖,悠揚清駿的樂聲,便由其中揮灑而出,然後紛紛落下。而那緋紅之塵也便如佛陀講經時垂落的天女之花,綿綿泊泊地散開,在他身周揚起一世紅塵。

  紅塵,映襯著他如雪的衣衫,讓他的高華絕塵中,多了幾分可以親近的溫柔。

  曲調連綿悠長,宛如流水一般在桃林中滑過。萬點緋紅的桃花從他手中無聲飛散,如疾雨,如隕星,如天地間散漫的塵埃。

  但永樂公主眼中卻沒有落花,桃樹,她隻看到了一襲白衣,蕭散漫舞。

  舞盡風流隻餘香。

  清音高遠,調隨花動。

  永樂公主這才明白,他竟是以桃花為琴,風月為弦,彈奏出這堪比天籟的琴音!

  身後,好容易收拾好儀仗的扈從也陸續趕來,但幾乎每個人都忘了為這陌生人的闖入而驚訝,甚至來不及拔刀維護公主的安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花林下的這個白衣男子。

  他們是不解音律的軍人,卻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

  每一朵桃花的隕落、破碎,都宛如悲傷的精靈,踏著天地間至美的節奏而舞,最後舞盡生命,化為塵埃。

  而他溫潤如玉的雙手,則是天地間最好的舞台。

  曲調轉疾,花飛如雨。

  這曲調中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優雅、悲傷,宛如一副在記憶中忘懷已久的圖,雖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來,卻是無盡的追緬與淒傷。

  白衣男子並沒有抬頭去看眼前的人,隻專注於自己手中的那道光芒。

  光芒宛如輕粉的緞帶,在微風裏,落花中,他手間輕輕飄揚。而落紅就在緞帶中再度綻放。這是零落前最後的美麗,哀豔得驚心動魄。

  微紅的光芒返照在他臉上,襯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間的絕美容顏。

  他星辰般澄澈的眸子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是如此心無旁騖,就算天地改異,歲月變遷,也不能讓他有絲毫動容。

  而他的臉上,也有著淡淡的哀傷,仿佛在為生命的隕落感歎。

  也不知過了多久,清音漸漸遠去,仿佛從天際而來,又終於回歸九垓。

  白衣人一曲終了,輕輕歎息了一聲,收袖而立。
第16節:帝子遠辭丹鳳闕(4)


  良久,那群官兵才驚醒過來,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樹前圍了個半圓。卻沒有一個人敢貿然上前。

  永樂公主似乎仍在夢中,喃喃道:“這是什麽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對音律也頗有涉獵,但這一曲實在太過高遠出塵,一時腦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來曆。

  棲鸞低聲歎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鬱輪袍》”

  “《鬱輪袍》……”永樂公主仔細咀嚼著這幾個字,似乎想到什麽,道:“莫非是……”

  棲鸞道:“正是王維所奏《鬱輪袍》。”

  傳說大唐開元九年,太原王氏子弟、大詩人王維到京師應試,求取功名。他聽說狀元已經內定,卻不甘屈居人下,於是求見歧王。歧王將他推薦到當時勢焰絕倫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駕前彈奏了一曲《鬱輪袍》。王維少年清俊,風儀美曼,九公主驚為天人,極力保舉,那一年,王維果然高中狀元。

  此時,彈琴者為雅士,聽琴者何嚐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樂公主矍然一驚,目光透過那層層飛舞的桃花,落在那襲白衣上。漫天紅粉中,那白衣竟出萬丈軟紅而不染,如此清絕。

  莫非他便是九天垂下的神仙,特地來點化自己的麽?

  自己與父皇舍棄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終於感動了天地清正麽?

  永樂公主心中湧起一陣狂喜,忍不住滾鞍下馬,向那人走去。

  一點淡淡的光華裹在桃雨紛飛中,輕輕將公主阻住。那是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滾滾紅塵,無盡繁華。

  白衣人悠然歎息,那歎息也似乎出於塵外,不落言詮。

  公主稽首,虔誠問訊道:“請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與漫天飛紅映襯著,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讓眾人心曠神怡,沉醉其中卻不敢有絲毫的打擾。

  白衣人微微歎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樂公主忙道:“先生請講。”

  白衣人抬頭遙望遠方的流雲,道:“《鬱輪袍》傳說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於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鬱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是故,某以落花為琴,才能不辜負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獨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樂公主心中微感慚然,她修習道術,最喜歡聽這天地眾生之語,聞言道:“先生請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當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萬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樂公主望著楊逸之,眼中神色漸漸變化。

  如果說,剛才他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卻是在高閣繡塌上執麈清談的溫文公子。

  大唐開元年間,九公主當年助王維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風流,如今她呢?

  她雖貴為公主,但麵對一曲風流絕塵的《鬱輪袍》,麵對一個宛如王維般優雅從容的男子,又如何能抗拒,這段傳奇誕生在自己手中?

  楊逸之也在望著公主。

  他知道父親孤忠耿直,是萬萬不肯逃走的,所以才隻能用這唯一的法子,以琴音幹謁公主,討來一封赦書。

  他一生落落,所能奉者,也隻有一劍、一琴。同時,他也希望公主能真正體會“道”之極詣,方才不枉了修仙之名,免從於皮毛,為禍社稷蒼生。

  這,何嚐不是一段傳奇。

  麵罩掩映之下,永樂公主輕輕咬住了嘴唇。麵前這個溫文清談的公子,重又變成了世外高絕,不可企及的仙人。

  帝胄皇貴,也許才會知道,最難施舍的,恰好是這點仁心。

  但這一次,她要成全他。

  她要成全這份風流,成全這段傳奇。但她並不知道要做什麽,她此次前來,是要祭拜天地,祝禱聖泉,並未有仁心可施之處——不如,回去後讓父王大赦天下好了。

  棲鸞見她猶豫,道:“兵部尚書楊繼盛遭無妄之災,似乎正應該赦之,以成仁心。”

  公主點頭,輕輕揮手,道:“放人。”

  眾人都是一怔,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

  歐天健慌忙跨上一步,攔在囚車前道:“楊繼盛乃是聖上親判的要犯,請將軍三思!”

  永樂公主麵色一沉:“聖上的裁奪算數,不知道我這如聖親臨的尚方寶劍,又算不算數?”

  歐天健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楊逸之緩步向囚車走去。漫天桃花並沒有被他的身形帶動,他走出這顆桃樹的籠罩,便如走進了萬丈紅塵。

  得公主一諾,父親便不是違背朝廷。那他便可以離去了。不必再受這些折磨。

  為此,他不惜走入紅塵。第17節:天書遙借翠微宮(1)


  第三章 天書遙借翠微宮

  楊逸之緩緩行到囚車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襲纖塵不染的白衣,頓時沾滿泥土。他的容顏雖仍宛如明月一般動人,但眼中的從容優雅,卻已化為了刻骨沉痛。

  眾人都是一怔,沒想到,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會對楊繼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義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頭,就算他成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將自己的目光加於這個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楊繼盛麵前,他永遠隻是那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嚴父的怒顏下,百口莫辯,隻能離開家門,流浪四方。

  冥冥中,楊逸之似乎能感到楊繼盛蒼老的麵容正在劇烈地抖動著,顯然,在這顆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滿了淩厲的怒意。

  楊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發現,自己也許徹頭徹尾地錯了!

  無論永樂公主還是吳清風,兼或權傾天下的吳越王,在這位老人的心中,無疑都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不殺不足以清君惻、平民憤,又何堪求這些人?他楊繼盛為官耿直,從未為私事求過別人!

  而現在,楊逸之卻屈於這些權貴之下。

  尤其是,用這種方法。

  風流俊賞的公子,野史盛談的公主,曼妙絕倫的佳音,流芳天下的傳奇,在楊繼盛的眼中,卻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詩人王維,也一樣白璧微瑕。

  他楊繼盛一生清白,老年豈受如此之汙?

  楊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頭。

  就見楊繼盛注視著他,一個無比鄙薄的字一點點從他齒間迸出:“滾!”

  楊逸之身如沉劫灰。

  無餘穀中,他本可不費吹灰之力,將楊繼盛劫走,但隻因嚴父不願承擔逃獄之名,便千辛萬苦,求來這一紙赦書。

  這幾日來多少艱辛,多少安排,才換來的赦令,在他眼中,卻是如此不堪一顧。

  換來的,隻是他眼中的鄙薄與譏誚。

  這些鄙薄與譏誚就宛如最鋒利的劍,深深刺入他的心。

  楊逸之隻覺胸前的傷口一陣血氣翻湧,鮮血忍不住又要嘔出。

  他幾乎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才將這口鮮血壓住,但壓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劇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歎息了一聲,低聲道:“父親大人,對不起了。”瞬息間,輕輕一指已點在楊繼盛頸側。

  楊繼盛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軟軟倒下。

  他不敢想象楊繼盛醒來之後會如何責怪他,但他寧願受萬種責罰,也不能眼睜睜看到年邁的父親,落到劉世忠手上!

  楊逸之手指觸到楊繼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楊繼盛身上遍布的傷痕。這一具軀體的確已孱弱不堪,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會熄滅。

  楊逸之眼中一熱,胸前刺痛更劇,一時幾乎無法凝聚內息。

  ——這是與天下何等樣的絕頂高手對決時,都不曾出現過的痛!

  楊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識地握住囚車木欄,緩緩用力,要將它強行震斷。

  啪的一聲輕響,木屑紛飛。

  然而,同時迸射出的,還有無數道極細的寒芒!

  這些寒芒細如毫發,又與木屑的顏色一致,肉眼極難分辨,無聲無息地向楊逸之襲來!

  楊逸之麵色一變,指間光芒猝然凝聚,向這團寒芒斬落。

  啪啪啪,又是一陣碎響,三道同樣的寒芒,分別從囚車東、西、南麵的木柱中激射而出!

  隻是,這一次寒芒的目標不再是楊逸之,而是昏倒的楊繼盛!

  變起頃刻,楊逸之毫無防備中,已來不及救援!寒芒發出極細的輕響,瞬間就要沾上楊繼盛血跡斑駁的囚衣!

  楊逸之咬牙,一手強行將楊繼盛拉出囚車,護在自己身下,一手猛然張開,一道極盛的白色光芒瞬間凝出,兩人身旁旋開半個弧圓,頓時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光芒縈身而滅。大蓬細如長眉的銀針折為兩段,墜入泥土。

  楊逸之臉色蒼白如紙,這幾乎是全力的一擊。

  他艱難起身,臉上露出一絲欣然:楊繼盛並未被銀針所傷。

  然而,正因為他前幾日的傷勢,倉促間凝形的風月劍氣有了罅隙,一枚極細的銀針,還是透過劍氣的屏障,從他肋下刺入,瞬間已沒入血脈!

  楊逸之瞑目,正要凝聚真氣,設法將銀針祛除,一股足以撼天動地的掌力,從他身後鋪天蓋地而來。

  楊逸之錯愕,如此剛猛宏大的掌力,他平生僅見過一次!他欲躲,但隻要一躲,楊繼盛便會死在此人掌下!

  不及多想,刹那間,他勉強將風月劍氣提升到極限,欲要抵擋,卻發現肋下一陣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幾乎完全僵硬!

  銀針上有毒。

  一種能讓人瞬間麻痹的毒。
第18節:天書遙借翠微宮(2)


  楊逸之眼中的驚愕化為自嘲,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將楊繼盛遠遠推開!

  砰然一聲巨響,一團光華還未來得及凝結就已破碎,囚車在那狂龍一般的掌力下完全裂為齏粉!

  這樣的掌力,隻要出手,就絕不會落空。

  無數朵鮮血凝聚而成的桃花,在空中輕輕劃過,楊逸之重重跌入塵埃。

  四周驚聲剛一出口,卻又立即咽下。

  滿天煙塵散去,卻是吳越王傲然立於當地,一言不發,隻注視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收掌。

  這一擊機關傷人在先,更有偷襲之嫌疑,但能將武林盟主打成這樣,那也實在威風,總算是出了一口嵩山頂上的窩囊氣。

  猛然,一點刺痛自掌心傳來,吳越王駭然低頭查看,就見掌心中,一團紫氣氤氳散開,一道極細的血痕,沿著手腕蜿蜒而下。

  吳越王的臉色立轉陰沉,再也見不到絲毫興奮。

  他本以為,得到“聖藥”後,自己的武功已天下無敵,卻沒想到楊逸之心神恍惚之下,倉促反擊,仍能擊傷他。

  這實在是一種恥辱。

  永樂公主愕然道:“皇叔,你……”

  吳越王沒有看她,目光隻盯在將近昏迷的楊逸之身上,歎息道:“本王曾給了你機會。你卻不肯要……本以為你是個人才,卻沒想到和乃父一般,冥頑不靈。”說著掌中紫氣凝聚,又要一掌擊下。

  永樂公主驚叫道:“皇叔且慢!”

  吳越王這掌停在半空,但紫氣卻集得更加盛了:“碧城元君乃清修之人,這等場麵還是請回避罷。”

  永樂公主翻身下馬,擋在吳越王麵前,沉色道:“敢問皇叔,機關是什麽時候布下的?”她手指處,卻是已化為碎屑的囚車。

  吳越王道:“一直都在。”

  永樂公主猶疑道:“這麽說,皇叔早已料到了他會來救人?”

  吳越王笑道:“楊繼盛乃是欽犯,理當嚴加看管。設置區區幾個機關,乃是常理,元君不必驚詫。”

  公主臉色更冷:“皇叔一直藏身士兵之間,待此人被機關所傷時方才出手,顯然早就安排好了的,卻怎又怪得我驚詫?”

  吳越王看了公主一眼,似是沒想到公主心思如此縝密,笑道:“此是元君多心了。”

  公主瞥了楊逸之一眼,見他跌倒在落花堆積中,蒼白的臉色,蒼白的衣衫,在漫天飛紅映襯下,是那麽晶瑩易碎,幾乎再多加一指,便會散成漫天紅塵。

  公主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緊縮,淡淡道:“我朱家君臨天下,是萬民之儀,豈可行背後之事?皇叔,請你退後,讓這位公子帶楊大人走。”

  吳越王麵上微笑,腳步卻不肯移動半分,道:“此事公主還要三思才是,楊繼盛乃是欽犯,這位楊公子更是江湖大酋,朝廷心腹之患,萬萬不可放虎歸山啊。”

  永樂公主麵上掠過一陣怒意,正要發作,突然,一騎黃塵自外掠入,騎者飛身離馬,跪倒在地:“稟王爺、稟元君!萬歲命立即提楊繼盛楊大人進京麵審!”

  吳越王與永樂公主都是一怔。不過嘉靖自修仙以來性情大變,喜怒無常,朝令夕改之事也是尋常。

  永樂公主冷笑道:“現在楊大人不是欽犯了,皇叔可以放他走了吧?”

  吳越王皺眉沉思,緩緩道:“楊繼盛自然可以走,但這位楊公子……”

  猛地眼前劍光閃爍,一柄劍自公主腰間飛縱而出,深深插在吳越王麵前。吳越王麵色立變,他自然認得,那便是嘉靖禦賜的尚方寶劍。

  上斬天子,下斬萬民的尚方寶劍。

  此劍一出,如帝親臨。

  永樂公主冷冷道:“你若還認得這柄劍,那就親自送楊大人回京吧。這裏的事,不必你管。”

  吳越王緩緩跪倒在地,尚方寶劍的威嚴,不是任何人能對抗的。他拜了三拜,目光抬起,注視尚方寶劍。

  他看得很仔細,似乎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柄劍一般。然後,他沉聲道:“領旨。”

  他恭恭敬敬地將尚方寶劍托起,道:“扶楊大人上馬。”

  幾個官兵牽來一匹白馬,將尚在昏迷的楊繼盛架了上去,吳越王也緩緩上馬,帶著一小隊人向京師行去。

  除了這一隊王府親兵外,所有原本護衛公主祭天的人馬,都留在此地。

  吳越王沒有回頭,

  隻是自始至終,他的臉上都掛著一絲笑意。

  一絲讓人膽寒的笑意。

  公主輕輕歎息一聲,目注萬千飛舞的桃花,悠悠道:“開始吧。”

  眾人精神為之一震,轟然答應道:“祭——天——開——始——”

  眾中官將士聞得這一聲,立即忙碌了起來,將早就準備好的物事流水價送上前來,搭建皇壇。一時土木大作,頃刻之間,一座九丈九高的皇壇建立起來了。

  最頂上三丈三是一級,立虛皇玉京山天寶華台,供三寶帝師。左列建天真命魔之幢,右列建獅子辟邪之節。左設通真之符,以降千真;右設達靈之符,以召萬靈;中設三晨之符,以通萬氣,辟除妖氛。壇之東南西北,分置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之幡符。五方敷設鎮安玉符。
第19節:天書遙借翠微宮(3)


  中間三丈三是一級,設八門:

  西北玉虛通真之門 正北清冷玄一之門

  東北鎮靜自然之門 正東青華始生之門

  東南純和剛陽之門 正南純陽烜赫之門

  西南坤順金和之門 正西剛明皓華之門

  最下三丈三是一級,列十二氣:

  子位玄天鬱初之氣 醜位北元自然之氣

  寅位辟非蕩邪之氣 卯位始青茂元之氣

  辰位黃靈高玄之氣 巳位鎮靜靈寧之氣

  午位炎真下明之氣 未位中一凝真之氣

  申位厚和肅明之氣 酉位剛堅素和之氣

  戌位真元養靈之氣 亥位返陰回真之氣

  皇壇建成之後,中官將士一齊跪拜在地,碧城觀中的道姑們清磬一擊,永樂公主親自撚起三根香,供敬在皇壇之前,立時眾道姑一齊頌起三啟頌,永樂公主拿出大學士徐階所寫的青詞,恭謹對天宣讀完畢,左右送上投龍簡。那簡分三簡,都是丹書玉劄,再配金龍一條,金鈕九枚,用青絲捆紮。投龍簡分山簡、土簡、水簡,山簡封投於靈山諸天洞府絕崖之中,關告靈山五嶽,以奏告天官上元;土簡埋於壇宅月辰方位上,或投於壇天井之上,以告盟地官中元;水簡投於三江靈泉潭洞水府,以告盟水官下元。永樂公主取出水簡,輕輕投進桃花樹下的聖井中。

  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悵。

  她忽然想起了楊逸之那散淡的微笑,以及他寧死也不肯退的執著。她的惆悵如泉水蕩漾,映透了蒼天。

  水簡擊水,落進了深深的泉中,一如那驚鴻一見。

  她知道,這金龍玉簡從此便深鎖水底,一如她那顆天皇貴胄的心,深深鎖於深宮中,從此,她要再聆聽那天花飛舞的《鬱輪袍》,是再不可能了。

  這怎不令她惆悵!

  她怔怔地看著那古井,悠長歎息,緩緩退下。

  這整件事情,忽然讓她無比厭倦。

  但天地威嚴,她不得不跪拜下去。她隻想盡快結束這無趣的皇壇大醮,一個人好好清淨修行。

  忽然,那古井中響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長吟。

  眾人都是一驚,那長吟雖誰都沒聽過,但莫名地,每個人心中都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否便是龍吟?

  萬餘將士一齊抬頭,那龍吟鬱鬱而增,片刻間變得洪亮無比。轟然一聲大響,古井中猛地衝起一道雪白的浪花,夭矯蜿蜒,直衝十丈餘高,中間似乎飛舞著一個小小的青色影子。那龍吟更是強到不可思議,浪花飛卷,宛如一道狂龍,劃過天際,猛地又投回了古井中。

  龍吟縹緲,漸漸沉了下去。

  眾將士如夢初醒,麵上齊齊現出狂喜的神色,伏地大呼道:“真龍顯形,我大明得天之眷,大祚永垂!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樂公主也是驚駭無比,心中不禁湧起一陣喜意,轉頭笑道:“我從鬥姥宮將你召來,可沒白跑一趟吧?”

  卻見棲鸞嘴唇緊緊咬住,盯著那座古井,神色竟然有些沉。公主道:“怎麽了?”

  棲鸞定了定神,強笑道:“師傅說我心中明神為金翅大鵬,逢不得真龍,是以有些驚惶。”

  永樂公主笑道:“我便是龍子,你跟我在一起這麽多年,不也沒事麽?走,咱們回去。”

  她攜著棲鸞的手,向外走去。棲鸞沉默不答,顯得有些神不守舍。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一群將官驚惶地向這邊奔了過來,顧不得跪拜,大聲道:“將軍!大事不好,蒙古兵攻來了!”
第20節:水上桃花紅欲燃(1)


  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

  永樂公主大吃一驚,猛然定住腳步。

  自明朝建立之後,蒙古貴族退守草原,雖失天下,卻未失去其驍勇善戰之本色。明中葉以來,蒙古屢犯邊境,與大明交戰無數,雖不敢說所向披靡,但大明敗仗頻仍,將士都是畏之如虎。隻是蒙古人怎會恰好在此刻攻打這名不見經傳的村落?

  難道公主到此祭天之事,竟被蒙古得知?

  永樂公主一陣心慌,倉促之間也想不出什麽主意,猛地就見天授村四周黃塵騰地而起,漫漫直攪蒼天,將那蒼穹都遮蔽起來。無數戰馬嘶鳴、刀劍相交之聲自四麵八方傳來,剛開始還是嗡嗡一片,後來鋪天蓋地,震耳欲聾。也不知有多少人!

  眾將官都是臉色慘變,相互看了一眼,都見對方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但他們都是百戰精兵,雖然明知來犯之敵人數在他們十倍以上,但仍絲毫不亂,高呼道:“保護將軍!”

  眾將官齊齊答應一聲,排成整齊的方陣,將公主跟中官圍在中間,刀戈向外,準備禦敵。耳聽那馬蹄震地之聲越來越近,眾人都是心下忐忑,不知能守到什麽時候。

  永樂公主更是心急如焚,不住道:“怎麽辦?怎麽辦?”

  猛地,漫漫桃花中猛地突進一隊騎兵,宛如雷霆般轟然卷過,消失在桃林的另一邊。

  但就是這頃刻的功夫,東南方陣的百名大明將士,已成為屍體,鮮血浸出,將遍地桃花染得更紅。

  戰爭,殘忍而迅速,暴虐而幹淨。

  永樂公主一聲驚呼,她這等住慣了洞天福地之人,又何時見過如此的血腥?悶悶的風卷過,帶來濃重而濕熱血的氣息,永樂公主忍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她無法在這樣宛如煉獄的場景中多呆一刻!

  桃花飛舞,卻更加鮮豔。桃花之外,什麽都看不見,隻有嘈雜喧鬧的馬蹄聲,越響越大,越響越急,似乎踏在每個人的心上。這無形的壓力,比真刀真槍還要可怕。公主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她忽然想起了古井,想起了井中飛舞的真龍。

  她出生皇家,亦是龍子

  她轉身,向那口古井奔去。

  藏身井中,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何況方才祭祀之時真龍顯身,必是天降祥瑞,一定不會坐視她這龍子臨難而不顧!

  她奔到井邊,飛身躍下。

  棲鸞大吃一驚,叫道:“不可!”疾步追到井前,足尖輕輕一頓,影隨身動,宛如一朵輕雲般落進了井中。

  一入井口,一股冷氣撲麵而來,公主隻覺自己在狹窄的井中飛速墜落,天空倒映在井底,現出一個閃亮的圓,一動不動,仿佛洪荒巨獸大張著嘴,等著她自行投來。

  莫名地,她忽然感到了一陣恐懼。便在此時,銀甲的亮光一閃,她已被一隻手抓住,下降之勢登時緩了下來。

  在這幽暗的井中,棲鸞身上的銀甲閃爍著幽秘的光芒,竟然將整個井底照亮。

  這口井下本是個泉眼,隻是村民為了方便取水,將上麵搭蓋起來,才成了口井。是以井口雖然小,但井底極大,棲鸞手托公主,腳尖在水麵輕輕點了點,身子流水般滑開,立足在井底一塊大石上。

  從這裏,已看不到井口的天,隻能看到天光映在水麵上,如一片輕輕晃動的月亮。

  公主福至心靈,但不敢大聲叫出來,輕聲道:“你不是棲鸞!”

  “棲鸞”淡淡一笑,並不作答。她的容光映在水麵上,安靜而祥和,公主恍惚之間看到的,似乎並不是戎裝的小女廝,而是大安國寺中靜立的水月觀音。

  一個柔美恬和的聲音輕輕在水底嫋開:“她自然不是棲鸞。”

  公主一驚,隻見水井的正中央,咕嘟咕嘟地冒起了一串巨大的泡沫,一團淩亂之極的水草自泡沫中升起,鮮豔青翠,顯眼之極。那些水草隨著水沫蠕蠕而動,竟似從井水中攫取了生命的力量,正不斷滋長著。

  那濃翠看上去無比惡心,永樂公主再也忍受不住,低頭幹嘔。
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2)
  猛地,兩隻頭顱自水草中翻了出來,四隻眼睛緊緊盯住公主。永樂公主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兩隻頭顱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的恐懼,在嘴角綻出了一絲笑容。那是兩張幽豔之極的臉,精致,嬌細,這兩張臉,竟然生在同一個身體上。宛如最靈巧的手費盡一生的心血雕出的生命之花,卻恰恰長在一株枯萎醜陋的藤曼上。先前的那些水草,就是這個雙頭怪人的頭發。

  怪人伸出一雙幹枯的手臂,緊緊握著一隻漆黑的箭。

  箭長不足三尺,但箭身上的黑色卻仿佛為最沉的夜之黑暗所凝,令人隻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噩寒,似乎連靈魂都將被這隻箭吞噬。

  一條同樣漆黑的蛇緊緊雕纏在箭身上,三角形的蛇頭勾勒出箭頭的樣子,那火紅的蛇信形成箭尖的一點。映著井中粼粼的波光,一縷光華沿著蛇身不住地竄動著,仿佛那蛇卻是活的,隨時都可能從箭身上騰起,吞噬所有的光明與生命。

  箭依偎在怪人的胸口,微微幽光自蛇口消失,仿佛被箭吸收,然後轉到怪人枯枝般的身上。那兩張雙生的臉呼吸悠長而艱難,似乎正依賴著這隻箭的施舍,一旦移開,就再也無法繼續她那脆弱的生命。

  濃密如水草般的頭發在頭顱冒出的一瞬間,便緩緩生長,布散開,幾乎將整個水麵都占滿。另一隻頭顱開口,卻是嘶啞難聽之極的聲音:“因為她是華音閣的月主相思,自然不會是棲鸞了!”

  公主一呆,她從未聽說過華音閣、月主什麽的,她隻關心一件事:“棲鸞、棲鸞怎麽了?”

  相思淡淡一笑:“她仍然在鬥姥宮中,做她的女仙,我隻是向她借了幾件東西而已。”她轉向那怪物,麵上顯出一絲痛恨:“日曜!若非你藏身此處,我又怎會假扮棲鸞前來此地?我今日就要殺了你,為吉娜報仇!”

  日曜右側的頭顱微微冷笑,聲音卻嘶啞無比:“報仇?若是卓王孫或是楊逸之前來,我或許會畏懼,至於你……”

  左側頭顱的笑容卻柔和許多,宛如一抹嫣紅從桃花上散開:“可千萬不要驚動了上麵的蒙古人。我倒要看看,他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發現這份我早就給他們準備好的大禮。”
猛地,兩隻頭顱自水草中翻了出來,四隻眼睛緊緊盯住公主。永樂公主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兩隻頭顱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的恐懼,在嘴角綻出了一絲笑容。那是兩張幽豔之極的臉,精致,嬌細,這兩張臉,竟然生在同一個身體上。宛如最靈巧的手費盡一生的心血雕出的生命之花,卻恰恰長在一株枯萎醜陋的藤曼上。先前的那些水草,就是這個雙頭怪人的頭發。

  怪人伸出一雙幹枯的手臂,緊緊握著一隻漆黑的箭。

  箭長不足三尺,但箭身上的黑色卻仿佛為最沉的夜之黑暗所凝,令人隻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噩寒,似乎連靈魂都將被這隻箭吞噬。

  一條同樣漆黑的蛇緊緊雕纏在箭身上,三角形的蛇頭勾勒出箭頭的樣子,那火紅的蛇信形成箭尖的一點。映著井中粼粼的波光,一縷光華沿著蛇身不住地竄動著,仿佛那蛇卻是活的,隨時都可能從箭身上騰起,吞噬所有的光明與生命。

  箭依偎在怪人的胸口,微微幽光自蛇口消失,仿佛被箭吸收,然後轉到怪人枯枝般的身上。那兩張雙生的臉呼吸悠長而艱難,似乎正依賴著這隻箭的施舍,一旦移開,就再也無法繼續她那脆弱的生命。

  濃密如水草般的頭發在頭顱冒出的一瞬間,便緩緩生長,布散開,幾乎將整個水麵都占滿。另一隻頭顱開口,卻是嘶啞難聽之極的聲音:“因為她是華音閣的月主相思,自然不會是棲鸞了!”

  公主一呆,她從未聽說過華音閣、月主什麽的,她隻關心一件事:“棲鸞、棲鸞怎麽了?”

  相思淡淡一笑:“她仍然在鬥姥宮中,做她的女仙,我隻是向她借了幾件東西而已。”她轉向那怪物,麵上顯出一絲痛恨:“日曜!若非你藏身此處,我又怎會假扮棲鸞前來此地?我今日就要殺了你,為吉娜報仇!”

  日曜右側的頭顱微微冷笑,聲音卻嘶啞無比:“報仇?若是卓王孫或是楊逸之前來,我或許會畏懼,至於你……”

  左側頭顱的笑容卻柔和許多,宛如一抹嫣紅從桃花上散開:“可千萬不要驚動了上麵的蒙古人。我倒要看看,他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發現這份我早就給他們準備好的大禮。”

  她輕輕笑著,四隻眼睛和善無比地看著公主。但公主卻從心底深處升起一陣噩寒——難道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徹頭徹尾地是一場陰謀麽?

  難道真正的祭品,竟是自己?

  相思無言,隻是從懷中取出了一隻小瓶。

  那是一隻青玉雕成的瓶子,玉極薄,隱約可見瓶中的汁液不住翻騰,映出點點天光。相思道:“你該知道,我既然來了,便一定會有準備。”

  她攤開手掌,玉瓶躺在她的手中,就仿佛是消融的一片星光。

  日曜的臉色驟然變了:“毒?”

  相思輕輕點頭:“不錯。隻要我一放手,這口井立即就會染上劇毒。日曜,你依水而生,就不知在毒水之中,還能存活麽?”

  日曜兩張秀美的臉一齊微微變色,她將那隻蛇箭握得更緊了,突然發出一聲嘶啞的笑聲:“我倒是低估你了。不過,你算對了一件事,卻恰恰算錯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你也應該想到,我不顧一切地搜集四天令,是有用處的!”

  相思一驚,日曜手中的那柄小箭忽然射出一道微弱的、扭動的光芒,這光芒竟然有些刺眼。

  相思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恍惚間,她竟覺得這隻箭有些熟悉。這感覺宛如一道眩目的光,穿透了不知多少年記憶的積澱,濺起一地塵埃。

  日耀的笑聲更加刺耳:“我搜集四天令的目的,就是為了鑄造這隻濕婆之箭!隻有這隻箭,才能夠打開聖山上的樂聖倫宮,讓偉大的神明重新在這個世界降臨。”她轉側著頭顱看著相思,輕輕笑道:“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你的血,崗仁波吉峰上,那藍發的王者會助我打開神殿……”

  聖山開啟,神明降世?

  相思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雜亂的思緒清出腦海。
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3)
她知道,能讓日曜如此執著的,必定是一場驚天動地的陰謀。這天,也許就是江山社稷,這地,也許就是無辜的黎民百姓。萬民之苦已經如此深重,有怎能讓更多的苦難加於他們之身?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捏破了手中的玉瓶。

  日曜淡淡道:“我已經不必依賴聖泉而存活,濕婆之箭便足滋養我的身軀。毒,天下有什麽毒能殺得了我?倒是你……”

  她的眼睛裏透出一絲深沉的揶揄,這絲揶揄遮住了她的眼睛,四隻美麗精致的眼睛都變得朦朧起來,仿佛能看到世人所不能看到的那微茫的一切:“你也是我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被作為鑄箭的代價,換給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還要再說話,話音卻猝然頓住。她四隻眸子一齊驚訝地睜開,望著那深沉的井水。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井水已變成了妖異的藍色。

  藍如蒼天。

  日曜的麵容立即變得淩厲起來,嘎聲道:“你……你用的是什麽毒?”

  相思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天一真水。傳說中無物可解之毒。普天之下,隻有在太昊清無陣中才能采集。”

  她的話語讓日曜那枯枝般的身子一陣顫抖,四隻美麗的眸子頓時充滿了怨毒。咯咯咯咯,井底下響起了一陣奇異的聲音,那是日曜在緊緊咬齧自己的牙齒。

  她的手忽然動了動。

  濕婆之箭上的蛇身忽然一陣妖異的扭動,整個古井都仿佛受到一股無形力量的震動,轟然聲發中,一道藍玉般的水龍自水中騰起,向相思怒濺而去!

  那仿佛亙古而生的毒龍,挾有無上偉大的力量,轉舞之間,便可將這個世界擊成齏粉。相思一驚,她沒有料到日曜竟能控製如此大的力量!

  白影一閃,相思疾退!

  她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在這惡靈之力下驚惶無措的公主。

  瞬息之間,她止住身形,拉住了公主的衣袖,齊退。

  但就是這一瞬,那藍色毒龍轟然擊到了麵前,相思身子如斷弦之箭,被擊得飛了出去,怒撞在厚厚的石壁上。

  她的臉色立轉蒼白,這一擊的力量竟然大到超乎她的想象,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滯住,無法運轉!

  她匆忙伸手,就見手臂上絲絲點點,盡是藍色的光點。

  日曜這一擊,勾動天一真水的毒性,灌入了相思的體內。

  此後三月之內,她無法再動絲毫真氣。

  但日曜顯然也絕不好受。

  巨大的泡沫衝天而起,翻卷著沒入了井水中。等泡沫消失之後,已不見了日曜的蹤影。這個奇特的妖物,仿佛已借著水脈地流,頃刻之間遠遁千裏。

  天一真水的無上毒性,似乎在這頃刻之間,已重創了這個神秘莫測的妖怪,讓她不得不逃走。

  公主麵色蒼白,滿麵驚惶地看著井水那妖異的藍色,不敢踏上半步。

  相思緩緩呼吸兩度,果然周身真氣盡被鎖住,已跟尋常人無異。她不願讓公主擔心,仍強笑道:“不需害怕,這天一真水本就是從水而煉,入水便亦是水,隻需過一刻之後,便會與水相融,不再是天下懼怕的劇毒了。”

  雖在重傷之下,她的笑容依舊溫和而寧靜,讓公主不由得放下心來,幽幽歎息道:“你若真是棲鸞該多好!”

  相思淡淡一笑,不再回答。公主一時也找不到話說。兩人靜靜聽著上麵金戈鐵馬之聲。猛地,就聽大明將士一陣喊:“誓死保衛元君!”話音未落,卻已被一陣骨肉的碎響淹沒。

  跟著又是一陣殺伐之聲,卻又漸漸靜了下來。跟著駿馬馳驟之聲大起,顯然那些蒙古兵已衝進了天授村,正在四處狂搜。隻聽有人操著蹩腳的漢話大聲道:“漢人的公主必定沒有跑遠,我們若搜不出,就將這村子裏的人全都殺光了!”

  相思麵色猛地一變,輕呼道:“不好!”

  一陣婦孺啼哭之聲傳來,顯然那些蒙古人搜不到公主,便淩辱村民出氣。每一聲哭喊傳來,相思便是一顫,她明顯已失去了方才的沉靜,突然跺了跺腳,道:“不行,他們尋的是你,我們必須出去!”
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4)
公主大吃一驚,道:“為什麽?我們呆在這下麵不是很安全麽?他們找不到的!”

  相思心緒紊亂,道:“但那些村民必定遭池魚之殃,會被他們殺光的!我們出去,我護送你逃走。”

  公主哪敢犯如此之險?拚命搖著頭,瑟縮著身子縮在水井角落裏,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出去。

  相思望著她,井上的哭聲陣陣傳來,讓相思的心如刀割一般。她忽然一咬牙,道:“你脫下盔甲來。”

  公主不明何意,一件件將鎧甲取下。相思脫下身下的銀甲,跟公主換裝。公主一瞬間明白了她要做什麽,一把拉住她,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你……你會死的!”

  相思淡淡一笑,將她的輕輕拂開:“你若是能脫險,日後多想想黎民百姓。”

  她扣下那麵黃金麵具,嬌柔的麵容已隱在冰冷的盔甲之後。

  她不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臉。

  從這一刻起,她將代替永樂公主,承受一切可能來臨的苦難。

  公主的身子仍在顫抖,她仍然拚命將自己縮在最深的角落裏,好讓自己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能掠奪一絲溫暖與慰藉。但看著相思那逐漸變小、投入光明的身影,不知如何,她的心中悲苦無比,竟無法止息眼中的淚水。

  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助。

  相思攀出井口,濃霧已完全散去,上午的陽光將整片桃林照得透亮。

  然而,桃花簇擁的天授村中已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蒙古騎兵。以及,明朝將士的屍體。

  鮮血染紅了土地,卻讓桃花更加嬌豔。

  村民全都被趕了出來,他們的房子燃燒著烈火,他們的身體上布滿鞭痕,遭受著無盡的折磨。這個隱沒在群山之中的世外桃源,就要在此刻,化為人間煉獄!

  相思緊咬著牙關,猛然清喝道:“永樂公主在此!”

  眾蒙古兵齊齊回頭,見到相思頭頂的描金玄光頭盔,齊齊大喜,狂吼一聲,舍了天授村的居民,四麵八方猛撲了過來。

  相思真氣盡都被封鎖,但輕功尚在,身子斜引,已竄到了一匹馬前,正要上馬,幾十柄雪亮的馬刀已然劈到了身前。

  若在平時,她尚可趁亂逃走,但此時為天一真水所傷,真氣已失,暗器便無法出手。

  麵對千萬驍騎,卻又該如何自保?

  唰的一聲輕響,她的戰甲已被馬刀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更多的兵刃潮水一般湧來,在陽光下卷起一道雪浪,瞬間晃花了她的眼睛!

