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天by十四郎,完——據說是妖狐的番外

來源: 出喝酒 2009-09-23 19:30: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99308 bytes)

  1.小人物

  狐七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天剛蒙蒙亮,屋子裏漆黑抹火的,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跨過歪在地上的彩陶大花瓶,輕點的腳步就像一隻在雪地裏麵漫步的狐狸。
  啊,她看到了!昨天被她丟在小廳椅子上那個杏黃色的小紙袋!她心愛的肉包子!狐七蒙著黑布的臉上頓時放出光來,兩隻大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親愛的包子,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她急急跳過胡亂攤在地上的字畫,一把抓住了小紙袋——
  “稀裏嘩啦”,她的包袱撞到了後麵的書櫃!原本上麵就放的亂七八糟的書紛紛掉了下來,狐七大急,急急把包子往腋下一夾,使出老板親自教她的一招“千手萬爪接栗子”,七手八腳地接住往下掉的書。
  嘿嘿,誰還敢說她功夫不好?狐七得意地笑著,滿手滿頭都是書,嘴裏還叼著一本四國食譜。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肯定不會驚動老板!狐七小心彎腰把書放在亂七八糟的地上,背後的大包袱在書案上不小心蹭了一下,就聽“光當”一聲,案上的銅燭台很響亮地摔了下去。
  狐七驚得跳了起來,誰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東西,刺啦一滑,她抬手本能一抓,抓住了牆上掛的據說是老板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東良狂人的真跡——乒乓,光當……屋子摔成了一團。
  屋子外麵忽然亮起了燈火,然後一個冰冷張狂的聲音叫了起來,“是哪個兔崽子敢來老娘的書局偷東西?!這裏麵隨便一件東西隻要壞了,你就得給老娘幹一輩子的活來還!”
  “砰”的一聲,小廳的門被人很狂妄地踹開,屋子裏登時燈火通明,門口飛快進來三個人,當中一人披著火紅的長袍,漆黑的長發散在背後,纖細白嫩的手指間還夾了一根細長的紫金煙嘴,她漆黑的鳳眼匆匆掃了一遍遍地狼藉的小廳,然後目光停在一個巨大包裹上。
  “狐七……”花九千慢慢從漂亮的紅唇裏麵念出這個名字。狐七還躺在地上,她的大包裹壓在肚子上,一時起不了身,隻好滿身狼狽地對心目中最完美的老板大大微笑,她周圍堆滿了書,一隻手還抓著半截被撕破的真跡,另一隻手寶貝地把自己的肉包子舉高。
  “老板,好……好……好久不見,您越發英姿颯爽美麗動人風華絕代傾國傾城了!狐七絕對不敢撒謊!”她睜眼說瞎話,睫毛都不抖一下。
  花九千身邊一個黑衣的少年噗哧一下笑了出來,用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道:“狐七,你就編吧,今兒又撕了五百兩銀子,你是還到老也還不完了。”他漂亮的眼睛瞥向屋角的彩陶花瓶,勾起嘴角,又笑道:“還好,一千兩還沒砸了。”
  狐七急忙推開包袱,把包子夾在腋下,急道:“貓三你胡說!”她剛起來,卻見掛在牆上的半截真跡隨之落了下來,正巧砸在花瓶上,它懶懶地晃了一下肥胖的身體,很合作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的呻吟。
  “啊!老板……這……和我絕對沒有關係!”狐七立即撇清關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麵滿是你不可以冤枉我的光芒。
  花九千用手指敲了敲煙杆,把煙鍋裏的灰敲了出來,另一邊的青衣少年立即為她添上新的煙膏,取了火折子小心點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噴了出來,潔白如玉的臉龐隱了一半在暗藍煙霧後麵,看不真切。狐七隻覺她目光灼灼,不由吞了口口水,腳下微微一動,打算先走人再說。
  “狐七。”好溫柔的聲音,然後她的後領子被人毫不客氣地提了起來,狐七眼前一花,雙腳再站定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老板提到了門外前庭。
  不好!老板生氣了!狐七冷汗都擠了出來,她苦著臉回頭,就見花九千用手指慢慢敲著煙杆,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她的麵相本就生得嫵媚妖嬈,偏偏又極喜歡穿火紅的衣裙,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團盛開的火焰,可現在這團火焰卻是冰冷的。狐七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喃喃道:“我……我知道啦,我馬上去拿搓衣扳……”
  又要跪搓衣扳了……狐七肚子裏大叫倒黴,可是一摸到腋下的肉包子,她又覺得半途折回來很值得,這可是南崎迷霞鎮大運齋七天才賣一次的肉包子,別處買不到的!
  “先別急著罰跪。”花九千慢悠悠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嫵媚,也一樣的囂張,“給老娘解釋一下,你出去不到兩天就回來是什麽道理?”
  她漂亮的鳳眼在狐七腋下掃了一下,狐七急忙把寶貝肉包子往裏麵塞塞,抬頭對她傻笑,依然睜眼說瞎話,“我……老板,我發現忘記帶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了,所以回來取,不想驚動了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
  花九千柳眉一折,冷道:“哦,老娘派給你的任務竟然還沒有肉包子重要?”
  狐七急道:“老板,這不是普通的肉包子!這是……”
  “閉嘴。”冷冷一句,狐七立即乖乖閉嘴,花九千又道:“臨走前老娘和你說了什麽,你說來聽聽。”
  狐七憋起嘴,囁嚅道:“老板說……三個月前……西鏡通寶書局發行的江湖寶典碧空劍訣一夜之間被人買光……正好咱們九千書局最近窮的慌……”
  “嗯?”花九千柳眉一挑,狐七急忙道:“哦,不!是咱們九千書局最近沒什麽進帳,所以老板讓狐七我特地去西鏡一趟,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這次不等花九千的眉毛挑起來,狐七自己就改口了,“哦不!是……是和他們坐下來喝茶,好好談談未來的發展方向……如果要再版碧空劍訣,看看兩家書局能不能合作。”
  花九千點了點頭,又噴出一口煙,“老娘為什麽要你去?”
  “因為我從來沒出去曆練過江湖,沒有貓三和鷹六經驗豐富。我……我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是時候為老板效命了,所以……”狐七結結巴巴地說著,越說越覺得自己會被狠狠責罰。她偷偷抬眼看向老板,她的目光立即跟上來,嚇得狐七急忙低頭垂目,作出恭敬的木頭人樣。
  花九千點了點頭,纖細的手指微微一轉,煙鬥打了個圈落去了另一隻手上,她折了折手腕,輕道:“鷹六,算盤給我。”
  青衣的少年立即遞上一個小小的算盤,花九千飛快地撥著珠子,一麵道:“東良狂人的真跡五百兩,彩陶花瓶一千兩,加上你之前砸爛的瑪瑙碗,踩壞的玉蘭花苗,扯斷的珍珠簾子,打翻的五珍羹……狐七,你現在一共欠賬三千五百二十八兩銀子。看起來,老娘這裏最晚出去的人一定是你了。”
  狐七欲哭無淚,苦著臉喃喃道:“能一直為老板工作,是狐七的福氣……”
  花九千很好心地笑了笑,“沒關係,別擔心,你跟了老娘也有五年,利息方麵給你個便宜,算你個整頭,四千兩銀子,如何?隻要你以後不再毛手毛腳,四千兩銀子很快就還完了。”
  狐七沒精打采地點頭,“是,老板……”
  花九千招了招手,“鷹六,貓三,你們給她換個包袱,盤纏給紫色的,當作懲罰。”
  狐七含著眼淚看著壞心眼的貓三笑吟吟地把自己心愛的大包裹打開,一件件往外麵丟東西,他一麵丟一麵還驚歎,“不會吧!你連茶杯都要帶?……哇,十五歲的丫頭還穿這種顏色的肚兜?”
  “死貓三!關你什麽事!”狐七終於發怒了,用力跺腳,臉上鬆垮垮的黑布被她動得掉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俏麗的瓜子臉,五官精致,尤其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靈秀之極。此刻小美人臉上滿是嗔怒,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可怕,隻因她滿麵的稚氣還未脫,就是生氣也帶著十分的可愛。
  鷹六走到她麵前,這個木頭人一年到頭也說不到三句話,狐七見他伸出手來,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解了腰間的紅色大荷包顫巍巍地交上去。
  “鷹六……”她可憐兮兮地叫著他的名字,兩眼水汪汪地瞪著他。鷹六向來心腸軟,被她那眼光看得渾身不舒服,隻好別過頭去,收回了紅色大荷包,換成紫色最小號的荷包。狐七輕輕搖了搖小荷包,裏麵幾個可憐的銅板叮當響,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荷包一樣蕭條。
  沒一會,貓三提著一個小小小小的包裹走了過來,“喏,收拾好了,輕裝才好上陣,你又不是搬家,帶那麽多東西做什麽。”他臉上總是掛著壞心眼的笑容,好像見誰都要欺負一下才開心。狐七一把搶過包袱,對他俊美的臉狠狠翻了個白眼,她摸著縮水至少十倍的包袱,心疼得話也不想說了。
  花九千吸了一口煙,淡道:“都準備好了麽?該帶的都帶了吧?”
  貓三點了點頭,“必需的物品一樣不缺,我隻是丟了一堆沒必要的東西。”
  “狐七,”花九千喚了她一聲,還沒說完,狐七就垂頭喪氣地往洗衣房走去,一麵道:“我知道的,跪搓衣扳麽,我馬上去拿。”
  她才走兩步,領子又被人提了起來,鼻前聞到一陣熟悉的煙味和清香。花九千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黑布,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你不是做賊,戴什麽黑布?給老娘大大方方地出去!”
  狐七剛要點頭,忽見花九千拔下耳邊常戴的一根珍珠簪子,替她扶了扶發髻,把簪子插上去,她柔聲道:“小狐七,外麵不比書局,儀容是非常重要的,還有以後別老這麽孩子氣,幾個肉包子而已,回來還是可以吃個夠的。就是因為你老這樣毛手毛腳,老娘才不放心你。”
  狐七鼻子一酸,低頭輕輕叫了一聲,“老板……”她就知道老板對她最好,絕對不會凶她的。老板老板,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好啦,天剛好亮了,趕緊出發吧!有任何事情別忘了寫信。”
  狐七正在感動中,一個勁抹眼淚點頭,卻聽花九千又道:“這搓衣扳麽,記帳上,等你回來一並跪了。放心,老娘不會忘記的。”
  狐七反應不過來地張大嘴,她還想說什麽,卻早已被花九千推出了門,三個人站在門口笑眯眯地對她揮手,貓三難得誠懇地叫道:“小狐七,兩個時辰的搓衣扳還等著你呐!早點回來哦!”
  狐七含淚啟程,迎著火紅的朝陽,走向她探險江湖的第一步。她走了兩步,摸了摸胸口,還好,肉包子還在。她取了一個放在嘴邊大大咬了一口,雖然冷了,但大運齋的包子就是好吃!
  狐七終於感到了一點歡喜,把所有煩心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麵,她大口吃包子,大步往前走,碧空劍訣的再版,我來了!

  2.小包子

  出了迷霞鎮,便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與其他三國不同,南崎是四國之中氣候環境最惡劣的,國境之中有三分之一盡是荒原沙漠,加上形勢不穩,南崎皇朝爭權奪勢的鬥爭異常激烈,大小戰亂不斷,因此南崎的百姓近兩年紛紛離開自己的家鄉,逃往鄰近的北陀或者西鏡。
  此時已是夕陽西落,晚霞如火,方圓百裏的一切景物都被映得通紅。這裏是一片廢棄的戰場,彌漫著死亡與腐爛的氣息,殘破的戰旗倒插在泥土裏,無數戰死的士兵曝屍野外,生了鏽的武器遍地都是,在火紅的夕陽映照下,發出異樣的色澤。
  與所有南崎的百姓一樣,狐七從小就看慣了這些殘酷的戰爭後遺景象,經過這片戰場的時候,她眼睛也沒眨一下,走得累了,幹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歇,再取出自己心愛的肉包子,毫不在意地吃了起來。
  老板說過,其他三國的人往往覺得南崎人在某些方麵冷靜得可怕,例如他們發現死了人會驚惶大叫,可是南崎人隻會當作沒看到一般走過去;當朝廷要求今年多增一成的稅收時,他們就會大呼貪官太多,滿腹怨氣,可是南崎人會合掌慶幸朝廷英明,隻增收一成而已。
  狐七一點也不明白,其他三國的人為什麽那樣喜歡大驚小怪,在她看來,能夠每天安分地待在書局裏麵,不會再半夜被慌亂的馬蹄聲喊叫聲驚醒;做肉包子的大運齋能每天開門,不怕戰敗的官兵過來搶劫,那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她說的時候,老板就會用她的煙杆子敲她的腦袋,輕輕地敲,然後幽幽地說,生活在安穩中的人,怎麽能了解流離失所之人的痛苦,所以他們這些在戰亂中堅強生活的人,也不需要去費勁理解不同世界之人的理念。
  老板的話永遠是這麽高深,所以狐七永遠似懂非懂。老板說南崎人生活的很痛苦,可是狐七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不但不痛苦,她簡直快活的沒心沒肺。
  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個包子,狐七摸摸胸口,隻剩一個包子了,她要省一點吃,不然趕路的時候就沒盼頭了。吞下嘴裏的美味佳肴,狐七抹抹嘴巴,正要站起來繼續趕路,忽見前麵有個纖細的人影在屍體堆裏麵奮力翻著什麽,插在地上的破爛戰旗都被他踩斷了,看上去那是一個小孩子,他吃力地拖出一個屍體,然後在那個死去士兵的身上努力摸索著,從頭到腳都不放過。
  “發死人財可是會遭殃的。”狐七走過去輕輕說著,那個滿身汙漬的小孩嚇了一跳,猴子一樣跳起來猛地回頭瞪她,他臉上也滿是汙泥,髒兮兮地,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麵目如何,但一雙眼睛卻是晶晶亮亮,異常有神,閃爍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早熟沉穩氣息。
  那小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見到狐七身上漂亮的衣服料子和腳上精致的小靴子,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了一聲,脆生生地說道:“關你什麽事?有錢人家的小姐還要和咱們逃亡之人講道理麽?”
  他熟練地扯下屍體腰間的荷包,墊了墊,從裏麵倒出兩枚銅板,他“切”了一聲:“也是個窮鬼!上戰場送命的怎麽都是窮鬼!”他把銅板小心塞進袖子裏,轉身再去拖下一具屍體,不料狐七突然拉住他的衣襟,叫道:“喂!別拖啦!喂!”
  那小鬼怒了,回手一把打下狐七的胳膊,叫道:“別礙事!小心老子揍你哦!”誰知狐七感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湊過去瞪著他,笑眯眯地說道:“你剛才說我是什麽?能再說一遍麽?”
  小鬼莫明其妙地看著她歡喜的笑顏,不由自主地說道:“有……有錢人家的小姐……”
  “對!你怎麽看出來的?我真的有有錢人的氣質麽?可是老板總說我是死丫頭,貓三也老是笑我土!喂,你說我真的像有錢人家的小姐嗎?你看過有錢人?”狐七滔滔不絕,對這個小鬼的第一印象極好,直覺他一定是個好人,因為他誇自己了誒!
  小鬼隻覺一團亂麻撲麵而來,他甩開狐七的手,憐憫地看著她,原來有錢人家的小姐腦子不對勁。唉,人無完人啊!他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隨口說道:“你見哪個逃亡人穿的像你這樣好看?再說了,這裏是廢棄的戰場,是禁路,你若不是逃亡的人,幹嘛走這裏!”
  狐七一時興起,幹脆跟著他去翻屍體,把人家頭上的鐵簪子都拔下來,然後扯下荷包丟給他,一麵問道:“我穿的真的很好看麽?喂,你說話啊!啊,我還沒問你叫什麽呢!我叫狐七!你呢?”
  那小鬼被她纏得無法,偏偏她動作又快,轉眼扯了好幾個荷包給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再裝模作樣,隻好故作正經地說道:“我叫小包子,貧苦人家,不像你們有錢人,還有名有姓……你叫什麽?狐七?好怪的名字!”他忽然反應了過來,回頭不相信地瞪著狐七。
  狐七嘿嘿笑了起來,小包子隻覺她笑得詭異,不由吞了口口水,她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臉,上下左右使勁看了看,認真地說道:“果然有點像包子,難怪叫這個名字!我最喜歡包子了!咱們算不算有緣千裏來相會呀?”她亂用成語,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小包子漲紅了臉,慌亂地推開狐七,原來她不隻腦子有毛病,還是個女色狼!他轉身就跑,狐七急忙追上去,叫道:“你跑什麽啊?”
  小包子見她在死人堆裏行動自如,身形移動異常快速,不由更加駭然,他大叫了起來:“你不要追上來!誰……誰和你有緣!老子玉樹臨風,才不屑你這個瘋子!”
  狐七撅起嘴,有些惱,“我才不是瘋子!都說了我是狐七!你不要跑了!好沒有禮貌!”
  小包子才不理她,一縱身躍過三個摔在一起的屍體,跑向後麵一片低矮的樹叢。他一個筋鬥滾到樹叢裏麵,飛快地抓起無數落葉蓋住自己,然後躺地上裝死,希望這個女瘋子不要發現自己。
  誰知狐七輕輕地走了過來,腳步聲停在他身邊,小包子不由屏住了呼吸,緊緊閉上眼睛。臉上忽然一輕,原來是狐七揭開了蓋在他臉上的那些樹葉,小包子鼻子前忽然聞到一陣極好聞的香味,他從出生到現在快要十五年,從來沒聞過這種香味,當下不由愣住,怔怔地張開了眼睛。
  他幾乎是立即看到狐七那張雪白的瓜子臉,漆黑的大眼睛正瞪圓了看自己,一見他睜開了眼睛,她不由笑了起來,眼睛眯成了月牙。小包子在茫然和驚駭中突然覺得有些慌亂,心髒似乎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卻不痛,隻是有些癢癢的,這種極陌生的感覺令他渾身的血液都在逆轉,臉頰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喂,別鬧啦,天都黑了,你有地方可以去麽?要不我把你送回家?”狐七輕輕問著,她一開口,那種幽幽的香味就更濃。小包子覺得自己的臉現在一定比晚霞還紅,他有些慌亂地坐了起來,咳了一聲,趕緊故作正經地說道:“我才不要你送!一個男人怎麽能讓女人護送……”
  話還沒說完,他的肚子裏忽然發出一陣響亮的咕唧聲,狐七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忽而紅忽而白的臉色,這孩子是餓了吧!她從懷裏取出最後一個肉包子,小心遞上去,輕道:“喏,吃吧!這是最好吃的肉包子哦。”
  小包子推開她的手,急道:“我才不要!拿走!誰說我餓了!”
  狐七不防他一推,肉包子撲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了好多灰塵,她心疼的叫了起來,“啊!最後一個了!”最後一個大運齋的肉包子!居然被她弄髒了!狐七心疼的眼淚都要出來,急忙伸手去撈,誰知小包子快她一步,搶先撈起來,在他看不出顏色的髒衣服上擦了兩下,然後用力咬了一口。
  “叫什麽!一看就是嬌貴的大小姐!髒了就不能吃了麽?”小包子狠狠地說著,抬頭白了她一眼,見狐七呆呆地看著他手裏的包子,他不由放慢了速度,小小地一點一點吃,好教那已經冰涼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會。
  狐七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卻被他反感地躲開,她笑道:“你家在什麽地方?我送你回去吧!順便也讓我借宿一個晚上。”
  小包子塞下最後一口肉包子,拍了拍手,咕噥道:“沒有家……都說了我是逃亡之人,家人早在戰亂裏麵失散啦!我現在跟著一群逃亡去西鏡的大人們一起行動,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一起去吧!他們在前麵搭棚子休息呢。”
  去西鏡的?狐七眼睛登時亮了,真是踏破什麽鞋無什麽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也是要去西鏡的!本來還擔心不認識路呢,這下好啦!”狐七拍手笑著,小包子早就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這才故作帥氣地回頭斜睨她,不可一世地說道:“那還等什麽?跟老子走吧!老子吃了你一頓包子,就負責把你送到西鏡!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狐七噗哧一下笑了出來,跑過去不顧他激烈反對用力揉了揉他一頭亂發,叫道:“明明是包子小鬼還給我裝神氣!小鬼小鬼……對啦,我以後就叫你鬼八!我是狐七,你比我小,就叫鬼八!哈哈,老板一定開心死了,我這樣能幹,在外麵替她又招了一個好手下!”
  有了新名字的鬼八怎麽也推不開她,他又瘦又小,比她矮了一個頭也不隻,隻好被她蹂躪,一麵叫道:“什麽手下!老子才不做任何人的手下!”
  狐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滿景仰地說道:“老板不同哦!老板是個大美人,而且對我們超級好。你沒家可回,一個小孩子在外麵逛總是不好,不如跟我先去西鏡辦事,然後咱們一起回來,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鬼八隻是搖頭,任她說破了喉嚨也不答應,兩個人一邊吵一邊往樹叢深處走去,沒走一會,忽見前麵有火光,還有許多人在說話,狐七探頭一看,就見許多南崎的難民在一塊平坦的沙地上紮了棚子,燒火的燒火,做飯的做飯,聊天的聊天,雖然個個都滿麵風塵衣衫襤褸,倒也熱鬧非凡。
  那些人見鬼八回來了,都笑道:“你這個小鬼,又去發死人財了?怎麽,今天還撿了一個小丫頭回來?你小情人?”
  鬼八漲紅了臉,立即要反駁,誰知狐七早就自來熟地跑過去坐下來笑道:“不是不是!我新認了鬼八做我弟弟!對啦,他以後就叫鬼八。還有,我聽說大家都是去西鏡的,我可以一起走麽?我也想去西鏡,可是怕走錯路!”
  眾人本來見她衣著漂亮,都有點戒備,但聽她說話又是一派天真,再看又是個韶齡少女,麵上稚氣還未脫,不由都放下了戒備,早有人點頭笑道:“好哇,大家一路同行,多個人多個照應。你一個小姑娘單身前往西鏡,也夠危險的。前麵馬上就到桓王的地盤啦,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呢!”
  “桓王……?”狐七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名字好熟!她好像聽人說過。
  “你不會連咱們南崎的朝廷情況都不清楚吧。”鬼八坐到她身邊,接過其他難民遞給自己的兩個紅薯,從袖子裏取了生鏽的小刀一點一點削皮,一麵又道:“自從老皇帝死了之後,他兩個兒子——就是惠王和桓王——他們仗著老皇帝臨死的時候沒來的及宣讀遺詔,紛紛宣布自己是新君,結果整個朝廷現在就分成了兩邊,一邊是惠王的人馬,一邊是桓王的人馬。桓王比惠王早一步占據了皇城,現在南崎五分之三的土地都在他手上。不過自從惠王不知從什麽地方請來了一個大將軍之後,桓王的軍隊就不行啦,一直吃敗仗,大家都說天下遲早會是惠王的,因為那個一直打勝仗的將軍據說是請來的天人,是神仙!他有個外號叫天威將軍……”
  他說了半天,狐七一點反應都沒有,抬頭一看,她早就打著嗬欠快睡著了。鬼八額頭青筋亂蹦,不由冷道:“和你這個笨蛋說這些也是白說!反正你也是一腦子漿糊的大小姐而已!”
  狐七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知道這些東西就不是一腦子漿糊了?我才懶得管天下是誰的,反正隻要別再戰亂就好……我們馬上要到桓王的地盤了,所以會危險?這是為什麽?”
  鬼八把先削好皮的紅薯遞給狐七,說道:“生的雖然不如熟的好吃,不過逃亡的時候也別講究那麽多啦——咱們現在是在惠王土地的邊緣,前麵一片山都是桓王的地盤,但過了山又是惠王的地盤。也就是說,這片山頭就像孤立出來的倒刺,惠王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桓王一定不會輕易讓他得逞,因為這片龍尾山地勢險要,用兵家的說法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咱們今天要趁夜趕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天知道惠王什麽時候派兵討伐,我可不想莫明其妙死在戰場上!”
  他說了半天,抬頭見狐七怔怔看著自己,他不由臉一紅,急道:“你看什麽?我臉上有什麽不對勁麽?!”
  狐七搖頭歎道:“你講起這些東西的時候,和貓三的神情好像!他也最喜歡和鷹六聊這些東西……”
  才出來兩天而已,她就開始懷念九千書局了。唉唉,老板,貓三,鷹六……狐七好想你們啊!就算回去還剩兩個時辰的搓衣扳要跪,她也不在乎了,真想趕緊飛回去!

  3.遇戰亂

  當月亮升到最高的那棵樹梢上時,逃亡的難民們開始行動了。別看他們一個個麵有菜色,沒啥精神,動作卻是極快,兩三下就拆了帳篷滅了火堆,一群人排成一長條隊伍,無聲無息地在荒原中唯一的一片樹林裏穿梭。
  狐七和鬼八走在最後麵,鬼八還在沒好氣地給她解釋南崎的情勢,說完了又低聲道:“你到底是不是南崎人?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小姐都是你這樣白癡的麽?”
  狐七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惹得鬼八差點跳起來,他甩開她的手,厲聲道:“你再隨便碰老子的腦袋,就真的要揍你了!男人的腦袋是給你這個死女人拍的嗎?!”
  狐七才不怕,笑吟吟地看著他,輕聲道:“喂,為什麽我們都要這樣壓低聲音說話?保存體力麽?”
  鬼八還沒來的及說話,就見前麵一個老者回頭說道:“小姑娘當真什麽也不知道呀,咱們現在走的是禁路,不是官道。走官道當然隨你放聲說笑,但官道上全是士兵,不許南崎子民投奔他國,咱們為了逃難,隻好來走禁路啦!何況順著這條山路走,很快就要到桓王的地盤了,驚動了他們,咱們全都活不成。”
  狐七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難怪老板總說南崎的朝廷如狼似虎,會吃人的。今兒我才明白不是吃人,是要殺人呢!”
  老者輕道:“是啊,這是把咱們往絕路上逼呢。狗急了還會跳牆,我們是人,難道由著這些虎狼把自己吃了不成?小姑娘,我看你年紀輕輕,麵相也好,應該是個貴族小姐吧,怎麽也要逃難?”
  “哦,我不是逃難,我是去西鏡有任務呢!”狐七驕傲地昂起腦袋,她可是馬上要闖蕩江湖的女俠!
  “任務?你有什麽任務?”鬼八疑惑地瞪著她,世道果然變了,白癡都能出任務了!
  狐七剛要解釋,忽聽老前麵有人尖聲大叫了起來,“不好!快跑!桓王的軍隊下山了!”她愣了一下,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手腕忽然被鬼八抓住,別看他人小個子小,經驗明顯豐富許多,拉著她掉臉就往回跑,後麵那些難民也紛紛跟著潮水一般湧回來,個個驚惶失措。
  兩個人在人潮之中被衝得跌跌撞撞,狐七叫道:“等等呀!咱們要往什麽地方跑!鬼八?”鬼八回頭厲聲道:“給我閉嘴!笨蛋!你是想死麽?!教那些官兵發覺了,咱們都得死!”狐七皺起眉頭,急道:“可是……我聽老板說過,兵家很忌諱在夜晚出兵作戰啊!會不會……是看錯了?”
  鬼八騰出一隻手指向天空,“好好看看!今天是滿月!夠亮堂了!你沒聽過夜襲一說麽?”
  話音剛落,就聽前方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嘯聲,整個地麵都隨之振蕩,除此之外,還有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與號角聲,加上馬蹄踏地,簡直如同有千軍萬馬在後麵追趕一般。漸漸地,那種呼嘯聲變成了規律的吼聲,仿佛是千萬個人在低聲呼喚著什麽名字。鬼八臉色一白,急道:“真倒黴!上麵是桓王的人,下麵竟然來了惠王的兵馬!”
  狐七急忙回頭,仔細觀察了四周的地勢,他們現在是在一個山坡上,這也是一整片荒原唯一的一條有樹林的山坡,往上走應該是桓王的龍尾山,而往下跑則會跑到沒有絲毫藏身之處的荒原!他們竟然是被卡在兩軍將要交戰的中間!而左手邊是山崖,崖下麵隻有湍急的河水。右手邊是不規則的石壁和樹林,難民們紛紛往右邊的樹林裏麵躲去。
  鬼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喂!你會武功吧?”
  狐七想不到他突然冒出這麽個問題,急忙點頭,“學了一點,可是……”
  “那就別廢話!咱們走這裏!”鬼八扯住她的袖子,掉臉朝山崖那裏跑去。狐七急道:“那裏是死路!沒地方可躲的!”
  “別說話!看到那裏凸出來的鬆樹麽?跳上去!那裏才是最安全的!”
  狐七忽然停住,死死瞪著鬼八,半晌她才道:“那……其他人呢?”
  鬼八狠狠地回瞪,他的目光看上去竟然冷酷之極,聲音更是冷酷,“我們這樣的難民,誰都隻有把自己照顧好,沒空管別人的!”
  狐七不說話了,隻是瞪著他。山下的火光漸漸蔓延上來,人聲鼎沸,所有人嘴裏都叫著一個模糊的名字,聽起來威武莊嚴。忽聽後麵傳來“嗖嗖”的破空之聲,鬼八倒抽一口氣,隻覺眼前一花,無數箭矢擦著他的頭臉衣服射了過去,山下的惠王軍馬整齊的呼喊聲頓時有些亂套,聽起來似乎有人中箭了,可是很快他們又恢複了那莊嚴的呼聲。
  “趕快下去!”鬼八厲喝一聲,攔腰抱住狐七,他個子生得矮小,隻得拖著她來到崖邊,縱身一跳。他一點武功也不會,剛跳下去就覺得血往頭頂衝,手腳都沒了著落。他正在心裏大叫倒黴,腰上忽然一緊,狐七一把提起了他的腰帶,整個人在空中輕輕一扭,抬手輕鬆地抓住了那棵長在崖邊的鬆樹。
  她兩腳在崖上點了一下,立即縱身而起,兩人穩穩當當地坐到了巨大的枝幹上,動也不動。鬼八心跳得厲害,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和做夢一樣,背後觸感軟軟的,他本能地想躲開,卻動不了,手腳都開始不聽使喚。山風呼嘯,他隻覺遍體生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原來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濕了,被夜風一吹才驚覺。
  “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狐七在後麵低聲說著。鬼八心中一動,他動了動僵硬酸痛的脖子,回頭看她,狐七好像做錯事的小孩,無措地搓著手,兩隻眼瞪得圓圓的,茫然地看著自己。“老板說,我們習武之人,遇到任何事情,隻顧著自己死活的人是最下等的……我……可是我……”她喃喃說著,卻再也說不下去。
  鬼八哼了一聲,冷道:“不關你的事,你是高尚善良的大小姐!我才是最下等的人,我隻想著自己的死活!是我拉著你逃生的,你要是後悔,就把我推下去吧!然後你上去成全你的俠義,我絕不阻攔!隻要你有本事能讓兩軍停止交戰!”
  狐七癟著嘴,不說話了。鬼八也不理她,隻顧著往身上蹭手心裏的冷汗。山崖上麵傳來那些難民哭喊的聲音,似乎是被桓王的軍隊發現了,慘呼聲,哭叫聲,刀劍碰撞聲,交雜在一起,在這個素靜的夜裏聽起來分外悚然。過了一會,好幾個屍體被人拋下了山崖,鮮血珠子滴在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滾燙的。狐七覺得自己幾乎要被燙出洞來,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隻覺一切都不太真實。
  鬼八肩上忽然一軟,狐七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至少救了一個人,我也不算太壞,對不對,鬼八?”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
  鬼八張嘴就想諷刺她,可是她的手卻在微微發抖。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啊,你至少救了我。你不是隻顧著自己的壞人……壞人是我。”
  他抬起頭,努力往上看,就見火光亂竄,惠王軍隊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們口中呼喊的話語也越來越清晰,他眯起眼睛,仔細聽去——“天威蕩蕩,斬妖除魔!”他張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叫了起來!
  “天啊,來的竟然是天威將軍?!這種小地方竟然輪到他親自出馬?”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驚訝,本來還在難過的狐七吸了吸鼻子,說道:“天威將軍?是不是惠王的手下?就是你說的那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鬼八連連點頭,“就是他!來的既然是他的軍隊,那麽此仗必勝!桓王的人馬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他努力仰著脖子,可是卻看不清上麵的景象,不由歎道:“可惜!這麽近的距離卻看不清楚!”
  狐七忽然站了起來,輕輕巧巧地順著枝幹往前走,纖細的腰肢和腳步令她看上去像一隻真正的小狐狸。鬼八怔怔地看著她走到了另一根凸起的樹幹上,然後對他招手,“過來,這裏能看到上麵的景象。”
  他沉默地望了望下麵漆黑湍急的河水,從這裏摔下去,隻怕一塊石頭也會摔碎了吧。他搖頭,喃喃道:“你當人人都像你會武功啊?我才不要摔成肉餅。”
  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剛才不是還誇口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麽?這麽點距離都不敢過來?果然還是小毛孩子!”
  鬼八這人最容不得別人激他,更何況還是這個白癡大小姐,當下他就站了起來,急道:“老子十五歲了!才不是毛孩子!這就過來給你看看!”
  他搖搖晃晃,橫了心幾步跑過去,腳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驚,胳膊卻被人緊緊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歲了呢!你看上去根本隻有十一二,哼哼,還想裝大人?”她扶住他,兩人坐了下來,果然山崖上的景象一清二楚。
  鬼八沒說話,狐七貼著他的身體坐著,她身上軟軟的,香香的,令他從心底覺得煩躁不安,很想離開,身體卻偏偏又不甘願離開,一時間心猿意馬,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去。狐七還在絮絮叨叨,“我兩個月前才過了十五歲的生辰哦,十五歲的人是像我這樣的,才不是你這樣的毛頭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說道:“十五歲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樣白癡,大家都別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為人處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實連我這個小鬼頭都不如。”
  狐七惱了,正要捶捶他的腦袋好教這個小鬼不要再囂張下去,他卻叫道:“啊!他來了!”他指著上麵,神情激動,卻見山崖上火光點點,戎裝的士兵們神情肅穆,紛紛朝兩邊讓開,當中一匹巨大的黑馬緩緩行來。對麵桓王的軍隊也停了下來,與天威將軍的隊伍相比,桓王的將士顯得慌亂而且膽怯,不過是勉強維持章法而已。
  周圍一切喧囂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個披著銀色披風的高大男子策馬過來的時候。狐七被這樣一種氣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著這個叫做天威將軍的人。他穿著厚實的盔甲,頭盔上一點紅纓如血,身腰如同鬆柏一樣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見到這種人,她從小到大也見過許多人,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內斂卻又銳利,深沉卻又豪放。
  火光閃爍,他的臉漸漸清晰,他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麵容極其普通,甚至有點粗陋,而右臉上一道狹長猙獰的紫色傷疤又為他增添了無數惡氣。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個如此凶神惡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簡直就是她小時候做惡夢裏麵標準的山賊頭子形象。
  他忽然展開雙臂,由於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許多,胳膊也十分長,那樣一揮手,當真豪情萬丈,惠王的士兵們都縱情高呼起來,“天威蕩蕩!斬妖除魔!天威蕩蕩!天下歸一!”呼喊聲直震天際,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陣狂跳,口幹舌燥。
  老板說過,天底下就有這樣一種人,你本能地願意去追隨他,信賴他,服從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視天下。狐七終於相信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也終於明白為什麽鬼八會用那種語氣說天威將軍。他醜陋無比,卻雄偉無比,哪怕不說話,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隨他,忘記他的醜陋。
  天威將軍輕輕拍了拍手,士兵們頓時噤聲。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著桓王的將士們,半晌,才朗聲道:“奉王上旨意,前來征討龍尾山桓賊餘孽,想活命的趕緊離開!本將不殺逃命之人!”
  桓王的將士那裏沒有聲音,人人都在退縮,卻沒有散開。天威將軍張開嘴,正要說話,忽聽前麵一個人厲聲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豈能容你這個鼠輩放肆!”話音一落,卻見桓王的隊伍忽然散開,當中一人策馬疾馳而來,卻是一個年約四旬的大漢,手裏端著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聲,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將軍!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為什麽要死?”狐七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問著。
  “笨!”鬼八對她簡直不屑一顧,“兩軍交戰,狹路相逢,又互不相讓,怎麽可能不拚個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雖然也算一員大將,但和魏重天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狐七默然,這和屠殺不同,據說這叫做交戰,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死也死得光榮,殺人也殺得光榮。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卻猙獰無比。他說道:“既然如此,這一戰是難免了。奔雷,你我各自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來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這麽快就要在龍尾山決出勝負。我實在不願與你為難……”
  “廢話少說!”奔雷打斷他,手裏的大刀一揮,冷道:“惠王是怎麽樣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濫的蠱惑方法去控製手下。魏重天,你會為這種人效命,讓我失望極了!”
  下三濫的蠱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聽這話不由愣住,是說下蠱麽?她沒理解錯吧?
  魏重天微微皺眉,忽然一個人影策馬走去他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頓了頓,行禮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頭盔,狐七倒抽一口氣,這個天威將軍,他竟然是光頭?!而且他的光頭也不是光滑的,上麵坑坑窪窪,不知有多少傷疤斑點,令人毛骨悚然。
  眾人見他摘下頭盔,都開始揮動手裏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將戰鼓擂得震天響,戰旗獵獵飛舞。魏重天一把拋下頭盔,吸氣,然後厲聲喝道:“上——!”
  身後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潮水一般地湧了上去,一時間喊殺聲鼎沸,刀光劍影亂閃。狐七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打仗,那些人其實打得一點章法也沒有,都是亂砍亂刺罷了,但在戰場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誰膽子大,誰動作快,誰運氣好,誰就能活。鬼八緊緊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狐七也沒發覺,因為她的手也緊緊握住他的。兩人人都仰頭望著上麵真實的戰場,心口亂震。
  兩軍打殺在一起,時不時就有人從崖上掉下來摔進河水裏,狐七和鬼八兩人一聲也不敢出,稍稍往裏麵縮了一點,生怕掉下來的人砸中自己。
  沒過一會,戰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點急掃大地,號角也響了起來,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卻見魏重天雙腿一夾,黑馬劇烈地嘶鳴起來,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間的大刀,快若閃電地衝向桓王的隊伍中,勢如破竹,所到之處萬夫莫當。
  他衝向了奔雷!