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
突然,一條白影自滿天飛花中掠過,光華紛錯,龍吟不絕,亂刀如蒙電擊,紛紛震落。
眾人大愕,卻見一人長身立於漫天血汙中。
他的一襲白衣早就被鮮血染得斑駁不堪,束發散亂,眉頭緊鎖。他眼中透出深深的疲倦與傷痛,但卻依舊如此驕傲地佇立在這被鮮血染亂的桃林,宛如一株對抗蒼穹的玉樹,在萬丈紅塵中,遺世而生。
微微光芒在他指尖緩緩閃動著,一次次聚起卻又一次次破碎在空中,無法成型。
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一手壓在胸前,似乎要強行壓下體內血氣的湧動,但終究沒能忍住,低頭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拭去血痕,緩緩抬頭,目光落在相思身上,落在那身玄光金甲上,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而決斷。
在他目光的籠罩下,相思忽然覺得心下一陣平靜,仿佛在這人的身邊,便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安全與溫暖。
一如當年他在洞庭之上,獨戰遮羅耶那,拯救整個中原武林命脈之時。
他白衣如雪,一葉扁舟行於波濤之上。每個人都因他的一顧而忘記了身上的傷,身邊的血。他們仿佛看到了久久企盼的光芒。
或許,他就是因庇護而生,生生世世,都會盡了生命來護佑身邊的每個人。
喊殺聲四起,蒙古兵刀光閃動,再度衝了過來。
血衣飛舞,光華錯亂,相思就覺自己的身子騰空而起,落在了一匹馬背上。接著,楊逸之也在她身後落下,一手緊緊拽住她戰甲上的綬帶,猛然縱鞭。
駿馬飛嘶,狂奔而出。
這下驟出不意,蒙古兵都措手不及。但他們亦是百戰精兵,應變之力極快,紛紛呼哨,打馬狂追。
一時黃塵蔽天,隻見無數鐵騎橫過天際,緊緊咬著前方一匹幾乎發狂飛奔的戰馬。
楊逸之受吳越王一擊,內傷極為沉重,幾乎生機斷絕,昏倒在花樹下。蒙古兵攻入村中,人聲嘈雜激烈,亦未將他驚醒。
驚醒他的,是相思那聲輕喝:“永樂公主在此!”
他心感公主赦免楊繼盛的大恩,不忍見她遭擒,於是奮起最後一絲殘餘的力氣,將她救出。
隻是,這樣一來,他所受的傷更是沉重,鮮血不斷上湧,眼前一陣恍惚,隨時都可能再度昏迷。
他緊咬住牙關,強行維持住自己最後一點神誌。
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
公主尚未安全,他豈能倒下?
背後蒙古兵紛紛喝罵叫嚷,越追越近。這些蒙古兵自小就在馬背上長大,騎術精熟無比,這匹馬又馱了兩個人,如何能跑得過?
楊逸之忍痛辨識了一下方向,縱馬向正北方馳去。
正北便是蒙古領地,那些蒙古兵大喜,追趕得更緊。
馬匹如疾風般卷過,道路越來越崎嶇,楊逸之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相思能夠感受到,這個在她身後,奮力護住她的男子,氣息正漸漸散亂。隻不過每當氣息微弱到無法維係時,他便會低頭一陣猛烈咳嗽。大團鮮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給了他暫時的清醒,於是,他再度抬起頭,控禦著這匹嘶鳴疲勞的戰馬繼續飛馳。
他幾乎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堅持這份希望渺茫的守護。
相思的麵前忽然現出了一片廣闊青色,那不是草原,卻是雲的顏色。
雲因山而青,橫在他們麵前的,是一道巨大的懸崖,懸崖之下,盡是蒼蒼的雲霧,看不到邊際,也看不到底。
楊逸之用力打馬,駿馬淒然一聲嘶叫,騰空而起,相思能夠感受到,那沾滿鮮血的衣袖,突然將她緊緊包裹住。
太陽忽然變得好近、好近,近到有些眩目……
相思還未來得及思考,兩人一馬便騰空而起,飛奔崖底。
相思驚惶地轉回頭,從麵具的縫隙中,去見那緊擁她的男子。
楊逸之的臉蒼白到了極點,但對著相思的目光,那蒼白緩緩化開,展成一個清明如月的笑容。
相思的心弦震了震,她從這蒼白中看到了死亡,但又從這笑容中看到了安寧。
眼前的這個人,竟是在用生命佑護著她。
於是她不必再恐懼。
兩人飛隕而下,楊逸之忽然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似是在浩歎生命的脆弱。
光芒忽然升起,那輪太陽仿佛再度在兩人麵前綻放。楊逸之淩空踏出一步,駿馬一聲哀鳴,轟然撞在了地上,兩人卻借力憑空躍起,四周青色突然旋轉,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於這一瞬凝結在了這漫天霧靄中。
跟著,兩人如兩朵飛花,緩緩飄落。
相思雖仍身在半空,卻不禁長籲了一口氣,這懸崖極高,蒙古兵很難再尋來。她忽然想起楊逸之的傷勢,急忙轉身,卻見他也在看著她,眼中緩緩散開一個欣慰的笑容。而後,大團鮮血自他蒼白的唇間溢出,他的身體宛如一片秋天的葉,再也不能支撐一點重量,向下墜去。
相思一把將他扶住,眼中卻忍不住有了淚光。
奪馬,奔徙,墜崖,逃生,這一連串變故,已榨淨了他體內最後一絲潛力。
他的頭無力地垂在相思的肩上,鮮血仍在流淌,染紅了她的戰甲。
縱然隔著重重甲衣,相思仍能感受到,那鮮血是如此的溫暖。
憂傷的深穀中,兩人慢慢飄落。
下墜的瘋狂之勢被楊逸之借馬而消解去,此時離地隻不過三四丈,便沒有什麽大礙。何況地下層層都是碧綠的樹枝,也能消去一些力道,不過是小傷而已。
但就在他們剛要觸到那些樹枝之時,深穀中忽然響起了一陣銳利的哨音。
那哨音竟似是一聲極為悠長的歎息,瞬間,劃破了穀底那粘稠的寂靜。
他們身下的樹木,猛地挪移了開來!
碧綠的光芒倏然大盛,燭天而起,將整個崖壁照得一片通亮。相思一驚,猝然低頭下看,就見那些碧光,竟然是從四團蓬勃的火堆中發出的。
那是四隻巨大的青銅鼎,鼎身鑄著獰厲的怪獸,每隻鼎上有三隻怪獸,各伸出一足,支撐起沉重堅大的鼎身。怪獸闊嘴朝天張開,匯聚成銅鼎那巨大的口。鼎中不知燃著什麽,火苗衝天而起,幾有一丈多高,發出碧森森的火焰,將周圍的一切照得妖異無比。
鼎分四麵而立,中間是一座廣大的祭壇,上麵也雕滿了各式各樣的怪獸。那些怪獸形態各異,有立有臥,竄動的碧光映在它們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紛紛隨著碧光扭動著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們隻有一個相同之處:所有的怪獸,包括鼎上與祭壇中的,都沒有瞳孔。它們空洞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著什麽。
祭壇外麵,森森跪著幾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麵具遮蔽在他們臉上,上麵雕著獰厲凶惡的怪獸之狀,看上去詭異之極。隻是這些麵具上的怪獸,也一樣沒有眼眸,空洞的眼眶也仰視著蒼天。
在鼎中碧火的圍繞下,所有怪獸都化成了碧色,隻是它們的眼眶卻是漆黑的,透出無法照耀的陰霾。
而相思與楊逸之緩緩落下的方向,正是祭壇的最中央。
整座祭壇,廣大而深邃,上麵空空落落,沒有一絲東西,除了那些翹首仰望的怪獸們。
而兩人所落處,卻正是此處。
相思一驚,看這祭壇與這些人如此怪異,隻怕正在舉行什麽祭奠。
江湖廣大,往往在人煙稀少之處,存在著許多上古的宗教,用神秘的儀式來傳承他們的教義。這些宗教大都諱莫如深,最忌諱舉行儀式之時,遭人偷窺。若是兩人闖入的正是這種地方,隻怕會有莫大的麻煩!
相思有心避開,但周身真氣渙散,有心無力。正憂急之間,兩人已重重摔落在了祭壇上!
地上跪拜之人忽然一齊抬頭,他們麵具上的眼眶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化,變成平視,數百雙深陷漆黑的眼眶全都凝視著相思二人,合著麵具那毫無表情的陰沉沉的臉,顯得極為陰森可怖。
嘭的一聲響,四隻鼎中的火堆一齊炸開,滿空都是飛舞的巨大碧色火團,飄飄搖搖地懸浮在空中。
那祭壇上雕刻的怪獸之像,也都已經改變了形象,無數點被火團映耀成碧色的漆黑虛無之眸,竟全都垂了下來,四麵八方凝視著悄然站在祭壇最中央的兩位不速之客。
深穀中寂靜無聲,隻有這無數雙空眸,在森森凝視。
相思知道他們的處境非常不妙,這些宗教都十分原始,擁有種種古怪的禁忌,一旦發現侵入、窺探者,往往就要用血來守住他們的秘密。
也許,他們兩人的血,也將化成碧色,布滿這廣大的祭壇。
碧色湧動,宛如無際的潮水。
相思禁不住一聲驚呼。
這聲極輕的呼告將楊逸之從深深的昏迷中喚醒。
他緩緩睜開雙眼。體內那肆虐的掌力讓他幾乎不能思考,但他仍能感受到這強烈的危險,他勉強起身,將相思拉到身後,雙袖無風而動,似乎要將生命最後的光華凝成那曾傾絕天下的風月之劍,帶著她走出這座妖穀。
哪怕這將燃盡他的生命,讓他陷入萬劫不複。
靜寂之中,那些人突然發出一陣悲嗥,紛紛跪了下去。
他們狂烈地扭動著身軀,一麵悲嗥,一麵向兩人爬了過去。相思一驚,就見他們的雙手在地麵上拍打著,仿佛在傾訴著什麽。但數百人一齊嘯舞,這聲音實在太過嘈雜,她什麽都聽不見。她緊張地四顧左右,卻無處可退。
因為這些人已將整個祭壇全都包圍起來了。
楊逸之踏上一步,雙袖抬起,宛如一雙帶血的羽翼,張在相思身前。
報恩未竟,他就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那些人的悲嗥之聲越來越強,他們帶著的麵具剝落,顯出一張張悲痛欲絕的臉,淚水在這些臉上縱橫流著,他們伸出雙手,似乎在向相思乞求著什麽,但他們仿佛又在深深地懼怕,隻在她四周悲嗥,卻不敢用他們的手觸到相思的衣衫。
相思緊緊蹙起了眉頭,她陷入了困惑。
隱約地,她感知到,也許自己已經成了這祭祀的一部分。
那些人呼號無望,重又站起身來,向兩人圍攏。楊逸之雙袖猛然舞動,光芒倏然一閃,竟顯出鮮豔的紅色。
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帶著相思闖出。
那紅色中盡是肅殺。相思一驚,急忙拉住他的手:“不!不要傷害他們!”
她從這些人的眼睛中,看出了傷痛與乞求。
楊逸之勉強凝聚起來的劍芒,倏然渙散。他不得不這樣做,否則,衝天而起的劍氣,就會將她也一起刺傷。
一口鮮血噴出,與他的那襲白衣,立即就被滿空碧光吞沒。他再也無法負荷體內那沉重的傷勢,軟軟倒下。
那些人流水般圍了上來,相思驚惶道:“不要傷他!”
那些人恭謹地行了一禮,讓出一條路來。
路的盡頭,是一頂簡樸的轎子。
相思知道,他們要帶她走。她不知道,他們要帶她去哪裏。她沒有猶豫,隻是扶起楊逸之,緩緩步入了轎中。
她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到了苦難。
轎子四周都遮蔽著厚厚的轎簾,相思並不知道去向何方。她隻感覺轎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兩個多時辰,方才停下。
隨著抬轎之人離去,轎子仿佛陷入了極度荒涼的靜寂中。
什麽聲音都沒有,這所轎子仿佛被置於大荒之地,世界盡頭。
相思沉吟著,終於緩緩將轎簾挑起。
她看清了轎子所處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宮殿似乎早已廢棄,其中一無所有,甚至連原本恢弘的穹頂也已隻剩下了幾道殘粱,突兀地矗立著。
轎子就在宮殿的正中間。相思低頭,就見宮殿的地板上,鏤刻著與深穀祭壇一樣的怪獸花紋。
這些怪獸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們空無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訴說著無盡的悲涼。
相思的心一緊。
那宮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隻巨大的蛇形。蛇相猙獰,粗可合抱的身軀盡力伸展著,似乎是在支撐那巨大的穹頂,又似乎是想竄上蒼天,羽化雷霆。它們巨大的頭顱被穹頂壓扁,顯得凶殘而威猛。
它們的眼眶中,也沒有眼眸。
一條條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頂垂下來,一直垂到地麵,將宮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隱隱約約。每一隻旌旗上麵,都繡著一隻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風自巨柱之間吹進來,卷動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閃動。神明似乎將它們的形象隱在這些幕幔之間,沉默地凝視著每一個來朝覲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覺,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視中。她赫然發現,如此巨大的宮殿中,竟似是沒有一個人。
那些在深穀祭祀的人們,將她運到這座大殿之後,便消失不見了,仿佛消失在了蒼白的日光裏。
相思懷著滿腹的疑竇,將楊逸之安頓在轎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宮殿的盡頭。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敗不堪,幾乎已成為廢墟的城池。這座宮殿就處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築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台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盡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夠將這座城池的苦難一覽無餘。
青煙縷縷,自城池的四處升起,那不是炊煙,而是戰火所燒留的餘燼。但這幾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氣,此外便是一片死氣沉沉。傾塌的斷壁殘垣充滿了城的每個角落,在這些壁垣上,遍布著漆黑的屍體。
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緊,她並不是沒有見過人間的苦難,但如此深重而廣大的災荒、戰亂,卻是第一次見到。她忍不住緩緩跪下,淚水沾濕了衣襟。
她為這些漆黑的屍體而哭泣。她以為,每個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賜,不應該承受饑餓、疾病、災荒……但偏偏在這個世界上,卻有著無數的苦難,也有著無數受苦的人。
一個聲音悠悠自宮殿的深處傳來:“我給這座城池起了個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轉身,就見層層幕幔之中,隱約顯出了一個巨大的石座。那是潔白的漢白玉石,不羼雜一絲異色,石座之上,斜倚著一個蒼白的影子。
一襲白袍簇擁在他身上,那是最純正的潔白,不帶有人世間任何的汙穢,很隨意地穿在身上,卻也同樣蒼白。他雖然同楊逸之一樣穿著白衣,但楊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貴之氣,溫文謙和之美,而他的白卻蒼白得如此驚心動魄,透出不雜絲毫汙穢的冰冷,以及一種宛如末世的荒涼。
一張白玉雕成的麵具遮住了他的臉,麵具也雕得極為精致,並不同於深穀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樸笨拙,而仿佛隻是一層薄霧,緊緊貼在他臉上,亦幻亦真地映襯出極為精致的輪廓。
長長的旌旗飄搖,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並不能完全看清麵貌。但他那一頭長發,卻顯得那麽刺眼。
那是極長極長的發,自漢白玉的椅背垂下來,筆直,修長,每一絲每一縷似乎都不交雜在一起,每一絲每一縷都沉靜地垂著,宛如一道道光,照在這片廣大的空間中。
那長發也是蒼白的,蒼白到幾乎通透。
滿城風煙,似乎沒有半點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這片荒涼天地所凝成的最後一線光芒,不依托於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這蒼白深深吸引,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那麵具依舊沒有眼眸,卻有兩隻瞳仁自其後透出,顯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雙眼睛的顏色極淡,宛如一對毫無雜質的寶石,在荒城的陽光下幾乎凝為一線,透出天地間唯一的光輝。
這光輝雖然極為清空,但卻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魅惑。似乎邪惡與純淨在其中融會,化為一種看透世間一切疾苦的寧靜。卻又被被風吹成冰冷。
這雙眼睛凝視著相思:
“歡迎到荒城來。”
他的聲音很輕,透著些許玩世不恭的意味。雖然看不見麵貌,卻已可推斷出,聲音的主人很年輕,也許比相思還要年輕。
相思愕然道:“荒城?為什麽叫它荒城?”
那人的手搭在白玉扶手上,一縷如雪的散發握在他掌中,輕輕把玩著。他的手竟也如這縷長發一樣無限蒼白,這把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並沒有在意相思的詢問。
過了良久,那人修長的指節輕輕扣著扶手,眼中的神光突然如春風化水,皺起了一抹微笑:“因為這座城池中的生命,即將荒蕪。”
他的聲音沒有半點惋惜與悲哀,仿佛所談論的是某件風雅韻事。一如某處的鮮花將會盛開,某夜的月色將會鼎盛。
相思的心緊了緊,她聽出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緩緩攤開掌心,將其中的那縷銀發輕輕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樹上的最後一片綠葉。
那一刻,長袍微微吹起,顯出他修長的身體卻是如此羸弱,仿佛在風中的一片羽毛,隨時會隨著這座荒城的隕落而消失。
“所以他們才奉我為神,到回天穀中,設下白瞳祭天之陣,想要挽救這座城池的命運。”
相思道:“怎樣挽救這座城池?”
那人看著她,眼中的慵懶轉為譏誚:“神諭中說,蓮花將從天而降,將虔誠與寬恕引領到這座城池中,從此,這座城池將再也沒有苦難。告訴我,你是這座城池的天降之蓮麽?”
天降之蓮?深穀中祭祀的人們,是在尋找他們的救星麽?難怪他們並不敢傷害自己,隻圍著她苦苦哀求,向她傾訴著苦難與希望。
一張張沾滿眼淚的臉顯現在相思的心中,他們已將自己當成是天之救護麽?她心中湧起了一陣惶惑與慚愧,因為她知道,被日曜用濕婆之箭挾天一真水封住真氣的她,是沒有力量解救這座城池的。一想到那些在深穀中祭天之人,得知實情後那失望的眼神,她就覺得一陣酸楚。因為他們的神欺騙了他們,為他們降下的是這麽一個無能的人。
惶惑與慚愧化為深深的歉疚。對她來講,這是不是不是子虛烏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城池的人注定了要失望。
對命運及信仰的失望。
相思的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絲希望,她急急問道:“是誰降下神諭的?他一定有辦法!我們可以再去求他,讓他另外想個辦法的!”
那人的手指停止了敲擊,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嘲弄,淡淡道:“是我。”
相思的身軀猛然僵直。她忽然意識到,這人在高台宮殿中等著自己,也許就是因為已沒有了另外的辦法。
也許不到了最後關頭,沒有人會寄希望於如此荒誕之事。而當這件事真正發生時,就說明這個城池的命運,已走到了盡頭。
她,能夠拯救麽?
相思無言。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也許,她應該更小心一些,如果她的真氣不曾失去,她便會有很多辦法。
如果,她告訴了先生她的行蹤,而不是私自踏上這條為吉娜複仇的旅途;如果,他能出現在她身邊……
相思緊緊咬著嘴唇。
那人忽然鬆開纏繞在指間的長發,輕輕道:“除下你的麵具。”
第六章 草木豈堪酬雨露
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與公主換過裝束之後,她便一直穿戴著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隻小小的麵罩,遮住了她的容顏。這本是公主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專門打製的盔甲,卻被相思用來偷梁換柱。後來奇變橫生,一直沒有閑裕將麵具盔甲除去。
那人緩緩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將麵具除去。”
他的話語讓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這個滿身蒼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夠預言相思的出現,也許,也能解救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麵罩上。
突然,一個聲音道:“讓她走。”
這聲音雖然嘶啞低沉,但卻如此堅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這句話驚動,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這個人身上。
一樣的白衣,但上麵沾染的鮮血,在這座宮殿一望無際的蒼白中,卻是那麽刺眼。楊逸之靜靜站在那裏,宛如天地間一抹落寞的傷,浮蕩在記憶的塵埃裏,又宛如一縷繾綣的光,徜徉在溫懶的夕陽中。
隻是他的目光,依然堅定。
那人的目光一觸到楊逸之,通透如貓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縮。
就算重傷,落魄,但楊逸之鋒芒,卻是任何人都掩蓋不了的。隻不過這鋒芒並不是淩厲尖銳的,而是溫和、包容,如風而無處不在、如月而無不照耀。
那襲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謙和衝淡,卻無物能掩蓋。
在漫天蒼白中,他是那一點無法遺棄的清遠高華。
石座中人的目光漸漸銳利,那隱在麵具之後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絲微笑。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嚴,是這座蒼茫的大地早就賜予他的,楊逸之這點,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為,任何人,在天地麵前,都應該跪拜。”
那些懸掛在穹頂上的幕幔,仿佛因他這一句話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轉起來。幕幔上所繪繡的白色瞳孔,也在刹那間脫離了帷幔,變得鮮活靈動,猙獰地凝視著楊逸之,要將他看透。
幕幔宛如靈蛇翔動,卷起一陣颶風,向楊逸之襲了過來。
楊逸之明白,這些幕幔決不簡單,隻要被它們挨上一點,或許就再也無法走出這座荒城。
但他必須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讓她受到絲毫損傷。
楊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朧朧的光芒,閃電般穿過了層層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聲道:“走!”
幕幔翔舞,追襲過來。
楊逸之體內的傷被勁風卷動,立即激發成一陣劇痛。這痛楚讓他的臉變得蒼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緩緩擁起寬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纖弱的身形。他注視著兩人,眸子中的笑意漸漸滲出一絲殘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賞世人在絕望的命運中掙紮。
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鋪天蓋地的荒涼。
楊逸之拉住相思,已飄落台下。
寒風卷湧,幕幔卷出了宮殿,向兩人追來,楊逸之不敢耽擱,身化冷電,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並沒有動。
那些飛繞的幕幔,與其說是追殺兩人,不如說是為了助楊逸之完成這場棄命之舞。
神諭,一旦降下,便無法更移。
那雙隱藏在白玉後的眸子微動,其中的光芒漸漸改變,仿佛一個寂寞已久的孩子,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楊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氣在自己體內慢慢滋長,一點點侵蝕他的生命。他本該尋一山明水秀之處,借助天地菁華,壓製體內這條毒龍,但現在,他什麽都顧不上,隻有一個念頭:
救出公主!
兩人衣襟帶風,迅速掠過了重重巷口,前麵就是高高的城牆。楊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縱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強了一分。
他騰空而起,宛如一縷光,一縷風。
但相思的身軀卻在這瞬間變得僵硬。僵硬到楊逸之所凝聚的最後一絲力氣,都無法帶起她那纖柔的身軀。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處,仿佛那裏有她對凡俗所有的牽掛。
楊逸之身子震了震,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就見巷深中,也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懷著對這個世間的無知與好奇,但現在,這雙眸子卻幾乎沒有了光彩,大塊的黑斑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他的身體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淵藪中,無法自拔。
楊逸之認識,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跡!
兵荒馬亂中,本就極易起瘟疫,這座城池屢遭戰火,大半人死於戰場上,剩餘的小半人,幾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掙紮在垂死的邊緣上。
世道不平,隻能浩歎。
但那雙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時卻忘記了死亡的恐懼,滿懷希冀地看著相思。相思那顆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動起來。
一時,她忘記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運驅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來。
他盡力地想用一個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為他讀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經殘破不堪,這個笑容竟無法凝聚。他張開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卻隻能撲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縱上前來,將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戰甲冰冷,但那孩子卻仿佛感到了溫暖,笑容終於凝聚。他滿足地躺在相思的懷中,輕輕地,道:“祖神說,我們迎來了蓮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會挨餓,是這樣的麽?”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這灰暗看去竟是那麽的純淨,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陣強烈的慚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為什麽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難的蓮花天女呢?
那孩子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讓笑容在自己的臉上延續著:“你好漂亮啊,我想,隻有媽媽講過的故事中,才有這麽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她並不想說謊,但更不願讓這個孩子失望。他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點氣息,任風的如何輕微的一點飄搖,都會使之熄滅。
她哽咽道:“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孩子的話音中升起了一絲希望:“你會治好我的病,是麽?”
相思的淚水滴下,輕輕點了點頭。
一點嫣紅自孩子的麵上升起,讓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機:“爸爸媽媽會回來麽?”
相思勉強止住自己的哽咽,道:“會的,一定會的。”
孩子的聲音歡愉起來,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說的每一句話:“街道上賣桃花糕的阿婆、小河裏釣魚的阿公、為我捉鳥的叔叔,陪我摸蝦的哥哥,他們都會回來麽?”
從孩子漸漸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這座荒城曾經的繁華,以及居民們那單純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卻隻剩下滿天的塵埃,紛揚在一片廢墟之上。
相思哽咽著點了點頭。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們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並且永遠停佇那幼稚肮髒的臉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間倏然而來,奪走了他最後一點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這一刻將他的皮膚全都占滿,透出地獄一般的陰冷。他的手,緊緊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開。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後一絲溫暖,一旦放開,他就隻剩下一個人,饑餓疲憊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永遠等待那永不屬於他的黎明。
相思緊緊擁住了孩子,柔聲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她慢慢除下了頭盔。
這座死氣沉沉的城池中,唯餘的光芒仿佛在這一刻點亮,流瀉在她的臉上。雖然此刻的她鬢發散亂,滿麵淚痕,但在這點光芒的映照下,卻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開放的蓮花,四周的滿天風塵也不禁惶然退避,守護著她的寧靜與聖潔。
她將自己的臉貼在孩子的臉上,試圖溫暖這具早就冰涼的軀體。淚水點點而下,卻洗不淨那戰火的汙濁。
這一刻,她抬頭而起,滿空都是荒涼。
這一刻,楊逸之頹倚在城牆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臉。從此,刻於骨、銘於心,永世無法忘懷。
這一刻,相思輕輕放下孩子,轉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這一刻,楊逸之放下了心頭的執著,從此後,不需再是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一刻,她想成為傳說中的天降之蓮,綻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這一刻,神諭徐徐開啟。
石座中人靜靜注視著她:“我知道你會回來。”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並沒有理會相思身邊的楊逸之,隻向她伸出手,柔聲道:“到我身邊來。”
楊逸之伸手欲攔,相思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道:“讓我自己去見他。”她的聲音如此溫柔卻又如此決斷,讓人不忍拒絕。
楊逸之遲疑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要小心。”
相思勉強微笑點頭,轉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著邀約的姿勢。
相思走到他麵前,輕輕將他的手拂開:“我已揭下了麵罩。”她將手中的玄光盔拋在地上,抬頭注視著他,一字字道:“怎樣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著她,收回手,蒼白的手指無比憐惜的從自己披垂的散發上拂過:“不要問我該怎麽做,而要問你自己願意付出什麽。”
相思咬了咬嘴唇,溫婉如水的目光也變得堅定:
“我的所有。”
那人輕輕一笑,將目光投向殘缺的穹頂,陽光傾瀉而下,將他雪白的長發照得幾欲透明,他整個人也籠罩在一層雪白的光暈中,顯得不再真實。
他輕聲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長,有的用你們的文字根本無法書寫……但此時此刻,我有一個新的名字。”他望著指間的一縷長發,自顧說下去:“我,就是上天降臨的災星,這座城市的重重劫難。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斷他:“我隻想知道如何救他們。”
他突然回頭,目光陡然變得森冷如玄冰,滿頭如雪的長發在空中飛散,方才的慵懶、從容都化為無邊的怒意——為相思的突然打斷而憤怒。
“從此刻起,你必須時時默念這個名字。必須忘記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從今而後,無論恐懼、痛苦還是歡樂,你的禱告都隻能因我之名——因為我已是你靈魂的主人。”
相思看著這個孩子般喜怒無常的人,沒有恐懼,也沒有退縮。
她輕輕搖了搖頭:“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卻不能勉強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帶一絲塵埃:“也不願,欺騙於你。”
重劫貓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線,宛如薄刃,在她臉上寸寸掃過,突然揮手,他身後的帷幕徐徐開啟。
那是一隻巨大的石鼎。
渾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設的一朵蓮花形的石鼎,那是諸神未曾長成時天地的印記,鏤刻著無窮無盡的歲月。
透過石鼎上方滾滾濃煙,依稀可見鼎中盛滿了綠色汁液。這些汁液濃淡不一,現出從淺碧到墨綠的不同色澤,竟有十餘種之多,彼此糾纏但絕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滾沸騰。
重劫緩緩行到鼎前,蒼白纖長的手指在蒸騰的水氣中輕輕撫過,他的動作中充滿了溫柔與愛惜:“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現出景仰之色,雙手緩緩張開,似乎要指示梵天那無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擁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創造出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卻又滿含傷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愛的子嗣們在這片大地上苦行,受著風霜雨露之苦。但他並沒有舍棄他們,這個鼎便是證明。”
他的雙手垂下,拂著鼎上的紋路,那是巨大的蓮瓣,古拙而蒼老地盛開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殘花,盛開在歲月的輪回中。他的眼睛中滿含肅穆:“這隻鼎,傳說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蓮花所化,乃是大神對這個凡間最後的恩賜,所以,它也具有創造的能力,可以洗盡這個世界的汙穢。”
“而我,經過虔誠的供奉,才獲得上天賜下的神諭,在鼎中為荒城居民調製救苦之藥。一共一百四十七種藥材,其中二十五種堪稱名貴,十一種價比黃金,五種可謂稀世奇珍……但卻還是治不好他們,因為我缺了一樣東西。”他雙手扶住石鼎邊緣,凝望沸騰的藥汁,方才的憤怒仿佛已隨著鼎上的濃霧消散開去,隻剩下深深的傷痛。
那一瞬間,他化身為世間最善良的名醫,為自己無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為他的變化而疑惑,喃喃道:“還缺什麽?”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從哀傷中驚醒,徐徐抬頭,眼中的痛苦瞬間就已散去,化為一個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與悲憫仿佛隻不過是一場誇張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輕聲笑了起來,將雙手徐徐探入還在沸騰的藥鼎。
粘稠的汁液頓時將他蒼白的衣袖吞沒,但他的笑卻沒有停止。
良久,他從鼎前起身,手中卻多了一柄匕首,一隻玉瓶。
他一點點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藥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塵不染,發出奪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幾分妖異的眸子:“蓮花天女,現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隻要有分毫的差錯,那麽全城的人,都將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從他左手手腕上劃過。
鮮血濺出,滴在他蒼白如紙的肌膚上,鏤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傷痕。
相思這才赫然發現,他的膚色的確是太過詭異。
這並不是終年不見陽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塊通透的白玉,在陽光下呈現的色澤。
雖然總有人以玉來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澤真的出現在一個活人的肌膚上,那卻隻能讓人感到深深的恐懼。
——這竟已完全不似人類的肌膚。
難道,眼前這人隻是傳說中的機關大師,用美玉製成的人偶?
相思卻已無暇多想,因為她必須看清那人的一舉一動。稍有差錯,她的善舉或許就會變成一場劫難。
一場荒城居民再也無法承受的劫難。
她無法不相信重劫的話,因為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將玉瓶置於腕下,承接著點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還是煙霧嫋繞,他血液的顏色竟也比常人淺出很多,呈現出一種淡淡的夭紅。
夭紅瞬間布滿了瓶底。
重劫挪開手腕,將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將之傾入藥鼎中。
噗的一陣輕響,濃淡不一的藥汁宛如大團糾結的靈蛇,不住翻滾纏繞,似要爭搶那點血液。
然而這點血液卻並不消散,反而在沸騰的藥汁中漸漸凝聚,最後竟化為一朵五瓣之花,盛開在大片碧綠中。
重劫注視著藥鼎,神色專注而虔誠。
他緩緩拖開衣袖,將那隻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藥鼎中。
一股碧綠的輕煙騰空而起,湧動的藥汁突然平靜下來,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後,最奇異的事發生了。
藥鼎中那朵鮮血凝結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擁有了生命,瘋狂地攀上他手腕的傷口,再扭曲變化,一絲絲向他體內回滲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滲之血的壓迫,更多的血液從他傷口處流出。
他倚靠在藥鼎旁,右手緊緊壓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顫抖,但骨骼與心跳的響聲幾乎塞滿荒殿,他的手腕幾次都忍不住要掙脫水麵!
幾乎及地的銀發在風中不住飛舞,卻禁不住被冷汗打濕。他的麵容隱藏在巨大的麵具下,但從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製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鮮血並不多,片刻已完全滲入他的體內。
重劫深深鬆了一口氣,將手腕從鼎中挪開,無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纖弱的身體似乎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顫抖。
過了良久,他才輕聲道:“拿著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後,站在這個鼎前,將剛才的事重複一遍。他們汙濁的、充滿罪孽的血將流入你的體內,而你的血,將反湧而出,煉成救治他們的藥。。”
相思有些猶疑:“這樣,就可以治好瘟疫麽?”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從她麵前輕輕劃過,仿佛隔著虛空,在無比憐惜地撫摸她的臉頰。
他的聲音也無比溫柔:“蓮花天女……正如整個荒城的人都隻能相信你一樣,你也隻能相信我。”
相思咬著嘴唇,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她上前一步接過重劫手中的匕首與玉瓶,轉身要走。
重劫輕輕的歎息從身後傳來:“時間不多了。和你同來的那個人,可以讓他幫你。總之,天亮之前必須回來……”他的話音漸漸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
第七章 枯榮安敢問乾坤
沉沉夜雲宛如猙獰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盤舞。
月色徒勞地投下幾縷微光,卻驅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與楊逸之在落滿塵埃的街道上穿行。
蓮花天女降臨荒城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幾乎所有生機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攜幼,來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們跪在路旁,淚痕滿麵,顫抖著接過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獻上一滴屬於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婦女……
他們的目光都癡癡凝佇在相思身上。
這個與明月一起出現的女子。這個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這個在善良悲憫的光芒下,顯得美麗若神的女子。
他們中,有的人充滿希望,跪在相思腳下,感謝上蒼終於派來了救星。有的人卻將信將疑,疑惑地看著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經麻木,隻是在親人的強求下,才木然撈起衣袖,獻出鮮血。
相同的隻有一件事: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悲痛。
因為,每一個人的親人都在死去。
每個家庭都已破敗。
明天日出的時候,城中漆黑的屍體就會更多。
相思強行克製著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人們,一遍遍勸說還在猶豫的人們獻出鮮血,一遍遍擁抱失去雙親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人臉上渾濁的淚水……
汗水濡濕了衣衫,她脫下了沉重的戰甲,隻身著水紅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風中盛開的蓮花,在荒涼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滿,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納入其中。
相思已疲憊滿身,但卻仍不能休息。她和楊逸之離開了寬闊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動,或者孤獨已久、並未得到消息的人們,仍然絕望地瑟縮在破屋深處,他們也不該被拋棄。
小巷深處是一片低矮的棚戶。
亂石為牆,破布糊窗。
看來就算在這城市最繁華的日子裏,這裏也是最貧窮、低賤的區域。這裏居住著苦力、走卒、車夫,甚至賭徒、強盜、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時候,他們被人遺忘,而如今,當災難與病痛襲來的時候,他們也未曾得到最苦難的平等。
如果說,這座城池的別處還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話,這裏就隻能說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透過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土牆,隻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屍體。
有的一家三口整齊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屍體瞠目張口,肌膚已經發黑,汙濁的白骨從其中露出。可以想象,當他們舉家並排躺下,絕望地看著布滿蛛網的房頂,靜侯死亡來臨時,曾是多麽的絕望。有的趴在窗口,一隻已腐爛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掙紮逃出死神的囚籠。有的屍體似乎剛剛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屍體上,似乎還在掙紮著想要埋葬親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淵藪。一麵糊著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親依舊牢牢擁抱著年幼的女兒。母親胸前插著一柄剪刀,刀柄還握在她腫脹的手中。女兒胸前卻也有這同樣可怕的傷口。卻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生機的母親寧願親手殺死女兒,也不願意將她獨自留在這蒼涼的世界上……
這些屍體的眼睛幾乎都仰望著,似是在哀求企盼著上天的救贖,一如深穀祭壇中的怪獸。他們的瞳孔,也因瘟疫而變成漆黑的空洞。
惡臭在狹窄的街道上彌散,中人欲嘔。
相思沒有掩住口鼻,她無力地倚在一道石牆上,清淚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會,這些人或許就不會死。或者他們絕望的等候就不會是一場空……
疲憊與傷痛一起襲來,她的堅強在這一瞬間坍塌,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春夜寒風料峭,她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荒煙淒霧之中,蓮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隻是一個在夜風中哭泣的少女。
其實,她何嚐有眾人眼中那麽堅強,柔弱的雙肩又如何能承擔這無盡的苦難。
在華音閣中,她地位不可謂不尊崇,但在卓王孫翼護之下,從未嚐過艱險,更不必親眼目睹如此苦難。。
這一次,出於為吉娜報仇的義憤,她私自離開,不料卻從此陷入絕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觀音,隻是一個會累會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會忍不住猶豫,忍不住想要放棄。
但是她不能。每當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誠,她便隻能咬緊嘴唇,露出溫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須讓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是為了拯救這個城市的苦難,如注定般降臨在這塊被蹂躪的土地上。
隻有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堅持已久的笑容隱沒,才可以在夜風中縱情哭泣。
如果他在,該有多好……
楊逸之看著她哭泣,心中莫名一慟。
他最初救她,隻是為了報答她釋罪之恩。被吳越王偷襲後,他重傷昏迷,但恍惚中仍覺察到是公主出動尚方寶劍,將他從吳越王掌下救出。於是當她落入胡虜之手,他就暗暗發誓,無論如何,哪怕拚了性命,也要將她安全送回皇宮。
那時,卻也不過是出於道義而已。
但不知何時,這份道義在心中卻從巍峨的山巒化為潺緩的流水,滲透入心底深處,激起道道漣漪,再無法平靜。
他浪跡江湖,卻也聽說過永樂公主為人。自幼修仙練道,嬌縱任性,雖無大惡,卻也並無善跡。但在逃難途中,這一幕幕情景,讓他止水之心也起了波瀾。
他永遠不會忘懷,這個溫婉如水的女子,在夕陽的餘暉下,緩緩脫去了金甲玄盔,抱起一個全身布滿瘟疫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憫溫和是如此真誠、發自內心。這點善意化為無盡的光芒,照亮了這個紅衣女子單薄的身體,也照亮了天空中沉沉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與她同悲。
楊逸之歎息一聲,似乎要將自己心中這點漣漪平複。他脫下外衣,輕輕披在相思肩上:“走吧。時間不多了。”
相思哽咽著點了點頭,正要離開,突然,一聲極低的呻吟從一處低矮的屋簷下傳來。
“救救我,救救我……”
相思愕然:“還有人?”她顧不得其他,趕緊奔了過去。
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內並無長物,四塊亂石撐起一方木板,便成為了屋內唯一的家具。
一具幼小的屍體麵朝下伏趴床頭,卻是早已死去。
呻吟來自床下。
汙穢不堪的泥土中,一個全身布滿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透過浮腫與潰爛的肌膚,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強壯,可能正是這超出常人的體魄讓他苟延殘喘到了今天。
惡臭從他身上陣陣傳來,熏得人幾欲嘔吐。不遠處黑暗中閃爍著幾點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著就要到口的食物。
相思也不禁略略有些遲疑。
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此人全身肌體都已腐敗。無論多麽神奇的靈藥也回天乏術。
是立刻終結他的痛苦,還是勉強一試呢?
此人似乎察覺有人到來,想要睜開眼睛,卻已無能為力,隻嘶聲道:“救我,救我……”
相思咬了咬牙,掀開他身上浸滿汙物的被褥,去尋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卻如蒙電擊,停在了半空中。
被褥掀開,他的一條手臂上繡滿了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寫滿了古怪的符號。更為駭目的是,他手指上沾滿血跡,血液已經凝結,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邊。
刀尖上,還穿著一塊破碎的血肉。
相思隻覺全身一陣森寒,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猛地起身,將床頭那具孩子的屍體翻過。
孩子似乎隻有七八歲,眉頭緊皺,嘴角都被咬得出血。雖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舊停佇在他冰冷的小臉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開一個大洞,心髒已不翼而飛。
相思愕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楊逸之冷冷地看著那人,道:“從手臂上刺青來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撚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髒能治愈一切疾病。這個孩子不幸,成為他的藥人……此人多行不義,已遭天遣,我們走吧。”
相思咬著牙,眼淚不住落下,轉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睜開腫脹不堪的雙眼,望著相思哀求道:“別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麵,從新做人……”
楊逸之輕輕拂開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門。那男子卻在地上爬了幾步,嘶聲道:“鬼母食小兒無數,佛祖尚且許她向善,我雖十惡不赦,卻求求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那麽悲涼,宛如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呼告。
相思的心驟然緊縮,她掙脫了楊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頭。
楊逸之攔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滲入你的體內?”
相思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楊逸之歎息了一聲:“你可曾知道這個儀式的意義?”
相思搖了搖頭。
楊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場天罰。你要將他們從天罰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責便要由你承擔。”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屍。
她不是沒有猶豫。這個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敗,她卻要將那惡臭濃黑的血注入自己的體內……
更何況,這血液中浸透的不僅僅是疾病與肮髒,還有罪惡與凶殘。
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惡魔!
若在平日,她看見這樣的惡魔害世,也會忍不住仗義出手,為民除害。
但如今,這惡魔卻不過也是一個在痛苦中絕望掙紮的病人而已。
楊逸之歎息了一聲,輕聲道:“隻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頭,夜風輕輕吹拂在她臉上,將溫度點點帶走,她全身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救還是不救?
她並不是一個城府深遠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點善良。一種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淚,因他人的快樂而歡喜的本心。
然而,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無能為力。
持著屠刀的惡魔,卻也是在病痛中掙紮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聲音漸漸嘶啞下去,眼角浸出淚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恢複一絲決斷:“我要救他。”
楊逸之並未回答,靜等她說下去。
相思看著那人,輕聲道:“我隻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個做過很多壞事的惡人,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的力量、權勢都已消失,隻能在痛苦中絕望掙紮時,會不會想起很多不曾想過的事;會不會希望路過的人能停下來幫我一把;會不會真誠的懺悔以前的所為;會不會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對這個世界絕望、再度泯滅良知;會不會將最後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將化為對改惡從善的嘲弄,再度進入輪回,種下下一世惡行的因緣……”
相思看著楊逸之,臉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許,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這笑容有些疲憊,有些悲傷,卻再也沒有了猶豫。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楊逸之沒有反駁。
雖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嚐盡了世間冷暖,見慣了黑暗、汙穢,但他心底深處,卻也一直相信這句話。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卻沒有想到,這個出身顯赫的少女,竟是他難得的知己。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於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鬱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這曲《鬱輪袍》之意,其實並無需由他來教給她。
兩人在荒城最肮髒、陰暗、貧窮的街道中穿梭,一點點采集被遺棄的居民的鮮血。
在這裏,她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許許多多在旁人眼中,無可救藥的人。
有一個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瘋狂,不斷毒打著守候左右、不忍離去的妻子。
有一個母親,在反鎖的木櫃中,偷偷舔食著私藏的饅頭。而她的兩個孩子都已餓斃在櫃門外。
有一個老嫗,在每一具屍體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親,目的卻是悄悄搜走他們最後一點財物。
……
所有的血液,無論它們的主人善良還是罪惡,貧窮還是富有,低賤還是高貴,最終都匯聚到她手中那潔白無暇的玉瓶裏。原本深淺不一的血色最終融會一體,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別。
無論曾經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隻有一個身份。
可救之人。
東天終於露出了一絲青光。
相思累得幾乎站立不住,卻還是在朝陽升起前回到了藥鼎前。
重劫依舊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從方才的虛弱中恢複,幾乎及地的銀發在石座上散開,仿佛一雙靜默飛翔的羽翼,將他整個人襯得蒼白而妖異。
在某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間,他優雅的風儀完全隱沒,隱藏在麵具後的笑容顯得如此陰沉,飽含著對這個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個簇擁在滿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銀發就是他手中的絲線,隔空操縱著人間的一切痛苦,看著人們在他的牽線下,演出一幕幕悲歡離合,將一切自私、醜惡暴露其中。從而在他們的掙紮、呻吟中汲吸到最惡毒的快意。
隻是這一刻轉瞬既逝,神明般的高華、超然又籠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藥的祖神。
隻是他蒼白瘦弱的身體,依舊透出揮之不去的荒蕪之氣。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並沒有看她,隻是專注地將如雪的長發從手指中繞過,在掌心牽引成各種奇異的形態,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還是僅隻玩著孩子般的遊戲。
相思卻無心看他的奇異舉動,徑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東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動作,微微將目光挪開,斜瞥著相思手中裝得滿滿的玉瓶,嘲弄道:“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將玉瓶緊緊捧在胸口,點了點頭。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過,罪惡之血回滲帶來的痛苦。而你帶來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氣,並沒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卻無比坦然。
重劫看著她,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譏誚:“如果痛苦你無所畏懼,那麽‘天罰’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絲疑惑:“天罰?”
重劫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緩緩道:“我曾告誡過你,隻救可救之人。儀式一旦完成後,上天對罪人的所有責罰,都將轉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蒼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問心無愧,何懼天罰。”
這句話讓重劫眼中透出一絲煩惡,他將指間的長發重重甩開,似乎對這個遊戲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轉開,再不看她,隻對著身後揮了揮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藥鼎依舊煙霧嫋嫋,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氣,前行數步,來到藥鼎前,小心翼翼地將玉瓶中的鮮血傾入。
碧汁滾湧,一陣陣輕煙衝天而起,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沒有顫抖,直到最後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將玉瓶輕輕放下。
藥汁漸漸歸於平靜。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綠的石鼎中凝結。
這朵血花的形態與重劫方才那朵並無二致,隻是大了許多,如流雲般的花瓣舒展開,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顫動著,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尋求著鮮血的憐憫。
花大了數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還要深重數十倍。
晨風吹拂,天青色已漸漸化為魚肚白,第一道晨曦隨時要刺破夜雲,透空而下。
她沒有遲疑,輕輕伸出手腕。
匕首發出雪亮的光芒,閃爍間就要落下。它將在她腕間刻下一道蛇一樣的聖痕,然後滿城百姓都將得救。
一道極淡的月色從她鬢邊拂過,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靜,夢幻在這一刻隱秘地襲來,將她帶入了那無憂無懼,平安喜樂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覺,身體軟軟倒下。匕首從她指間墜落。
楊逸之一手接過匕首,一手將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無聊賴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似乎這場看似平庸的戲碼終於有了可看的變數。
他輕輕敲擊著石座,話音中有些譏誚:“你要讓她背叛自己的承諾麽?”
楊逸之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道:“我隻是替她完成這個承諾。”
重劫似乎有些驚訝:“你?”
楊逸之道:“是。”
重劫頓了頓,突然笑了起來:“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聲音卻變得陰沉:“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個人注定都將死去,而承繼這麽多死命的人,若是蓮花天女,則將經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則將承受天之震怒,萬劫不複——你將會立刻死去。”
楊逸之淡淡一笑,這個結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為他不想相思承受這結果,所以才會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決定,無論後果是什麽,他都甘之若飴。
正如他當時倚著城牆,看著她走入滿空荒涼時,所發的誓言一樣,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誓言讓他在麵對任何災劫時,都平靜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頤,在石座上仔細打量著著楊逸之,冰冷的目光終於泛起了一絲漣漪——這個冒犯了屬於他的白色的男子,遠遠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這,實在是一場出色的意外,意外的驚喜。
楊逸之沒有看他。
他隻是緩緩起身,麵對藥鼎。
輕煙升騰蔚集,將他沾血的白衣襯得如月色般高華。
寒光微動,蜿蜒的鮮血從他腕底濺出。
第八章 鳴笳亂動天山月
相思醒來的時候,日已中天。
楊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但他的笑容卻比漫天垂照的日色還要溫暖。
相思心中不覺一寬,她的神誌仍未完全恢複,下意識地道:“他們得救了麽?”
楊逸之點了點頭:“五百二十一人,每個人都得救了。”他輕輕拭去相思臉上的塵埃,重複了一次:“自你降臨之後,荒城中的居民,再沒有一人死去。”
相思點了點頭,她再度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楊逸之微笑道:“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著蓮花天女的蘇醒。”
相思臉上透出一絲羞澀的紅暈。她終於救了他們,給了他們新的希望。
楊逸之的微笑在陽光中看去是那麽溫暖,這也讓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從高台的邊緣望去,這座城仍然破敗不堪,但卻已有了一絲生機,重新煥發出活力的居民開始走上街頭,艱難但卻盡心盡力地收拾著他們的家園。
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陽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裏。
這便是她甘願將種種汙濁的血、刻骨的痛納入自己身體的緣由。她喜歡看到這樣的陽光,看到這樣的人。
她相信,從此,這座荒城中,將再沒有災難。
她喃喃道:“隻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們一定能重建家園的……”
一聲冷笑卻將她打斷:“重建家園是不必了。”
兩人一怔,回頭看去,卻見重劫不知何時從石座上站了起來,負手仰望殘破的穹頂,緩緩道:“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為劫灰。”
相思愕然道:“為什麽?瘟疫不是已經治好了麽?”
他看著他們,詭異的笑意一點點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輕聲道:“我說過很多次,卻沒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這座城市的災星,上天派我降臨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滅亡,至死方休。”他輕輕歎息一聲,闔上雙目:“如今,一重天罰過去,另一重劫難卻已經開始。”
楊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麽劫難?”
重劫似乎很滿意兩人的錯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兒把漢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帶領上千驍騎,向這座荒城攻來。”他遙望遠天的白雲,長長歎息道:“明日此刻,這座荒城便會成為蒙古鐵騎足下的廢墟。”
相思無法相信:“這座荒城一無財寶二無居民,蒙古鐵騎為什麽要攻打這裏?”
重劫沒有回答。
他張開雙臂,瞑目仰對天空中輝煌奪目的陽光,良久才回過頭,對兩人莫測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說得沒錯,太多的事情隻能用天意來解釋。
正如那個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壇,楊逸之獻上鮮血後竟隻是短暫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劇痛外,並無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誰?
他緩緩收回張開的雙臂,在胸前做了個禱告的姿勢,這個姿勢虔誠得有些誇張,與其說是在祈禱神的賜福,還不如說在褻瀆、在嘲弄神的威嚴。
一縷隱秘的微笑自他神光變幻的眼底散開。
宛如妖魅。
相思緊緊咬住嘴唇,一時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歡慶劫後餘生的荒城居民,他們看到蓮花天女後,便爆發出一陣歡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誠而欣喜地向她膜拜著。
他們相信,他們已經得救了,已被她這位蓮花天女所救。他們的臉仍然憔悴不堪,病痛與饑餓並沒有完全消散,但卻已透出了幾分滿足,安寧,對上天的感激與對未來的希望。但這一切,都將在蒙古大軍到來之時,破成粉碎。
她無法再救他們。
挾騎射之利的蒙古鐵騎,縱橫天下幾乎不敗,豈是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對抗?何況這座城本就破敗不堪,抵擋不了任何攻擊。
難道他們的喜悅就隻能這麽短暫麽?
相思的眼中有了淚光。如果說片刻之前,這些人還是陌生的,但如今,他們每個人的血都已融會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這麽多的苦難,才為他們求得了這個新生的機會,此刻又怎能放棄?
她在苦苦思索著,思索著一個救危的方法,但心亂如麻,卻是什麽都想不出來。
楊逸之無聲地歎息著,他知道,再想帶走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縈繞在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來,隻是擔負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機緣巧合,命運將她推入這座荒城。將重於山嶽的責任與蓮花天女的榮耀強行交與她,讓她獨自麵對重重艱難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麵對自己心中的猶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點點發自內心深處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單純的思考,讓她超脫了最絕頂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無法堪破的猶疑,支撐了下去。
於是,沒有高絕塵世的武功,沒有洞悉眾生的智慧,卻有了他們不曾有的、悲憫天下的情懷。
這世上也許本沒有什麽蓮花天女,但注定了這個弱質女子,要宛如蓮花一般盛開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堅強、她的美麗帶給絕望的人們以希望。
楊逸之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迷惘。
他雖然也憐惜生命的凋零,但並不執著地挽留每個人。因為世事磨礪,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賦予人世劫難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對決瘋狂屠戮的異族高手,將中原武林從滿天鮮血中解救出來。但他絕不會守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身邊,給他臨終的寬恕。因為,他的悲憫經過了思考,變得理智而冷靜。也因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個人,而是天下。
但她,卻拋開了理智、規則、甚至道德的權衡,僅僅聽從於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個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個人都值得拯救。
每個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秀發,看著她臉上的溫婉與堅強,他堅定的心也開始動搖,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種想法才是正確的。
惻隱之心,本是最單純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這種情感是否也在反複的衡量中變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簡單的判斷,但被犧牲、放棄的人呢?對於他們而言,那些替他們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斷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義的麽?
或者,這一切本沒有高下對錯之分,隻是善的兩種不同表達。正是因為有不同的人,去實踐著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這個世界才會變得別樣溫暖。
他長久注視著她,心中的迷茫卻更深了。
為什麽,他已經解開了心中對善的疑問,卻依然無法正視她的眼睛。難道僅僅因為,他無法看著她愁苦?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還僅僅隻是因為報恩麽?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紛至遝來的念頭壓製下去。他決心不再思考,隻聽從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是他的諾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輕聲道:“當此之時,隻能棄城了。”
相思喃喃道:“棄城?就算棄城,能逃到哪裏去?”
楊逸之道:“到山裏去。蒙古鐵騎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處,騎兵卻無用武之地。也許,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這句話讓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們一起墜下的那座山崖。那裏山高林密,也許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萬民危厄。但她的麵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鐵騎馬上就來了,城中盡是老弱病殘,無法迅速轉移到山中去。”
她的話語中藏著深深的憂懼:“我們沒有馬,無法躲過蒙古鐵騎追擊的!”
楊逸之看著她,輕輕笑了:“不要怕,我會想辦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陽光一般溫暖、潔淨,讓相思那顆彷徨的心也在漸漸安定。
她輕輕點了點頭,走下了高台。她要盡早將所有的百姓集合起來,帶領他們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個時辰的喧鬧後,終於變得安靜起來。一支並不算大的隊伍,從東城門湧出,緩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遠的山。
百姓並沒有抱怨,也沒有遲疑。因為率領他們的,是剛剛將他們從瘟疫中救出的蓮花天女。
就算她帶領他們走向死亡,他們也毫不猶豫。
但這隻隊伍實在太孱弱,他們走得很慢。這樣的速度,真能逃脫死神的追捕麽?
楊逸之逆風站在城頭。
城牆半頹,這個城市的殘破已不必再用言辭去描述。
他獨自佇立在這荒敗的城頭,夕陽的餘暉傾灑下來,幾乎將他融在那明亮的金黃色中。這輝煌的金色讓他溫宛優雅的風儀中,也雜入了一絲超出塵世的淩厲。
他的身後,城牆的遮擋下,樹著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撐著一件衣服。這在城下遠遠看去,仿佛有無數的人站在楊逸之身後。
他的目光漸漸聚攏,遠遠看到了一道黃塵漫天而來。
日色沉沉,暮風吹起他的長發。
楊逸之清俊絕塵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肅殺。
黃塵翻卷,瞬間便衝到了城前。蒙古鐵騎特有的剽悍之氣隨著金戈殺伐之聲卷地而來,直衝城頭!
戰雲怒卷,隨著戰馬騰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顫栗起來!
蒙古兵縱橫天下,實非浪得虛名。
楊逸之眉頭微皺。在這樣的鐵騎之下,要保全一城婦孺,實在太艱難了些。
但須盡心,須盡力。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暮色初上的時候,他本應如魏晉時風流公子,醉臥在桃花樹下,在落花清風中撫琴清談。
但如今,他必須站在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護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護她的心意,她的執著。
他仰頭向著日色沉沉的蒼穹,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長嘯。
那嘯聲衝雲而上,仿佛一隻孤高的白鶴,一飛而絕塵寰,然後帶著仙人逍遙的姿態,宛轉飛下。
於是,星辰散亂,清越之聲一轉而為肅殺宏闊,星辰被肅殺所激,盡皆炸開,仿佛化成無數巨大的隕石,帶著天外之火淩厲轟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驅使戰馬,轟然前衝,但嘯聲才發,那些戰馬禁不住一齊長嘶起來。嘶聲竟與嘯聲融為一體,進而被嘯聲所奪所激,匯成一體,變得更為廣大,宛如萬千金鼓齊鳴,大地與城池一齊震動起來!
隱約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現,以蒼茫的大地為鼓,山川陵嶽為椎,轟然敲響!
蒙古兵一齊大驚,紛紛勒轉戰馬。但平時馴服之極的戰馬竟然不再聽他們的指揮,狂亂地奔走著,不住將悲嘶融入這激越無比的嘯聲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陣巨大的風暴,黃塵漫卷,戰馬嘶鳴,全都卷在這天地所激發的長嘯中,奔騰出洪荒天人激戰的蒼茫!
嘯聲倏然停止,就宛如來時那麽突兀。
戰馬的悲嘶聲這才慢慢停止,但無論蒙古兵怎麽駕馭,它們盡皆一步步後退著,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獸,無聲地威懾著萬物眾生,讓它們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數的蒙古兵臉上都帶著巨大的驚愕。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過漸漸消歇的戰塵,向城頭望去。
那一襲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麽耀眼。
蒙古貴族尚白。
他們以白色為神明的顏色。
難道真的是神明降臨了這座危城?他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恐懼!
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
日色如此輝煌,暮風吹拂,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時。他修習的劍法極為奇特,以光、風為力,但現在,他已無法施展自己最擅長的風月之劍。
近一月來,他心脈幾度受傷,一直未能複原,幸好,風月之劍本不是劍法,無需借助內息,而仿佛是凝鑄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強,往往能在最後的絕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劃出蜿蜒的蛇之聖痕時,這道光卻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來,隨著救贖的鮮血一齊流逝,化為塵土。
承受罪惡之血後,他已經施展不出那驚動天下的一劍。
萬幸的是,就算沒有風月之劍,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師姬雲裳是位無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學習的,並非隻是劍法,而是天地之間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嘯便是如此。
這一嘯,同樣並非用真氣禦使,而是一瞬間,將心中的一切執著、畏懼、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髒,澡雪精神,歸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為己心,從而激發天地間的靈變。
那一刻,他化身為天地,是以嘯動風雲,萬馬齊驚。他以心為弦,嘯為音,震動萬物最深邃的旋律,將它們最隱秘的心弦撥動,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塵埃都融入這一嘯之中,化成他遙相指揮的千軍萬馬,於棋局揮灑之間,小兒輩遂破賊萬裏。
雖無桃花為弦,但這一嘯,亦是《鬱輪袍》之意。
蒙古士兵大為震驚,他們久處草原,慣聽風之呼嘯,沙之哀吟,對蒼蒼茫茫的天之樂章本就有著莫名的敬畏。更何況,這樂章與草原上風沙之聲蒼茫、簡單絕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牆垣、戰旗、奔馬……甚至日光、塵埃、每個人的本身都在這一刻,隨著這一聲長嘯,哀感同鳴,齊齊奏響這天地華章!
眾人隻覺心中不住振蕩,不由齊齊抬頭——難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動天地的神明?
楊逸之右手壓在胸前,止住血氣上湧,這一嘯,也牽動了他體內的隱傷,刻骨地疼痛起來。
天地之樂自然無肅殺之力,楊逸之可憑著它震驚世人,卻不能行殺戮之事。
人慌馬懼,但蒙古兵卻兀自不肯退縮,仍在極力約束著戰馬,陣型竟又漸漸凝結。
楊逸之麵上的笑容有些無奈。他舉起了手中的弓。
那是一柄普通的弓。
他扣起了手中的箭。
那是一枝普通的箭。
但在楊逸之的手中,弓與箭都在夕陽的返照下,發出奪目的光芒。
鐵青色的危城搖搖欲墜,一輪如血的紅日懸掛在城頭。楊逸之站在夕陽之前,緩緩將手中的長弓引開。
暮風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廣袖博帶宛如滿天纓絡,在他身後飛舞。
在眩目的夕陽下,他那沾滿風塵的白衣又顯得潔淨、高華,不可方物。
長袖褪開,他控弓的手指修長溫潤,更適合撫琴控笛,或執麈清談。自入江湖,這雙手名動天下,卻從未拿過任何武器。
一直以來,他就仿佛一個誤入江湖的魏晉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談歌嘯之地。無論在怎樣驚心動魄的對決中,他始終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隻是在這一刻,他從容優雅的風儀開始化為逼人的殺氣。
一切,隻為守護一座城池、一句承諾。
一縷鮮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傷痕中滲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點紅光。
習武之人,精神所蘊,便是氣血。江湖中有種法門,可借助人之鮮血,短暫引發出被凝結的精氣神,從而超越自身。
是為飛血。他曾在一個故人那裏見過這種秘魔法門。
楊逸之一鬆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飛翔。
蒙古兵臉上顯出震驚之色。
他們自幼便習騎射,知道強弓不過三百步,他們距離城牆足有一千步,什麽樣的弓能夠射到?這個白衣人若不是瘋子,隻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離弦,立即激發出一聲淩厲之極的嘯音,箭身怒炸而開,一團血氣纏繞在箭頭之上,宛如飛星疾射,刹那間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離!
這點飛星,竟然帶著惡魔一般的肅殺氣息,卷繞之間,大風狂響,向著一千蒙古兵齊撲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懼之意瞬間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們忍不住恐懼地大叫起來,完全忘記了抵抗!
寒芒飛越,倏然沒入了最前麵的馬頭中,跟著透體而過,深深釘入了地麵中!
血肉噗的濺開,噴了附近士兵滿頭滿身。
這一箭,不但穿過了一千步的距離,而且將這匹壯碩的戰馬生生射穿!勁風旁卷,每位士兵臉上都如經火灼,感到一陣蝕骨的刺痛。
這是天神,還是惡魔?
清醒過來的蒙古兵發一聲喊,再也不敢停留,紛紛撥轉馬匹,狂奔潰逃而去。
楊逸之依舊獨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軍離去。
突然,他心頭一陣刺痛,忍不住蹌然跌倒。他強行支撐起身體,淋漓冷汗已濡濕了他的長發,冰冷地沾在他蒼白的臉上。
失去了風月之劍的力量,僅此一箭,便讓他疲乏到了極點,幾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願醒來。
但他不能。
他緩緩起身,將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來,帶了幾十件,出了西城門,沿途將衣服一件一件丟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丟光之後,他才全力地趕回荒城,出東城門,向相思他們追去。
一麵追,一麵盡力消除相思所率領的隊伍所留下的痕跡。
這,讓幾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楊逸之汗透重衣,那襲白色的長袍本蕭然若神,此時染滿塵埃與鮮血,變得敝舊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穢,一曰流汗溽體。
當五衰出現時,天人將命盡,重入六道輪回。
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葉聲
月色初上。
楊逸之終於追上了相思,他知道,自己那驚天動地的一箭並不能讓蒙古騎兵徹底退去,他們不久就會卷土重來。但是,這一箭為荒城百姓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這隻老弱病殘的隊伍,已在相思的帶領下踏上了深山密林的邊緣。
相思看著他被汗水與塵土沾染的衣衫,微笑中有心痛,也有感激。她想要握住楊逸之的手,說一聲感謝,但楊逸之卻躲開了。
他不能讓相思看到他腕上的蛇之聖痕,更不能讓她知道,其實承受那些汙濁疾苦之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相思的手落在空中,神情有些尷尬,正要說什麽,一群孩子蹦蹦跳跳過來,拉起她的手,七嘴八舌的道:“天女姐姐,過來一下好麽?”“天女姐姐,請你看點東西哦。”“天女姐姐,我奶奶病了,她說想見你……”拉起她就往林中走。相思隻得衝他一笑,低頭匆匆走開了。
楊逸之望著她簇擁在人群中的背影,臉上也浮起一個笑意。
她的謝意,他已經知道。
他心中再次許諾,一定要將她和百姓護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讓她成為荒城真正的蓮花天女,因為隻有她,有這樣的慈悲。
他靜默地隨著隊伍前進,看著所有的人用虔誠的目光看著相思。
看著相思真誠地用自己的溫柔,安撫這些人飽受命運蹂躪的心靈;看著那些孩子把他們最珍重的玩具拿出來,奉獻到相思麵前;看到滿頭白發的老人家,握住相思的手,眼睛裏滿是感激的淚水;看到年輕的小夥子,背起老人,攜著小孩,讓這個隊伍走得更快一些;看到惡在慢慢消退,樸實的善正在悄悄蔓延;看到相思溫婉的笑容不時浮現在那憔悴而美麗的臉上……
他知道,這時的她,是最歡喜、最愉悅的。所以,他肯丟失風月之力,讓身體承受飛血之傷,隻為看到這歡喜,這愉悅。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獲得的,遠遠大於所失。
深山的路並不好走,既不適合蒙古鐵騎,也不適合步行的人們。
尤其像他們這隻隊伍,多是老弱病殘,真正年輕力壯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何況他們還剛經曆了瘟疫與喪失家人的悲痛。
足足走了兩天,方才走到祭壇之處。此處,才是入山的開始。
從此進入山中,林莽才開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進去之後,的確非常難尋,但照這隻隊伍的速度,隻怕再走十天,才會真正安全。
被楊逸之一箭之威驚走的蒙古兵,是否會猶豫十天?楊逸之並沒有把握。
他隻能盡自己的力,多幫著老人們走快一點。
終於,在第三日,蒙古鐵騎的轟鳴聲,再度傳了過來。熊熊火光,燃燒在荒落的城池上。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預示著,城已破。
城破之後,蒙古鐵騎兀自不肯罷休,那就隻能意味著一件事。
蒙古鐵騎想要將他們全屠滅。
這在蒙古人看來,並不算什麽殘忍之事。他們經常攻下一座城池,便開始屠城。大軍所過之處,往往便成為荒無人煙的荒棄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恐懼。
相思也有些惶恐,但卻努力掩飾著——她不能讓這些人看到她的恐懼。
她勉強笑道:“大家放心,既然我已降臨到你們中間,便會用我的神力讓你們脫離險境。這是上天的旨意。”
這是謊話,但沒有人懷疑。他們虔誠地匍匐在地上,拜謝著上天與蓮花天女的恩賜,然後,他們不再害怕,跟著相思向更深的山中邁進。他們的虔誠,給了他們走下去的力量。
隻有在月色隱沒的一瞬間,她的臉上才閃出一絲深深的愁容。
這點愁容,隻有一個人能看得到。
楊逸之悄悄走到相思麵前,道:“我去引開他們。”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她的真氣仍被日曜用天一真水之毒封製住,僅能讓她率領著眾人跋涉,卻已無力及它了。
她現在所能依賴的,就隻有眼前這個男子。
這情形之緊急,竟讓她無裕去想,這個男子為何一直守護在她身邊,將她從天授村救出,然後又陪著她拯救了滿城百姓。
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
相思心中突然一驚,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知道他的身份來曆,也聽說過他曾拯救武林於水火的傳說……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這一切,隻不過因為他也是一個善良的人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將紛紜的雜念驅出腦海,向他點了點頭。
楊逸之輕輕道:“保重。”蕭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隱去。
他的衣服沾滿了灰塵,但在他溫和的笑容映照下,卻仿佛輕披鶴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頓車架,將要雪夜訪戴。
那是一段千古風流,在此人而為風骨。
述之不盡,與生俱來的風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絕不因他是否有傾絕天下的武功、高出群倫的位望而改變。
這一切,已深入血脈,隻屬於他本身。
但相思卻感覺到一陣不安。
也許是因為那沾滿塵土的白衣,也許是因為他被冷汗濡濕的散發。這些,恰恰與他本身的從容形成巨大的對比,讓相思有些忐忑。
她很想叫住楊逸之,但看了看身邊的百姓,欲言又止。
她目送著楊逸之,目送這個守護在她身邊的男子離去,她的心頭忽然有了牽掛。
楊逸之走在山木之中。
雖然風月之力已失去,本就不具真氣的他已變得跟常人相差無幾,無法施展那些神奇的武功,但他並不畏懼。
他的心沒有變。這顆心是天地之心,所以才能籠住那滿天滿地的風、月,才能施展出那清如神、明如月的劍法。
這顆心中也同樣盛滿了悲憫與慈柔,才會被相思深深吸引。他的仁愛與天地同在,遍及草木,因此,他走在叢林中,就仿佛深山隱士,偶然行走在滿天紅塵中,卻自不沾染。
所以,他依舊坦然。天地草木便是他的遮蔽。
他很容易就接近了蒙古兵,而沒有被發現。
正如他們所想,密林,的確是騎兵的克星,茂盛的叢林使馬匹無法行走。但蒙古兵征戰天下,所仰仗的,並不僅僅隻是馬匹。
他們將馬匹放牧在山腳下,隻派了幾個人看守,其餘的人,帶著長刀兵刃,向山上搜尋。長刀斬斷了腳下的荊條,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行進的速度,是相思所率領的老弱隊伍的十幾倍。
照這個速度下去,不過半天功夫,他們就可追上。
不會武功的百姓們,將會盡被斬殺殆盡。
楊逸之甚至能看到領隊將軍麵上的怒意。顯然,他想不到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竟會在這樣一座荒城下折戟。
唯一能平複這怒氣的,也許就隻有滿城百姓的血。
或許,還有她的。
楊逸之微微皺起了眉。汗水將散發沾濕,阻擋了他的視線,他的心竟有些淩亂。
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
麵對武功與禪功同臻絕頂的遮羅耶那時,約戰天下無雙的華音閣閣主卓王孫時,他的心都沒有這麽亂過。
他深深吸了口氣,頃刻之間,心頭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散牧在山腳下的馬匹。
這些精良的戰馬,無疑是蒙古騎兵的性命。若是這些戰馬出現了什麽變故呢?蒙古騎兵是不是就會舍棄搜山,而將精神轉移到戰馬身上?
畢竟,搜山屠民,不過是為了泄憤,而戰馬卻是他們行軍打仗所必須之物。
瞬間,楊逸之便有了權衡,向那些戰馬走去。他的腳步悄無聲息,林木給了他最好的遮蔽,在他靠近戰馬之時,沒有人發現他。
看守的蒙古騎兵顯然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會打戰馬的主意,正坐在岩石上,放懷吃喝。
楊逸之翻身騎到一匹馬身上,他一抖韁繩,那馬立即發出了一聲嘶嘯。
馬鞭就掛在戰馬的一側,楊逸之抓起,一鞭抽了下去。那馬吃痛,又是一聲嘶嘯,翻蹄亮掌,飛奔了起來。它身邊的其他馬匹本在安靜的吃草,這匹馬一奔,立即將它們驚動,一齊躁動起來,噅噅地嘶叫著。楊逸之長鞭甩起,鞭影如潮,撻在其他馬身上,立即一股無形的氣流,自他身邊湧發,在馬群中炸開。
受到鞭撻的馬匹嘶吼起來,在楊逸之所乘之馬的帶動下,開始奔騰。馬匹無序而淩亂的奔跑導致了相互的傾軋,因為沒有騎士的約束,有些馬便撕打起來,而隨著楊逸之手中的鞭影陣陣,幾乎所有的馬匹都被驚動,轟轟然自草地上奔起。
那幾個看護的蒙古兵一齊被驚動,操著嗚裏哇啦的蒙古話追了過來。楊逸之也不管他們,又是一陣鞭子擊下,那些馬匹卷起一陣狂流,向山下直衝而去。一千多匹戰馬,幾乎全都在楊逸之的帶領下,卷出了深山。
戰馬嘶鳴聲震天動地,那些手握長刀,正刪刈草木而上的蒙古軍人立即覺察到了,都是發出一陣狂喊。蒙古軍人視座下馬匹如生命,是決不容許馬匹被人奪走的!
他們齊聲呐喊,從山上一湧而下,向馬匹追去。
楊逸之縱馬如飛,約束著眾馬匹潮水般向外衝去。那些馬匹馴養已久,極服管束,彼此熟悉,奔跑之際,自然就合成一群,不挨不擠,發足如飛,片刻之間,便將蒙古兵遠遠甩在了後頭。
一直奔出了三十多裏,楊逸之方才圈馬頓住,目送馬群踏入了茫茫平原。
他並不是沒有想過將這些馬留下來,馬匹足夠荒城中人騎乘,有馬力之助,可以走的更快一些。但隊伍中盡是老弱幼小,又如何能駕馭得了這些軍馬?一旦被敵人追殺,勢必兵荒馬亂,造成更多死傷。更何況,他們已深入山中,要再走到平原地帶換馬,至少也要三日的時間。三日中變數良多,若讓蒙古兵截到,後果不堪設想。是以楊逸之忍痛放棄了這個念頭,獨自打馬回到了山上。
他知道蒙古君主俺達汗軍令極嚴,士兵若是走失了戰馬,便治重罪。像這等一次走失了千餘匹,隻怕率兵的將領當死罪。是以那些蒙古兵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尋回馬匹的。這一來一去,也許隊伍就已經深入山林,再也無法找尋了。
平原蒼茫,再找回戰馬的機會極為渺茫,蒙古兵四處搜尋,荒城百姓們便有足夠的時間遁入深林,從此不再受亂世之苦。
雖然,家園被毀,但深山廣闊,在山中覓一處福地,開創一片世外桃源,也是不錯的結局。
想到相思盈盈的淺笑,楊逸之也不禁展顏。
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
隊伍緩慢地向前走著,每個人都暗自竊喜。他們的希望並沒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並沒有追來。他們已進入了深林的範疇,草莽蒼蒼,已極難尋覓了。
突然,遠遠的山腳下,騰起了一股濃煙。
似乎感受到一絲不祥的預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腳步來,驚恐地望著那縷煙塵。
那股煙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壯的煙塵來,片刻之間,濃煙漫漫,連成了濃濁的一大片,緩緩向前挪移。眾人正走在山腰上,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們的眼簾中。
相思臉色陡變,脫口道:“不好!他們在放火燒山!”
放火燒山!
所有的人臉色都變了。
這是一條毒計。蒙古兵已經消失了耐性,他們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燒光山上所有的草木。
此時正是三月開初,草木才蘇,北地少雨雪,極為幹燥,山上積了無數落葉枯枝,火勢一起,便極難撲滅,烈火連卷,隻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難逃一死。
何況,就算能躲過這場烈火,沒有了林莽遮蔽之後,蒙古兵便可驅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們,大肆屠殺。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火勢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來。蒙古兵顯然恨極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斷有煙柱冒起,顯然他們仍在點火。
相思與楊逸之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懼。但當此之時,又有什麽辦法可想?楊逸之心中頃刻轉了無數念頭,卻無任何一條能滅眼前之火。
隊伍住了下來,寂靜籠罩在他們頭上,他們那才嚐喜悅的心靈,被這滾滾濃煙,殘酷地撕扯進了可怕的煉獄。
他們隻能呆呆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濃煙,看著庇佑他們的蓮花天女。
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
她跪倒在雜汙的泥土中,雙手合十,靜靜祈禱。
微風吹起她水紅的衣裙,一刹那間,澄澄碧空仿佛化為無盡秋水,蒼蒼林莽仿佛化為接天蓮葉,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纖細的紅蓮,在風中輕輕顫抖。
她的虔誠感染著每一個人,他們紛紛跪了下來,用自己的心靈,乞求上天的慈悲。
當此之境,也隻有仁慈的蒼天才能垂救他們。
但蒼天仁慈麽?
濃煙連卷,飛舞衝天,天色似乎都被這些濃煙遮蔽住,變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來越盛,燭天耀亮,那天忽然陰沉起來。
大片的雲卷繞在濃煙之中,越聚越緊,隱隱透出霹靂之聲。眾人的祈禱聲更響。那陰雲黑沉沉地壓在山頂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誅殺天下所有的生靈。
但這魔王,此時卻成了百姓的救星。
猛地霹靂一聲大震,暴雨自濃雲中衝卷而下,澆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聲音暴響而起,那烈火立時一暗,濃煙卻更加猛烈。
跪地祈禱的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神跡終於出現了!
對他們無情冷對的蒼天,終於展現了一次仁慈。
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紅魔頓成慌亂的火影,最終熄滅在這連天暴雨下。那暴雨來的急去的也急,又是霹靂一聲怒震,漫天雲霧驟然轟散,又露出晴朗朗的天空。
一條條細流自山頂滑落,匯聚在一起,滾滾向山下流去。那些野火還殘存著點點灰燼,兀自堅強地騰起一點灰煙,卻已成不了氣候。泉流澆在上麵,他們便成了汙濁的浮塵,順著山巒起伏,流入那不可知的溝壑中去了。
相思虔誠地深深跪拜,她篤信,這便是上天的垂慈。
天道威嚴,以世人不可想象的方式,展露了它的威力。
但楊逸之的麵容卻未能展開。他的目光看得更遠。他能看到,羞怒交加的蒙古兵並沒有走遠,他們在等待,等待著春日明媚的太陽將這些雨氣蒸發,等待著草木再度幹燥,他們將發起新一輪的火攻。
那時,他們用什麽來抵抗?他們能希冀再來一次暴雨麽?
楊逸之抬頭,望著那宛如空青一般的天。日光刺眼,他知道,這一天並不會等待太久。
他走到相思身邊,輕聲道:“我必須去山下搬救兵。”
相思道:“救兵?什麽救兵?”
楊逸之沉吟了片刻,道:“明朝的軍隊應該仍駐紮在天授村,離這裏並不遠。隻有他們殺來,擊退蒙古兵,這些百姓才能得救。”
他頓了頓,目光望著隊伍中的人,道:“他們畢竟是大明的子民,明軍有責任維護他們的安全。”他又轉向相思,微笑道:“何況你是公主,他們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相思緩緩點了點頭,她知道,楊逸之說得對,也許,這是他們獲救的唯一的辦法,天意往往借助人力,人不思自救,天亦不眷。
楊逸之一笑,目注山下。
他隻說了一半的話,下山求救是不錯,但他亦不知道能不能搬得來救兵。
他麵前出現了威武不可一世的吳越王的影子,這樣的人,能夠為了幾百老弱病殘的性命,而揮軍前來麽?
他隻希望,吳越王還未回來,而留守的將領能夠仁慈一些。不找尋到公主,這些明兵絕不敢回去,這一點把握,楊逸之還是有的。但另外的呢?
他必須嚐試,因為這已是唯一的生機。他不忍看到這些百姓最終走向死亡,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眼淚。
所以他必須一試。
盡管他身負重傷。盡管他已失去風月之劍。
盡管他知道,吳越王必欲除他而後快。
但他並沒有猶豫。
相思看到他再度轉身時,不知為何,心中又動了一下。
忽然之間,天是那麽闊,林是那麽深,似乎這個男子再踏出一步,他們就再也不能相見。
“別走……”她猶豫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楊逸之笑了笑,他似乎知道相思的心意。
他不想讓她擔心,盡管他心中也滿是惆悵與迷惘。所以他停下腳步,轉身,道:“給我句祝福吧,讓我帶著它回來。”
相思也笑了。凝繞在兩人之間的沉悶與悲戚淡了一些。相思低頭,她忽然看到一朵小花。那是一朵很奇怪的花,因為它的花瓣是青色的。
青色的花開在林蔭中,似乎是因為太少曬到陽光的緣故。相思的心動了動,這青色似乎讓她有了信心。她輕輕將花擷下,遞到楊逸之的麵前。
“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護我平安。珍重。”
楊逸之輕輕將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纖柔嬌弱,卻帶給每個人福佑。楊逸之珍而重之地將花朵握在手中,卻發現相思的臉色突然變了。
她緊緊盯著他的手腕,盯著他在接過青色花的時候,無意間露出的手腕。
那上麵,有一道蛇般的傷痕。
相思的臉色變得厲害。
楊逸之的臉色也變了——他本想永遠瞞下去的!
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麵一片光潔,宛如無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為聖痕會隨著儀式結束而消失,所以才沒有懷疑我的腕上為什麽沒留下痕跡。”
她的淚水滴在濕漉漉的塵土上:“哪知……是你。”
她的淚眼抬起來,望著楊逸之。
她能夠看出來,在這雙溫和深邃的眼睛裏,藏著什麽。她也忽然明白,為什麽楊逸之一直伴在她身邊,幫她救助滿城黎民。
那是最溫柔,卻最堅定的眷戀。
相思忽然覺得胸中有些發苦,因為,她無法承受這些眷戀。
她若真是一朵蓮花,也是一朵隻能承受青色而盛開的蓮花,無法沾染別的顏色。
相思的眼淚讓楊逸之有揪心的感覺。
他強笑道:“你救過我,我隻是報答你的恩情。”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再度湧起刺痛的感覺。那是有萬種心意,卻不能說出的痛。
他說出這連自己都不再相信的報恩的理由,隻因為,他不想讓她為難,更不想有一絲一毫的勉強。他便如白雲一樣,無論遮蔽了多少風雨,卻仍然無言。
他看著她,輕輕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卻終於忍住了。他無法褻瀆這個女子,哪怕僅僅隻是加愛憐的一指於她。
他眉頭展開,化為如陽光般溫暖的笑:“如果我還沒回來,而敵人已攻過來了,你就打開這個。”
他將一個小小的錦囊交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對這個女子最後的守護。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她心中湧起無限的愧疚。
她很想說,當初救了他的,並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麽公主,但是她卻說不出口。
楊逸之終於有些釋然,他的身子沒入了林莽中。
他一定要堅定,才能走開。
天授村並不遠,楊逸之卻走得很辛苦。
因為他已無法施展那流雲般的輕功,隻能像平常人一樣,努力避開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嶇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
那朵青色的花靜靜躺在他的懷中,楊逸之不忍碰觸它,因為那會太快讓它凋零。隻要想到懷中的這點青色,他就會有堅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
他隻用了一天半的時間,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頭。
桃花依舊,漫天攪出厚厚的飛紅。但以花為弦的仙人,此時卻如此落魄。
一曲《鬱輪袍》,難道從此便成為絕響?
楊逸之心頭閃過一絲黯然,但他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感傷。他的目標,是要找到明朝的將領,無論用什麽樣的辦法,都要求他發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
他隻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讓明將軍放棄遲疑,提兵前來。
他並沒有花費時間在搜尋上,因為他才踏進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無數的人。
每株桃樹下都站著一位士兵,天授村幾乎被桃樹圍滿,也被這些士兵圍滿。士兵甲戈鮮明,軍威幾乎驚起了漫天桃花。
士兵的正中間,是一隻虎皮金交椅。金交椅豪奢,虎皮威武,卻都無法奪得椅中之人的風采。那人相貌威武,滿麵春風,正悠然看著楊逸之。
吳越王。
椅後站著兩個人。
左邊之人一身戎裝,手握在腰間刀鞘上,望著楊逸之不住冷笑,正是雲龍五現歐天健。右邊之人著黑衣,漫天桃花也無法侵占他身上的那點黑色。他冷俊的麵容中帶著說不出的邪逸之氣,卻又是那麽耀眼。
這個人,楊逸之也認識,正是當年在苗疆被他一劍擊傷的孟天成。
他此時武功大減,與當時已不可同日而語,單隻一個歐天健,或許還有贏的機會,但若孟天成在,他就毫無勝機。何況還有高深莫測的吳越王。
當日古井邊那一掌,令楊逸之幾乎陷入萬劫不複的絕境。若不是風月之劍綿綿泊泊,不假絲毫外力,自能借天地之氣而增長凝固,他幾乎就死在了天授村中。這三人在此,就算沒有滿村精兵,他亦絕沒有活路。
但楊逸之並沒有退縮。
因為相思與荒城百姓之生死,就懸在他手上,就懸在這一刻。早在做出下山決斷之時,他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吳越王的發兵。
公主被蒙古虜獲,或者死在居庸關外,吳越王都難辭其咎,楊逸之隻想將公主的下落告訴吳越王,此外的事已管不了那麽多了。
吳越王一直將兩個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一個是華音閣主卓王孫,另一個便是正道武林盟主楊逸之。有這兩人在,吳越王難以橫行江湖,也難以一統天下。
這兩人,便是他大計的障礙。
此次無疑羊入虎口。
但,又怎樣?
楊逸之昂首向前,對著吳越王一揖,道:“永樂公主被困西北七十裏外的碧落山,山下一千多蒙古騎兵正在圍山追殺,請王爺調兵前去營救公主。”
吳越王哈哈一笑,豪氣畢現:“本王倒有些佩服楊盟主了。”
他大袖一揮,朝著漫天桃花指了指,道:“盟主明知道本王布下天羅地網,等著盟主來投,又知道本王對盟主起了殺心,居然還能夠來到本王麵前而不變色,此等人才居然流落草莽,著實令人覺得可惜啊!”
他淩厲的目光凝視著楊逸之:“本王乃是愛才之人,楊盟主亦有孺慕之心,盟主若為朝廷效力,本王作保,令你父子和好如初,如何?”
楊逸之淡淡道:“是為朝廷效力,還是為王爺效力?”
吳越王衝天大笑道:“本王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本王,何必分得那麽清楚!”
楊逸之道:“王爺將如此忤逆之語說與我聽,料想是不會再放過我了。”
吳越王道:“不從我者,唯死而已!”
楊逸之道:“王爺急速發兵,營救公主,楊某願引頸而就刀斧。”
此話擲地有聲,楊逸之臉色卻沒有半點改變。
隻因此意在路上便籌之爛熟,並非一時衝動。
慷慨赴死者,自有一派凜然之氣,卻隻讓吳越王悠然一笑:“本王竟能未卜先知,早在此地列陣等候盟主,盟主難道就不知道其中之意麽?”
楊逸之臉色驟變。他猛然抬頭,目光直刺吳越王。吳越王冠帶煌煌,幾乎將他的麵色全都遮住,但一雙眸子凜然犀利,炯炯對著楊逸之。
楊逸之一陣急劇的咳嗽,溫文的麵色漸漸變得冷峻。
他霍然明白,也許祭天,聖泉,公主,本就是一場陰謀。一場早就跟蒙古人勾結在一起的陰謀。
吳越王根本不想讓永樂公主活著回去。
他的心顫抖起來。
他怎麽辦?
公主怎麽辦?
他一定要回去,他絕不能死在這裏!
就算吳越王集結天下高手、盡匯於此也一樣!
他的目光陡然凜冽,吳越王不由得一怔。他從未想過,向來溫文如月的楊逸之,竟然能發出如此強烈的殺意!這讓他忽然有些猶豫——他已沒有必然能擒住楊逸之的把握!
這猶豫瞬間化成了惱怒,堂堂大明王爺,問鼎天下的天皇貴胄,竟然怕了個草莽之徒!所以他立即揮手,道:“擒下!”
桃花紛飛,桃樹下挺立的精兵們立即飛縱,圍成了一個大圈。那圈子裏三層外三層,甲兵森嚴,圍了個風雨不透。圈子的正中間,是楊逸之,吳越王,孟天成,歐天健。
歐天健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隻因他知道,四人裏武功最弱的,就是他。楊逸之若想突圍,是不是首先選中的就是他?若楊逸之擒住他,吳越王會不會有所顧忌?吳越王會不會為了他而放楊逸之一馬?
這想法讓歐天健有些忐忑不安,腳步情不自禁地錯後半步。
但楊逸之並沒有看他。這讓他又不禁有些慚愧,繼而生出了強烈的羞惱,楊逸之竟沒將他放在眼裏!就算傷重想逃的楊逸之,也沒將他放在眼裏!
楊逸之的目光,一直隻盯著吳越王。甲兵閃動,勃發出殺氣的楊逸之麵上的笑容仍是那麽淡然,隻是多了分譏刺:“王爺若是拿如此精銳之師來抵抗蒙古,何人敢侮我朝?可惜!”
吳越王冷冷道:“便是由於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使我不能專心對外!大明朝不得安寧,你便是最大的罪人!”
最大的罪人麽?
楊逸之仰天向天,發出了一聲無言的浩歎。
家父之不容,國君之遺棄,難道天地浩蕩,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麽?
殺氣漫卷,他的心中卻是一片蕭索。
縱然有風月之力又何為?家國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風、溫潤如月?天地飄搖,風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
他想起了相思送給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
亂世紛爭,自清如蓮。
雲水澹蕩,洗濯他一身的風華,他本不該在塵世中的。他本當攜琴仗劍,飄然徜徉在十二層台之上,縹緲三山之中。
閑與仙人掃落花。
但他能麽?
他可以無視這萬種苦難,隻為了自己的一身逍遙?
懷中之花在漸漸枯萎,離了枝的花,總是無法鮮豔太久的,它們的生機將會漸漸褪卻,它們的美麗將會化成影子,妝點山河的破碎。
花冠枯萎,亦為天人五衰之相。
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因而無所畏懼。
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這樣?離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這樣?
楊逸之矍然而驚!
他手上的指節突然發出輕輕的響動,一團黯淡帶血的光華,在他手中緩緩凝結。
無風無月,封風禁月之後,他便要自己創造出光芒。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力量。
此招將發,他心中卻充滿了憐憫。
那是一個將死之人,回顧蒼茫的大地時,卻發覺萬千生靈仍在受苦的憐憫。
那是大憐憫。
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
突然,一個冷森的聲音道:“慢!”
楊逸之並沒有停下,天下已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再顧忌。
一道赤紅的光芒淩空疾轉,落在他的身上。這道光華來的是如此之快,竟讓傷重的楊逸之無從閃躲。赤芒飆轉,化作一道妖異的長虹,旋繞在楊逸之的身周,連斬七下。
楊逸之忽然覺得一陣輕鬆,這道赤芒斬的並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與吳越王聯合而產生的陣雲殺氣。
一芒七斬,殺氣盡空。
桃花碎飛,卻因殺氣的消失而變得溫暖。楊逸之那禁忌的最後一招竟然無法施展。因為這拚命的招數,必然是在窮途末路之時才能施展,此時沒有外力的壓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
赤芒一斷殺氣之後,連環抽動,緩緩縮進了一片黑衣之中。一雙同樣妖異赤紅的瞳仁自黑衣中閃出,盯著楊逸之。
孟天成?
楊逸之眉頭皺起來了,他輕輕歎息一聲。顯然,自上次一見之後,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進,那自然是拜自己那驚神一劍所賜。此時,當是他討回來的時候了。
楊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闊,不縈一物。生死榮辱,在末劫來臨的那一瞬間,竟是如此之輕。
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輕,宛如一層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這清俊卻由於眸子中的那兩點紅光,而顯得淩厲肅殺。殺氣隨著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湧出。
如果說楊逸之的殺氣如皓月明朗,他的殺氣則如暗夜深沉,中間隱著無數凶星惡芒,淬厲陰森,微一鼓動之間,似乎有天狼厲嗥,驚心動魄。那些甲兵麵色蒼白,忍不住齊齊退後一步。
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異,那笑容似乎是殺氣所化成的實體,讓人不敢凝視。赤紅的眸子緩緩移轉,向吳越王看去。
就算是武功大進、素為之長的吳越王,也無法直麵這樣的眸子!
吳越王心中一震,強笑道:“孟卿意欲何為?”
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殺得,隻有此人不能殺!所以想求王爺開一次恩。”
楊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麽意思。但他能看出來,孟天成並不是因為對他的恨而這樣說的,這就更讓他困惑。
吳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為何說這句話,歎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來,便是想讓你勸說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對待人才,你應該知道。”
孟天成嘴角挑起一絲冷笑,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此人誌向已然如此,王爺又何必苦苦相逼?”
吳越王沉吟著,一道朦朦的紫氣自他的身上升起,漸漸化為實體,使他的容貌模糊起來,看不太清楚。
那是他將出手的象征!
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這一句話讓他也很為難:“孟卿,回到我這邊來,我絕不追究此事。”
這是他唯一沒有用“本王”來稱呼自己的一句話,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這個少年。
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點,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閃如赤芒,那柄刀衝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嘯,赤化成一道貫天亙地的紅光。
吳越王的心緊了緊,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擊有多可怕!
紫氣立即狂轉!
孟天成悠悠歎息一聲,他的手伸進了紅光中。
一聲悠揚的龍吟聲自邪紅彎刀中震發,漫天紅光全都消失不見。
此刀名赤月,每見血則長鳴。
刀,橫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著一截手指,手指,齊根而斷。滴滴鮮血正沿著刀柄染到刀身上,引發赤月刀陣陣長鳴。
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闕然。
吳越王聳然動容,忍不住長聲道:“孟卿,你何須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減了兩成!”
孟天成不答,他托著赤月刀,悄步走到吳越王身前,肅穆之極地將那根斷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
然後,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臉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殺氣也狂烈一分!
黑衣恍惚間化成遮天黑雲,漫空飛舞,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點紅影卻越來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圍裹的紅日,不知何時便會噴薄而出,將世間的每個人都燒成灰塵!
吳越王呆呆凝視著那截斷指,仿佛在凝視著肝膽相照的那些歲月。
孟天成忽然發出了一陣長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張揚而悲傷:“王爺,你曾救我、成全過我,為了報答你的恩情,這些年來,我做了許多不願意的事,但我從未後悔過。隻是……我自命刀法無雙,卻在一人手下嚐了敗績。此人能在重傷時重創王爺,我亦想試一試!”
楊逸之知道,他所說的那人,就是他。
吳越王瞳孔驟然收縮,顯然,他也視那次失利為奇恥大辱,想不到孟天成卻單單提到此事!他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間的名劍。
吳越王掌控天下兵馬,素喜收集名劍。王府兵庫中第一名劍,本為玄都劍,但當日嵩山頂上一戰,玄都劍被卓王孫所奪,襲戰武當三老,玄都劍名動天下,卻成了吳越王的奇恥大辱,所以他下嵩山之後,另取了一柄劍。
此劍名清鶴,乃是數年前魔教劍客淩抱鶴的佩劍。
此劍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匠人用了幾天的時間鑄成的一柄普通的劍,卻排名天下第十一。
隻因它是在淩抱鶴手中。
後來淩抱鶴身歿,這柄劍便輾轉流落到吳越王手中。吳越王選擇這柄劍,便是讚賞淩抱鶴之誌。
他亦要本質平平的清鶴劍,在他手中煥發出異彩。
他亦要劍因人名!
鮮血不住流到赤月刀上,陣陣長鳴妖異地撼動著每個人的心靈。
紫氣飛虹,貫入清鶴劍上,清鶴劍亦如紫鶴引翅,將要飛旋天地。孟天成漆黑如夜的黑衣淩空曼舞,似要將一切包住,紫鶴黑衣宣泄出的氣芒密集地爆裂著,肅殺一觸即發!
妖刀筆直,火烈如旭日!
吳越王倏然出手。
他一動,清鶴劍上的紫氣立即轟發,一卷而上入蒼天,化作漫天陣雲猛撲下來。他的武功走的是堂皇大度一脈,動則天下齊驚。
這種武功有了天下無雙的內息作為基礎,更是威勢驚人,宛如萬馬齊奔,諸軍混戰,旌旗飄搖,霹靂列缺!
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
那點紅光蓬然耀了起來,宛如暗夜中忽然睜開了一隻深紅的眸子。孟天成身形狂舞,但那抹刀光卻凝然不變,隻是以迅捷無倫的氣勢向紫氣的正中央直奪!
紫氣若是如戰陣,那紅芒便如一支奇兵,冒死突入!
孟天成的武功走的是偏狹一脈,一招出,便是生死相決!
刀光閃到了吳越王的胸前!
清鶴劍電光石火間旋回,架住了妖刀!刀上長鳴聲震人心魄,清鶴劍竟脫手飛去!
孟天成的刀法何等精妙,吳越王才露絲毫空隙,刀芒立即閃電般濺入!一刀直指吳越王的前心!
紅光陡然止住,赤月刀的刀尖正點在吳越王左胸處,隻差一分,刀芒便可將這一代梟雄攪碎!
孟天成火紅的眸子中有一絲蘊怒:“你為何如此?”
吳越王緩緩收回手掌,他的臉上有一絲落寞:“我想讓你知道,我絕不以為你比任何人差。”
孟天成眸中的火光碎亂,吳越王揮了揮手,甲兵整整齊齊地撤開,顯出一條康莊大道來。吳越王蕭索道:“等你了心結之後,吳越王府隨時歡迎你回來。”
虎皮金交椅化為飛灰散開,吳越王返身而走,再不看孟天成與楊逸之一眼。
孟天成悠長歎息,竟有些寂寥。
士兵牽過兩匹馬來,奉到孟天成身邊,頃刻間,走得幹幹淨淨。
天地之間,唯有桃花。
楊逸之無言,他想不到這場爭鬥,竟是這樣的結果。無論如何,吳越王都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梟雄,若他沒有太過狂野的雄心,也許會是黎民之福。但現在……
他目注孟天成。
孟天成慢慢出刀,將插在地上的清鶴劍挑起,扔向楊逸之。
楊逸之伸手接過,依舊無言。失去風月之劍的他,也許真的需要一把普通的劍來保護自己。
孟天成目注於他,神情極為複雜,那妖邪的雙眸彎成了雙華冷月,讓他如在天邊。他突然冷冷道:“我救你,隻不過是不想讓一個人傷心!”
說完,他翻身上馬,用力一鞭,狂奔而去。
他去的是北方。
這個冷漠而驕傲的少年,胸中也有了塊壘。
楊逸之艱難一笑,他死了,會有人傷心麽?
會有麽?
相思惶然看著無數白點以極為迅捷的速度自山下升起。