  4.河水急

  龍騰虎躍。不知道為什麽,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間想起這個詞。戰場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樣,要粗糙很多,卻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動作,就連她這個初懂武術皮毛的小丫頭看來都是破綻百出,可是卻威猛無比。
  兩把大刀,橫劈,豎砍,火花四射,仿佛要將自己主人的滿身精力都爆發出來一般。這是一種野蠻直接的幹架方法,粗鄙卻又唯美。狐七幾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湊到她耳邊輕道:“你懂武功,看看誰會穩贏?”
  她搖了搖頭,“他們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沒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氣地罵了一句,狐七急了,“你這小鬼!信不信我馬上把你丟下去?!”她作勢要推,鬼八到底不會武功,心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會,卻不見狐七動作,卻聽到她輕笑了一聲,聲音嬌嫩。鬼八不由一陣心慌意亂,急忙推開她,誰知手掌忽然觸到一片軟綿綿的東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麽?!臭小孩!”狐七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來,她麵上通紅,如同上好的玉石染著紅暈。鬼八本來就慌亂,當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縮手,把臉別了過去,冷道:“什麽也沒摸,誰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在發抖,然而麵上再冷靜,手心裏卻火辣辣地,那柔軟的觸感簡直比火燒過的還要灼熱。
  狐七狐疑地瞪著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與奔雷對戰,一麵叫道:“啊,他們下馬了!奔雷不簡單,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麽多招!”那叫聲怎麽聽來都有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狐七抬頭望過去,就見奔雷已經被魏重天逼到了崖邊,兩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興起,粗言鄙語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叛徒!為了一點名利就背叛我們!老子今天要打死你這個敗類!”他手裏的大刀沒命地揮舞著,身上的盔甲沾滿了血跡,大聲嘶吼,狀若瘋癲。
  魏重天微微皺起眉頭,眼神淩厲,他手中的刀身一轉,反劈向奔雷的下肢,卻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來,吼道:“原來你也不過就這些本事!魏重天!”誰知他話音剛落,魏重天一腳踢了上去,竟然將他的刀身踢得彈了起來,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緊刀柄,卻見眼前寒光一閃,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閃電的一招!他的動作完美,流利,不帶一絲凝滯,仿佛他的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驚人電光。“叮”地一聲,奔雷手裏的刀被生生砍斷,鮮血從他肩膀上噴了出來,他麵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這一切都不真實。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廢話也說夠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數步,一腳踩空,眼看就要墜崖!狐七倒抽一口氣,差點叫出來,誰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長,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厲聲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會垂死掙紮,腳下不由一滑,兩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傳來陣陣驚呼聲,可是最驚惶的人卻是躲在鬆樹上的狐七和鬼八,因為那兩人是直直往樹上摔了過來!鬼八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著飛速下跌的兩個人,胳膊上忽然一緊,卻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後他整個人被帶著向前跌了幾步,還沒站穩,忽覺渾身一震,鬆樹劇烈振蕩了起來,“啪”地一聲巨響,枝幹斷了。
  鬼八倒抽一口涼氣,腳下忽然一空,登時頭暈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真倒黴,竟然死在這裏!飛來橫禍……
  撲通撲通,四個人連同粉碎的枝幹紛紛落入湍急的河水裏,黑暗裏浪花一卷,頓時不知所蹤。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來的,他隻覺渾身都冰冷,而且背後一陣陣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可是眼前卻隻有一片綠熒熒的光,他什麽都看不見。他輕輕動了一下腦袋,由於是麵朝下躺在地上,這個姿勢讓他有些不舒服。可腦袋還沒轉過去,背後的刺痛就讓他渾身發顫。
  是不是傷到骨頭了?鬼八渾身發冷地想著,他見過摔傷脊梁骨的人,從此就半身癱瘓,和廢人沒兩樣,他是寧可死去,也不要變成那樣的殘廢。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身旁傳來一陣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一個人在努力吞著什麽,然後再噴出來,跟著便是低低的吟誦聲,那聲音嬌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這個白癡女人在搞什麽鬼?念經超度麽?
  鬼八強忍住背脊的劇痛,緩緩轉頭,可是眼前綠色的熒光非但不減,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見狐七用一種極古怪的姿勢跪坐在渾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雙目緊閉,一指扣一指,拈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困難手勢,而綠色的熒光就是從她指尖和胸口迸發出來的。她腳旁放著兩個很小的竹筒,蓋子打開,現在正從裏麵冒出一縷縷蛇一般的淺碧色煙霧,扭曲盤轉,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樣。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麽,可是打破腦袋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白癡無比的女人居然會這種高深的蠱術!南崎人喜歡秘術,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爾趨吉避邪罷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這種人在南崎被稱為蠱師,舉凡詛咒,避邪,報複,暗殺,醫療等等,他們都十分擅長。因此南崎人對蠱師都有一種又敬又怕的感覺,就連朝廷命官也不敢輕易得罪蠱師,這是一種高貴而且神秘的行當,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幾乎看呆了,難道這個成天笑嘻嘻,滿腦子漿糊的丫頭竟然是蠱師?她此刻閉目下蠱的神情是那樣莊嚴,舉手投足之間熒光閃爍,神聖不可褻瀆。竹筒中的碧綠煙霧旋轉著上升,半點也沒有散開,一直升到她耳際的高度,她忽然將左邊的竹筒抄了起來,仰頭將竹筒裏麵的物事喝下,原來他方才聽見的吞咽聲就是她吞蠱的聲音。
  吞下蠱之後,她換了個姿勢,食指忽然點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此刻傷口上的血仿佛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斷翻滾,卻沒有一滴濺在地上,而傷口周圍的翻卷皮肉在緩緩蠕動著,一寸一寸慢慢愈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見到蠱師行治療之術,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張開嘴,碧綠的煙霧順著她的口角和鼻孔緩緩溢出,變成了一團綠色的熒光。她雙手張開,輕輕巧巧地“捧”住了那團熒光。是的,她的確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團光是可以觸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熒光與手心的熒光混在一起,看起來分外鮮豔,然後她把那團熒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動,低聲念著什麽,原本俳徊在傷口之上的血終於一點一點滲透進皮膚裏。
  不知過了多久,滿眼的綠色熒光終於消失,鬼八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這才發覺原來他們身在一個空曠的山洞裏,洞外風聲呼嘯,流水潺潺,洞內卻幹燥溫暖。他閉了閉眼睛,正要換個舒服點的姿勢趴著,卻聽狐七走了過來,他立即裝出昏睡的模樣,動也不動。
  “嘻嘻……”狐七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鬼八覺得一根柔軟溫暖的手指在自己臉上輕輕一劃,癢癢的,那種癢甚至一直鑽進心裏,害他想動一動或者叫一叫,總之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狼狽地趴著就好。
  “你裝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睜眼睛。這種時候你還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輕聲說著,又在他臉上捏了一把。鬼八皺著眉頭狠狠睜眼瞪她,她卻無所謂地笑了起來,說道:“鬼八,原來你長得這樣好看,像個小姑娘。先前你滿臉是泥,都沒看出來。”
  鬼八登時怒了,他最討厭別人說自己長得像姑娘,就是因為這張臉到處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錢的老女人為難,還有許多喜好男風的男子纏上來,所以他才用泥塗了滿臉。誰想掉進河裏,河水把臉上的泥衝個幹淨,倒教這個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這話你要是再敢說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來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惡言惡語,一邊替他撕開背上的衣裳,查看傷口,一邊說道:“誇你好看為什麽要生氣?再說了,你還是孩子呢,長大之後一定更好看。不過,你再漂亮,也沒老板漂亮,老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氣還沒褪,酸氣又上來了,他重重哼了一聲,卻沒說話。老板老板,成天都是老板!她那個老板就那麽好?簡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塊紅腫的傷疤,他渾身一抽,但沒叫出來,可是冷汗卻立即滲了出來,拳頭死死地攥著。狐七柔聲道:“很痛吧?可能傷到了骨頭,不過沒關係,小傷而已,我馬上幫你治。”
  鬼八臉色慘白,頓了半天才低聲道:“你……是蠱師?”
  狐七搖了搖頭,“我哪裏有那個資質,老板才是真正的蠱師,我和貓三鷹六都是蠱人,身體裏麵種了不同的蠱。”
  鬼八這才想到她方才吞蠱的模樣,蠱師根本不可能接觸到蠱蟲,原來她竟然是蠱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種的蠱叫做笑笑蟲,名字是老板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蠱,令秘術對我們沒有任何傷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療蠱蟲,讓它們迅速愈合傷口。所以,你這點傷,其實沒什麽的。”
  鬼八隻覺她的手順著他的背緩緩滑動,那種感覺十分異樣,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緩了一口氣,道:“那樣……已經很厲害了,至少可以保證在這個亂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這算什麽,你不知道貓三和鷹六身上的蠱呢!貓三的蠱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對他下蠱傷害,不但沒用,下蠱的人反而會中貓三身上的蠱,然後會一直笑,永遠也停不下來啦。老板說喜歡用蠱術害人的人最壞,成天算計別人,幹脆讓他們含笑而終,多有意思!鷹六身上的蠱叫做反轉鏡,對他下蠱的人蠱術立即會反彈。所以說,老板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她說到老板兩眼就放光,就差沒叉手大叫老板老板我愛你了。鬼八聽她說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態,還想聽她多說一些,可是又不喜歡她嘴裏老掛著老板,於是幹脆閉上眼睛當作沒聽見。狐七說了半天,見唯一的聽眾興趣缺缺,隻得悻然閉嘴。
  還是和剛才一樣,狐七吞下治療蠱,然後替鬼八療傷。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射,奇異的是疼痛感竟然漸漸消失。鬼八試著動了動肩膀,果然一點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好啦!你現在隨便怎麽動都不會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輕道:“不許拍我腦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動動胳膊動動腿,隻覺渾身都舒泰,筋骨全部歸位順暢,南崎秘術,果然厲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麵,卻見洞外是一塊河水衝出來的淺灘,上麵依稀還有拖動的痕跡,他心中一動,不由問道:“是你……把我們幾個拖進來的?”
  狐七往火堆裏加了一點枯樹枝葉子,點頭道:“河水太急,我隻有兩隻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沒能抓到,不過抓住也沒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墜落的時候磕中樹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點就要死了。幸好臨走的時候貓三給我放了治療蠱,不然你們倆肯定一個死一個傷。”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頭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頭亂發被水衝過之後終於順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後胸前,月光打在上麵,仿佛烏鴉的羽毛一般,黑的發藍。狐七不經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有些發怔。他真的很好看,比貓三都好看,原來一個少年人可以這樣美麗,先前說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態表情卻沒有半點脂粉氣。要怎樣說呢?狐七肚子裏的詞匯向來貧乏,可是鬼八的美麗卻讓她覺得與別人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是那種有點懶洋洋的,世故的,卻又有些冷漠的感覺。他根本還是一個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不會再覺得他隻是個孩子,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奇特的東西,讓人不由自主想盯著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頭瞪她,依然是那種傲慢無禮的語氣,說道:“你看什麽?好討厭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這個小孩,難道不會好好說話麽?她伸手入懷,在裏麵摸了半天,終於摸出兩個水淋淋的饅頭,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餓了嗎?來吃點東西吧。”
  他卻搖了搖頭,“如果一直吃得很飽,以後饑餓的時候滋味會非常難受。沒有挨過餓的人是不能體會那種感覺的。”
  狐七奇道:“為什麽以後還會挨餓?你跟著我了呀,我一定把你喂得飽飽的!快過來!”
  鬼八隻是搖頭,臉上卻微微一紅,低聲道:“誰要跟著你?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狐七把饅頭上的水全部烤幹,用手指戳了戳,然後揚手拋了過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氣什麽!”
  鬼八眼見一顆饅頭扔過來,隻得抬手接了,又聽狐七說道:“難怪你那樣瘦弱,原來一直都是餓肚子啊!以後要多吃點肉,你還小呢,身體最重要。”
  他幹脆蹲在洞口,輕輕咬了一口焦脆的饅頭,舌尖嚐到了苦味,可是心頭卻嚐到甜味。他垂下濃密的睫毛,嘴唇在滾燙的饅頭皮上蹭了一下,終於還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樣大,十五歲。”
  話音剛落狐七就跳到了麵前,捧住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渾身發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麽?!好惡心的眼神!”
  狐七憐憫地看著他,輕道:“原來如此,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時常挨餓吧?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曲了……還有,死人財不要去發,是折福折壽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顧好。”
  鬼八漲紅了臉,用力推開她,他有些慌亂,急道:“你先照顧好自己吧!一腦子漿糊還想照顧別人?”
  狐七這次卻不生氣了,看著他隻是笑。鬼八很想罵兩聲,又想撲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會,還想找個地方躲著,再也不見她。可是最後他隻能低頭默默啃饅頭,由著她用手指當梳子替自己把頭發束起來。
  魏重天忽然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兩人急忙回頭,卻見他緩緩從地上坐了起來,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強壯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塊致命的傷已經消失,可月光那樣明亮,他滿身縱橫交錯的舊疤,看上去觸目驚心,令人膽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忽然目光如電,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兩人,他甚至一個字也沒說,可是狐七和鬼八心頭都是一震,被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緊張。真是奇怪,這個人分明那樣醜陋,可為什麽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他問:“奔雷在什麽地方?你們是誰?”

  5.亥時約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來要回答,誰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聲,急忙捂住自己可憐的胳膊,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鬼八沒事人似的,先走過去,裝出一付天真的模樣,熱心地說道:“大叔,你總算醒啦,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我們在河裏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和一個被劈成兩半的大將纏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說他麽?”
  魏重天盯著鬼八看了一會,饒是鬼八再鬼靈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後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將軍!眼神果然銳利之極!鬼八維持著臉上天真的笑容,然後故作自然地裝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後縮了一下。
  魏重天終於放柔了眼光,低聲道:“是你們救了本將……謝謝!”
  狐七走過來笑道:“是啊!你當時差點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頭上,有些紅腫,想必是有了淤血。我們看你一動不動,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藥草剁碎了塗上去,不然你還會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搶了狐七的話頭,擺明了就是不給她說話。她有些惱怒,這孩子又騙人!什麽藥草剁碎!她是用蠱術治好傷口的!
  “那個……”她剛張開嘴,卻見鬼八回頭瞪著自己,他第一次用這種嚴厲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驚,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那個……大叔你餓了嗎?我這裏還有兩個冷饅頭,你拿去吃吧!”
  她從懷裏掏出剩餘的兩個水淋淋的饅頭,很大方地遞上去。魏重天目光溫暖地看著他們倆,微微一笑,那一瞬間,他們倆都覺得有些心虛。這個人醜歸醜,笑起來卻無比純善溫暖,他們卻騙了他,於是兩人都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過饅頭,絲毫猶豫都沒有,大口把濕淋淋的饅頭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個,瞬間就吃了兩個,香甜無比,好像那兩個饅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一般。狐七見他吃得歡喜,忍不住開心起來,蹲到他身邊,又從袖子裏掏出幾個點心遞上去。
  “我這裏還有點心,不要客氣,一起吃了吧!”她向來大方,不知道小氣為何物,有了好東西就喜歡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兩個,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樹葉從河裏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幹淨,最後抹了抹嘴巴,飛快起身,對他們一揖到底,朗聲道:“魏重天感謝兩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難報此恩!”
  狐七連連擺手,“不!沒什麽的!大家互相幫助嘛!大叔快起來!”
  魏重天轉身去取被脫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裏麵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把金燦燦的物事。他轉身雙手遞上,輕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將難以湧泉相報,唯有送上俗物,萬望兩位小朋友不要推辭!”
  兩人見他手中滿滿一把金葉子,璀璨奪目,不由都呆住。須知這一片金葉子就可以讓普通農家過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裏起碼有幾十片這樣的金葉子!狐七絕不是小氣之輩,鬼八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小鬼,可是突然這樣大一筆財富降臨眼前,兩個人都不知該怎麽反應。
  狐七有些慌亂地搖手,“不……這些太……”
  魏重天見他們盯著金葉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隻當他們是普通的農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難免慌張。他拉過狐七的手,不由分說把金葉子全塞進她手裏袖子裏,一麵道:“請不要推辭!這是本將一點心意!萬難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現在已經把鬼八當作軍師了,完全信賴,什麽事都想問問他。他微微點了點頭,狐七隻得把金葉子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魏重天神態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這個地方我認識的,叫做黃金灘,傳說河水衝刷淺灘,會留下許多金塊,所以叫做黃金灘。這裏離龍尾山不遠,我的部下應該會在兩個時辰內找到這裏,兩位小朋友不用慌張。”
  狐七也拉著鬼八坐了下來,問道:“大叔,你是將軍吧?”
  魏重天麵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聲道:“不錯,本將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將軍,魏重天。啊,還沒請教兩位小朋友的名諱?”
  狐七點頭道:“我叫狐七,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來,“好古怪的名字,據我所知黃金灘附近沒有居民,你們倆從哪裏來?”
  這回鬼八開口了,輕道:“我們……我們是……”他露出為難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說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聰明,立即看出他們的為難之處,他慨然一歎,說道:“南崎多戰亂,民不聊生,王上卻關閉官道,不許百姓逃生……你們是打算去什麽地方?”
  鬼八輕道:“我們是打算去西鏡,暫時避過戰亂,等形勢穩定了再回來。我和姐姐兩個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時能再遇到。”
  魏重天歎了一聲,憐憫地看著他倆,柔聲道:“至死不忘故鄉,哪怕南崎多戰亂,南崎人卻是四國之中最眷戀故土的,連小孩子也一樣……你們不用怕,我不會責怪你們。現在情勢危急,南崎的確不是安穩之處,不如先去西鏡避避風頭。”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錦囊,從裏麵倒出好幾個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個遞給狐七,說道:“拿著這個令符,順著惠王的官道走,沒有人會阻攔你們。走官道快一些,也沒有那麽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將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時候,一定要回來!”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點了點頭。一定會回來的!她心想,而且很快!隻要和通寶書局的人“切磋切磋”,老板的任務完成之後就回來啦!天底下哪兒也沒南崎好,哪兒也沒九千書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裏閑聊了好一會,魏重天雖然麵目猙獰可怕,言談卻甚是雅致,舉手投足間豪氣萬千,是個真正的偉男子。狐七甚至漸漸有些喜歡這個溫和的大叔,不複先前的拘謹,放心和他聊了起來,隻是對之前用蠱術救人一事隻字不提。
  晨曦微露的時候,洞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嘩聲,似乎是許多人在叫嚷著什麽。魏重天起身抖了抖盔甲,掛在肩上,回頭對狐七鬼八二人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部下來了,就此告辭。狐七,鬼八,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在西鏡好好生活下去!戰亂結束之後,我們一定還能再見!”
  狐七急忙跳起來,追到洞口,就見魏重天大步走向那些出來尋找自己的士兵,大聲叫道:“我在這裏!不用找了,策馬回營!”
  狐七怔怔地看著他翻身上馬,一群人踏水而行,很快就消失在路盡頭。她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隻覺對這個人又是尊敬又是崇拜,但和對老板的感覺又不同。魏重天讓她不由自主興起仰視的心態,好像一位敬重的長輩,老板卻讓她覺得十分親近,如同家人。
  “人早就走遠了,你還看什麽?當心眼珠子看掉下來!”鬼八的聲音聽起來酸溜溜地,而且冷冰冰地。秋日清晨本來就微寒,狐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袖子卻忽然被人拉住,是鬼八。他把她拉進山洞,一起坐在火堆前取暖。
  “鬼八……”狐七怔了半晌,才低低叫他的名字,“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實話呢?”雖然並不指望魏重天感恩戴德,可是這樣做明明是欺騙,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鬼八撥了撥火堆,冷道:“你果然不長腦子,先前奔雷和魏重天的對話你沒聽見麽?惠王是個用蠱術控製人的君王,而且我早就聽過他派人四處搜集蠱師為自己效命,如果不聽從,便教其他蠱師懲罰。你不是去西鏡有任務麽?萬一被他知道你會蠱術,還是蠱人,什麽地方也別想去了,你又一付天真的脾氣,被人整死了還不明不白。”
  狐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涼,手指僵硬地想掙紮開,可是略動了動,還是反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
  “謝謝你,鬼八。我出來才幾天而已,可是和你在一起,真的覺得自己好笨,什麽都不知道。幸好遇到你了。”
  狐七說的十分誠懇,鬼八卻哼了一聲,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下來,還不忘損她:“你的確是笨了點,不過看在你心腸好的份上,我就多陪你一些時候。我鬼八可是從不欠人恩德的男子漢。”
  狐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晃著他的手,笑道:“喂,鬼八這個名字很適合你哦!等我辦完了任務,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老板見了你一定十分歡喜的!這樣咱們就不會再分開啦!大家熱熱鬧鬧,多好!”
  鬼八未置可否,隻是從她袖子裏把那些金葉子全部取出來,然後分了一小半到狐七的荷包裏,剩下一大半,一半放進自己的荷包,另一半塞懷裏。他說道:“這些東西千萬不要隨便露出來,待會去官道,找一家錢莊換兩張金葉子,讓他們多給一點碎銀子。記住,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在南崎露富!你這人太迷糊,東西放你那裏我實在不放心。”
  狐七聽他這樣一說,幹脆把自己的荷包交到他手上,笑道:“那正好,你替我保管吧!這下有了錢,你可不許再餓肚子啦!以後每頓都一定要吃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這樣才好回去見老板啊!”
  鬼八瞪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搶過荷包,喃喃道:“就是被我把錢全騙走了也是你活該!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他雖然口中這樣沒好氣地罵著,嘴角卻忍不住露出些微的笑意,眼神溫柔。
  ××××
  花九千懶洋洋地靠在軟椅上,手裏捏著紫金的煙杆,一整個下午的大好時光就被她浪費在吞雲吐霧上了。
  日落西山,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於是幹脆放聲大叫:“貓三!晚飯到底什麽時候才好?老娘快餓扁了!”
  她把腳翹在案上,整個人軟成了一團泥,現在任誰進了九千書局都會嚇一跳,因為她的毫無形象。花九千在迷霞鎮也算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她開的九千書局從來攬不到任何生意,居然還能遲遲不倒閉,堅持了許多年,加上她行為舉止誇張,喜歡穿紅衣服,成天打扮的妖妖挑挑,一個年輕女子這般浪蕩,自然流言四起。而且書局中也沒個當家的男人,平常兩男兩女嘻嘻哈哈,都不是正經人物,偏偏長得還都很好看,如此一來,自然招惹了許多好事之人。
  南崎本身就不是什麽安寧的地方,加上戰亂,人人苟且偷生,什麽事也都能做的出來。九千書局在六年前開張起,就紛擾不斷,經常有許多無賴地痞找麻煩,打著收地皮費的名頭,來調戲一番美女老板。外人隻道這個花九千手段厲害,地痞們都是凶神惡煞地進去,笑眯眯地出來,好像失了魂一般。因此花九千漸漸有了一個稱號——“九千魔女”,誰也不敢貿然去招惹她,也因此,沒人敢和九千書局談生意,在迷霞鎮,九千書局就等於虎穴,千萬不能進去的。
  門被人推開,貓三一隻手裏拿著兩疊紙,另一隻手拿著鍋鏟,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屋子裏滿是煙霧,貓三被嗆得直咳嗽,隻得把鍋鏟夾在胳膊下麵,捏住鼻子,一麵說道:“老板你三天前才說要戒煙的,這次又要放棄了麽?”
  花九千麵不改色,手指在煙杆上彈了彈,說道:“老娘說戒就戒,不是戒了三天麽?”
  是是,老板永遠有理!貓三在肚子裏翻了個白眼。他舉起手裏的白紙,輕道:“兩個消息,一好一壞,老板要先聽哪個?”
  花九千卻先沒搭腔,隻是抬頭看了他一會。貓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隻得幹笑兩聲,“老板?”他問著,她又在打什麽主意?
  花九千噴出一口煙,淡道:“看你的神情挺平靜,狐七一定沒問題了吧?昨天你那臉色簡直和鍋底似的。”
  貓三臉皮子微微一燒,他到底奸猾一些,傻笑著蒙混過去,隻道:“同僚之宜,我怎麽能不關心。鷹六那小子看到狐七摔下懸崖也不去拉一把,巴巴地讓鴿子發了急信回來,根本是嚇人麽!”
  花九千晃了晃煙杆,歪著腦袋懶洋洋說道:“今天鷹六發了什麽信?念一下。”
  貓三立即低頭念道:“狐七沒事,身邊跟著一個精明少年,今日辰時往官道行去。我繼續護送。鷹六。”他彈了彈信紙,喃喃道:“這個鷹六,寫信也要這麽簡單!什麽精明少年?也不說清楚!狐七那麽笨,被人騙了怎麽辦?”他極為不滿,絮絮叨叨了半天,天知道他是為了什麽生氣。
  花九千嘖嘖兩聲,嫵媚的眼睛挑起來,斜斜睨著他,“吃醋了?還是怪老娘派了鷹六去護送沒派你?”
  貓三頓時啞然,張口結舌,半晌才囁嚅道:“老板說的什麽話……”
  花九千擺了擺手,“狐七那丫頭福氣大著呢,老娘根本不擔心。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什麽?”
  貓三揚了揚另一張紙,“老板你還是自己看看吧,又有不張眼睛的偷子看上咱們書局了。”
  花九千接過紙,隨意抖了抖,低頭一看,卻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十月十三晚亥時,小爺將大駕光臨,不必開門迎接。」她笑了一聲,懶懶道:“這人連個帖子都寫的這麽平白,看起來倒是個實在人,有意思。”
  貓三低聲道:“老板!你看看署名!”
  花九千又瞥了一眼,“蘇尋秀?”誒,這個名字好耳熟,在什麽地方聽過?她有些為難地撓了撓腦門子,冥思苦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老板你應該知道東良鶴公子吧?”貓三一提醒,她立即拍手叫了起來,“啊!想起來了!鶴公子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麽!聽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好色的年輕人呢。”
  “自從鶴公子半年前被泉豪傑滅了之後,朝鶴宮四大天王都不知所蹤。唯獨這個蘇尋秀,不但不收斂,反而更加囂張,一路從東良偷到北陀,現在竟然來到了南崎!老板,他是其他三國榜上有名的大盜!而且偷東西之前都會毫不忌諱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從來沒失過手!老板,這次是不是該小心些?”
  花九千忽然坐直了身體,纖細的手指彈了彈那張帖子,微微笑道:“四大天王……老娘很想見見他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樣來如影去如風,俊美無儔呢。”
  “老板!”貓三難得正色起來,“此人危險之極!不可以掉以輕心!萬一受傷了怎麽辦?”他家老板這種見色心喜的德行,到底什麽時候能改?
  花九千根本沒聽進耳朵裏去,她興衝衝地從軟椅上跳了起來,轉身奔向內室,一麵道:“貓三!老娘上次新買的那件煙紅羅裙好不好看?穿它去見美人不會太失禮吧?哦……你快去做飯!老娘換好了衣服就要吃到嘴!”
  “老板!”貓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飛一般興奮地竄進去,就是天降橫財她也沒這樣迅速過。
  他家的老板,估計是沒救了。