每個白點都是一個人,一個全身都遮蔽在白袍中的人。他們的身形極為迅捷,森莽叢林,似乎都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轉瞬之間,便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半。
他們顯然是懷著惡意而來。
那些荒城百姓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們的臉色瞬間轉變為了死灰色。他們驚恐地大叫道:“白衣禁衛!”
白衣禁衛?相思不明白這四個字代表著什麽意思,但她也知道情勢非常不妙。
如果叢林並不能遮蔽他們,他們便是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百姓恐懼地叫道:“那是蒙古皇室親率的白衣禁衛!天啊,我們究竟犯了什麽罪,竟然出動白衣禁衛來捉拿我們!”
相思心亂如麻,她顯然看出,這些白衣禁衛盡是身懷武功之人,等他們攻上時,也許就是荒城百姓覆滅之時!
錦囊!
她忽然想起了楊逸之留給她的那個錦囊。
“如果我還沒回來,而敵人已攻過來了,你就打開這個。”
也許這個錦囊中,有著最後的救命妙計!相思匆忙地將錦囊找出來,打了開來。
錦囊上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一處樹林並不很茂密的地方。那裏畫著一匹馬。
這是楊逸之驅馬引走蒙古兵時奪走的那匹馬,他拚盡全力,步行去天授村,全然不管這會耗盡他最後一絲力氣,將自己置於最危難之中,隻為了給相思留一線生機。
那是他對這個女子最後的嗬護。
一匹馬,隻能救一條命。
但另外的五百二十一條呢?
錦囊跌落在地上,相思的心陷入了絕望。
她能深深感受到楊逸之的情意,但她又如何能一人逃走?她已是荒城的蓮花天女,永遠承載著所有百姓的希望。
她忽然想起了錦囊上那條彎彎曲曲的路,那是楊逸之為了繞開蒙古兵,而特意選擇的路。也許這也是一條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絲希冀,她匆忙對其餘人道:“快些!跟我來!”
這些驚恐到了極點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張,急忙跟著相思向外奔去。生死關頭,每個人都激發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個時辰後,就奔到了盡頭。
盡頭,樹上,栓著一匹白馬,白馬似乎沒有感覺到不遠處刺骨的殺氣,正低頭悠閑地吃草。
相思喘了口氣,心稍微定了定,他們至少沒有走錯路。
但她的安定並沒有延續太久,因為周圍忽然布滿了白色的影子。
蒙古戰力最為驍勇的白衣禁衛,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禁衛身上的白袍,是那麽刺眼。
相思一聲尖叫,撲上去,想護住那些被恐懼擊倒的人群。但她一個嬌怯怯的身子,又能護住幾人?
禁衛的首領左手往下一切,做了個簡潔的手勢。
所有的禁衛都踏前一步,唰的一聲齊響,長刀出鞘!刀光雪亮!
相思發出一聲嘶啞的驚呼:“不要!”
她驚惶四顧,卻宛如一朵柔弱的嬌蕊,無法遮蔽漫天風雨。
“求求你,不要傷害他們,你要我做什麽都行!”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想。她可以為這群愁苦的人舍棄任何東西,所以,也隻有她,才能成就蓮花天女的慈悲。
白袍將軍深邃地看著她:“那要看你有什麽。”
見到白衣禁衛停住了殺戮的腳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靜了一些。她有什麽?
她能有什麽?
也許,也許她還有一點籌碼,但她不知道,這還是不是籌碼。
她緩緩站起身,將驚惶與絕望強行壓製入內心深處,這讓她看上去雍容華貴,脫略盡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樂,釋放這些無辜的人,我跟你們走。你該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價值的多。”
白袍將軍笑了,顯然,他早就知道相思這個公主的身份。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禁衛走上前來,將相思包圍住。
透過那些一塵不染而高貴的白衣,相思最後看了她一路守護的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淒呼,他們不忍看到他們的蓮花天女被敵人帶走。但白衣禁衛們那肅殺的身影隔絕了他們的呼告。
相思最後看了他們一眼,她希望,她的甘願就縛,能讓他們不再顛沛流離。
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蓮花天女了。
青色的花已經枯萎。
當楊逸之筋疲力盡地趕回山中時,他隻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淵中。
百姓們斷斷續續的哭訴聲敲打著他的心神,但他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公主!將她救出來!
他艱難地站立起來。
空中那一輪月是那麽冷。
楊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盡頭的石座上,重劫依舊簇擁在滿天蒼白中,百無聊賴地閑坐著。
荒城百姓生還是死,城全還是破,都不曾驚動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災星,將目送這座城池化為灰燼,絕不會中途離開。
他根本沒有看楊逸之,隻慵懶地對著月光,將一縷縷銀發在冰冷的指間纏繞出各種圖案。這些圖案,似乎便是對世間一切存在的啟示。
楊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裏?”
重劫並沒有回答,隻注視著掌心的發絲。半晌,他才輕輕將發絲繞成的結解開,微微抬起頭,微哂道:“你在問我?”
楊逸之臉色冰冷,點了點頭。
唰的一聲輕響,重劫將手中長發拋開,宛如灑下一場銀雪,他笑道:“很好,你問對了人,我的確知道她在哪裏。”
楊逸之的目光變得銳利。
重劫的笑容裏有刻骨的譏嘲:“我親眼看見她愚蠢地擋在荒城百姓麵前,親眼看見她自陳公主的身份,親眼看見她被白衣禁衛帶走,親眼……”
他還未說完,楊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襲寬大的白袍,將他從石座上猛地拉起來。
楊逸之清澈的雙眸在這一刻變得血紅,他用力搖晃著重劫的衣襟,怒道:“你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
重劫並不掙紮,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貓眼般的眸子中寫滿了嘲諷。
突然,他隱藏在麵具後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輕輕道:“夠了麽?”
楊逸之一怔。
然後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體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他身旁纏繞而過。
唰的一聲輕響,楊逸之腰間的清鶴劍已到了他的手中!
楊逸之的盛怒頓時清醒,心中暗驚,正要退開,但心脈中一陣劇痛,一時竟無法凝力。
隻這片刻的遲疑,劍如冷電,已架在了他頸側。
楊逸之神色漸漸冷靜。他不是沒有想到過,這個瘦弱的銀發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絕頂高手,但剛才的憤怒讓他失去了一貫的理智。
隻這片刻的衝動,或許,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重劫瞳孔中的一線光華徐徐化開,讓他的笑容有說不出的邪惡。他緩緩將冰冷的劍刃從楊逸之頸側上移到顎下,逼迫他抬起頭:“難道,是我忘了告訴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許沾到我的身體?”
楊逸之猛地側開臉,不去看他。
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間化為刻骨的厭惡:“更何況現在的你,是多麽肮髒!”他突然俯身拾起楊逸之的一縷散發,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這是什麽?”
楊逸之冷冷不答。
重劫的笑容更加殘忍:“血腥之氣!”
突然,他報複似的猛然抓住楊逸之,將他拖到麵前,道:“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備其四,你那些虛偽的雍容風儀,就快要土崩瓦解,而這具多少人豔羨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為一堆肮髒腐敗的垃圾!”
楊逸之的神色並沒有改變,這些,他從一開始就已料到。
重劫看著他,淩厲的目光卻漸漸變得溫和:“不過……”
他鬆開楊逸之,清鶴劍刃轉開一邊,而用冰冷的劍身輕輕碰觸著楊逸之的臉:“不過相對於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更喜歡你現在飽受摧殘的麵容。”他眼中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輕輕揮袖。
一聲清越的龍吟,清鶴劍已回到楊逸之的劍鞘中。
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剛才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與耐性。他伸出一指,淩虛點在西北方向,輕輕道:“她就在把漢那吉的營帳中,此去不過三十裏地。現在過去,或許還能見她最後一麵。”
第十二章 賀連山下陣如雲
要找到蒙古的大帳,並不難。楊逸之隻是沒有料想到,這次蒙古軍出動了這麽多人來追殺荒城百姓。
大軍駐紮在一帶平原之上,潔白的蒙古帳連綿不絕,在連天碧草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靜靜伏在大地之上。單看這陣營規模,人數就絕非一萬兩萬可止。
楊逸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蒙古乃騎獵之族,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遷徙千裏,行蹤不定。而每次遷徙時,族中所有精銳盡皆隨之而行。
是否正是因為荒城阻擋了他們的去路,才立意誅滅?是否正因為遷徙時無所事事,才出動了這麽多人來追襲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項籍舞劍,意在沛公,他們早已知曉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興師動眾?
楊逸之遙望蒙古帳中,心情沉重無比。
一頂金帳巍然聳立在群帳之中,這頂金帳遠比其餘的蒙古帳寬大,醒目之極。帳頂乃以純金包裹,雕繪精致。厚厚的金片自帳頂中央金柱處鋪下,一直將大半截帳身覆蓋住,形成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模樣。那鷹極為生動精致,連身上最細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滿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輝煌富麗,世所罕見。
帳頂飾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征。
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軍威極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極為麻煩了。
楊逸之靜靜沉吟著。他的目光轉到了帳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麵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風卷得大張而開。那上麵也繪著一隻展翅雄鷹,鷹身作灰白色,雙翅一為白羽,一為紅翎,旗身上曳三尾。
楊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尚白,但隻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則非俺達汗之親支。鷹身上裝飾著白羽、紅翎,代表著隻有至親皇室才可調用的白羽禁衛與紅翎軍。則金帳中人,幾乎可以肯定為俺達汗的親侄。旗身上曳著三尾,代表此人為俺達汗三侄把漢那吉親臨,正是軍功最盛、軍力最強、也最喜征戰的一位。
楊逸之心情更為沉重,把漢那吉不殺百姓而單取相思而走,顯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將挾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無數,必然不會任其索需,那麽相思所處之境可想而知。
但觀蒙古陣仗中旌旗無數,甲兵森嚴,往來士兵無算,將整座陣仗圍的風雨不透,又如何進入其中,將相思救出?
營帳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處?
塵土與汗水漸漸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深深歎了口氣,重新振作起精神。
他知道,相思正在這座營帳中承受著苦難,或許,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著他去解救;或許,晚去一刻鍾,她的身上就會刻下再難磨滅的傷痕。
那朵纖弱的蓮花,也許就在他的微一猶豫之間,凋謝在蒙古的廣闊草原上。
楊逸之目光漸漸銳利,掃過一座座蒙古帳。
除了那座金帳,別的帳篷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都用厚厚的毛氈做成,上麵裝飾著綢或者棉布,顯然,這代表著不同的軍階與地位。不時有士兵進出其中,隻有一個蒙古帳例外。
那是一個漆黑的蒙古帳,覆蓋它的氈布被染成怪異的黑色,上麵連一點裝飾都沒有。這個蒙古帳很小,大約隻有別的蒙古帳一半的高度,帳篷門前,鏟著一條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門口。顯然,這個蒙古帳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帳的門也跟其他的氈帳不一樣,並不是一張垂到地的氈布,而是厚實生冷的鐵門。
這隻蒙古帳吸引住了楊逸之的目光。
蒙古帳的周圍,仿佛很悠閑地散布著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氈帳,有的在喂養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掃地。但楊逸之銳利的目光輕易地就發現,修理氈帳的並不在修理氈帳,喂養馬匹的並不在喂馬,聊天的並不在聊天,掃地的並不在掃地。
修帳、喂馬、聊天、掃地都隻是掩飾,他們真正的目的,是看守著這個漆黑的蒙古帳。他們零零散散地組成一張網,將這個小小的蒙古帳緊緊包圍在中間。
這個蒙古帳距離把漢那吉的金頂氈帳極遠,一東一西,遙遙相對。把漢那吉帳前的護衛,都沒有這個小小的蒙古帳周圍多。
包中究竟是什麽人,竟然比身為王室的把漢那吉還要珍貴?
楊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
於是他不再迷惘。
他隻剩下耐心的等待。
終於,夜色緩緩降臨,將整個蒙古陣仗籠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仿佛成了巨大的夜之國度,無數暗夜的妖魔展開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飛翔,將一切籠蓋其下。
昏黃的燈籠在陣仗中升起,不時有巡邏的士兵提著風燈,來回警巡著。但這麽大的軍營,絕不可能完全沒有一絲空隙。
何況,夜色是那麽沉。
楊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滿了血汙,夜色很好地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無聲息地避開巡邏,靠近了黑色蒙古帳。
在夜色中,那蒙古帳就仿佛並不存在一樣,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顏色中。
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馬的仍在喂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掃的依舊在打掃。
楊逸之一笑。若是這些守衛能夠知道變通一下,也許他就無法這麽簡單找出關押相思的地方。
他伏在暗處,仍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機會。
終於,有一個打掃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掃帚,快步走了出來。楊逸之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尾隨著那士兵到了個僻靜處。
此處為五穀輪回之所。無論在什麽地方,五穀輪回之所總是最僻靜的。楊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劍重重擊在那人後腦。
那士兵悶哼一聲,向下倒去。楊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隻會讓那人暫時昏迷,而不致命。他為救人而來,卻不想多傷性命。
楊逸之將那人拖到暗影處,剝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幾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極濃的腥膻之氣。
楊逸之不禁感到一陣煩惡,猶豫了片刻,隨即釋然了。
這又有什麽所謂?
天人五衰的征兆,已經一件件顯現在他身上。即便沒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漸漸感到自己長發上,已開始透出隱隱血腥之氣。
或者,真如他所說,在不久將來,這具曾經纖塵不染的身體,就會完全死去、腐敗,徹底成為一堆肮髒的垃圾。
但這些,不是從自己站在祭台上,接過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麽?
他微微苦笑,將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帳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發著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征兆。
楊逸之冷靜地走過去,拿起地上的掃帚,一下一下,以那個被擊暈的守衛完全相同的節奏,掃著地上的浮塵。盡管這片地早就被掃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時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帳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帳篷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也許他們正在審問相思,所以並沒有完全關閉這扇門?
楊逸之心念電轉,他的目光掃過所有的守衛,發現他們並沒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竄起,閃電般撞開鐵門,電射入黑色營帳中!
他估計的不錯,那營帳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麵看去雖小,裏麵卻極為寬闊,比把漢那吉那座金帳,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燭在帳的四周點染,將帳內照得一片燈火通明。楊逸之才一落地,心便涼了下來。
帳內極為整潔,清爽,絕不像是關人審問的囚牢。何況,帳內高高低低,坐著幾十人。他們的衣裝極為整齊,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卻並非純色的正白,有鮮白、銀白、微白、蒼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銀線繡出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衣邊衣角上鑲嵌著精致碾就的銀片,極為莊嚴富麗。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擁著一位同樣白衣的將軍,似笑非笑地看著楊逸之。
每個人的鬢角都插著一支白羽,將軍的較為長大些,身上繡的雄鷹也更為寬大。顯見,他們都是專為保護蒙古皇室宗親的白羽禁衛中的精銳。
火苗吞吐,映得他們的笑容是那麽的嘲諷。
這嘲諷,似乎在宣示,楊逸之已身陷絕境!
但他並沒有慌亂,依舊默默站立著,眉宇間泛起了一絲憂慮——卻並非為自己處境的憂慮,而是因為,這一步走錯,他的援救將更加艱難,而她隻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與恐懼了。
身後轟然一聲響,被他撞開的鐵門緊緊合上。
這一聲轟鳴傳遍了整個氈帳,久久回響不息。顯然,整座氈帳都是生鐵鑄成,隻不過在外麵蓋了一層毛氈而已。那顯然是為了掩飾用的,為誰而掩飾?是不是為了他?
楊逸之苦笑。這無疑是個圈套。
帳頂上傳來一連串撲撲的聲響,顯然外麵的士兵正鏟起泥土,蓋在這座大帳上。想來不過多時,整座帳篷就會被深埋地下,就算楊逸之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殺出去了。
坐在正中間的白衣將軍悠然微笑,看著楊逸之:“想不到能在這極北苦寒之地見到楊盟主的風采。”
楊逸之的心沉了沉,此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是誰而不驚,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難道他們布好這個圈套,目的就是為了捉他的麽?
白衣將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笑道:“人言盟主以風以月為劍,隻要稍存風光月色,便可無敵天下。但此地無風亦無月。”
他的手揮了揮,道:“滅燭!”
四隻牛油巨燭同時熄滅,帳中立即陷入一片漆黑。白衣將軍笑道:“便來領教盟主天下無敵的劍法!”
隨著他這一聲長笑,兩道疾風自黑暗中直撲而來!
這是極為精準的兩劍,顯然,在滅燭的那一瞬間,出劍之人已經看清楚了楊逸之的所在,燭方滅,劍已如影附形追了過來。
一聲龍吟,清鶴劍出鞘,撞在了雙劍之上。楊逸之一聲悶哼,被撞得倒飛而出,轟然撞在了帳璧上。黑暗中風聲陡起,三柄劍縱橫而來,電射楊逸之!
楊逸之腳步一滑,悄然躲避開來,那三柄劍錚然撞在了一起,暴起一團電花。
便是這一團細碎的劍花,已讓楊逸之看清楚了來襲三人的身形,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他們的劍式。
楊逸之雖然身無半點真氣,風月之劍更被封住,無法施展,但他曾得高人指點,天下劍招、劍術、劍法無不在其胸中,這一瞥之下,三劍的真氣運轉、劍招變化便已了然於胸。
清鶴劍無聲無息地刺出,搭在了三柄劍交擊之處,楊逸之手腕一陣劇烈的顫動,三柄劍上附著的真氣令他手臂酸麻,清鶴劍幾乎脫手而去。但就是這瞬間,他已以《鬱輪袍》曲中那以天地為心的無上心法,將這股真氣引渡入體,驅除暴戾,加化謙和,真氣在他五指之間輪轉,立即反激了出去。隻聽三人一齊驚噫,那三柄長劍竟然不受他們控製,閃電般向彼此刺了去。
這種心法,於兩劍交接之際施展出來,已無城頭一嘯那麽浩大,如四兩撥千斤一般,將別人之勁力取為己用,隻是在楊逸之那無上的劍心運用之下,精微奧妙,變化莫測。此乃以天下萬物而為己之劍心,修到高明處,萬物無不為我所用,敵之劍亦為我之劍,是以不敗不滅。
三人大驚,急忙盡全力撤劍,都覺冷氣森森,對方的劍鋒堪堪貼著自己的麵頰刺過,隻差分毫,便會在自己身上搠一個透明窟窿出來!
三人哪敢再戰,急忙收劍退後。
楊逸之屏住呼吸,隻聽那白衣將軍笑道:“楊盟主劍法果然並世無雙,這等暗室,七十二人居然都奈何不了你。”
楊逸之不答,他知道白衣將軍乃是在用話試探他,隻要他一出聲,那七十二名白羽劍客立即便會覺察到他的位置,奪命的劍招便追襲而來。
他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氣息,一動也不動。
白衣將軍笑道:“楊盟主以為不出聲便可以了麽?在我們看來,盟主的位置真是無比清晰啊!”
楊逸之一驚,黑暗中急風陡起,熱辣辣地向他的腰際襲了過來。楊逸之急忙一側身,劍光聯翩閃至,幾乎將那凝滯般的黑暗撕裂!每一劍居然都精準地認知到了他的位置,刹那間結成一片劍網,向他圍了下來。
四麵八方都是劍嘯之聲,楊逸之竟然無處躲閃!他身無內力,無法以力破巧,將這些長劍震開。楊逸之不禁苦笑,若是風月之劍還在,他何須如此狼狽?
心念電轉之間,幾柄長劍已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衣衫中,劍上的寒芒有若冷電,森然刺激著他的肌膚。楊逸之心靈一片空清,刹那間身形連動幾動。
每一動,都宛若一片光,一朵雲,如風吹絮起,雨落平川。他身形動了,又似是未動,這一切發生了,又似是未發生。每一柄長劍都不由得微微一窒,刹那間每個人心頭都湧起了一股惝恍迷離的感覺。
這一刻,仿佛一夢,掠過所有人的心。
楊逸之便籍著這瞬間的凝窒,清鶴劍倏然搭在了一柄劍上,身子宛如輕塵般隨劍而走,向那柄長劍裹去。清鶴劍嗡然顫動,片刻之間,在這柄長劍上擊了三十六下!
每一下輕擊,長劍上滿溢的真氣便濺入清鶴劍中,楊逸之周身便是一顫,但他劍法全在心中,心念電轉之間,已將這股微弱的真氣化為己有,帶著他特有的謙和衝淡,反擊了出去。三十六擊過後,這柄長劍已如死蛇般垂下,楊逸之的身子竄到了劍手身後。
楊逸之手掌輕推,那劍手立身不住,踉蹌前竄。嚓的一聲輕響,密密麻麻的劍網在這一瞬間收了回去。漆黑的營帳中一片艱澀的沉悶。
楊逸之緩緩收劍,全身都深陷在刺骨的疼痛中。方才那連綿一擊他並沒有完全躲開,至少有七柄劍在他身上造成了深淺不一的傷口。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這點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劍手為什麽能那麽準確地知道他的位置?難道他們真能暗中視物?
楊逸之不敢在一處停留,當即橫走兩步,跟著又斜走三步,身子飄搖不定,令那些人無法準確定位。
營帳中一時陷入了難言的寂靜中,那些劍手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令這營帳仿佛成為了一座墳墓。
楊逸之身子猛然撞到了一名劍手身上,那人冷哼一聲,反手一劍刺出!楊逸之身子貼著他的劍鋒移開,心情更是一沉。
便是這一劍,已讓他覺察到,這些劍手已分散到營帳的每一個所在,他們本身已交織成了一張網。他若還是這麽漫無目的地移動,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一劍封喉。
靜立一處不行,遊走其中也不行,難道他真要絕於此處麽?
楊逸之的心向下沉去,而最困惑他的問題是:白羽劍客是如何知道他在何處的?營帳中這麽多人,他們又如何分得清楚誰是自己人、誰又是敵人?
楊逸之苦苦思索。
不想清楚這個問題,他便沒有任何的勝機。
白羽將軍笑道:“楊盟主,難道你還想負隅頑抗麽?”
他的話暴露了他的目標,但白羽將軍似乎並不介意這一點,難道這也是個圈套?
楊逸之並不敢輕易嚐試。
突然,一柄劍無聲無息地刺了過來,直到逼近楊逸之的身側時,才猛然刺出。楊逸之心靈雖然明淨,但對這詭異莫測的一劍,仍然無法躲閃!他隻能全力側身,劍芒在他腰間撕出了一個深重的傷口。
楊逸之悶哼一聲,身子貼著長劍滑了過去。
那劍手顯然沒有料到楊逸之動作竟然如此之快,楊逸之一劍逼在他的脖頸上,隻覺風聲勁急,十幾柄長劍一齊向他刺了過來。
楊逸之長劍架在劍手頸中,拉著他在自己身周舞了一圈。那些長劍立即回轉,竟似真的認識敵我。
一股淡淡的香氣自劍手身上發出,楊逸之猛然省悟到,為什麽這些劍手會知道他的位置了!
氣息。
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
楊逸之現在穿著的,仍是他從守衛身上剝下的甲衣,上麵有著蒙古人特有的腥膻之氣。而白羽劍手身上都熏了特殊的香氣,隻要嗅覺稍微靈敏點,找出楊逸之的位置,就跟在蒙古草原上找出一座大山那麽簡單。
楊逸之又開始苦笑。設計這個圈套的人的心思極為縝密,竟連這一點都考慮到了。無疑,楊逸之要進入這座營帳,唯一的辦法就是喬裝改扮,而隻要喬裝改扮,那他就成了草原上的大青山。
群劍環指、死亡圍裹的大青山!
營帳頂上撲撲的撒土聲已經中止,顯然,這座營帳已被深埋在地下,任何光都無法進來。這強烈的氣味對比,使楊逸之陷入了死地。
但楊逸之並沒有絕望。他並不是個輕易絕望的人。何況有一個人正在不遠處等著他。
也隻有他,才能救她。
楊逸之身子仍在慢慢移動著,隻不過極為謹慎而小心。一陣涼意從背後升起,他似乎碰到了一個冰冷的巨大台座,楊逸之微一思索,便已明白,此乃那四隻巨大的牛油巨燭的燭台。那巨燭兩尺餘長,拳頭粗細,這台座也極為粗大,乃是生鐵鑄就,雕成了一隻兩爪上奔的猛虎形象,巨燭就嵌在猛虎的口中。單這燭台,便有幾十斤之重。楊逸之心如明鏡,迅速便有了計較。他一麵推開俘虜,一麵悄悄脫下身上的甲衣,將它們緊緊縛在了燭台上。
便在此時,幾柄長劍再度悄無聲息地襲來。果然不出楊逸之所料,長劍所取之處,正是那帶著甲衣的燭台。楊逸之心下大喜,清鶴劍探出,幾震之下,已然卷住了一柄長劍,向其餘幾柄劍上蕩去。
鏘然一陣亂響,幾柄長劍撞在了一起,崩出點點細微的火花。就借著這細微的火花,楊逸之已看清楚了營帳中的景物,他奮力舉起那隻鐵燭台,猛然向營帳另一頭擲去。
眾劍手齊在捕捉著營帳中飄動的氣息,他們的神色也都極為緊張,因為在這暗夜中,決不容絲毫出錯,否則,他們劍下傷的,便是自己的兄弟。
猛然就聽風聲猛惡,一股腥膻之氣迅捷無倫地撲了過來。劍手們大吃一驚,多年錘煉出的反應讓他們急速出劍,隻聽叮叮當當一陣響,長劍盡皆刺中,但隻覺劍尖所刺之處堅硬無比,他們的敵人竟似在這瞬間修成了金剛不壞神功,再也不受人間武器戕害!
勁風撲麵,這幾十劍竟然蕩不住敵人衝襲的去勢,風聲猛壓了下來。劍手嚇得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傷敵,全力縱了開去。
楊逸之身形蕭散,隨著鐵燭台飄到了營帳的另一側。
清鶴劍如一片秋葉,一直搭在鐵燭台之上。每一劍襲來,楊逸之便運轉心法,將劍上的真力吸收,再反化成鐵燭台的去勢。有了鐵燭台之助,他仿佛多了個內力強勁的夥伴,再運起鬱輪袍之心法來,事半功倍,揮灑自如。劍上真氣被鐵燭台抵擋住了,也無法再傷他。
營帳的這側也有一隻鐵燭台。兩隻燭台轟然撞在一起,齊齊帶著猛惡的風聲飛起。楊逸之清鶴劍連擊,刹那間心法妙運,點在燭台的正中央。
這萬物為心,劍禦天下之心法最擅以弱製強、騰挪轉移,巧妙之極,所出之力並不甚強,卻恰恰擊在燭台惡力相聚的那一點,去勢猛惡的燭台立即急速旋轉起來,宛如兩隻狂奔的車輪,在清鶴劍的牽引下,倒轉過來,一左一右,護著楊逸之橫撞向前。
隻聽劈裏啪啦一陣巨響,那些劍手的長劍撞在燭台上,立時被激得飛射而出,直貫鐵壁。有些再撞回來,在人群中亂竄。黑暗中那些劍手躲閃不及,便有幾人被刺傷,不由得一陣慌亂。
這讓楊逸之少了阻攔,更是如魚得水,縱橫之間,另外兩隻鐵燭台也被撞起,四大燭台激繞在他身周,就宛如四股黑旋風,狂舞在這暗夜中。而楊逸之早就隱入了營帳的黑暗裏,再沒人能尋出他的蹤跡。
燭台卷起的疾風絞碎了腥膻、香氣,激發出的銳響也粉碎著劍手們的鬥誌。這四隻燭台已經成了戰神魔王的坐騎,踐踏著他們的生命。
終於,有些重傷的人忍不住哀告呻吟起來。
楊逸之歎息起來,風聲一收。
他不想傷害更多的人,盡管這些人本是他的敵人。
清鶴劍微引,鐵燭台離那些人遠了些,相互摩擦,爆發出點點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被楊逸之小心地控製著,極為黯淡,僅僅夠楊逸之把握住一個人的行蹤。
白羽將軍。
楊逸之知道,這座營帳絕不可能完全被埋在了地底下,一定有什麽通道,能讓這些白羽禁衛出去。否則,他們又怎會那麽賣命來捉拿敵人?
出去的關鍵,也許就是這位白羽將軍。
所以鐵燭台雖然離別的人遠了,但卻離白羽將軍越來越近。燭台疾舞而生的旋風不時撞在一起,在這密閉的營帳中爆出一聲鬱雷,震響在每個人的耳邊。鬱雷滾滾,每個人都宛如身處大海之上,風濤猛惡,天雷滾滾,而他們隻是孤獨的一個人,一葉扁舟,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屍骨無存。
巨大的恐懼與孤寂感緊緊纏繞住每個人的心,哀告聲更響了。
白羽將軍的臉色也變了,變得極為陰沉。終於,他悄悄移動起來。
楊逸之的目光立即亮了,清鶴劍仍然迅捷無倫地跳動著,控禦住四柄飛舞的鐵燭台,但他的腳步悄悄挪移,緊緊攝著白羽將軍。
微茫的電光中,隻見白羽將軍在牆壁上輕輕按了按,那牆壁上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門,白羽將軍矮身就待鑽進去,猛然之間微風颯然,門中忽然一劍刺了出來。白羽將軍大驚,急忙後退,那門悄無聲息地又關了起來。
白羽將軍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用力按著開門的機關,隻聽嘎嘎一陣悶響,那道門仿佛被什麽東西別住了,再也無法開啟。他的心中湧起了一陣巨大的驚惶,淒厲地叫了起來:“住手!住手!快亮火折子!”
轟轟幾聲響,鐵燭台撞在了牆壁上,滾了一地。一點火光亮了起來,瞬間照耀滿整個營帳。
隻見半數禁衛軍身負傷殘,跌坐在地上,有些正在哀哀痛哭,完全沒了鬥誌。另外的人雖然還能站立,但也兩手空空,哪裏還有絲毫戰力?
營帳中早就沒有了楊逸之的蹤跡,那道暗門緊鎖,在泥土的遮蓋下,連通知外麵的人都不可得。白羽將軍一拳狠狠砸在地上,一字字道:“楊、逸、之!”
楊逸之借燭台反激之力,搶先一步鑽入了暗道中,跟著便將幾柄長劍插入了暗門處。那些長劍都是他撿來的,有些已扭曲的不成樣子,但別住暗門,卻也綽綽有餘。耳聽門內呼喝怒罵之聲不斷響起,楊逸之微微鬆了口氣。
他不敢耽擱,急忙循著暗道走了出去。
他沒想到,暗道的出口,竟然就是五穀輪回之所的暗處。走不多遠,便見那名被他打昏過去的士兵正暈頭暈腦地爬了起來,見了他,一呆,正要說什麽,楊逸之幹淨利落地又是一劍柄敲在他頭上,讓他再度在睡夢中偷閑去了。
雖剛脫了一難,但楊逸之心中卻一點都不輕鬆。蒙古人既已布下了如此嚴密的圈套,要救出相思,想必艱難無比,扃非他原來所能想象。
楊逸之仰頭向天,隻見一輪皓月自東天升起,金黃色的月光灑了下來,正照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那麽長。
一如他胸中的孤寂。
日升月恒。
亙古以來,天地間就存在著兩種光芒。
日色是那樣的輝煌奪目,不容諦視,讓萬物眾生臣服於它的意旨之下;而月的光芒但卻是如此溫存,陪伴於你左右,讓你分享他的一切榮耀。日色是那樣的冷酷威嚴,將萬物虛假的裝飾都壓榨殆盡,盡留下蒼老與衰敗;而月光卻是恰恰相反,讓一切醜陋、平庸都沾染上它的光輝,在它的垂照下變得清麗動人。
楊逸之的身影在月光中顯得模模糊糊的,似真如幻。他望著這輪滿月,一時間所有的痛楚與傷痕都似乎隱沒而去,他又仿佛成為那個在月下沉吟的魏晉公子。
若他此時放棄,他還有回頭的機會。
然而,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收回目光,慢慢向前走。
他的腳步才轉過遮擋的牆壁,便立即頓住。
密集沉猛的戰鼓在這一瞬響了起來,整個大地一起轟鳴。
無數火把自營帳中亮起,合著漫天揮灑的月光,將蒙古陣營照得一如白晝。陣營中站滿了人。
頂盔貫甲,滿臉殺氣的人。
所有的蒙古兵盡都出動,列成了作戰陣勢,逼出層疊鬱繞的陣雲,直指楊逸之。
楊逸之被團團圍住,風雨不透。
楊逸之長長歎息一聲。自被困黑色帳篷中時,他便想到了這種情景。設下圈套之人既然有第一著殺手,便有第二著。不令他死是決不會罷休的。
隻是他卻不能死。
月可落,花可枯,他卻不能死。
隻為曾經的承諾。
陣雲凝轉,萬千甲兵突然一齊吼嘯起來。頓時如風雲怒卷,濺化成騰騰的殺氣,潮水般向楊逸之湧了過來。
刀出鞘,鞍在馬!
殺氣三時做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兵陣熊熊,齊齊踏上一步,楊逸之與他們的距離卻仿佛倏然拉近了千裏萬裏。
從生拉到了死!
但楊逸之的心似乎卻與這樣的戰陣格格不入,他的身體被殺氣與死息圍繞著,然而他的心中卻隻蕩漾著清冷的明月。
也許,隻是因為,他本就已宛如明月,為在日光隱沒的時候,垂照萬物而生,再不會有絲毫猶豫。
楊逸之低聲歎息了一聲,兵陣已衝到了麵前。四麵八方,他已無處可去。
清鶴劍映射著月光,發出慘碧的光芒。那似是無奈的,淒涼的光芒,一如楊逸之的處境。
王維有詩: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一劍真能當百萬師麽?清鶴劍雖是名劍,又能殺得了幾人?
何況他此次是來救人的,他不願讓殺戮沾染了蓮花的溫婉。
散亂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散,戰塵滾滾,而他的目光卻如皓月般澄澈。
皓月之下,是一座座厚氈鋪設成的帳篷。蒙古人乃遊牧之族,居住全賴這能卷能鋪的帳篷,北地風大,他們做的帳篷卻堅韌無比,什麽風都吹不動。
厚氈亦極為結實,縱然寒冬的積雪也壓不垮。
楊逸之心中忽然湧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的身形立即如白雲一般,飄然而起。
兵陣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大喝聲,十餘柄長槍一齊刺出。楊逸之身形飛舞,清鶴劍宛如白鶴高飛,在每柄長槍上都疾點了一下。
一陣碎裂聲傳來,這次楊逸之出手極重,長槍盡皆從中折斷!
那反挫之力強勁無比,楊逸之胸前傷口震裂,幾欲嘔血,身子更如斷線的紙鳶,飛墜直下。他身在空中,清鶴劍一陣舞動,帶著他的身子向附近的一座營帳落了下去。
在接觸帳頂的瞬間,楊逸之足尖落處,天地為心的妙法再度發動,蓬的一聲大響,那營帳果然堅實之極,將楊逸之高高彈起,向另一座營帳落去。
地麵上萬千甲兵盡皆呆住,全都仰起頭來,看著楊逸之如同飛仙降世,飛舞在一團明月之中,向那頂宏闊之極的金頂大帳射去。
眾將士發出一聲暴吼:“保護王爺!”
他們一齊轉身,向金帳湧去。但行軍布陣之法,最重號令,這等私自行事,大是忌諱。陣營中立即亂成一團,將官們喝罵不絕,一時卻也難控製。
楊逸之袍袖飛舞,淩空落下,手中清鶴劍怒電般擊在金帳最頂處。
那輝煌的金鷹並非一體,而是由幾十片巨大的厚金箔組成,金箔之間用精巧的金鉤連在一起。清鶴劍閃成一道電光,將金鉤劃開,跟著將金箔下的氈布斬開一個大口。楊逸之足下用力,帶著這塊巨大的金箔向帳內落去。
那帳內燈火通明,絕無半個侍衛。隻見一人正端坐在大帳當中,麵沉如水,正盯著一紙書信細看。那人一副胡人裝扮,模樣粗豪,頭頂大半禿著,其餘的頭發辮成小辮,盤在頭上,赤著上半身,肌肉虯結,看上去極為威武。腰間一條金帶,正中鑲嵌著半尺長的黃金鷹頭,稍露豪闊之氣。
他的臉上生著一隻巨大的鷹鉤鼻子,讓他看上去在粗豪威武之中,又透出些陰沉狠辣。他見楊逸之從天而降,也不驚惶,從旁邊架上取下一隻鬥大的金瓜,向楊逸之猛擊過來。
楊逸之身形未定,立即一個盤旋,那片巨大的金箔下降之勢立即轉為橫擊,轟然擊在金瓜之上。那人雖然自詡力大無窮,但又怎抗得了這等猛惡下墜之勢?手心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來,金瓜脫手而飛,一點森寒透入了喉頭。
楊逸之手中的清鶴劍,已點在了他頷下。
那人臉上連一絲驚惶都沒有,目光緩緩移動,自清鶴劍上直看到楊逸之,冷冷道:“不愧本王傾全軍之力來捉你,果然是一柄名劍!”
楊逸之淡淡咳嗽道:“三王爺把漢那吉?”
那人傲然道:“你既然知道本王的名字,就該知道本王絕非受人脅迫之人。”
楊逸之沉吟。不錯,把漢那吉素矜軍功,卻是性情剛烈,寧折不彎之人。今日若是以死脅持他,隻怕也未必能夠如願。
何況他若就是不說相思何在,難道真能將他殺了不成?
便在這猶豫時刻,外麵的士兵已然追到,在帳外狂呼叫囂,紛紛叫嚷著要衝進來將楊逸之斬成肉末。
把漢那吉猛然怒道:“都在丟本王的臉,統統給本王閉嘴!”
帳外立即肅然無聲,群囂立沉。接著隻聽輕微的腳步與兵戈相擊之聲,想是那些士兵在這瞬間冷靜下來,各歸各隊,井然有序。
楊逸之雖深懷敵意,卻也不由佩服,緩緩將清鶴劍收了回來,道:“在下素聞蒙古人敬佩勇士,王爺願不願跟在下打一個賭?”
把漢那吉見他居然將劍收回,略感驚訝,心下不由起了幾絲敬意。當下收起倨傲之態,拱手道:“蒙古漢子最佩服的便是勇士。你若能讓本王佩服,那自然有求必應!不過……”
把漢那吉目光轉了轉,道:“你們漢人狡詐的很,慣用詐術來欺騙我等,卻是不可。”
楊逸之笑道:“適才我入帳之時,見王爺金帳之前有兩隻銅鼓,若是在下能推動銅鼓,是不是能得王爺一諾?”
把漢那吉聞言,滿臉不信之色。那銅鼓重達千斤,乃是為彰顯把漢那吉軍威所立,棰擊起來,聲聞十裏,乃是把漢那吉心愛之物,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帶著。隻是此鼓實在太過笨重,每次都要幾百人用力牽引,方才能移到車上,又用幾十頭壯牛才能拉動。此時聽楊逸之說能以一人之力推動巨鼓,把漢那吉哪裏肯相信?
這等事是絲毫討不了巧的,能推動就是能推動,不能推動就是不能推動,把漢那吉不禁冷笑起來。
楊逸之淡然一笑,道:“王爺想必是覺得這巨鼓太輕,推動了也沒有什麽奇處,不如王爺再派一百壯漢,用巨木頂住銅鼓,在下連人帶鼓一齊推動如何?”
把漢那吉哈哈大笑起來,覺得楊逸之瘋了。他雖然聽說過中原有些人身具武功,力大無窮,但若說合百人之力再加上一隻千斤銅鼓尚能相抗,那除非是神仙!
他用力拍案道:“便是如此說!不知你相求何事?”
楊逸之本想求他將公主放走,但唯恐此話提出,把漢那吉心生警惕,又再翻悔,於是道:“萬一在下僥幸,求王爺將明朝公主所囚之處告訴在下。”
把漢那吉聽他並不求自己將公主放走,也覺奇怪。那麽這場賭約也沒什麽好輸的,大不了多派兵力,將牢房好好守住就是了。當下冷笑點頭道:“本王與你賭了!”
兩人一齊出帳,那兩隻巨大的銅鼓便立在金帳兩邊,每一隻都高一丈多,純用青銅鑄成,上麵雕著古樸的獸紋。
楊逸之站在銅鼓之前,就仿佛是站在一座高樓之下。
帳外眾軍也聽到了他們的賭約,不由都哈哈大笑起來。
楊逸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淡淡不語。
把漢那吉見他如此沉著,卻是有些緊張,手一揮,道:“選一百名敢死軍出來。”
片刻功夫,一百名軍士站了出來,個個都牛高馬大,虎背熊腰,雄糾糾、氣昂昂的。每個都高出楊逸之半頭,三軍見了,更是大笑。
那一百軍士齊聲咆哮,將上身衣服撕下,露出古銅般的肌肉來。十人持一隻尺餘粗巨杆,牢牢頂在銅鼓的另一麵。
那千斤重的銅鼓,都被這一百人頂得微微震動起來。
楊逸之淡淡一笑,左手伸出,推在銅鼓之上。
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
三軍臉上不由都露出了輕蔑。單憑一隻手便想推動百人銅鼓?這人隻怕是瘋了吧!
楊逸之臉上的笑容雖清明如月,但心中卻絲毫不敢放鬆。
因為他要運用心法,捕捉住銅鼓對麵傳來的任何一縷力道。
他所用的,其實還是詐術,若是對麵沒有那一百人,不具真氣的楊逸之,是無論如何都推不動這麽大的銅鼓的。但有了這一百人,就大不相同了。
這百人受了王命,又在三軍之前,麵對的是看去這麽孱弱的對手,那肯失敗?見楊逸之一出手,百人齊聲大喝,運勁推巨杆向銅鼓頂去,吃奶的勁都用出來了!
這百名勇士合力當真非同小可,銅鼓發出一陣嗡嗡震響,竟漾起一陣微小而激烈的震動。楊逸之眉頭淺淺皺起,心法疊運,微妙恍惚之間,對麵百人的力道被他約束在一起,匯成一股巨力。銅鼓受這股巨力撞擊,轟然向楊逸之傾斜,頓時壓得地麵一陣咯吱吱響。
那百人之力尚不足以推倒如此沉重的銅鼓,銅鼓向楊逸之傾斜到最大之時,百人力竭,銅鼓向回擺去。那百人感受到銅鼓倒了回來,再度齊聲大喝,奮力回推,楊逸之那精微奧妙的騰挪心法此時才真正展了開來。
一縷淡到不可覺察的氣息竄入了銅鼓中,刹那間附著在銅鼓中交錯迸發的每一道勁力之上。這氣息雖然微弱,隻能讓那些勁力稍稍改變了一點方向,但就是這一點改變,卻讓百名勇士第二次回推之勁跟銅鼓倒撞之回的力道恰好錯開。
那百名勇士奮力推去,卻發覺如同推進了一團棉花中,推出去的勁道無影無蹤,而那銅鼓卻以沛不可擋的聲勢壓了下來,一百勇士哪肯丟失顏麵?暴喝聲中,第三道勁力狂貫而出!
這乃是他們背水一戰的最後力量!
楊逸之等的便是這一瞬間,一顆心明淨之極,宛如皓月般探入了銅鼓中,刹那間三道交錯不同的勁力在他的心法摧動下融合到一起,匯聚成一道洪濤大河般的狂勁,朝著一百勇士閃電般襲到。那銅鼓哪裏經得起這三道巨力齊撞?隻聽大地一片轟鳴巨響,銅鼓猛然自地上飛起,躍起一尺多高,重重砸向地麵!
整座營盤都被這巨力震動,萬馬齊鳴,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百勇士虎口齊裂,手中巨杆砰然自中斷裂!一百人全都跌坐在地上!
所幸楊逸之心存慈悲,銅鼓甩出之處,特意避開一百勇士,砸向帳前空處,是以聲勢雖然猛惡,卻沒有人傷亡。隻是這一舉實在威猛浩大,滿營士兵再望向楊逸之時,已沒有一人不滿懷敬意!
楊逸之淡淡一笑,他胸中氣血翻騰,鮮血隨時都要嘔出。雖然移動巨鼓之力,乃是借自一百勇士,但僅僅隻是將三股力道聚集,便幾乎耗盡了他所有心神。
《鬱輪袍》以天地為心之法,雖妙絕天下,但運用之巧,全在於一心。心能容天下,此法才可所向披靡。而此時的楊逸之承受天人五衰,風月之力被封禁,心中如係千斤巨石,自然每一招出,便先傷己之心。
他努力平複著那道尚在體內橫衝直撞的血氣,緩緩道:“請王爺告知。”
把漢那吉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恢複,楊逸之這一舉實在讓他心悅誠服,再無半點不敬之心。當下道:“箭來!”
一名士兵遞上把漢那吉專用的金背弓、雕翎箭,把漢那吉彎弓搭箭,一射百尺,正中一座營帳。
楊逸之躬身行了一禮。
把漢那吉道:“本王隻答應告訴你關押公主之處,可沒有答應將公主放走。是以還要列兵阻止你,你可要小心了。”
楊逸之似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行禮罷,長劍一擺,竄入了人群之中。立時號角響起,旌旗揮張,營帳中的千軍萬馬立時奔動,將楊逸之團團圍住。
把漢那吉眼見楊逸之在萬人陣中衝殺,忽然長歎一聲,道:“升白旗。”
蒙古崇尚白色,戰中若升白旗,便是要活捉敵將。
那些士兵見金帳之前升起了白旗,知道把漢那吉起了愛才之心,便不敢再下殺手,隻團團圍住楊逸之,鼓噪呼喝。
楊逸之眉頭微微皺起,他自然不知道白旗的意義,他遠遠望著那座囚禁之帳,卻與那小小的帳隔著千山萬水。
山為刀,水為劍。山水迢遙,而楊逸之飛天所藉的厚氈帳頂早已除去,讓他無借力之處。他必須一步步跨越這無邊的凶險,守護那朵蓮花的清婉與溫柔。
楊逸之伸指在清鶴劍身上一彈,劍音清嘯,昂首向前行去。
猛地兩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麵前,一股沉沉的殺氣宛如實質般逼了過來。楊逸之眉頭輕皺,腳步頓住,隻見兩個相貌粗豪之極的男子站在他麵前。
那兩個男子身形都極為魁梧,滿臉絡腮胡子,也看不出是漢人還是蒙人,滿頭長發披散著,麵目幾不可辨。他們身上披著镔鐵重甲,一股濃重的牛羊膻氣撲麵而來,顯見已在北地居住長久了。兩人一提著兩隻連環重錘,另一人手握兩柄金戈。那錘怕不有百餘斤,金戈七尺多長,镔鐵做柄,粗如兒臂,也是極為沉重。這兩般兵器拿在手中,配著兩人高大的身形,簡直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風凜凜。
手握金戈之人哈哈大笑道:“咱家叫做趙全,這是咱家的兄弟,叫做李自馨,久聞楊盟主大名,特來領教者。”
說著,擺了擺手中的金戈,那兩柄金戈極為長大,單施展一支都極為艱難,他竟然左右雙手各執著一支,看上去輕鬆寫意,有如無物。楊逸之盯著那兩支金戈,沉吟不答。
趙全又是一聲長笑,道:“盟主這是默許了。咱們兄弟向來聯手出擊,對付一人是如此,對付千人萬人也是如此。盟主劍試天下,想必不在乎多一個對手、少一個對手。咱們就不客氣,一齊上陣了!兄弟,開始吧!”
那執錘的李自馨轟然答應一聲,大踏步跨了出去。才一兩步,便跨到了那巨大的銅鼓旁邊,猛地一聲大喝,
青電巨錘掄起,一錘砸向銅鼓!
刹時宛如銅山崩倒,霜柱轟鳴,一股浩茫之音震天動地而來,猛然激發,猝然成震,挾著雷車風暴之勢,向楊逸之猛壓而下!這一鼓之威竟在營帳之中掀起了一陣狂風,塵砂卷舞,
將楊逸之裹在中間。
楊逸之雙耳之間被那淩厲之極的鼓音塞滿,一時別的聲音全都聽不見,滿天塵砂疾旋,化成兩道毒龍般的龍卷,霍然貫到了他身前。卻是趙全的兩隻金戈出手!
銅鼓轟天之音,竟也擋不住這金戈破風之聲!
趙全一出手,兩柄金戈立即舞成了兩團黃光,直撞楊逸之!
兩柄金戈各長七尺,兩團黃光也徑長七尺,卻全然不碰撞,金戈卷進銅鼓震起的龍卷中,竟將龍卷猛惡之力盡皆吸到黃光中,那已不再是風暴凝成的龍卷,而化成兩頭莽然嘶吼的上古惡獸,厲撲楊逸之!
鼓音金戈,配合得絲絲入扣,一招飛奪,已占盡先機,封鎖住了楊逸之所有的去路!
楊逸之並沒有看那兩團黃光,他的目光,穿透這無形的上古惡獸,盯在隱在金戈後的趙全臉上。
滿頭雜亂的長發被金戈狂舞的疾風激起,趙全威猛一如怒目金剛,但楊逸之的目光卻如諸天禪唱,讓他莫名地有些心虛。他情不自禁地想:這樣的招數能殺得了武林盟主麽?
這樣的招數能勝得了風月之劍麽?
趙全忽然全沒了信心!
激烈旋轉的黃光陡然黯淡了下來,因為支撐這一招的心,已開始亂了!
雷鼓轟鳴,李自馨全力兩錘,宛如雷神降世,轟擊在銅鼓上。千軍萬馬一齊倉惶後退,鼓音宛如雪崩海嘯般怒遝而來,又宛如狂奔的火山熔岩,席卷過蒼茫大地,烈烈湧向擁劍危立的楊逸之。
清鶴劍被激得陣陣長吟,楊逸之的眉頭輕輕挑起。
趙全精神一震,又是一聲大吼。
狂旋的金戈忽然消失了一切聲音,變得寂靜無比。狂烈威猛的一擊,立即變得宛如鬼魅般詭秘飄忽,混雜在漫天風塵中,宛如不存在一般。而那兩點由金戈鋒芒凝成的尖銳,已潛化成暗淡的光,一閃就飆射到了楊逸之麵前!
楊逸之輕輕歎了口氣,腳步流雲般滑了出去。
他的歎息聲在漫天雷霆暴響中,竟是那麽清晰可聞,而他這蕭然一滑,趙全那誌在必得的一擊,竟然就落了空!
趙全呆了呆,他畢竟修為高深,金戈化為橫掃!
楊逸之身子宛如一片雲般,被金戈帶動,飛了出去。清鶴劍斜斜飆出,電光石火之間,趙全兩手脈門隻覺一痛,同時被清鶴劍點中。
楊逸之身隨風飛,落到了另一座銅鼓之上。
哐當兩聲巨響,金戈自趙全手中疾飛而出,轟然落在地上。趙全忍不住一驚,身子疾退!
無論他退得多快,都無法避開楊逸之的眼睛。
楊逸之雙目中有淡淡的悲哀:“為什麽不用劍?若是用劍,你們至少有一半的勝機。”
這實在是很高的評價。
楊逸之自是神仙中人,雖然風月之劍被封住,隻要一劍在手,天下鮮有人能敗得了他。
哪知此話一出,趙全跟李自馨臉色立即大變!
趙全狂吼一聲,赤手空拳攻了上來!他絕不能讓楊逸之多說一個字!
哧的一聲輕響,清鶴劍點了出去。這一招乃是峨嵋派的平野劍法,楊逸之於嵩山頂上見花如意施展過,便已記住,此時隨手施展出來,加上他妙絕天下的用劍心法,竟然後發先至,趙全的拳頭離他的胸口還有一尺多遠,他的劍尖已然點在了趙全胸前。
趙全拳頭立即頓住,刹那之間,已將前衝的勁力全都消解,耳聽銅鼓轟然一聲巨震,趙全左掌推出,合著銅鼓巨聲,聲勢猛增一倍,向楊逸之手腕疾掃而來。
清鶴劍一轉,劍尖斜指,恰恰是趙全臂彎之處。趙全若是不收勢,固然能擊中楊逸之,但他的左臂,勢必會被長劍刺中,從此便是廢了。趙全目中閃過一絲驚懼,右拳迅捷無倫地衝出,竟搶在左掌之前,向劍脊上抓去。
楊逸之長劍微微一側,劍脊立變為劍鋒,趙全右拳宛如送上來被他宰割一般,待要再收手,卻哪裏還來得及?
長空中宛如雷霆閃過,一道劍光直劈而下!這道劍光狠辣淩厲,縱然是楊逸之也不願直攖其鋒,何況他本就不願傷此兩人,清鶴劍一收,身子飄然後退。
劍光如電,顧不得傷楊逸之,擋在了趙全身前。趙全左掌右拳一齊擊空,身子踉蹌穩住,臉色已變得一片煞白!
他明白,若非楊逸之手下留情,他的雙手便廢在了清鶴劍下!
長發蕭蕭中,李自馨的臉色一片陰沉,冷冷盯住楊逸之,道:“我兄弟二人本不想動殺機,但你居然逼得我們出劍,那就休怪得罪了!”
錚然聲響中,趙全也是長劍出鞘,與李自馨並肩站立,兩柄長劍遙遙對著楊逸之。一劍在手,他們的氣度立即大不相同,再無先前那種草莽粗豪之態,隱然竟有劍術大家之風采。
兩人眼睛中迸射出淩厲的寒光,凜然對著楊逸之。
楊逸之緩緩收回清鶴劍,歎道:“誰沒有錯過的時候?其實,你們不必這樣隱姓埋名,竄身北地的。”
李自馨冷笑道:“不必?若非如此,我們早死了幾十次了!你們這幫自命名門正道的人士,什麽時候給別人留過活路?”
這無疑是承認了他們的身份,但也許,隻不過是因為這句話憋在他心裏實在太久太久,他隻想將它傾吐出來。
楊逸之沉默著,他抬頭,看著趙全李自馨的眼睛,緩緩道:“其實那件事並不能全怪你們,當時他們捉住的若是我,說不定我跟你們的選擇一模一樣!”
他眸子中沒有譏諷與偽詐,隻有坦然。
一如他的人。
趙全李自馨隻覺心靈一陣激烈的顫抖,雙目中竟都滲出了一絲熱淚。
那些辱罵他們,將他們趕得無處藏身的正義之士,若易地而處,當時做的選擇是不是跟他們一樣?
這句話,多年來一直盤旋在他們心頭,何止千遍萬遍,此時卻被人說了出來,被這個謙謙溫和的少年無比真誠地說了出來!
趙全爆發出一陣狂笑。
他仰天而笑,因為若非如此,他的淚水便會流了下來。他厲聲道:“有你這句話,我們兄弟便不能殺你!但必須要將你留在此處,好讓我們兄弟有時間另尋藏身之處!”
說著,長劍一齊淩厲刺出!
兩柄劍,卻隻有一道劍光。
那是一道宛如旭日初發的劍光,一閃之際,每個人都忍不住一驚。這一劍才出,便先聲奪人,劍光已沁入了每個人的心中!此劍一出,先寒敵膽!
趙全李自馨一瞬間變得威嚴無比,仿佛這一劍乃是他們全部的尊嚴所在,也是他們的生命所托。若沒有這一劍,他們的生命便全無意義。
這是他們性命交修的一劍,多少次生死關頭,他們便是憑著這一劍,殺出了重重包圍。藏身在蒙古軍營中的漫長歲月,他們也一直在苦練著這一劍,也許隻有這樣,他們的生命才有幾分光彩,才能憶起他們也曾仗劍江湖,尊崇無比。
楊逸之的輕歎聲宛如微風,清鶴劍隨之刺出。
一模一樣的劍勢,一模一樣的劍招,向著兩柄光華奪目的長劍上迎去。
完全不含有絲毫內息,這一劍本該黯淡無光,每一縷風吹過,都可將它絞碎,但這一劍卻又是那麽不同,仿佛天有其光,便為了照耀這一劍,地有其風,便為了吹拂這一劍。
這一劍宛如花開,宛如月落,宛如悠長的歲月中,心靈所僅有的那寧靜的一刻。
這已不再是一劍,而是充塞滿天地的光,是季節改換,歲月交替。
是歲月,是離別,是對昔年的無盡追思,是對故國的無限眷戀。
是以此劍才出,那兩柄光芒奪目的長劍,立即變得不再耀眼。衝天的光芒,竟似變成了這柄劍的影子。
而它,卻仍是溫和的,輕柔的,荒漠戈壁中,如一滴泉般滴下。
輕輕滴在趙全與李自馨的心頭。
卻又不帶絲毫的驚懼。這一切是那麽的自然,隻如那忽然到來的早春。
趙全李自馨雙目倏然睜大,他們從未想過,世間竟然有如此高妙的劍意!
他們浸淫劍術中十幾年,麵對這一劍,所感受的已非恐懼,而是大歡喜後的心曠神怡,宛如潦倒的畫手忽然見到了吳道子的真跡一般。
他們兩人不由得對望一眼,同時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劍術!
這一劍,在他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多少苦思不得的難題,在這一劍中變得明晰,他們恍惚如有所得,仿佛如有所聞,心靈最深處,都是一顫,如五百羅漢在天雨紛披中,目睹佛陀那隱秘的微笑。可惜,卻是生命的終結時。兩人齊聲長歎,閉目待死。
嚓的一聲輕響,清鶴劍收回。楊逸之一口鮮血噴出,麵色陡轉蒼白。這一劍控禦無上劍意,卻不是傷重在身的楊逸之所能負擔的。楊逸之踉蹌後退,身子幾乎都站不穩了。
趙全李自馨對望一眼,心中都閃過一個念頭:這是殺他的最好之機。
但他們都沒有動,因為他們都不明白,楊逸之為何沒刺下那一劍。
楊逸之緩緩轉身,輕輕咳嗽道:“隻盼這一劍能讓你們有所領悟,那麽,你們便不用再過那種東躲西藏的日子了。”
他越過兩人,向囚禁之帳走去,腳步竟有些蹣跚。
“那實在太苦了。”
趙全李自馨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們的雙目中再度湧滿了淚水。劍並沒有擊倒這兩個漢子,但這句話卻擊倒了。
——那實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會對他們說這樣的話。
——那實在太苦了!
竟然有人會為他們這兩個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人叫苦!
他們多少年隱姓埋名,甘願充當異族的武士,隻為能苟延殘喘,逃得一條性命,但,有人卻願意將最上等的劍術教給他們,而且不惜自身重傷!隻為了他們不再過那種擔驚受怕、狗一般的生活。
為了兩個在危急關頭背棄了師門,認賊作父、苟且偷生的大壞人啊!他竟然願意將性命交在這樣的兩個人手中,趙全李自馨知道,楊逸之收劍咳血之時,絕無力阻擋他們二人再度出招。
他竟如此信任兩個叛徒!
這兩個粗豪之極的漢子,緩緩跪倒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他們十幾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全都哭了出來。
他們不必再遮掩,不必再躲藏。
沒有人再攔截楊逸之,蒙古三軍似乎都被趙全李自馨悲涼的哭聲打動,靜靜肅立,看著楊逸之從他們身邊走過,走入那囚禁之帳中。
這個蕭散的身形,讓他們有了不可阻攔之感。
清鶴劍挑開帳門,楊逸之忽然百感交集。
他終於見到了相思。
第十五章 一身轉戰三千裏
這並不是典型的蒙古營帳,更像是個小小的佛堂。
一卷白衣觀音像掛在營帳的正麵,像前是個小小的香案,放著一個青銅的香爐,上麵點著三縷清香。這營帳小而整潔,清淨而安寂。
相思跪在香案之前,閉目祈禱,那沉沉的香燼中,一縷餘煙嫋嫋而上,將她纖細的背影襯托得有些肅穆。
她並非為自己祈禱,而是祈禱荒城五百百姓能從此不再承受神明的震怒。
她相信,冥冥之中,他們的福衹已然係於她身,所以她的禱告是那麽虔誠。
楊逸之住了腳步,這份虔誠讓這個營帳成了聖地,他無法打破其中的寧靜。
他欲言又止。
相思似乎感到了他的到來,卻沒有回頭。
唯有她鬢間的一朵青色小花,宛如受傷的蝴蝶般,輕輕戰栗著。
溫婉,纖弱,與當日贈送給他的那朵一模一樣。
她曾說過,青色會保佑她平安,卻不知能否在這荒涼的草原上,再度應驗?
良久,她輕輕歎了口氣,道:“你相信天命的存在麽?”
楊逸之無言。這句話,很多年前,他曾經一遍遍問過自己。
他知道問這句話時,自己曾是多麽迷惘。
相思似乎早就知道他不會回答,幽幽道:“你相信這世間真有蓮花天女麽?”
——有的,那就是你。
楊逸之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相思的問話,讓他覺出一絲淒涼。
相思道:“但荒城的百姓必須要蓮花天女。如果這世間沒有蓮花天女,那他們就將失去一切生命與希望。”
餘煙嫋嫋,依稀看出她單薄的肩頭在輕輕顫抖:“我與把漢那吉立下約定,我跟他去見他們的大汗,充當他們的人質,絕不逃走,隻求他饒過荒城百姓……”
她的聲音很溫柔,卻也很堅決:“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楊逸之身子驟然一震,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些悲哀。
蓮花天女,那隻是重劫的謊言,可為什麽,你要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就這個謊言?
但他知道,自己已無法帶她離開。因為相思的神情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楊繼盛。他的父親楊繼盛。
當日楊繼盛寧死也不跟他逃走,那時楊繼盛的固執,一如此時的相思。
為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著?
楊逸之艱澀一笑,他的笑容卻仍是那麽溫暖,讓他憔悴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若我能說服把漢那吉,無論你留不留下來,他都不傷害荒城百姓,你跟不跟我走?”
相思突然回過頭,怔怔地看著楊逸之滿身的鮮血與塵土,眼中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她怎能不知道,眼前這個微笑著的男子,剛剛經曆了怎樣驚心動魄的廝殺,才能站在她的麵前?她怎能不知道,他的笑容下掩藏了多少痛苦,多少失望?
一句“不肯走”,讓他多少心血付之東流,讓他多少次浴血奮戰變得可笑。
一切隻是因為她的堅持。
她起初一直不敢回頭,就是不忍心看他眼中的失望。
她本以為,他會因她的話而憤怒。他本應該嘲笑她的固執、她的倔強、甚至她愚蠢的善良。或者,他會憤然離去,或者他會苦心勸她,或者他什麽也不會說,隻強行將她帶走……
但是,他沒有。
他隻是微笑著問她,如果他能說服把漢那吉,讓他放過荒城居民,她肯不肯跟他走。
這是他的尊重。
他守護的不僅僅是她這個人,還有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尊嚴。
然而,既是相思再單純,也知道這個“說服”會有多麽危險!
那是比從千軍萬馬中救走她,還要危險百倍的使命;那是就算天神降臨,也無法克服的困難。
其中的凶險,或者已與死亡同義。
她不肯跟他走,本意是讓他死心離去,又怎能讓他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
她心中惕然一驚,搖頭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去求他!他們想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要挾朝廷。但他們不知道一件事,我其實……”
楊逸之輕輕擺手,止住了她的話:“等著我。”
他轉身出了營帳。
等著我,那便是山海一諾。
帳外是萬千鐵軍。
楊逸之抬頭,金帳之前,那幅白色的戰旗被風卷動,烈烈飛舞。那是他贏得的尊嚴,而現在,他必須要將這尊嚴踐踏,因為要營救公主,隻有一個辦法。
捉住把漢那吉,逼迫他許下諾言:釋放相思,不再進攻荒城。
楊逸之並不想如此,但又必須如此,所以,他隻能浩然長歎,目光移離那卷白色。
一步,他緩緩踏了出去,然後,是另一步。
蒙古兵並沒有太多阻攔他,因為白旗仍在,楊逸之教授趙全李自馨的一劍之威也仍在,那是恩義一劍,最為江湖漢子所欽服。
他們幾乎是目送著楊逸之步步踏出,但隨即,他們驚訝的發現,楊逸之並非逃走,而是走向金帳!
清鶴劍緊緊握在楊逸之手中,一縷寒冷的殺氣遊走在劍鋒之上。這些蒙古漢子雖非武林高手,但陣前馬後喋血平生,對陣雲殺氣極為熟悉,登時鼓噪了起來。
楊逸之眉頭微微蹙了蹙,身子猛然拔起,飛奪金帳!
他不敢再耽擱,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擒下把漢那吉!
清鶴劍挑起帳門,楊逸之才要竄進,猛然紅光一閃,一道劍風飄然而至,直透楊逸之眉心!楊逸之急退,那劍風也在這倏忽間消失不見。
楊逸之雙袖緩緩垂下,清鶴劍隱在他長長的袍袖中,鋒芒不露。他就宛如山中聽泉的名士,淡雅從容,寵辱不驚。
那一劍,絕非庸手所發,劍勢之淩厲狠辣,猶勝七十二名白羽劍手。把漢那吉手下什麽時候又來了如此高手?
楊逸之眉峰隱隱挑起,靜靜地思索著。失去了風月之劍的他,一定要謹慎,否則,別說救出相思,就連他自身也怕會永久陷在蒙古陣中。
把漢那吉的聲音沉沉傳了出來:“本王特調紅翎軍,守住金帳,你若想保住性命,就請回吧。”
請回?楊逸之淡淡一笑,他能回麽?
他緩緩跨前了一小步,猛地一陣紅光閃動,數柄被染成赤紅之色的晶亮小劍倏然出現,電飛星跳,向楊逸之刺了過來。
楊逸之仿佛早就料到這一點,身子微微頓了頓,腳步收回,宛如從未動過一般。他一退,那劍光也隨之倏忽隱去。
但就在劍光消隱的刹那間,楊逸之收回的腳步倏然踏了出去,而且一踏便再不停留,身子如秋葉飛舞,迅捷無倫地搶進了金帳中!
一聲冷叱響起,紅影布滿了整座金帳,漫天劍氣有如天河怒決一般,四麵八方向楊逸之傾倒而下!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清鶴劍化作一道柔波,蕩了出去。
他施展的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劍法——華音閣的春水劍法。
春水劍法並不是秘密,一共十二式,江湖上幾乎人人都能施展,但隻有在華音閣主的手中,才能展現出大威力,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劍法。
在楊逸之的手上呢?
清鶴劍宛如一泓冷水,橫蕩開來。劍勢連綿,自左而右,在他身前劃了個弧月形,劍勢連震,宛如波光跳躍一般,正是十二式春水劍法中的“懷珠滄浪”。
這一招劍法平平無奇,在楊逸之手中施展出來,並不怎麽淩厲詭異,既沒有高絕的真氣,也沒有迅捷的速度。
隻是恰到好處。
劍光掃過,空中響起一陣裂帛之聲。
晶亮的紅劍光華立時黯淡,跌了下去。空中隻剩下幾隻紅綢飛舞。
這些紅劍,是綁在兩丈長的紅綢上的,紅綢舞動,劍光便飆射而至,令人防不勝防。清鶴劍一劍飛縱,削的不是敵劍,而是紅綢。
冷喝聲再起,幾條紅影落下,將楊逸之團團圍住。紅劍仿佛有靈識一般,跌落在他們手中,幾人一齊向楊逸之怒目而視。
這是幾位渾身裹在紅衣中的男子,每個人都纖長,細瘦,身子極度單薄,就仿佛是一個被月光拖長的影子。但楊逸之知道,他們是最好的殺手。隻有這樣的人,才能隱蔽在別人無法發現的罅隙裏,突出傷人。然而蒙古皇族軍帳中的紅翎軍,卻不是殺手,所以他們著衣色並不是黑,而是紅。富麗華貴的紅。
雖隻是紅,但瞧去繽紛錯亂,豔麗無比。隻因他們的衣服中,雜著絳紅、水紅、猩紅、緋紅、朱紅、赤紅、飛紅、暗紅,紅為一色,卻綻放成千姿百態。隻除了他們那冰冷蒼白的眸子,以及手中微微顫動,隨時能奪人性命的紅劍。
那劍的形狀極為奇特,仿佛是一片赤紅的長翎,劍鋒被刻成一縷一縷極細的翎毛,稍稍彎曲。連劍柄都細如燈芯,被紅衣禁衛捏在手中,尚在輕輕顫動。
這是否就是白羽紅翎中的紅翎軍?
傳說蒙古皇室供奉著兩支由高手組成的禁衛軍,一支負責護衛,曰白羽,一支負責暗殺,曰紅翎。把漢那吉的金帳之鷹一半羽毛為白,一半羽毛為紅,便是代表著受白羽紅翎之佑護。
而此時出現的,是否就是紅翎軍呢?
楊逸之的眉峰挑起,暗暗歎息一聲。這對於力量幾乎用盡的他來講,絕對是個壞消息。
蒙古軍人強馬壯,絕非可以來去自如的。楊逸之數度衝撞軍中,精力幾近於竭。仍能維持著他謙謙君子之風的,不是力量,而是他與生俱來的風骨。
如山風鬆月的君子之骨。
但如今,這磊落蕭散的風骨是否能替他抵禦這蝕骨的殺氣?
又是一陣紅潮湧動,數名紅翎軍自金帳中悄然現身,他們全都以紅巾罩麵,一根紅翎斜斜將紅巾別住,仿佛是隱在紅之中的秘影。為首一人頭戴一頂尖尖的金冠,卻也塗成紅色,用一襲紅色麵罩籠住,金冠雕成了一隻殘忍的鷹之模樣。他的眼睛更冷,一如寒冰一般,盯住楊逸之,澀然道:“再進一步,死!”
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他知道,鏖戰,已無可避免。他的目光越過紅衣之濤,停在把漢那吉身上。
那是他的目標,是荒城百姓的幸福,是公主的平安。
把漢那吉據案讀信,不去理楊逸之,但他的眼角不住挑動著,顯然,也為這帳中殺氣所驚。
楊逸之道:“我不想殺人,我若取下諸位冠上紅翎,便請諸位退下如何?”
紅衣首領怒道:“你看輕我們?”
楊逸之太息道:“言重。”
紅衣首領冷笑道:“就如你之約!就不知你有沒有命說這等大話!殺!”
猛地紅光暴起,團團圍住楊逸之的紅翎軍,全都飛身竄起,向楊逸之撲了過來!他們的打法悍烈之極,竟似全不畏死般,糅身貼上,一寸短,一寸險,紅翎之劍短小,他們施展的劍法也酷毒之極,宛如毒蛇抽動,一旦出手,便一定要咬下對手一塊肉來,就算楊逸之一劍將自己斬成兩段也在所不惜!
楊逸之吃了一驚,他絕未想到紅翎軍施展的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微一猶豫之間,紅翎殺手已然撲到了身前,淩厲的劍風幾乎刮到了楊逸之的肌膚之上!
前後左右,都被劍風封住,楊逸之已無處躲閃!
寒光一閃,清鶴劍刺了出去。立時,宛如在他身周刮起了一陣微風。
微風雖輕,但那些淩厲刺來的翎劍,卻不由得都是一偏,就見楊逸之的身影疾旋了起來。翎劍竟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旋轉的方向刺去,紅衣殺手就覺翎劍一陣劇烈的顫動,幾乎脫手飛去。他們大吃一驚,急忙運轉內息,全力穩住劍勢,楊逸之的身影已如流雲般飄了出去。
每位殺手手中的翎劍都停住了,互相交纏在一起,刺在楊逸之方才所在之處。狠辣的劍勢讓這些殺手都感手腕微微一麻,一時無法再運轉劍勢,楊逸之已從他們身邊掠過。
他的左手展開,手中是五支紅翎。
紅衣殺手遮麵的紅巾悄然褪下,他們顧不得翎劍,驚惶地伸手掩住麵罩,那是身為黑暗中的殺手的自覺,但沒有一人知道楊逸之是何時取走紅翎的!
楊逸之的劍招他們卻看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春水劍法,冰河解凍。再淺顯不過的劍招,再隨意不過的手法,但就是這淺顯隨意的一劍,憑著僅有的一點力量,卻讓他們這必殺的紅翎一劍,互相刺在了一起。
於是必殺之劍便變成了絕劍。
楊逸之麵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希望紅翎軍能夠知難而退,因為他必須要擒住把漢那吉。
紅衣首領冷冷看著楊逸之,兩道細長的眉漸漸豎了起來。他嘶聲道:“奪了他們的紅翎有什麽奇怪?你若是奪了我冠上紅翎,我便心甘情願地服了你!”
一語未畢,他左右手齊動,兩柄翎劍齊齊出現在手中,左刺右劈,毒蛇一般向楊逸之戮了過來!
他才一出手,楊逸之便知道此人武功遠在方才眾殺手之上,絕非易與之輩。他不願硬接,飄然後退。紅衣首領厲聲道:“結陣!”
紅影翻飛,金帳中的眾殺手身影飄飄,圍著楊逸之疾旋起來。
楊逸之忽然有種錯覺,那金帳在一瞬間竟似變得無比廣大,他的身邊仿佛有千千萬萬名紅衣殺手一齊轉動,一眼望去,幾乎望不到邊!
他心中一驚,但見那些殺手越轉越快,身影也越是恍惚,隱隱然連成赤紅的一片,宛如紅濤怒卷,化成高可及天的惡浪,向他劈麵打了下來。
楊逸之知道這陣法玄奧無比,將結陣之人的精氣神全都聚合到一處,化陣勢而為一人,著實厲害。他失去了風月之劍,可憑著無上劍心敗一流高手,卻無法與這等奧妙之極的陣法抗衡。當下一聲清嘯。
清鶴劍化成萬點寒光點出,隻聽一連串清響聲連綿傳來,清鶴劍刹那間與陣中翎劍撞了幾百下,楊逸之劍心運處,將這些力道統統攝來,托著他的身子衝天而起,向帳頂投去。
帳頂上,是他前番進帳時擊出的那個巨大的窟窿,也是他逃生的唯一希望。
清鶴劍幾乎碰到了金帳之頂,這時,楊逸之恍惚之間聽到了一聲鷹鳴。
清越的鷹啼聲在金帳中響起,此聲才起,楊逸之便覺身子一沉,竟幾乎直跌了下去!他右臂一長,清鶴劍已搭住了帳頂金箔。眼中餘光瞥去,就見紅衣首領身子擺成了一個奇怪的樣子,向楊逸之飛了過來。
那樣子極像一隻鷹,一隻血紅之鷹。
而結成陣法的紅衣殺手全都委頓在地,麵色蒼白之極,似乎在方才瞬間全身的精力都被吸蝕殆盡,全都轉嫁到了紅衣首領身上。
楊逸之一凜,他忽然悟到,方才所結之陣,並非是為了困住他,而是要讓紅衣首領聚合足夠的力量,發出這秘魔般的一擊。
紅衣首領的身子翔舞空中,看上去是那麽的淒厲,妖異。
他身上的衣服赤紅如血,身子極端扭曲著,雙手盡力張開,如一隻展翅翱翔的鷹。
這景象,詭異得讓楊逸之心頭一凜。
他知道,再想平安收手,不傷害一個人,已經是不可能了。
清鶴劍斬出。
他斬的,並不是紅衣首領,而是金帳的帳頂。
巨大的金箔被他一劍斬下,轟然向紅衣首領砸了下去!那金箔極大,紅衣首領躲閃不及,砰然砸在身上,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
金箔轟然炸開,竟被他身上蘊蓄的豐沛之力擊成碎片!
慘叫聲中,首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見楊逸之人清如月,站在把漢那吉身邊。那柄清風一般的清鶴劍,點在把漢那吉的頸間。
沒有人想到,他來的是如此之快!
紅衣首領沒有想到,把漢那吉也沒有想到!
也許,隻是因為他不再想殺戮。楊逸之雙目中盡是鋒芒,清鶴劍逼住把漢那吉的喉頭,冷洌的殺意沿著劍鋒透了過去,刺得把漢那吉一陣疼痛。
這個溫文的少年,終於動了殺意。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若再不以雷霆之勢阻止這一切,隻會讓更多的人死去。
“命他們退下。”
把漢那吉臉上的笑容一絲絲收回,鷹隼般的目光漸漸犀利起來,盯住楊逸之的手。這隻手無比堅定。
“你在逼我?”
楊逸之不答。
把漢那吉盛怒:“你竟敢要挾成吉思汗的子孫?”
楊逸之堅如磐石。
把漢那吉銳利的目光宛如利刃,在楊逸之臉上深深劃過。
楊逸之絲毫不退縮,堅定道:“王爺天皇貴胄,我以王爺的性命換荒城百姓與大明公主,不知王爺答不答應?”
把漢那吉仰天狂笑,完全不在乎咽喉要害暴露在清鶴劍的鋒芒之下:“成吉思汗的子孫豈受別人逼迫!”
楊逸之劍勢一吐:“那你就死!”
劍尖已點在把漢那吉肌膚之上,把漢那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楊逸之那堅定的殺心。這讓他更是狂怒:“你可知道,我在帥帳中升起白旗,命令三軍不要傷你,隻因為我們蒙古漢子敬佩真勇士?”
楊逸之冷冰冰道:“多謝!”
把漢那吉更怒:“你可知道,你能殺進金帳,所仰仗的不是你的武功,而是這杆白旗!我若命三軍全力出手,你早成齏粉!”
楊逸之淡淡道:“我知道。”
但他的劍卻不偏移半分。把漢那吉的怒氣跟他的殺氣撞在一起,在整個金帳中回蕩。把漢那吉突然拔起腰間的金刀,淩空一斬。
楊逸之的手與清鶴劍都一動不動。
一支雕翎緩緩落下,那是掛在金帳中的金盔頂上的雕翎,取自當年成吉思汗彎弓射落的大雕身上,象征著把漢那吉王子的身份。
把漢那吉道:“這隻雕翎,能讓千軍萬馬饒你一條性命,隻饒你一次!”
他厲聲道:“降白旗,升紅旗!”
金帳外轟然答應。
白旗,為仁聖之旗;紅旗,為喋血之旗。
紅旗升,殺無赦!
金帳外三軍以兵刃擊地,有規律地呼呼而喝,滿營盡是軍威之聲。把漢那吉已再沒愛才之心,他給楊逸之雕翎,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讓楊逸之明白,他的堅持,是多麽脆弱。
所以,蒙古兵再不會留情,將會以最強的陣容迎戰楊逸之。他們將在陣前將這個強弩之末的男子格殺。
這絕無疑問,相思囚禁之帳距金帳足有百步,這段距離,足夠楊逸之死十次的了。
在真正的戰場上,一個人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
楊逸之輕輕收回清鶴劍,小心地撿起那支雕翎,深深一躬:“多謝王爺。”
他昂首向金帳外走去。
風蕭蕭而起。
把漢那吉氣惱地將金刀摔出,哐啷一聲,砸得案上之物四飛濺落。
第十六章 一劍曾當百萬師
相思跪在帳門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征著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
那一日,是她用纖弱的身體,擋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軍前,向把漢那吉求得一個承諾。
在見到俺答汗之前,她絕不逃走,他也不讓任何人進入帳中冒犯於她。同時,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訴楊逸之,她並不是公主,蒙古其實無法用她來向明朝勒索什麽。她沒有去想,發現上當的俺答汗會將她怎樣。
在這樣的情勢下,她已無暇顧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聲音卻被連天的號角與喊殺聲淹沒了,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沒入無邊的血色中。她卻始終無法跨出帳門一步。
隻要她不跨出箭痕,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就還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雙手合十胸前,虔誠地禱告著。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還要虔誠。
如果可能,就讓上天將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讓這個男子受到一絲傷害。
因為,她已無法承擔他的付出!
呼喝之聲宛如海濤怒湧,圍住了金帳,圍住了楊逸之。金帳距囚禁之帳不過百步,但此時卻無疑千裏萬裏。
營帳全都撤走了,楊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樣,飛躍而過。
他要回到相思身邊,就必須一步步走過去,踏著火,踏著血。
他亦知道,憑他現在的重傷之身,是無法突破千軍萬馬的。在此前的戰鬥中,他盡量保持著體力,但仍然牽動舊傷,火辣辣地疼痛起來。這讓他幾乎立身不住,隨時都要倒在陣雲的洪濤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遙遠的盡頭呼喚著他,呼喚著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覺悟。
楊逸之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騰成一道光,沒入了他的體內。他那因疲憊與失血而蒼白的麵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極為詭異的紅暈。
飛血劍法乃是禁忌的魔劍,一旦施展,必將元氣大傷,而且心智也會受到重創。當年一代劍神郭敖,便是由於施展了飛血劍法,而墮入魔道。
但此時,除了飛血劍法,楊逸之一無所有。
然而,他必須要趕到相思身邊,必須將這支雕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後,才會有一位無憂無慮的公主,回到屬於她的錦繡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為一朵慈悲的蓮花,在天地間盡情盛開。
而他,不惜淪落為魔,用殺戮與熱血,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一劍揮出。
激烈的血氣自他口中噴湧而出,貫入了清鶴劍中。這把名劍立即飛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擴大,宛如一朵血紅的流星,轟然怒斬進了那隻巨大的銅鼓中。
銅鼓轟鳴,竟被這一劍斬得微微晃動。方才楊逸之與一百勇士比拚,巨力激發,將它豎了起來,此時被飛血劍斬中,便緩慢地向前滾去。楊逸之臉色連紅三次,一連三劍皆斬在銅鼓之上,那巨大的銅鼓發出悶啞的雷霆般的吼嘯,滾動之勢更急。
他迷茫的雙眼中,忽然現出了一陣妖異之極的紅色,紛紛飛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飛卷在天地之間。
那是天授村中,他幹謁公主時所彈奏的一曲《鬱輪袍》。
那時,他以桃花飛紅為弦,一曲清音動天地,感動了公主的悲憫。而現在,這漫天桃花再度重現,卻是他的血,他的心。
楊逸之雙手輕輕撚在這些無形的琴弦上,悶啞的銅鼓雷音忽然清越起來,化成貫穿天地的振振宏聲。
那亦是一曲《鬱輪袍》,卻充滿了淒愴、悲涼之聲。
楊逸之血色斑駁的衣袖在銅鼓上飛舞,鮮血不斷自他的體內飛出,讓這天地之音連綿不斷,橫絕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們從未聽過如此淒傷的聲音,這聲音似是從他們的心靈深處響起,哀、感、頑、豔,讓人不禁想要流淚。
點點飛血漫舞空中,卻宛如最豔麗的嬌花,隨著佛陀講法,紛紛落滿人間。
但楊逸之的身影,裹在紅雨中,卻是那麽蕭索,蒼白。
諸天飛紅,他是唯一的例外。
諸神歡喜,他也是唯一的悲傷。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於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鬱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此時之楊逸之,殺,怒,怨,但其惜天下生靈之心,卻一恒如之,是以《鬱輪袍》仍貫通天地,成血之絕唱。
萬千蒙古兵都為這至高極妙的琴音所震懾,紛紛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著楊逸之離那頂囚禁之帳越來越近。
紅衣首領眼中滿是怨毒之色,他的修為極高,在楊逸之傾全力所激發出的《鬱輪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靈清淨,見此景況,厲聲疾喝道:“殺了他!”
這聲尖銳之極的嘯聲滿含著紅衣首領的憎恨,刹那間衝破了《鬱輪袍》的淒美,所有人心頭一震,猛地醒了過來。
而楊逸之腳下的銅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帳。
帳前的蒙古士兵見如此龐大的銅鼓宛如洪荒巨獸般壓了過來,都是一陣大亂,紛紛躲避。蒙古軍令雖嚴,但他們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跟這等鋼鐵之物抗衡?
突然,幾點劍光在夜色中閃動,自蒙古軍陣中飛起,閃電般向楊逸之射了過來。楊逸之麵色閃過一陣嫣紅,一手控禦著《鬱輪袍》之音,一手清鶴劍縱橫飛舞,片刻之間,跟來襲之劍叮叮當當撞了十幾下,隻見幾個白衣劍士大鳥般落了下去。
楊逸之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發現,白羽禁衛與紅翎軍已然出動,夾雜在蒙古軍中,伺機向他進攻。這些人中不乏高手,楊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備。忽然,隻覺腳下銅鼓猛地一聲大響,竟然停住了。楊逸之大吃一驚,急忙看時,卻見蒙古兵將收起的氈布堆在地上,擋住了銅鼓。
囚禁之帳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紅翎軍與白羽禁衛團團圍住了。
他的傷痛,在體內蝕骨般地流竄著,隨時可能將他的生命灼燒淨盡,不留下一絲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幾乎已沒有力氣提起手中的劍。他踉踉蹌蹌,幾度在陣中衝殺來回,加上施展飛血劍法,他的生命如風中之燭,黯淡之極。
但他仍記得那山海一諾。
那時,他說,“等著我。”
而今,他就在營帳之外,隻隔著不到十步,卻已無法邁出哪怕一步來。
他能感覺到,他已經在漸漸死亡中。
他昂天發出了一聲歎息。
與此同時,白羽紅翎一齊飛舞,劍光衝天,向楊逸之怒斬而下。
楊逸之的歎息宛如天地浩歎,那是在歎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為血雨腥風。
他的身子衝天而起。
一片血光隨著清鶴劍那孤傲的劍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濃的劍光,裂電般擊在最先衝到楊逸之身邊的白羽禁衛身上。那禁衛一聲驚呼,被這道劍光透體斬過,宛如破了個氣泡,體內的鮮血立即“啪”的灑了出來。
鮮血並沒有落地,反而妖異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鶴劍上卷去。楊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影子,追逐在清鶴劍之後。他絕不退縮!
哧哧幾劍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濺出。
楊逸之仿佛沒有痛覺一般,清鶴劍立即回折,一劍橫掃,那幾名紅翎軍立即頭斷、身碎、肢折!
銅鼓之上,立即炸開一大朵血色妖蓮,濃重的血氣宛如陰雲般籠罩在半空中,吸蝕著每個靠近者的精血。這妖蓮竟是如此妖豔,在生命的喂養下,肆意盛開。
蒙古士兵一陣大嘩,每個人心頭都湧起了一陣劇烈的恐懼,忍不住狂湧退開。
清鶴劍飛濺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楊逸之身邊,將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紅。
把漢那吉的雙目中也帶著一絲驚恐,看著楊逸之如此妖異的變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楊逸之那決絕的意誌。他厲聲道:“放箭!放箭!”
三軍轟然答應,每個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縱橫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騎射之術,幾乎人人都佩戴著弓箭。此時眼見楊逸之如此悍然慘烈,都起了拚死抵抗的決心,把漢那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楊逸之感受到了危險。
飛血劍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覺變得遲鈍,但縱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極度膨脹、迅速殺至的危險。他高高躍了起來。
清鶴劍上的血氣如雲,隨著他衝天飛起。漫天箭雨追襲而至!
楊逸之並沒有躲閃,他一咬牙,將清鶴劍舞成一道光幕,遮擋在身後。光幕流轉,卻不時牽動傷口,被劇痛撕開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這殘存的力量擋不住最強勁的弓箭。他的身體必須承受箭簇深入肌體的痛楚。但他卻沒有躲閃、遲疑的時間了,他要盡快兌現他的允諾。
幾隻箭穿過了劍光,沒入了他的體內,大蓬的鮮血揮濺而出,在飛血劍法的驅使下,化成光,化成霧,旋繞在楊逸之身邊。那強烈的衝擊力讓楊逸之一飛數丈餘高。
楊逸之看到了囚禁之帳,就在他腳下不遠處。他使勁咬了咬牙,猛然發出一聲清嘯。
清鶴劍上凝結的血光立即狂濺而開,化為一道劇烈的雷霆,在楊逸之身周盛放,這如同在他背後升起了兩隻巨大的血之羽翼,托著他孱弱的身軀,怒箭般向囚禁之帳飛去。
轟然暴響中,他穿破了帳上那厚厚的氈布,卻被帳門上的鐵柱阻擋,重重摔倒在帳前。
隻差一步。
滿天塵埃中,他緩緩抬頭,仿佛能看到相思那錯愕的眼睛。
雖然是那麽遙遠,但他能看到相思的錯愕轉為驚惶,他依稀看到相思起身,飛奔到他麵前,想要扶起他,隻是她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知道自己滿麵浴血的樣子一定非常可怕,於是艱難地微笑著,想要給她安慰,但漸漸遠去的神誌已經不容他做完這個簡單的動作。
鮮血從額頭淌下,模糊了視線,眼中的刺痛讓他稍許清醒,於是,他凝聚起最後一絲力氣,擎起了他的左手。
手裏,是他一直緊握著的雕翎。
那一截已被鮮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雕翎。
相思眼中飽含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緊緊握住他濡血的手,這雙為她在千軍萬馬中,數次出入、折箭無數的手,如今卻是如此無力。
楊逸之抬起頭,怔怔注視著她,眼中卻隻剩下了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想叮囑她什麽,但喉中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月光黯淡,四周震天的喧囂在他耳中突然化為可怕的寂靜。唯有鮮血滴落的聲音,聲聲敲打在心頭。
鮮血,將他原本清俊如神的麵容完全沾染,突然,那個還未完成的微笑凝固在了臉上,他如同懷中的花一樣,瞬間枯萎,跌倒在滿天塵埃中。
但他終於將雕翎送給她了。
此後,她將回到她的世界,深居福地洞天之中,享受皇家尊嚴,不必再流淚,不必再悲傷。
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報完。
他的心清淨已久,不意踏足紅塵,卻引出這一段本不該有的紅塵眷戀之情……或者該也自此了斷了罷。
一生雲淡風清,卓然塵外,卻隻因這片刻沉醉,從此淪入無盡黑暗的煉獄。
卻又何妨。
相思哭泣著,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卻失敗了。
那是最後的血之《鬱輪袍》,仍然回蕩在她的耳邊,讓她終於顧不得與把漢那吉之約,飛奔出了囚禁之帳。
但她卻隻能看到垂死的楊逸之。
隻能聽到《鬱輪袍》的最後一聲絕響。
他的身體變得那麽沉,臉色變得那麽蒼白,宛如一尊毫無生機的石像,再也無法醒來。
相思跪在地上,雙肩不住顫抖,眼淚紛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臉上。她茫然四顧,卻是如此無助。
渺渺蒼天,到底在哪裏,為什麽不再回應她的禱告?
把漢那吉冷冷看著她腳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將她和囚禁之帳隔開。
一邊是清淨的佛堂,一邊是滾滾戰雲,滿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約定已破。
把漢那吉輕輕揮了揮手,唰的一聲,百餘位弓箭手已將這座小小的帳篷包圍。箭尖在冷月下閃出攝人的光芒,齊齊指向包圍中心的兩人。
殺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開來,隻要一聲令下,這些利箭就要飽飲敵人的鮮血。
把漢那吉的手懸在空中,冷冷看著相思,似乎要給她一個在下令放箭前離開的機會。
那不過是因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緩緩抬起頭,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沒有猶豫,隻輕輕張開雙臂,將楊逸之擋在自己身後。
夜風吹起她水紅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淚痕未幹的臉上——她的目光中已全無畏懼。
把漢那吉皺眉,似乎最後一點耐心也化為怒氣,他對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裝武士從帳篷的另一邊走來。他們幾乎是生生踏過了那座本以破敗的小帳,整齊的步伐聲驚起一地塵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帳氈被無情地撕裂,佛龕被隨手推倒,那幅白衣觀音像也落入塵土。
這已是最後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為她贏得的一次機會,體麵退開的機會。
相思仍然沒有動。
把漢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齊齊伸手向她手腕抓來。
“住手!”她掙脫開去,將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舉起。
把漢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許你退回箭痕內,我們的約定同樣有效。”
相思卻搖了搖頭:“我拿出這截雕翎,不是為了救我自己。”
把漢那吉冷笑:“你現在自身難保,還想救誰?”
相思的目光從滿麵殺氣的武士上挪開,望向昏迷的楊逸之,眼中透出重重悲傷:“請王爺放了他。”
把漢那吉怔了怔,道:“他奮不顧身,不過是想救你脫困。而你卻要把雕翎交出來?”
相思心中一酸,點了點頭。
她在心中默念道:“請原諒我,白白浪費了你的心血,但我更不能看著你死在亂箭之下。”
把漢那吉看了相思一眼,正色道:“你要想清楚,你我約定已破,此去再無人能保證你的安全。”
相思的目光投向手中的雕翎。
如今,失去了一切倚靠,她不過是一介少女。交出這截雕翎,就意味著她一人置身於千軍萬馬之中,再無任何保護。
這之後會有什麽樣的遭遇,她想都不敢想。
那被撕碎的氈帳,推倒的佛龕,落入塵埃的觀音法像,還有被仇恨燒紅了雙眼的萬千敵國士兵……
她猝然閉上雙目,一字字道:“請王爺信守諾言,放他離開!”
把漢那吉沉吟片刻,終於向弓箭手揮了揮手。
唰的一聲輕響,一百餘枚利箭已然回鞘。
把漢那吉一字字道:“拔營。”
他身旁的副將立刻掏出幾麵旗幟,指揮大軍收拾整頓,準備拔營遷徙。浩大的軍營立刻忙碌起來,有的收拾用具,有的拆除營帳,有的管理戰馬……滿地的屍首、鮮血也迅速被集中起來,掘坑掩埋。
一切迅速而有序。偌大的軍營,除了器物騰挪、腳步跑動,牲畜嘶鳴的響聲外,幾乎並無半點人聲喧嘩。
然而,相思卻看到了這些士兵眼中的仇恨。
若不是她,那些人就不會死。
她救了荒城的百姓,這些人卻因她而死。
一樣的鮮血,一樣的生命,想到這些,相思的心沒由來的一陣刺痛,可是卻無能為力。
她抬頭仰望就要東落的明月,卻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他在,一定會告訴她該怎樣做的。他永遠是那樣專斷地替她做出決定,從來不容置辯。
可是,她還能再見到他麽?
她輕輕歎息一聲,摘下鬢間的青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楊逸之胸前,輕聲道:“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手有些顫抖,這朵青色的小花仿佛承載了她全部的祝福,以及那無法回報的情意,顯得那麽的沉重。
把漢那吉一聲令下,幾名武士將她強行拉開。
滾滾風塵隔在他們中間,越散越遠。
旭日東升之時,浩浩蕩蕩的大軍已向北行去。
隻留下一片落寞的荒原。
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應識
寒冷,宛如一柄鋒利的刀,在楊逸之的體內緩緩遊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結,化為冰雪,靈魂在那一瞬間脫離了身體,將那具空虛的軀殼拋棄,遺忘在世間某個荒落的角落裏。
靈魂,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孤獨前行。
濃黑的寂靜漸漸散開一線,依稀可以看到殘破的牆垣,建築,宮室……高大之極,華美之極,卻也古怪之極,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想象。
然而,恢弘的石柱早已殘破,精致的雕花也已蒙塵,它們宛如一頭頭蹲踞著的上古巨獸,歲月早已將當年的奢華輝煌化為塵埃,隻剩下支離的骸骨,仍然森然佇立在黑暗深處。
每一片破碎的磚瓦都斑駁陸離,一條長長的街道向前延伸開去,一直沒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道路上隨意散落著車輪、窗戶、磚石和倒下的巨大石柱。
這仿佛是劫滅後的世界,到處落滿數寸深的塵埃。
天空中是沉沉的黑暗,沒有光,也沒有風。
隻有無盡的塵埃,仍在簌簌落下,仿佛這場暗黑之雨已經下了千年之久。
這是哪裏?
難道他真的已經死去,這裏便是輪回的煉獄?
突然,一陣清晰的水滴聲,從這個死寂無聲的世界傳來。
一滴又一滴,那具本已麻木的軀體正在恢複知覺,一股腥鹹而溫暖的液體正倒灌入喉。
那仿佛是一道灼熱的火焰,瞬息之間已遊走遍全身,將他凝固的血液點燃。
楊逸之感覺到一陣劇痛。
他霍然睜開了雙眼。
一隻蒼白如紙、瘦弱見骨的手正懸於他眼前。
毫無血色的手腕上,一道蛇形傷口蜿蜒而下,夭紅的鮮血從傷口中點點滴落,墜入他的唇中。
他霍然明白,自己恍惚中感到的那股腥鹹的液體,便是此人的鮮血!
楊逸之駭然,正要掙紮起身,但身體卻在劇痛的折磨下,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他用盡全力,也隻是將頭微微側開。
鮮血下落的軌跡被他弄亂,一道極細的血痕偏離了方向,沿著他的下顎淌下,沾濕了衣襟。
“別動!”聲音中滿是被冒犯了尊嚴的憤怒。
這聲音無比熟悉,楊逸之正要去想它來自於誰,一隻同樣蒼白的手已緊緊卡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強行轉回原來的位置。
夭紅的鮮血繼續落下,但楊逸之的雙唇已緊緊閉上,任由血液從他臉上滑落。
蒼白的麵具,飛舞的銀發在極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陰森。
“愚蠢!”重劫麵具後的眼中透出瘋狂的怒意,他突然一拂袖,將手腕從楊逸之麵前撤回。他正要起身,卻似乎感到一陣暈眩,隻得倚靠在身後的巨石上,冷冷打量著楊逸之。
他蒼白的袍袖在水霧中徐徐展開,宛如一張被水打濕了的畫,隨時可能消散而去。
水聲潺潺,飛揚的水珠在陽光下激起一道道七彩光幕。
楊逸之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塊巨大的青石台上,一道清澈的溪流自上方的斷崖瀉而下,在青石上濺起朵朵水花,將自己全身濡濕。
桃花亂落如雨,這竟然是天授村中的那汪溪流。也正是楊逸之彈奏《鬱輪袍》前沐浴淨衣之處。
熟悉的記憶湧上心頭,這讓楊逸之的心稍稍安定。他靜靜地躺在青石上,破敗白衣在薄薄的一層積水中漂浮開去。
潺潺流水攜著萬點桃花,縈身而過,再墜入下方的深潭中。他的束發不知何時已被解開,完全鋪陳在青石上,隨著水波微微起伏。
幾日來的風塵與血腥,都隨著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對麵的山石上,無比憐惜地看著自己手腕的傷痕。他眼中的怒氣早已平息,語調中卻又帶上了一貫的譏誚:“我的血已經滴入你的體內,可以助你暫時壓製天人五衰。你最後的力量都已失去,不過從此後,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等征兆將暫時從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他重重歎息了一聲,仿佛在這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風儀優雅,片塵不染。”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為什麽這樣做?”
重劫隨手撕下一幅衣帶,包紮左手的傷口,反問道:“為什麽?”他的話語中充滿了譏誚,楊逸之一時無言以對。
重劫突然將衣帶拉緊,手上的傷口也因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譏誚在那一瞬間化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為,我嫉妒你。”
楊逸之一怔。
重劫將目光挪開,投向遠天,潔白的麵具掩蓋了他急劇變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靜下來,輕輕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間中最感人的一出戲。一個原本風神如玉的男子,為了一個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拋棄所有從容、優雅的風儀,在危城之上,汗濕衣襟,浴血而戰。而後,為了救她脫困,又獨自在千軍萬馬中,幾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獻身為魔,才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無恙的雕翎……”
他的語氣中滿是嘲弄,楊逸之的心中漸漸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重劫悠然道:“就在那個男子體力不支,昏倒過去的時候,把漢那吉下了必殺之令。眼見這位情深若海的主角就要被亂箭射死,那個女人卻哭著將這隻雕翎交了出來,換他的性命。寧願自己被把漢那吉的大軍帶走,任憑處置。”
他仰望蒼穹,緩緩攤開雙手,做了個無限疑惑的姿勢:“多麽愚蠢的舉動,多麽深重的情意。可為什麽,沒人肯為我這麽做呢?”他語調中透出誇張的遺憾,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楊逸之無言,他沒想到那一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將雕翎交出,保全他的性命,那她自己呢?
楊逸之心中一慟,仿佛看到了她離去時,眼中的驚惶與痛苦。
重劫漸漸止住笑,話語中充滿了惡毒的嘲弄:“若故事的就此為止,也不過讓人感歎一下,天地無情,竟讓如此感人的彼此犧牲徒勞無功。可是,讓人驚喜的變數出現了。”
楊逸之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什麽變數?”
重劫將蒼白的長發纏繞在指間,輕笑道:“本來,那個女子貴為公主,就算做了俺答汗的人質,也不過受幾日囚禁之苦,明朝多拿些金箔絲綢來換,也就罷了。但這個男子在軍中的殺戮卻惹惱了把漢那吉,他準備聽從蒙古國師的勸告,將這位善良而美麗的天女,先送到國師帳中,清除她身體上附著的不祥惡靈。”
楊逸之眸子陡然收縮:“國師?”
重劫道:“蒙古有一個祭祀神明之地,叫做八白室。 這是一個神秘的傳說,也是蒙古皇室最高的秘密,自成吉思汗時代就已存在,擁有不可知的神權,甚至能左右天下大局。其中有一個最高祭司,保存著一麵黑馬鬃製成的旗幟,便是成吉思汗的亡靈之旗,深受蒙古上下尊崇。這個人,也就是蒙古國師。”
楊逸之的目光更加淩厲:“但這麵亡靈之旗早已遺失,八白室也僅存傳說而已。”
重劫將一縷雪白的長發在手中緩緩拉開,笑道:“世間有無數‘真理’,被證實為謊言,卻也有無數不可思議的傳說,源於真實。”
他頓了頓,目光漸漸投向白雲深處:“傳說成吉思汗的旗幟得到了創造之神梵天的賜福,才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偉大功業。這麵亡靈之旗並未遺失,而是因為離開了神的祝福太久,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八白室祭師的使命,便是保存這麵旗幟,並以世代的苦行,乞求神明的再度賜福。”
他眼中的笑意極為複雜,分不清是驕傲還是譏嘲:“這個秘密是這個好戰之族的最高信仰、無盡榮耀。隻是,這榮耀卻被塵封得太久,幾乎就要被遺忘了。如今,這麵旗幟正在宮殿的深處中蠢動,期待有朝一日,創世之神再度降臨草原,將這麵黑色的旗幟展開,獵獵飛揚,君臨天下。”
楊逸之沒有說話。
成吉思汗建立了前所未有的遼闊帝國,將無數鼎盛的文明踏於鐵蹄之下。中原,也在這樣的統治下戰栗了數百年,直到明王朝建立,蒙古貴族退守漠北,卻從未放棄對這片錦繡河山的覬覦。
重劫的笑容漸漸陰沉下去:“或者,我們的蓮花天女,將用自己的鮮血,喚醒這個榮耀。”
楊逸之一震:“你說什麽?”
“我隻是說……”重劫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楊逸之的驚愕:“驅除惡靈不過是一個借口,這位強大而殘忍的祭師,將用敵國公主的血,祭奠那無所不能的創世之神。”
楊逸之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重劫的白袍:“祭師在哪裏?”
重劫憐憫的看著他:“我曾警告過你,不要用手碰觸我的身體……”他通透如貓眼的眸子陡然收縮,一字字道:“為什麽不聽?”猛然一揮袖,楊逸之幾乎完全無力抵擋,重重地跌了出去。
重劫站起身,輕輕整理衣衫,冷冷道:“楊盟主,或者你應該忘掉自己那曾天下無敵的武功,現在的你,失去了一切力量,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楊逸之勉強支撐起身體,鮮血嘔出,再度沾濕了他的衣衫。良久,他止住喘息,緩緩重複了一次剛才的話:“祭師在哪?”
重劫似乎為他的固執一怔,目光突然變得溫柔。他俯下身去,輕輕替他拭去臉上的血跡:“堅強、執著,深情……若沒有她,你將多麽完美。”
他默默凝視著楊逸之,讓眼中的溫度慢慢冷卻:“祭師的八座白色法帳分別設在草原各處,極少有人知道它們的具體所在,然而,更罕為人知的是,祭師的真正居所不在帳中,而在地底。”
他藏在麵具後的眼中也透出一縷悲傷:“每一座白帳的中心,都有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行一千級台階,便可以看到一座城池。一座真正的地底之城,寂寞、殘破、衰敗,死氣沉沉,暗無天日……”
楊逸之心頭一震,他描述的這副畫麵與自己昏迷中所見,何其相似!
重劫將目光投向遠天,似乎沉浸到了那灰噩的回憶中:“城池大半仍被深埋在灰燼中,發掘出的部分布滿了破碎的瓦礫、倒塌的石柱、搖搖欲墜的宮牆,還有,無數已化為石像的屍體……除了這位祭師外,城中空無一人。而他就獨居在最高大的宮殿中,世代守護著那麵黑色的亡靈之旗,等待天神的再度降臨。”
“世代守護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他已將自己變為了妖怪……”
“他有著極其醜惡的麵容,和極其殘忍的靈魂。他希望將瘟疫散布到世間每一個角落,希望戰爭與鮮血再次蹂躪這個世界。”
重劫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逼視著楊逸之:“你還願意前往這座地底之城,去見那個妖怪麽?”
楊逸之轉開臉,不去看他:“怎樣找到那些白帳?”
刻骨的怨恨與嫉妒宛如一道流光,從重劫通透無暇的眼底掠過,瞬間便消失得了無痕跡。他緩緩握起五指,纏繞在指間的銀發紛紛斷裂:“你很幸運,因為有一座白帳,已移到了荒城中。”
楊逸之一怔:荒城?
當日他和相思幾乎將小小荒城走了個遍,卻從未看見什麽白帳。
重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為白帳都在無盡神力的庇護下,隻有梵天之瞳才能看到。”麵具下,他蒼白的唇際挑起一個陰沉的笑意:“而且這位祭師曾許下承諾,無論誰找到了梵天之瞳,都可以向他問一件事。”
他目光斜瞥著楊逸之:“三月的期限並不長,難道你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麽?”
楊逸之一震。
是的,他來到塞外,本是為了另一個承諾而來。
禦宿山頂,微露花下,他與華音閣主的三月之約,為武當三老之死查明真相。
他必須找出真凶,否則,天下將淪入另一場劫難之中。然而,偏偏各種意外紛至遝來,不要說解開謎團,就連真相的邊緣都未能觸及。
難道武林中的這一場浩劫終究無法避免麽?
重劫見他為自己一語而動容,不禁展顏一笑:“這位祭師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也許是你解開謎底的唯一機會。”
楊逸之精神一振。他知道,重劫沒有說謊。
如今,期限將至,而他依舊毫無線索。這位祭師不僅是救出相思的希望,也是他找到真凶的唯一辦法。
可是梵天之瞳到底是什麽?
重劫淡淡笑道:“梵天之瞳,是梵天石像破碎時遺落的寶石。在荒城的某個角落,已沉睡了千年。五日之後,祭師將駕臨荒城。你必須在第五日的清晨,將梵天之瞳帶到荒城的祭台上。”
他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否則,她的生命和你想要的秘密,都將從此深埋地底。”
楊逸之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他看著楊逸之的惶惑,淡淡道:“神諭說:荒城中殘存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
第十八章 愁見孤城落日邊
昏黃的色澤宛如一塊遺忘已久的畫布,在世界的角落裏孤獨地展開。
相思就站在滿天塵埃中。
一座座巨大的宮殿連綿伸延開,一直延伸到目光的盡頭。高大的城牆,巍峨的宮殿,連綿無盡,直入雲霄。
莊嚴與恢弘,磅礴與精致,都超出了凡人的想象,仿佛是神跡所造,鼎然矗立在無盡昏黃的蒼穹下。
但卻都已殘敗。
那些恢弘的宮室都已支離破碎,數丈高的基座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傾斜著,另一半卻陷入升騰的塵埃,一眼看去,宛如懸浮在廢墟上的巨大陰影,透出攝人的荒涼與恐懼。
一丈寬的裂痕從高大的宮牆上縱橫交布而下,宛如被天神的戰斧深深劈開,精致的回廊仿佛殘損的四肢,枯黃、纖長,扭曲著懸掛在觸目驚心的裂痕上。抬頭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大部分的門窗都化為了深深的黑洞,隻有幾扇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卻是老人最後零落的孤牙。
相思站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口,兩邊是數丈高的圍牆,上麵暗紅的壁畫斑駁陸離,記錄著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華。
塵埃,細雨般簌簌落下,將她腳下的地麵堆上厚厚的塵土。
塵土鋪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向遠方昏黃的暗影,似乎千百年來再也無人踏足。
殘破、荒涼、孤獨,是這裏唯一的標誌。她茫然四顧,卻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來到這裏的。仿佛有一段記憶被抹去了,她似乎在無意中,被人拋入了一個遺棄已久的角落。
一切,宛如一夢醒來,看到陽光洞穿了帷幕,照出閣樓一角中滿天黃塵,這些黃塵漸漸擴大,幻化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無比清晰。仿佛來源於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卻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段記憶曾出現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而自己,早被遺忘在這不可知的記憶中了。
一陣深深的恐懼從她心底升起。
“有沒有人?”她試探著喊道。
四周隻有她的回聲,在無盡蒼涼的廢墟中回蕩。
暮風吹來,帶來一陣死寂的塵埃。無盡昏黃地延伸開去,再也看不到盡頭。
相思鎮定心神,用單薄的衣衫裹緊身體,逆風向前走去。
她必須找到出路。
透過兩旁殘缺的牆垣,依稀可見外麵的景物。
廢墟之外,還是廢墟。再之外,便是漫無邊際的浮塵。
相思在廢棄的街道上穿行著。她看到了一座破敗的茶寮,四根蛇形石柱上,棚帳已然坍塌,掩埋在厚厚的塵土中。石柱中間橫放著一條長長的石桌,十幾隻茶碗錯落擺放著,一隻裝飾精致的水壺放在中間,壺蓋打開,仿佛有人還在對飲。
茶寮旁邊,停著一駕樣式奇異的馬車。
透過深深的塵埃,依稀可以看出馬車上描著大紅的漆畫,車軸、車杠上都包裹著金箔,車廂上裝飾著藤蔓、動物、宮室的雕花,車門的幔帳處,纏繞的蛇形紋飾密密麻麻,在豔麗的色彩中遍布開去,透出纏綿而歡喜的氣息。
這是一架為迎娶新娘而備的馬車。
一朵紅綢紮成的花係在馬車頂端,金銀的雕花間插在紅綢中,透出多年前的繁華,卻早已被風吹成深褐色,薄如蟬翼,輕輕一碰,就會化為塵埃。
災難,仿佛是一瞬間降臨的。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黃昏,這座城池的居民正在暮風中悠閑度日,行商的吆喝,孩子的玩耍,街道的炊煙……一隊迎親的隊伍在途中稍作停留,去街道旁的茶寮中休息。茶寮老板喜笑顏開,為這群特殊的客人斟滿祝福……
便在此時,足以毀滅城市的劫難來臨,這些人連歡喜都來不及收起,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此,這個城市的時空便凝固在了那一刻。歡快的鼓樂化為暮風的呼嘯,一直回響在城市上空。
塵土,宛如黃昏的落雨,一直下了千萬年。
這到底是哪裏,這裏曾發生了什麽?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廢棄之城的街道上?
相思茫然四顧,心中感到一陣深深的疑惑。
不知不覺中,她拐過一方廢棄的噴泉,長長的街道到了盡頭,一片緩坡在眼前徐徐展開。
緩坡已被黃塵掩蓋,唯餘下幾塊突兀的巨石、一片殘損的雕欄、幾株枯槁的朽木。它們淒然零落在滿天塵雨中,昂首向天,似乎還在訴說這裏曾經有過的奢華。
不知多少年前,這裏曾是一座美麗的花園。
緩坡中央,花園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頂石亭依舊矗立著,原本潔白的石亭也已被塵埃侵襲,顯出暗黃的色澤,在夕陽殘照下,透出無盡的蒼涼。
然而,塵雨雖然侵蝕了石亭潔白的色澤,卻沒有改變它恢弘的姿態,它宛如死去的巨人的骸骨,依舊挺立在滿天黃塵中,與周圍的殘破更形成愴然對比,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悲壯。
石亭足有三丈高,穹頂隆起,沒有多餘的雕飾,四條合抱粗的巨蛇盤旋而下,蛇尾糾結在穹頂,幻化為兩朵並生之花,蛇頭卻在石亭中匯聚,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銜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裏邊的清水已幹涸,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散發著腐敗之氣的塵土。
暮風漸起,荒煙浮動。
相思鼓起勇氣,緩緩向這座緩坡攀登著,剛走了兩步,卻駭然發現,一隻石柱的前方,竟依靠著一具枯朽的骸骨。
那是一位纖細的少女,身上穿著大紅的嫁衣,倚在巨大的石柱上,麵朝著遠方的街道。
她原本豐潤白皙的臉已被夜風吹得幹枯褐黃,青春美貌早已被無盡歲月化為醜惡的枯槁,唯一不變的是她嘴角邊那一絲企盼的笑。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個黃昏,她等候在華美的花園中。她似乎看到了迎親的馬車正緩緩向她走來,伴隨著無限的幸福、滔天的喜樂、人們的祝福與豔羨。不久,那英俊的戀人會向她伸出手,將她帶上馬車。從此,她的生命不再孤單,她的鼎盛年華將與他共度。
隻是,時光卻在某一刻凝固。
那是整個世界的末日。
她的期盼,她的幸福,她的家園,她的歲月都被巨大的災難瞬間摧毀。
她等待的馬車永遠停佇在了荒落的廢墟中。
她等待的情人化為煙塵,永遠也不會出現。
一切都灰飛煙滅。
於是,那雙充滿幸福充滿企盼的眼睛,也在永遠的凝望中,化為虛無,隻剩下了兩個幽深的空洞。
隻留下那襲大紅的嫁衣,包裹住枯朽幹瘦的身軀,日夜依靠在巨大的石柱上,被永恒的暮風吹起。
宛如一朵蒼涼的紅雲。
不知何年何月的的新娘,就槁立在這座高大、荒涼的石亭中,靠著冰冷的石柱,永遠等待下去。
空洞的眼眶凝望著幸福再也不會來臨的方向。
這又是何等的絕望,何等的悲涼。
相思看著這具纖瘦幹枯的屍體,一陣真切的無力感突然襲來,仿佛那位新娘千百年來承受的絕望與悲傷,都在一瞬間降臨在她身上。
漫漫歲月,無盡塵埃。
她幾乎要跪倒在這石亭麵前,再也無法走下去。
但是她不能。
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會像這位枯槁的少女一樣,永遠陷身此處,永遠在這座廢棄的城池中,絕望地等待。
她不敢再看,支撐起身體,掙紮著向緩坡另一麵走去。
黃塵彌漫。
緩坡之後,一片更為廣大的廢墟駭然出現。
殘破的車輪、窗戶、磚石散布在厚厚塵土中,宛如埋在黃沙中的一塊塊瓦礫。無數巨大的宮牆坍塌下來,精美的閣樓、寬闊的回廊、數丈高的石柱,仿佛在一瞬間,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支離破碎,隻留下殘破的屍體,在廣場上堆積如山。
這裏仿佛更接近災難的核心,一切都被摧毀。
相思目光落在一座圓形的宮室內。這座宮室位於廣場核心,沒有太多的雕飾,看上去卻比一般的建築更加莊嚴、威武。
讓人驚駭的是,這座宮室巨大的穹頂幾乎被整個掀開,在半空中裂為兩半,一塊壓在旁邊的民居廢墟上,另一塊砸碎了廣場中心的花園。穹頂由巨石砌成,鑲嵌極為精致,幾乎看不出接縫。經過了巨大的災劫,和多年歲月的侵蝕,它始終沒有完全塌散,那麽當初又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將它如一塊毛氈般生生掀起?
然而,相思已無心思索這座宮室的摧毀,因為更讓她驚駭的情形已出現在眼前。
一張巨大的石桌旁,七位甲胄森嚴的武士正圍桌而坐。
他們每一個人都穿著黑鐵鑄成的戰甲,巨大的麵罩落下,將他們的容貌徹底隱藏在陰影之下。雖然,鐵甲已落滿了塵埃,但透過那精致的雕飾,仍可想象它們昔年的威嚴。七柄巨劍已然出鞘,上舉在半空中,劍尖彼此交搭在一處,似乎正在做出征前最後的祈禱。
七條蜿蜒的長蛇從尾至首,沿著劍脊盤旋而下,蛇頭張開猙獰的闊口,寸餘長的厲齒狠狠咬在劍柄上。
長蛇鱗甲森然,栩栩如生,仿佛隻是在滿天塵埃中睡去,隻待天地一道驚雷,就會立即破塵重生。
隻是,這些長蛇都沒有瞳孔,猙獰的頭顱上,隻剩下兩個陰鬱的黑洞。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麽,心中一驚。
她忍住心中的恐懼,繞到其中一個武士麵前,突然將他的麵罩揭去。
麵罩下,是一張幹枯已久的麵孔。他周身的汁液、氣血仿佛都在一瞬間蒸發殆盡,隻剩下一堆黃褐色的枯肉。嘴唇幹涸了,緊咬的牙關顯得突兀而猙獰,已薄如蟬翼的皮膚下,一道道幹涸的血脈縱橫交布,宛如枯葉上的凸起筋絡,似乎記錄著死去的一瞬間,他承受過的巨大痛苦。
更為可怕的是,他的雙眼似乎也被突如其來的力量生生蒸發,巨大的空洞仿佛還在徒勞地怒視上天,發出憤怒的呼告!
相思的手一顫,黑鐵麵罩落在地上,發出一聲空洞的回響,在荒落的城池上盤旋不絕。
她再也忍不住,轉身向後跑去。
穿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滿地塵埃,和瞬間幹涸、失去雙瞳的屍體。這裏仿佛就是劫滅過後的世界,卻再沒有一線生機。
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跑出了多遠,隻覺得自己的喘息之聲在空城中不住回蕩。
荒蕪與死亡化為濃濃的黑影,籠罩在她孤獨奔跑的身影上。
城中的一切,無論殘破的雕塑、剝落的繪畫還是人和動物的屍體,都詭異地失去了瞳孔,一起睜開空洞的眼睛,在對她發出無聲的嘲弄。
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在這妖異的廢城中,都成為可怕的異數。
隨時會被清除的異數。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這座廢城的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黃昏的最後一刻,已看不到夕陽的影子,隻有無盡昏黃的光芒,永恒照耀著。
相思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塵土中。
她幾乎不敢睜眼,因為那些漆黑的眼眶似乎就跟隨在她身旁,隨時要將她也拖入這沉沉的死亡!
突然,她聽到了一聲哭泣。
一聲嬰兒的哭泣。
在這樣荒涼的陌生之地,聽到嬰兒的哭聲,本是極為詭異恐怖的,但此刻聽在相思耳中,卻無疑是生之希望——這座城池中,並不止她一個人活著!
她長長鬆了一口氣,支撐起疲憊的身體,循著哭聲的方向走去。
拐過一個堆滿破碎門窗的十字路口,眼前赫然展開一片廣大的墓地。
荒煙淒迷,一塊塊石碑支離破碎,仿佛從黃土中伸出的一支支枯瘦的手臂,正茫然向天。更多的墓碑倒塌在地上,半掩入塵土,破敗的棺木散落開去,宛如漂浮在黃塵之海上的一葉葉小舟,被野獸撥開的骸骨雜亂地堆積在石碑與棺木上,卻是這死亡之海中,最孤獨的乘客。
黃土漫漫,在暮風中吹起波濤,無數屍骸相互枕藉,雜亂地連綿開去,再也看不到盡頭,近處的骸骨還支離著,似乎要掙出死亡之海的束縛,遠方的屍骸卻仿佛已完全融入了昏黃的暮色中,與四周的廢墟再也難分彼此。
一座高大而潔白的墓室突兀地矗立滾滾黃塵之中。
如果說那些支離的墓碑是這片死亡之海中的小舟,那麽這塊墓碑便是海洋上的巨艦。周圍的一切渺小破敗不過是為了襯托它的莊嚴。
墓室足有三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壘成的堡壘,正麵有一座雕花門楣,一半埋入地底,另一半聳立在黃土中。而墓室頂端,一麵巨大的石碑高聳入雲,石碑上並無文字,卻雕刻著兩隻互相纏繞的巨蛇,氣勢恢弘,在滿天荒蕪中,更顯出一種悲愴的壯美。
然而,這莊嚴的石碑卻已極度傾斜,宛如巨艦上一截就要折斷的巨大桅杆,在暮風中微微顫抖,隨時都會分崩離析。
這昔日的莊嚴與今日的殘敗,悲壯的恢弘與隨時崩催的危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漫天黃塵中顯得那麽觸目驚心。
這也正是這座城池給人的印象。
風霧淒迷,墓碑危如懸卵,一個白袍少年的身影正籠罩在墓碑巨大的陰影之下。
他懸坐在墓室邊緣,那襲寬大之極的白袍沿著他的足尖,從墓室門楣上徐徐垂下,幾乎一直與地麵的黃塵銜接。
他的身形本已極為纖瘦修長,在長袍的襯托下,更讓人產生出一種妖異的錯覺——他的整個身體仿佛已化為那條長長的絲帶,從高大的墓室懸垂而下。
這幾乎與墓碑上的蛇形雕飾有了詭異的相似。
暮風吹起,他單薄的身形一如那搖搖欲墜的墓碑,在滿天黃塵中瑟瑟顫抖。巨大的麵具與他飛揚的銀發一樣,無限蒼白,在天地一片昏黃中顯得突兀而孤獨。
他默默注視自己的懷抱。
那是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
他緊緊抱著手中的嬰兒,目光中有無盡的悲傷,仿佛是一個被遺棄在荒城中的孩子,正抱著手中最後的玩具。
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獨,如此落寞,如此絕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喚出聲。
那蒼白的長發,寬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誰?
一時間,相思心中湧起了無盡的疑問,想要向他問個清楚。
這是哪裏,她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他又怎會出現在石碑之上?
然而,還沒待她開口,重劫一麵輕輕安撫著哭泣的嬰兒,一麵將手指放在唇邊,對相思做了個禁聲的姿勢。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憂傷與孤獨瞬間消失,化為無盡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腳下的那片墓地。
他腳下的塵埃中,跪著一個少婦。她鬢發散亂滿麵淚痕,眼中盡是惶恐與絕望。她向前跪行了幾步,將頭重重地叩在墓碑上,聲音早已嘶啞:“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他!”她磕得極重,隻幾下額頭就已青紫,眼淚在她汙髒的臉上衝出道道痕跡:“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
嬰兒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召喚,在重劫懷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這個嬰兒原來是重劫從這位母親手中搶去的。看著少婦那絕望的臉,相思禁不住一陣怒意湧上心頭,清喝道:“你瘋了麽?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嘩的一揮袖,回過頭來,通透的眼睛幾乎完全被惡魔侵占。他一手懸在嬰兒脖子上,沉聲道:“再說一個字,我立刻殺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頓住。她早就見識過重劫的喜怒無常,卻沒見過他如此邪惡的眼神。怕他真的傷害孩子,一時不敢出言。
重劫將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頭的母親。他的語氣又變得悠閑、從容,還帶著一如既往的譏嘲:“你求我?”
少婦愕然片刻,淚水又湧了出來,不住點頭:“求求你不要傷害他,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重劫優雅地坐直了身體,纖長的手指在嬰兒臉上滑過:“你為什麽求我?”
少婦更驚。為什麽?他竟然問她為什麽!
她很想說:因為你搶走了我的孩子,卻怕觸怒眼前這個小惡魔,始終不敢出口。
重劫緩緩整理著自己被暮風吹亂的長發,似乎陷入了沉思:“為什麽?為什麽你、荒城的人,你們總是求我,我像無所不能的神麽?”
少婦含淚望了他一眼,他纖瘦的身體簇擁在寬大的白袍中,宛如一個從符咒中走出來的白色妖精。
但她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重劫注視著她,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或者說,你們虔誠的跪拜都是虛偽,你們奉我為神,不過是因為有求於我。在你們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婦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顫抖起來,哪裏還有回答的勇氣?
重劫輕蔑地攤開手,做了個遺憾的姿勢:“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婦隻覺一陣絕望從心頭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頭,喉頭顫抖,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為了救回孩子,她願意做任何事,但眼前這個惡魔根本不想讓她做什麽,他隻是想欣賞她的絕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頭都是徒勞,但她卻已沒有任何辦法,隻有額頭傳來的陣陣疼痛,能讓她的心稍稍安寧。
重劫看著她在黃土中掙紮,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道:“求不了我,隻能求自己了……我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試試麽?”
少婦立刻停止了叩頭,抬起那張被鮮血沾汙的臉,嘶聲喊道:“隻要你放過他,我什麽都願意!”
重劫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手中的嬰兒,眼中透出極為複雜的神情——憐憫、悲傷、嫉妒交織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塵埃自少婦麵前飛揚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隻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別刻著七隻形態各異的長蛇,唯一相同之處是,每一條長蛇都沒有眼瞳。
少婦在塵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著她,淡淡道:“這七隻石罐裏,裝著七種劇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會讓你承受一種煉獄之苦。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你要做的,便是將自己的手依次放入這些石罐裏。”
麵具後,他蒼白的唇際挑起一個極為陰沉的笑意,手指突然從嬰兒手腕上劃過。
一縷鮮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嬰兒柔嫩的肌膚中流出,沾濕了他蒼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婦幾乎同時驚呼出聲,嬰兒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痛而放聲大哭起來。
重劫靜靜地看著少婦,聲音變得無比溫柔,充滿誘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幹之前,你挨過了第七隻石罐,還沒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話,我就放了他。”
少婦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隻石罐上刻著一條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長蛇身上遍布焦木般的裂紋,巨口張開,彎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婦並沒有猶豫太久,因為孩子的哭聲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將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著懷中的嬰兒,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風揚起他如雪的長發,似乎已沉入了無盡回憶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聲裂響,袖底石子裂風彈出,將石罐擊得粉碎。
一條火紅的長蛇從碎屑中騰跳而出,蛇尾盤旋,蛇頭直立而起,猙獰地向著少婦吐出紅信,黏液沿著闊口點滴落下,發出噝噝的響聲。
相思一把將少婦拉到身後,對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們!”
重劫抱著嬰兒,並未看她,隻淡淡道:“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
相思一時語塞。
是的,武功盡失的她,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有什麽資格保護別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為她才是孩子的母親,你,什麽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轉而對愣在當地的少婦搖了搖頭:“罐子碎了,很遺憾,你沒能完成我的考驗。”