  6.美人亂

  傳說中的大盜蘇尋秀現在正躺在一個美人的懷裏,旁邊的另一個美人用手剝了荔枝送到他嘴邊。美人纖手如玉,映著瑩白的果肉分外好看。可惜這隻手現在卻在微微發抖,荔枝也跟著抖起來,一不小心掉在了蘇尋秀脖子上,順著赤裸的胸口滾了下去。
  “啊!”美人惶恐地低叫一聲,半垂著眼睛不敢看他的臉,她的聲音也抖得很厲害,“官……官人……莫怪……奴家……奴家一時失手……”
  蘇尋秀微微眯起眼睛,這個動作令他滿臉縱橫交錯的疤痕也跟著扭曲,看上去分外猙獰可怕。他沒說話,隻是定定看著臉色慘白的美人,她被看得渾身和篩糠似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忽然歎了一口氣,在身後美人的懷裏蹭了兩下,輕道:“膽子這麽小,小爺的臉當真如此可怕?”
  身後的美人掩嘴笑了起來,柔聲道:“蘇大官人別和小丫頭計較,她才來了沒兩個月,還不懂服侍人呢。”她兩隻手輕撫著蘇尋秀一頭烏發,一麵細聲對那個梨花帶雨的小美人說道:“你呀,不知好歹的丫頭。男人怎麽能看臉呢?真正的漢子,哪裏有皮相好的?小白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還不趕快給官人陪不是?”
  小美人哽咽著要跪下去賠禮,蘇尋秀忽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小爺不愛看你這可憐樣。”
  身後的美人笑道:“你還不下去?別讓官人生氣。”說罷,她抬手輕柔地撫摸著蘇尋秀臉上的疤痕,柔聲道:“官人,痛麽?”
  蘇尋秀自己剝了荔枝丟嘴巴裏,發了好一會呆,才喃喃道:“這裏不痛,心裏痛。”他摸著胸口,很有些無奈的模樣。
  美人輕道:“心痛,是因為忘不了。官人是個逍遙自在的人,很快就不痛了。”
  蘇尋秀捏了捏她的手,動動脖子,把臉貼在她柔軟半裸的胸脯上,好半天才歎道:“唉,這樣快活的時候,談什麽痛不痛……”他忽然支起身體,回頭瞪著巧笑倩兮的美人,低聲道:“你對我說幾句話,凶狠一點。”
  美人很配合地擺出惡巴巴的模樣,學著他教的話,說道:“總有一天,我……我要……閹割……閹割了你!”還沒說完,她自己撐不住大笑起來,“官人好有趣,這是什麽混帳話?”
  蘇尋秀搖了搖頭,喃喃道:“是啊,真是混帳話……小爺怎麽就是忘不掉呢?”他反手抱起美人,將她柔軟的身體壓去牆上,貼著她的額頭輕道:“你說的不夠味……不是這樣的感覺,要懲罰……”
  歡場女子,自然知道這時候該怎麽做,她柔順地打開身體,由著他發泄心裏的鬱悶。床頭的嫣紅帳子猛烈搖晃起來,撲通一下,放在床上的盒子滾到了地上,紅豔豔的荔枝撒了一地,但沒人去理會,這種時候,誰還會管荔枝呢!
  他本是不想來南崎的,畢竟這裏是鶴公子的家鄉,令他心驚膽戰的秘術也十分盛行,可是東良讓他心生反感,北陀是個窮地方,偷不到什麽好東西,西鏡富人最多,卻是他的傷心地,他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於是隻好來這個戰亂動蕩的南崎。
  或許在他的心裏,也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來到這個什麽也無法預測的國度,發生一些什麽事。哪怕他明白那個人根本不會知道,可就是賭氣一般地想發泄,大約隻有不安定的環境,才能讓他沸騰的心稍微平靜一點。
  他放棄了采花賊的身份,隻因覺得沒意思,采花采花,卻再也采不到他想要的那朵花,不如從此放棄,轉行做盜賊。至少那些珠寶錢財不會棄他如蔽履,還能賣個好價錢讓自己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從東良一路囂張行竊,到北陀,然後再輾轉來到南崎,他仗著一身好輕功,從來沒失過手。
  南崎這裏雖然大多地方都貧瘠動蕩,但也有略微平靜富有的小鎮,例如他現在身處的迷霞鎮,自從來到了南崎,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比較奢華的妓院,白天也觀察過了,富有的人家還是比較多的,例如被他看中的九千書局。聽說老板是個漂亮的女人,書局開了六年,什麽生意也沒談成居然沒倒閉,可見主人一定家財萬貫,不拿書局當正經生意。他一早遞了帖子,不但要去劫財,順便看看那裏的色值不值得劫。
  身下的美人發出似痛楚似歡愉的呻吟,連聲道:“官人……奴家已經不行了……”她緊緊攀住他的身體,如同一隻柔弱的菟絲花,在狂風暴雨中搖晃著身子,纖細的腰肢幾乎要被他折斷。蘇尋秀忽然有些情動,捏住她光滑的下巴,低頭想去吻她,可是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卻令他閉上了眼睛,偏過腦袋,張口咬住她的耳朵。
  雲收雨散,美人滿麵饜足,有些疲倦地依偎在他懷裏,伸手柔柔地撫摸他的胸膛,一麵膩聲道:“官人真是厲害……在咱們這裏多住幾天吧,別急著走嘛。最近南崎戰亂,都沒人來咱們這裏了,姐妹們都好無聊。”
  蘇尋秀閉著眼,輕聲道:“那要看這裏好不好……”他推開美人的手,睜眼微微一笑,又道:“今天晚上如果能做一票大生意,小爺便多留幾天。”
  ××××
  午夜亥時差一刻,花九千換上了她的新裙子,頭發花了百般心思,打扮的神仙下凡也沒她美。她還不滿足,左摸摸右弄弄,一麵回頭問貓三,“這樣好看麽?喂!會不會太豔了把他嚇到?”
  貓三無奈地閉上眼睛,輕道:“老板,那人是個色鬼,你這樣打扮,分明是找事。”
  花九千瞪圓了眼睛,“老娘還怕他不成?他敢不找事!他若是來了就走,老娘就把他腦袋揪下來當風鈴!”
  貓三終於啞然。他突然開始同情蘇尋秀,因為他太清楚自家老板的德行了,最後很可能演變成她撲上去的景象,當初他和鷹六也是被老板這樣“撲”回來的,鷹六有段時間簡直對老板恨之入骨,打也打不過她,下毒也沒用,她是個厲害的蠱師。可是,相處之後,就會明白,再也沒有比老板更好的人了。外人不了解沒關係,隻要他們知道老板是怎樣的,就夠了。
  眼看亥時快到了,花九千把貓三推進內室,低聲道:“待會不管發生什麽,你也別出來!那人功夫一定高於你我,不可硬拚!你乖乖待在這裏,老娘獨自對付。”
  貓三還想急著說話,卻被她用力推進去關上了門。花九千理了理頭發,整整裙子,款款走到桌邊,推開窗,月照中庭,亥時馬上就要到了。忽然,前門那裏傳來衣袂拂動之聲,她目光微微一動,張口吹熄蠟燭,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安靜等待客人的到來。
  大門上三把鎖,左邊樹下放了陷阱,右邊回廊上也有陷阱……蘇尋秀一麵在心裏盤算著書局中的布置,一麵輕手輕腳地跳上樹,朝唯一的大屋望過去。九千書局從外麵看那樣大,誰想進來之後隻有一間極大的屋子,旁邊就是一個回廊,回廊通向一片小小的池塘,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難道書局那麽多人都住在這間大屋子裏麽?
  蘇尋秀見大屋子牆上一連許多扇窗戶,倒有些不敢放肆了。他靜靜蹲在樹上,一個一個望過去,沒有一扇窗戶裏麵是有燈火的。啊,原來早有準備!他微微勾起嘴角,被激起了好勝心,他就不信偷不到財,劫不到色!
  他輕輕跳下樹,按照他的經驗,通常來說第三扇窗戶裏麵,不是帳房就是書房,到了第五扇窗戶之後才會是臥房。所以他飛快朝第三扇窗戶奔去,先用手指戳個洞,往裏麵看了一下,黑燈瞎火,半個人影也無。他推開窗戶,轉轉眼珠,先丟了一塊石頭進去,然後飛快閃身。
  等了半晌,裏麵一點動靜也沒有,看樣子可以確定沒人。他輕巧地越過窗欞,翻身進屋,還不忘順手關上窗戶。
  屋子裏一點燈火也沒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蘇尋秀憑著剛進來時候的印象,往角落的大櫃子走了去。伸手摸一下,觸手的物事似乎是個老青銅鼎,他心中一喜,急忙取了火折子點燃,卻見櫃子上放滿了各種古董,他甚至在角落裏發現了兩百年前南崎皇朝官窯燒製的琉璃八彩花瓶!而且還是一對!單就這一個花瓶,放到外麵就足以賣個上百兩黃金!
  他急忙從懷裏取了大布袋,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進去,然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怎麽這樣亂!好值錢的物事都被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原來櫃子上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他隨手一摸,摸到了一把黃金匕首,上麵竟然滿是灰塵!
  “這家的主人不是瘋子就是沒眼光的白癡。竟然這樣堆放寶貝!”蘇尋秀喃喃說著,“寶貝寶貝,馬上就不會再讓你們明珠蒙塵。小爺理會得你們的價值,保證讓你們大放異彩。”
  誰知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嫵媚的聲音輕道:“哦,是這樣麽?看起來老娘該感謝你才對。”
  蘇尋秀猛然一驚,手裏的布袋差點掉到地上,他卻不往後看,並起五指,閃電一般向那人戳去,隻盼出其不意將她擊倒,自己好奪路而逃。誰知那女子不避反上,蘇尋秀手腕上忽然一軟,似是被人握住了,然後一個柔軟的身體靠了上來,一股淡淡的煙味登時充斥鼻端。
  “深夜來訪,難免招待不周,美人莫怪。”
  那女子柔聲說著,那話語怎麽聽都有三分不正經的味道,再加三分戲謔,四分興奮。
  蘇尋秀心頭亂跳,驚駭的同時也覺得匪夷所思,她叫他……美人?他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把他原本想獵豔的心思全搞沒了。他胳膊一抬,想逼開這女子,誰知她腰身一轉,輕飄飄地讓過去,他眼前一花,那女子居然出手如電,直抓向他蒙麵的黑布!她口中還輕笑道:“蒙什麽臉?美人蒙麵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蘇尋秀更是驚惶,這女子果然不簡單!是故意耍弄他麽?!他突然有些惱怒,格開她的手,雙足一點,一腳踏上桌子,立即就要從窗戶翻身而出。今晚晦氣!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離開為上!
  誰知他前腳剛跳到窗外,那女子後腳就如同影子一樣貼了上來,他隻覺後背被人輕輕摸了一把,登時起了一身反感的雞皮疙瘩,她還在笑,“這麽急就走,莫非蘇大美人當真嫌棄招待不周?”
  蘇尋秀也不答話,將手裏的布袋猛然往後一拋,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誰知剛跑了幾步,腰上忽然一緊,竟然被她的袖子給纏住了,她笑道:“怎麽?老娘乖乖等你大駕光臨,你卻說走就走?真當九千書局是任你揉捏的地方呢?至少把臉露出來再走!”
  蘇尋秀第一次對女人產生了避之不及的想法,粗粗交手幾招,便已看出她身手不凡。他不想和女人動手,當下撕爛袖子,誰知她也在這時收了回去,隻聽“刺啦”一聲,火紅的碎綢布飛了起來,紛紛揚揚,仿佛大蝴蝶一般。他的臉忽然被人捧住,麵上一涼,蒙麵的黑布飛快被揭開。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妖嬈女子,耳朵裏忽然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她的臉貼得極近,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他見過無數嫵媚妖嬈的女子,卻從沒有一個如她這般深刻自然。她的雙眉斜飛,濃密的睫毛幾乎要戳到他眼睛上,夜色那樣深沉,她的紅唇卻比任何火焰都要熾烈,令人有發抖的衝動。月光如銀,倒映在她深邃如夢的眼睛裏,他竟然在那一瞬間覺得有些眩目,不忍多看。
  她簡直像山裏的妖魅,水裏的精靈,火裏的謫仙,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或許她還不夠美,靈秀不足妖媚有餘,可是卻讓人完全移不開目光。
  火紅的袖子緩緩落到地上,蘇尋秀如夢初醒,倒抽一口氣,她的一截胳膊赤裸地暴露了出來!月光那樣明亮,她的肌膚看起來簡直是玉做的,纖細清秀,骨肉均婷。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狂烈心跳的聲音,那或許是驚訝,或許是震撼,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現在他隻有一個念頭:趕快逃走!不然就遲了!
  至於遲了什麽,他更不清楚。他微微一動,誰知那女子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柔媚,好像一片羽毛,擦刮著耳朵和心底,令他一陣酥麻。
  “你的眼睛,真是美麗。”
  她定定看著他的臉,仿佛壓根沒看到他臉上那些縱橫的傷疤。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猙獰,筆直準確地看到他最真實的一麵。
  蘇尋秀鼻前嗅到一股非蘭非麝的香味,他心頭狂跳,在他的心髒快要爆裂的最後一刻,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她,頭也不回地,慌亂地轉身就逃。
  花九千也不去追,隻是撫住自己赤裸的胳膊,笑得有些詭異。她定定看著他黑色修長的身影,很好,他跳上樹了,很好,翻過圍牆了。她垂下眼睛,開始在心裏默默數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時間剛好。七步倒的蠱,下得極妙。
  門口很準時地響起“撲通”聲,像是一個人狠狠撲倒在地。花九千笑吟吟地,提著煙紅羅裙款款走出去。門口躺著一個人,動也不動,漆黑的長發散在地上,那個背影精壯又修長,誘人之極。
  他昏過去了。
  花九千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盯著他看了良久,終於伸手輕輕在他臉上撫摸著,手上的觸感很可怕,凹凸不平而且粗糙刺手。但,沒關係,這些都沒有任何問題,他果然是個美人,出乎她期待的美麗。
  她花九千,豈有放任美人逃跑的道理?

  7.魔王困

  貓三先時還能聽到老板說話調笑的聲音,但忽然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他連叫了好幾聲老板都沒人回答,隻當出了什麽意外,急得在內室團團轉,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爬出去相助。
  就在他差點要把滿頭頭發扯下來的時候,內室的門霍啦一下被人拉開,花九千手裏提著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滿麵笑容地走了進來。
  “老板!”貓三大叫,飛快衝過去,卻見她袖子斷裂開,一條胳膊露在外麵。他不由一陣驚駭,急忙脫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她肩頭,口中輕道:“老板,你沒事麽?這淫賊……”其實他都不用問,一定是蘇尋秀這淫賊非禮未遂,被老板收拾了過來!
  花九千把蘇尋秀隨意往床上一扔,笑道:“未免太小瞧你家老板,九千書局要是那樣容易被人欺負,我們早就流浪街頭啦!”她摸了摸赤裸的胳膊,把貓三的大外套穿了起來,一麵又道:“喏,美人請過來了。不許欺負他,省得人家覺得我們不懂憐香惜玉。”
  貓三彎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才喃喃道:“他臉上……是怎麽弄的?不是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的年輕人麽?”
  花九千在牆角的大櫃子裏麵翻啊翻,不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她道:“你們都是隻看皮相的家夥,哪裏能看到他的好看之處!在老娘看來,他絕對是個一流的美人!”她終於翻出幾個古怪的小壇子,胡亂丟在本來已經亂七八糟的桌子上。
  九千書局的亂是很有名的,寶貝廢物都放在一塊,隨手一撈,很可能同時撈起幾張廢紙和一幅價值千金的名家字畫。反正花九千懶,貓三嫌麻煩,鷹六裝作看不見,狐七很習慣,因此九千書局就這樣一直亂下來,從沒有人說要收拾,因為一收拾,或許就再也找不到習慣的東西了。
  花九千取了一個小碗,倒了點紅色粉末進去。貓三不由瞪圓了眼睛,輕道:“老板,這不是芳草精麽?你要做什麽?”芳草精是烈性毒藥,見血封喉,老板平時很少會拿出來,難道她竟然打算把蘇尋秀毒死?!
  花九千白了他一眼,那個白眼也是嫵媚的,說道:“可見你平時十分不用功,各種毒藥的功效,老娘早已說過。回頭好好翻書去。”
  貓三不再說話,他十分確定自家老板絕對沒說過,她的記性向來古怪,時好時不好,還霸道的很,不許人反嘴。眼見她把幾個小壇子裏的物事倒進小碗裏,有紅有白有綠,用水澆了,攪成糊狀,他漸漸有些明白老板的意圖。
  “老板,你是要替他把臉上的疤去掉?”貓三有些不認同,“這人是淫賊,以前不知用色相騙了多少女子!你治好他的臉,他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變本加厲使壞的!”
  花九千也不理他,徑自從懷裏取了鑰匙打開櫃子右下方的抽屜。抽屜裏放著一個小小的盆景,奇怪的是它被鎖在櫃子裏,從來不見天日,竟依然青翠鮮豔。綠葉子頂上開著一朵巴掌大的紅花,紅得似血,分外顯眼。
  一看到這盆花,兩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貓三立即打開窗戶,用袖子牢牢蓋住鼻子。花九千手腕一翻,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撮黑色粉末,在花心上輕輕撒下,那朵盛開的紅花忽然緩緩動了起來,花瓣一片一片收縮蠕動,竟像活的一般。慢慢地,這朵原本綻放的花竟然閉合成了花蕾,一股甜蜜之極的香氣彌漫開來,中人欲醉。貓三的呼吸聲漸漸加重,臉色青白,看上去十分痛苦。
  “貓三,你出去。”花九千淡淡說著,“輪回花對你身體裏的蠱有反應。”
  貓三搖了搖頭,還沒來的及反對,後背忽然一緊,整個人被花九千丟出了門,鼻子上一涼,不知什麽時候被她貼上了小小藥膏。門一下關上,她輕道:“不要逞強,快離開。三日內不可吃熱的東西。”
  他情知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麽忙,那個淫賊看起來似乎是中了老板的招,一時半會醒不來。在門外站了好久,貓三終於還是蹲了下來,喃喃道:“我就在門口等著,老板,你別趕我了,反正你不出來我不離開。”
  花九千輕笑一聲,手指在輪回花瓣上一搓,也不知她如何動作的,掌心立即多了一撮金色的粉末。她立即把輪回花放回抽屜,然而那股甜蜜的香氣,卻始終不散。輪回花的香氣可以令人如癡如狂,產生各種奇妙幻覺,是南崎秘術中經常用到的引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加了焚心草灰燼的輪回花,會分泌出最佳的傷藥。
  碗裏的藥膏已經調製好,是一種淡淡的粉紅色,而輪回花的金色粉末一倒進去,立即開始變色,輕輕一攪,仿佛有什麽東西迸出,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音。最後一切都安靜下來,碗裏的藥膏如同新雪一樣潔白,帶著極甜蜜的香氣。
  花九千坐在床邊,低頭靜靜看著蘇尋秀,半晌,她伸手揭開他的眼罩,手指沿著血紅扭曲的傷疤緩緩遊走。這雙美麗明亮的眼睛,瞎了一隻是多麽的可惜!她知道四天王的名號有多響,也明白他一定是個俊秀男子,可她卻沒想到他有一隻那麽美麗的眼睛。它是跳動的火焰,鮮活而且熱情,充滿了對生命的好奇和喜愛,或許有點懶洋洋甚至灰暗,卻依然讓她感慨。
  “老娘也不是文縐縐的人,說不出道理。”她順著他臉上的傷疤滑下來,“總之一句話,老娘看上你了,偏不讓你自暴自棄,你認命就好。”
  ××××
  蘇尋秀做了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那個紅衣服的女妖一直在後麵追著自己,他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跨過無數懸崖,甚至跳進海裏,也躲不開她的追趕。她就一個勁在後麵叫他美人美人,然後伸出狼爪來非禮自己。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十分愧疚,原來被人非禮是如此可怕的感覺!他終於體會到那些被采的花朵美人的感受了!怎麽逃也無法擺脫她的陰魂不散,她就那樣死纏了上來,比牛皮糖還結實。
  是,她是很美,那般妖嬈的麵容,換了以前,他一定早早撲上去滿心歡喜。但當被撲的角色顛倒過來之後,他突然發覺這感覺一點都不好。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像放在案上的豬肉,幾斤幾兩,新鮮不新鮮,多少錢一斤……太太太太——損傷他的男性自尊了!向來都是他蘇尋秀挑人,哪裏輪到女人來挑自己!
  於是他拚命跑,使勁跑,在夢的迷宮裏找不到出路。那個女妖忽然縱身一跳,將他壓倒在地。她的手如同冰冷的觸角,在他臉上來回俳徊。蘇尋秀大驚失色,偏偏叫不出聲音,眼前一花,她妖媚的眉眼湊了上來,鼻尖抵鼻尖,她眼中仿佛有花盛開,是一種讓他心驚膽戰的美麗。
  他要趕快逃……快點逃走……不然就遲了!他心跳如擂,口幹舌燥,手腳無力,漸漸無法呼吸。
  她用手指拂拭他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從耳朵到鼻梁,一寸也不放過。一股極甜蜜的香氣蔓延開來,他很想用力嘶吼,結束這荒謬的一切。告訴她!告訴她!如果再不放手,他就要……就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想壓下去,忽然神魂震蕩,一下子清醒過來。臉上不知被塗了什麽東西,又冷又粘,難受極了。他伸手要去擦,忽聽那個女妖在耳邊輕道:“別動,否則你一輩子都是花臉了。”
  這個聲音,這種香味混合的煙味!蘇尋秀渾身大震,頭也不敢抬,起身就想幹老本行——逃跑!剛起了一半,那個紅衣女妖又道:“別費力氣了,你離不開書局的。從此都是老娘的人了,開心麽?”
  什麽?!蘇尋秀再也顧不得落荒而逃,掉臉駭然地瞪著她。花九千悠閑自在地半躺在他身邊,身上披著不倫不類的男人袍子,還支了一隻手撐住腦袋,對他不懷好意的笑。
  “安心,老娘一輩子都對你好,外麵那些花啊草啊,你就狠狠心忘了吧。我花九千不會負你,美人。”
  蘇尋秀哭笑不得,懷疑自己還在惡夢中掙紮。這女子的流氓氣質,積年的老色狼也比不得,這些無聊話她說得流利之極,也不覺得臉紅,偏偏從她嘴裏說出來又覺得很合適,帶著某種調侃的味道,倒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他頓了頓,才道:“這裏還是九千書局?你是……花九千?”
  花九千點了點頭,懶洋洋地玩弄著自己的頭發,輕道:“如果你想打什麽鬼主意,勸你趁早放棄。你無法無天慣了,老娘也不限製你,愛怎麽折騰隨便你,不過隻限書局裏麵。你之前做了那麽多壞事,老娘好心點,也不和你計較,以後隻要你聽話,老娘不會為難你。”
  蘇尋秀怔了半晌,忽然問道:“你怎麽把我弄進來的?是早就有抓我的打算麽?這是一個圈套?”
  花九千“切”了一聲,終於慢吞吞坐了起來,“老娘才沒那麽多心思特地下什麽圈套。要怪,就怪你自己命好,自己撞上來。老娘早說過了,美人絕無放走的道理。你乖乖跟著我吧,蘇尋秀……這名字太繞口,以後你就叫蘇五。怎麽樣?老娘夠禮遇了吧?一來就讓你做了五號,比鷹六還高呢。”
  蘇尋秀忽然暴跳起來,閃電一般衝向窗戶,霍啦一下撞出去,把門口的貓三嚇了一跳,連聲叫著:“老板!他跑了!要追麽?”
  花九千淡道:“無妨,讓他跑,很快他就會明白絕對跑不出去。”
  貓三還是不放心,追了上去,就見蘇尋秀身形如飛,在黑暗裏閃了一下就消失,心下也不由駭然,這個淫賊的輕功好厲害!他剛追到門口,就聽“撲通”一聲,蘇尋秀栽倒了!他昏倒在離門口七步遠的地方,一寸也沒差。貓三忍不住想笑,果真是七步倒!老板還是用這個老招數!當初他吃足了七步倒的苦頭啊!
  花九千走了出來,彎腰把再次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扶起來,道:“笑什麽?他以後就是老娘的人了,誰也不許欺負他。”
  貓三隻得笑著答應了下來。
  蘇尋秀再次醒過來,然後第三次衝向門口,這樣來來回回,在連續昏倒五次之後,天都亮了。他終於認命,明白自己不知中了這個妖女的什麽招數,始終無法離開這個書局七步之外。所以,第五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終於變乖了,瞪圓了眼睛躺在床上和花九千玩對眼遊戲。
  “不逃了?老娘還以為你要和那個笨蛋鷹六一樣,逃上個二十幾次呢。”花九千陪他折騰了一夜,倒也不累,隻是懶懶地半躺在軟椅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雖然他此刻麵上塗滿了藥膏,但露出的那隻眼睛裏依然充滿了精怪之氣,他幹脆學著花九千的模樣,撐著腦袋歪過來看她,輕聲道:“你給我下了什麽蠱?”
  花九千“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地說道:“七步倒,放心,沒有任何傷害,隻是讓你無法離開書局出去做壞事而已。老娘是不是很仁慈?不用太感激。”
  蘇尋秀長長歎了一口氣,“又是蠱……小爺這輩子和它大概是結緣了。”他倒沒有傷心,隻是用手指碰了碰臉上冰涼的藥膏,皺眉道:“這是什麽?”
  “讓你臉上的疤消失的藥,雖然有疤你也是個美人,但為了不嚇倒其他人,還是給你治一下比較好。不要動它,三天之後再用溫水洗掉,保證你又是一個光溜溜的大美人。”
  她那種類似調戲的語氣又讓蘇尋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搓了搓胳膊,苦笑道:“拜托……不要這樣叫我……好吧,我承認之前我是個無賴,小無賴現在撞到你這個大無賴的牆上,稍微仁慈一些吧。”
  花九千聳了聳肩膀,“隨便,那叫你蘇五好了。”
  蘇尋秀忽然正了神色,冷道:“不要這個名字,想讓小爺乖乖跟著你,就別折沒了我。小爺有名有姓,蘇尋秀。”
  花九千倒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她定定看著他,雖然蘇尋秀此刻滿麵藥膏的樣子很好笑,而且他的正經有大半是裝出來的,但美人就是美人,怎樣都令人心動。她微微一笑,柔聲道:“隨你喜歡。”
  蘇尋秀懶洋洋地躺回去,伸了個懶腰,他現在是完全不在乎了,反正人都被捉了,逃也逃不走,不如識點時務,及時享樂。他這個人很好滿足的,隻要——“喂,我餓了,快給我送點吃的過來。老板娘陪我喝酒。”
  花九千挑起眉毛,喝!他居然開始反擊了。她於是回頭叫,“貓三,廚房裏還有什麽?”
  貓三很配合地說道:“隻有一點剩菜了,不過酒還是有的。”
  花九千沒說話,回頭笑眯眯地看著蘇尋秀,他很拽的搖了搖頭,“給小爺吃剩飯?這就是九千書局的待客之道?今天真是長了見識啊!”
  花九千笑道:“伶牙俐齒的,老娘還就喜歡你這樣。但有一點你搞錯了……”她忽然走到床邊,一把提起他的領口,輕聲道:“小子,憑你,還不算老娘的客人。要麽就吃剩飯,要麽就給我乖乖閉嘴,不然小心老娘炮製些法子來治你。”
  蘇尋秀急忙露出討好的笑容,抓住她的手一頓摸,連聲道:“老板說的什麽話!剩飯我也不計較!能吃到九千書局的剩飯,是我的榮耀啊!”
  花九千笑了起來,很溫柔地替他撥開粘在額頭上的碎發,低聲道:“你是不懂怎麽與人相處,還是不願放開心胸?這樣能讓你輕鬆?”
  蘇尋秀沒有說話,一把甩開她的手,冷道:“小爺累了,要休息。你要麽陪睡,要麽就給我立刻走。不然小心小爺霸王硬上弓!”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光看背影也知道他滿心的不甘,氣鼓鼓的,想必以前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他。這人簡直就像是被卸了八隻手腳的魔王,沒了戾氣,隻有一肚子怨氣。花九千越看越心喜,不由在軟椅上坐了下來,笑道:“好啊,你睡,老娘看。”
  蘇尋秀猛然回頭,急道:“你是不是女人?!不!你是不是人?!我真的要霸王硬上弓了哦!”
  花九千張開雙手,柔媚入骨,“好啊,你來,隨時歡迎。”
  蘇尋秀終於無奈,長歎一聲躺回去,用被子把頭臉全部遮住,隻恨地上沒有洞好讓自己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女人,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他再也不要與任何女人打交道!