他歎息了一聲,站了起來,風中飛舞的衣袍仿佛一朵浮雲。浮雲上那一縷血痕,卻宛如雪地上盛開的寒梅,透著刻骨的殘忍,卻也透著驚心動魄的美豔。
重劫輕輕舉起嬰兒:“這個選擇也不錯,明年你還會生下新的孩子,沒必要為他受這樣的苦。”言罷就要將孩子從丈餘高的台階上拋下。
“不!”少婦發瘋般的衝了過來,嘶聲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動作,冷冷看著她。他的目光中再無半點溫度。
少婦似乎明白了什麽,回身跪在相思麵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願意照他的話去做,我願意……”
相思也跪了下來,正要扶起她,那少婦突然向那條正流著毒涎的蛇撲了過去。
相思想要拉開她,卻已經晚了。
那條等候已久的毒蛇如閃電般在少婦手背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傷口。
就在那一瞬間,少婦的身體宛如被雷電擊重,幾乎彈了起來,又重重落在地上。然後她喉中發出一陣淒厲的哀嚎。
而後她的哀嚎被劇烈的咳嗽代替。她仿佛身在濃煙之中,咳得鮮血都要嘔出,她的指甲在喉頭劃出一道道深痕,仿佛要將喉嚨撕開,才能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隨後,她的身子又是一震,便在地上不住翻滾起來,仿佛周身正燃燒著熊熊的烈火。
相思愕然看著她,驚得說不出話。
重劫淡淡的聲音自墓室上傳來:“每一種蛇毒,都能最真實地模擬煉獄的痛苦。她現在,正與全身焚於烈火的人承受同樣的劇痛。”他突然抬頭一笑:“不過,善良的天女,千萬不要試圖幫助她,因為這種痛苦亦幻亦真,你一碰她,她的皮膚便會成片脫落。”
相思看著他,心中湧起無比的痛恨。
這個人的殘忍,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即便日曜那種惡人,也是因為有所求才會作惡,而重劫卻不然。他對一切毫無所求,僅僅是製造並欣賞他人的痛苦,以此為樂。
過了片刻,痛苦似乎漸漸消退,那少婦全身都被冷汗濡濕,虛弱得爬不起來了,她勉強從塵埃中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重劫。
重劫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很好,還有六罐。隻是下一種蛇毒帶來的痛苦會是前麵的一倍,你現在改變選擇還來得及。”
那少婦咬了咬牙,手足並用,向第二隻石罐爬了過去。
第十九章 宿夕朱顏成暮齒
相思想要拉住她,卻又止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重劫立身的墓室上。
不到兩丈,並不是不可及的距離,她內力雖然失去,輕功卻並未受太大影響。
少婦顫抖著,將已經青紫腫脹的手臂,強行塞入石罐。
然而這一次,重劫望向她們的眼神並不快樂,反而十分陰沉憂鬱,仿佛那刺骨的劇痛在那一瞬間也降臨在他身上。
孩子的鮮血從他衣衫浸下,點滴沾染了高大的墓室。
就在這一瞬間,相思的身形紅雲般飛舞而起,她手中多了一枚細長的發簪,向著尚在沉思的重劫刺去。
她體內所有內力都被封印,因此,這一刺所取的,是他的心髒。
發簪上淬煉著可以讓人麻痹的毒藥。若這一刺能正中心髒,即便全無內力,也可以助她們脫險。
重劫依舊懷抱嬰兒,靜靜地站在暮風中,並沒有躲避。
就在發簪即將沾上他白袍的一瞬,相思突然覺得他的身體仿佛化為一道白光,似乎仍在眼前,又似已經變換了位置。
然後她的手腕一陣酸麻,已被重劫握住。
重劫沒有看她,順勢將她向前一帶。她的身形完全無法停止,向墓室邊緣衝了過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台,她的身形突然一滯,卻已被他從後攬住了腰。
他一手抱著嬰兒,另一手緊緊控住她的腰,卻故意將她大半個身子懸在高台外——隻要他一鬆手,她就會跌入黃土與骸骨之中。
兩人一時靠得無比親密,相思幾乎完全淪入他的懷中。她臉上一紅,憤然就要掙紮。
重劫卻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快看。”
他伸手指處,正是在塵土中不斷顫抖的少婦。
那少婦用單薄的衣衫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不斷顫抖,嘴唇卻已完全發紫。
她仿佛全身淪入了看不見的冰山深處。
重劫注視著那可憐的少婦,在相思身後輕聲歎道:“刀山火海,寒冰煉獄……看見了麽,這就是母愛,多麽偉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竟沒有了慣有的譏誚,而顯出一種深深的哀傷。
相思一怔——難道這個惡魔也有被感動的時候?那麽,他會提前放過這對母子麽?
重劫突然一笑:“我怎能忍心打斷她。”
他輕輕一指,點在相思肋下淵液穴上:“坐下來,好好欣賞。然後才會明白,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有多痛。”
說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麵具下的臉色陡然改變,聲音也微微顫抖,似乎一瞬間,整個人都陷入了痛苦與悲傷的回憶中。
他不再出言,端坐在高台上。默默看著那位母親承受了七重煉獄之苦,默默看著懷中的嬰兒臉色漸漸變為青紫。
昏黃的暮色籠罩全城,他單薄的身體在傾斜的巨碑下顯得那麽渺小,那麽蒼白。
他就仿佛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陰暗的角落中玩著殘忍遊戲。
正如孩子們將滾水灌入蟻穴,將爬蟲撕裂肢解,將蚯蚓放在火上烤灼……
這是一種無所欲求的惡,一種單純的殘暴。
第七次劇痛終於過去了,少婦喘息良久,才從塵土中抬起蒼白的臉,怔怔地看著他。
她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重劫看了看懷中的嬰兒,回頭對相思歎息道:“遊戲結束了。”他揮袖解開相思的穴道,挾著她從墓室上躍下。
少婦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竟掙紮著站了起來,顫抖著向他伸出手。
這隻手腫脹汙髒,五指的指甲都因掙紮而剝落,但手臂卻依然完好,沒有一處毒蛇的齒痕。
七次撕心裂肺的劇痛,她隻用一條手臂承受。
因為,她還要留著另一條手臂,來擁抱她的孩子。
這便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希望。
重劫注視著她,突然重重歎息了一聲:“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可惜,你太遲了。”
他輕輕將孩子推入她懷中。
那已是一具冰涼蒼白的屍體。
少婦驚愕地看著懷中的嬰兒,似乎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她拚命搖晃著孩子的屍體,但是孩子卻宛如一塊流盡了生命的石頭,再也不會發出聲音!
突然,那少婦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
要怎樣的信念,才能支撐著她柔弱的身軀,承受了七種煉獄之苦?她的生命早已透支殆盡,隻因為孩子的哭泣,而殘存在了這個世界上。而今,她最後一點力量、信心、希望都在這一刻坍塌,她整個人宛如朽木一般,向塵土中倒了下去。
她仿佛也化為了地上的一具骸骨,瞬息便被黃土掩埋。
重劫注目著腳下的塵埃,聲音也有幾分嘶啞:“我必須殺了她。因為這裏是我們的聖城,不該有旁人進入。”
他緩緩抬起頭,雙目中竟然已有了淚光,卻不知是為誰悲哀?
他宛如一個毫無道德觀念的孩子,一麵殘忍地撕碎獵物,一麵對著遍地血腥,真摯地垂淚。
重劫輕輕道:“進入的人,都會死。”他的目光漸漸落到相思臉上:“可你知道,我為什麽還要抓她進來?”
相思似乎剛剛從巨大的驚愕中醒來,她緩緩搖頭,一步步向後退開,悲聲道:“我知道你是瘋了!”
重劫的聲音充滿了哀傷:“我掠她進來,隻是為了弄清一件事,一件困擾了我多年的事。”
他的目光變得無限溫柔、深深投向那座巨大的墓室,輕聲道:“我隻想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
相思搖了搖頭:“你,你母親?”
重劫抬頭仰望著滿天黃塵,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記憶:“你聽說過三連城的傳說麽?”
相思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重劫歎息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種族,被稱為非天。意思是與諸神相對的妖魔。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阿修羅。某一任阿修羅族出現了一位偉大的王者,完成了足以讓天地震動的苦行。創世之神梵天出現了,他決定給這位阿修羅王一個祝福。阿修羅王說,他要一座永恒不滅的城池。”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絲譏誚:“沒想到,梵天卻說:‘孩子,這世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於是阿修羅王提出,這座城池隻有毀滅神濕婆才能摧毀。梵天終於答應了他的請求。而後,阿修羅王用盡所有的金、銀、鐵建立了三座相連的城池,分別為黃金之城、白銀之城、黑鐵之城。又將它們熔鑄在一起,號稱不滅的三連城。後來三連城不斷擴張,上達天庭,終於引起了天神的不滿。最終,天神們真的請動了濕婆出山,在某一天傍晚,一箭破城。那一刻,繁榮富饒的黃金之城和白銀之城徹底消失,隻有黑鐵之城,深埋地底。”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麽,她遙望周圍這座破敗的城池,似乎想到了什麽:“難道這裏……”
重劫點了點頭:“我們所在的,便是這座深埋地底的黑鐵之城。”
相思愕然搖了搖頭,她不是沒有聽過三連城的故事,但這不過是一個來自異國的遙遠傳說,怎麽可能出現在她的身邊?
重劫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微微冷笑道:“所有的傳說都是一樣的。傳說是否真實,不在於它來自哪裏,而在於它給世間留下了多少遺跡。”他突然揮袖,蒼白的袍袖自漫天塵土中掠過,劃出一道弧形的痕跡。
他指點著遙遠的廢墟,嘲弄地道:“難道站在殘垣斷壁中、蒙受塵埃和恐懼的你,還以為這一切隻是傳說麽?”
相思抬頭遙望,荒煙漫漫,看不到邊際。唯有這座曾經無比繁華,卻又被瞬間摧毀的城池,卻在她身邊真實矗立著,散發出腐敗與死亡的氣息。
她再也無法辯駁,良久無語,隻得道:“這個傳說,和你的母親有什麽關係?”
重劫通透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刺痛,他輕聲道:“我便是這個種族最後一位後裔。”
相思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是說,你是阿修羅王族的後裔?”
重劫並不理會她的驚訝,淡淡道:“我們是最純血的王族,隻有長子可以繼承父輩的力量,所以,世代隻傳承唯一的血脈。我們的使命,便是守護這座地底的城池,等候梵天再度降臨,重建偉大的三連之城。”
相思搖了搖頭:“梵天是創世之神,即便在神話中也已沉睡了千萬年,怎麽會再度降臨,你難道真的瘋了麽?”
重劫道:“所以,我們才要世代苦行,以求感動上天。就如當初那位阿修羅王所作的一樣。”他重重歎息了一聲:“然而,那些可怕的苦行極大地損害了我們的身體,我們大多會在三十歲之前死去。因此,為了延續後代,每一任阿修羅王,都必須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完成成人之禮。”
相思疑惑的道:“什麽成人之禮?”
重劫的笑容有些自嘲:“也就是,找到一個女人,將她囚禁在這座石室中,讓她為我們繁衍唯一的後裔。”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去,回望那座巨大的石室,道:“十八年前,我的母親便被囚禁在此。”
相思的目光挪到墓碑上,兩條彼此纏繞的蛇透出隱秘的暗示。
——或者,這並不是一座墓室,而是曆代阿修羅王完成繁衍的儀式之處?
重劫輕輕道:“自我記事之日起,我的母親便已經是一具冰冷的骸骨。有個疑惑在我腦中一直盤旋了很多年。直到十年前,我父親麵臨天人五衰,即將死去,我忍不住問了他母親的死因。他說他沒有傷害她,隻是將她囚禁。在我三歲那年,母親死於疾病……”
無比突然地,他猛地回身,一把抓住相思的肩,被風鼓起的白袍在黃塵中肆意飛舞,宛如掙脫了符咒的妖魔,他嘶聲吼道:“可是他騙了我!”
相思猝然間隻覺雙肩一陣劇痛,幾乎就要昏迷過去。
重劫一把推開她,澄澈的眸子瞬間布滿血絲,他嘶聲道:“我剛才已經目睹了,他是怎樣殺死我的母親的!沒有用刀劍,沒有用法力。他隻是把我從她懷中抱走,將她獨自留在黑暗狹窄的石室裏!你可知道,這是多麽殘忍的傷害?”
相思跌倒在黃土中,仰望著他的憤怒與痛苦。
她眼中的驚駭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憫。
他站在墓碑與骸骨上,背後是無盡的荒涼。如雪的長發與寬大的衣袍在空中飛揚,卻蒼白如紙,將他瘦弱的身形襯托得無比蒼涼。
這座荒落的城池中,沒有魔王,隻有一個被傷害、被遺棄的孩子,在痛苦中絕望地掙紮。
他仰天大笑,笑聲卻帶上了哽咽:“那是比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還要殘忍的酷刑,比煉獄之火還要痛苦的煎熬!”
突然,他止住了笑,揮舞的雙手停在空中,劃出一個悲傷的弧。
他向著石室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聲音嘶啞得宛如夢囈:“三年,三年她才在絕望中死去。”
“那是多麽漫長的陵遲……”
相思心中一酸,輕輕將手放在他的肩頭,正要安慰他,他卻突然抬起頭,一絲怨毒的冷笑自他眼中緩緩透出。
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
荒城。
“荒城中殘存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
這是神諭。
楊逸之沒有懷疑這句話,正如他沒有懷疑重劫。這個蒼白而纖瘦的少年,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不得不信服。
或許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是神,是妖魔,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理當得到世人的敬奉。
楊逸之走下高台,他的心中滿是疑惑。他不明白神諭的涵義,為何最後殘存的那個人,將懷有梵天之瞳?
是梵天之瞳將保佑此人躲過所有的災劫,還是說,隻有這個城中的人死絕之時,梵天之瞳才會降臨?
陽光落在他的身體上,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已點燃了他身體中所隱藏的種種傷痕。
但他並沒有停住腳步。他抬頭,望著那寂寥的天。
相思已不見了,能守護這座城池的,便隻有他了。這座城池中的百姓,所能依賴的,也隻有他。
楊逸之淡淡歎了口氣,開始了搜尋。
荒城並不大,東西南北城門之間,大約是馬行一刻鍾的時間,站在東門的城牆上,隱約便可見其餘的三座城門。楊逸之便是從東城門開始尋找的。
這時,他才發現,這座城池究竟有多殘破。
幾乎每戶人家都有屍體,有的栽倒在廳堂中,有的坐臥在床上。大部分的屍體都已經腐壞,嗡嗡飛舞的青蠅是這城池中唯一的生氣。伴隨那些屍體的是破敗與淩亂,戰爭幾乎摧毀了這個城池中的一切,隻留下傷與痛。
楊逸之將這些屍體搬出來,埋下,仔細整理著他們身上的遺物,確信其中沒有梵天之瞳這樣的寶物,便將它們與屍體一起掩埋。他衷心地希望,這些苦難中人能夠往生極樂世界,不再在這個凡塵俗世中受如此的苦。
他的心是虔誠的,他埋葬他們,如同埋葬自己的親人。但死的人實在太多,到後來,楊逸之無法,隻好將民宅土牆推倒,將其中的死屍掩埋。那些殘存的百姓們也來幫忙,看到平日親切熟悉的鄰友們此時化為冰涼的屍體,這些人放聲大哭。那不僅是對過去的哀傷,還有對未來不可預見的悲涼。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差不多將東城清理完全。這些百姓早就聽楊逸之說了梵天之瞳之事,他們感楊逸之忘死相救之義,都全心全意幫他找尋,但卻一無所獲。
楊逸之明白,此等寶物絕非那麽容易找到的,倒也並不憂急。
這些百姓紛紛邀請楊逸之到家中飲食。居民們風氣淳樸,感激楊逸之,就想將家中最好的飯菜奉獻給他。楊逸之微笑著拒絕了。
他隻要一杯水,一杯清水。
荒城本來人煙興盛,倒不缺水井。一聽楊逸之要喝水,這些百姓全都衝到家中,想舀一碗清水,來表達一下他們的感激之情。
但所有到家的人,都齊齊發出一聲驚叫!
楊逸之臉色一變,急忙趕到最近的一家。隻見那人怔怔地站在院中,麵對著空空的水缸。他的旁邊,是一口井。
幹涸的井。
楊逸之心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急忙向另外幾戶奔去。
一樣空空的水缸,幹涸的井。所有的水似乎突然從這座城池中消失,連一滴都不見了。五百多百姓麵麵相覷,疲憊的眼睛中盡是恐慌。
難道失去了蓮花天女,天神的震怒重又回到了這座城中麽?
他們緩緩跪下來,麵對著逐漸陰沉的蒼天,痛哭起來。連續遭受如此眾多的打擊,他們的心神幾乎崩潰,更讓他們崩潰的,是神明遺棄他們而造成的恐懼。
那恐懼幾乎立即將他們摧毀。
楊逸之也極為震驚,但他沒有慌亂,立即組織起城中壯年男子,到附近的山中擔來泉水,供大家飲用。百姓們垂頭喪氣地升起了炊煙,做飯,飲食,休息,但重建家園的喜悅已完全消失,取代之的是被驚嚇後的彷徨。
這一夜的月,是那麽的明,垂照著近乎死亡一般空寂的荒城。
楊逸之坐在高台上,台上空空如也。重劫不知何時消失不見,高台上隻剩了那隻巨大的石椅,與滿空飛舞的白色幕幔。幔上那些巨大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視著他,讓楊逸之忽然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但這個世界上真有神明麽?相思又去了哪裏?
江湖又該如何?
楊逸之沉沉思索著,不覺睡去。
地底之城。
這裏沒有日夜交替,亙古不變地籠罩在沉沉暮色之下。
夕陽永恒的餘光返照,激起滿天荒煙。
如雨的塵埃中,重劫從蒼白的散發中緩緩抬頭,斜瞥著相思,冷笑道:“蓮花天女,你這麽容易相信別人的鬼話麽?”
相思一怔,他已將她的手重重甩開,站了起來。
夜風中,他擁起那襲寬大的白袍,冷笑道:“你不覺得這是個可笑的騙局麽?或者我哪一輩祖先,莫名其妙地發現了這個被掩埋的城市,又莫名其妙地把它和那個神話聯係在了一起,從此淪入了可悲的幻想之中,幻想這裏是非天之城,幻想所謂創世之神會再度降臨,幻想這破敗的城市有一天能重建。為此,不惜世代居住在地底,不惜殺死孩子的母親,不惜將自己變為妖怪!”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怨毒:“為什麽?就為了一個傳說!多麽可笑,隻因為是父輩的心願,我們就要世代守護下去。這又是為了什麽?”
相思無法回答。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責任,與生俱來,沒有任何理由。隻要你傳承了這種血脈,就必須肩負這些責任,按照世代相傳的方式生活,無論正義與否,更無論你願意與否。
重劫仰望蒼天,愴然道:“你相信命運麽?我無法選擇,必須出生在這個種族裏;必須住在地底,承受苦行;必須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候梵天的降臨;必須……”
相思輕輕打斷他:“我並不相信,我隻相信你為你母親所承受的悲傷。”
重劫斜瞥著她,笑意中有說不出的譏嘲:“若你相信了它,就相信了我血液中的罪惡。”
相思深吸一口氣,道:“每個人都生而無罪,你的罪,是不該把這種痛苦重複施加在別人身上。”
重劫看著她,眼中的波瀾漸漸平息,笑容變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為那玩世不恭、以操縱別人痛苦為樂的妖魔。
“是麽?”他歎息一聲,悠然道:“可惜,這種痛苦很快就要重複到你身上了。”
相思錯愕。
他將及地的銀發自黃土中挽起,輕輕拂去上麵的浮塵:“我說過,這是我族的聖城。父親隻帶過一個女人進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親。”他看著相思,目光變得溫柔:“每一個進入此城的獵物都是有用的。剛才那對母子,是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樣有你的使命。”
他輕輕伸出手,似乎要從她臉上撫過:“還有幾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麽:“你瘋了!”
他貓眼般的眸子輕輕闔上,話音中透出難以名狀的憂傷:“其實,我比你還厭惡這一天的到來。”
這句話誠懇無比,不帶絲毫作偽,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過,你比我母親幸運,你還有一個選擇。”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複我母親的命運,就跟我來。”
相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滿天荒煙,遍地塵埃中,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著向她伸出手,重複了一次:“跟我來。”
相思跟隨他,在堆積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黃塵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風霧也更加淒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無法看清。重劫卻似輕車熟路一般,拉著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塵土中,飄然穿行。
由於時間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這荒蕪的墓園中,走了一生一世那麽久。
突然,一陣微寒的風吹來,帶著焦土的氣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鬆開了她的手,微笑著展開廣袖,對她施禮道:“歡迎最美麗的公主,駕臨我的王宮。”
暮風撲麵而來,吹散了塵土。
相思駭然發覺,自己竟站在一道懸崖的邊緣!
黃土漫漫,卷天而飛,這一片蒼涼遼闊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開天辟地的力量,鑿開一方無限廣大、也無限深遠的巨坑。深淺不一的土層斑駁陸離,層層裸露在極為整齊的切口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壯麗。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這深坑的邊緣。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無法想象,怎樣的力量才能在堅硬的岩石上鑿出這樣的巨坑?若這是一座遠古帝王的墓室,隻怕要成千上萬的工匠們忙碌近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這樣恢弘的工程。
然而,腳下那整齊的切口、大片燒灼過後的痕跡,卻似在彰顯著一個事實——這個深坑的開鑿,在一瞬之間就已完成。
這又是怎樣的神跡?
兩人的衣衫被暮風吹起,就宛如兩隻螻蟻爬在一口古井的邊緣,顯得極為渺小、搖搖欲墜。
相思向下望去,塵埃彌漫,恍惚中,依稀可見一座宮殿的穹頂,如巨獸般蹲踞在深坑的盡頭。
宮殿已然殘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將整個宮殿穿過,深深紮入地底。大團焦痕將原本潔白的穹頂變得斑駁陸離,顯出一派衰敗。
相思覺得有些頭暈,正要抬頭,卻發現重劫笑看著她,手上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相思有些驚愕,難道這裏,就是他所說的宮殿?
但要如何才能進入其內?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從這裏往下看去,離宮殿的基座起碼有十數丈,無論多好的輕功,也不可能就此縱身躍下。
重劫的笑意在漸漸變冷:“從這裏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羅王宮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輕柔而堅決地,他將相思推到懸崖邊緣:“你不會死——隻要,你足夠虔誠。”
相思躊躇著——從十數丈高的斷壁上跳下去,這實在太瘋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顎,眼中的溫度在那一瞬間就已冷卻:“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著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懼著的儀式。”
相思掙脫開他的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猶豫,縱身向黃塵彌漫的深淵躍下。
暮風呼嘯。
她緊閉雙眼,卻似乎能感到大地越來越近。
突然,她飛速下墜的身體仿佛被一些極細的絲線纏繞住,巨大的衝撞之力讓絲線紛紛崩裂,絲線化為細密的利刃,切割著她的肌膚。
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來,她的身體仿佛被萬千絲線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荒城中。
楊逸之被刺眼的陽光驚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將一切偽裝剝離,將這座城池的蒼老與破敗完全展示出來。
楊逸之忽然聞到了一陣惡臭,眉頭不由得緊緊皺起。
然後,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涼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還倔強地殘留著些許春意,比如城牆下生長的迎春花,民舍邊的嫩草。生長在城中的大樹雖然半數遭劫,但剩餘的那些,卻全都長出了茁壯的綠葉,似乎要帶給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現在,這些全都改變了。
草木枯萎,樹木敗殘,房屋沾滿灰土。
楊逸之站起身來,他能看到荒城殘破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支起幾條木竿,晾曬著冬天的衣衫、被褥和準備做春裝的布料。
春日曬衣,本是北地居民的習俗。但現在,那些衣衫卻已朽爛,宛如一片片枯黃的樹葉,高高低低地懸掛在木竿上,隻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土。
那股惡臭,便從朽爛的衣被中傳來。
楊逸之的心筆直沉了下去。
一個譏誚而陰鬱的聲音傳來:“這樣的荒城,完美麽?”
楊逸之倏然轉身,就見到了重劫那在陽光下凝為一線的眸子。
他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襲長袍幾乎將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結出的一枚果實,孱弱地等待著墜落。
他那雙蒼白的眼睛透過麵具,流露出一絲揶揄,蒼白的袍袖指向這座瀕臨死亡的城池,一字字問道:“它美麽?”
他在等著楊逸之回答,通透無暇的眸子中,充滿了殘忍的期待。
楊逸之疲倦地合上雙眼,荒蕪與汙穢仍不能從他的腦海中去除,隱隱地,他聽到了荒城百姓的哭泣聲——那是絕望的哀音。
重劫充滿嘲弄的笑聲穿透他的思索:“你知道麽,城亦如天人,也有五衰。”
“水井幹涸,使不能飲。”
“衣被朽爛,使不能服。”
“食物腐臭,使不能食。”
“家室頹壞,使不能居。”
“生靈滅絕,使不能救。”
他每說一句,楊逸之的身子便是一震,而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便越是盛。他在試探這個男子的忍受極限。他隻想知道,眼前這個膽敢侵犯了屬於他的白色的男子,究竟能將善演繹到什麽程度。
在他所轄這座城池中,隻有惡才可以存活。
楊逸之遙望城池,沉聲道:“為什麽這座城池要承受五衰?它犯了什麽罪行?”
重劫將指間挽起的長發吹開,歎息道:“這是詛咒,梵天之瞳的詛咒。”
楊逸之不禁一怔。
重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男子眼中的疑惑與驚愕讓他感到一陣殘刻的快意:“當年濕婆以一枚滅世之箭使三座城池毀滅,降與三連城賜福的梵天神像也隨之崩裂,大神梵天震怒,他的怒氣凝結在神像的眼睛中,成為了永恒的詛咒。”
他斜倚著石座扶手,一抹濃濃的悲憫凝結在他的眼中——那是宛如楊逸之一般的悲憫:“凡是擁有梵天之瞳的人,必將橫死。”
楊逸之煩惡地看著他,他看出了這神情中的嘲弄。
重劫譏嘲的模仿,戲弄的不僅是他本身,還有他的善,他的堅持,他的尊嚴。
楊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滿意楊逸之的反應,他淩虛一指,傲然點在城池上方,語氣又變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辯,仿佛他就是荒城命運的執掌者:“埋藏著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將應驗這個詛咒。沒有瘟疫,沒有戰爭,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將橫死……因為隻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時,梵天之瞳才會顯露。”
他的眼中綻開一個誠摯的笑意:“知道國師為什麽要在五天後降臨麽?因為五天之後,荒城的最後一個居民也將麵臨死亡。”
楊逸之雙目倏然淩厲,迫視著重劫。他無法忍受,這個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訴說著滿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歡看到楊逸之震怒,因為他覺得一個人隻有在怒發如狂的時候才會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會純粹得像個孩子,不再受道德、責任的製約。
而這個世界上,隻有孩子是完美的,帶著與生俱來的惡和暴虐,沒有任何偽裝,也不受任何約束。
他喜歡將每個人的偽裝剝去,看他們華麗冠冕下的殘暴——尤其,眼前這個永遠溫和的謙謙君子。
於是,他忍不住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撩撥著這個人。
楊逸之卻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開了家門。他們似乎感到了厄運的到來,用家中的油紙、枯草、瓦缸勉強遮蔽羞恥,驚惶地打開房門。誰知,迎麵而來的卻是滿眼同樣朽爛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爛。這讓他們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聲。
楊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飄然而下,落在這群百姓中。他堅定地道:“我們繼續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這一切的禍源,那麽要想這個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這塊受詛咒的寶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張,這使他們宛如丟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滯地聽從著楊逸之的命令。他們拆下房頂的毛氈,裹在身上,繼續推倒院牆,將屍體掩埋。但城中所有絲帛、棉布中傳出的汙穢之氣在烈日照曬下蒸騰而起,熏得他們幾乎嘔出。他們強忍著這惡魔般的氣味,埋葬他們熟悉的親人,尋找那不知存在與否的詛咒寶石。
這一日,他們艱難地將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礫下都已找過,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蹤跡。
到了晚上,幾乎沒有人能吃得下去飯了,他們被失望擊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來。
楊逸之暗自歎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尋找梵天之瞳的人,將會更少。
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荒城已被夜色籠罩,疲憊到極至的居民們都已進入夢鄉——盡管,他們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而地底之城,卻依舊籠罩在昏黃的夕照下。
相思靜靜地躺在一堆枯槁的藤曼中,這些藤曼極長極細,落滿塵埃,在夕照下呈現出一種銀灰的色澤,縱橫交織,就宛如一張頭發編製的巨網,將相思緊緊裹住。
相思眉頭緊蹙,似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她單薄的衣衫被劃開極細的口子,肌膚上隱現出道道痕跡。
她躺在一座廢棄的宮殿的核心。
這座宮殿座落在那圓形巨坑的中央。方才從上往下俯瞰,並不能窺知全貌,隻有來到它之中,才明白它是如此高大宏偉,遠遠超過了這座地底之城的任何建築,也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也許,隻有諸神,才能創造出如此偉大的奇跡。
無數巨大的石柱宛如直入雲霄般,無論如何仰望,都很難看到穹頂。重重疊疊的回廊、巨大的雕梁、整快岩石雕成的獸首、精致的閣樓……都在目光所及之內,錯落有致地鋪陳著,向一切置身其下的人,盡情展示著它的威嚴與奢華。
隻是,這座無比宏偉的宮殿已經支離破碎。
一個巨大的空洞穿越穹頂而入,直達地心。原本雕繪著諸天星辰之圖的穹頂被生生撕裂,宛如傳說中在天戰時碎裂的蒼穹。
無數巨大的裂隙從空洞處向劫後餘生的穹頂蔓延,展開了一張恐怖的巨網。巨網下,一半的石柱已然裂開,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傾斜,華麗繁複的宮室卻成為一座巨大的廢墟,懸停在頭頂,隨時都可能坍塌!
漫天細如發絲的藤曼從每一處裂痕中心生長出來,縱橫張布在這搖搖欲墜的宮殿中,在這廣大的廢墟中鋪開一張張蒼白的蛛網。
相思正沉睡在層層蛛網的包裹下。
重劫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遠處,身下是一道大地裂痕。
這道裂隙撕開了宮殿中數尺厚的白石地板,直入岩土。它並不寬,隻有數尺,即便常人稍稍用力也可跨過,但卻極為深邃,裂痕底部竟有隱隱紅光傳來,仿佛是一柄尖刀,已深深刺入了大地的心髒,殷紅的鮮血從傷口滲出,千萬年不曾愈合。
他就坐在那道地裂的邊緣,修長的雙腿隨意懸在裂隙中,似乎也成為殘破宮殿的一部分,隨時都要墜落。
重劫臉上蒼白的麵具被地底的紅光照出點點痕跡。他看著相思,目光空洞而哀傷,似乎陷入了無盡回憶。
炙熱的氣息從裂縫中湧出,將他身上那襲極其寬大的白袍掀起,又狠狠拋開。重劫似乎毫不在意灼人的熱浪,隻緊緊簇擁著身上的白袍,久久沉思。
他那如雪的長發在熱風中飄揚,幾乎與四周滿天的銀色藤網融為一體,襯得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瘦弱,仿佛無盡廢墟中,一道蒼涼的月痕。
相思就沉睡在裂痕對麵。他隔著不遠的罅隙,默默注視著她,仿佛一隻織網的妖精,久久打量著淪入網底的獵物。
他身後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早已坍塌的神像。
那神像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了一方蓮台基座。從基座來看,這尊神像似乎並不高,大概隻有真人大小,與這座宮殿的無盡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正是阿修羅王宮中,創世之神梵天的唯一法像。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恢弘如神跡般的宮殿,供奉的竟然隻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神像?
蓮台隻有數尺,並沒有誇張的雕飾,看去真切近人,仿佛一朵剛剛從橫塘中采擷下的蓮花,還帶著清晨的露氣。
蓮蕊的中心處,是一道極為清晰完整的箭痕,從箭首到箭尾,完全沒入石中。從箭痕的形跡來看,並不特別長大,未到三尺。很難想象宮殿穹頂上懾人的空洞竟是由它造成,更不要說地上那巨大的深坑和滿城無邊無際的廢墟了。
箭身已然消失,隻剩下焦灼過的痕跡,仿佛一條無形的長蛇,還沉睡在蓮座中。
這白石雕成的蓮台就沿著這箭痕裂為八塊,卻又被小心地拚合了起來。
無法拚合的隻是蓮台上的神像。
神像已化為散落的碎塊,最完整的也不過拳頭大小,在蓮座四周分為數十堆,按照一定的次序堆積著。尚存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出,這些碎石分別是神像的手臂、頭顱、法器、坐騎……顯然它們已經被精心地整理過,卻最終無法重塑還原,隻得分門別類地堆在一起。
石堆旁放著一尊琉璃缸,盛著幽綠的汁液,看上去粘稠而透明,大概是某種膠質。
裂身千萬的碎屑,靜靜地躺在琉璃缸中透出的碧光裏,仿佛還在訴說,這座宮殿的主人曾埋首在這堆碎屑前,做過多麽瑣碎而繁重的工作。
不知多少代的阿修羅王曾日夜勞作,試圖拚合這尊神像。
然而這些工作卻隻是徒勞。
死一般的寂靜從兩人之間躍動的紅光中蔓延開來,整個宮殿仿佛陷入了無盡的絕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卻再不會有絲毫改變。
良久,重劫歎息了一聲,從那道深深的地裂邊緣起身。
他緩緩走到神像麵前,從最大的一堆碎屑中,撿出幾塊較大的碎石。他輕輕拂去碎石上的塵埃,將它們深深浸入琉璃缸。待幽綠的汁液將石塊浸透,才小心翼翼地拚合到一起。
他的動作輕柔而熟練,仿佛已經重複了上千次,哪怕閉上雙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塊碎屑本來的位置。
他俯身拚合碎石,蒼白的長發垂下,一次次擋住了他的視線,然而他卻宛如無覺,隻專注於手中的石屑。
他仿佛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躲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一次次用砂土堆砌起屬於自己的宮殿。或許旁人看來,這是毫無意義的遊戲,但對他而言,這便是世間最完美的作品。
那堆碎亂的石塊在他蒼白的手指下,很快呈現出一條手臂的姿態。
那便是梵天神像的右臂。修長,光潔,透出完美的神性光輝——傳說中,正是這隻手創造了世界與萬物。
重劫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他默默地看著這條手臂,仿佛一個孩子,在日落時的沙灘上,守望著就要被浪濤衝走的沙之宮殿,久久不舍離去。
啪的一聲裂響傳來,在寂靜的宮殿中,宛如炸開了一道驚雷。
那條手臂就在他懷中分崩離析!
重劫痛苦地闔上雙眼,任紛揚的碎屑從他指間跌落。
他緩緩從散發中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對自己的嘲弄。
他並沒有驚訝,仿佛早已料到了結果,又仿佛這結果已出現了無數次。
又一次徒勞無功。
他的心一陣刺痛,痛得忍不住笑出了聲,突然,他猛地拂袖,將懷中的碎石淩亂地傾倒在地上!
而後,他一麵嘶聲大笑,一麵瘋狂地揮舞著長袖,將那數十堆精心分類的碎塊全部攪在一處!
塵埃飛騰,透出嗆人的氣息。他宛如中了符咒的妖魔,在塵埃中劇烈咳嗽起來,他瘦弱的身形在白袍下微微顫抖,似乎已被這咳嗽折磨得立身不定。
隻是,他並未住手,白袍亂舞,將那些石堆攪得更亂,再難分別。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曾花了多長時間,才將這些石屑一塊塊分開。
滿天塵埃中,他嘶啞的笑聲宛如啜泣。
夕陽透過穹頂巨大的空洞,投照在被塵埃覆蓋的大地上。那無限蒼白的身影就在神的碎屑上狂舞,踐踏著神的尊嚴,也踐踏著自己的信仰,自己曾付出的努力。
突然,一陣鍾聲從遙不可知的天外傳來。
重劫的身形立即頓住。他眼中的瘋狂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宛如沸騰的熔岩,就在清冷的鍾聲中突然冷卻,凝固為深深的痛苦與厭倦。
良久,他擁起白袍,向神像後的一堵高大的石門走去,沒有再看腳下的碎屑一眼。
石門徐徐開啟,又徐徐關上,一點幽微的火光從門中傳來,隨即又已杳無形跡。
第三日的荒城。
烈日灼人,炊煙斷絕。
所有的居民都惶恐地看著家裏的爐灶。所有的飯菜,不管是昨日刻意節省下的食物,還是小心保存下的粟米,全都化為了腐爛的泥土,不能再入口。
這座城池宛如被拋棄在荒原上的屍體,在極盛的日光下,漸漸腐敗。
城之五衰,已降其三。
跟隨楊逸之尋找的人,隻剩下了一小半。饑餓奪去了他們的精神,整整一天,他們隻清理了一條街道。每個人的眼神都空空洞洞,看不到絲毫希望。
梵天之瞳,又在何方?
隨之,所有的房屋崩壞。
第四衰,家室頹壞,使不能居。
人們倒在破敗的廢墟中,雖然淩亂汙濁,但這是他們的家,他們仍不願離去。當楊逸之再召喚他們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響應他。
他們已不再相信梵天之瞳的存在,他們也不相信,這座城池還有救。他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楊逸之咬著牙,看著依舊明亮的陽光,看著這座空空的城池。
日上三竿,但街道上卻沒有一個人,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他們心中連重建家園的信心都沒有了,隻有一個念頭:死。
五衰將一個個降臨在他們身上,他們存在的意義,便是奉獻於神明的詛咒,無論如何逃避都無用。
第五日必將到來,他們已被神明遺棄,注定將被永禁錮在這座死亡之城中。
重劫站在滿天藤曼中,右手持著一杯清水,這是荒城井水汙穢前,他從井中取出的。
他倚著一支巨碩的石柱而立,微微轉側著琉璃杯,卻並不飲。
他的左手,輕輕放在相思的額頭上。
相思就在他身前的重重銀色羅網中沉睡著,似乎塵世的一切都已與她無關。
重劫的手緩緩從她臉上撫過,他的動作充滿了愛憐與溫柔,一點點將籠罩在她臉上糾結的藤曼清理開來,又緩緩移去,然後是頭發,衣領……
他小心翼翼地將堅韌如絲的藤曼條條拆開,仿佛在打開心愛玩具上的層層包裹。
突然,他纖細而蒼白的手指顫抖了一下。數滴夭紅的血珠從他指間滾落。
一條橫生的藤蔓無意中割傷了他的手指。
他眼底掠過一陣怒意,猛地將那條藤曼連同周圍的細絲一起抓住,淩亂地撕扯起來。
那些本來已被理出的藤曼再度混成一團亂麻,柔韌無比,一時如何能撕得開?
重劫猝然住手,看著尚在沉睡的相思,眼中的愛憐早已化為煩惡。
他突然揮手,將手中那杯清水傾倒在她臉上。
相思的身體一顫,一聲極輕的呻吟,似乎醒轉過來。
重劫轉過臉麵對石像,不再看她。他突然將手中的空杯往石柱上重重一叩,一時碎屑亂飛,撞擊在四周的白石上。
空洞的宮殿中,傳出一陣攝人的回響。
相思剛剛從昏迷中蘇醒,尚在恍惚之中,突然麵臨這突如其來的碎響,忍不住驚呼出聲。
重劫沒有回頭,隻隨手將一塊尖銳的碎片塞入她懷中,冷冷道:“割斷這些垃圾,自己走出來。”
相思接過碎片,一時卻不知如何下手。
重劫擁起飄飛的白袍,望著不遠處的梵天神像,微微冷笑道:“或者,我們應該做個遊戲。我數到三,你還沒有從那些該死的絲網裏走出來,就永遠留在那裏罷。”
他輕輕道:“一。”
相思知道,觸怒他的後果是什麽,她還不想像那對母子一樣,在他那些荒謬而殘忍的遊戲中喪命。她必須活著離開這裏。
她不再猶豫,用盡全力向身上的絲網斬去。
絲網柔軟堅韌,將琉璃薄片高高彈起,震得她手腕一陣發麻。
重劫依舊沒有看她,輕描淡寫地道:“二。”
他淡淡的聲音卻宛如催命的更漏,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相思緊咬嘴唇,一手在絲網上一陣亂砍,另一手用盡所有力氣將崩斷的長絲撕開。
細密的絲網終於破開一個小洞,她的身體一陣酸麻,卻不知如何才能從這碗口大的小洞中鑽出去。
她已提不起絲毫力氣。
重劫不耐煩地道:“夠了。”突然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從這狹窄的洞口中強行拖出。
層層絲網夢魘般緊緊裹在她的身上,她覺得自己骨骼一陣碎響,似乎連呼吸都快要停止。那一瞬間,她全身如蒙陵遲般的劇痛,仿佛能看見無數道血痕就在自己的單薄的衣衫下顫抖、崩裂。
突然,她身上一空,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已被重重拋在石像碎屑中。
重劫背對著她,站在石像蓮座跟前,淡淡道:“我說過,要給你一個選擇。”
相思從塵埃中掙紮著支撐起身體,靜靜等他說下去。
他蒼白的長發在夕陽下透出慘淡的光輝,一如他語調中的悲傷:“千萬年前,梵天的祝福讓我們建立了這座富饒的城池。但是最終卻被濕婆摧毀。那一箭不僅洞穿了整個宮殿,也深深射入了梵天的法像。神像裂為碎屑,後來,我們世世代代,將這些碎屑從地底之城各處搜集起來,卻發現梵天之瞳詭秘地消失了。”
“這就是梵天的震怒,”麵具下,他的笑容透出濃濃的悲傷:“城滅的那一天起,地底之城所有的雕塑、畫像以及瞬間化為石像的屍體,便再也沒有了瞳孔。無數雙不曾瞑目的眼睛隨著梵天之瞳一起消失,隻留下漆黑的深洞,日夜仰望昏黃的天空。”
相思的心底一震,她想起了在這座廢城那些空洞的眼眶,它們千萬年來都未曾閉合過,深邃的黑暗中透出無盡的痛苦,仿佛還在發出憤怒的質問。
重劫愴然一笑:“我能看出臣民們眼中的憤怒、悲傷與絕望。作為阿修羅王,我們不僅沒能守護自己的城池與種族,還讓天神的震怒降臨在這枯槁的土地上,永遠不得安息。於是,父輩們相信,隻要找到梵天之瞳,將神像拚接複原,梵天就會收回詛咒,再度降臨這座城池,讓鮮花重新盛開,讓泉水重新流淌,讓這座偉大的城池重建在遼闊的天地間。”
他輕輕撫摸著破敗的蓮台,聲音沉了下去:“為此,我們世世代代,在廢城中苦行了千年。”
相思的心底升起一陣淒涼。
一個希望,等候了數千年後,也早已化為了絕望。她無法想象他們的執著,為了一個傳說,他們便在在這荒落的城池中,一代代守候下去。
重劫的手停佇在蓮台的箭痕上,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及地的長發在他身後拖開一個巨大的白色陰影,微風吹起亂發,宛如在滾滾黃塵中,下了一場淒涼的雪。
他單薄的身形便在這落雪的掩埋下,微微顫抖。
第二十二章 萬戶傷心生野煙
相思看著他,眼中的恐懼漸漸化為憐憫。
這個殺人無數的妖怪褪去了層層冠冕,也不過是一個在巨大的絕望與寂寞中,瑟瑟發抖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抬頭:“然而,始終沒有人能找到梵天之瞳,也沒有人能將石像拚接。無論用什麽辦法,神像都會在拚合的瞬間再度裂開。那是梵天的憤怒。”
相思看著滿地的碎石,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怎樣才能消除這個憤怒?”
重劫的目光投向穹頂的空洞:“我的父輩們相信,隻要在這座落滿塵埃的城池中代代苦行下去,終有一天,梵天會寬恕我們犯下的罪。於是,他們忍受著無法想象的折磨,不斷苦行,並將這個傳說傳給唯一的後代。每當天人五衰出現之時,他們便會從這道地裂躍下,將最後的生命一起獻祭給梵天。”他猝然住口,仰天發出一聲輕笑,然而這笑聲卻是如此苦澀。
他仰望昏黃的天空,聲音輕得宛如夢囈:“我五歲的時候,親眼看到父親從地裂躍下……然後我拿起了他曾日夜撫摸過的神像碎石,依照他的方式,繼續苦行。並且在這不知歲月的廢城中,一遍遍拚合著梵天神像,期待有一天,神跡會出現。”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這便是阿修羅王世代不變的命運。”
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痛苦,相思不禁為他感染,幾乎想要出言安慰他。
卻不料他的雙手突然握緊,厲聲道:“他們都在撒謊。神跡不會出現了!無論我們如何苦行,梵天都不會原諒!”
他的長發與白袍在空中飛揚,宛如一隻受傷的妖精,在自己編織的蛛網中掙紮。
突然,他止住了動作,無盡的憤怒在一瞬間化為絕望,他緩緩跪倒在蓮座前,手指無力地從箭痕上滑過,仿佛用全部的力量在生命中鏤刻出這句話:“我們永遠也拚不好這尊石像了。”
相思心底升起一絲不忍,她也跪在他身旁,輕輕扶住他,柔聲道:“或許,我們可以想到別的辦法……”
她手腕一寒,已被他握住。
慢慢地,重劫抬起頭,深深的悲哀已消失無蹤,那熟悉的嘲弄在他通透的眼底浮起,他的手指瞬間輕輕掠過她的手,宛如撫過一張價值連城的名琴。
相思一驚,欲要收手,卻被他緊緊扣住,分毫動彈不得。
重劫的笑變得一如既往的譏誚、殘刻,透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輕佻:“辦法就是你,我的天女。”
相思一怔:“我?”
重劫將她緩緩拉起來,冷笑道:“不久前,一位洞悉神諭的先知找到了我,她說,隻有你能得到梵天的歡心,隻有你能拚合這座神像。”
相思愕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麽:“先知?莫不是一個長著雙頭的怪物?”
重劫點了點頭:“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竟集齊了濕婆之箭的殘片。當日濕婆一箭破城,這枚羽箭帶著無可阻擋的威嚴,化為無邊的烈焰,將一切洞穿、焚毀。直到它刺入梵天法像,才還原為一柄普通的羽箭,深深陷入了神像深處,隨之裂為四段,莫名地消失了,流落人間。”
相思不禁想起了古井下、日曜詭異的話語:“你也是我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被作為鑄箭的代價,換給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原來,替她鑄箭的人就是你!”
重劫點頭道:“我用蓮台上的箭痕為範,替她重鑄了那枚魔箭——曾摧毀三連城的魔箭。作為代價,她告訴了我三條神諭……”
相思憤怒地打斷他:“你怎麽會如此助紂為虐?你知道這枚魔箭落到那個怪物的手中,會給天下蒼生造成多大的災難?”
重劫側著頭,仔細打量著她,仿佛打量著一個自不量力的怪物,無比嘲弄、也無比緩慢地說出四個字:“與、我、何、幹?”
“與你無關?”相思溫婉的臉上也滿是怒意:“如果,她真的用濕婆之箭打開了樂勝倫宮,拿出了藏在宮中的濕婆之弓;如果她得到了濕婆留在神宮中的力量,你重建的三連城又有什麽作用,隻會和千年前一樣,遭受一箭破城的滅頂之災!”
“住口!”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相思臉上。
相思發髻流水般散垂而下,臉上一陣灼熱的疼痛,她還未來得及去拭嘴角的血痕,卻已被重劫一把拖到麵前。
他玉白的長發覆蓋在她身上,那雙貓眼般的眸子幾乎完全被黑暗侵占,他抓住相思的衣襟,狂怒地搖晃道:“你記住,沒有誰能再度摧毀三連城!絕沒有!”
相思從亂發中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
重劫淩厲的目光停佇在她臉上,從她倔強而無懼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深吸一口氣,讓情緒漸漸平複。
他無限溫存地撫摸著她的臉,一點點將自己和她的亂發分開,替她挽起一個鬆鬆的發髻:“我的父輩們是懦弱的,他們求不到梵天的寬恕,於是將這可悲的命運代代相傳。我不同。我必須在自己這一世,完成三連城的重建。從此,不需要獨自居住在死氣沉沉的地底,不需要忍受無法想象的苦行,不需要將一個無辜的女人囚禁石室中,強迫她為我生下後代……”
重劫替她挽好了發髻,纖長的手指無比憐惜地拂去她臉上的血痕,輕聲道:“你知道,對一個無助的女孩施加暴力,這有多麽可恥?”
相思無言,將臉轉開。
他微微皺眉,一手強行抬起她的下顎,一手輕輕從她泛紅的腮邊撫過,他的眼中沒有情欲,也沒有淩虐的快感,隻有最深沉、真切的痛苦:“我真的、真的不想這麽做!”
這一次,相思對他的痛苦隻感到厭惡,正要掙脫,卻被他用力推開。
他眼中隻剩下最刺骨的寒冷:“所以,我希望你盡快拚好這座神像,把我從那可恥的命運中解救出來。”
“同時,也解救你自己。”
相思抬起頭,冷冷看著他,一動不動。
一陣若有若無的鍾聲從遠處傳來。
重劫眼中透出一陣厭倦。
這個遊戲似乎也因她的冷漠,而變得毫無生趣。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向神像後的石門走去:“你必須在我生日到來之前,將神像複原。那時,我會舉行最盛大的祭祀,迎接梵天的降臨……否則,你將不得不用身體侍奉眼前這人人厭棄的妖魔,並為他誕育下同樣殘忍的後代。”
荒城。
第五日。
高台之上,重劫百無聊賴地用手支撐起身軀,他仿佛早就預料到了荒城居民的絕望,滿懷悲憫地斜瞥著楊逸之,淡淡道:“沒用的。”
楊逸之不答,他的雙眉中鎖著深深的憂苦,注目這滿城的荒涼。
重劫輕聲道:“你為何要做的這麽辛苦呢?你為什麽不坐下來,等著神諭的應驗?”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纏繞著蒼白的長發,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神秘的符籙,然後拋散。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個遊戲,並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神諭說,荒城中活著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你隻要坐在這裏,等著今日結束,城中的人死得隻剩最後一個,梵天之瞳便會自然出現。”
楊逸之猝然回頭:“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發絲立即崩裂。
他一點點抬起頭,目光如亙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說什麽?”
楊逸之直視著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將他們當成什麽了?他們就隻是你尋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們會感激我,因為我讓他們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恒。”
楊逸之收回目光,他覺得眼前這個人簡直已無可救藥:“他們不需要永恒!他們隻需要和以前一樣生活。”
重劫語調有些鄙薄:“你錯了。無論人們生活得多麽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賜予的永恒。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來淩虐他們,奴役他們。當初,正是他們日夜的禱告,才將我從遙遠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緩緩收縮,化為一個無比譏誚的笑:“可惜他們請來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楊逸之溫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冷意:“不管你是什麽,你可曾想過,他們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來:“不錯,是生命,螻蟻的生命。”
楊逸之緩慢,但堅定地道:“在我眼中,他們比神明還要重要!”
他轉身,突然用力斬向高台垂下來的白色巨幡。
重劫並未阻止,微微皺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你在做什麽?”
楊逸之不答,清鶴劍光閃動,將所有的白幡都斬了下來,堆積在一起。無數隻巨大的瞳孔堆砌在高台堅硬的地麵上,顯得妖異而恐怖。
荒城的百姓被他們的爭吵驚起,紛紛走出了家門,驚恐地看著高台上這兩個身影。楊逸之拿起繪著巨眸的白幡,走下高台,將它們送到了百姓麵前。
“披上這些,將它們當成是衣服吧。”
這些,幾乎是荒城中唯一完整的布了。
北地春寒料峭,所有的百姓都衣不蔽體。特別是孩子們,凍得在母親的懷中哀哀哭泣。但這哭泣也因母親貧瘠的乳汁而衰弱無力。
荒城百姓們卻一齊大驚,嘩啦啦跪倒在地上,甚至不敢看那些白幡一眼!
楊逸之堅定地道:“穿上它,我們再想辦法!”
那些百姓慌亂而拚命地搖著頭,他們身上圍裹著僵硬的毛氈,四麵都是空洞,清晨的寒風過時,所有的人都在發抖。
但,沒有人敢接過他手中的白旌。
重劫看著楊逸之,聲音中有說不出的嘲弄:“這些幕幔旌幡早就被奉獻給了神明,他們若碰一下,便是對神明的褻瀆。”
荒城百姓驚恐地點著頭,對神明的恐懼根植於他們的內心,根本不敢有絲毫的反抗。
楊逸之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悲涼。
若神無憐憫,要神有何用?
他高聲道:“井水枯竭,衣被朽爛,食物腐敗,居室頹壞,若這些都是神明的詛咒,你們也甘心承受麽?”
荒城百姓頭伏在地上,身子全都在恐懼地顫抖著,不敢回答。
若回答,便是對神的褻瀆。
重劫淡淡道:“神明的詛咒,便是他們往世所修罪業之果。隻有今生受過,來世才可往生極樂。而瀆神之人,則會下烈火地獄,永生永世受煎熬之苦。”
一個微笑在他通透的眸子中徐徐綻開,他伸出蒼白的手指,淩虛指著楊逸之,無限溫柔地道:“正如你。”
楊逸之看著荒城百姓,百姓那顫栗的懦弱讓他心底湧起一陣怒意。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怒意瞬間打碎了他的溫文,手中白幡猛地爆開一陣疾風,向跪著的百姓揮去。
“站起來!”
荒城百姓立即一陣慌亂,他們絕不敢讓象征著神明的白幡觸到自己身上,他們也不敢冒犯一直援救他們的楊逸之,他們連滾帶爬地躲開,迫不得已地三三兩兩挨挨擠擠站著,卻不敢靠近楊逸之手中的白幡。
楊逸之握著纖塵不染的白幡,也握著這城中唯一的潔淨。他眉頭緊緊皺起,沉聲道:“我知道你們在害怕,害怕冒犯神明,害怕那九天之上的存在會因你們的褻瀆而震怒,將你們拋入地獄中,受烈火、寒冰之苦,神的震怒會讓你們來生還受同樣的苦!”
“你們希望用虔誠來侍奉神明,來世能投身富貴,擺脫這可厭的命運,但,看看你們身邊,看看你們的孩子!”
他走入他們中間,輕輕地從一位母親手中接過她正在啼哭的孩子。那孩子緊緊咬著一隻蘋果,那蘋果卻早就幹枯,幾乎沒有半點水分。這卻是荒城中唯一能找到的食物,盡管早已不能食用。孩子饑餓哭喊聲在眾人心中激起一陣酸楚。
楊逸之的聲音有些黯然:“看看這孩子,他如此幼小,剛剛降臨這個世界,他能造什麽業,犯什麽罪?他們又為什麽要遭受神明的詛咒?”
他溫和的目光中泛起一陣堅毅之光,一個人一個人地掃過他們:“是的,忤逆了神明,會讓你們受苦,會下地獄,但,你們是否願意用這樣的苦、這樣的罪,來換取一分溫暖,一分關懷,加於這孩子身上?還是寧願為了來世虛妄的幸福,而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
他的聲音悲傷地沉寂了下去:“想想罷,為了你們,為了你們的親人,為了你們的孩子!”
難忍的沉默彌漫在這荒涼的都市中,輕輕地,孩子的母親啜泣起來。
是的,孩童何辜?
是虔誠於神明,換取來世的樂、消解前世的業重要,還是給孩子一點溫暖、一點關懷重要?
嬰兒的啼哭聲是那麽清冽,撕破了冷冷晨風。
終於,一名百姓沉默地走上前來,他的手伸到白幡之前時,停頓了一下,但隨即就抓住了白幡,將它輕輕覆蓋在孩子身上,然後緊緊裹住。
白幡紛紛被扯走,裹在孩子身上,然後是老人、婦女。
重劫側著頭,打量著楊逸之,仿佛是在欣賞一場精彩之極的戲碼。
輕輕的,他拍了三次手掌:“完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
楊逸之的目光緩緩抬起,盯注在那蒼白的麵具之上,緩緩道:“重劫,你的憐憫何在?”
重劫微笑道:“我是魔,無需憐憫!”
楊逸之拾階而上,浩蕩的高台失去了白旌環繞,便如一個被剝去果殼的果子,無複當初那神秘的尊嚴。
“那你信仰的神,梵天何在?”
“梵天”兩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在兩人中突然炸開。
重劫身子重重一震,漫不經心的笑瞬間凝固,化為無邊無盡的怒意,他猛地握緊雙手,一字字道:“你,怎敢直呼此名?”
楊逸之不答,徑直踏上最後一級階梯,站在重劫麵前。他的白衣早就破舊,但他的氣度卻依舊皎潔正直,宛如懸天之明月:“梵天早就遺棄了你,否則,他為何在你漫長的等待中從不顯身?”
重劫的雙眸在刺目的陽光下凝為一線,突然,他鬼魅般的身形飄然而起,瘦弱蒼白的手已卡在了楊逸之的脖子上。
通透、妖異的光芒在他眼中不住流轉,他的聲音如毒蛇般嘶啞:“住口!”
他的雙手不斷用力,楊逸之冷冷看著他,似乎在看著一個在破壞中瘋狂的妖魔,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重劫更加惱怒,忽然用力揮袖,將楊逸之狠狠丟出!
蓬的一聲響,楊逸之重重撞在蓮花之鼎上。
重劫上前兩步,俯身注視著楊逸之,歇斯底裏地張開雙袖:“梵天從未遺棄過我,這鼎便是證明!若沒有它,我又怎能製造出神藥,解救了這些低賤的性命?”
楊逸之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自重劫而轉向蓮花之鼎。
那被稱為是梵天蓮台一瓣所化的石鼎,無比巍峨地立在高台之上。那傳說擁有同梵天大神一樣創造之力的石鼎,造出了治愈瘟疫的神藥。
那是神跡,也是神諭。
鼎上縈繞著的巨大蓮瓣雕飾在陽光中看去明如冰玉,楊逸之的手輕輕拂著這些雕飾,淡淡道:“你將與他們一起看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詛咒!”
他雙手用力,向那隻巨大的鼎推去!
第二十三章 為報故人憔悴盡
重劫驟然變色:“住手!你若敢加一指於其上,梵天的懲罰,將立即降臨!”
楊逸之一字字道:“若真有神明的詛咒與懲罰,就讓我一人承受,赦免荒城的百姓吧!”
重劫身子猛地一震,隨即狂怒起來:“我命令你,放手!”
楊逸之不再說話,隻是用盡全力,向那隻鼎推去。這隻鼎象征著梵天大神那至高無上的權威,亦象征著重劫宛如神衹的莊嚴,楊逸之要擊碎的,正是這權威與莊嚴。他要讓荒城百姓知道,他們的命運,並不操持於梵天或者重劫手中,能夠掌控他們的,隻有他們自己。
神明不需要他們,他們亦不需要神明。
所以,詛咒,衰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抗爭的心。
重劫突然安靜下來,頹然退回石座中,緊緊簇擁著自己那寬大白袍。
他望向楊逸之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悲傷:“你若執意要推,在鼎動的瞬間,你的身體便會四分五裂……”他的聲音輕得宛如來自天際:“連我,也無法救你。”
楊逸之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心頭忽然湧起了相思溫婉的笑靨,他知道,若是相思在此,一定會做出如他一般的選擇。那就夠了,他如果還有來生,將這件事訴說給她聽,她必然為荒城百姓深覺欣慰。
如此便足夠。
他全力運勁推出。
重劫倏然站了起來,巨大的石座仿佛都無法承受他如此狂怒,悶啞地發出了一串裂音。紛紛銀雪在他身後散開,紛揚在獵獵長袍四周,他就如末世的妖魔,在蒼涼的白色中踏血狂舞。
他跨上一步。無盡的壓力從他身上透出,山嶽般沉沉壓在楊逸之身上。
楊逸之沒有住手。
“住手!”重劫的聲音嘶啞而悲傷,甚至透出一絲惶然。
他怔怔地看著楊逸之,就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失手滑落了最心愛的玩具,隻能無限驚愕、也無限悲痛地看著它墜入深淵。
寒風呼嘯,他施加在楊逸之身上的壓力越來越強,但卻已沒有絲毫淩虐的喜悅。