  8.青絲結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困難的事情,例如想讓蘇尋秀說兩句實話;還有許多很容易的事情,例如受製於人的蘇尋秀,讓他聽話,他就能比小狗還聽話,雖然他心裏恨的牙癢癢,麵子上還是笑得如花。
  三天之後,花九千把這個魔王的習性摸了個透。他是個軟硬都不吃的家夥,你越壓,他越要跳起來給你看,你若是軟下來,他也跟著軟綿綿,比豬油還膩。最近想讓他生氣都困難許多,他大爺完全采取無視態度,吩咐的事情跑前跑後,就是充聾子啞巴,從沒這麽乖巧過。
  花九千有時候想,這個人的心究竟在什麽地方呢?天大的禍事他都可以挑挑眉毛掉臉就跑,完全不管別人死活隻求自己快活,難道世上沒有可以讓他稍稍用點心的人麽?這個問題顯然無解,她歸結為美人尚未敞開心扉,很是遺憾。
  自從蘇尋秀來了之後,做飯打掃院子洗衣服等等重活全部落到了他頭上,貓三每天樂得悠閑,在屋子裏和他養的小貓黛黛玩得不亦樂乎。黛黛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貓,有兩隻金黃色的大眼睛,狐七最怕它,因為它見到狐七就要抓咬。據說那是因為它是母貓,護主心切。
  不過現在它顯然有背叛主人的傾向。花九千懶洋洋地癱在窗邊的軟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雲吐霧。院子裏麵一個人蹲在地上種藥草,修長結實的背影,漆黑的長發,忙碌的精致的手指,顯然這幅場景不單在花九千看來很誘惑,連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麗。這隻小母貓發春的季節似乎弄錯了,在深秋對蘇尋秀一見鍾情,纏著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蘇尋秀屁股後麵亂蹭,發出熱情的邀請,可惜美人沒空理它,揮揮手,抖了它滿身泥,“去去!找那個妖女!小爺忙著幹活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說著,一麵用小鏟子挖土,泄憤似的把藥草種子亂塞進去。
  這個書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種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來個反的,說不定是故意欺負他。蘇尋秀在肚子裏嘀咕著,隨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種子,最後再使個壞心眼,把種子上那層毛皮搓了,教她來年什麽也收割不到!他惡意地笑著,雖然這種報複手法很無聊,不過無所謂,他蘇尋秀本來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它發出憤怒的抗議,“喵!”然後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蘇尋秀大叫一聲,捂著被抓的手背跳了起來。“你這隻死貓!小心我把你剝皮做湯喝!”他威脅,可惜隔著一層麵具,他的怒目沒能讓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遠,很不屑地歪著腦袋對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裏去了?”貓三在回廊後麵叫了起來,這人最近簡直閑得過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臉皮顯然與城牆類似。這下找貓找了過來,黛黛一聽他的聲音,立即充滿受傷表情地撲上去,反正蘇美人不理它,還有貓三這個主人呢!
  貓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頭見蘇尋秀發綠的臉色透過麵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藥草種完了?待會還有兩桶衣服,記住洗幹淨點,老板很講究的。”
  蘇尋秀幹笑兩聲,蹲回去繼續泄憤地挖坑,隻恨不得用這把破爛鏟子把整個書局都給挖了。貓三哼著荒腔走板的調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現在每天欺負蘇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樂事,反正老板也不介意,幹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著窗戶對他招手,高聲叫著這個讓他想死去的小名。蘇尋秀狠狠丟下鏟子,轉身快步走過去,乖巧地垂著腦袋等候進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著他臉上那個白色的麵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過來,要微涼的。”
  蘇尋秀一聲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爺的口水吧!他惡意地想著,很想往茶水裏吐一口唾沫,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妖女是用毒用蠱的秘術大家,比之前的鶴公子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動什麽小動作隻怕她一清二楚,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花魔女的飲食習慣很奇怪,她幾乎從來不吃熱的東西,飯菜茶水都要求是微涼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覺得冷。難道蠱師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怪癖麽?以前鶴公子也是,他幾乎從不吃任何紅肉,朝鶴宮的飲食永遠是清淡無味的。
  “請喝茶。”茶端來了,蘇尋秀淡淡說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卻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驚,本能地想甩開,可是心下卻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對這個女人忌憚到如此地步?
  “怕什麽?老娘又不會吃人。”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將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忽然把自己的手絹放進旁邊裝滿清水的臉盆裏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細細擦了個幹淨。他的手指很精致,修長有力,卻不讓人覺得粗魯,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麗的工藝品。
  蘇尋秀動也不動,由著她擦手。窗戶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風灌進來,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大袍子,被風一吹便時脹時縮,偶爾便會勾勒出一身纖細窈窕的曲線。蘇尋秀隻盯著她後脖子上幾根柔軟發絲看,她的膚色異常白膩,頭發卻極黑,相互映襯很是顯眼。然而這種雪白的肌膚,卻讓他想到了一個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發鬱悶,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手背上忽然一陣刺痛,他微微一動,心神被拉了回來。原來花九千在擦拭方才那隻死貓抓出來的幾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傷口上,發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濃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卻扇了起來,隱藏在下麵的讓他心驚膽戰的雙眸揚起向他掃來,清澈妖嬈。蘇尋秀猛然一陣恐懼,他不知道在怕什麽,或許是她無處不在的妖嬈,更或許是她唇邊極難得的一抹溫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來,掉臉就走。他在這個女人麵前,好像永遠隻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輕道:“急什麽?還沒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幹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門口走,忽聽她在後麵慢慢說道:“黛黛身上下了蠱,爪子上是有毒的。你當真不要醫治?晚上渾身發疼可別來求老娘哦。”
  蘇尋秀那一瞬間真有掐死她的衝動,他僵在門口,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終於還是飛快地走回來,毫不客氣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卻不動了,隻是盯著他臉上的麵具看。
  蘇尋秀強忍怒氣,冷道:“看什麽?”
  話音剛落,她忽然站了起來,抬手飛快揭開他的麵具。他隻覺臉上一涼,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誰知觸手的肌膚卻是光滑柔軟的,蘇尋秀猛然一呆,隻覺捂在臉上的手被一雙柔軟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嬈的容顏湊近,低聲道:“效果真是不錯,原來你是這付模樣……”
  她盯著他幹淨的臉,去掉了那些猙獰的傷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輕了十歲,桃花眼雖然瞎了一隻,但依然熠熠生輝勾人魂魄。她抓住蘇尋秀的手,讓他自己撫摸光滑的臉,一麵輕道:“你看看,傷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鏡子麽?”
  蘇尋秀心頭亂跳,偏偏卻不敢動,不忍動,閉上眼,她的手拂過他的額頭鼻梁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裏是什麽滋味。手裏忽然被人塞了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卻是三天前她強迫自己戴在臉上的那個麵具,麵具裏麵看上去很有點嚇人,一層厚厚的白色物質,上麵整齊的一個人臉型,而原本爬滿他臉上的傷疤,絲毫不差地貼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觸目驚心。
  她的秘術,令自己害怕又佩服。這個女人,讓他感覺極遙遠,遠到他不敢去觸碰。她那樣偶爾的戲弄,隻讓他無奈惱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這樣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麵子上可不能差了。”
  蘇尋秀啼笑皆非,她卻已經從櫃子裏拿了綠色藥膏塗在他手背的傷口上,涼涼的感覺,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蘇尋秀低聲道:“你……真的連一隻貓也不放過?它身上下了什麽蠱?”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隻貓身上會下蠱?那是騙你的。”
  他臉色一變,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夠了!花九千又在後麵叫,“你掉東西了!不要了麽?”蘇尋秀打定了主意,以後無論這個妖女說什麽,他都絕對不會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轉世的!
  誰知花九千忽然輕道:“哎呀,竟然是一撮頭發……美人,原來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蘇尋秀大驚,匆匆一摸袖袋,果然裏麵的錦囊不見了!他飛快轉身,卻見花九千手裏轉著那一撮頭發,頭發的顏色很古怪,半紅半黑。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往下陷,一種極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個字,比釘子還尖銳。他曾以為自己是沒有心的,真的這樣以為。
  “還我。”他低聲說著,卻不像以前那樣著急,隻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麵前,麵無表情。
  花九千低頭看了半晌,這把細細的青絲,被人小心地打了個結,小心地放在錦囊最底下。青絲結。她忽然有一種終於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覺,他就像這個花花綠綠的錦囊,外麵看上去華麗精致,裏麵卻打了百結,柔軟不可觸摸。
  她很快把青絲放回錦囊,輕輕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認真的語氣這樣說。
  聽慣了她稱自己為老娘,乍一聽她說“我”,蘇尋秀覺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會快一會慢,喉嚨裏一會酸一會苦,眨了好幾下眼睛,那隻瞎了的眼睛前麵,從此永遠是黑暗。但這種黑暗卻又讓他覺得甜蜜,這證明了那個人存在過,他曾經確確實實地,緊密地擁抱過她,吻過她。
  他攥緊拳頭,逃也似的飛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氣,軟軟坐回去。他是在傷心麽?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往,有幸福的,有傷心的,可是最後被人深深記在心裏的,卻永遠是苦澀。為什麽人總是活在過去呢?這個問題依然無解,或許永遠也無解。
  她靜靜看著窗外被風吹拂的枯葉子,想起了一些畫麵。這樣的似水流年,過得好快。這一年的冬天,與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個年頭。一切都在變,但有些事情,卻不會變,例如她的紅衣,再例如織輝草苦澀刺鼻的味道。
  還有半個月,半個月……花九千漸漸斂起麵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從窗戶灌進來的風很刺骨,她忽然覺得冷,於是起身關窗,再也無話。
  ××××
  從黃金灘順著支流一直向西走,穿過一個小土山,前麵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裏駐紮著惠王的兵馬,狐七和鬼八還沒靠近,就被一群拿著明晃晃刀槍的士兵團團圍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剛拿出來,那群人便紛紛退開,空出一條寬敞大道讓他們過去。這兩人摔下懸崖掉落河裏,早已弄得一身泥濘,看上去狼狽之極,但狐七雪白可愛,鬼八俊美秀氣,都是極好的皮相,周圍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麵容秀美,頭發也沒束,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那些士兵雖然紛紛讓道,卻在私底下竊竊耳語。
  狐七牽著鬼八的手埋頭往前走,忽覺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頭望去,就見鬼八臉色鐵青,眼睛裏滿是怒意。她輕輕問道:“怎麽了?你不舒服麽?”
  鬼八搖了搖頭,低聲道:“快走!趕緊離開這裏!”
  狐七點了點頭,加快腳步,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駐紮營。前麵拐個彎就是官道,狐七還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興奮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見一條寬闊大路直通天邊,風吹雲動,周圍是蒼茫荒原,遼闊無垠。官道上半個人也沒有,狐七往前跑了幾步,一邊笑一邊叫:“天啊!老板回去一定會誇獎我!我可是書局裏麵第一個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貓三鷹六他們每次都隻能偷偷摸摸從官道走呢!”
  她叫了幾聲,卻沒見鬼八出言諷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頭,誰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臉上塗!狐七急忙奔過去,“鬼八!別這樣啦!咱們上官道了,從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趕路!你別往臉上塗東西啦!你那麽漂亮,把臉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來。
  鬼八甩開她,冷道:“你什麽也不明白!滾遠一點!再說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臉劃花!”
  狐七雖然知道鬼八脾氣不太好,總是說很難聽的話,但他卻是第一次這樣憤怒,即使臉上塗了厚厚一層泥,也能看出他發白的臉色。她不由緊緊抓住鬼八掙紮的雙手,輕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許多人欺負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說話。狐七怔怔看著他雪白的耳際,忽然想起他剛才過駐紮營時候難看的臉色,於是輕輕說道:“鬼八,我以後一定會保護你,再也不會有人來欺負你的。”
  鬼八猛然回頭,狐七嚇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陰森隱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聲道:“什麽保護?我隻是感激你的一頓飯,答應把你送到西鏡而已!你不要搞錯了!到西鏡之後,咱們就分道揚鑣,你不要再來纏著我,我也不會再找你!這些好聽話,在我聽來隻有無聊而已!”
  狐七終於生氣了,她抿起唇,堅決地說道:“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我是很認真的!絕對不是說著玩!就是到了西鏡我也不許你離開!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絕對不是開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著她,半晌,他的眼神卻漸漸柔和了下來,轉過臉去,淡道:“這個世道很亂,不適合你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你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憐人很多,你哪裏全部都能保護呢!不要說這些沒邊際的話。”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護,可是至少我可以保護你!老板說過,我們的力量很薄弱,沒有辦法幫助每個人,但有緣遇上的人,卻一定要幫助的!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麽說,我不讓你走!我一輩子都會保護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開她的手,冷道:“誰是你這個笨蛋的弟弟!少往臉上貼金了!居然還敢說什麽一輩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顧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過來搖啊搖,柔聲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來,我教你一個不會再被人欺負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還是孩子,不由湊過去。狐七貼在他耳朵上,嘰嘰咕咕說了一會,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窺見了一片新天地。
  “老板說過,人都是很淺薄的,隻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讓人看了就覺得是個沒背景沒勢力的可憐蟲,那麽人人都會騎到你頭上。現在咱們有錢了,可以去買最好看最貴的衣服,讓人家一看就覺得咱們理直氣壯,那麽再也不會有人敢來欺負咱們啦!你說對不對?”
  鬼八忍不住想點頭,他看了看狐七,最後終於吐出幾個字,“看不出來,你腦子裏還是有點東西的,不隻是漿糊。”
  狐七撅嘴輕輕捶了他一拳,“你就會諷刺我!誰說我是一腦子漿糊?你自己不也沒想到麽!”
  鬼八終於勾起嘴角,即使滿臉塗了泥,那個笑容還是美麗的讓狐七看呆了。他的臉微微一紅,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麵叫道:“你還發什麽呆?!快點去錢莊換了銀子,咱們要買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聲答應,兩個人在寬敞的官道上奔跑起來。

  9.晶瑩心

  暮色四合,黃昏時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邊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風也開始變向,嗚嗚地喧囂,帶著一股濕潤的泥土氣,看起來似乎是要變天了。
  神纓客棧的小二打點了精神,站在門口吆喝著過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勢不穩,聽說龍尾山被惠王拿下來了,天威將軍銳不可當,人們都在私下說著南崎遲早會是惠王的天下。由於戰亂而蕭條了很久的神纓客棧,最近也終於陸陸續續來了人。大家都是瞅著西邊是惠王的地盤,穩當一些,所以紛紛過來避亂。
  不一會,豆大的冰雹就當頭砸了下來,劈劈啪啪亂響,小二順利地拉進來好幾個旅人。街頭行人神色匆匆,個個狼狽。街角那裏忽然走來兩個人,一身的雪白悠閑,倒讓人注目。那是一對年紀極輕的少年男女,衣著華貴,腳上的靴子纖塵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個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當場。
  少女的個子高一點,手裏舉著一把有名的針雲坊油傘,邊上畫著兩隻彩色鮮豔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麵的聲音似乎都特別清脆。滿街的人都是半濕半幹,越發顯得這對少年人如玉一般晶瑩玲瓏。
  要在南崎看到這般整齊體麵的人,當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種人非富即貴,常人招惹不起的。當下行人紛紛駐足相讓,竟沒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膽看上一回。神纓客棧小二伸出的手也頓覺尷尬,急忙縮了回來,大氣也不敢出。
  誰知這二人迎著客棧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屋簷下,少女收了傘,小二幾乎看直了眼睛。她身邊那個瘦弱的少年,實在美麗之極,倘若不是將長發束起做男子狀,加上他麵色冷漠眼神硬朗,當真要把他當作一個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皺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過去,如玉琢的麵上有絲不耐煩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招呼,“兩位客倌是要用飯還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個爽朗的性子,孩子氣地甩了甩傘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間。”
  少年麵上忽然一紅,便似玉石勻染一般,豔麗奪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開口卻十分衝人,“兩間!誰要和你擠一張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們是姐弟,怕什麽?我說一間就是一間!”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進了客棧,小二急忙引上二樓上等客房,掌櫃的親自送茶送手巾,殷勤無比。
  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來他們在錢莊裏用兩片金葉子足足換了一百多兩銀子,當下整理儀容去買了許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說,人要衣裝,在南崎,無論是人是狗,隻要穿得氣派,便沒人敢公然欺負。這一路走來,倒比以前順利許多,駐營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隻當是誰家的公子小姐出來,有的甚至連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熱水麽?還是想先用晚飯?”掌櫃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難得撈到貴客,他比平時簡直要殷勤百倍。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說話,似乎還在生悶氣。她笑了笑,說道:“打熱水進來吧,我們想洗個澡。”這一路風塵仆仆,換了衣服也沒來的及仔細整理,如果脫下身上那些華麗的衣裳,就會發覺他們胳膊和腿上還有殘留的泥濘,摔下懸崖之後,他們壓根就沒怎麽清理過。
  鬼八漲紅了臉,動動嘴唇是想反駁,最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沉默。這個丫頭,不但一腦子漿糊,而且似乎也沒有任何男女之防,還是說,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是個男子?真覺得他是個弟弟,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櫃的連聲答應著,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熱水,他卻搓著手站在門口不肯走,隻是笑。狐七瞪圓了眼睛,她到底沒經驗,不明白這人要做什麽。鬼八卻從袖子裏取了一錠一兩重的碎銀子,隨手遞上去,一麵道:“多燒點熱水,天氣冷。待會把晚飯送上來,我們就不下去了。”
  掌櫃喜得連連點頭,又問了要吃什麽,狐七順口報了幾個菜,全是精致的肉菜,這下掌櫃的更加確定他們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應著下樓去了。
  狐七推開窗戶,望著外麵陰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趨勢,她歎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煩了,趕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攤開包袱,把新買的衣服一件一件攤在床上,說道:“沒關係,明天去買氈靴,那個結實,適合在雪地上走,還防滑。”他取出荷包,數了數裏麵的銀子和金葉子,又道:“明天再去換一點銀子,出了神纓鎮,就沒有大錢莊了,須得存點錢在身上。”
  狐七剛想誇他想得細致周到,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原來熱水送上來了。盡管鬼八十分不情願,兩人還是分別洗了澡換上了新衣服,飯菜送上來的時候,兩人頂著濕淋淋的頭發去端。
  飯菜很精致,狐七餓了,狼吞虎咽,鬼八卻吃得極慢,十分秀氣。狐七吃完一碗飯之後,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皺眉道:“你怎麽吃那樣少?多吃點!你想一直這麽瘦麽?”她夾了許多肉堆去他碗裏,堆成了小山。
  鬼八麵色不變,照樣小口小口秀氣地吃著,狐七盯著他看,忽然覺得有些怪異。怎麽說呢,人吃飯的時候,樣子總不會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飯的時候也很漂亮,每一個動作都很精致,精致的就像在澆花,寫字,畫畫,總之就不像吃飯!
  老板曾說過,上流之人不但言行舉止優雅,就連許多小細節都是完美無可挑剔的。她曾經怎麽也想象不出來一個人吃飯或者打噴嚏的時候還能優雅到什麽地方去,以前在書局,吃飯就是打仗,四雙筷子滿天飛地搶菜,根本毫無形象可言。可是……原來人也可以這樣吃飯!她怔怔地看著鬼八小小地夾起一撮米放進嘴巴裏,連牙齒都不露,慢慢地咀嚼。這樣精致的行為,讓人驚豔,卻也覺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喚了一聲,有些猶豫地,似乎是想問什麽。
  鬼八抬頭淡淡地看她,她的頭發還是濕漉漉地,臉蛋紅撲撲好像蘋果,狐七是很美麗的,但顯然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當她定定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當她微笑的時候,都有一種清新的感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她這種美麗比高山上的晶瑩雪還要清澈潔白。
  “你是想問我以前的事情麽?”他輕輕說著,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裏。
  狐七很想點頭,可是她最後卻搖了搖頭,“不,我不問。你要是想說,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問了你才說,那就是我不對了。”
  他輕輕喝了一口湯,才道:“其實也沒什麽,我曾被貴人包養了一年多,自然學了點東西。那一年雖然沒什麽自由,不過那人待我倒是不錯,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現在不快活麽?狐七張口就想問,還是沒問出來。被貴人包養,這是怎麽樣的情況,她也不清楚,但隱約也明白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時候很冷,那是一種骨子裏的冷漠,誰也不信,誰也別靠近,這種眼神讓她很難過,他這樣年紀的少年,本該是天真熱情的。
  “我以前連筷子也不會用的,吃飯都是用手抓,覺得痛快。不過就算是一條狗,每次在它想用舌頭舔盤子的時候,都有人在後麵用鞭子抽,不出三個月,它也一定明白該什麽時候伸舌頭了。而學會這種無聊的禮儀之後,就很難改變,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麽用手抓飯吃了。可惜,以前吃飯是很快活的事情,現在卻總覺得不過癮。”
  他說的很平淡,甚至像在說別人的事情。狐七忍不住抿起嘴唇,心裏發酸。她忽然丟了筷子,徒手抓起一坨米飯塞嘴巴裏,模糊不清地說道:“有什麽難的?很簡單!這樣吃果然快活!”她又抓了肉片,弄得滿手油膩膩的。
  鬼八有些發怔,看了她一會,忽然大笑起來。他也丟了筷子,不過不是抓飯,而是抓了手巾替她擦手擦臉,“你根本就是個小孩子,什麽也不懂的。”他低聲說著,忽然又笑道:“現在我卻什麽也不擔心了,錢是我的,路是我自己的,飯也是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狐七急忙過去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很認真地說道:“你……你一定要一直這樣快活下去!鬼八,你真的快活哦?你不是騙我?你會不會覺得我也和那個什麽貴人一樣……”
  他用力去推狐七,麵上通紅,喃喃道:“快放開!孤男寡女抱成一團,成何體統?!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呆氣!”
  狐七才不放手,抱著他一頓蹭,才堅決地說道:“以後我一定把你照顧好!你就是我狐七的親弟弟,誰也不能來欺負你!就算老板……也不行!”
  鬼八麵上紅暈漸漸褪去,他低聲道:“誰是你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狐七隻當他耍孩子氣,也沒在意,她鬆手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笑道:“今晚咱們一起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同睡了,以前和老板一起睡的時候她就愛搶我被子!鬼八你可不能搶我被子!”
  鬼八臉色一白,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你……你和你老板一起睡……?”他總聽她說老板老板的,心裏一直不爽,但隻當她是小女孩的崇拜,沒怎麽在乎。但一起睡這個事情完全不同!在他心目中,狐七嘴裏的老板是三十多歲的男子,她和老板一起睡……鬼八覺得腦子裏嗡嗡亂響,一時無法接受。
  狐七全無察覺,笑道:“是啊!老板身上軟軟的,香香的,我可喜歡抱著她睡了!雖然她每次都嫌熱把我推開!對了,鬼八我還沒說過,咱們老板是個大美人哦!才二十多歲,但樣樣精通!迷霞鎮好多人都暗中叫她九千魔女呢!”
  鬼八長長出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發覺自己被她的粗糙神經搞得頭疼。原來老板是個女的!他失笑道:“狐七,魔女這個稱呼應該和稱讚無關吧?”她到底是什麽腦袋?概念完全不清啊。
  “那代表老板厲害啊!”狐七瞪圓了眼睛,理直氣壯,顯然九千書局的人都覺得魔女一詞等於稱讚。
  鬼八無話可說,隻能搖頭。狐七笑眯眯地對他伸手,“好啦!吃飽了,喝足了,睡覺吧!鬼八鬼八快過來!今天我總算可以抱著人睡覺啦!”
  鬼八咬了咬嘴唇,紅著臉站起來,“我不習慣和人睡,我睡地上就好。”說著他要去抱被子,狐七哪裏能讓他得逞,一把摟住他纖瘦的腰身,將他掀翻在床上。
  鬼八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然後被子當頭罩下,他甚至來不及反抗就被裹了個嚴實。狐七把他往床裏麵推了推,然後吹了蠟燭飛快跳上床。
  “狐七!我不要睡裏麵!我不喜歡睡裏麵!”鬼八嚴重抗議,艱難地從被子裏伸出手抓她的衣服。可是她一轉身,他就後悔了。同行同吃那都沒什麽,可是同床而睡卻完全不同,床也不大,兩人靠得很近,她一轉臉,呼吸就噴到他臉上。那種讓他神魂顛倒的幽香襲來,他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手足無措。
  “你年紀小,當然要睡裏麵。”狐七還和他講道理。鬼八忽然縮手,推開被子就要下床,他害怕這樣的接近,好像整個身體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狐七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許下床!好嘛,你睡外麵就是了!”
  鬼八被她纏的實在無法,隻好渾身僵硬地躺在床邊,一條腿還放在床下,以便隨時撤離。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撐不住,迷迷糊糊地要睡著,身後的那個丫頭忽然說了一句什麽夢話,然後他背後一軟,她緊緊抱住了他。
  這一驚讓他再無睡意,猛然睜開眼,隻覺身後一片溫暖柔軟,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動也不動。他怔了好久好久,隻覺她的呼吸噴在背後,酥酥麻麻,他忍不住動了一下喉頭,全身所有的血液都開始蠢蠢欲動。他不敢動,隻好定定看著她的手。狐七的手很白,纖細小巧,指甲如同花朵一樣可愛。是的,她全身都很可愛,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人。
  鬼八閉上眼睛,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狐七立即反握回來,她不知做著什麽夢,抓的那樣緊,甚至讓他覺得疼。他卻覺得這種疼痛都帶著舒暢。狐七整個人貼上來,如同八爪魚一樣抱著他,鬼八懷疑她把自己當成了被子。
  他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感覺,甚至有點喜悅。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樣的情況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這一夜,是他十五年以來,最幸福的一夜。
  這一場雪足足下了三天,神纓鎮附近多山,因此踏雪趕路的狐七鬼八二人吃了不少苦頭。山間小路本來就狹窄,許多溝鴻被雪蓋住看不出來,在上麵摔跤已經是平常事了,倘若不是鬼八事先準備了好幾雙氈靴,他們還不知要摔成什麽樣子。
  山中的雪景自然是極美的,如同砌玉堆銀,淡裝素裹,而遙遠的天邊如同淡淡的墨彩勾勒出一抹顏色,層迭崢嶸,卻是連綿的山巒。山中寂靜無聲,隻有踏雪的聲響。此情此景,隻讓人覺得心中空明清淨,天極高極遠,又仿佛隨時可以觸摸。風聲泠泠,偶爾落雪的細微動靜,玲瓏可愛。
  狐七很開心,她滿身都是雪,頭發上也濕漉漉地,融化的雪水滴下來,冰涼涼。不知是凍的還是趕路的緣故,她的臉紅撲撲的,異常鮮豔,一麵回頭對鬼八笑道:“鬼八鬼八!你看這裏的風景!是不是很好看?原來南崎也有這樣好的風光!我常聽人家說南崎是窮山惡水,現在才明白他們根本是沒有看過好風光!”
  鬼八不會武功,沒她那種好體力四處看,事實上,在山中趕了三日的路,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了。勉強跨過一個雪溝,他沒好氣地說道:“風景是給閑人看的!我可沒那麽多花俏心思去看什麽景物!”
  狐七搖了搖手指,笑道:“老板說過風景隻是死的東西,關鍵還是看人心。你若是用心去欣賞,才能體會到其美妙之處!倘若總是其其艾艾,怨天尤人,再好的景色也不過是土坡子罷了!”
  “所以說你是閑人,我是俗人……”鬼八正說著,腳下忽然一滑,一條腿卡在雪窟窿裏,半邊身子撲倒在雪上,登時爬不起來了。
  “喂!你沒事吧?”狐七急忙過去拽他,一邊替他把衣服上的雪撣掉。鬼八搖了搖頭,勉強撐著站了起來,剛走兩步,臉色便是慘白。“是不是傷到腳踝了?”狐七問著,不由分說把他按倒坐在地上,“讓我看看!”她不顧阻攔扯下鬼八腳上的氈靴,把褲腳一卷,卻見他雪白的腳踝上腫了好大一個包,青紫青紫的,分外嚇人。
  “我沒事!還能走!快趕路吧,趁天黑之前下山!”鬼八推開她,穿好鞋子就要起身。狐七忽然蹲到了他麵前,雙手微微搖擺,“來,上來,我背你。”鬼八漲紅了臉,急道:“你說什麽呢?我可是男……”
  “你是我弟弟,難道我不可以背你麽?”狐七打斷他的話,抓起他的胳膊輕輕一托,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撲去,隻覺身前一軟,她輕輕巧巧地把自己背了起來,放開步子往前走。山路雪地十分崎嶇,狐七走得也不甚穩當,鬼八在她背上隨著動作輕輕顛簸,再也沒說話。
  “怎麽不說話了?剛才咱們說到什麽地方啦?”狐七走了一會,又開始嘰嘰喳喳,可惜這次再也沒人理她了,她的聲音在空山裏麵寂靜地回旋,驚落大片白雪。
  “鬼八,你怎麽不說話?很痛嗎?”
  “鬼八?你睡著了?”
  “……不要急,咱們很快就能下山啦,你再忍忍,到了山下找個好心人家,我再替你治療。現在太冷,不方便用蠱。”
  “……你該不會真的睡著了吧?”
  還是沒人理她,狐七終於乖乖閉嘴,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讓他趴得更舒服一點。鬼八閉上眼睛,小心地,有些害怕似的,把臉貼在她濃密柔軟的頭發上,好像一隻迷路的小貓,終於找到一種可以安心的溫柔,用爪子輕輕試探。
  她的背纖細柔軟,心跳貼著他的胸膛,互相呼應著。他們是如此貼近,心髒也可以更加靠近一些。他漸漸收緊胳膊,隻想再靠近一些,最好揉在一起,嵌進去,從此再也不用分開。鼻子前充斥著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在這樣一個時刻,竟然有想流淚的衝動,於是咬緊嘴唇,死死地,就是不發出一點聲音。
  “鬼八……我快喘不過氣了……”狐七可憐兮兮地在前麵抱怨,他的胳膊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力氣大的嚇人。
  還是沒人理她。
  可憐的小狐七隻好一肚子怨氣外加一腦子疑惑艱難地在雪地裏蹣跚前行,始終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沒睡覺為什麽不陪自己說話。這個問題,或許也是永遠無解的。