因為造成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眼前這個男子如今沒有分毫武功,他隻要輕輕一指就能將他擊倒。
然而,正是他眼中的堅定、無畏讓重劫感到莫名的懼怕。
遊戲已失去了控製。隻能一步步走向毀滅。
重劫眼睜睜地看著他推向梵天之鼎,緊握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他的聲音透著無法控製的絕望:“我叫你住手!”
楊逸之不答,他全力運轉心法,將身體承受的氣勁凝聚,向鼎上傳去。他知道,自己並不能堅持太久,但他一定要趕在自己倒下之前,將鼎推下高台,在百姓眼前摔碎!
他要給他們一個無神的世界。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重劫蒼白的身影越來越近,慢慢走到了他的麵前。
他還能堅持多久?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大哥哥,我幫你!”
一雙小手按在了巨大的鼎身上。楊逸之身子一震,轉頭看時,隻見一個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邊,正用盡全力幫著他推鼎。那孩子臉色瘦黃,羸弱不堪,但一雙眼眸,卻是那麽純真。楊逸之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模糊。
一個個身影自重劫身前昂然走過,一雙雙手堅定地推在巨鼎上。
重劫的身子倏然定住,再也不動分毫。
這些宛如螻蟻般跪拜在他腳下的百姓,竟然對他默然視之,竟然不顧他的神諭,一起褻瀆梵天留下的聖物!
他的怒氣再度烈烈燃燒!
這些螻蟻!竟然也敢背叛他!
“就算真要粉身碎骨,我們也願與您一起承受。”
“天女為我們犧牲的時候,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不敢做什麽。但現在,我們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不再讓她為我們擔心。”
“荒城,不再要神了!”
巨鼎終於承受不住這麽多人的推力,轟然傾倒,幾個翻滾,自高台上疾墜而下,重重砸在地上。
天地一齊震動,似乎是神明的震怒。
楊逸之心頭湧起一陣輕鬆。
他們不再需要神明,也不再需要梵天之瞳。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的雙手吧!
但他與百姓必須要直麵一件事,直麵重劫的憤怒。
這憤怒或許會殺死他們全部人!
但重劫的目光沒有看著他們。他的目光中充滿著震驚與狂喜,盯在高台之下、石鼎傾倒的地方。
一脈小小的清泉,自石鼎砸出的巨大罅隙中流出來,洗滌著大地的汙穢。那是清亮的甘泉,流淌出的濕氣,清新地拂著每個人的臉,在滿城汙濁中,顯得那麽珍貴。
每個人的眼中都湧起了一絲光亮,他們瘋狂地衝下高台,用肮髒的雙手掬起泉水,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那果真是清甜的泉水啊!
難道……難道這座城還有希望麽?
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他們興奮地湧進那汪小小的泉眼中,狂熱地將清泉掬起,撒到每個人的身上。
那是宛如陽光一般清甜的溫暖。
突然,一陣勁氣疾湧而來,橫掃所有的人!
每個人都覺身上一痛,跟著跌了出去。
重劫的雙足浸在水中。仿若一塵不染的長袍被城民汙穢的泉水浸透,他卻一點都不在意。他的目光,怔怔凝視著那隻碎裂的石鼎。
蓮花破碎,卻有一抹黑光,在鼎正中間閃現。
重劫虔誠地跪了下來,跪在泉水之中,雙手將那抹黑光捧起。
那是一塊巨大的黑色寶石,一如夜色一般,在重劫的雙手中間,不閃耀一絲光芒。
重劫的蒼白與它的漆黑,就宛如日夜的雙麵,同時照耀在這個世界上。
梵天之瞳!
重劫低下頭,將寶石緊緊貼在胸前,他瘦弱的身體在白袍下不住顫抖,似乎正在哭泣。
梵天之瞳,世世代代的尋找,數千年的等候,終於重現世間!
從此,清泉將重湧,鮮花將再開,沉淪千年的三連城,將再度重生。
楊逸之也是一驚。這塊遍尋不到的寶石居然藏在蓮花之鼎中,這怎麽可能?
當他刻下蛇之聖痕,解救城民之時,他確信,石鼎中,是沒有梵天之瞳的。難道,冥冥中真有大神梵天?
也許,那神諭,便是這個意思。承受了五衰的荒城,水井幹涸,食物腐臭,瘟疫橫行,他們唯一能入口的,便是這鼎中的神藥。也許梵天之瞳本藏在鼎之最深處,當刮盡神藥之後,便會顯露出來。
也許,是當無人再相信神明時,這塊神之寶石才會降世。
這是否是神的嘲弄?
楊逸之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卻是精力垂盡,再也無法多動分毫了。
微風颯然,重劫的身形出現在他的麵前。這個蒼白的祖神高高舉著黑色寶石,雖然麵具仍在,卻已無法遮蔽他的興奮。
他全然忘卻了楊逸之對他的褻瀆,笑道:“現在,梵天之瞳已出現,說出你的願望吧!”
楊逸之深深凝注著他:“你就是八白室的祭師,蒙古的國師,那個想得到梵天之瞳的人?”
重劫笑道:“不錯!不是我,還能有誰能得到神一樣的榮光?尋到梵天之瞳,梵天的祝福便將重現世間。所以,我可以赦免你的罪過,因為你即將見到最偉大的神明!”
終於能夠問到那個問題了麽?
殺死武當三老的,究竟是誰?
楊逸之相信,這個蒼白的少年,也許真的知道某些神諭,查出武林中潛藏的秘辛。這,也許是上天對他苦苦救助荒城百姓的回報。
但,一個淡淡身影突然浮現在他心頭,這讓他的心一陣刺痛,幾乎下意識地,他脫口而出:“公……公主在哪裏?”
重劫的雙目中露出一絲訝然,似是沒有想到他居然問出這個問題。但接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自他的眸子中閃現,夜色般蔓延開來:“想知道麽?你馬上就會見到她了。”
“隻是,你找出的這枚寶石,會致她死地。”
楊逸之並沒有驚愕,因為他根本來不及對這句話做任何反應,他的世界便變成了一片漆黑。
地底之城。
神像旁邊的石門後,是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頂端繪著一副巨大的梵天本生圖,描述梵天在塵世間五百化身的故事,惟妙惟肖。
而走廊的盡頭是一堵仰望不到頂端的牆。
一線不知從何而來的陽光灑下,慵懶地照耀在高牆上,淡黃的夕照中,無數細小的塵埃輕輕飛舞,將牆上暗紅的壁畫襯得更加斑駁。
黃金之城、白銀之城、黑鐵之城。
每一座城池高大奢華,宛如神跡。
然而最動人的,不是那氣宇恢弘的宮殿,也不是直插雲霄的城牆,而是城中曾存在過的繁榮。
壁畫細膩繁瑣的筆觸在石牆上延伸,肥沃豐美的農田,縱橫交織的街道、琳琅滿目的商鋪、樣式各異的民居、巍峨高大的宮殿、鮮花盛開的園林……錯落有致地在畫麵中鋪陳開。凱旋的軍旅披堅執銳,剛剛行進到城門下;狩獵的獵人牽黃擎蒼,在山林追捕猛獸;豐收的農夫坐在碩果累累的田間,稍事休息。
繁華的市場上,遠來的行商卸下駱駝背上的貨物,挑著擔子的小販討價還價,櫃台後的老板心滿意足地數著錢幣;喧鬧的教坊中,樂工輕吹淺唱,優伶吞吐火焰,鬥士搏擊虎豹;深邃的小巷裏,少女對鏡梳妝,孩子奔跑嬉戲,婦女在井邊竊竊私語,老人牽著黃狗,在樹蔭下悠閑漫步……
喜悅、繁忙、滿足、欣欣向榮的色彩布滿了整個畫麵,在暗紅油漆的描繪下,顯得陳舊而不真實,一如後人對多年前盛世的追憶,驕傲、豔羨之後,最終不過一場黯然神傷。
畫中三座城池的城牆上,分別裝著一扇門。
真實的門。
黃金、白銀、黑鐵之門。
這三扇城門的門軸閃閃放光,並無半點塵埃,似乎經常被人打開。每一扇門上都精心刻著各色藤曼,藤曼中,一條長蛇正昂首吐信,盤繞在門的頂端,將城門襯得無比高大、真實,與平板陳舊的壁畫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這些城門無意中得到了神力的祝福,從圖卷中凸起而出,化為真實的存在。
隻要推開其中任何一扇,都會錯亂了時空,進入傳說中那繁華、永恒的神之都城。
突然,一聲吱呀輕響從黑鐵之門傳來。
鐵門輕輕開啟,一條蒼白纖瘦的人影飄了進來。
重劫。
他猝然合眼,依靠在壁畫上,將梵天之瞳緊緊握在手中,微微喘息,似乎極為疲憊。
那塊寶石被嵌上了銀質底襯,用一條長長的鏈子掛在他胸前。巨大的黑色寶石閃耀出莊嚴的光芒,突兀地淩駕在他的衣襟上,讓那具蒼白瘦弱的身體仿佛不堪重負。
良久,他才站直了身體,將目光投向另外兩扇門。似乎還未下定決心應該先去哪裏。
沉吟片刻,他推開了白銀之門。
門後麵,有風吹過,帶來一片蒼涼的白色。
這竟是一座懸崖,城門後空無一物,隻剩下一方搖搖欲墜的巨石,孤零零懸立在萬丈深淵之上,無邊的雲霧從巨石上繚繞開去,稍遠處的景物便再也看不清了。
巨石原本是一丈見方的混沌一塊,卻宛如被開天辟地的神斧當中劈為兩片,一麵平鋪地下,一麵正對著城門的方向,仰天聳立著。仿佛一本張開的書,兩扇巨大的書頁垂直相對。
那扇聳立的石壁上,一條銀色巨蛇破壁而出,昂首吐信,似乎還攜著巨大的風雷之聲,隨時都會破空飛去。
水桶般粗細的蛇身盤旋而上,一半深陷壁內,一半凸出石壁外,形成一塊狹小的弧形間隙。蛇頭大如栲栳,扭頭回望,兩枚七寸於長的利齒森然淩駕在身下的間隙之上,利齒末端各掛著一條白色鎖鏈,向兩邊分垂而下,仿佛是蛇口的毒涎。
這是一座極為別致的囚籠,堪堪懸停於不測深淵之上。
風起霧散,依稀可以看出,一個白色的人影正被囚禁其中。
楊逸之。
那條銀蛇從他腳踝、胸前兩處纏繞而上,將他牢牢捆縛在石牆上,白色的鎖鏈緊緊纏住他的手腕,強行將他的雙臂懸起。
他低垂著頭,臉色極為蒼白,似乎剛剛經受了極為殘刻的酷刑,已陷入昏迷。他胸前衣衫已完全破碎,漆黑的束發解散,齊齊披垂下來,直到腰際,便是這潔白空間中唯一的顏色。
風霧淒迷。
重劫緩步來到在他麵前,輕輕拂開他臉上散垂的黑發,靜靜凝視著他昏迷中的麵容。
夕陽餘暉下,那清俊若神的麵容已蒼白如紙,他眉頭緊皺,透出深深的憂傷,但這憂傷卻不是因為自己身受的痛苦,而是為了普天之下,那被疾病、戰亂蹂躪著的蒼生。
這便是宛如神明的容顏,宛如神明的悲憫。
為了解脫他人的苦難,甘願脫去纖塵不染的白衣,走下蓮台,走入無盡的煉獄。
重劫通透的眸子緩緩收縮,透出刻骨銘心的嫉妒。
這是怎樣的完美,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夢!
嫉妒宛如烈火,在他胸中燃燒。
他撫在楊逸之臉上的手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長長的指甲突然一沉,在楊逸之臉上劃出一道血口。
鮮血浸出,梅花般綻開在重劫蒼白的手指上。重劫如蒙電擊,將手撤回。
他驚愕的看著楊逸之臉上的血跡,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所為。
他無盡懊悔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拾起衣袖,無盡憐惜地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傷口並不深。
重劫鬆了一口氣。
他眼中流露出補償般的溫存,輕輕拾起楊逸之臉上的散發,又用手指將之梳理開去,在掌中編製成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次又一次,卻始終無法滿意,細心編好,又匆匆拆散。
他的神情,就仿佛是一個永遠都未長大的孩子,躲在昏暗的角落中,裝扮著自己心愛的玩偶,樂此不疲。
就在這時,一聲輕咳,楊逸之蘇醒過來。
重劫有些驚愕,揮手將手中的長發拋開,瞬間又已恢複了高傲的姿態,冷冷注視著楊逸之。
楊逸之的神誌漸漸恢複,但身體卻依舊沉睡般虛弱,稍稍一動,便是刻骨的刺痛。他並未察覺重劫剛才那古怪的舉動,隻是勉強睜開雙眼,輕聲道:“她在哪裏?”
他蘇醒後的第一句話,竟然還是問她的下落。
怨恨、嫉妒、惱怒自重劫眼中一掠而過,又已消失無蹤。
他揚了揚手中的梵天之瞳,淡淡道:“她就在這座宮殿裏,虔誠地重塑梵天神像。等一切完成後,我便會將梵天之瞳重新放回神像體內。然後,你、我,還有她,都將親眼目睹,梵天的降臨與賜福。”
“夠了。”楊逸之皺起眉頭:“你還要將多少人拖入你可悲的幻想中?這世上沒有梵天,沒有神明!”
重劫靜靜地看著他,並不惱怒,也不反駁。等楊逸之說完,他才將手中的寶石舉到眼前,久久注目其中的光輝,緩緩道:“重建三連城,在你眼中,隻是一個神話,在我們眼中,這卻是一場彪炳千秋的功業。”
楊逸之冷笑道:“即使你重塑了梵天,即使他給了你祝福,之後呢?又能怎樣?”
重劫的眼中透出冰冷的譏嘲:“之後,我們將擁有整個世界。”
楊逸之一怔:“你們?你已是阿修羅族最後的末裔,又何來的你們,何來的世界?”
重劫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將梵天之瞳貼在胸前,做出一個憐憫的姿勢:“知道你的錯誤多麽愚蠢麽?我是阿修羅最後的王族,卻不是最後的末裔。”
“我們無處不在。”
鎖鏈鏘然一聲輕響,楊逸之緩緩抬起了頭。
他似乎隱約感到了重劫話外的含義。
這隱約的含義,帶著懾人的森嚴,宛如張開羽翼的惡魔,從天空飛掠而過,陰霾瞬間便已籠罩整個大地。
重劫玩世不恭的笑容斂起,變得無比莊嚴:“阿修羅族不僅存在於神話之中,更存在於天地眾生,六道輪回中。在天界,與諸神爭鬥的,是阿修羅族;在人間,披堅執銳,征服四方的,也是阿修羅族。我們的種族從未滅亡,如今生活在蒼茫草原上、逐水而居、征戰不止的人民都是我之一族。”
楊逸之的神色變得凝重。他幾乎忘記了,眼前這個白袍中的少年,不僅僅是地心之城的主人,還是八白室神權的執掌者,蒙古國的國師。
這對天下而言,或許是一場深重的災難。
重劫抬起頭,注目無盡蒼穹,緩緩道:“我們的理想也從未消失,而是被不斷實踐。數百年前,我族出現了一位偉大的勇士。他幼年的苦行再度打動了神明,傳說他的亡靈之旗上鐫刻了梵天的祝福,從此打馬揚鞭,帶領萬千鐵騎,幾乎征服了整個世界。”
楊逸之漸漸明白了什麽:“你是說……成吉思汗?”
重劫微笑著點了點頭:“他征服了一座座輝煌的城池,卻從不在其中停留。因為,他曾對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偉大的三連城之前,絕不停佇在任何城市。而後,他選址在喀什昆侖腳下,建立一座永恒的都城……”他長長歎息一聲,神色也黯淡下來:“隻可惜,他得到了神賜的功業,卻沒有得到神賜的壽命。他死去後,這前所未有的廣大帝國立即分崩離析,三連城的重建也化為泡影。”
他回頭看著楊逸之,一字字道:“未實現的偉業,隻能由我完成。”
而後,他聲音中的驕傲與期待瞬間被山風吹走,而剩下深深的悲哀:“因為我已是最後的王族,必須承擔這份責任。”
楊逸之看著他,皺眉道:“你靠什麽來承擔?梵天的祝福麽?誠然,作為蒙古國師,你可以說服蒙古王室,發動征戰,但現在已不是成吉思汗的時代!”
重劫沒有答話。他的目光久久停佇在楊逸之臉上,良久才開口道:“還記得荒城中的那場瘟疫麽?”
楊逸之一怔。
重劫微笑著點頭,一字字道:“那就是力量。”
“我說過,我是所有城市的災劫。一旦征戰開始,每一座繁榮的城市都將在我帶來的疾病下戰栗、哀嚎、腐敗。而我們的軍隊卻受著梵天和我的庇護,安然無恙——這是怎樣的力量?”
楊逸之無言。
原來,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並非來自於厄運,而是由他一手掌控。他手中早有解藥,所謂獻祭、所謂聖痕,或許隻是一場騙局!
他高居石台上,受城民膜拜,卻不是為了救人,隻是利用這群可憐的人們,試驗解毒的藥方。
每一個人都被戲弄。
城市真正的災星便是他本身。
重劫譏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一旦這種力量被用於戰爭,你,你們,你們的國家,將會怎樣?”
楊逸之心底不禁一寒。
枯槁、腐敗、殘破的城池,街巷中長滿黑斑、散發惡臭的屍體再度浮現在他眼前。這一切,就在重劫胸前的梵天之瞳中流轉,似乎隨時都要從那漆黑的光芒中躍出,化為無盡陰翳,籠罩整個世界!
重劫冰冷的話似乎在印證他不祥的預感:“隻待梵天降臨,將祝福印在那麵精心保存的亡靈之旗上,鐵蹄便將踏遍太陽照耀的每一個角落。有朝一日,無盡廣闊的偉大帝國中,永恒不滅的都城得以重建。”
他猛然將白色的袍袖往下一揮,仿佛要斬斷這無盡深廣的大地:“這是誰也回避不了的命運……”
而後,他徐徐抬頭,注視著楊逸之,聲音變得憂鬱而低沉:“我的生命,也將完全奉獻給這彪炳千秋的偉業,鞠躬盡瘁……”
無盡的悲傷自他的話語中繚繞開來,一如四周變化的浮雲。
突然,這悲傷化為雷霆般的暴怒,他纖瘦的手用力卡在楊逸之頸上,嘶吼道:“難道我還不夠虔誠?難道我還不夠盡責?難道我還不夠偉大麽?”
劇痛中,楊逸之緩緩抬頭,眼中卻隻有濃濃的悲哀。
重劫鬆開手,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梵天降臨之前,我想讓你做一件事。”
楊逸之閉上眼睛:“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
重劫默默看著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他的回答。
他將視線挪開,突然輕輕一笑:“神像拚合的那一刻,我本會殺死她的。”
鎖鏈一陣脆響,楊逸之霍然睜眼:“你說什麽?”
重劫淡然道:“傳說,她是現世中,唯一能得到梵天歡心的人。所以,我本安排在梵天降臨的那一刻,將她墜入地裂的深淵,永遠陪伴偉大的神明——這是多麽完美的祭奠。”他輕輕展開雙袖,仿佛在描述一場盛大的慶典。
他附在楊逸之耳邊,聲音充滿了誘惑:“如果你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或許會放過她。”
楊逸之溫文的麵容再度被憤怒侵占:“你到底要什麽?”
重劫靜靜注視著他的怒容,變幻的雙瞳中綻開一絲笑意,卻是如此純粹、清明,驚心動魄。
他伸出手,從楊逸之臉上一寸寸撫過,透出深深的讚歎、豔羨與愛憐。
這個男子,在飽經折磨之後,依舊如此清俊、溫文,風神若玉。
於是,滾滾煙塵中,重劫輕輕道:“我要你,做我麵具下的那張臉。”
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
相思無助地跪倒在碎石中。
她手中握著的是兩塊殘片,分別是神像手中經軸的兩半。
這尊神像並非戎裝戰鬥之像,也非說法救世之時的梵天。他隻有真人高,一首兩臂,左手持蓮花,右手持經卷。身上並無戰甲纓絡,隻有一襲長袍隨意披垂下來。看上去並不像創世的神明,而像一個在山中修行的隱士。
神像手中的經卷碎為十四塊,其中經軸裂為兩截,保存最為完好,相思很快便將它們從碎亂的石屑中找了出來。
可是,當她將這兩截經軸拚合到一起時,重劫經曆的厄運同樣發生在她身上。再粘稠的膠汁也無法抗拒崩裂的力量,經軸在拚合後的瞬間再度碎開。
無數次嚐試後,相思終於放棄。
她頹然跪在石屑中,不知所措。她很想告訴重劫,日曜的神諭是錯的,她也不能拚合神像。然而,自從鍾聲響起後,重劫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不是沒有想過逃跑。隻是這座宮殿仿佛經過了秘魔的禁製,四周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銀灰色藤曼,宛如鋪天蓋地的蛛網,將一切出口堵死。
被藤曼包裹時那夢魘般的劇痛還在身上,相思無論如何也不敢嚐試從這些藤曼中找出逃生之路。
她的目光漸漸落在那座石門上。
那座石室並不太大,但重劫走入那扇石門後就再也沒有出來。或許,這座石室中有著通往外界的出口——那也許就是逃離此處的唯一希望。
相思猶豫良久,終於抵擋不住誘惑,向石門走去。
石門輕啟,後麵是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三連城的壁畫,以及三座真實的城門。
相思猶豫著,不知道該推開哪一扇。
她附在門上凝神聽了聽,想探聽出城門後的景象。但厚厚的大門仿佛完全隔絕了聲音,聽不出任何跡象。
她的手緩緩從黑鐵之門、白銀之門上滑過,最終停頓在黃金之門上。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大門被她推開。
燦爛的金色撲麵而來,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睛。
金色的帷幕從四周沉沉垂下,圍繞著一方長石砌的水池。長石光潔整齊,在夕陽光照下,顯出澄澄金色。池中波光粼粼,滿注清水。水深及膝,在池底石板的映照下,顯出一片輝煌的色澤。
池塘中心處,一方石台突兀地聳立著,宛如一張傾斜的椅子。石椅上放著一隻巨大的罐子,罐子對麵,一張極為寬大、沉重的木床在水麵上半沉半浮。
那張床由白色的硬木雕成,床周立著四根蛇形床柱,在床頂交織成一個巨大的圓盤。厚厚的布幔便從圓盤上垂下,宛如一個密不透風的金色帳篷,將旁人的視線完全遮擋開。
雖然所有的床品都是金色,但仍掩飾不住這張床與周圍環境的不和諧,大概是從別處挪來,並非此地舊物。
相思在水池周圍仔細尋找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有出口。她的目光停在了水池中心的大床上。
絕少有人會將床放在水中。且不要說清水環繞下的陰冷、潮濕,不適於睡眠,也隻有嬰兒才會喜歡在黑暗中微微搖晃的感覺,這讓他們仿佛回到了搖籃。
或者,這張床隻是一個掩飾,帷幕下麵便是通往外界入口的階梯?
如果這裏真是重劫的寢室,將地下之城入口置於自己臥榻之下,也是最為保險的做法。
相思不禁有些猶豫,那密不透風的帷幕內,會不會有她想要的自由?
一陣微風拂過,最外層的帷幕輕輕飄起,仿佛在向她發出誘人的邀約。
相思鼓起勇氣,足尖一點,輕輕落在水池中的石椅上。
傾斜的石椅晃了幾晃,石罐的蓋子微微鬆開一線。
相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罐蓋打開,卻不禁駭然變色。
石罐中,七條形態各異的蛇彼此纏繞,抱成一隻五彩斑斕的團。
其中一條通體發著赤紅的光芒,宛如籠罩在一團火焰之中,盤繞的蛇身布滿黏液,黏液下焦木般的裂紋。
相思認得,這便是曾在墓碑前折磨那位少婦的烈火之蛇。她不敢再看,匆匆將石罐蓋上。
大床的帷幕就在她伸手可及處,輕輕一挑,裏邊隱藏的秘密就可大白於天下。
她不免有些遲疑。
如果那個惡魔正在帷幕中沉睡,她該如何?
踟躇中,她偶然發現石罐的下麵,落著一朵青色的小花。
相思俯身將花拾起,卻見纖巧羸弱的花瓣上還帶著清亮的露水,似乎不久前才從林中摘下。
這種花她曾見過多次,曾被作為庇護,簪在發髻上;也曾被作為祝福,送給楊逸之。
它決非來自於生命斷絕的地底之城。
這是荒城中唯一開放的花朵。
相思心中一喜,越發堅信,在這金色的帷幕下,藏著通往荒城的通道!
她伸手掀開床幔,她的動作瞬間凝固,驚駭布滿了她的眸子,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一幕。
奢華精致的床幔下,不知名的青色小花密密麻麻地堆砌著,鋪滿了最柔軟的絲絨床褥,仿佛金色天幕中,閃爍著的點點星辰。
萬朵花瓣,竟沒有一朵枯萎。
看來這裏的每一朵花都經過了精心選擇,而且每天都會換上新的。
一具發黃的枯骨,正靜靜地沉睡在鮮花與絲絨的擁抱之中!
雲霧縹緲。
重劫的白袍在山風中獵獵飛舞。
他蒼白的手在楊逸之臉上顫抖,眼中充滿悲哀:“傳說阿修羅族,男極醜而女極美。我本以為自己是個例外。卻沒想到終究逃脫不了這個命運……常年累月的苦行損害了我原本完美的容顏。我現在已經無法麵對自己麵具下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才止住了胸口的起伏,手指從楊逸之的臉上、頸側撫過:“而你不同,堅定、執著、悲憫……你有人間一切美德,也有著宛如神明的容顏。有時我忍不住想,也許連梵天都會為這樣的容顏打動……”
他的手猝然用力,長長的指甲紮入楊逸之的肩頭。他眼中充滿絕望,嘶聲道:“這些,是我不曾擁有,也永遠不會有的!”
楊逸之閉上雙眼,他的身體在這突然的刺痛中一震,腕上鎖鏈發出一陣碎響。
重劫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緊皺的眉頭,長長歎息一聲,收回了手:“所以,我要你做我的替身。”
楊逸之眼中有些無奈的悲哀:“你要我怎樣,才肯放過她?”
重劫輕輕拭去他額頭的冷汗,無限溫存地道:“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要永遠留下來。”他分開楊逸之散垂的長發:“留在我的宮殿中,穿上最華麗的衣衫,高坐王座上,成為阿修羅族最美貌的王者。”
他的聲音一沉,變得無比悲傷:“我的容貌,我的身體,乃至整個生命都將獻給這無盡苦行,獻給重建三連城的偉業,獻給創造之神梵天。而你不同。你便是那個未受神格汙染的我,不必苦行,不必出沒在瘟疫盛行的城池,不必將自己變成蒼白的妖怪……你將永遠驕傲、孤獨地坐在王座上,宛如地底的太陽,垂照四方。”
楊逸之緩緩抬起眸子:“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重劫一笑:“你也可以將我當成你的傀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他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人瘋狂的想法,但是,他必須救出相思。
他點了點頭:“你放了她,我留下來。”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絲熟悉的譏誚:“你不想讓她留下來陪伴你麽?以後的歲月,你都將深居在荒涼的城池中。永遠告別陽光,告別親人,告別朋友。你不想與她共度麽?”
他頓了頓,笑容瞬間被怨毒籠罩:“為了取悅你,我不惜將她從梵天的祭台中奪走。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她。”
楊逸之打斷他:“你要取悅我,就放她走。”
重劫的眼中透出刻骨的嫉妒:“你會後悔。”
楊逸之看著他,淡淡道:“我不是你。”
這句話宛如利刃般刺痛了重劫的心,他的聲音陡然一厲:“你是!”
楊逸之側開臉,將目光投向淵藪中的浮雲。
他的這個舉動更加激怒了重劫,他一把抓住他破碎的衣襟,冰冷的麵具幾乎貼到他的臉上:“你必將會成為我,方死方休。”
正在這時,一陣清冷的鍾聲傳來。
鍾聲若有若無,仿佛近在耳側,又仿佛遠在天邊,透著莫名的荒涼。
重劫臉上的怒容漸漸冷卻。
他拋開楊逸之,向身後的城門走去。
相思怔怔地看著鮮花簇擁下的枯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為自己的無心驚擾致歉,正要退開,突然,黃金之門傳來輕輕的響動。
有人來了。
相思駭然變色,卻不知如何躲藏。
門被推開一線,一隻蒼白纖細的手搭在門楣上。
不是重劫又是誰?
相思咬了咬牙,再也顧不得是否驚擾亡靈,閃身向床上厚厚的帷幕中躲去。
金色的幔帳垂下,掩飾了她的身形,卻恰恰透開一線,讓她看到外麵的景象。她一動不敢動,屏氣凝神,向外看去。
重劫緩緩向水池走了過來。從池底撈起一隻透明的杯子。那杯子浸在水中,與水色毫無分別,相思剛才竟沒有發現。
相思默默禱告,希望他隻是為了這隻杯子而來,拿到後就趕緊離開,沒想到他竟然拾階而下,緩緩走入了池中。
池水浸濕了他寬大的白袍,他卻宛如不覺,緩緩向池中的石椅走來。
水聲輕響,每一步都宛如踏在相思的心上。她不由閉上了眼睛。
片刻,水聲卻停止了。
相思鼓起勇氣向外看去,卻見重劫全身沾濕,靜靜地坐在石椅上,一手拿著水晶杯,一手抱著那隻蛇罐。
杯中還有半杯清水。重劫的目光注視著杯子,突然輕輕歎息了一聲,伸手向蛇罐探去。
一條烏黑的蛇被他握在手中,掙紮著吐出長信,卻始終不敢向他發動襲擊。
他纖細的手指牢牢卡住蛇的下顎,強迫毒蛇將口張開,兩根彎曲的蛇牙完全凸現出來。他將左手的杯子遞了過去,讓蛇牙卡在杯壁上。
烏黑的濃汁點點滴落在清水中,清水頓時化為一團墨色的混沌。
然後,紅色、青色、銀色、褐色、紫色、黃色的毒蛇也遭到了相同的對待,很快,那半杯清水便成為渾濁的一團,根本辨不清色澤了。
相思的心在一陣陣抽緊。
重劫在墓碑前的話又重新回響在耳邊:“這七種劇毒之蛇,代表七種煉獄之苦。如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荒涼的墓園中,她曾親眼看到過這些酷刑的實施。
萬難想象,若被這杯奇毒無比的水沾上一滴,將會承受怎樣的痛苦。
重劫將杯子舉到眼前,久久凝視著。
他眼中的笑容說不出的揶揄。
然後,他仰頭將這杯毒液喝了下去。
帷幕後,相思緊緊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驚呼出聲,但她的身體卻禁不住瑟瑟發抖。
突然帷幕被掀開一線。
相思嚇得幾乎暈倒,連驚叫也哽在喉中。
然而,重劫卻沒有看她,隻是輕輕拾起那具枯骨垂在床邊的手,無比珍惜地挪到胸前,又緊緊抱住。
他的聲音嘶啞而悲傷,在空曠的四周不住回蕩:“媽媽,我終於找到梵天之瞳了。”
媽媽?
相思愕然。
難道這具包裹在華麗絲絨與無數鮮花中的枯黃骸骨,就是重劫的母親?
重劫單薄的身體不住顫抖,似乎在低聲啜泣。他將胸前的梵天之瞳摘下,放入那隻隻剩枯骨的手中,又用雙手將它包裹住,似乎要給這具枯骨以溫暖:“媽媽,有了梵天之瞳,詛咒便會解除,梵天將再度降臨我們的城池,給我們以神明的祝福。然後,三連城將會重建,陽光將再度照耀,日夜將再度交替,清泉重湧,鮮花盛開……這才是我做夢都想給你的城池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媽媽,我承諾你,你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從此,再沒有人會因那可恥的儀式死去。我們的旗幟,將飛揚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將建立前所未有的廣大帝國,和永恒不滅的都城。”
他將那隻枯骨之手放在腮邊,輕輕偎依著:“我將是千萬年來,阿修羅族中最偉大的王子,而你,就是最美麗的王後。”
重劫不再說話,似乎完全沉浸在這隻手所給予的溫暖之中,良久,才輕輕歎息一聲,道:“如果沒有這一切,我更寧願永遠陪伴在你身旁。做你的孩子,遠比做一個偉大的王者更重要。我真的寧願,隻是你的孩子。”
他緊緊握住這隻手,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和絕望:“可是我不能。我的血脈賦予了我這樣的使命,我就必須走下去。”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必須居住在昏黃的廢都,必須每天喝下劇毒的藥,必須承受煉獄般的苦行,必須化身為瘟疫與殺戮的妖魔……那是我父親賦予我的罪惡命運,我永遠都無法逃脫。”他將額頭緊貼在枯骨的手背上,身體不住顫抖,仿佛陷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良久,他抬起頭,聲音又變得溫柔:“正如你曾賦予我的美貌一樣……”
他抬起一手,輕輕從麵具上滑過:“媽媽,你曾賦予了我驚人的美貌,一定和你當年一樣。可是,它卻被那該死的苦行完全毀掉了!”他看著水中蒼白的倒影,無限悲傷地搖了搖頭:“我無法麵對這張妖魔般的臉……”
他的聲音宛如絕望的哭泣,與幽暗的水波一起,澹蕩不息
相思的心也不禁一震,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如此絕望,如此痛恨、遺棄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漸漸平靜下來。
“啪”的一聲輕響,卻是重劫將那張冰冷的麵具揭開。
“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麵具。”
“因為隻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隻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他的聲音顫抖著,輕得宛如來自天際。
他在那隻枯骨之手上一吻,又無比溫存地將它放回帷幕中。
仿佛他握著的,不是一截朽骨,而是價值連城的美玉。
他從石椅上起身,向灑滿鮮花的大床靠了過來。
難道,他竟真的要爬上花床,伴著這具枯骨入眠?
相思正在驚愕,他已挑起了床幔。
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
波光盈盈散開,相思看到了一張極為妖異的臉。
年少白皙,本是古人形容美少年的標準。
然而他的這張臉卻已完全超出了人類蒼白的底線,再也無法說得上美。
那種白色,絕非如玉一般溫潤,而是生澀、妖異的白。宛如偶然間掙脫了符咒,從白幡中走出的妖精,全身透著死亡般的冰冷,再無半點生的氣息。
宛如一叢亙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隨時都會變為透明。
宛如一尊忘記上色的細瓷人偶,被工匠遺忘在角落裏,沾滿了絕望的塵埃。
雖然,他的輪廓是如此的精致,兩道修長的眉宛如描畫,鼻梁端正俊秀,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彌補那白紙般的膚色對他容貌的破壞。
詭異的肌膚上,那雙飽含憂鬱的眸子也遠遠淺於常人,通透得仿佛琉璃,又宛如貓眼,隨著四周變幻的光線,發出層層疊疊的冷光。
這樣一雙瞳孔襯在妖異的膚色和滿頭銀發下,顯得淒涼而詭異。宛如荒煙蔓草深處,懸坐在墓碑上的白色幽靈,用無盡的悲傷與怨恨,打量著人間的世界。
他沒有說錯。
他驚人的美貌已在日夜苦行中喪失殆盡,化為一個真正的妖孽。
巨大的恐懼在相思心中升起——她看到了重劫麵具下的臉。
這是絕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重劫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怎會容忍,自己最醜惡、最柔弱的一麵,暴露在一個陌生人眼中?
重劫的目光與相思撞在一起,驚駭慢慢消散,化為無邊的怒意!
他銀色的長發無風狂舞,宛如在身後展開了一張巨大的蛛網,通透的眸子已變得赤紅,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將相思撕得粉碎!
相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的足尖已碰到了骸骨邊緣。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聲,從相思腳下傳來,卻是屍體旁幾朵青色野花被她踩碎,汁液與花粉四溢而出。
這聲幾乎難以察覺的響動,卻宛如鈞天狂雷一樣轟擊在重劫心頭,將他無盡的怒火擊為塵埃。
重劫的身形瞬間凝結,臉上隻剩下深深的惶恐,他單薄的身子在白袍下不住顫抖,向相思伸出手,嘶聲道:“你,你出來……”
相思哪裏敢動。
重劫顫抖著向她伸出手,聲音中盡是哀懇之意:“你出來,我不怪你……別傷害我母親……”
相思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往後退去,會踩壞花床中的屍體。
鮮花與錦繡中,這具冰冷的骸骨,竟是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的死穴。
重劫雙膝浸在水中,驚惶失措地看著她,滿頭銀發在及膝深的水中散開,宛如一朵蒼白的浮雲。
那襲寬大的白袍也被池水浸濕,裹在他瘦弱的身體上,讓他看去就仿佛一個燒製壞了的美麗人偶,麵臨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悲傷而絕望地乞求著。
相思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無心驚擾,也不會傷害你的母親,隻希望你以後將痛苦施加給別人之前,想一想自己現在的心情。”
重劫望著她,點了點頭。他通透無塵的眼中似乎已有了淚光。
相思一聲歎息,舍了骸骨,向床邊走來。
剛剛走了兩步,一道火紅的光芒攜著破空之聲,向她急襲而來!
她驚愕中欲要躲避,卻隻覺腳踝一麻,那條火焰之蛇的蛇尾已緊緊纏了上來。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一道狂烈之極的勁力襲過,她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起,在空中滑過半個弧圓,重重摔在石椅下。
石椅的棱角幾乎刺入了她的身體,大團鮮血嘔出,在水中浸開一片嫣紅。
全身一陣碎裂般的疼痛,最可怕的是腳踝上被蛇尾沾到的地方,一直宛如被燒灼般的劇痛,讓她連逃走的力氣也失去了,隻能依靠在冰涼的石椅上,瑟瑟發抖。
蛇頭張開巨口,猙獰可怖,被重劫緊緊握在手中,細長的蛇尾垂在水麵,宛如一條紅色的長鞭。
銀發飛揚,他蒼白的臉上是瘋狂的怒意:“你竟敢看到我的臉?你竟敢冒犯我的王後!”
每說一句,那條紅色的長鞭便狠狠抽下,在她的身體上刻下燒灼般的痕跡。
相思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剛才,她可以用那具屍骸為要挾,保全自己的平安,甚至換得自由。
但是她沒有。
她的善良、她的同情讓她將唯一的護身符拋開,卻再度淪入了這個惡魔的掌控。
水花在她身邊濺開,帶著炙熱的痛楚,落在她的身上。長鞭宛如尖刀,一次次剜割著她的肌膚。
這一切,似乎隻在告訴她一件事,不是每個人,都會被她的善良感動。
有一種人,罪惡和殘忍已滲入了他的天性,永遠無法改變。
他的鞭打越來越重,鮮血落梅般在池水中濺起。相思毫不懷疑,這已不是責罰,而是一場漫長的殺戮。
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石罐上。
不知是憤怒還是疲憊,重劫在水中踉蹌了幾步,幾乎站不直身體。他一手持著赤蛇的長鞭,一手緊緊握著胸前的梵天之瞳,微微喘息著。
相思趁這片刻之機,強忍著疼痛,將石罐一把抱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向重劫扔去。
重劫輕輕一閃,石罐頓時擊了個空。
然而,他的臉色立即變了。
怒火扭曲了他的心智,在石罐襲來的一瞬間,他竟忘了,自己身後就是母親沉睡的花床!
他撤鞭想將石罐擊碎,卻已經來不及了。
砰的一聲巨響,石罐重重地砸在花床中央。
無數朵野花碎為青色的塵埃,在奢華的幔帳間飛舞,那具早已枯朽、發黃的骸骨,便在這塵埃中四分五裂!
重劫怔怔地看著碎骨四濺,一動不動。
似乎眼前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夢魘。
突然,他發出一聲絕望的悲泣,扶著床柱深深跪了下去。
他的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崩塌。
相思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她知道,重劫悲痛欲絕、撫屍痛哭的瞬間,便是她逃走的唯一機會。她盡量不驚動嘶聲痛哭的重劫,悄悄向門口退去。
然而,她的足尖剛一觸及池底,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便從腳踝處傳遍全身。
她所有的力量都在這一刻消失,重重摔倒在水池中。
水花濺開,空洞的響聲在四處回蕩。
重劫悲痛欲絕的哭聲瞬間凝滯。
相思心下一沉,卻完全不敢回頭,正要掙紮起身,一雙修長而瘦削見骨的手已重重卡在她的脖子上。
她剛要驚呼出聲,卻被他猛地將身體翻轉。
重劫那因憤怒而顯得猙獰的臉幾乎貼在她眼前。
銀色長發宛如亂舞的魔龍,在他身後飛揚,琉璃般的眸子已變得血紅,目眥迸裂,一串夭紅的眼淚從瓷偶般慘白的臉上滾落。
他纖瘦的雙臂卻仿佛得到了秘魔般的力量,將她死死按入水中。
瘋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情。
他用盡全力卡住相思的脖子,完全忘了梵天的祝福,忘了三連城的重建,忘了相思是唯一能拚合梵天神像的人。
他隻想親手將她撕碎。
相思隻覺無數水珠在她麵前散開,發出無比眩目的光芒,越升越高,將無盡的痛苦漸漸帶離了她的身體。
難道就此死去麽?
她長長歎息一聲,一絲解脫的微笑漸漸浮上腮邊。
如果自己沒有任性離開,就不會遭遇這些了吧。若是在他身邊,還有什麽是值得擔心的呢。
她突然想起了吉娜,心中有些傷感:
你臨走的時候,讓我好好愛他,可是我卻讓你失望了,待會相見的時候,你不會怪我吧?
她微笑著闔上眼睛。
突然,頸側的壓力一輕。
重劫臉上的狂怒宛如在一瞬之間凝結,化為刻骨銘心的痛苦。
這痛苦是如此強烈,以他的修為與力量,竟完全無法立定身形,更不要說抵抗了。他似乎想要後退,雙腿卻已僵硬。他艱難地張開雙手,似乎要在虛空中抓住無形的支撐,但他的身體已劇烈地抽搐起來,再也無法站立,重重地跌倒在相思身上。
他雙目緊閉,全身不住顫抖,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在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楚,仿佛冰封、火炙、蟻噬、車裂、陵遲等酷刑同時降臨在他身上。他所有的尊嚴、驕傲、矜持都被這撕心裂肺的痛楚碾為塵埃,他在沾滿鮮血的水池中劇烈抽搐著,嘶啞的喉中發出一聲聲微弱的沉吟。
他的神誌仿佛已被折磨殆盡,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抱住相思,似乎要從她身上獲得一點溫暖。
相思想要推開他,但重傷在身,卻又如何能夠?
她心中充滿疑惑,剛才還殘忍如惡魔,狂怒著鞭打她的這個人,怎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模樣?
她看到了池底的那尊琉璃杯,杯底還積著一點未化開的毒液。
不久前,重劫坐在石椅上,親手將那七股混合在一起的毒液送入口中。
似乎因為彼此克製,毒液入體後並未立即發作,而是一直等到了現在。
隻是,這些毒藥一旦發作,絕非單純七種痛苦疊加那麽簡單。
隔著兩人的重重衣衫,相思仍能感到,他身上時而灼熱,時而冰冷,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仿佛連靈魂都要攪碎。
那是一場綿綿無盡、深入骨髓的折磨。
難道這便是他的苦行?
劇痛並非一次降臨,而是間歇發作。每當疼痛將他的神經撕扯得即將崩潰的一刻,便會暫時減退。這樣,他便不會因為昏迷而逃脫刑罰。片刻喘息之後,便是加倍的劇痛,循環往複。
一陣劇烈地抽搐後,他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
他緊緊伏在相思身上,散亂的銀發幾乎擋住了相思的眼睛。襤褸的衣袖下,他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相思的衣襟,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手背已纖瘦見骨,一道道青色的筋脈在單薄的皮膚下依稀可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在那一瞬間,滿頭銀發似乎也失去了光澤,化為塵埃般的顏色,擋住了他大半的麵容。極長的睫毛已褪為灰色,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這一刻,他仿佛是一個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將他的散發沾濕,緊緊貼在臉上,那張極度蒼白的臉看上去仿佛多了無數裂紋,更加妖異。而他的呼吸卻極度虛弱,不時輕輕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試圖將他推開,隻是微微一動,就已滿頭大汗。
澹蕩的波光下,重劫毫無血色的雙唇似乎動了動。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語道:“媽媽,我找到了一個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聲音極輕,仿佛是沉睡中的夢囈。
他所說的這個人是誰,難道自己麽?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絲毫的相似之處。
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我會把他留下來,永遠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來,永遠陪伴這具枯骨,這對於他而言,或許脈脈溫情的承諾,而對於這個無辜的人,卻是多麽殘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幾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懇地哽咽道:“媽媽,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相思還要掙紮,卻不知重劫從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眼淚從他的臉上點滴滑落,沾濕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著,聲音虛弱無力,卻又無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頭緊皺,仿佛又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這裏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聲音宛如小獸瀕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蕩,聽上去是如此絕望、悲傷。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陣刺痛,幾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陣抽搐,劇痛襲來,他的擁抱如此之緊,幾乎讓她窒息。
相思再也無法掙紮,隻得虛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鬆開自己。
然而,重劫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極為猛烈,竟將她越抱越緊,再不鬆開。
她似乎能聽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發出咯咯的裂響。
水波帶著夭紅的血色,卷湧而來。終於,相思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紛至遝來的噩夢宛如惡魔的羽翼,緊緊覆蓋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密不透風的黑暗終於破開一線,她輕輕呻吟一聲,睜開了雙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舊伏在她身上。他的臉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亂的銀發掩蓋。修長而瘦弱的身體卻像小貓一樣蜷曲起來,緊緊靠著她,仿佛是一隻尋求溫暖的小獸。
他一手壓在自己胸前,一手無力地搭在相思腰側。
他的動作如此親密,卻也如此自然,沒有半點情欲之意。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所有的暴虐與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寧靜籠罩在他的臉上,仿佛清晨的陽光,溫暖著他飽受折磨的身體。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個嬰兒。
被汗水濡濕的散發依舊沾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無比憔悴,仿佛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個寧靜的清晨,終於暫時擺脫了病痛,沉沉安眠。
難道在之前的無數日夜裏,他便是這樣,在那具枯黃骸骨的懷中沉睡?難道在母親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記苦行給他帶來的煉獄般的苦難,得到些許虛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帶著哽咽的話:
“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麵具。”
“因為隻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隻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相思輕輕歎息一聲,將臉轉開,不忍看他那張蒼白的臉。
他的雙眼卻霍然睜開了。
這雙眼睛通透無塵,沒有憤怒,沒有瘋狂,也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推開相思,站了起來。
寂靜的水池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他在整理散發和衣衫。隻片刻,無盡的蒼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為荒城高台上那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執掌者人類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緩緩來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將裏邊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將罐身擦拭幹淨。直到石罐內外都已看不見一絲汙垢,他才將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後,他麵無表情地將碎裂的骸骨一塊塊拾起,輕輕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細,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絕不會遺忘。
較大的骨殖揀淨後,他用手指一寸寸撫過絲絨床單,仔細搜尋。直到確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撿起。
他雙手握著罐蓋,緊緊貼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蓋被他的體溫溫暖,才無比輕柔地將它蓋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蓋一隻石罐,而是在某個寒冷的雨夜,為最心愛的人蓋好被褥。
他抱著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媽媽,你的啟示我已知曉。”
他低下頭,長發垂散,掩蓋了他的表情。
點點淚痕,滴落在罐蓋上。那雙纖瘦見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顫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頭,銀色的長發退去,他臉上浮現出一個孩子般動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聲極輕的歎息宛如從天際傳來:
“媽媽,你安息吧。”
他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將石罐放在花床中心處,又將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後,他霍然轉身,那無盡寬大的白袍在水波上無風自舞,將他所有的溫柔與憂傷一掃而光。
他的目光變得冰冷刺骨,緊緊盯在相思臉上。
第二十六章 儼冕旒兮垂衣裳
相思抱膝坐在水中,無力逃跑,也不再恐懼。
重劫涉水走到她麵前,輕輕俯下身去。
相思沒有躲避,任他抬起自己的下顎。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淡淡道:“你知道麽,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相思看著他,隻覺得眼前這個人無限可憎,卻也無限可憐、無限可悲:“錯的是你。”
重劫輕輕闔眼,似乎在用那短暫的時間平息自己的怒氣,他一字字道:“殺你千萬次,也敵不過你的罪。”
這一次,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激動與狂亂,顯得異常冷靜。隻是這冷靜卻浸透了陰森的殺意,針芒般刺在相思的每一寸肌膚上。
相思不禁一顫。
重劫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她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冷笑:“三日後,便是我的生日。你必須在那一天,為我拚好梵天神像。”
“否則,你將生不如死。”
他的聲音很輕,也沒有刻意地威脅,仿佛隻在陳述一件事實。然而,森冷的殺意卻已隨著他的漸漸淩厲的目光,霧氣般彌漫開來,將整個水池凝結成冰。
相思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但她的眼中沒有畏懼。
她搖了搖頭:“我做不到。無論怎麽拚,它們都會再度裂開,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那是你不夠虔誠!”重劫怒吼著打斷她。
相思輕輕將臉側開:“或者你說得對,我不夠虔誠……可我並不想要這樣的虔誠。”她猝然闔目,聲音透出一絲悲傷,一絲決斷:“你現在就殺了我罷。”
重劫看著她,怒氣漸漸消散。
他沒有說話。
因為他從那張溫婉美麗的臉上,看出了決斷。
無論手握多大的力量,多麽可怕的刑罰,但當一個人已無所畏懼時,他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脅迫她?
他看著這個一貫在他威嚴下顫抖的女子,臉上流露出少許驚愕。
輕輕地,冰冷的掌聲在她麵前響起:“很好,溫柔而堅強、執著而無懼的女人,真是難得一見的稀世之珍,看來我真是低估了你。”
說著,重劫握住她的下顎,強行將她的頭扭過:“你看看這是什麽?”
他的聲音中說不出的嘲弄,仿佛又一場精彩的戲碼即將上演。
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相思霍然睜開雙眼,就見一縷漆黑的長發,懸在他蒼白的指間,顯得格外突兀。
相思一怔,眼中透出深深的茫然。
“不記得了麽?”重劫歎息一聲:“女人果然善變。他曾為你浴血奮戰,獨身出入千軍萬馬之中,你竟然忘記了。”
相思禁不住驚呼出聲:“楊盟主……你把他怎樣了?”
重劫手指輕輕一彈,那縷漆黑的長發頓時蓬散在她臉上:“不怎樣。”他眼中透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隻是想將他留下來,永遠陪伴著我們。”
相思聽出了他話中的含義,心中不禁一震。
——原來,重劫在昏迷中提起的、要被永遠留下的人,竟是楊逸之。
她溫婉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怒容:“你快放了他!”
重劫俯下身去,微笑著看著她,蒼白的手指從她臉上撫過:“或者,我們應該一起玩一個遊戲。”
相思厭惡地側開臉,她知道,他所謂的“遊戲”,是什麽樣的含義。
重劫依舊微笑著:“我本來要將他永遠留在這裏,穿上最華麗的王袍,代替我,永遠統治這座城池。可是看到你,我突然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他是如此玉山俊秀,風采若神,本該徜徉在山野林泉之中,繼續做他的君子、隱士。而我,卻隻想將他留在自己身邊,成為一個完美的玩偶。這是不是有點暴殄天物?或許,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
相思抬起頭:“你到底要怎樣?”
重劫道:“三天之內,拚合好梵天神像。隻有梵天降臨的喜悅,能讓我改變主意,放他離開。”
相思冷冷看著他,一字字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她知道,以重劫的性格,最可能的結局便是,將他們和重造的梵天之像一起留在地底。
重劫譏誚地一笑,輕輕捧起她的臉:“在你心中,我或者是個出爾反爾,毫無信義的妖魔。但你是蓮花天女。如此美麗、善良,你應該嚐試用這一切,來感化我。”
他注視著她,漣漪般的笑意從他眸中澹蕩開去:“他曾救了你無數次,不問緣由、不管成敗、不論生死。你就不能冒著被我欺騙的危險,嚐試救他一次麽?”
相思的臉上透出深深的悲傷,的確,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
看到她動容,他的笑意更加誘人:“連梵天都能被苦行者的虔誠感動,何況是我?”
相思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好,我再試試。”
重劫滿意地點了點頭,扶起相思,向門外的神像處走去:“你要盡快想出辦法,變得足夠虔誠。”
很快,他拖著她走出了走廊,來到宮殿中央。
重劫將她扔在碎石堆中,手指從她臉上緩緩撫過,輕聲道:“用心點,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白銀之門在夕照下發出昏黃的微光。一張蒼白的麵具映在這微光中,顯得說不出的妖異、恐怖。
重劫將白銀之門推開一線,鬼魅般飄了進來。
蛇形石牢中,鎖鏈發出一陣細碎的響動,楊逸之緩緩抬起了頭。
重劫一言不發,解開他腕上的鎖鏈,將他帶出了白銀之門,徑直來到黃金之門外。
他推門而入。
金色水池中的血跡已然消失,水波又已回複了當初的潔淨。
重劫指著清池旁的一堆白色的衣物,對楊逸之道:“沐浴更衣。”
那是一堆整齊疊放的白色中衣。
中衣,本為修行者常備的三種衣飾之一。音譯作安陀會、安呾婆娑。又稱作裏衣、內衣、五條衣、中著衣、中宿衣。後來在世俗中也廣為流行,用於貼身或私下獨處時穿著。
這襲中衣並無複雜的式樣,剪裁卻極為精當,麵料更是細膩柔軟,透著高貴而清華的光芒,仿佛是一段從天際裁下的白雲。
重劫淡淡笑道:“這是天下最為輕柔的絲綢,每一匹都要花上整年的時間才能織成,以前隻用來供奉神明。”
他看了楊逸之一眼:“沐浴,然後穿上它,你的動作必須快一點,還有很多的衣服要試。”
楊逸之皺起眉頭:“你到底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重劫悠然拾起胸前的散發,輕輕玩弄著:“在三天後的祭典上,你將穿上阿修羅王的華服,跪在重生後的梵天神像麵前,乞求他給我們一個祝福。這是千年不遇的聖典,因此,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為你選出最適合的衣服,讓你用最完美的一麵,來迎接梵天的降臨。”
他看著楊逸之,眼中流露出癡迷與豔羨,似乎那完美的一幕已浮現在眼前:“你將身著華服,替我跪在梵天麵前,虔誠地祈禱他用無所不能的法力,給我族的亡靈之旗上烙下祝福之印。”
楊逸之注視著他,聲音中透出淡淡的悲哀:“為什麽不是你自己?”
重劫的雙目頓時被怒意充滿,他抓過楊逸之,嘶聲道:“為什麽!你故意用這個問題來羞辱我麽?”
楊逸之道:“沒有人羞辱你。這既然是你的責任與理想,為什麽不自己麵對?”
“為什麽?”重劫重複了一次,忍不住仰天長笑起來,他的笑聲中透著無比的譏誚,卻又漸漸化為絕望,聽起來更像是低低的哭泣。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仍然沒有停止,竟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良久,重劫止住笑,緩緩抬頭,注視著楊逸之。
突然,他將臉上的麵具掀開。
散亂的銀發下,他通透的眼中透出無盡悲傷:“因為,梵天不會賜福給一個醜陋而殘忍的妖怪。”
楊逸之初見他麵具下的臉,也不禁一驚,一時無言。
讓他驚愕的,不是重劫臉上的慘白和妖異,而是那張臉上蝕骨的絕望與悲傷。
他似乎明白了,他為什麽要將自己留下,為什麽要讓自己穿上阿修羅王的冠冕,代替他去履行那個他用一生苦行換來的聖典。
為了求得梵天的降臨,他不惜用煉獄般的苦行,燃盡了自己的健康,年華,容貌,以及一切美德,化為一個蜷縮在地底,充滿怨毒與悲傷的妖怪。
然而,當梵天終於為他的虔誠打動,再度降臨時,他卻已沒有勇氣站在神的麵前。
他已深深厭棄自己這枯朽的身體,與腐爛的靈魂。
這又是何等的可悲。
啪的一聲輕響,麵具又已回到重劫臉上。
他的瞳孔緩緩收縮,將剛才的戰栗、恐懼、懦弱全部包裹起來。他聲音又已變得冰冷:“若你成功,我就放了她。若不,你們就死。”
言罷,他轉身跨出了房門。
砰的一聲,門已被他重重關上。
楊逸之靜靜立在清池旁,猶豫了良久,終於歎息一聲,將那堆衣物拾了起來。
金色的城門再度開啟。
一縷夕照從城門中投下,將昏暗的走廊照出一線光輝。
楊逸之白衣赤足,長發垂散,站在淡淡暮色中。
中衣並無多餘的裝飾,隻是長長一襲,隨意披在身上,但恰恰在這隨意與簡潔中,隱含了最精當的剪裁。柔軟的衣褶宛如流水,沿著他修長的身形垂下,透出明月一般的高遠清華。
他漆黑的長發還未幹透,散垂在清朗如月的白衣上,透著說不出的閑散,看去就宛如日暮時,那些行散而出,徜徉山林的魏晉名士。雖然衣衫未整,卻自有一種蕭散的風神。
重劫久久注視著他。
豔羨、嫉妒、讚歎、癡迷的神色在他眼中交替升起,宛如一團糾結的亂麻,將他本來通透無塵的眸子攪成一片混沌。
他猝然合眼,似乎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良久,才輕聲道:“很好,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楊逸之卻淡淡道:“可以開始了麽?”
重劫點了點頭,指了指黑鐵之城的大門。
楊逸之推門而入。
一陣絢爛的珠光撲麵而來,幾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那是一個巨大的寶庫,藏寶之庫。
也許自三連城破之後,所有的珍寶就都被轉移到這裏,而後世世代代的阿修羅王在懷著重建輝煌的夢想時,他們所收集的寶物也全都薈萃於此。
那是任何一位君王都無法想象的矩量財富,可以想見,阿修羅王們多麽希望能夠看到它們在陽光下閃耀,重新裝點出金、銀、鐵三座連城的榮光。但現在,卻都掩蔽於千年的塵埃。
每件珍寶,自從放置於此地,就再沒有動過,隻因那沉沉的希望,從沒有實現的契機。但寶物的光芒,卻無法遮蔽。它們在昏黃的地底,細數寂寞的光陰,一如每一代的阿修羅王短暫而悲哀的生命。
這些珍寶,遍含每個時代的珍品,書卷、玉器、金銀、寶石,無所不包,而風格迥不相同,不僅來自中原,還有波斯、印度、韃靼、暹羅之物,甚至是來自遙遠的西方充滿異國風情的奇珍。而其中最多的,是那些巨大的,雕刻簡潔卻又古拙之極的上古靈寶,這些,幾乎將整座寶庫充滿。
一頭由整塊玉石雕刻成的大象聳立在寶庫的正中央,玉石通體玉白,宛如凝結的羊脂,溫潤柔和之極,在微光下透出極清亮的顏色。大象高幾兩丈,如此巨大的玉石稱得上是舉世罕見,那象雕得威武之極,栩栩如生,仿佛出於鬼神之手,轉瞬間便會發出一聲怒吼,蘇醒過來。
象身上馱了七層巨大的蓮台,上麵放置著各色玉石雕刻出的無數怪獸,每隻怪獸背上都馱了一品蓮台,蓮台上坐著一位神衹。神衹萬千,那蓮台也是萬千,讓人看了目不暇接,頓起莊嚴肅穆之心。阿修羅王們搜集的珍品,被這些神衹執在手中,剩餘的便掛在玉象那高大的身軀上,更大件的便堆積在地上。
這裏的每一件珍寶,若流落人間,都會令世人聳然動容,頃刻之間成就敵國的富貴。
重劫卻看也不看這些珍寶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象足下擺放著的七隻精致的木箱上。
木箱十分高大,通體雕刻著日月星辰的圖案,圖案上鑲嵌著各色寶石。箱蓋全部都已打開,眩目的銀色光輝便從這些木箱中溢出,顯得高貴莊嚴,仿佛來自天堂的陽光,讓人不敢起半點褻瀆之心。在它們的映襯下,周圍那七彩斑斕寶光頓時顯得俗豔而黯淡。
重劫舉袖指向木箱:“這便是阿修羅王的七套禮服。戰事之服、祭祀之服、宴享之服、苦行之服、遊樂之服、司政之服、冕服。你必須將它們都試一遍,以便找出最完美的一件。”
楊逸之看著那些巨大的木箱,每一件禮服都極為複雜,從內到外,分為數十個部分,還有數不清的配飾、珠寶。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
將這些繁冗的服裝都穿上一遍,這實在是孩子般的無聊遊戲。
但當這場遊戲關係到相思的生死時,他也不得不陪他玩下去。
他歎息一聲,道:“從哪一套開始?”他正要俯身去拾一個箱子中的衣物,突然,一道冰冷的寒氣擦身而過,他頸後的穴道一麻,氣息頓時凝滯,完全無法行動。
楊逸之不禁苦笑,重劫身形剛動的時候,他就已然發現。
然而,洞悉之力雖如故,他的身法卻已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完全無力躲避這宛如鬼魅的襲擊。
若他武功還在,又豈會如此輕易被他製住?
楊逸之冷笑:“你何必多此一舉,公主在你手中,已是絕好的要挾。”
重劫緩緩收手,微哂道:“你以為我是怕你逃走?或是反抗?”
他搖了搖頭,凝視著楊逸之的眼中透出孩子般的柔情:“我這樣做,隻是為了更好地享受樂趣——你隻是一具完美的傀儡,由我親手裝扮。”
楊逸之無語。
這對於他而言,實在是比酷刑還難忍受的羞辱。
重劫從第一隻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副光芒四耀的銀色戰甲。
這是一件純用白銀打造的鎧甲,但那不是普通的白銀,而是梵天降生之時,由座下蓮花凝結的露水,滴成的白色秘銀。由梵天在許給阿修羅王祝福的時候,親手交與給這個戰爭之族的。然後阿修羅族中的修羅之爐整整鑄造了一千年,方才打造出這副戰甲來。據說當此戰甲出世之時,周天都為之震動,萬千神明露出了恐懼的眼神。