  10.墜仙鄉

  下了山,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想象中的鎮子沒有出現。狐七背著鬼八走了好一會,漸漸也有些累了。周圍全是高聳入天的大樹,白茫茫地,似乎沒有盡頭一般。
  鬼八的手漸漸鬆開,呼吸聲卻開始粗重,噴在她脖子上滾燙的。狐七微微一驚,急忙道:“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他貼著她的脖子搖頭,狐七隻覺他臉上的肌膚貼在脖子上也是滾燙的,不由急道:“鬼八!你一定是發燒了!”
  她找了一塊大石頭把鬼八放上去,他有些萎靡,滿臉通紅,嘴唇卻煞白,額頭上布滿了汗水。狐七急忙用手絹包了雪去替他擦汗,他搖了搖頭,勉強推開她的手,輕聲道:“我沒事!流浪之人哪裏會這樣嬌貴!你不要再背我了,我可以走。”他嘴巴很硬,可惜兩腿發軟,壓根就站不起來。
  狐七幹脆脫下自己的披風裹住他,緊緊抱著他,他似乎在瑟瑟發抖,牙關得得敲著。狐七幾乎要急得掉淚,想用治療蠱,偏偏天氣太冷,蠱蟲不肯出來。她在荷包裏翻了半天,隻找到一丸定神補氣的藥,當下顧不得許多,咬碎了塞進他嘴巴裏。
  “你撐一下,我馬上去找可以露宿的地方!”她把他抱起來,轉身就跑,沒頭蒼蠅似的在林子裏亂轉。她再也不覺得累和冷,跑得飛快,雪地裏遺留下長長一串腳印。
  天很快就黑了,狐七抱著鬼八不知跑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麵山坡上有微弱的燈光閃爍。有人!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奔過去,繞過好幾棵鬆樹,就見幾棟木屋建在山坡上,窗戶裏透出溫暖的火光,稍微靠近一點,就能聞到飯菜的香氣。
  她顧不得許多,衝過去就敲門,一麵叫道:“請開門!”
  沒一會,門被打開,一個年約四旬的村婦滿麵狐疑地看著他們倆,狐七急道:“大嬸,我們是趕路的行人,我弟弟身體虛弱,半途發燒沒辦法再走了。能不能讓我們投宿一個晚上?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那村婦先沒說話,一雙眼睛隻是上下打量著他們,忽見裹著鬼八的那件披風上滾著名貴的貂毛邊,而狐七雖然滿身狼狽,衣服半濕,卻也能看出是絕好的料子。她立即堆滿了笑容,匆匆拉開門,熱情地笑道:“姑娘說的什麽話!快進來!凍壞了吧?山裏人家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先進來喝點熱湯吧!”
  她殷勤地把狐七兩人領進門,轉身就扯著嗓子叫道:“老武!有客人來投宿!快把飯菜熱一熱!”
  狐七滿心感激地抱著鬼八走進去,就見屋子裏麵放著一張半舊的桌子,兩個小孩正坐在桌旁吃飯,而牆角放著不知是什麽神的神龕,小香爐上插滿了香。那兩個孩子見到陌生人,竟然也不怯生,隻是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們,和那個村婦一樣,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狐七身後的包袱上,來回俳徊。
  狐七心神俱亂,鬼八高燒迷糊,竟然都沒注意到他們的眼光。那村婦擺了擺手,呼喝著那兩個孩子:“去!到別處玩!客人生病了,不許吵鬧!”兩個孩子立即乖乖地下桌跑了出去,狐七甚是愧疚,正要說抱歉,那婦人早已笑吟吟地把內室的簾子拉了起來。
  “姑娘,快把他放床上用被子捂著!發燒的人可不能再受涼!”婦人拍了拍床上的被子,招手讓狐七趕緊過來。
  狐七剛替鬼八把被子掖好,就聽外麵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是誰?怎麽把生病的人放進來……?”他的話沒說完,狐七耳力好,就聽見那婦人低聲說了什麽,然後兩人嘰嘰咕咕地走遠了。
  狐七沒多想,隻是用手絹替鬼八擦汗。他勉強睜開眼睛,輕聲道:“我……沒事。隻是你要小心,山裏人……特別是南崎的……不會這樣熱情毫無防備……你……”
  他說了幾個字就開始喘息,狐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管那樣多啦,安心睡覺!有我在呢。”
  鬼八嘀咕了一句,“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
  狐七輕輕敲了敲他的腦門子,飛快取出腰上的竹筒,正要吞蠱替他治療,忽聽那村婦在門口笑道:“姑娘,喝點熱湯水吧!一直趕路可凍壞了吧!”
  狐七急忙把竹筒收回去,起身笑道:“謝謝大嬸!”她接過青瓷大碗,裏麵盛著滿滿的肉湯,還冒著熱氣。她把鬼八扶起來,正要喂,他卻搖了搖頭,輕道:“不想吃……聞著好腥……想吐。”
  那村婦有些尷尬地笑了,急道:“對了,我竟然忘記發燒的人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這湯姑娘你喝了吧!我再去做點清淡的菜湯!”她揭了簾子就走,狐七都來不及拒絕。她看了看鬼八,他臉色通紅,但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些,他半眯著眼睛,定定看著她,也不說話。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大約是由於發燒,還帶著一種朦朧的勾引之意。狐七被他看的有些手足無措,正要說話,卻聽他低聲道:“你……能不吃就別吃。我總覺著這家人熱情的古怪……怕不是什麽好人……”
  狐七卻搖了搖頭,“不要這樣隨意揣測別人的好意,就算世界上一大半都是壞人,至少還有一小半好人的。”她用勺子攪了攪肉湯,喝了一口,抿抿唇,忽然又道:“就算有毒,也毒不死我,你忘了?我是蠱人,一般的毒藥根本沒用的。”
  她舔了舔嘴唇,把碗裏的肉湯一股腦喝了個幹淨,最後咋咋嘴,眼珠子忽然一轉,慢慢沉下臉來。鬼八靜靜看著她,半晌才輕道:“怎麽?真的有毒?”狐七悶悶地點了點頭,用勺子刮了刮碗底,低聲說:“是迷藥,下了好多……我都吃到渣滓了。”
  鬼八忍不住想笑,他抓住狐七的手,輕輕搖著,因為這個丫頭看上去有點傷心,這是她第一次經曆別人的欺騙吧!他問:“你打算怎麽辦?繼續留著等他們來搶,還是馬上離開?”狐七搖頭,放下碗,替他掖著被子,輕道:“你待著別動,生病的人不能顛簸。眼下我不好用蠱,怕他們突然打擾。我去和他們談談。”
  鬼八終於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聽他笑道:“你……你果然是個笨蛋!怎麽談?談什麽?你見過兔子和狼談話的麽?人家現在正等著你昏倒呢!你要是這樣完好無損地出去,隻怕更激怒他們,到時候,咱們再要走就走不掉啦!”
  “可是……!”狐七輕叫了起來,可是好不甘心啊!而且鬼八還在生病,怎麽能再出去受凍呢?
  鬼八推開被子坐了起來,“不要猶豫,快點離開這裏!山裏人家有迷藥,就證明他們是老幹這行當的,隻怕還有同夥!你我都不是高手,再不走就遲了!”
  狐七無法,隻得將鬼八用大披風裹好,一把抱起。正要開窗逃走,就聽那婦人往這裏走了過來,一麵還高聲叫道:“姑娘!菜湯快好了,你是要鹹一點的還是淡些的?”
  狐七沒說話,隻是輕輕抱著鬼八從窗口跳了出去,然後縮在牆角不動。那婦人試探性地叫了幾聲,見沒人回答,於是放開了喉嚨叫:“老武!人放倒啦!快進來看看這兩隻肥羊!”那男子答應了一聲,兩人興衝衝地往內室走來。
  狐七不敢再聽,隻覺心裏難受之極。鬼八掙紮著從披風裏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別難過,像你說的,世上還是有好人的。為壞人難過,太不值得。快走吧。”
  她點了點頭,緊緊抱住他,跨過麵前的雪坑,飛快往樹林裏跑去。沒跑幾步,就聽屋子裏傳來那婦人憤怒的叫聲,然後那男子吼道:“他們中了迷藥,逃不遠,我先去追!你叫上小虎他們,順著腳印跟上來!”
  狐七渾身一顫,急急往前奔去。繞過一排白楊,忽見那婦人的兩個孩子在前麵玩耍,他們一見狐七跑了出來,立即尖聲叫道:“爹爹!阿娘!兩隻肥羊跑出來了!”
  狐七又驚又怒,實在想不到純真無邪的孩子也跟著大人做這種勾當。她空出一隻手,從袖子裏鏗地一下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寒光乍現,映著雪色分外刺目。她作出凶惡的模樣,故意朝那兩個孩子撲過去,他們登時嚇哭了,掉臉就跑。狐七趕緊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可恨地上深深的積雪,她怎樣也跑不快,而且雪地上什麽腳印都留了下來,方才出來的急忙,氈靴都留在了那屋子裏,這會腳趾已經凍的沒有感覺了。
  匆匆跑了幾步,後麵忽然出現火光,幾個男子在後麵大聲嚷嚷著什麽,卻是追上來了。狐七大急,再也顧不得看路,沒命地往前跑。忽然腳底一滑,她下意識地把鬼八緊緊抱在胸前,隻盼地上的雪可以緩解一下摔倒的疼痛,誰知這一摔竟然沒有止境,腳下的雪紛紛墜落,她也跟著如同小石子一樣沒任何辦法地往下滾。難道她竟然踩到了懸崖邊上?狐七慌亂地想著,然而接下來她再也想不到任何東西,因為她的腦袋重重撞在石頭上,昏迷前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鬼八,然後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狐七做了一個怪夢,夏天來了,可是書局裏的人都還穿著厚厚的皮襖,她熱得出了一身汗,可是老板和鬼八都死死按住她,不給她脫衣服。貓三在旁邊裹著厚厚的棉被笑她,鷹六帶著皮帽子喝湯。她又熱又悶,使勁掙紮,一麵叫道:“熱死了!快放開我!脫衣服脫衣服!”
  她就這樣叫著脫衣服,然後猛地坐了起來,一陣水聲撲騰,狐七駭然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大水潭裏,身後的瀑布玲瓏可愛,而水潭裏的水,竟然是溫熱的!她渾身都濕透了,很顯然皮襖濕透之後的感覺非常糟糕,又重又緊。她有些茫然地四處打量,懷疑自己還留在夢裏麵沒出來。如果她沒記錯,自己應該是從雪山上摔下來的,可是眼前的景色卻是綠意盎然,水潭的水碧綠清澈,上麵竟然還飄著許多五彩的花瓣,花瓣是從水潭邊的樹上飄落的,那上麵開了各種顏色的大花朵,她從未見過這種樹,不由看得呆住。
  水潭前麵是落英繽紛的花樹林,和風吹過,那些五彩的花瓣如雨一般灑落,帶來陣陣甜蜜香氣。樹林中有一條黑色小石子鋪出來的路,半點積雪也沒有。
  狐七還在發呆,忽聽身邊一陣水聲,然後鬼八輕輕說道:“這裏是……?”她急忙回頭,就見鬼八和她一樣渾身濕淋淋地坐在水潭裏,他額頭上一道細細的紅痕滑下,是受傷了。
  狐七一把抓住鬼八的肩膀,急道:“鬼八!你痛嗎?傷口痛不痛?”
  鬼八隻道她為自己擔心,搖了搖頭,誰知狐七大叫了起來,“果然不痛!我果然在做夢!天啊!南崎怎麽可能有這種地方!”
  他哭笑不得,幹脆用力掐了她一把,不等她大叫就笑道:“痛嗎?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做夢?”
  狐七捂住被掐的胳膊,終於如夢初醒。她從水裏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襖吸足了水,重得要死。潭水是熱的,而且有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冷,這麽一會功夫,狐七已經熱得慌。她脫下皮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子,喃喃道:“這是什麽地方?難道……我們竟然到了仙境?”
  鬼八忙著把喝足了水的荷包放在岸上,好在裏麵銀票不多,都是金葉子和碎銀子,他一麵把濕透的銀票攤在石頭上晾幹,一麵道:“世上哪裏有仙境!這裏地勢低,地氣熱,所以潭水是熱的,花樹也能四季常開。看花樹排的有條有理,這裏一定有人住,咱們還是要小心些。”
  他剛說完,狐七就蹲在了他身前,捧著他的腦袋左右看了看,點頭道:“還好,隻是擦傷。你現在還覺得難過麽?腳痛嗎?還想咳嗽麽?”
  鬼八搖了搖頭,“腳是痛的,可是……好像沒發燒了。大概是這裏比較溫暖的緣故吧。我說過自己沒那麽嬌貴!你偏偏喜歡大驚小怪!”
  狐七取出蠱蟲替他治療額頭和腳踝上的傷,然後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還是有點低燒啊。我沒帶藥過來……咱們先在這裏歇一會,你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走。”
  鬼八搖了搖頭,“這裏不知是什麽陌生地方,隻怕還有危險,不能鬆懈……”
  他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狐七拉著躺了下來,水花亂濺。狐七把自己濕淋淋的皮襖折疊起來放在岸上,扶著鬼八把腦袋枕上去,輕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安心睡覺,我把包袱裏的衣服晾幹,等你醒了換上幹衣服,咱們才好離開。”
  鬼八扭不過她,隻得乖乖聽話,半躺在水潭裏,枕著她的皮襖。他眯起眼睛,靜靜看著狐七把包袱裏的衣服掛在樹上晾幹,半晌,他忽然輕道:“狐七,你說的對。景色美不美,果然是看人心。現在我覺得這裏真的是漂亮極了。”
  狐七嘿嘿一笑,回頭看他,他卻已經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極香甜,他竟然一個夢也沒做,醒來之後隻覺遍體舒泰,溫暖之極。這時天色已然大亮,身後的瀑布叮叮咚咚響著,狐七卻已經不在水潭裏了。他有些心慌,急忙坐起來,一轉頭,卻見狐七穿著一身黑衣,連發帶也換成了黑色的。
  她背對著他,麵朝東恭恭敬敬地跪著,背挺得筆直,手裏拈著三根拇指粗細的黑色香。鬼八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古怪的香,它燃燒的時候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青煙嫋嫋上升盤旋,經久不散。
  狐七待那三支香燒到一半的時候,輕輕將它們插在土裏,然後她俯首叩頭,恭恭敬敬地連叩三次,最後一次起來的時候,拍了拍手,輕道:“惡邪退散,祥瑞永隨。”
  鬼八從來沒見過這種古怪的類似儀式的東西,她做起來是那樣嚴肅認真,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神秘色彩。那是他隻聽說過,卻從未接觸過的陌生領域。鬼八張開嘴正要問,狐七卻已經轉身。
  她麵上沒有一絲平時嘻笑的神色,反倒十分嚴肅深沉。鬼八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卻聽她說道:“鬼八,從今天開始,咱們要戒葷腥七日。”
  “怎麽……?”鬼八不明所以。
  狐七輕道:“我隻顧著趕路,差點把這個重要的日子給忘了。今天開始,是老板的特殊時期,每年這個時候,咱們都要替她燒織輝草作成的蠱香。明年你正式成了老板的人,也要記住。”

  11.織輝草

  她說的很認真,每個字鬼八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卻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意思。織輝草是什麽?特殊時期又是什麽?
  但他還沒來的及問,狐七的臉色忽然一沉,倏地閃身將他護在身後,緊緊盯著那片花樹林,低聲道:“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卻聽幾個女子的嘻笑聲傳來,花樹林裏影影綽綽,走出幾個服飾古老,長發蜿蜒的年輕女子,雙方打了個照麵,都愣住了。狐七和鬼八的眼珠子順著她們漆黑柔順的長發滑下來,滑滑滑,一直滑到她們異常寬大的袖子上,再滑滑滑,滑到頎長的裙擺和古老的花紋上,最後,再滑回她們耳邊式樣古樸的玉簪子上。
  “鬼八……”狐七忽然小小拉了他一下,茫然地問道:“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竟然看到五十多年前的衣服樣式……她們是人是鬼?”
  鬼八抬手,卻不是掐她,而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才用同樣茫然的聲音輕道:“我……不知道。我們都在做夢……?”
  那幾個女子年紀都不大,每人手裏都端著一個小木盆,裏麵放著梳子皂莢等洗漱用物,看起來是打算來這溫泉沐浴的。見狐七和鬼八兩人滿麵疑惑,一付雲裏霧裏的模樣,其中一個黃衣女子終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柔聲道:“是外麵不小心進來的旅人吧?不用怕,這裏是安明村,我們是人,不是鬼。”
  說到不是鬼的時候,幾個女孩子都掩口笑了起來,甜美可人,還有幾個年紀偏小的,見到鬼八俊俏的容貌,都盯住不放,毫不掩飾自己的讚歎和驚豔。
  鬼八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舒服,他最不耐煩的就是別人總盯著自己的臉看,於是幹脆別過腦袋,冷道:“安明村?我從來沒聽過南崎有這樣一個村子!”
  那幾個女子也不惱,看起來一派和順柔雅,那個黃衣女子笑道:“這說來話就長啦,我們可沒本事說明,隻有讓村長爺爺來給你們解釋。不用擔心,其實每年都會有像你們這樣不小心闖進安明村的人,村裏的人都很好客,你們從此一定會快活地在這裏生活下去。”
  鬼八隻覺她話裏有什麽不對勁,但偏偏一時怎麽也想不出怎麽個不對勁,當下那女子揮了揮手,輕道:“這裏是村裏女子沐浴用的溫泉,男子……不是很方便待在這裏。兩位可否先出來?待見過村長,你們什麽疑問都會消除啦。”
  鬼八隻好從水潭裏站起來上岸,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那邊黃衣女子早就回頭吩咐:“婉念,秋如,咱們帶兩位客人去找村長吧。他們剛來這裏,隻怕分不清方向。”
  狐七和鬼八兩人都是滿腹狐疑,但對方看不出敵意,不但沒有敵意,反而很是親切熱情,幾個女孩子圍上來鶯鶯燕燕,笑吟吟地把他們往小路上帶。她們似乎特別喜歡鬼八,幾個小丫頭一邊一個,纏住鬼八不住地問他多大了,叫什麽名字之類的問題。相比較而言,狐七那裏清冷多了,隻有那黃衣女子挽著她的手,沒一會,忽然抬頭問她:“你們是夫妻嗎?”
  狐七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嗆死,她漲紅了臉(被嗆的),急急地正要解釋,後麵的鬼八早就換了話題:“你剛才說從此在這裏快活生活……是什麽意思?難道不能出這個村子麽?”
  那黃衣女子隻是笑,柔聲道:“安明村很好的,你們一定會喜歡這裏。”
  見她回避這個問題,鬼八心中疑團更大,隻得抿著唇不再提問。
  穿過那片五彩繽紛的花樹林,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寬闊卻又精致的土地,綠草盈然,如同上好的地毯,而綠草地上錯落有致地建著許多木屋瓦房,每一棟都是那樣整潔質樸。再往前望去,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碧綠農田,和風吹過,農田便如同綠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好幾條小小的河流將各個人家分散開,此時有許多小孩子在河裏玩水,還有洗衣的村婦,還有許多坐在一起下棋談天的老人。此情此景,安寧祥和,簡直比夢還要美好。讓從小飽經戰亂的狐七和鬼八看直了眼睛,直懷疑自己還沒從夢境裏脫身。
  這一路走來,許多人都和善地上來打招呼,見到鬼八兩人也不驚訝,反倒歡喜地上來說話,到真是像那女子所說的,安明村的人真是十分好客熱情。但,依然有點什麽不對勁。狐七悄悄拉了拉鬼八的袖子,輕道:“鬼八……你發現了麽?”
  他慢慢點頭:“啊……這裏幾乎沒有男人……不,年輕的男人實在太少。”他回頭打量一番,能見到的人幾乎都是女子,年輕女子尤其多,最奇怪的是,她們都做婦人打扮。經過好幾個屋子,都是七八個女子甚至更多圍著一個男子,看起來是她們的丈夫。雖然說男子三妻四妾沒什麽了不起,但尋常農家人多是一夫一妻,隻因家境不富裕,養不起許多妻子。方才他甚至看到一個麵容清秀的男子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子,都做婦人打扮,竟然都是他的妻子!
  南崎多戰亂,男子隻要滿了十三歲便要強製性地參軍,因此在任何一個村子裏看到女多男少也不是什麽希奇事。但這個安明村女多男少也太離譜了些,就連玩耍的孩童裏麵,也隻有一兩個男孩子,其他都是紮雙髻的小姑娘。
  鬼八正疑惑,那黃衣女子卻已經停在一棟青瓦大屋前,這屋子明顯比其他屋子要高許多,牆上幹幹淨淨,大門上的把手是黃澄澄的銅,很是氣派。那女子輕輕叩了幾下門,沒一會,裏麵就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誰?”聲音頗為年輕。
  那黃衣女子臉上笑容越發甜蜜,柔聲道:“是我,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所以帶來讓村長看看,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情。”
  門開了,一個青衣男子站在門口,他身量很高,麵容很是普通,但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他看了看狐七和鬼八,眉頭微微一皺,但口氣不算太壞,淡道:“進來吧,村長剛剛才用過早飯。”
  說完他卻去攬住黃衣女子的腰,另一手又摟住旁邊一個綠衣女子的肩膀,神態頗為親密,看起來這兩人是他的妻子。狐七和鬼八覺得有點尷尬,因為他們幾個完全不顧忌地說著悄悄話,這邊問怎麽今天有空出來,那邊問相公身體好些了沒,那那邊又問飯吃過沒有,絮絮叨叨一大堆,狐七聽得都快睡著了。
  好容易他們終於說完,那男子敲了敲內室的門,沉聲道:“村長,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請您出來安排一下以後的問題。”
  門裏麵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哦,我馬上出來。維可你別忘了給客人上茶。”
  原來那男子叫做維可,他答應了一聲,便帶著自己的兩個嬌妻去水房倒茶了。狐七二人坐在正廳的藤椅子上,也不敢大聲說話,隻等那村長出來。沒一會內室的門開了,白胡子的村長爺爺走了出來。他麵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慈祥,見了狐七和鬼八不由笑了起來,連聲道:“原來是兩個小孩子!歡迎歡迎!”
  鬼八不等他說完,立即問道:“我隻有一個問題,我們還能出去麽?是不是所有不小心來到你們村子的人,都隻能被迫留下來不許出去?”
  村長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這個男孩子會問出這種問題。他濃密的白色眉毛微微一動,胡須也展了開來,勾出一抹有點古怪的笑容,輕道:“也不盡然……真要出去,還是可以的。”
  鬼八見他也給自己打馬虎眼,不由有些惱怒,張口正要問個仔細,忽聽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倒讓人嚇了一跳。
  “村長!”黃衣女子有些驚惶地叫著跑了進來,“您快來看看!王先生的腿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村長立即快步走出去,狐七他們也忙著跟上,卻見門口擁擠著許多人,幾個女子跪在地上殷殷哭泣,其中一個女子還在喃喃自語:“你從來也沒下過田,都和你說了鋤頭不容易使,你非要用……眼下傷得這麽重,怎麽辦?怎麽辦?”
  她還在哭泣,眾人見村長出來了,紛紛讓開。原來地上半躺著一個灰衣男子,看上去文弱清秀,他的褲腿卷起來半截,腳背上皮肉翻起大塊,鮮血淋漓,傷得確實不輕。村長皺眉看了半天,才歎道:“王先生,田裏那些粗重活交給女人便是了!哪裏有男人下田的道理!傷成這樣,沈大夫又上山采藥去了,一天兩天根本回不來……這可怎麽辦?”
  那位王先生臉色慘白,儼然是個書生模樣,他倒也硬氣,一聲不吭,隻是笑道:“女子都是嬌弱之體,怎麽能下田做那些活?那些該讓男人做才是。我原來住的地方都是如此……”
  他話還沒說完,村長就打斷了:“不管怎麽說,先包紮起來!維可,你去拿點幹淨布條!”
  維可還在發愣,聽他這樣吩咐,立即奔進了屋子。趁著村長和王先生的妻子們絮絮叨叨抱怨,狐七忍不住拉了拉鬼八的袖子,低聲道:“鬼八,這裏的感覺好怪異……我,好像不是很喜歡……”
  鬼八回頭,就見她臉上露出隱忍的神色,他勾起嘴角,輕聲道:“是有些不對勁。不過這裏女子多,變成這樣也沒辦法。不用擔心,咱們一定能出去,不是還要去西鏡完成你的任務麽?”
  狐七點了點頭,忽然走上去朗聲道:“別這樣包紮,不上藥直接包紮沒有用的。不如讓我來吧。”
  眾目睽睽之下,她蹲下來握住王先生的腳踝,從腰間取下了竹筒。用蠱來治療這種傷口,自然是彈指小事,村裏的人再也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然會如此絕技,禁不住都是歡天喜地,一個個都上來拉著他們倆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
  狐七和鬼八忙著應付熱情的村民,卻沒注意到,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眼神怪異地盯著他們倆看,始終也沒移開過視線。
  ××××
  “花魔女!你的茶!”
  伴隨這聲暴吼,門也被人狠狠踹開,蘇尋秀手裏端著一個盤子,很拽地走進來,“砰”地一下把茶杯摜在桌子上,大半的茶水倒濺了出來。
  花九千懶懶地靠在軟椅上,今天她手裏倒沒捏著寶貝紫金煙杆。她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再抬頭看看蘇尋秀,他很可惡地對她露出滿口白牙,笑得猖狂而且囂張,滿臉你能拿我怎麽樣的欠扁氣質。
  在九千書局混了半個月,他漸漸摸清花魔女的脾氣,反正隻要他按照吩咐做事,她就找不到理由來整自己。換句話說,除了吩咐做事以外,她所有的話都可以當作放屁,完全是為了逗弄他玩的。反正他中了七步倒的蠱,也出不去,又看這個女人不順眼,不如囂張點,省得自己老處在下風。畢恭畢敬那一套他就是學不來,反正他聽話也是受罪,不聽話也是受罪,幹脆就放開了耍,爛泥就不讓它糊上牆。
  “這是第三次了,你是端茶還是來潑水的?”
  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她的聲音永遠是這樣嫵媚,然而今天聽起來卻有一種異常的疲憊感。
  蘇尋秀二話沒說,抄起茶杯掉臉就走,一麵道:“那我再去給你換!”
  誰知她居然良心發現,很好心地在後麵說道:“不用了,拿來,我喝。”
  蘇尋秀不可思議地轉身看她,今天她怎麽這麽好說話?前兩天還和他鬥嘴呢!花九千敲了敲桌麵,淡道:“茶呢?快端上來,想把老娘渴死麽?”
  “砰”又是一聲,本來就隻剩一半的茶水又濺出來許多,蘇尋秀昂起腦袋,鼻孔朝天地看著她。花九千沒說話,隻是端起來默默喝了一口,忽然皺起眉頭,喃喃道:“怎麽沒有加織輝草……?”
  她說了一半就卡住了,頓了一會才道:“嗯,這茶不簡單啊,我看看……你加了三滴醋,五滴陳年老白幹,外加三顆花椒四顆辣椒籽。味道果然不凡。”
  蘇尋秀嘿了一聲,惡作劇被戳破尷尬的同時,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加的那些料,她一樣不少地報了出來,甚至連加了多少都能嚐出來。他定定看著花九千,不知她接下來要怎樣和自己折騰。說實話,他甚至有些期待她出招,要找到一個能毫不顧忌與自己鬥惡作劇的人,實在很困難。
  可她卻沒有說話,隻是摩挲著杯沿,靜靜靠在軟椅上,蜷起雙腿,像一隻高貴的貓。花九千的美麗是靈動的,火焰一般耀目,頗具侵略性,尋常男子隻會被她嚇住,壓根不敢靠近。但他蘇尋秀不同,美人就是用來欣賞的,不看白不看,反正這個女人他絕對吃不到嘴裏,她渾身都是刺,他沒那麽大的喉嚨咽下去,看看也不礙事。
  所以,他現在很清楚她到底長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嗯,她的額頭很飽滿,而且光滑,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麵的眉毛微微翹起,很像她的脾氣,高傲不服輸。她有一雙好眼睛,幾乎讓人不敢逼視,隻因太妖嬈明亮。但從側麵看,卻多了一種寧靜的氣質,那兩排濃密的眼睫毛幾乎像小扇子,撩人的很。順著玉一般的鼻梁下來,就是如火的紅唇,她似乎從來不上胭脂水粉,但唇色卻紅潤鮮豔,天然美麗。
  嗯嗯,一句話,這女人,如果不是人,就必然是狐狸精投胎,要不就是魔鬼轉世的。總之從什麽方麵來看,她都不像人。
  他正恣意欣賞美人,忽聽她有些倦倦地說道:“秀秀,這些天也辛苦你了。以後幾天你就不要再幹活了,休息休息。讓貓三來伺候就可以。”
  他愣住,好像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休息休息——?什麽意思?
  花九千忽然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怎麽?看老娘看呆了?話也不會說?”
  蘇尋秀喉嚨裏發出怪異的聲音,不知道是該嘲笑她一通還是問問他休息休息是什麽意思。花九千用手指揉了揉下巴,膩聲道:“看的那樣入神,不會是愛上老娘了吧?嗯嗯,這可怎麽辦?老娘還欠了許多感情債呢……好傷腦筋……”
  “你就慢慢做夢去吧!”蘇尋秀終於忍不住爆發,掉臉就走,順便再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這女人絕對是個瘋子!而且是超級自戀的瘋子!
  走到他住的客房,忽然聞到一陣刺鼻的味道,他被嗆得幾乎要咳嗽,急忙推門出去,對麵就是貓三的房間,裏麵濃煙滾滾,貓三正蹲在一個小火爐前麵輕輕扇著扇子。火爐上麵一個藥缽,裏麵正煮著什麽,刺鼻的味道就是從那裏麵傳出來的。
  “你是要把人給熏死麽?”蘇尋秀靠在門上,慢吞吞地問著。
  貓三嚇了一跳,急道:“你怎麽在這裏?不是還有衣服要洗麽?”
  蘇尋秀有些疑惑地皺眉,來這裏半個月,他也知道書局裏麵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貓三更是個出類拔萃的,他怎麽可能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看他麵上驚訝的神情不是裝出來的,那就是說他方才一直心神不寧,以致於根本沒聽見任何動靜。
  他聳了聳肩膀:“早做完了。我問你,這是在熬什麽?藥?”
  貓三頓了半晌,終於低聲道:“是織輝草,應該算……藥吧。”
  織輝草?好像有聽過,似乎是比較危險的東西。蘇尋秀更加疑惑,問:“它治什麽?看你這小心的模樣,難道是壯陽的?”他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滿臉的不屑。
  貓三瞪了他一眼,收起扇子,從火爐邊站了起來。他說道:“跟你說了也不懂!織輝草是非常珍稀的藥草,隻有南崎能種出來。它可以止痛,安神……不過,很容易上癮,而且會讓人產生一定的幻覺,所以普通人都不敢采摘。”
  蘇尋秀挑了挑眉毛,他似乎隱瞞了什麽沒說。看他神情那樣嚴肅,事情是和花魔女有關麽?她今天也是有點蔫蔫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突然又聳了聳肩膀,見鬼,怎麽回事和他又沒關係,他管這些做什麽?就算花魔女明天發顛病死了也和他沒關係。
  他轉身要走,貓三忽然又道:“你……最近也做了不少事,明天開始休息休息吧。老板就讓我來服侍,暫時沒你的事了。”
  又是休息休息?這是怎麽了?玩陰謀?蘇尋秀忍不住回頭要問個清楚,他最煩這種故弄玄虛,太無聊了。可是一回頭,才突然發覺貓三身上的衣服很不一般……不,是非常不一般!因為那是全黑的,甚至發帶也是全黑的——是喪服。

  12.疑雲亂

  蘇尋秀很聰明地什麽都沒問,因為他知道就是問了,他們也絕對不會告訴自己。他裝作什麽也沒看見,徑自回自己的房間。
  看起來,花魔女有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什麽重要的人死了麽?看她平時笑眯眯滿不在乎的模樣,原來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其實他也知道這是廢話,隻要是人,都會有或傷心,或快樂的事情。
  但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爽。大約是由於總是捉摸不透她,他不喜歡被人居高臨下看的感覺。想到她或許有什麽神秘的過去,他就不舒服,心裏好像多了一個大疙瘩,哽在那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這種不爽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時分。九千書局雖然平時冷冷清清,但晚飯時卻一定是最熱鬧的,花九千最喜歡許多人一起吃飯,邊吃邊談。但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蘇尋秀第五十七次望向窗外,外麵黑漆漆地,早已過了酉時,貓三說過今天晚飯由他來做,怎麽還沒做好?花九千平時叫得最響,今天卻沒了聲音。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再也坐不住,幹脆推門往廚房走。
  經過花九千的房間,他下意識往窗口看了一眼,裏麵黑燈瞎火,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好奇怪,今天都怎麽了?蘇尋秀一肚子疑惑。廚房在最後麵,一路走過來,走廊上彌漫著濃厚的織輝草氣味,刺鼻之極,他被熏得幾乎要吐出來,剛抬手要掩住鼻子,忽聽窗外一陣翅膀的撲騰聲,然後一個人吹著短短的口哨,似乎在召喚什麽。
  他急忙推窗,卻見貓三一手拿著鍋鏟,另一手高高舉起,一隻白腿的小鷹停在上麵,翅膀還在緩緩搖擺。那是專門訓練來送信的鷹,以前在朝鶴宮,鶴公子也訓練了許多來送信。這個書局到底有什麽破秘密?神神秘秘,實在不爽!
  蘇尋秀從窗口跳了出去,叫道:“喂!你在看什麽呐?晚飯……”
  他的話忽然卡住,因為貓三臉色鐵青地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是狂亂無措的。蘇尋秀來了也有半個月,貓三始終是笑眯眯的有點小奸小壞的模樣,從未對什麽事情上過心,如今乍一看他這種表情,他不由愣住。
  “狐七……狐七她……”貓三此時心神大亂,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但是誰也不要緊了,他喃喃道:“狐七失蹤了!”
  “狐七?”蘇尋秀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如此怪異,必然是九千書局的人。貓三開始原地轉圈子,他一急就會扯頭發,一邊扯一邊失魂落魄地叫道:“怎麽辦?怎麽辦?怎麽偏偏是這個時候?!鷹六是怎麽做的護送?!”
  蘇尋秀見他心神不寧,想必從他這裏也問不到什麽東西。貓三手上還拿著那張信紙,他幹脆大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道:“什麽失蹤?讓我看看!”
  卻見那信紙上的字龍飛鳳舞,想必寫字之人也必然是在極度驚惶的情況下寫就的。上麵隻有短短的幾個字:「南崎大雪山,狐七不知所蹤,尋數遍未果。鷹六。」這人寫得也太簡潔了吧!這不是成心讓人擔憂麽?
  蘇尋秀把信紙一揉,轉身就走,一麵道:“還能怎麽辦?去告訴花魔女!是她的手下出事了吧?她還想優哉地待著麽?”
  貓三急忙去攔他,急道:“不要去!老板她……”
  他話還沒說完,天上又傳來鷹啼之聲,鷹六又送了一封信過來!他向來是個穩重寡言的人,這次連著送兩封信,可見事態必然嚴重之極。貓三失魂落魄的連信都取不下來了,蘇尋秀實在看不過去,搶著扯下信紙,展開念道:“事情有點蹊蹺,我繼續留下來尋找。但生還希望極低。鷹六。”
  貓三臉色慘白,怔了半晌,忽然輕道:“我去!我去找她!我一定會找到她!”他直接把手裏的鏟子給扔了,轉身就跑,恨不得背上插翅膀直接飛到大雪山。忽然他又猛然停住,喃喃道:“不行!現在不能走!不能留下老板一個人……”他隻急得轉成了陀螺,差點把滿頭頭發扯光。
  蘇尋秀不耐煩地皺眉道:“不過是失蹤而已!你急什麽?隻要她會武,兩三天之內都死不掉!”他捏著兩張紙,從窗口跳了進去,貓三見勢不對,趕緊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吼道:“你做什麽?!”
  蘇尋秀揮了揮手:“找花魔女!這事隻有告訴她了吧?還是你想急死?”
  “不行!現在不能打擾老板!”貓三死死扯住他的袖子,一急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三指並起拂向他的脈門。蘇尋秀哈哈一笑,等的就是這個!他今天非要看看花魔女有什麽秘密!他手腕一轉,輕輕巧巧避過了貓三的手指,然後中指一彈,貓三半條胳膊登時麻了,終於還是遲了一步。蘇尋秀用腳毫不客氣地踹著花九千的房門,一麵高聲叫道:“花魔女!你手下的人快死啦!你還要窩在屋子裏麵生蛋麽?花魔女?你不會爛在裏麵了吧?”
  “你給我住手!”貓三勃然大怒,抬腳去勾他,誰知蘇尋秀反應奇快,將身體一縱,足尖弓起在他小腿上輕輕一點。貓三畢竟心神紊亂,身手不比平時利索,當下被他點住穴道,登時動彈不得。他又急又怒,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個淫賊!果然沒有半點良心!”
  蘇尋秀搖了搖手指,笑道:“良心?你見過掉進陷阱的獵物會講良心麽?你給我的帽子好重!”
  他話音剛落,隻聽吱呀一聲,花九千的房門開了。蘇尋秀本能地背上一寒,退了兩步,這才回頭看去。
  花九千站在門口,她臉色比紙還要蒼白,連平時紅潤的嘴唇都是青白的。她穿著一襲雪白的袍子,頭發散了下來披在背後。這付模樣與她平時紅衣妖豔的風姿大異。蘇尋秀在怔住的同時,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輕輕一推,她那纖細的隻剩一把之握的腰身就會斷開。
  她雙目如星,璀璨卻寒冷,看他一眼,他的心裏就是一動,全身所有的寒毛都開始顫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麽別的。隻聽她低聲道:“信呢?給我看看。”聲音疲憊無力。
  她稱“我”。蘇尋秀倒有些無措了,不知她到底在弄什麽玄虛,而她現在這番柔弱模樣,自己竟然說不出狠話,作不了惡作劇。隻得把信交出。
  花九千接過信紙,上下匆匆一掃,才沉聲道:“貓三,去準備馬車,兩個時辰後出發。”
  “老板!”貓三叫了起來。她卻搖了搖手,輕道:“不用管我,快去準備!”她的袖子輕輕拂過貓三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他的穴道一下子就解開了。他恨恨看了蘇尋秀一眼,轉身就走。
  “你也不要愣著,去收拾東西。”花九千淡淡說完,轉身就往裏麵走,正要關門,卻被蘇尋秀一手卡住了。“你在玩什麽把戲?欲擒故縱?故弄玄虛?”他低聲問著,有些惱怒有些不甘,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的臉,不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
  她抬頭淡淡看著他。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這種眼神,那是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空空的眼神。她的目光好像穿過他,看進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快點下去,不要廢話。”她推了他一把,然而卻沒有平時的半點氣力,他連動也沒動。
  “我偏不走。”蘇尋秀近乎無賴地說著,甚至幹脆抄了一把凳子坐在門口,長腿一伸,擋住了大門。哼哼,他算徹底了解了,這魔女今天不知道中了什麽邪,好像沒有半點平時的厲害,說不準是個可以逃走的好時機,他絕對不會放過!
  花九千看了他半晌,終於沒有說話轉身走向床邊,她披了一件黑色外套——又是黑色的!蘇尋秀皺眉正要相問,忽然覺得這個屋子裏有什麽地方不對。到底有什麽不對的?花九千的房間他是第一次進來,和帳房一樣,亂七八糟。
  他的目光從亂糟糟的櫃子掃下來,書案,椅子,床……等等!床!他忽然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盡管床上的青紗帳朦朦朧朧,他還是能看到白色床單上大灘大灘的血紅,那絕不是繡花,也絕不是上火的鼻血,那簡直就像剛殺了人一樣的鮮血。
  “你……”蘇尋秀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忽然目光一低,發覺地上有一條血紅的線,從門口延伸到花九千的腳底,在她腳底變成紅色的一片,還在漸漸增多。那樣濃稠的血,幾乎立即刺傷了他的眼睛。花九千仿佛什麽都沒發覺,背對著他靜靜整理自己的頭發。
  蘇尋秀整個人好像被針紮了似的,暴跳起來,飛快衝過去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你小產了!不要動!快去叫大夫!”他都不知道自己叫了什麽東西,隻顧著把她放在床上,床單上那樣觸目驚心的血液更是讓他惶恐,心頭亂跳。
  花九千忽然抓住了他亂揮的手,他猛然一驚,低頭看她。她臉色更加蒼白,簡直如同死人一樣,映著她漆黑的雙眼,分外深邃,如同一個漆黑的夢。
  “不是小產,不要慌。快點出去!”她低聲說著,聲音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蘇尋秀真怕她馬上就要死掉,他無意識地揮手,抓住她細瘦的手腕,隻覺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背後出了大片的冷汗。忽然,他的手指感到了她手腕上脈門的急促跳動,那種脈動的速度,簡直不是活人能有的,但雖然跳的快,卻的確不是小產預兆。她並沒有懷孕,那為什麽會流那麽多的血?
  屋子裏血腥味濃重,夾雜著她常抽的煙的味道,她頭發上淡淡的香味,還有織輝草刺鼻的味道……織輝草!他忽然想起貓三說過,織輝草可以止痛,安神。他果然是騙他!還有那黑色的喪服……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我去叫貓三!”他急急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誰知袖子忽然被人死死扯住,花九千用盡所有的力氣抓住他,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露出過真正生氣的模樣,她此刻的眼神是如此陰森可怕,瞳仁裏甚至隱約泛出紅色的光,他不知那是血的倒映還是什麽別的,隻覺她的一雙眼妖異可怖。
  “給我出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花九千冷冷說著,將他用力一推。
  其實她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蘇尋秀隻是晃了一下胳膊,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樣可怕,以致於他覺得寒滲滲地,不由自主就轉身離開……不,是逃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她麵前狼狽逃走,頭也不敢回。
  ××××
  今天十分忙,寫了3500個字已經眼睛都睜不開了。
  抱歉,今天暫時更這麽多吧。
  明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無法更新,所以暫停一天。
  周五恢複一日一更。
  就這樣。

  13.萬峰會

  準備東西,有什麽好準備的?他已經決定了,立即離開!此生都堅決不再踏入南崎半步!花魔女給他下了七步倒的蠱,讓他無法離開書局七步,但現在她既然要走,必然會解開七步倒的蠱,然後給他下一個新的蠱。
  時機隻有那一瞬間!是自由還是淪陷,就在刹那。
  貓三很快就準備好了馬車。馬車從外麵看來十分簡單,黑色的車壁,簡單的小門。倘若不是蘇尋秀繞到後麵試圖尋找最佳的逃離時機,也不會發覺在車壁的最底端,雕刻著一朵純金色的六瓣花。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花,花瓣很大,形狀狹長,仿佛加大了兩倍的人的眼睛。在每一片花瓣上,都點綴著一顆黑色珍珠,熠熠生輝,乍一看真的像眼睛。蘇尋秀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用手輕輕摸上去。
  指尖剛剛觸到珍珠,貓三的聲音忽然在背後冷冷響起:“你在做什麽?包袱收拾好了麽?”
  蘇尋秀一驚,急忙縮手,他神色自如地回頭,笑道:“我本來就沒什麽包袱可收拾,出門帶包袱的都是窮鬼,我隻要帶了銀子,去哪裏都不會餓著凍著。”
  貓三哼了一聲,他因為蘇尋秀點了自己穴道的事情對他越發沒有好感,於是冷道:“這一路你小心點,如果再敢像剛才那樣冒犯老板,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第二次!”
  蘇尋秀哈哈一笑,轉身就走,走過貓三身邊的時候,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你呀,還真多情。到底喜歡哪一個?”
  “你……!”貓三陡然變色,蘇尋秀卻早已笑嘻嘻地回屋子收拾他所謂的包袱了。
  一直回到屋子裏,蘇尋秀才攤開手掌,手心裏滴溜溜轉著一顆精致的黑色珍珠。他小心拈起,對著月光仔細看。黑珍珠在月光下散發出迷人柔和的光澤,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寶貝!他吸了一口氣,用手指在上麵輕輕摩挲,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麽。
  他點了火折子,仔細轉著珍珠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萬……峰……會。”
  這是什麽幫派?聽也沒聽過。蘇尋秀心頭起疑,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四天王當年快意武林,四處遊蕩的時候,不知見識過多少武林門派,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萬峰會。這個門派出手如此闊綽,區區一輛馬車上麵都要點綴價值不菲的黑珍珠,可見必然不是小門小戶,剛才雖然隻有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雕刻在車壁上的花朵是純金的,精致而且繁瑣,沒有一定的工藝根本無法做出來。萬峰會就算不是武林大派,也必然是個有淵源的門派,何以他聞所未聞?
  再轉念一想,南崎流行秘術,王公貴族都在一個勁收買懂蠱之人,以花魔女那般身手,想權傾朝野也不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個極普通的蠱師下一次蠱都要收取十兩黃金,更遑論花魔女那般花樣品種繁多。她為什麽要縮在一個破爛書局裏麵?迷霞鎮她的名聲也算十分響亮了,就算她想閑雲野鶴,書局也不可能如此安生,南崎的那些貴人,對蠱師向來是得不到就要毀掉以免日後麻煩的類型。
  是什麽理由,能夠讓她安然待在九千書局六年之久?
  蘇尋秀理不清亂麻似的思路,幹脆滅了火折子,把黑珍珠塞進袖袋裏。正要推門出去,卻聽貓三在外麵說道:“老板,還是讓我先去吧!你……你先留在書局裏麵,過了七日如果還有蹊蹺,再去不遲。”
  花九千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疲倦,他甚至懷疑她下一刻就會昏過去,她說:“我不要緊,雪山那裏多古怪,你們幾個經驗不足,隻怕應付不來。”
  蘇尋秀推開門,就見花九千罩著一襲黑色狐裘,靜靜站在馬車前。甚少見她穿這種深沉單調的顏色,在他印象裏,花九千就等於火焰,可如今這團火焰卻失去了明亮的顏色,變得蕭條清冷。他不由立即想到方才她腳下大灘大灘的猩紅鮮血,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這個女人從頭到腳,從睫毛到手指頭都是迷,他簡直沒有一點可以下手窺探的頭緒。
  花九千忽然轉過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不知為什麽,麵對她如此明亮的眼神,他卻覺得異常輕鬆。還好,她雖然麵色虛弱,好在精神上還是一團火。
  花九千看著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慢吞吞地說道:“你的包袱呢?就這樣赤手空拳出門?”
  蘇尋秀聳了聳肩膀,笑道:“有你這個金主在,我還要什麽包袱?你總不會讓我沒衣服穿沒飯吃吧?”
  他的嬉皮笑臉隻換來她一個冷眼,花九千回頭吩咐貓三:“你在前麵趕車,相信你知道怎麽做。秀秀,你和我上車。”
  蘇尋秀苦著臉走過去,低聲道:“打個商量,能不能不要這樣叫我?聽起來好惡心!”
  花九千頭也不回,說道:“那好,就叫你小蘇子。”
  “不,還是算了吧……”
  貓三已經跳上了馬背,花九千打開車門,提著狐裘想上去,可是連跨兩次都沒成功。她額頭上滿是冷汗,能看出來她在竭力忍耐著什麽,臉色煞白。蘇尋秀忽然從後麵一把將她抱起,輕鬆跳上馬車。她的頭發柔軟馥鬱,擦過鼻前,有點癢,更多的卻是說不出來的幽香。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失神。
  花九千抬頭,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俏皮笑容,輕道:“不錯啊,秀秀,我真要把你當好男人了。”
  “廢話,小爺本來就是絕世好男人。”蘇尋秀不想和她說話,關上車門就靠在窗邊發呆,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點著手指道:“喂,馬上都要出書局了,那該死的蠱你還不給我解開?”
  花九千軟綿綿地靠在軟墊上,隻是微笑,卻不說話。蘇尋秀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高深莫測,隻知道自己被她笑得很不爽,隻聽貓三在外麵馬鞭一甩,馬車緩緩向大門行去。他黑了臉,急道:“喂!你是不是想我變成一灘爛泥和你們去雪山?花魔女!喂!我可真要生氣了!花魔女……!”
  馬車輕輕巧巧出了門,繞過街角,蘇尋秀怔怔看著花九千,他居然沒事?七步倒什麽時候解開的?他怎麽一點也沒察覺?
  “倘若我下蠱都能被人看見,那還有什麽意義?”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說著。
  蘇尋秀第一個念頭是破窗而逃,第二個念頭卻是不敢,怕她去了七步倒不知給自己下了什麽新蠱,自己好歹是個輕功絕頂武功高強的男人,卻被她老鼠似的玩弄在手掌心,實在不甘,卻也毫無抵抗之力。
  就這樣兩個念頭一轉,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失去了立即逃離的機會。因為馬車剛剛出拐角,就被迫停了下來。蘇尋秀微微一愣,卻聽貓三冷道:“有要事需要暫離數日,別阻攔!待事情一解決,必然立即回來!”
  他和誰說話?外麵有人麽?為什麽他半點動靜也沒聽到?蘇尋秀立即要揭開窗簾往外看,花九千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不關你的事,不要動!否則危險!”
  話音剛落,就聽外麵一個聽不出男女的聲音幹巴巴地說道:“九姑娘當初答應了什麽?如今三大夫死了,便要拋棄前約麽?”
  花九千的眉頭皺了起來,卻沒說話。外麵的貓三早就接口:“不要總是拿三大夫來壓老板,我們遵守約定,在書局安分了六年!何嚐毀過信譽?這次確實有要事,快讓開!”
  那人卻幹笑兩聲,又道:“萬峰會的規矩九姑娘沒忘吧?說過的話,許過的誓言,可不像普通人說說就過了。就算九姑娘現在萬人之上,也不可壞了三百年的老規矩。九姑娘當年的誓言,還要老身今天重複一遍麽?”
  貓三勃然大怒,他忽然從懷裏取出一麵五彩斑斕的牌子,上麵居然刻著一條金色的大蜈蚣,蜈蚣盤卷如同山巒,身後是血紅的太陽。對麵那灰衣人一見這牌子,登時垂下頭半跪在路邊,朗聲道:“屬下放肆!見牌如見人,但屬下還是不能放九姑娘過去!”
  貓三森然道:“你是想當著天龍牌前犯上?”
  那人頭也不抬,隻是說:“屬下不敢!但屬下決不能讓九姑娘離開書局半步!”
  貓三還要叱責,忽聽花九千在車內輕道:“貓三,你閉嘴。”
  窗簾忽然拉開,一隻雪白的手從窗內伸了出來。月色妖異,她纖細的手腕乍一看如同用冰雪堆砌而出的,五指纖纖,每一根都柔軟精致。然而此刻這美麗的手指上卻盤旋著一條血紅的小蛇!它圍著她的手腕轉圈,細長的尾巴卷住她的手指,倒三角的小頭高高昂起,一雙眼如同銀屑點綴而成,分外鮮豔美麗。此刻小蛇絲絲吐著蛇信,聲音異常刺耳。
  “你既然用規矩來壓我,我便用規矩還給你。你說說,上三峰的人,在什麽情況下可以違背自己的誓言?”
  那人本來見了小蛇就有些失色,再聽她這樣說,不由麵如死灰,叩首至地,再也不敢說話。
  花九千朗聲道:“以我血祭朝香蛇!違背誓言之報,以我身承受!術官,你還不取玉匣子過來?!”
  那人隻得從懷裏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匣子,恭恭敬敬打開捧到她手腕下。花九千忽然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小小的朝香蛇猛然竄起,張開口,細若針尖的牙齒立即沒入她的拇指中。殷紅的血珠子汩汩冒出來,滴入玉匣子裏,居然彌漫起一股細細的白煙。此刻再看玉匣子,裏麵的血已經凝結成球狀,其色如墨,在裏麵滴溜溜打轉。
  花九千手腕一轉,也不知用了手法,朝香蛇立即消失了。那人合上玉匣子,垂頭退到路邊,沉聲道:“請九姑娘過!屬下不敢阻攔!”
  花九千笑道:“你們還有什麽不敢的?最近不是大富大貴了麽?利用南崎情勢不穩,你們發了好大的財啊。我的血隻怕一直是會裏麵人最想要的東西吧?這會倒和我玩起客氣!不用多說,我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兩個月,必然回來。書局就拜托你們幫我好生看守,如果少了一樣東西,我要你整條胳膊陪葬。”
  那人隻連聲道:“屬下不敢!九姑娘走好!”
  貓三揮起鞭子,馬車飛快在無人的大道上飛馳,不一會便消失在街角,再沒了蹤影。
  蘇尋秀一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花九千,好像她已經從狐狸惡魔突然蛻變成了神仙妖怪,這一路他不知道盯著她看了多少次,死活也沒找到她身上有什麽地方能放下一條隨時會咬人的毒蛇。
  雖然早知道蠱師的世界是十分奇妙的,可實際看到,卻依然震撼。他越發確定,鶴公子的秘術與這個女人的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她用蠱用毒簡直和玩泥巴似的,倘若不是從小就練習,誰也不可能如此熟練。還有那個什麽萬峰會,神神秘秘古古怪怪,隻怕這個女人與他們有不小的淵源,說不定是個專門研究秘術的門派?那他沒聽過也是正常……
  正在胡思亂想,對麵花九千的身體忽然一動,然後軟軟癱在墊子上,她的臉色已經比死人還要難看了。她有些顫抖地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袋子,倒出兩顆碧綠的藥丸,一把丟進嘴裏,硬生生吞下去,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蘇尋秀湊過去,見她一動不動,不由輕道:“花魔女?你是要死了麽?”
  她閉著眼睛,聲音柔倦:“啊,要死了。你想怎麽樣?”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瞥了一眼窗外,馬車已經駛出迷霞鎮,外麵是無邊無際的荒原。他搔了搔下巴,淡道:“哦,沒什麽,問清楚,我好替你辦喪,狠狠哭一場。”
  她還是沒有睜眼睛,卻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俏皮卻又疲倦:“那真是謝謝你了,秀秀,難道你真的是個好男人?”
  蘇尋秀嘖嘖兩聲,正要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忽然臉色一變,低頭捂住腹部再也不說話了。花九千一驚,急道:“你怎麽了?快把手給我!”難道萬峰會的人偷偷下毒?!
  蘇尋秀隻是搖頭,半晌抬起頭來,額頭上滿是冷汗,臉色煞白,喃喃道:“我死了我死了!肚子好痛!好像要拉肚子了!啊!晚上不該吃肉的時候喝冷茶!”
  花九千好氣又好笑,推了他一把,一麵還是不放心地問:“真的是要拉肚子?沒有別的地方痛?”
  蘇尋秀捂著肚子隻是叫:“你這沒人性的女人!這會還要懷疑我!快!告訴我馬桶在哪裏?”
  花九千笑道:“車上哪裏有馬桶!算了,你下去解決吧!”
  蘇尋秀急得隻是跺腳:“那快點停車啊!快點快點!我要死了!”
  花九千叫道:“貓三,停一下!”
  馬車很快停下,蘇尋秀跳下馬車,還不忘回頭問一句:“你沒再下七步倒吧?我可不想拉肚子的時候突然昏過去!”
  花九千疲憊地搖了搖手:“快去吧,哪裏有那麽多羅唆的話!”
  蘇尋秀終於狂奔進樹叢裏,沒了蹤影。沒過一會,貓三忽然輕道:“老板,這人狡猾的很,隻怕早已跑了。要追麽?”
  花九千微微一笑:“他早就等著這一刻呢,我豈能不順著美人的意思陪他玩玩?不用追,他很快就會明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貓三皺起眉頭,半晌又道:“老板,我不相信這人,留他在身邊總覺得是個禍害!”
  花九千在軟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輕輕說道:“隻要是人,就無法去相信。善惡不過是一個念頭,可是作出來的事情卻無法挽回。不留他,他就去禍害別人。留他,至少我有法子可以製他。這人是個魔王,一定要有個法子可以治,不然他就無法無天了。”
  貓三不再說話,輕輕揮了揮鞭子,馬車繼續往前麵的淩月鎮駛去。
  蘇尋秀在荒原裏狂奔,從出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由是這樣可貴幸福。啊啊,天空原來這樣藍,枯黃的草也無比可愛!天知道他是多麽想念窯子裏那些鶯鶯燕燕香噴噴的姑娘!這半個月裏他簡直比聖人還節製,差點就被逼瘋了。
  他這輩子都不要再踏上南崎這片可怕的土地!這輩子都不要再和蠱術扯上半點關係!他跳過一塊大石頭,長發隨著跳躍,絲絲縷縷劃過臉頰,那樣冰涼酥麻的感覺,讓他硬如鐵石的心頭終於也有些發軟。
  花魔女……念起這個名字,又是恨又是咬牙,隻恨不得可以將她的狐狸皮剝下來。可是,偏偏舍不得。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是個大美人,而他向來憐香惜玉,所以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計較。這個解釋太合理了,所以他立即開始心安理得,撒開雙腿,如同一隻歡樂的羚羊,狂奔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也快黑了,當第一縷月光灑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身體有些不對勁。等等!他明明是往前跑的啊!可是他的雙腿為什麽不受控製了?他怎麽整個人在往後倒退?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急忙停腳,誰知雙腳一點也不聽使喚,好像完全成了脫離身體的一部分,固執非凡地往後奔。他在驚惶中,才忽然想到,自己中了花魔女的計!她是解除了七步倒的蠱,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給他下了一個新蠱!
  眼看自己不停地往後倒退,這滋味實在不好受,他隻得轉個身,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原路跑回去。
  他的自由!他的姑娘!他的吃喝玩樂!他的珠寶!蘇尋秀在心裏狂吼,最後憋不住厲聲叫了起來:“花魔女!小爺總不會放過你!”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他,一定會覺得驚駭莫名,因為他一麵憤怒地吼叫,一麵上身死命往後仰,可是他的雙腿卻在飛快地往前跑,簡直和邪靈上身一樣詭異。
  嗷嗷嗷,荒原夜是如此淒涼,遠方的狼嚎與他的吼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竟然讓人覺得十分可憐。
  當蘇尋秀被迫跑回來的時候,花九千正舒服地半躺在客房的軟凳上磨自己的指甲。“砰”地一下,門被人踹開,她笑眯眯地抬眼,正對上門口那個氣喘籲籲,幾乎要虛脫的可憐家夥。他臉色鐵青,幾乎要喘死,雙眼裏滿是怒氣怨氣。
  他往前走了幾步,終於撐不住倒在地毯上,翻了個身,無奈地看著她。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放下袖子,笑得十分甜蜜,半晌才道:“歡迎回來,秀秀。看起來,你的拉肚子已經痊愈了。”
  蘇尋秀長歎一聲,捂住臉,什麽都說不出來,什麽也都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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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不知足