阿修羅王憑借此甲,幾乎縱橫天下而不敗。
是以此甲名為“天空之永恒”。
七色的寶石鑲嵌在甲身上,預示著這座甲承載著梵天的七種福佑。
銀盔鑄成一隻巨大的孔雀,雙翅張開,垂在兩肩處,修長的七彩尾羽垂下來,一直護到腳踝。尾羽上麵綴滿了七彩的寶石,每一顆寶石,便是一種力量。那是阿修羅族萬千臣子對王的信賴,是為信之福佑。
兩片巨大而精致的肩甲護在鎧甲的兩邊,那是兩朵蓮花,每一片蓮瓣都經過三千萬次敲擊而成,足以阻擋任何強力的攻擊。每一片蓮花都虔誠地盛開在肩甲上,象征對每一次殺戮的慈悲。是為慈悲之福佑。
一片浩瀚的海濤被永久地雕鑄在秘銀上,形成這套盔甲的主體——大海之胸甲。大海乃一切力量之來源,是以阿修羅族在鑄造這副盔甲之前,由三千修羅戰士自願投身海中獻祭,將大海之力量吸納到秘銀之中,方始鍛造。這套鎧甲中蘊涵的,是整個宇宙最古老而質樸的力量,是為力量之福佑。
胸甲之下,是一條寬闊的腰帶,腰帶的正中是一隻巨大的獅頭,猙獰凶惡,栩栩如生。傳說此乃阿修羅王親入魔境,搏殺最凶殘的魔獅,並用其心結合秘銀鑄成這條腰帶。這象征著阿修羅王無所畏懼的勇敢與威武,是為勇猛之福佑。
一座巍峨的高山一分為二,形成這副鎧甲的甲裙。那是神衹所居住的聖山崗仁波吉峰,千年鍛造的秘銀宛如聖山之頂上的積雪,傲岸而從容地麵對著世人,世界不傾,此山不倒,象征著阿修羅王無人能攖的王權,是為威嚴之福佑。
腿甲上還綁著兩條護膝,每條護膝上雕著一隻巨大的菩提樹,周天星辰便是樹的葉子,象征著世間萬念便如這星辰一般,無一不出於阿修羅王之心,是為智慧之福佑。
最終是兩隻戰靴,卻極為精練,幾乎看不出什麽雕飾來,但中間鎖著的,卻是構成這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風。象征阿修羅王可控禦整個世界,是為永恒之福佑。
隨著重劫的動作,孔雀戰盔、蓮花護肩、大海胸甲、雄獅甲帶、神山甲裙、菩提膝甲……被一件件展開,鋪放於地。
而後,他又無比認真地將它們一一捧起,輕輕拂去上邊那看不見的塵埃,而後一件件穿在楊逸之身上。
他的神情專注而溫柔,宛如一個孩子,徹底沉迷於裝扮玩偶的快樂中。
在這一動不動的玩偶麵前,他塵封已久的愛憐不可遏製地噴湧,並且在終年寂寞的澆灌下,變得如此強烈,刻骨銘心。
修羅戰甲銀光閃耀,某一刻,他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軀殼,他裝扮的不再是一個玩偶,而是另一個自己。
一個完美無缺的自己。
他所有無法實現的夢想,他對美的最終想象,都寄托在那一件件華服之上。在自己一絲不苟的動作中,變得可以觸摸。
終於,最後一件裝飾被他嵌上楊逸之的戰盔。這副無比莊嚴、無比輝煌,似乎隻有神明可以匹配的戰甲完整地穿在了楊逸之的身上。
它們,終於不再是自己手指撫摸下、沉睡箱底的寒冰,而在眼前這個男子身上,展現出宛如天神的莊嚴。
重劫抬頭仰望著楊逸之。那一刻,他的眼中閃爍出層層淚光,呼吸都已停止。他向後退去,幾乎有跪倒在他腳下,虔誠膜拜的衝動。
銀光輝耀,宛如極盛的明月,亙古以來,就已懸於天際。
隻是,這道光芒卻如天地大美,雖然無可企及,卻並不奪目。
那是一種包容沉靜之美,既不壓榨萬物的光輝,也不去襯出他人的渺小。
無論風華多麽卓然出塵,也如朗朗明月,不僅輝耀自己,也照亮別人。
正如楊逸之本人。
在他的照耀下,無論多麽平庸醜陋、碌碌無為的人,都能回憶起自己心底的光芒,都能感到自己漸漸和他一樣,美麗、高華、超出塵世。
於是,重劫的敬畏、企慕在這道變化的光芒中漸漸淡去。
那一刻,楊逸之不再是不可觸摸的神明,而就是他本身。
那一刻,他仿佛分享了他的一切榮耀、光輝、美德。
一切醜惡、殘忍、陰暗、懦弱都離他遠去。
他仿佛化身為他。
英俊莊嚴、風采若神,站在天地間最輝煌的光芒中。
成為征戰四方,攻無不克的王者。
重劫跪在地上,喜極而泣。
那正是他夢想中的阿修羅王。
也是自己。
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
相思跪在碎石中。
她纖秀的眉頭緊皺著,看著懷中的一堆碎石。
神像依舊無法拚合,每一次粘好的瞬間都會重新碎裂。
但她不能放棄。
為了報答楊逸之數次舍身相救之恩,她必須用盡全力。
相思強忍著身上的傷痛,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重新分類。
好在,這些碎屑本來是分別擺放的,雖然被重劫弄亂,但亦不是無跡可循。何況很多碎片都經過不止一次的拚合,上麵留下了濃淡不一的膠汁的痕跡。從痕跡色澤的深淺,便可將不同部位的碎片分辨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碎片又被再度分成幾十堆,按照神像的不同部位,一一放好。
通宵達旦的操勞讓她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但她還不能休息,還要將每一堆碎屑中的每一塊殘片,都按照原來的位置,一塊塊擺開。
若有若無的鍾聲自遠方響起。
她知道,一天已經過去了。
黑鐵門內。
重劫將戰甲脫下,給楊逸之換上了祭祀之服。
長長的白袍不雜半點其餘顏色,宛如天幕般流瀉而下,將楊逸之全身罩住,白色的光輝便是天堂的顏色,盡顯莊嚴。楊逸之修長的身形被襯托得淋漓盡致,神峰玉樹般傲然立於天地之間,那是麵對神衹的莊嚴,簇擁著萬年不變的皚皚白雪。白袍的盡頭是一頂巍峨的高冠,將他無限清華的容貌遮蔽住,隻留下飛掠天空的威儀。
重劫久久凝視著他,貓眼般的眸子不住變化,卻說不出是喜是悲。
這時,遙遠的鍾聲透過黑鐵之門,回蕩在空寂的寶庫中。
重劫臉色變了了,這就意味著,他的苦行即將開始。
他匆匆將楊逸之身上的禮服脫下,將他帶回石牢中重新囚禁。而自己則去黃金之門後,履行日複一日的苦行。
宮殿中央,銀色藤蘿披垂如帳。
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勞作著。
日以繼夜。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次日,重劫再度將楊逸之從囚籠中帶出,沐浴更衣,來到寶庫內。
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遊樂之服。
宴享之服繡著千萬朵盛放的繁花,深淺不一的銀色逐次在楊逸之身上展開,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陽春。楊逸之的長發被一隻金環束住,流瀉的漆黑揮灑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寫的最後一筆,淋漓盡致,極盡風華。他的溫文在這繁華的縈繞下抒發成畫堂春生的風流,點漾著眸中一絲掩映不盡的溫存。於是,再緊蹙的眉宇也無法冷淡。
司政之服端莊的冠冕束住了楊逸之的長發,顯露出他溫潤如玉的臉色來。長袖飄搖,被一條極寬的帶子攔腰束起,擯棄所有的繁華藻飾,顯得威嚴肅穆。此衣不加多餘的修飾,正因為隻有一件東西能裝飾它——那便是天下。
輕袍緩帶,快履弱冠。樂遊之服極盡輕便之能事,卻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叢銀色的花枝自胸前橫過,盛開在無盡的水氣墨色之中,隨著衣服的流擺,花墨之色都浩瀚澹蕩,宛如實物。一枚鴿蛋大小的明珠嵌在華冠的頂部,透出清冷的光華。那是盛唐的明月,曾流連長安,曾春江照花,曾停佇在遊仙五嶽的詩人身上,最終化為無盡的高華清遠,融入一身山水靈性之中。
相思從塵埃中爬起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她竟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她滿懷愧疚地抬起頭,卻愕然發現,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間改變。
塵埃堆積的宮殿已煥然一新。
金色的帷幔垂下,擋住了穹頂上巨大的空洞,也將一切破敗荒涼之氣隱藏,透出久違的繁華。
梵天蓮台上擺滿了野花。蓮台四周堆放著各種神像、法器,仿佛諸天神佛,在一夜之間降臨了這座荒蕪的城池。
一張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邊,懸停在地裂的邊緣,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隨時都會在一聲梵唱中蘇醒。
她知道,那場等候千年的慶典就要到來。
第三日,寶庫中隻剩下苦行之服、冕服。
重劫將苦行之服取出。
這是一副麻衣,破敗的麻衣,與那些奢華的禮服格格不入。
銀色火焰仿佛還燃燒在這破敗的衣衫上,幹旱、苦澇、疾苦、饑餓、憤懣、怨懟……無數的苦難構成這件衣服的絲縷,再被淩亂地織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這件衣服。
沒有任何裝飾,隻是簡陋地披在身上,然後經曆有情世間的萬種劫難。
卻正是這無盡的困難,讓這襤褸的衣衫發出不亞於任何一種華服的銀色光輝。
那便是苦行的力量。
重劫久久注視著這件衣衫,卻並不急於將它披在楊逸之身上。
慢慢地,他將身上那襲極為寬大的白袍脫下,換上了這襤褸的衣衫。
他用荊棘之冠攏住自己的銀發,輕輕將麵具摘下:“今日午夜,便是我十八歲的生日。也是梵天降臨的日子。”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就在這一遍遍換裝之中,三天已然過去了。
重劫看著楊逸之,眼中透出無限的柔情:“然後,我要為你換上最隆重的冕服,隻有它,才最適合你天空一樣無盡的風華。夜半之時,我和你,將親眼目睹梵天的降臨。”
楊逸之的目光投向寶庫中的最後一個木箱。
這個箱子比其餘的箱子更加精致,也略微厚一些,分為上下兩層,除了衣裳冠冕外,還放著無數的配飾,甚至用於描畫盛妝的工具、器皿。
這便是阿修羅王在最盛大典禮上穿著的冕服。
今晚午夜,他將披掛最華麗的冕服,而重劫將身著最襤褸的苦行之服,一同跪在梵天神像之前。
楊逸之皺起眉頭:“你早就安排好我們在慶典上的穿著,為什麽還要一一試過?”
重劫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疑惑:“難道你不高興麽?這些隻有神明才會享有的華服,一件件穿在你的身上。隻有在這些衣飾的襯托下,神明賜給你的風華才能展現得淋漓盡致,展現得天地歎息!”他猝然合眼,似乎還在回憶著這幾天來,眼前曾出現過的畫麵。
那是神的莊嚴與繁華。
那是常人無法想象的美。
宛如突然駕臨的明月,照亮了地下之城那昏暗千年的歲月。
光芒,凝聚了一千年的過去,賒欠了一千年的未來。隻為這一刻的光輝無比,哪怕之後的歲月都是一片黑暗。
從此,再也無法忘懷。
重劫歎息一聲,俯身從箱中拾起一條極為精致的項鏈:“我曾多少次撫摸這些裝飾。可我的身體已然腐敗,再也無法匹配它們。我隻能身著襤褸的苦行之服,乞求梵天的原諒。”
他深深看著楊逸之:“而你,應該感謝神明,在千千萬萬人中,隻賜給了你這具完美的肉身,讓你能穿戴這些偉大的裝飾。”
楊逸之看著他,淡淡道:“隻有一種裝飾,是所有人都能穿戴的。”
他的話語一字字,在空寂的寶庫中發出金石之聲:“那就是美德。”
重劫的怒意瞬間騰起,他一把將楊逸之抓過:“無論你願不願意,都要將這些全部穿上,捧起黑色的亡靈之旗,替我跪在梵天麵前,乞求神的祝福!”
他蒼白的臉幾乎貼到楊逸之眼前,嘶聲道:“若真的有所有人都能穿戴的裝飾,也不是什麽所謂美德,而是虔誠!”
言罷,他重重推開他,自己卻禁不住一陣喘息。
良久,他才平息下來,輕輕抬頭道:“我知道你會足夠虔誠的。”那種熟悉的嘲弄又從他通透的眼底透出。
楊逸之的心一沉。
他微微側頭,對他一笑:“若不夠,她便會墜入萬丈地裂之中。”
楊逸之全身一震,不再說話。
重劫也沉默下去。他俯身拾起冕服九重上衣中的第一重。一襲雪色在他手中輕輕流淌,十二團蒼白而寂靜的火焰便在這無盡雪色中輕輕躍動。
火焰象征著阿修羅族賴以生存的基礎——戰爭
然後,每一重衣上,分別用深淺不一的白色繪出栩栩如生的花紋:日升、月恒、星辰、飛龍、舞鳳、風雲、雨露、神鳥。下裳也分為九重,以極為精致的手法繡著大地、山巒、河流、海洋、藤蔓、文藻、宮室、花木、百獸。
衣畫,裳繡,以象天地之色也。
重劫將衣裳一件件披在楊逸之身上,看著這些精美的紋飾在他身上,逐漸獲得了生命,幻化為靈動莊嚴之相,在如月的光芒中,變化不定。
他的雙手都在不住顫抖。
衣裳之後是綬帶。綬帶亦有九重。
重劫將長短、大小、質地不一的綬帶一條條展開,按照特定的次序,輕輕係在楊逸之身上。從肩頭、領口一直垂繞到腰間。每一條都繡著極為繁複的圖案,鑲嵌著價值連城的珠寶,分別象征著阿修羅王的九種法器。
然後還有纓絡、寶帔、戰徽……以及更為繁複的配飾。
重劫不厭其煩,拂拭著這些奢華之極的配飾。打磨出本屬於它們的榮光。
這一夜,曆代阿修羅王的期盼將成為現實,無盡的華服與配飾,它們的光彩都將因這一夜而照耀永恒。項鏈、臂環、手鐲、耳環、足環、腰飾……珠玉溫潤生輝,翡翠蒼碧欲滴,寶石深邃通透,金銀則被名匠打造為最逼肖的繁花、飛鳥、靈獸,這鍛造是如此精致,隻有嘔出了心血,累盲了雙眼,才能鏤刻出如此美麗的圖案。
重劫將這些配飾一件件佩戴在楊逸之身上,輕輕整理到最合適的位置。
他的手指從楊逸之臉上寸寸撫過,眼底透出難以言傳的神情。
那一刻,他的欣慰、企慕、愛憐有多深,他的嫉妒、怨恨、自卑就有多深。
這一切又最終化為濃濃的悲傷。
他長長歎息一聲,從箱子裏取出一個托盤,裏邊放著大大小小的畫筆,和各形各色的器皿。
他為他上妝。
他握著畫筆的手微微顫抖,筆端小心翼翼地從楊逸之臉上滑過。
他仿佛並不是要修飾這張麵容,而隻是在臨摹。
要將他的一切描摹在自己記憶中,一次一次,讓筆下的色澤得更加深邃。
楊逸之早就習慣了他這些古怪的舉動,他的眸子清涵空淡,仿佛已超越了世情的煩惱,隻為眾生的苦難發出悲憫的歎息。
宛如佛陀在沙羅雙樹下自在苦行,無視魔王的折磨。
妝容已竟,最後便是冠冕。
木箱正中間,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隻玉質的冠冕。
冠心鑲嵌著一隻跟梵天之瞳一樣大小的寶石,不同的是,這寶石是白色的,宛如聖山冰雪一樣的顏色。寶石正中高聳一支黃金打造的長矛,象征著阿修羅族善戰的功績。無數珍寶被鑲嵌在這個寶冠之上,象征著這個世界上的無限生靈,全都在阿修羅族的威嚴之下戰栗。
重劫拿起玉梳,將他的頭發一縷縷梳理整齊,用一根極細的玉簪別住。才將這隻玉冠戴在他頭上。
他抬起頭,久久凝視著楊逸之,輕輕將冠上的錦帶係在他顎下:“它或許本就因你而造。”
這一次,他的話語中退去了妒忌與譏嘲,顯得無比真誠,卻也無比悲傷。
仿佛將自己夢想過千萬遍的榮光,親手交到他人手中。
這種移交,是代替,是轉嫁,卻也是一種毀滅。
——畢竟不是自己啊。
重劫雙手突然握緊,指節都因用力而顫抖。
良久,他又平息下來,退開幾步,將一麵巨大的銅鏡搬到楊逸之麵前,嘶啞的聲音在靜謐的寶庫顯得格外生澀:“你看,多麽完美,萬物眾生都在為你歎息……”
銅鏡中返照的輝煌寶光在那一刻消失無蹤。
有的,隻是楊逸之本身。
那一道絕塵的風華,在滔天奢華的襯托下,發出輝煌的光芒。
深深震撼了地下之城那昏暗的暮色。
相思雙手顫抖著支撐著身體,不住喘息。從那天醒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休息過。
大部分的碎塊都按照本來的次序,一一鋪排開。
神像周圍的一方平地都已被石塊沾滿。
相思宛如陷身一個古怪的法陣,四處都是被精心整理開的殘片。
如今,她一看到那蒼白的顏色,觸到那冰涼的石塊,就會禁不住一陣惡心。但她依舊沒有放棄。
隻是,這些碎塊仍然不能拚合。
她想盡一切辦法,用膠粘,用藤曼纏繞,卻還是不行。石像始終會在拚合的瞬間破碎。
她一麵焦急地想著辦法,一麵繼續整理著還未擺好的石塊。
她美麗的容顏已沾滿塵埃,纖長的手指上,更布滿了累累傷痕。
第二十八章 太陽升兮照萬方
重劫的手懸停在楊逸之麵前,似乎想從他臉上撫過,卻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妝。
他凝視著楊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掃而空,他的眼中隻剩下讚歎與欣慰:“我沒有錯,梵天一定會為你打動,在我們的旗幟上刻下祝福之印。”
楊逸之將臉側開。
重劫闔上雙目,似乎不勝他的榮光。
良久,他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現在,我們應該去看看神像了。”說著強行將他扶起,走出了城門。
長長的衣擺自漆黑的走廊中掃過,重劫小心翼翼地扶著楊逸之,生怕一絲塵埃沾染到他身上。這短短一段路,卻仿佛走了千萬年之久。
終於,他推開走廊盡頭的石門,來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宮殿。
金色的帷幕一層層挑起,重劫將楊逸之輕輕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絲不苟地將他的華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點皺褶。然後,將眼前的幾條帷幕扯下,平鋪在他腳下。
帷幕落開的瞬間,楊逸之看到了那個久違的身影。
她水紅色的衣衫已蒙上塵埃,鬢發散亂,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動不動。
她甚至沒有覺察到重劫和楊逸之的到來,隻抱著一塊尚未拚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著。
“公主!”楊逸之禁不住脫口而出。他一時忘了自己穴道被製,想要站起來,全身卻是一陣酸楚。
相思的身體一震,似乎從沉思中醒來。
她回過頭,憔悴的臉上滿是錯愕:“是你?”還未待他回答,她拋開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臉上透出驚喜的笑容:“真的是你?”
楊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輕輕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視線卻已被重劫擋住。
隻聽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誰?”他攤開雙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態卻掩不住他心底的期待與忐忑:
“你覺得,他完美麽?”
相思怔了怔,似乎這才發現楊逸之身上那華麗之極的服飾,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重劫看著她驚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經做好了最完美的裝扮,等候梵天的降臨,而你呢?你的神像什麽時候能拚好?”
相思看了看盛裝的楊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你要讓他替你迎接梵天?”
重劫微笑道:“是的。他體內有著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遠也不會分離。”
相思的錯愕漸漸轉為憤怒:“你說過,我替你拚好神像,你便會放他離開!”
楊逸之的臉色也變了。
他沒有想到,重劫一方麵,用相思脅迫自己,一方麵竟也用自己來要挾她。
相思站起了身,溫婉的臉上滿是怒容,緩緩向石座走來:“你這不講信譽的騙子,你還要利用我們到什麽時候?快放了他!”
重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楊逸之心中升起一絲不祥,對相思道:“別過來!”
然而已經晚了。
重劫猛然揮袖,相思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一樣跌了出去。
他站在塵埃中,攤開蒼白的雙袖,襤褸的衣帶在怒氣中無風而舞,高聲問道:“我欺騙你們了麽?”
他惡狠狠地看著相思:“我告訴你,隻要拚合神像,我便放了他。”
又猛地回頭,看著楊逸之:“我告訴你,隻要穿上冕服,迎來梵天的祝福,便寬恕她。”
他就站在兩人中間,揮舞著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點欺騙了你們?”
相思從塵埃中爬起來,輕輕咳嗽,卻無法回答。
這或許不是欺騙,而隻是一種戲弄。
重劫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強行壓製自己的怒火,對相思道:“我欺騙你?”
他上前幾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著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麽?梵天今夜就要降臨,而你拚合的神像還隻是一堆碎片!”
相思掙紮著道:“我做不到!這些神像無論如何拚合,也會再次裂開,我做不到!”
重劫臉色瞬間凝固。
突然,他重重甩開相思的手,一抹微笑自他妖異的雙瞳中綻放開來。
重劫慢慢走回石座邊,對著楊逸之深深一躬,然後拾起他的手,將那繡滿紋藻的衣袖小心拂開,把他的手腕放在石座的扶手上。
楊逸之的長袖攤開,自左右扶手上垂下,宛如明月一般的神明化身,莊嚴地端坐在石座正中間,猶如第一代的阿修羅王,君臨天下。
重劫緩緩跪下,輕輕道:“梵天祭奠已經開始,無論你我,都無法將它停下。就算你拚不成梵天法像,也是一樣。”
“隻是……如果在午夜時法像還未拚好,他就會死。”
他修長纖細的手指在楊逸之的手腕上滑過,輕輕刺入了脈門。
一縷鮮血濺了出來,化成無聲的歎息,跌落在地麵上,碎成無數的赤珠,濺落入那深不可測的地裂罅隙中去。
楊逸之並未感覺到痛楚,無論重劫對他做什麽,他都已絕不會奇怪,也無法反抗。
相思驚怒交加:“你……你在做什麽?”
重劫將另一隻手舉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仿佛害怕驚動了楊逸之,他輕聲道:“這便是最後的妝容,隻有褪去血色之後,他的臉色才會臻於完美——卻和我這樣借藥力催成的顏色不同,那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蒼白。”
相思道:“你會殺了他的!”
重劫淡淡笑了笑,他的眸子中並沒有殘忍,隻有無奈。
他看著相思,道:“殺他的人,是你。因為你若不能拚湊好梵天法像,儀式便不能舉行,他的血也就不能止住。”
“還記得那個最初的遊戲麽?”
相思一怔,她想起了墓碑前的一幕。
他也是這樣優雅地微笑著,在那個孩子手腕上劃下傷痕。
相思緊緊咬住牙,她很想撲上去,跟重劫拚命,救回楊逸之,但她知道,失去武功的她,根本無法擊敗重劫。
何況,此時的重劫看上去是如此冷靜,她更沒有半分勝算。
楊逸之滴落的血是一曲無聲的樂章,直入永恒地裂中。他的臉色,果然變得越來越蒼白,憔悴的、孱弱的蒼白。
這蒼白竟透出一種神秘的美,讓他看上去縹緲虛無,如非天之夢魘,精致易碎。
也許,在下一刻,這份美麗便將永恒,在死亡的靜寂中永恒。
相思壓抑地抽泣了一聲,匆忙摸著地上的碎片。
她再也顧不得思量拚湊的方法,她慌亂地撿起兩片碎片,將它們拚在一起,用力地纏住,綁住,捏住。
她用手抓,用腳踢,用肘擊,用牙咬。但無論她如何努力,等待她的總是“啪”的一聲輕響,碎片裂開。正如這世界上沒有力量能傷害這些碎片,也沒有力量能將它們拚湊在一起。
楊逸之靜靜地端坐在石座上,他的目光漸漸朦朧起來。
他望著這個日思夜想的水紅色身影,臉上綻出了一絲微笑。
那便是蓮花,他願用生命化作雨露澆灌的蓮花。
他的幸福,便是遠遠望著她,助她完成每一個小小的願望。他相信,諸天之上,是有所謂神佛的,才讓他又能看到她,看到她無恙,看到她在自由地生活。
於是他笑了,他深覺欣慰。
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無力走近,甚至無力站起。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不再悲苦。
終於,相思絕望了,她絕望地抬起頭,她的懷中,是她再度拚起的石像的頭顱,但她知道,再過片刻,這份完整一定會裂開,宛如日升月落,諸神回歸一般。
她看到了楊逸之的微笑,這讓她心中一陣激烈的酸楚,她忍不住撲了過去,跌倒在石座前,淒聲道:“對不起!我無法救你……我真的做不到!”
重劫並沒有阻攔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
相思緊緊擁著那隻法像頭顱,仿佛要用她柔弱的力量來對抗即將開裂的命運。她不敢抬頭,她不敢看到楊逸之失望的表情。
那是因為她的無能而失望的信賴。
相思抽泣著,她寧願自己的身軀裂開,來換取石像的完整。
一隻蒼白的手緩緩自石座上抬起,慢慢地,挪移到相思的臉上。蒼白的手指仿佛想要觸摸相思麵上的灰塵,但卻頹然落下,仿佛已用盡了三生的力氣。
相思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握住這隻手,鮮紅的血染在她的衣袖上,她抬起頭,看著已幾乎消盡了人間煙火之色的那張臉。
巨大的冠冕下,這仿佛是九天神明的臉,蒼白,冷漠,高傲,飄逸。唯一讓他看上去還在人間的,是那抹微笑,楊逸之艱難地凝聚著最後一絲力量,斷斷續續道:“對……對不起,我……沒能……救你……出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終於痛哭失聲。
這個拚盡了一生救護她的男子,在最後的生命裏,還在為不能救她而歉疚。他絲毫都不怨她,不怨她的無能!
她緊緊抱住楊逸之的手臂,淚水傾瀉而下,合著楊逸之鮮紅的血,染滿了破碎的梵天之顱。
這隻神明的頭顱,染滿了淚水之汙濁,與鮮血之肮髒。
這一刻,她的心忽然釋然,因為他並不怨她。
這一刻,他的笑容忽如原來一樣,散淡而清和,因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公主,就算不能與她翱翔九天,也終於能執子之手。
白頭偕老,廝守江湖是一生,兩心相知,刹那芳華,亦是一生。
突然,一陣奇異的芳香幽幽在地宮中升起,片刻之間,縈滿了整個黑鐵之城。那香氣清淡悠遠,正是蓮花的香氣。
一股力量倏然而來,將相思扯了起來。她驚惶抬頭,就見重劫雙眸中盡是駭異,深深盯著她懷中的法像。她下意識地低頭,身子不由得一震。
染滿了她的淚水與楊逸之血的梵天法像之頭顱,並沒有裂開,而緊緊地拚合了,拚合成一個完整的法相。
一陣狂喜自相思心底升起,她甚至來不及去想緣由,尖叫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她驚喜地將頭顱舉到重劫身前,喜道:“放了他!”
身披苦行之服的重劫雙手合十,拜了下去:“你終於尋找到了你自己的虔誠。”
他身子緩緩抬起,道:“請完成吧。”
他的雙手再度合十,朝著楊逸之深深一拜,然後輕輕握住他腕上的傷痕。
蓮花清香之中,楊逸之臂上的傷痕不可思議地閉合,將他的生命停留在天人一線之間。
相思被驚喜激動著,她匆忙地撿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拚接起來。
崩裂並沒有再度出現,也許真的是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的虔誠,不出一刻鍾,那座蓮台上麵,便佇立起一座威嚴的梵天之像。
終於,相思將一件潔白的袍子披上神像的身體,鬆了一口氣,退了開來。
神像隻有一人高,並不雄武,但卻有天地之相,天不能覆壓,地不能承載,海不能淹湮,山不能陵越。它如一切之元始,亦如一切之將來。它具足世間之一切美,卻承載著世間之一切苦,破裂的紋遍布它的全身,象征著它無限悲憫。
悠揚的鍾聲在黑鐵地宮中沉沉響起,裝飾著整座巨大地宮的珍寶們,忽然射出了無比璀璨的光芒。那是神明將要降臨的前兆,是諸天神佛,都準備來迎接最初的神明。
也是世界最深邃的福緣,將要凝結,具現。
巨大的地裂轟然一聲暴響,衝起一道赤色光華,宛如極光般,將地宮之中照得纖毫畢現,那亦是天地之威,是凡人所無法承載的榮耀。
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座破碎的石像上,莫名的光華在其上隱隱流轉,似乎隨時都能活過來,向世人展現神衹的無上威慈。
重劫滿臉都是肅穆,他無比小心地攙扶起楊逸之,兩人並肩走向石像,在石像之前跪下。
苦行之服與冕服之下,一為妖邪醜陋,一為至秀大美,一齊跪下,那是最虔誠的獻祭。
重劫雙手放在胸前,念頌著一連串複雜而古樸的咒語。
那是第一代阿修羅王因苦行見到梵天時,所念頌的祝禱之辭。良久,他方始念完,小心地將那枚梵天之瞳自頸間解下,送到了楊逸之的手上。
他不敢自己獻上這枚梵天之瞳。
因為他不敢用自己的醜陋去褻瀆神明。
楊逸之靜靜地接過重劫手中的梵天之瞳,站起身來。他凝視著眼前的這尊石像。這尊破裂的石像眉心的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那是梵天的第三隻眼,也是梵天之瞳鑲嵌的地方。
如今,缺失了梵天之瞳的石像,如在哭泣。
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舉起梵天之瞳,將它嵌入了石像的眼睛中。在接觸到石像的一瞬間,他仿佛也聽到了一聲歎息。
他沒有再跪下來,而隻是站在神像麵前,陷入沉思。
梵天之瞳納入石像的同時,那石像忽然變得完整起來。所有的裂紋都消失不見,碎裂的一片片的光統成了連續的光幕,縈繞在石像周圍,一縷若隱若現的光自石像眉心中的第三隻眼中透出,世間的一切隱秘,仿佛都在這顆眸子之前顯露無遺。那是神衹經曆億萬年的智慧,無盡蒼老,無盡深邃。
巨大而茁壯的生命瞬息間衝達入石像的每一個角落,楊逸之忽然有了種錯覺,他所麵對的,並不是一具冰冷的石像,而是真正的、高居於九天之上的偉大神衹!
那是謙和,溫文,包容萬物,以慈悲為心的神衹。他的榮光,照耀著風華絕代的楊逸之,與蒼白妖異的重劫,再無差別。
一麵漆黑的旗幟在重劫麵前展開,他恭敬地拜服在旗幟之後,緩聲道:“偉大的梵天啊,請給予您最虔誠的信徒以祝福,讓這麵旗幟能夠永恒飄揚!”
他的眼中有著願望終於實現的狂喜,因為他真切地感知到了梵天的降臨。
阿修羅族千世的苦行,終於打動了梵天,三連城必將重建,亡靈之旗必將永遠飄揚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他在期待著,期待著梵天的蓮花烙印,永遠停駐在亡靈之旗上的那一刻。
他忍不住全身發抖,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時,他仿佛聽到了一聲淡淡的歎息。
亡靈之旗一動不動,絲毫不變。
重劫目中的狂喜逐漸變成了驚愕。
他抬頭,喃喃道:“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石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黑鐵之城,看向那遙遠的未來。遙遠的未來中,是否有著三座永不隕落的城池?是否有阿修羅族不朽的功業?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裏不會再有梵天的祝福。
重劫的身子又顫抖起來,卻已是失望與絕望的顫抖,他喃喃道:“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石像目中的光芒逐漸黯淡,仿佛那位永恒的神衹,打量了一眼這個世界後,便要重新陷入沉眠之中。
重劫猛地跳起來,緊緊抱住石像,嘶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降下祝福?難道還有什麽是我沒有做到的麽?”
他的眼中滿是狂烈的傷痛,他抱著石像,抱著千萬年來,他們唯一的希望。
梵天之瞳化成的眼睛凝視著他,寶石的光芒,便是神衹那冷漠的榮光。
重劫的心底忽然透出一陣冰涼的顫栗,他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雙手之間忽然一空。
那座象征著梵天永恒莊嚴的石像,忽然化成漫天灰燼,灑了下來。梵天之瞳落在地上,跌成三瓣,神光盡無。
重劫絕望地一聲哀鳴,瘋狂地張開雙手,想要抓住這些灰燼,但陡然之間,地裂中透出的赤光猛地漲大,轟轟然燃燒起來,將這些灰燼卷入其中,然後倏然熄滅。
重劫慘烈的哀嚎幾乎貫穿整個黑鐵之城,他的雙目滲出鮮血,怔怔地盯著雙手中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那是石像上所披的長袍。
破敗的,與他身上的苦行之服一樣的長袍。
重劫緊緊握著長袍,雙手指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
鮮血不斷從他的眼角流下,他纖弱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著,將整個臉深深埋入了長袍中。
一陣壓抑而瘋狂的笑聲自長袍中發出,他忽然用力,將手中的長袍撕開,然後將自己身上的苦行之服扯下。
銀發散亂,他胸前的衣衫完全撕裂,露出蒼白如紙的肌膚。
白色,失去了聖潔與崇高,一如燃滅的灰燼,覆蓋他的身體。眼中墜落的鮮血,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澤,在無盡妖異的臉上勾畫出一個悲痛欲絕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
重劫一步步向相思走去。
楊逸之預感到了巨大的危險,想要擋在相思麵前。然而他僅存的一絲力量也仿佛與梵天神像一起崩塌,剛一邁步,便重重地跌入塵埃,再也不能站立。
重劫猛地揮袖。隻聽噗的一聲輕響,相思還未來得及驚呼,已軟軟倒在他懷中。
他一言不發,抱起相思向那道石門走去。
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放開她!”楊逸之的聲音淹沒在滿天飛舞的灰燼中。
楊逸之用盡全身力氣,才坐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凝聚淩亂不堪的氣息,但每一次,勉強提起的氣息剛運行到胸前,就化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脈上一刺,隨著是一陣刺骨的劇痛,仿佛要將他的全身攪碎。
片刻之間,他已大汗淋漓。
這時,門卻突然開啟。
一張蒼白的臉浮現出在眼前。卻是重劫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條曾懸掛梵天之瞳的銀鏈,淡淡地看著他在塵土中掙紮。
楊逸之顧不得全身的傷痛,霍然抬頭:“你把她怎樣了?”
重劫看著他,緩緩搖頭,眼中透出難以名狀的悲哀:“你們真讓我失望。”
他扶在門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蒼白的手指下紛飛:“我本想將你們留下來,見證梵天降臨的輝煌。從此,偉大的永恒之都將重建,鮮花開滿,陽光普照,萬物複蘇,眾生安樂,再沒有人會在黑暗的地底孤獨飲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憤怒化為絕望:“你們卻破壞了這一切。”
楊逸之艱難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傷中,根本沒有去聽他的話。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連城無法在我手中重建,可恥的命運又將重複,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裏……”他猛地暴怒起來,向楊逸之怒吼:“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楊逸之沒有爭辯,而是緩緩點了點頭。
他抬起頭,直視著重劫血紅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
重劫一怔,突然發出一陣冷笑:“你求我?你用什麽求我?”他揮舞著破碎的長袖,指向四方:“你願意永遠居住在這斷絕生息的廢城中,承受永遠的孤獨麽?你願意忍受這昏黃的塵雨,與那沒有四季、沒有日夜的天空麽?你願意麵對這一張張失去瞳孔、飽含責問的臉孔麽?你願意夜夜聆聽每一塊磚、每一處石柱發出的哭泣麽?”
他的每一句話,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
楊逸之深深看著他,點了點頭:“你放了她,我願意。”
重劫卻搖了搖頭:“你願意?”他仰天發出一聲冷笑:“我本是多麽的仁慈。我保護著你,將你從諸神的貪得無厭中隔絕開來,不讓你分擔我的苦難,不讓你成為神的犧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貴的寶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萬年苦行換來的聖典,裝點你的榮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將你送上最偉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誠地跪在你的腳下,為你拂去地上的一點塵埃……而我,卻退到最陰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襤褸破敗的衣衫,履行最殘刻的苦行。神明祝福來臨後,我還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敗的城池,用死亡為你掃清一切障礙。這一切,不過是希望你成為我最善最美的一麵,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統治這個世界。”
“可你卻不珍惜!”
他猝然住口,手指從楊逸之麵前顫抖滑過,似乎想觸摸他,卻又停在了空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連我也無法挽救你……”
他的聲音劇烈顫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將自己心中僅存的美好,親手毀滅。”
言罷,他緩緩闔上雙目,深深歎息了一聲,拿出一個盛滿渾濁之液的杯子,遞到楊逸之麵前:“既然,你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把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這裏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種,都會讓你感受到煉獄般的痛苦——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這罪惡的苦行吧。”
楊逸之沒有猶豫,將這杯苦行之酒接過。
重劫冷冷看著他,漫無表情地複述著同樣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種煉獄之苦。如冰封、火炙、蟻噬、車裂、淩遲……每一種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間的任何一種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他頓了頓,聲音中充滿悲傷:“更可怕的是,長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會化為一堆白色的灰燼。你將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在陰暗的角落中,怨毒窺探世間的妖怪。”
楊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團混沌的汁液上,輕輕歎息了一聲:“我不相信,世間會有一種藥,能將人化為魔。
“——隻要,你本不是。”他仰頭,將那杯毒汁喝下。
重劫看著他,突然發出一陣狂笑。他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話,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門,眼底透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聖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麽厲害了。”
楊逸之的身體突然一震。
宛如初夏般的燥熱從他血脈深處蔓延開來,瞬間遍布全身。
他溫文如玉的臉頓時變得緋紅:“這,這不是苦行之酒。”
重劫淡淡道:“同樣是七種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會帶來不同的效力——足以讓天神也墮落為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你變成我。”
他突然伸手,將楊逸之拉進走廊,拖到黃金之城的門口。
暴虐地,他將楊逸之推在門上,一件件解開他身上無比華麗的冕服:“我以為重建三連城的偉業能在我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敗了。因此,我必須履行我的命運。在生而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來一個無辜的女人,逼她為我誕育下後代,讓我的孩子繼續在無邊無盡的恐懼與絕望中,企盼神跡的出現!”
他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悲傷充滿:“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將母親的苦難強加到另一個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頓,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載的悲傷。
華裳委地,珠串、綬帶、流蘇、纓絡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顫抖著從楊逸之散發下取下耳飾:“你體內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願成為最善的我,在不滅的都城中,統治萬民,那麽就在陰森黑暗的石室裏,替我完成這場罪惡的婚禮。”
他的手指不住顫抖,帶著深深的絕望,一寸寸從楊逸之臉上撫過:“是你們,逼我如此。”
“之後,她將替我生下帶著神聖血脈的後裔。”他臉上浮起無比悲傷、無比自嘲的笑:“如你所願,我不會‘傷害’她。她會重複我母親的命運,被永遠囚禁在陰暗的墓室裏。承受孤獨、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說一個字,單薄的身體就重重顫抖一下,那些惡毒的詞句仿佛都化為尖刀,寸寸淩遲著他單薄的身體。
而酷刑的執行者,卻偏偏是他自己。
終於,他將最後一件配飾從楊逸之身上取下。
那襲華美如神的冕服徹底委頓在地,楊逸之身上隻剩下那襲如月華流水般的中衣。
眼淚,從重劫滿是笑容的臉上滾落,他的手空空地放在楊逸之麵前,似乎想要抓住生命中最後一縷光芒。
終於,他收回手,嘶聲笑道:“去吧,替我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
突然拉開門,將楊逸之推了進去。
在大門關閉的那一刻,他整個身體似乎都坍塌下去,背靠在冰冷的大門,手中捧著那件梵天留下的長袍,失聲痛哭。
昏暗的走廊中泯滅了最後一絲光輝,黑暗宛如雲霧一般聚集,籠罩著那個悲聲哭泣的孩子。
他終於親手打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也打碎了自己最後的希望。
楊逸之回過頭,門已經關上了,他強忍著心頭煩躁,仔細查看了一遍。
門厚一尺,與周圍的巨石融為一體,絕無破門而出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氣,靠著門邊坐下。
池中的清水已被放幹,所有的帷幕也已取下。
看來,重劫並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欲望宛如升騰的火焰,在他體內燃燒,似乎要將他的每一滴血液烤灼為灰。
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厚厚的大門上,手上傳來的劇痛讓他的神誌有一線清醒,直到手掌都滲出了鮮血。
空寂的巨響在屋內回蕩。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呼喚。
“楊盟主,是你麽?”
楊逸之猝然抬頭,就見水池中心的那張大床上,所有床幔都被撤去,金色的絲絨淩亂地堆在床褥上。
相思嬌柔的身體便深陷在這堆極為柔軟的絲絨中,美玉般的肌膚與金色的床單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她柔夷般的雙手,便被一條金色的絲帶牢牢捆縛住,懸在巨大的蛇形床柱上。
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有些淩亂。
恰到好處的淩亂。
並沒有露出太多的肌膚,隻是領口微微敞開,裙角撩到膝上三寸。
恰恰是這若隱若現的春光,最能激起人徹底破壞、瘋狂淩虐的欲望。
不用說,這必定是重劫的傑作。
楊逸之緊緊握住雙拳,骨骼也因憤怒發出一陣輕響——隻有最冷血、最不近人情的妖怪,才能如此一絲不苟、不動聲色地在她身上造成這樣的淩亂。
因為,在重劫眼中,這不是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而隻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用於摧毀楊逸之的作品。
這件作品卻是如此誘人,散發出難以言傳的誘惑。
他心頭升起一陣狂躁,不敢再看,極為痛苦地將臉轉開。
相思還不知道他的境況,隻覺自己的樣子很是尷尬,不禁臉上飛紅,焦急地道:“快,把我解開。”
楊逸之本已在崩潰邊緣,卻哪裏敢靠近她?
“你怎麽了?快過來,把我解開。”相思那有些埋怨的求告,在他耳中,漸漸化為最溫情的呢喃。
他再也忍不住,向床邊走去。
相思漸漸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臉色不禁陡變:“你怎麽了……”她仿佛明白過來:“他把你怎麽了?”
楊逸之緩緩走到床前,似乎每一步都極為痛苦。他沒有說話,一手扶住床柱,一手去解相思腕上的絲帶。
手指顫抖,那絲帶如情絲之亂,卻是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一陣狂亂從他心底騰起,他恨不得將這條該死的絲帶撕為碎片——連同自己的身體,和這個躁動的世界。
他深深呼吸著,壓抑住心頭的衝動。因為他知道,任何一點狂亂都可能徹底摧毀他的意誌。
汗水從他臉上涔涔而下。
一聲脆響,她左腕上的捆縛終於解散。相思滿臉驚愕,匆匆去解右手的絲帶。
他卻扶著床邊,一陣劇烈的喘息,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埋下頭,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這聲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讓他有些恐慌。那顆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跳出來,脫離他的控製。
他忍不住躬下腰,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竟已被欲望占滿。
一切都已改變。
再無法想象聖人之言,君子之行。他整個人仿佛都已沉淪,深深埋在了汙垢中。他很想掙脫開這煩悶的酷熱,卻發覺,那汙垢正是他自己。
他深深地自責,強迫自己回憶起昔日的高潔、清華,卻發覺自己的目光仿佛被牽引著一般,落在了相思身上。
她眼中似乎有驚恐,似乎還在呼喚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了。
他隻看到,她的身體是如此纖柔美麗,仿佛一束光,隻要靠近就能照耀,照耀入他汙濁的身體,從此變得清淨。
他忍不住向她靠了過去。
相思終於解開了捆縛,驚惶地看著他,一步步後退。
“別走!”他的臉上滿是痛苦,向她伸出手。
他現在的神情極為陌生,相思眼中的恐懼更加劇烈,再也忍不住,一步步向門口退去。
一陣沉悶的風襲卷而來,她還未待驚呼出聲,身體已猛然旋轉起來。刺骨的冰涼感從背後透出,她已被他緊緊按在了大門旁邊的石壁上。
相思愕然抬頭,便看見他無比痛苦的眸子。
汗珠從他的額頭淌下,順著耳邊的散發,一直落入微敞的胸襟。
他緊緊控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倒在石壁上,輕輕伏在她耳邊,嘶聲道:“別動,別動……”
相思卻完全被驚懼控製,已聽不進他的勸告,隻用力掙紮著,想掙脫他的控製。
楊逸之痛苦地闔上雙眼。她的每一次掙紮,在他眼中,都是殘忍之極的誘惑。
炙熱的氣息透過他單薄的衣衫,向相思襲來,她甚至能感到,他的汗珠滴落在自己肩頭,他散亂的長發,已垂入她微敞的衣領。刹那間,她的心已完全被恐懼與羞憤占據,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
她纖弱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顫抖,一陣陣溫暖的香氣隨著她的動作撲鼻而來。這對於此刻的楊逸之而言,不啻是一場酷刑。
楊逸之突然緊緊抱住了她,強行將她的掙紮壓下:“別動……”他幹澀的雙唇幾乎觸到了她的耳垂,顫聲道:“我求求你,別動……”
他的聲音中充滿哀懇,相思不禁一怔。
楊逸之艱難地將她推開一線,輕聲道:“聽著,在我失去控製前,你一定要……聽我說。”
哪怕再微小的一個動作都會讓他們緊密地貼在一起。相思不敢再掙紮,點了點頭。
楊逸之將聲音壓到最低,緩緩道:“你現在背靠的位置,是一張蛇形圖畫。我曾仔細查看過,牆上這隻蛇的眼眶,和門外那隻蛇是聯通的。”
相思茫然點了點頭,卻不知這有什麽意義。
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全身的燥熱,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重劫一定會通過這裏,窺探室內的情況。而你現在將它擋住了……”
相思又點了點頭,卻還沒明白他的意思。
楊逸之猝然合眼,全身一陣顫抖,聲音嘶啞無比:“他一定會在門外窺探我們,可現在蛇眼被你擋住。他一定會忍不住,把門打開……”
他艱難地騰出一手,從頭上取下一根發簪。
這正是那身冕服之妝中的一部分,重劫卻忘記了取走。
漆黑的長發完全垂散,他顫抖著將發簪塞到相思手中:“門一旦開啟一線,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將它拉開,而你,用這根發簪,刺向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他一陣重重的喘息,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片緋紅,仿佛隨時都要崩潰。良久,他才抬頭道:“你沒有武功,一定要刺中他的眼睛……千萬不要手軟……”
楊逸之抓住她顫抖的雙肩,讓她的目光直視著自己,溫潤如玉的臉上寫滿了痛楚:“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第三十章 羽檄交馳日夕聞
黃金之門外。
重劫將臉埋入膝上的白袍深處,哭聲越來越弱,漸漸聽不清楚,最後隻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搐。
破碎的衣衫下,他赤裸的的肩頭顯得那麽蒼白、瘦弱,還在不住顫抖。銀色的長發宛如一蓬淩亂的蛛網,在地上逶迤開去。
他仿佛是陷身蛛網中的一隻白色飛蛾,在無盡的黑暗中,絕望地戰栗。
在將楊逸之推入房門的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心中傳來破碎的聲音。
經過了多少年的孤獨,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偶。這個玩偶是如此美麗、善良、智慧、風采若神……帶著他對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本要將他留下,永遠陪伴自己,從此,便再不寂寞,再不因孤獨而痛苦得瑟瑟發抖。他要親手將他放在最高貴的王座中,穿上最華美的服飾,描上最完美的妝容……
成為他完美的化身。
成為他諦視自己的一麵鏡子。
可是,因為那個無法原諒的錯誤,他必須將這具心愛的玩偶親手毀滅。
這是怎樣的痛苦。
命運為什麽如此殘酷,已奪走了他的母親,他的健康,他的美貌,他的尊嚴,最後還要將他唯一心愛的玩偶奪去。
這又是為了什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相思緊緊靠在門側的石壁上,握著發簪的手還在輕輕顫抖。她不知道重劫要在何時打開這道金色的大門。
楊逸之站在她身旁,一手扶著門楣,一手曲枕在額前。他全身微微顫抖,雙目緊閉,不敢再看她一眼。
汗水沿著他披散的長發滴落。
這是多麽殘酷的折磨,比當初天人五衰之苦更讓他痛不欲生。
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這一切,雖然難以容忍,但不過是身體蒙塵,隻要一線清正長存靈台之上,亦不足畏懼。
而如今,沉淪的卻是他的靈魂。他一生落落君子,清明如月,卻要忍受那些最汙穢的念頭一個個在浮現在自己的心頭,自己卻無能為力,無法抗拒。
他用力扶住門楣,喘息越來越重,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久。
楊逸之將頭深深埋在衣袖中,用散亂的長發遮擋住自己的目光,那雙高華清遠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無助。
重劫止住了無聲的哭泣,緩緩站了起來。
他似乎想要查探室中的情形,目光卻從蛇首上一掠而過,落在走廊頂端那落滿灰塵的梵天本生圖上。
到底是那裏出了錯?
他煩躁地回想著自己所作的一切。
裝點宮室,讓楊逸之穿上冕服,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麵前,展開亡靈之旗,嵌上梵天之瞳,虔誠地禱告……
一切都完美無缺,如傳說中一模一樣。梵天亦已降臨,可為什麽卻沒有賜下祝福呢?
是我還不夠虔誠麽?但我已奉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
他眼前忽然顯出了梵天之瞳鑲嵌上法像時的那道光芒。
那時候的梵天,的確降臨到了這座地宮中,這證明,他的苦行並沒有白費。
法像在梵天降臨的一瞬間化為灰燼,隻為受到了褻瀆。
是相思麽?
是楊逸之麽?
突然,一道光芒在他腦中直透而下,他的心忽然顫栗起來。
他發現,褻瀆梵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因為他並沒有奉獻出所有一切。
他將最珍愛的玩偶留下了,鎖為自己的禁臠,而非奉獻在梵天的光輝麵前。這是最自私的褻瀆,他已不再虔誠!
他望向頭頂的梵天本生圖,雙目中湧起一陣憤怒與恐懼。
就如一個孤獨的孩子,緊緊抱著他最後的玩偶,恐懼而怨怒地看著將要奪走它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最後的寶貝。沒有了它,他還如何麵對這滿目的荒涼,如何麵對醜陋如妖的自己?
淚水傾灑在他的臉上,他任由它們肆流著。
本生圖中,梵天坐在蓮花蕊中,世界在他偉大意誌的影響下,漸漸成形。
他慈柔、仁愛,一如重劫在楊逸之身上看到的所有的美德。他心中感到一陣悲憤,厲聲道:“你一定要從我身邊將他奪走麽?你一定要這樣做,才肯賜給我祝福麽?”
“你果然是貪得無厭。我獻出了自己的健康、美貌甚至生命,還是無法打動你。原來,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最珍愛的玩偶!”
他緊緊握住雙拳,質問著頭頂的神像:“你連我最後一點東西,都要奪走。你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麽,為什麽還要來和我搶奪一個替身?難道,你也覺得自己不夠完美?”
神像無言。
諸天皆在,世界俱全。
那是神衹無上的力量,也隻有這種力量,才能創造出不朽的三連城。但諸天與世界,卻都靜默,隻剩下一片無言的蒼涼。
重劫突然飄身而起,一拳重重砸在壁畫上。
碎屑紛飛。
鮮血自他的拳上濺出,但重劫仿佛毫無直覺,一拳一拳,用力砸向神聖的壁畫。
他的淚水狂湧而出,仿佛要將所有壓抑的情感都宣泄而出。
他的悲傷,他的痛苦,他的寂寞……都在這一刻盡情釋放,不需再有任何顧忌,不需再想任何責任,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這一刻,他隻是被奪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任性地破壞著。
他悲傷的慟哭回蕩在昏暗的走廊中:
那染血的梵天本生圖,化成了一片修羅世界。
創世一如滅世。
鮮血紛紛而下,這走廊中也遍布了重劫的鮮血,托著他飄飄落下。
他所有的悲憤都已抒發而去,臉上恢複了冷漠。
那是熱情燃盡的冷漠,仿佛是地城中千年累積的死灰,已沒有半分生機。
他緩緩拾起地上散落著的阿修羅王冕服,一件一件,仔仔細細地穿在自己身上,然後恭敬無比地對本生圖行了一拜。
他已不再懼怕自己的蒼白之醜陋,因為他知道那無限光明的天地之美,不管是梵天的,還是楊逸之的,都不屬於自己。
隻能仰望。
他轉身走向那座金色的大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重劫竟還沒有打開大門。
相思握著發簪的手都已滿是冷汗。
楊逸之不時地回過頭看著她,又掙紮著閉上眼睛。
他極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腦海中卻不禁地浮現出了掀起的裙角,敞開的衣襟,以及她身體傳來的輕輕顫動。
這是多麽痛苦的折磨。
披散的長發在昏暗的光線中顫抖,他扶著門楣的指節咯咯作響,指節蒼白而突兀,仿佛就要深深嵌入門中。
七道毒汁都化為最深沉的欲望,在他體內交替衝撞,蠶食著他僅存的意誌。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如果可以,他願意犧牲一切,隻想換回原來那個高貴的自己。
換一回平日的溫文優雅,換一次清明如月的微笑,默默站在她的麵前,用他的溫和與包容,撫平她的恐懼,給她以庇護。
但那巨大心跳聲卻如雷鼓一般撞擊著他的身體,讓他的意識漸漸昏沉,隻剩下一個念頭。
揉碎她,也揉碎自己。
然後便是解脫。
相思聽到了他痛苦的顫抖。
她忍不住惶然道:“你……你還好麽?”
他全身顫抖,指甲都已陷入手掌,鮮血淋漓。
他艱難地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卻是如此慘淡,他低聲道:“將那枚發簪……從我耳後喬空穴刺入、顎下承漿穴刺出……會讓我暫時昏迷……快……”
喬空、承漿二穴,極為接近要害,稍有不慎,便會造成致命之傷。相思看著手中尖銳的發簪,一時不知所錯。
楊逸之的身體猛地一震。
七道毒液化為的烈焰終於如火山一樣噴發而出,將他所有的神識攪得粉碎。
他霍然抬起頭,因失血而蒼白的臉沾滿了被汗水打濕的長發,澄澈如水的眸子中已是一片血紅。
那一刹那,相思本能地舉起手中的發簪,卻不禁猶豫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個永遠如魏晉名士般風儀自若的男子,如此痛苦,如此迷茫,如此無助。
她真的要在他最痛的時候,用他交給她的、對付敵人的利器,來傷害他麽?
為了她,在荒城的蓮鼎前刻下聖痕,承受天人五衰;為了她,在蒙古的軍營中的數次出入,浴血而戰;為了她,在廢城的地裂之上,流盡鮮血,卻終於無限歉疚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的眼中一熱,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這片刻猶豫,楊逸之的身形突然動了。
汗濕衣衫,花冠枯萎,長發披散。
那一刻,他不再清俊若神,不再溫潤如玉。
他就宛如墮入煉獄的天使,潔白的羽翼已化為破壞與淩虐的陰翳,將一切覆蓋。
相思隻覺一陣炙熱的氣息撲來,卻已被他壓倒在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黃金之門被推開。
重劫。
他身著阿修羅王最盛大的冕服,戴著無限蒼白的麵具,站在輝煌的黃金之門下。
白發、白冠、白袍,無限高華,無限輝煌。
他猛地抓起楊逸之,重重拋了出去。
黑血噴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變得越來越蒼白。
鮮血不斷咳出,全身每一寸筋脈骨骼都宛如破碎般的劇痛,但他的臉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
這樣,總算不會傷害她了。
他勉強抬起頭,似乎想對她一笑,讓她不必擔心,眼前卻漸漸變得模糊,終於,沉沉昏迷過去。
重劫冷冷看著他,良久,深深歎息一聲:“晚了。”
相思剛剛從巨大的驚愕中醒來,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不祥,愕然道:“什麽晚了?為什麽?”
“為你!”重劫霍然回頭,揮起華麗的長袖,虛指向她:“天人五衰已經全部出現。他已經無可救藥!”
相思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重劫冷冷道:“在荒城中,他替你承受祭祀,本應立即出現天人五衰,重入輪回。是我用自己的鮮血,暫時止住了天人五衰的進程。然而,他飲下毒液後,衰亡的命運就已再度開啟,剛才在他身上,天人五衰的最後一重已然出現。”
相思愕然。
天人五衰最後一重,為“不樂本座”。
此兆出現後,天人不再安於清淨蓮台,彷徨迷茫,為欲望所困。
此後,五衰齊備,天人壽數將盡,再入輪回。
相思直直地看著重劫,漸漸的,她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這在你放他進來的一刻,就已經想到了,是麽?”
重劫點了點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不得不執行天懲。本來,今日之後,他天人五衰全部出現,再入輪回。而你,將孕育出具有我血脈的後裔,重複我母親的命運。”
他的話還未說完,相思的臉色已變得無比蒼白。
重劫頓了頓,眼中浮起笑容:“可是在最後一刻,我接到了梵天降下的神諭,從而改變了主意。”
他上前幾步,俯身拾起楊逸之的手,輕輕撫過他手腕上蛇形的傷痕:“你可以放心,我會用一切的方法,挽回他的生命。隻是,天人五衰是不可抗拒的過程,他的身體雖還活著,但他的過去卻已死去。”
相思悲傷的目光中透出些許迷茫。
重劫冷冷一笑,殘忍地解釋道:“他以前的記憶,將全部消失。他將如嬰兒一樣純淨,隻聽命於梵天——這賦予他新生的神明。”
相思重重一震——記憶消失,那和重入輪回又有什麽分別?
重劫看著楊逸之蒼白的麵容,深深歎息:“從今天起,他將被供奉給偉大的神明。他不再是我的替身,而是創世之神——梵天在人間的化身!”
相思搖了搖頭:“你在胡說什麽,難道你真的瘋了?”
重劫絲毫不介意她的忤逆,微笑道:“我們曆代的苦行並沒有白費。梵天雖沒有親自降臨,卻在那場祭典上,選定了他的替身。不久的將來,他將代替梵天,站在巍峨的宮殿中,給亡靈之旗上印下屬於神明的祝福。”
“我的公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相思一眼:“你也將有新的使命。你將與印好祝福之印的旗幟一起,被送給草原的王者俺答汗。”
“從此,偉大的戰爭將拉開序幕,那黑色的旗幟將高高飄揚,征服每一寸太陽照臨的土地。”
一日後。
巍峨的宮殿中。
地裂旁的神像已然化為灰燼。
楊逸之穿著梵天聖潔的白袍,站在蓮台之上。
他的容貌籠罩在神聖的光芒之下,無比高華,無比莊嚴。
隻是他的眼中卻已沒有了半點溫度,隻如萬年冰封的寒潭,絕不起一絲波瀾。
重劫身著阿修羅族最盛大的冕服,虔誠地跪在他麵前。
那麵黑色的亡靈旗幟在他手中展開。熟悉而虔誠的禱告再度回蕩在宏偉的宮殿中:“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楊逸之默然看著他,一動不動。
重劫又重複了一次。
仿佛是聽到了重劫的禱告,楊逸之的手腕緩緩抬起。
重劫無比恭敬地捧起他的手,指甲沿著他手上的蛇形傷痕,輕輕割開一條血痕,然後向旗幟一角印了上去。
楊逸之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
他仿佛已完全忘記了塵世的一切,徹底論為神的傀儡。
血色的印記終於再度浮現在那曾輝煌於數百年的旗幟上,透出黯淡而悲哀的光芒。
重劫跪在大殿中,將黑色的旗幟緊緊擁在胸前,喜極而泣。
滿天的塵埃在這一刻飛揚而起。城中那些枯槁的屍體,仿佛都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滴眼淚,從他們空洞的眼眶中滾落。
三日後。
相思終於看到了外麵的太陽。
她與小心包裹的亡靈之旗一起,被送上了去往俺答汗營帳的馬車。
離開那布滿塵埃的廢城時,相思忍不住回頭。
傳說中,永恒不滅的三連之城,正在無盡的夕陽中越行越遠。
是否,它真的要在無邊的殺戮與鮮血中,重建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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