  在安明村待到第三天的時候,狐七終於忍不住了。不是村民不熱情,相反,因為狐七用蠱術治好了王先生的腳,村民們對她和鬼八簡直熱情到了極點,從吃飯到住宿再到穿衣,幾乎是無微不至,村長甚至特地空出自家的後院兩間瓦房給他們住。
  南崎的人對會秘術的人都懷有尊敬的心態,即使安明村與世隔絕卻也不例外。但狐七卻總是覺得不快活,這個村子給她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她和鬼八說了,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們問過村民要怎麽出去,因為他們有重要的任務要做,可是沒人回答,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避開這個話題不談。久而久之,兩人越發覺得詭異,眼看著是他們打算把兩人留一輩子了。
  這天早上,住在村長隔壁的孫大娘提了早飯過來敲門,狐七一開門就被她喜滋滋地輕輕推進去。
  “小狐七,過來,大娘有話要問問你。”孫大娘神神秘秘地,先放下了籃子,左右看看,又故作自然地輕聲問道:“鬼八呢?不在家麽?”
  狐七向來不擅長應付這樣的村婦老太太,當下隻得老實地回答:“鬼八還在睡覺呢,您找他有事?我去叫他!”
  她還沒轉身就被孫大娘急急拉住袖子,她一麵笑一麵低聲道:“讓他睡吧!大娘問問你就行啦!鬼八今年大概也有十四五了吧?唉,你們都是伶俐的好孩子,大夥可喜歡你們呢!特別是鬼八,難得看到這樣俊俏又勤快的男孩子!”
  狐七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麽,隻好點了點頭,很認真地回答:“嗯,鬼八是很好很好的。”
  孫大娘笑得滿臉皺紋開了花,連聲道:“是啊是啊!昨天我還看到他幫李家媳婦除草呢!唉,哪裏見過這樣能幹的男子!這些粗活,原都該是女人做的。李家媳婦昨天到我那裏,一口聲說鬼八好。小狐七,你真是有福氣呀!”
  狐七越發滿頭霧水,這話明明是誇獎,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聽著卻不覺得開心,她說道:“下田種植這些粗活,原本就該是男人來做麽。這都是鬼八應該做的呀,我們在這裏總不能白吃白喝……”
  她的話還沒說完,孫大娘就打斷了:“你說的什麽話!小狐七,這些傻話和大娘說說罷了,千萬別在大夥麵前說。大家喜歡你們還來不及呢!什麽白吃白喝!”
  狐七莫明其妙點了點頭,她餓了,隻等著孫大娘說完就可以吃她帶來的豆沙包子,她一直盯著桌子上的籃子看,眼睛都快看直了。可是孫大娘顯然沒發覺,她甚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開始滔滔不絕:“小狐七,大娘今天是來說喜事了。我知道你們外麵人規矩多,你可能不願意,不過好男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你當真忍心鬼八老了隻有你一個人服侍他照顧他?你下田幹活的時候,不怕他一個人在家悶著慌?他那樣的人品,可不憋屈了他?”
  狐七眨了眨眼睛,終於遲疑地說道:“大娘……你到底想說什麽?”
  孫大娘抿了抿唇,笑道:“說親事來啦!你還記得你們剛來那天,帶你們進村子的那個紅衣服小姑娘麽?”
  狐七想了想,印象裏依稀是有個紅衣服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隻有十一二歲,但眉梢眼角甚是風流漂亮。她好像特別喜歡鬼八,最近總是有事沒事跑來找他,可惜鬼八脾氣壞,都不理人家。她點頭道:“我記得的,她是不是叫……婉念?”
  孫大娘拍手:“就是她啦!她可是咱們村裏數一數二的小美人!從十一歲開始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人家父母疼女兒,舍不得那麽早嫁出去。不過呢,女大不中留呀,人家父母就是看上了鬼八好人品,又是個體貼的性子,所以千拜托萬囑咐地讓我來給你說說。”
  “……哦。”狐七擦了擦嘴巴,隻盯著籃子看,恨不得把它看穿了,用眼光把豆沙包子吃進肚裏。
  孫大娘見她沒有什麽不悅的反應,不由更加歡喜,抓住她的手柔聲道:“小狐七,大娘早知道你是個好脾氣的,婉念真是個有福的人,遇上你這樣的正妻。你放心,你是最大的,將來鬼八不管娶多少個妾,誰也不敢和你爭。”
  狐七突然哽住,滿嘴的口水被她嗆了回去,她劇烈咳嗽起來,一麵不可思議地瞪著孫大娘:“大娘……咳咳!你……你說什麽?!什麽正妻?鬼八那麽小,娶什麽妾啊?咳咳……再說……我們根本沒打算在這裏長住……”
  孫大娘隻當沒聽見,拍著她的背喜滋滋地說道:“你別害羞啦,你們倆的事情,大家早都公認的!鬼八那小子將來要是敢負你,大娘第一個用鍋子砸他替你出氣!”
  “咳咳!不是!我們……”狐七急得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麽把這個固執的老太太扭轉過來。
  孫大娘壓根把她的反抗當作空氣,笑道:“那就這樣說定咯!我馬上去婉念家,告訴他們這個喜事!”
  “誒?等……等等!”狐七急忙伸手去抓那個興奮過頭的老太太,一抓沒抓中,忽聽身後傳來鬼八冷冷的聲音:“我不要,我從來沒有在這裏娶妻納妾的打算。”
  鬼八來了!狐七一邊咳嗽一邊回頭,他好像是剛剛起床,頭發都沒束,披散在身後,纖瘦的肩膀上披著一件黑綢袍子,越發顯得膚色雪白,秀雅嬌慵。
  孫大娘有些尷尬地笑了,輕道:“這可真是孩子話了,哪裏有不娶妻一說?總要有人來照顧你的起居吧?”
  鬼八走到狐七身邊,抬手替她拍著背順氣,他看也不看孫大娘,很不客氣地說道:“總之我不要,您請回吧!”
  孫大娘見他這樣冷漠固執,隻得悻悻離開,大約是不服氣,她又走回來把裝了豆沙包子的籃子提起來,重重一哼,翻了兩人一白眼,掉臉就走。
  啊,豆沙包子!狐七欲哭無淚地看著送上門的白胖包子飛走,她連皮都沒碰到呢!鬼八敲了敲她的腦門子,冷道:“真沒用,幾個包子就把我給賣了!你是想在這裏被困一輩子麽?”
  狐七摸著癟進去的肚皮,歎著氣起身替鬼八束頭發,一麵道:“怎麽辦?我覺得他們根本就不會放我們走。對了鬼八,你昨天繞著村子走了一圈,有發現出去的路麽?”
  鬼八微微仰起脖子,方便狐七抓起他濃密的長發,垂著眼睛說道:“沒有,四麵都是山,東邊有湖,可是太大,根本沒辦法橫渡。他們倒真的是找了一個好地方,要是躲在這裏,隻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被人發現。”
  狐七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就算她心急如焚要趕去西鏡,現在卻也沒辦法了,對方要是什麽壞蛋也罷了,她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付,可偏偏是質樸善良的村民,她能怎麽辦?
  鬼八道:“不過你先別急,我猜必然是有路可以出去的,隻是他們不願意說罷了。你沒注意到麽?這裏女子多的出奇,男子卻沒有多少。被他們留下來的那些人,我這些天看了看,都是外麵誤闖進來的男子,我想這大約是和安明村的風水有關,出生的孩子多為女嬰。所以他們不願意放外來的男子離開,我們隻要仔細找,總有一天能找到出去的路。”
  狐七點了點頭,恍然道:“我說怎麽孫大娘突然跑來提親!鬼八,你也是外來的男子啊,他們很想留你呢!對了,就是給那個紅衣服的小姑娘提親哦,這兩天一直跑來找你玩的那個。”
  鬼八閉上眼睛,輕道:“哪個?這兩天跑來找我玩的女人太多了,我不記得。”
  狐七頓時啞然,長得好看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連吐氣都帶著高傲。她摩挲著鬼八濃密柔軟的長發,用絲帶一圈一圈束起來,道:“你還是個小孩子呢,被人喜歡是很值得高興的,這表示別人認同了你的某個方麵,你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說話啦,聽起來感覺很不好。”
  鬼八推開她的手,站起來冷冷看著她,半晌才道:“認同我什麽方麵?這兩天我一個字也沒和她們說,你覺得她們認同的是什麽?長相?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以貌取人,倘若我是個醜八怪,還會有人追上來麽?”
  狐七見他生氣了,急忙拉住他的手:“你不要這樣說啊!至少我從來沒有以貌取人!就算你是個醜八怪,也還是我弟弟鬼八!”
  鬼八嘴唇動了動,別過臉去,良久,他才低聲道:“這我自然知道……會對一個滿臉是泥的醜八怪小鬼好的笨蛋,也隻有你了。”
  狐七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忽然發現了什麽似的叫了起來:“鬼八!你長高了誒!”她比了比兩個人的身高,鬼八以前的腦袋抵著她的下巴,現在卻已經到她耳際了,整個人好像也長開了一圈,以前那種弱不禁風一碰就碎的感覺消失了,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十三四歲的少年,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鬼八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廢話,最近日子安穩吃得好睡得好,自然會長高!我也十五歲了好不好?”他反手拉了一下狐七耳邊的小辮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他實在是極少露出這種俏皮又狡黠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賞心悅目之極,狐七忍不住看得發起呆來,被扯的頭發好像也不痛了。
  鬼八輕道:“很快我會長得比你還高,就輪到我來揉你的頭發了。”他眯起眼睛,把她的小辮子輕輕一拋,在她臉上彈了一下,笑著轉身去開門。狐七愣了半天,終於回神,急忙追上去,笑道:“你去什麽地方?我也去!”
  她搶著拉開門,忽然愣住,門口站著一個人!那人手裏提著一個籃子,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們,一隻手還伸出來,似乎是正打算敲門。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維可大哥?你這麽早就來了呀!”
  維可笑了笑,神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他們一眼,這才說道:“黃鶯做了一些點心,送來給你們嚐嚐。你們還沒吃早飯吧?”
  狐七正好肚子餓得發慌,急忙把他迎了進來,揭開籃子上的布,裏麵整齊放著三四個小碟子,裏麵是各色米粉的小點心。她歡呼一聲,急忙塞了兩個進嘴裏。鬼八搖了搖頭,徑自取杯子倒茶,然後坐在維可對麵。
  維可一直神色古怪地盯著狐七看,時不時還偷偷瞥一眼鬼八,看起來好像是想說什麽。狐七吃得正歡,壓根就沒注意。鬼八喝了一口茶,忽然輕道:“你是想說,還是想問?痛快點吧。”
  維可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半晌才低聲道:“你們……是不是想離開村子?”
  兩人聞言都停下了動作,直直瞪著他,維可又道:“我……可以帶你們出去,但我有一個條件。”
  狐七吞下點心,急道:“你說你說!”
  維可淡道:“我也想離開村子,請你們帶我一起走。外麵是什麽樣子的,我隻聽人說過,但從來沒見識過。所以,我帶你們離開村子之後,你們須得照顧提點我。”
  狐七正要滿口答應下來,鬼八忽然問道:“你為什麽和我們說這些?之前不是也有許多外麵的人進安明村麽?為什麽不去求他們?”
  維可頓了一會,才道:“因為他們都沒有你們厲害。”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不會看錯的,狐七會秘術,鬼八你腦子聰明,我早聽人說過,在外麵會秘術的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我……我不想再窩在安明村過沒追求的生活!我也想像他們說的那樣住高高的樓!我問過王大哥,他說外麵的世界比這裏好玩百倍,有錢人家的地磚都是金子做的!有錢人家的妻妾都是絕世美女!他們根本不用種田,而且出門都不走路,而是坐高大的馬車!我……我……”
  他越說越激動,臉都漲紅了,急道:“我受夠了安明村這種溫吞水的日子!每天都看著那些老麵孔,每天都是同樣的山水!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明白村長為什麽不給我們出去!其實每年都有人跑出去,再也不回來!而外麵來的人都說外麵比這裏好上千萬倍!我沒有什麽地方比人差,為什麽我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狐七愣住,她完全不知道拿什麽話來反駁,雖然她明知道他說的都是錯誤的。她吞下點心,喃喃道:“維可大哥……外麵……沒有你想的那樣好,成天兵荒馬亂的。你一定會失望的……而且有錢人家也不是……”
  “我不會失望!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怎麽知道我會失望?!”維可大聲打斷她的話,他煩躁地揮著手,輕叫著:“安明村地氣不正,很少能生出男嬰!所以我們隻能每年等著外麵來男人,留住他們!我父親也是從外麵來的!可是他在我母親懷孕五個月的時候離開了村子再沒回來過!如果不是外麵那樣好,他為什麽會拋妻棄子?!我……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娶幾個女人,然後這樣莫明其妙過一輩子!外麵什麽都有!為什麽我要留下來?!”
  狐七看了看鬼八,他正摩挲著下巴,過了一會,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外麵有無數人想過你們這樣的生活呢。再說,你的妻子就是在外麵,也算美人了,你難道不知道什麽叫做知足麽?”
  維可猛然站起來,神情激動:“知足?!不!我一點也不覺得!我生活的沒有一點快樂,怎麽可能知足?再美麗的女人,你天天看,也沒有了新鮮感!這村子才多大,每天都是那些熟麵孔,我都要發瘋了!”
  鬼八吸了一口氣,忽然說道:“好,我答應你。你帶我們出去,我們在外麵會照顧你,但,最多十天,以後要怎麽做,靠你自己。”
  維可聽他答應了,不由狂喜,顫聲道:“好……說定了!今夜子時,你們收拾好東西,咱們東邊小瀑布那裏見!”
  鬼八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定了。”他的眼底卻並沒有笑意。
  維可走了之後,狐七再也沒心思吃點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說道:“他出去之後,一定會失望極了。這個村子,應該是外麵的男人最夢想的地方了吧。每天不用幹活,妻妾什麽都照顧好,而且這裏的女子都好漂亮……”明明是這樣好的日子,為什麽他還不滿足呢?
  鬼八淡淡說道:“因為不了解,加上道聽途說,把那些懷念家鄉之人添油加醋的話當作真理。這也很正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至於他追求的是真實還是幻影,那就不好說了。”
  狐七眨了眨眼睛,她還是不能明白。人們總是喜歡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把那些未知的物事想象成天堂,而忽略身邊那些美好的單純的人。這是叫做不知足,還是叫做天真?她忍不住想起了書局,想起老板貓三鷹六。在書局的時候,她每天都盼望可以出來,可是真正出來了,心裏最懷念記掛的地方,卻始終是書局。
  這種遺憾,大約隻有讓維可自己真正體會,他才會明白。
  ××××
  暈,的確是我犯錯了,寫的時候太疏忽。==
  現在已經修改~~
  親愛的們謝謝~~貌似我總犯這種低級錯誤啊啊啊~~

  15.三年說

  維可似乎是最心急的,子時整,當狐七和鬼八收拾好東西,避開眾人的注目趕到小瀑布前的時候,他早已等在那裏。
  狐七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身後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滿麵焦急之色,不由問道:“維可大哥,隻有你一個人麽……?黃鶯姐姐她們呢?你、你不帶她們一起走?”她早聽說維可的兩個妻子裏麵有一人已經懷了身孕,更聽說熱情的孫大娘還替他張羅了另一門親事,過半個月就要娶人家過門的。她原想著維可必然要帶著家眷一起,誰知道他竟獨自前往。
  維可搖頭,淡淡說道:“我從來也沒想到要帶任何人一起出去,這個村子裏的任何人任何東西,我都不想再接觸,他們隻讓我感到厭煩。”
  難道你連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也感到厭煩麽?狐七很想這樣問他。她從小就是孤兒,對父母有一種近乎憧憬的感情,老板也說過,父母之愛,是世上最無私最真誠的。維可那冰冷卻又狂熱的眼神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可她卻說不出話來。
  鬼八越過她走向維可,順手拍了拍她的背,一麵輕道:“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們無話可說,以後不要後悔便好。好了,時候不早,出路到底在什麽地方?”
  維可指向身後的湖麵,道:“就在這裏,我們要潛下去,下麵有通道可以到外麵。可是以前有太多的人都想從這裏出去,通道就被村長用水草藤條什麽的塞住了。不過我帶了柴刀,咱們可以把那些阻礙的東西都砍斷。”
  狐七二人再也想不到出口會在湖裏,聽他這樣說都忍不住望過去。安明村三麵皆山,隻有東邊這片是大湖。湖水的支流聚集在前麵的坡子那裏,落下就成了小瀑布。維可從腰上解下柴刀,他真是準備充分,足足帶了四把,人手一把,還有一把備用。
  鬼八不通水性,一下水就動不了,隻得在岸上等著。狐七和維可兩人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被水草樹枝藤條等雜物堵塞住的通道。於是一頓亂砍,水底頓時混濁起來,狐七仗著自己有內力,在水底憋了好久也沒問題。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阻塞物終於全部被砍完,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裏麵黑漆漆地,什麽也看不見。
  狐七是練武之人,維可從小就在湖裏玩,要穿過這個洞不是什麽難事,但麻煩的是鬼八。他沒有任何內力,甚至根本不會遊泳,維可說從洞裏出去到外麵,足足要有小半刻不能換氣,常人根本憋不了小半刻的氣。
  狐七無奈地看著鬼八,他臉色顯然不太好看,在湖邊搓了好久的手,忽然站起來,發狠道:“有什麽難的!下去就下去!”他把袖子一卷,眼睛一閉,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可惜旱鴨子落水隻有撲騰的份,狐七急忙遊過去,把他的袖子牢牢和自己的腰帶紮在一起,托著他的背,輕道:“不要緊,跟著我走。很快就到啦!”
  維可心急,自顧自先吸一口氣,潛了下去。狐七拍著鬼八的背,柔聲道:“慢點慢點,來先試著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饒是鬼八在岸上再威風,下了水卻也沒有任何形象可言了。他恨不得化作八爪魚緊緊纏住狐七,一抓住她就死也不放手了。顯然他自己也覺得丟臉,奈何麵子問題敵不過身體本能,隻得低聲道:“快點吧快點吧……別擔心我了!”
  狐七緊緊攬住他的腰身,猛然下沉,鬼八手忙腳亂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一黑,整個人被她帶進湖裏,耳朵裏頓時開始脹痛,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
  狐七在水裏靈活的如同一條魚,很快就追上前麵的維可。他回頭做了個手勢,狐七點了點頭,他立即鑽進洞裏,她提著鬼八的後背心,飛快跟上去。這個湖底的洞曲曲折折,沒有一點光,用手去摸洞壁,光滑柔軟,上麵長了許多青苔。
  遊了沒一會,眼前漸漸有了一點亮光,依稀能看到前麵的維可,他在打手勢,意思是快到了。狐七心頭一喜,攬緊了鬼八,誰知觸手軟綿綿地,他動也不動,她大吃一驚,急忙捧住他的臉。原來鬼八早已把氣吐了出來,眼下已經快昏過去了。狐七隻急得想大叫,無奈在水裏叫不出來,隻得用力去搖他。
  鬼八被她搖了幾下,手指微微一動,鼻子裏又冒出一串小水泡,便閉上眼睛再沒了動靜。狐七驚惶之下,顧不得許多,捧住他的臉對著唇替他渡氣過去。他似乎動了一下,然後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狐七不敢再耽擱,加快劃動,很快就出了洞。
  “霍啦”一聲,狐七隻覺渾身一冷,眼前豁然開朗。她大口喘著氣,先把鬼八扶了上來。他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卻緋紅,胸口急促起伏著。狐七以為他昏過去了,急忙輕輕拍著他的臉,連聲叫道:“鬼八!鬼八你沒事吧?”
  鬼八眼睛沒有睜開,他隻是疲倦地搖了搖頭,靠在她肩膀上,低聲道:“沒事,不要再拍了,好痛。”
  狐七鬆懈下來,笑歎道:“你嚇死我了!看來下次再也不能讓你下水,你真的一點都不擅長水性誒!”
  “羅唆!”鬼八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過頭去。
  他們三個人浮在水麵上,岸上白雪皚皚,天上還在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可湖水卻是溫熱的,因此他們也沒覺得多冷。會下雪,就證明他們出了溫暖的安明村。狐七剛把背上用防水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放在岸上,就聽維可激動地大叫了起來:“啊!這些白白的就是雪?!天啊!我竟然看到了傳說中的雪!王大哥果然不是說謊!外麵真的什麽都有!”
  他一邊叫一邊用手去拍岸上的雪,把它們拋起來,他在湖水裏哈哈大笑,也不管渾身都濕透了,狀若瘋癲。鬼八懶得理他,他四處打量一番,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山洞,於是輕道:“咱們還是得趕快上去,先把衣服烘幹了再說。”
  好在狐七臨行之前用油紙油布一層層把包袱裹起來,裏麵一點也沒濕。三人一人披了一件大氅,拾了許多樹枝,往山洞走去。山洞不大,但裏麵居然早已鋪好了茅草,甚至還搭了一個簡單的火架子,看起來以前這裏有人住過。
  一直到點好火堆,換好幹燥厚實的冬衣,兩人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維可自從上岸之後便難掩興奮之色,一個人在那裏不知道喃喃自語什麽,兩人和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鬼八見他已經鬼迷心竅,於是幹脆不理他,隻把架子上烘烤的衣服翻了一下。狐七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遞上來兩個包子,笑道:“你剛才受驚了,先吃點東西吧。”
  鬼八回頭,不防狐七剛好把包子推到他眼前,她的手指擦過自己的嘴唇,涼涼的,麻麻的。他不知怎麽的一下子漲紅臉,急忙伸手一把搶過包子,泄憤似的背過去,看也不看她一眼。狐七莫明其妙,見他耳根子都是通紅的,不由奇道:“鬼八,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鬼八額頭上一涼,她又摸了上來,他趕緊去推,急道:“你亂摸什麽?!懂不懂什麽叫矜持?!”他剛吼完,臉就被她捧住硬是扭了過來,狐七瞪圓了眼睛看著他通紅的臉,輕輕說道:“你怎麽又生氣了?鬼八,最近你老是生氣,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麽?”
  他猛然哽住,頓了半天才道:“怎麽會!你笨也就罷了,怎麽還喜歡亂想?!”
  狐七被他衝得一頭霧水,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麽又得罪這個別扭的小鬼了。鬼八推開她的手,低聲道:“你不要老是摸我碰我,我又不是貓狗。我不喜歡這樣。”
  狐七有些傷心了,她委曲地看著鬼八,很想伸手去摸摸他,或者揉揉他的頭發。可是他說不喜歡……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習慣的舉動會讓人不喜歡,因為在書局從來沒有人這樣抱怨過。無奈,她隻好縮回去,輕輕“哦”了一聲。
  她不會是想哭吧?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最後決定還是不去理她。狐七就像一隻天真的小狗,喜歡誰就立即表現出來,搖著尾巴沒有半點心計地上去親熱示好。就是被人拒絕了,也隻會傷心地耷拉下尾巴縮到角落去難過,可是一旦別人再次示好,她又會開心地搖尾巴上去。
  所以,對待她這樣黏糊的個性,絕對不能心軟!鬼八轉身自顧自吃包子。山洞裏安靜無比,隻有火堆劈劈啪啪的聲音,還有維可偶爾詭異的笑聲和喃喃自語聲。鬼八唇上不小心沾了一點豆沙,他輕輕一舔,忽然想起在湖裏她嘴唇貼上來的那股觸感,不由心頭亂跳,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無論他怎麽告訴自己,對狐七來說那隻是單純的渡氣,他也無法平靜下來。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能體會親密的快感,過去那些日子,仿佛最黑暗的地獄,一直拖住他,爬不上來。他是極端厭惡肢體接觸的,可是,狐七不同。原來,唇可以那樣柔軟,原來,心可以跳那樣快,原來,親密一點可以這樣快樂。
  是的,快樂,他的心在那一瞬間幾乎是飛上了九重天,無法自持。這種感覺讓他恐懼,所以不由自主要躲開。鬼八小小咬一口包子,他要躲開驚惶失措的感覺,所以,不要回頭看她,不要再碰她,最好不要再和她說話……
  “鬼八……”那隻可憐的小狗又在後麵嗚嗚叫了,“你真的討厭我了?你不想再和我說話了?你不想再看我了麽?”
  鬼八一口包子沒吞下去哽在喉嚨裏。他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酸酸的,澀澀的。衣角被人小心牽起一點點搖了搖,那感覺,仿佛受傷的小動物用爪子輕輕觸碰,溫軟討好。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
  終於,還是放棄掙紮。
  他回頭,狐七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他。鬼八看了她一會,最後抓起她的手,歎道:“你……想摸就摸吧。可是,在人前還是收斂一些比較好……”
  話還沒說完,狐七就撲上來歡樂地搖尾巴,鬼八氣極敗壞地叫道:“所以我說了!在人前你給我收斂!這裏還有人呢!”
  兩人一齊回頭,就見維可早已半躺了下來,眼睛直直瞪著火堆,他眼裏滿是奇異的神采,不知在想什麽。狐七看他一會笑一會皺眉,不由低聲道:“維可大哥可能在後悔吧。拋棄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鬼八搖了搖頭,說:“現在就算他後悔也遲了,何況我看他不像後悔的樣子。這個人有點怪異,他的心太高,一旦發現外麵和他想象中不一樣,隻怕會作出什麽可怕的事情。咱們到了市集之後就馬上和他分開,不能再同路。”
  狐七沒有說話,這一趟出來,她見了好多好多人,經曆了好多好多事情,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是開心的,不是背叛便是殺戮,更或者是傷心。難道真的像老板說的那樣,人人都活得很辛苦,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麽?
  她將鬼八的腦袋抱在懷裏,不顧他惱怒的反抗,貼著他的頭頂輕道:“鬼八,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我像維可大哥這樣拋棄你們去追求。我隻要大家每天都能見麵,可以吃到大運齋的肉包子……這樣的生活就很好。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鬼八終於懶得掙紮,他力氣暫時還沒她的大,隻好乖乖靠在她肩膀上,半晌才道:“……嗯,你是很天真,而且很笨。”
  “哦……”狐七又受傷了,鬼八最近怎麽總是打擊她?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才知道什麽叫做幸福。你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
  “真的?”狐七的眼睛登時亮了,變臉之快匪夷所思。鬼八用力推開她,沒好氣地說道:“是啊!世上隻有笨蛋是最幸福的,所以你是最幸福的人!”
  他翻身躺在草堆上,閉上眼睛裝睡,再也不理她,誰知狐七這次卻不氣了,她笑眯眯地躺在他身邊,親熱地抱住他肩膀,把臉貼在他冰涼柔軟的頭發上,輕輕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寧願做笨蛋。”
  鬼八再也懶得推她,因為推開了她還會再纏上來。他半睜著眼睛,靜靜看著洞外呼嘯的風雪,身後卻暖暖的,她的呼吸噴在脖子上,雙手抱枕頭似的抱他好緊。過了一會,他忽然低聲道:“狐七,我……”
  沒人理他,狐七鼻息漸沉,已經睡著了。他怔了好久好久,終於還是勾了一下嘴角。每天在一起,每天都要見麵,真的不會分開了麽?他握住她的手,心中的疑問變成了肯定。笨蛋是幸福的,和笨蛋在一起的人也會幸福,至少,他現在,離幸福很近。
  ××××
  當花九千換上紅色大袍子的時候,蘇尋秀就知道這個魔女複活了。她萎靡了整整七天,七天裏,隻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蒼白著臉色,眼神陰沉。
  鶴公子曾經說過,秘術越是高深,其本身的反噬越是強勁,因此大凡厲害的蠱師,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命門。難道說,花魔女的命門就是每年十一月的這場大出血麽?
  他不知道,因為感覺像她這樣的女人,總不會輕易就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人人皆知。現在想起來,她的所有情緒自己都完全不了解,她會為了什麽而真正笑出來?會為了什麽而難過甚至憤怒?
  她不像鶴公子,她不戴麵具,可其實她臉上的麵具比任何人都要花哨複雜,連一點點真正的輪廓都摸不到看不透。
  “秀秀,想什麽呢?一個字也不說,想把老娘悶死麽?”
  煙杆子輕輕敲上他腦門,蘇尋秀無奈抬頭,有氣無力地瞪著對麵神氣活現的紅衣魔女。她左手撚著漂亮的蘭花指,小指高高翹起,食指和拇指秀氣地捏著煙杆,煙鍋裏青煙嫋嫋上升。她笑得讓他很想閉眼逃跑。魔女,此人絕對是魔女!
  “你要聽什麽?”他低聲問著,不小心吸進一口煙,登時嗆得咳嗽。他真是受夠了!她一整天煙杆就沒離過手,一直在抽,車廂裏彌漫著濃厚的煙霧,一股古怪的味道。
  “哦,很嗆麽?把簾子拉開好了。”花九千霍啦一下拉開車簾,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吹散濃厚的煙霧,兩人的頭發也隨風舞動。她敲了敲煙鍋,把裏麵的灰倒在外麵,然後打開軟墊旁的一個小盒子,裏麵厚厚一層,全是黑色的煙膏。
  蘇尋秀忍不住說道:“女人不要抽那樣多的煙!臭死了!”
  花九千並不在意,她用竹勺子挖了煙膏填在煙鍋裏,一麵笑道:“老娘抽煙總是有道理的,這東西雖然是毒,但到了老娘這裏,就成了良藥。”
  她點燃煙膏,它立即發出一種暗綠色的光芒,然後濃濃的青煙升起,蘇尋秀聞到一股刺鼻的熟悉味道,但被風一吹,它立即散開。他心頭忽然一動,不自覺地就說道:“……織輝草?”
  “哦,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麽。”花九千噴出一口煙,眼睛眯了起來,隔著煙霧,她笑得好像一隻狐狸,“貓三一定沒說過織輝草有什麽用,你想知道麽?”
  蘇尋秀吞了一口口水,很想點頭,但他還是很倔強地別過腦袋,哼了一聲:“我幹嘛要知道?你們那點破事,小爺根本沒興趣聽!少自大了!”
  花九千敲著煙杆,壓根不理會他的作態,輕輕說道:“織輝草,還有一個別名,叫做莫愁,其實就是一種會讓常人上癮無法自拔的毒。不過它會讓人沉溺在虛幻裏麵無法自拔,所以其他三國都嚴禁種植,隻有南崎的條件適合種。一根織輝草的黑市價是五兩八錢,而製成的織輝草藥膏,一般要賣上百兩黃金。所以,秀秀,這可不是垃圾,這是貨真價實的上千兩黃金。”
  上千兩!蘇尋秀也忍不住動容。他發現了,這個女人身上越是破爛不起眼的東西越是值錢!她到底有多少身家?
  花九千迎風理著胸前的辮子,又道:“可是織輝草對我來說,它的毒性沒有任何意義。可以說,我離不開它,它是我的命根子,離了,我就要死。”她回頭微微一笑,沒有半點傷感,全然一派悠閑。
  會死……蘇尋秀怔住,有些不能消化這個事實。花九千拉上窗簾之前把煙鍋裏的新灰倒掉,又加了新的煙膏,慢條斯理地說道:“所以,秀秀,你就忍耐吧。最多也隻有三年,三年之後,你就自由了。”
  “三年?”他隻能和笨蛋一樣重複她的話。
  花九千彈了彈他的額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三年,老娘最多也隻能活三年了。”
  轟隆隆,天上好像突然有雷劈下,蘇尋秀完全癡傻,再也說不出話來。
  ××××
  親愛的小雪,sunny,我已經把前章的錯誤修改。^_^
  最近進入考試期……我會盡量維持一天一更新,如果無法更新,我會留言或者提前通知。
  ==神啊……保佑我安然度過12月和1月吧~~

  16.九姑娘

  馬車行了十天左右,終於到達了大雪山。雪山是南崎最高最長的連綿山脈,由於山中積雪經年不化而得名。
  馬車停在山腳下一個小村子裏。還沒下車,花九千就裹緊了身上的火紅狐裘,縮著肩膀說道:“好冷!不愧是雪山!”
  她跳下馬車,火紅的身影,立即吸引了所有看熱鬧村人的目光。事實上,馬車駛進來的時候,就引來了許多村人駐足觀望,畢竟這個封閉的偏僻小村莊極少才會有外人進來,這次來的人還是幾個俊美華貴的年輕人,更是讓純樸的村民好奇心大起,有的人甚至丟下農活跑過來看熱鬧。
  “老板,我看過了,這裏地勢比較平坦,沒有什麽樹,隨時可以放狼煙。鷹六應該很快就能看到。”貓三低聲說著。
  花九千點了點頭,裹緊身上的狐裘,回頭笑道:“秀秀,你能言善辯,去替咱們求一間屋子投宿吧。”
  蘇尋秀嘟噥兩句,很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乖乖過去了。這兩天他一直心神不寧,大約是因為聽花九千說她活不過三年,他的心頭竟然有一點惆悵。明知道這個魔女就喜歡說似真似假的鬼話來戲弄自己,他卻依然忍不住多想。
  三年!看她的模樣,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再過三年也依然是芳華正茂的黃金時期,她卻要在最頂峰最美麗的時候死去。為什麽?他一直想問她原因,但出於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問不出口。
  村人見這個麵戴眼罩,身材修長的俊美年輕人走過來,都開始躁動。蘇尋秀停在一個發呆的老太太麵前,低聲道:“老婆婆,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能讓我們在您家投宿幾個晚上麽?當然,錢我們一定會給的。”
  他滿心以為她必然連連點頭,畢竟對這些貧苦的山裏人來說,投宿給錢等於天外橫財。誰知那老太使勁搖頭,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連連搖手。蘇尋秀愣住,卻聽旁邊幾個膽子大一點的男子說道:“外來的客人要投宿,隻能去找張老五啦!他家有許多房子,養了好多狗腿子,咱們要是搶了他的生意,以後會遭報複的!”
  蘇尋秀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偏僻的山村居然也搞這一套!他耐著性子問道:“那張老五住在什麽地方?”
  一個男子說道:“前些天來了好多人,潮水似的,聽說是什麽大人物來雪山打獵。都被接到張老五家住去了!你們往東走,他家院子外麵是紅色的牆,很快就能找到的。”
  蘇尋秀正要接口,忽聽花九千在身後笑道:“原來如此,張老五還做這生意呢!多少年了還沒改,上次來的時候他也忙著搶客人。”
  村人聽她這樣說,都問道:“姑娘以前來過這裏?”
  她微微一笑,那笑有些懷念,有些怪異,輕輕說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了……不過這裏什麽都沒變。”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再不說話,隻是抱著胳膊靠在馬車前,靜靜望著高聳入雲的雪山。從下麵看,它像雪白的,通往天界的柱子,那樣巍峨莊嚴。蘇尋秀蹲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好奇怪,從她說了那句話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找不到話說了,以前就是沒事也要嚷嚷兩句的人,竟然這樣安靜。
  貓三在地上挖了一個坑,點燃狼煙。裏麵似乎加了什麽東西,升上高高天空裏的煙霧竟然是暗紅色的,它們半點也沒散,筆直地往上攀升。這種情況讓村民們又開始大驚小怪,蘇尋秀聽得不耐煩起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冷道:“花魔女,我有事問你。”他最終還是沒忍住,一直藏在心裏的話脫口而出。
  花九千撫摸著袖子上柔軟的皮毛,卻不看他,隻是輕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不如別問。”
  “為什麽?”蘇尋秀猛然抬頭瞪她,她麵上沒有表情,但他不是瞎子,很清楚地從她眼睛裏看到了拒絕兩個字。
  花九千笑了笑,道:“因為我不想說。”
  這是什麽破理由?!蘇尋秀惱了,狠狠用腳踢散麵前的雪,好像一個要不到糖而撒潑的孩子。花九千笑得更加甜蜜,輕道:“秀秀,你還差的遠呢……還遠呢。”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蘇尋秀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再次陷入惆悵茫然的思緒裏。她的背影纖細如同一朵花,花瓣剛剛綻放,甜美的香氣還未醉人便要枯萎折斷。他幾乎不敢想象這抹如火的影子凋謝的刹那,隻有三年!他慢慢靠在馬車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團團籠罩住他,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摸不透。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熱鬧的村民也散了大半。西邊的樹林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踏雪之聲,似乎是有什麽人往這裏狂奔過來。蘇尋秀急忙站起來,卻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急急奔出,貓三飛快迎了上去,兩人似乎說了什麽,然後那人就半跪在花九千腳邊,頭也不抬。
  “鷹六,你起來,事情和你沒關係。”花九千淡淡說著。
  鷹六隻是跪在地上不肯抬頭,沉聲道:“是我的失誤!竟然跟丟了狐七。請老板責罰我!”
  話音剛落,他的胳膊就被人輕輕扶住,整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花九千定定看著他蒼白的臉,柔聲道:“和你沒關係,雪山裏麵所有事情都不可預料。你不需要自責,再說,我已經大概猜到狐七去了什麽地方,她絕對不會有事,你們都放心。”
  “老板……”鷹六囁嚅著,慚愧地低頭。
  花九千拍了拍他的肩膀,攬著他往馬車那裏走去,一麵道:“不用急,一急就辦不好事情了。咱們先去找個地方投宿,明天早點起來再說。你告訴我,在什麽地方把狐七跟丟的?”
  鷹六想了想,才道:“他們是在半山腰遇到了打劫的山裏人,我怕狐七背著一個少年跑不快,就先收拾了後麵追趕的強盜。等我回頭想再找的時候,就找不到了。這幾天我找遍了半山腰,還是沒發現任何蹤影。不過山腰那裏有一個懸崖,所以……我猜他們可能是墜崖了。”
  貓三聽他這樣說,在後麵忍了又忍,最後終於忍不住低聲道:“鷹六!你……為什麽不下去看看!”
  鷹六抿起唇,麵上滿是自責的神色,輕道:“我試過……但下了一半才發現那個山穀深不可測。我怕下麵有什麽意外情況,這樣連個給老板送信的人都沒了……是我的錯!”
  花九千瞪了一眼貓三,道:“你也不許給我慌!冷靜點!鷹六做得很好,沒有錯。”
  貓三隻得閉嘴,乖乖跳上馬背,把馬車往東邊駛去。花九千上了馬車就沒再說話,她一直撐著下巴,似乎在思索著什麽。蘇尋秀趁機把鷹六從頭打量到腳,和貓三那種帶點痞氣的俊美不同,這個鷹六看上去有點木衲衲地,乍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但他隻要抬眼,兩人目光相撞的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眼神警惕而且精明,不輕易露出任何友好的感情,是個警戒心非常強的人,而且固執無比。蘇尋秀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他撇了撇嘴角,忽然對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容,鷹六動也不動,冷冷別過眼光,再也不看他。
  喔,原來是個悶騷的冰塊!蘇尋秀揉了揉額角,想起了玉帶。他和這種人似乎天生八字不合,兩看兩相厭,不如不看。花魔女怎麽會有這種無聊的手下?悶也悶死了。
  馬車沒走一刻,穿過一個積雪的小樹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正如那些村民所說,前麵是個極大的莊園,外麵圍著一圈暗紅色的圍牆,看上去甚是氣派。在這偏僻的雪山裏居然有這種富貴莊園,倒也實在希奇。
  貓三牽著韁繩,沿著圍牆邊上走,裏麵似乎有絲竹之聲,但風聲一大,便什麽也聽不清了。他正在納悶,忽聽前麵傳來一聲大吼:“前麵的馬車停下來!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竟然敢亂闖!”
  他勒住馬,就見兩個青衣家丁氣勢洶洶地奔過來,毫不客氣地抬手就要把貓三拉下馬匹。他見多了這種狗仗人勢的下人,倒也不惱,隻是嘻嘻一笑,身子在馬背上靈活地一轉,輕輕巧巧避開家丁的捉拿,然後縱身一跳,穩穩地落在兩人麵前。
  那兩人還沒來的及反應,手心裏忽然一涼,低頭一看,卻是一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貓三笑道:“兩位大哥,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聽說這裏可以投宿,還煩請通報主人一聲。”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在南崎,有錢什麽都好辦。那兩個家丁見他出手這樣大方,不由都笑了起來,立即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聲道:“當然當然!老弟等等,我們馬上去通報!”
  其中一人興衝衝地跑了進去,貓三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番這氣派的莊園,笑讚道:“真是個好地方啊!主人又是個大方熱情的,多行善舉,日後必然大有福氣!”
  那家丁臉上早已笑開了花,連聲道:“不敢不敢!老弟過讚了!老弟是從什麽地方來的?看你這身氣派,是作生意的吧?”
  貓三順著他的話說道:“大哥真是好眼力!不過我不是做生意的,我家老板才是商人。我們從迷霞鎮一路過來,是要去西鏡做點藥草生意。”說到這裏,他眯了眯眼睛,一付“你應該都明白”的模樣。
  那人果然心領神會地笑著點頭。在南崎,所謂的做藥草生意,說白了就是販賣毒藥草藥膏。這是明令禁止的行當,但由於暴利,還是有許多人挺艱走險,不過真能作出點名堂的,大多還是有些背景的貴人。那人更是不敢怠慢了,熱情地和貓三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沒一會,進去通報的人就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紫衣管家,迎著馬車進了莊園。莊園內的富貴奢華自然不必言表,這氣派,隻怕皇城的富貴之家也不過如此。貓三眼睛尖,見樹後假山後隱約站著穿盔甲的士兵,他心中有些驚訝,不由道:“先前聽村裏的人說主人這裏新來了許多客人,我們會不會打擾了主人的雅興?”
  紫衣的管家早已聽門人說過這些人非富即貴,當下不敢怠慢,笑道:“小哥說的什麽話!來者皆客!隻是先來的那個客人脾氣不大好,不太喜歡別人打擾,小哥還須得謹慎。”
  貓三連聲道:“這個自然!”
  馬車又拐了個彎,前麵是一座玲瓏小橋,對麵是個精致美麗的院落,紫衣管家笑道:“還請馬車上的客人先下來了,前麵就是客房,小橋隻怕過不了馬車。”
  貓三聞言轉身敲了敲車門,低聲道:“老板,下車吧。”
  車門立即開了,紫衣管家不由瞪圓了眼睛,驚豔地看著一身火紅的花九千。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麽,驚豔變成了駭然,指著她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花九千對他微微一笑,淡道:“陳管家,事隔八年,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
  陳管家忽然叫道:“原來……原來是你!九姑娘!你怎麽……啊!老朽招待不周,馬上去通報老爺!你……你先進去……”他看起來似乎是想上來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又害怕地縮了回去,但他那種興奮的神情卻絕對不是裝的。
  花九千笑道:“不用那麽麻煩,我們很快就走了。你家太爺最近身體還好吧?”
  陳管家連聲道:“托九姑娘的福氣!他老人家精神矍鑠,健步如飛呢!”
  他熱情地把眾人往院落裏帶,然而雖然興奮,卻還是掩不住他的一絲恐懼之色。他始終離她五步之遠,不敢靠近,好像在忌諱著什麽。
  “九姑娘,好久不見,你真是……變了許多!”陳管家盯著她看,回憶裏那個白衣紅裙的小姑娘似乎鮮活了起來,她變了太多,麵容,神態,服飾……可是,唯一不變的卻是那雙晶亮妖嬈的眼睛,那雙眼曾讓莊內上下為之震撼。
  “三大夫還好麽?對了,八姑娘怎麽不見?唉,從八年前你們離開後,大家都念著你們呢!當年你們真是……”陳管家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見花九千臉上沒了笑容,他立即乖覺地住口,不敢再說。
  “三大夫死了,八姑娘……我也不清楚。”花九千淡淡說著,跟著陳管家進了院子,院子裏種了許多不畏寒的鬆柏,雪壓枝頭,景色倒是極好。
  “死了!”陳管家幾乎要跳起來,連聲可惜著,卻也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讓小廝去沏茶,自己陪著眾人坐在正廳閑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了什麽,他低聲道:“九姑娘,你知道莊子裏來的客人是誰麽?老朽在這裏先提醒你一下,最好不要隨便在莊子裏走動……那人……嗯,是個大貴人。”
  花九千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說道:“我理會得,先前進來的時候看到那樣多的官兵就明白了。是惠王吧?來雪山打獵了。”
  陳管家歎了一聲:“眼下南崎情勢嚴峻,他竟然還有心思打獵……大概是仗著有天威將軍,國土無憂吧。不過老朽卻不是那個意思……九姑娘,惠王現在重金聘蠱師,搜羅了許多人才在身邊,你若是不想為惠王效命,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你是……比較好。惠王是個極度自負的人,不能容得別人拒絕……你若不從,隻怕會惹一些麻煩……謹慎謹慎。”
  “我知道的,謝謝你,陳管家。”花九千對他笑著,然而眼底卻沒有一點笑意。
  “這次惠王拿下了龍尾山,南崎靠西的大片土地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心情大好出來打獵也是情有可原……隻是,未免過了。他帶了手下幾員大將,天威將軍也被他強行帶來了。聽說為了這事,將軍和惠王鬧得非常不愉快……惠王最近脾氣也不大好。九姑娘,不要怪老朽羅唆,小心小心!”
  這個熱心的老爺子連連提醒著她,他始終念著八年前萬峰會派來的三人,九姑娘,八姑娘,三大夫,是他們解開了太爺身上致命的蠱蟲。當年八姑娘九姑娘還隻是未及笈的小丫頭,尤其是九姑娘,玉人兒似的,用起蠱來卻毫不含糊,莊裏那些年輕男子都對她又愛又怕,隻敢遠遠看她一眼就好。她那一身白衣紅裙,清麗的模樣,到今天還鮮活在目。
  說話間,茶已經奉上,陳管家又陪他們說了一會閑話,吩咐小廝好生服侍,這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蘇尋秀一直沒說話,隻是默默喝茶默默看她。是他太敏感了麽?總覺得花魔女有點不對勁,雖然和平時一樣笑得很可惡,然而那笑容卻有點怪異,很假,好像她臉上那層隱形的麵具突然凸現了出來,假的讓他想剝了它。
  花九千忽然拍手說道:“老娘想起來了!”她突然這樣一下子,嚇了所有人一跳,紛紛瞪著她。她又道:“以前聽人說過,雪山裏麵有個很神秘的村子,隻能進不許出!聽說是在某個懸崖下麵,以前也有人想試著進去,卻很少有人能出來。估計狐七是掉進那個村子裏去啦!”
  她臉上忽然有了神采,回頭吩咐坐立不安的貓三:“看你急的,估計你也坐不住。你去找些麻繩回來,要那種很粗的!越長越好!”
  貓三幾乎是立即跳起來跑了出去,花九千笑著回頭對鷹六說道:“鷹六,你身上有帶粗釘子吧?”他點了點頭,花九千又道:“那就好,咱們明天下懸崖看個究竟!”她卷起袖子,笑得狂妄:“老娘才不管它是什麽神秘的村子,想要留老娘的人,也得看看它有沒有那個本事!”
  蘇尋秀還是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麽。

  17.魏重天

  八年前,她來過這個莊園。
  那時候,張老五的莊園還沒這樣大,圍牆也不是這樣囂張的暗紅色。她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客房院子角落裏,那一棵歪歪扭扭的蘭花。三大夫總是帶著八姑娘去給張老太爺看身體裏的蠱蟲,她覺得無聊,就會用手去撕蘭花,然後三大夫回來就會無奈地說教她。
  「小九啊,你成天都無聊,幹嘛不和我們一起去看蠱蟲?」
  「你看看,好好的蘭花給你撕成這樣。要是讓大先生知道你這樣,回去又要罵你了。」
  「你什麽時候能和小八一樣乖覺些?」
  她是她,八姑娘是八姑娘,會裏的人幹嘛老把她們放一起比較?很顯然他們不明白八姑娘也討厭兩人被放在一起比較。為了這個事,她都不和自己說話了,以前還挺親熱的,最近她都開始不正眼看人了。
  九姑娘天分高,八姑娘性子好。會裏的人都這樣說,大先生收了九個弟子,最寵的就是最小的兩個。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受寵愛越多,被要求也越多,以前八姑娘總是躲在被子裏偷偷哭,而她就會呆呆坐在窗前看星星,想象從未見過的父母。
  她從來也沒哭過,也不明白什麽叫做悲傷,三大夫說她沒心沒肺還沒開竅。三大夫是個好人,雖然他老是責備她,卻總是一邊罵一邊真心替她著想。後來她獨力替張老太爺解開了蠱蟲,回院子的時候,三大夫就摸著她的腦袋,輕輕柔柔地,說:「小九,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隻可惜,太聰明了。」
  她一直都沒明白三大夫到底是誇獎還是惋惜。後來,魏氏一族的人來了;再後來,三大夫死了;最後的最後,他沒看到,她生平第一次的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在心裏告訴三大夫她終於知道什麽叫做悲傷,在還未能理解幸福的涵義之時。
  花九千沉浸在往事中,有些無法自拔。天邊的晚霞早已褪下去,風拂在臉上冰冰涼,沒有八年前的初夏淡淡的蘭花香。
  她在回廊裏沒有目的地漫步,等繞過一個拐角的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上次來時住的那個院子。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角落,想看看那裏會不會有一株記憶中的蘭花,或許她還想看到當年那個沉默不開竅的小丫頭,低頭認真地撕花,白衣的三大夫在後麵笑著責備。
  她什麽也沒看到,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掩蓋了,世事都被藏在虛幻的表皮裏。她吸了一口氣,轉身想走,忽聽後麵傳來一陣舞劍的聲響。那聲音如同龍吟鳳嘯,清朗瀟灑,足見劍是好劍,人是好身手。
  衣袂拂動,那人似乎是將劍一甩,狠狠釘在樹上。這一釘帶著憤懣賭氣,花九千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回走了幾步,定定望過去——
  魏重天在舞劍。
  惠王已經讓他失望了無數次,他不知道這次之後會不會還有下一次。惠王仰仗他天威將軍的聲勢,所以對他寵愛重用。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隻可惜他不會善用人才。東邊蒼瑕城情勢不穩,桓王的人馬蠢蠢欲動,隻待找個時機就要反攻,吞並這個東邊最重要的關卡,惠王竟然在這種時候要出來打獵。
  他能說什麽?君臣君臣,他什麽也不能說,隻能默然順服。朝臣都羨慕他受寵,惠王打獵都要強行邀他同往,說了無數次,他怎麽婉拒沉默都沒用。
  他可以為惠王打下南崎這片天下,他可以給惠王想要的江山。但他想要的,惠王能給麽?
  他腰身猛轉,手裏的劍如同銀龍一般呼嘯而出,硬生生釘在院子裏粗壯的鬆樹裏,震下大團大團的落雪。雪落在頭上臉上冰涼涼,他吐出一口氣,耳邊仿佛響起族人的話。
  「重天,你命中帶煞,不可以留在族裏。爹也不想這樣,但是沒辦法,你還有兩個弟弟,你二娘三娘她們身體都不好……」
  「重天,你去參軍吧,說不定可以建立奇功。隻是,別說你是魏家的孩子。爹老了,禁不起折騰,你是勝是敗,爹都沒有福氣承受。」
  「現在你既然成了天威將軍,就證明惠王對你青眼有加!你怎麽可以放棄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重天!魏氏一族的重振就靠你了!爹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是咱們家的福星!」
  啊啊,至親之間說話,為什麽還要玩虛偽?他不明白,他命中帶煞,他認命乖乖離開;要他參軍,他乖乖跑去打仗;要他順服惠王,他也沒有半句怨言。
  到如今,他隻想問他們一句:魏重天,對你們來說是什麽?算什麽?
  煞星成了福星,原來人的謊言這樣不堪一擊,什麽都是說出來的,言語傷人最甚。或許他什麽也不說,也是心裏憋著最熾烈的火焰:他總是要作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讓曾經的白眼狼刮目相看。
  他要的,應該就是這個。
  魏重天有些疲憊地抹了抹光頭,頭上身上的傷疤,是他的榮耀,所以他從來都拒絕太醫治療。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靠自己闖出一切。
  他轉身,忽然看到回廊上站著一個紅衣女子,不由怔住。他的目光從她火紅的衣裙一直掃到她妖嬈明亮的眼睛,忽然慌亂起來,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驚喜,更多的是駭然。
  “……大嫂!”
  魏重天上前一步,輕輕地,不可思議地叫了出來。
  花九千定定看著他,她眼睛裏什麽也沒有,空空的,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掉落,眼前不由自主掠過許多許多她幾乎已經忘記的畫麵。那種畫麵血淋淋陰森森,牽扯著她的五髒六腑,然後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劇痛攫住了她,小腹立即開始抽搐,她痛得要彎下腰去。
  她幾乎以為自己又要流血,於是有些慌亂地在腰間摸索,急急抓起紫金的煙杆,笨拙地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織輝草苦澀的味道。那味道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平息一切浪潮,劇痛慢慢消失,她額上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原來……”她微微笑了起來,輕道:“原來你就是天威將軍,重天。我真沒想到。”
  魏重天急忙走了過來,有些笨拙地說道:“大嫂!你當年怎麽突然就走了?大哥他……”他沒說下去,他家大哥是什麽德行,他太清楚了。“我娘她……”他也沒說下去,他娘是怎麽樣,他也很清楚。所以,沒必要說假話。
  花九千捏著煙杆,眼神有些虛幻,輕輕說道:“都好久的事情啦,說起來有什麽意思?重天,恭喜你,終於名聲鵲起,魏家那些老頭子終於滿意了吧?”
  魏重天抿起唇,似乎是想笑,可惜有點苦澀,笑得很失敗。他搓了搓手,良久才低聲道:“大嫂,這些年你過得如何?我娘和大哥他們……唉,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萬峰會那裏……我也賠過不是了。”
  花九千挑起眉頭,笑得諷刺:“你賠什麽不是?我從來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既然沒有恨,又何須賠禮道歉。不關你的事。”
  魏重天低下頭,他坑坑窪窪的光頭上濕漉漉地,是剛才落下來的雪化了,冒出白色的霧氣。他似乎有點忌諱她,說話前都要想上三四遍,好久才又道:“你……不會再回去了麽?”
  花九千點了點頭:“我本來也不該留在那裏,那隻是會裏給魏家的一個人情罷了。”
  魏重天也隻好跟著點頭,又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他忽然拍了拍手,歎道:“唉,何必站在這裏說話,大嫂,咱們進屋去說。不知你會不會給我這個麵子?”
  花九千欣然點頭:“好啊,正好我也想知道天威將軍的事情。你怎麽會投靠惠王的。”
  魏重天立即恭敬地領她進小廳,好在他向來是個簡樸的人,身邊隻有一個貼心小仆服侍,上了茶之後,他吩咐不許讓任何人進來,然後遣走了小仆,端茶喝了一口,才道:“大嫂,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雪山。”
  花九千也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理會得,不過那也沒什麽。惠王要是有本事招攬到上三峰的人,也算他本事了。”
  魏重天沉聲道:“大嫂不要輕視這事,惠王身邊的蠱師裏麵有沒有萬峰會的我不清楚,可那些蠱師裏麵有個十分厲害的女子,我曾聽惠王手下的一個蠱師說他窮其一生也達不到那女子的厲害程度。惠王現在正是廣招人才之時,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上三峰的人,他一定會強留!你如不願,他必然會炮製法子來懲罰你!他身邊那個女子十分厲害!大嫂千萬謹慎!”
  花九千揉了揉額角,輕笑道:“怎麽每個人都喜歡讓我謹慎?你的好意我明白,謝謝你。可是我這次來,卻不是為了惠王,而是出來尋找我的手下。我不想與任何勢力扯上關係,你們無需為我操心。”
  魏重天歎了一聲:“惠王他……用這種法子強行搜羅了許多人,沒人敢不服。”
  花九千摩挲著杯子,微微一笑:“既然他是這種人,你為什麽要替他效命?”
  魏重天沉默了一會,他的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快樂,隻是一片莫名堅持的茫然,他低聲道:“我……有想要的東西,惠王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
  “你想要什麽?名?利?高官厚祿?”花九千問的甚至有些好笑。
  魏重天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想要這些。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魏家,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花九千原本隻是說笑,聽他這樣說不由斂起了笑容。
  “重天,你是認真的?”
  魏重天點頭道:“大嫂,你不用勸我,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我比誰都明白。”
  花九千看了他許久,終於說道:“你當真明白?你拿下了江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聽過功高震主麽?”
  魏重天挺了挺脊背,好讓自己看上去信心十足,他朗聲道:“我相信惠王不是這樣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被人猜忌!江山是我們一同吃苦才打下的!名利是我該得的!是他該給我的!”
  花九千默然。他選擇的是什麽道路!重天,你腦子發熱了麽?她還想勸,但見魏重天堅定的眼神,她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人有的時候認定了一條路便不願回頭,或許他在心底也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但卻始終要執著地走下去,試圖把結局改變。
  她低頭默默喝了一口茶,輕道:“你以後不要後悔便好。”
  魏重天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又問了花九千一些近況,兩人正閑聊,忽聽門外那個小仆高聲叫道:“將軍!惠王來了!”
  魏重天大驚,急道:“大嫂!你還是趕快躲起來!不要讓惠王看到你!”他心知花九千是個極厲害的蠱師,隻道常人也能一眼看出,倘若惠王要留這個人,他真的毫無辦法!
  花九千卻輕鬆笑道:“你怕什麽?他又不認得我。”
  魏重天還想說話,門已經被打開了,惠王朗朗而笑的聲音傳進來:“重天,怎麽不用晚膳?一個人在做什麽呢?”
  說著他就走了進來,一見魏重天對麵坐著一個紅衣的妖嬈女子,他不由一愣,忽然笑了起來:“原來躲在這裏有佳人陪伴!倒是我魯莽了,那我先告辭。”
  他轉身就走,倒也瀟灑。魏重天急忙叫道:“王上!這是臣下的……一位故友!請勿誤會!”
  惠王聽他這樣說,便回過頭來,這邊花九千早就盈盈下拜:“民女花九千參見惠王。”她形容風流妖嬈,惠王早就心神俱醉,連聲笑道:“快請起快請起!你叫花……?”
  花九千淡然一笑:“民女花九千。”
  惠王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直直盯著她妖嬈的麵容,話也說得好似醉了:“九千……好名字啊……你多大了?”
  他伸手要握花九千的手,她眼神一動,微微讓了過去,站起來說道:“民女還有事,先告退了。”
  她轉身就走,火紅的衣角掃過惠王的腳麵,他中了蠱似的猛然伸手去抓她袖子,口中急道:“別急著走!陪本王說說話,你想要什麽?”
  魏重天見花九千的臉色變得陰森,隻怕她那陰狠的脾氣發作要對惠王不利,急忙道:“王上!花姑娘早已許配了人家!”
  惠王顯然沒聽清,喃喃道:“什麽?……重天你說什麽?”他抓住花九千的袖子,手指一點一點下滑,最後握住她的手,隻覺柔若無骨,光滑細膩,心神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忍不住摩挲著,麵上隻是笑,也不說話。
  “王上!”
  魏重天叫了一聲,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兩指並起,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點,惠王好像被針紮了似的,忽然丟開她的手,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花九千嫣然一笑,輕道:“民女告退。”她飛快地走出門口,紅色的衣裙好像一片晚霞,誘人之極,殘留下氤氳的幽香。
  惠王怔怔看著門口,輕道:“她……世上居然有如此人物……”
  魏重天心頭突突亂跳,也不敢說穿,隻得盯著惠王的手背看,那上麵多了一個極小的黑點,他也不知花九千下了什麽蠱,但想來她還不至於做什麽大手腳,她向來是個知分寸的人。想到這裏,他長歎一聲。
  很快,他就知道那蠱到底是什麽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惠王見了花九千的容顏之後,便要張老五在莊裏麵四處尋找,誰知花九千回去之後竟然立即離開了莊園,自然是找不到的。於是失望的惠王隻好選了一個容貌身段不錯的婢女侍寢。
  那蠱,就這樣發作了。
  花九千坐在馬車裏,笑得十分開心,好像遇到了什麽好事似的。鷹六是個悶葫蘆,隻當沒看見,蘇尋秀被她笑的渾身發毛,終於忍不住道:“你笑什麽東西?好惡心!”
  花九千卻沒生氣,隻是笑道:“笑那個色鬼惠王,他現在一定打噴嚏打的頭昏腦脹。”
  原來她惱怒惠王的急色,給他下了一個惡作劇似的蠱蟲,隻要他一親近女子,便會忍不住打噴嚏。想到那個色鬼使勁打噴嚏的樣子,她笑得更歡了,好像之前的那些悵然,也跟著消失。

  18.天堂村

  這是一片光禿禿的懸崖,沒有草,沒有樹,隻有嶙峋的石頭。抬頭看,上麵是厚厚的白雪,往下看,下麵是漆黑深邃根本看不到底的深淵。
  蘇尋秀手裏的麻繩磨擦著石頭,發出吱呀的聲響,令人牙酸。他雙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剛要喘一口氣,肩上忽然一重,卻是花魔女的腳踩了上來。
  “喲,秀秀你是不是不行了啊?你休息一會吧,讓老娘走第一個。”花九千手裏抓著麻繩,火紅的身影晃啊晃,低頭對他很囂張地笑,那笑容好像在告訴他:原來你體力這樣差,真是想不到啊!
  “羅唆!小爺什麽時候要休息了?!”蘇尋秀用手狠狠撥開她的腳,抓著麻繩又往下滑了幾丈。這混帳的懸崖,混帳的麻繩,混帳的天氣,混帳的花魔女!一切都混帳之極!他幹嘛要把大好時光花費在這種破地方?現在想來,最大的混帳是他自己,明明知道她是個魔女,根本不需要多加照顧,她不折磨人已經算好的了。可下懸崖的時候,他還是一言不發地抓著繩子第一個墊底衝了下去。
  什麽憐香惜玉,似乎這些柔軟的詞語都不適合用在花魔女身上,她壓根就不是人,他一定是沒睡醒才作出這種無聊舉動。蘇尋秀雙手微微一鬆,整個人順著麻繩簌簌往下滑,遠遠地把上麵三個人拋開。山穀底下的陰風吹上來,他的長發也揚起,眼前有些模糊。
  她隻能活三年,活五年,甚至活三天,這些本來都不幹他的事。她是九姑娘也好十大爺也好,也不幹他的事。可他就是這樣莫明其妙開始注意,注意她的所有細節,然後他就知道,昨天她不開心,因為她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樣深邃,仿佛安靜卻混亂的海底。
  為什麽呢?這些本來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倒黴的人應該是他,被困的人也是他。他想,或許事情要糟,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耳朵,眼睛,甚至鼻子,都搶先對她作出了反應,本能地開始追逐著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真的要被魔女纏住了。
  一股風忽然猛地從下麵吹了上來,帶著甜甜的香味,暖洋洋地。蘇尋秀在崖上攀了半天,雙手和臉頰早已凍得沒有了知覺,乍被風一吹,渾身都開始發癢。下麵似乎有隱約的水聲傳來,他也懶得和上麵的人說,雙足在崖上一點,飛快滑了下去。
  忽然,他猛地停住了,不是因為看到了穀底,而是因為——麻繩到頭了!他此時已經熱到全身是汗,於是不耐煩地抬頭吼叫:“花魔女!這什麽破爛麻繩!都到頭了!”
  她在頂上麵,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紅點,但是聲音傳過來的時候卻極清晰:“你等著別動,老娘馬上下來!”話音剛落,她就猛然下沉,蘇尋秀眼睜睜看著那個紅點越來越大,衣袂飛揚,她簡直像一個著紅霞的精魅,從天而降在他眼前。
  “真的到頭了。沒辦法,直接跳下去吧。這裏這樣熱,想必快到穀底了。”花九千在上麵朗聲說著,額頭上的一顆汗珠不小心落在他臉上,溫熱的,他心裏一癢,忽然煩躁起來,隻想不要再和她待在一起,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瘋了。
  “先在這裏等會,等貓三鷹六他們下來了再商量。”她空出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抬頭往上看,那兩人還在頂上麵,如同兩個小黑點,要下來估計還要花些時候。
  蘇尋秀哼了一聲:“要跳就跳,哪裏還要商量!你不跳我先跳了!”
  他猛然鬆開手,整個人猛然下沉,仿佛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瞬間就沉到了黑暗的穀底。鬆手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了極致的暢快,好像逃離了一直以來的某種壓力似的。他下意識地稍稍蜷起身體,隻待落地之時見機行事,可以讓自己少受一點傷。
  “撲通”一聲巨響,他墜入了溫暖的潭水裏,這個變故他也沒想到,在水底劃了幾下,他剛要浮上來,就聽連續的三聲撲通,花九千他們幾個竟然也跟著跳了下來!水花濺了一臉,他抹了一下,張口正要嘲笑幾句,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等等,這裏是……?他有些怔怔地打量著周圍五彩繽紛的花樹,打量著潭水上飄浮的一層花瓣,打量著……兩個坐在潭邊光著身體的年輕女子。蘇尋秀完全愣住,三個人,三雙眼,呆若木雞地對視了好久好久,終於,那兩個女子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大聲尖叫,一麵飛快地抓過身後的衣服擋在身前。那慌張驚恐的模樣,讓蘇尋秀懷疑自己是怪獸一隻,會吃人的。
  “你……你們是……?”那兩個女子戰戰兢兢地問著,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淫賊的本性終於露出,他賊忒兮兮地上下打量著那兩個女子露出的肩膀和小腿,目光如針,讓她們嚇得臉都綠了。
  喔,兩個人姿色都是中上,福氣!他抹了抹臉,陪笑道:“別怕別怕,我可不是什麽壞人……”話還沒說完,後領子就被人一提,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腦袋上被人重重一敲。
  “說什麽廢話呢!”花九千不客氣地把他甩到一旁,回頭問那兩個嚇傻的女子:“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時貓三鷹六他們也從水裏浮了上來,那兩個女子乍一見這麽多年輕男子,不由漲紅了臉。年紀較大的那個漸漸收斂了恐懼的神色,看起來倒有些興奮,她輕道:“這裏是安明村……你們,是外麵來的旅人麽?”
  蘇尋秀不死心地湊上去,連聲笑道:“不錯不錯,我們是外來的旅人。兩位姑娘貴姓啊?我姓蘇,名尋秀……”
  他還是沒能說完,花九千抽出腰上的煙杆,在他腦袋上狠狠刷了兩下,他疼的臉都青了,蹲在水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花九千在濕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擦煙杆,這才道:“我問一下,前幾天是不是也有外來的人進這個村子?”
  那兩人搖頭,輕道:“我們不清楚,這事要去問村長……”
  “村長在什麽地方?”
  “你們沿著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出了林子,往左邊拐,再走一會就能看到一個青瓦大屋,上麵爬滿了藤子,那就是村長家啦。”
  那兩人說完,見蹲在水裏的蘇尋秀就是不死心地盯著她們倆的小腿看,不由臉色一陣暈紅。蘇尋秀雖然一隻眼戴著眼罩,卻依然能看出是個俊美的男子,村裏甚少見到這種人品的男子,加上他後麵那兩個沒說話的年輕人,也是極出色的容貌,這兩人不由芳心亂跳。
  蘇尋秀正努力用目光非禮人家,後背忽然又被人一提,卻是花九千,她提著他上岸,冷道:“給老娘收斂一些!要是敢出什麽差錯,你就哭吧!”她丟下蘇尋秀,脫掉身上厚重潮濕的狐裘,隨手擰幹裙擺。
  “老板,現在怎麽辦?”貓三鷹六兩人也跟著上了岸,他二人到底比蘇尋秀臉皮薄了許多,老板在麵前,壓根不敢回頭看,雖然貓三很想偷看一下。
  “去找村長,問問他狐七有沒有來過。”花九千解下頭發,隨意甩了甩,然後一把提起蠢蠢欲動的蘇尋秀,朗聲道:“快走吧!貓三,替咱們向兩位姑娘賠個不是!”
  貓三隻好難得靦腆地回頭微微作揖,然後逃也似的趕上老板。
  其實出了林子,花九千就發覺村子裏有點不對了,所遇到的基本都是女子,男子,特別是年輕男子,幾乎沒有。路邊的女子一見來了三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都聚在那裏低聲說笑,指指點點。貓三鷹六兩個人被指的渾身發毛,隻有蘇尋秀萬分享受,左看看右看看。
  “嗯,老娘大約明白了一點。”花九千忽然低聲說道,“村子是這種模樣,原來這裏的水有問題。”她跨過一條小溪,用鼻子嗅了嗅,喃喃道:“果然,河底有藍礦,難怪很難生出男嬰。”
  “老板,怎麽說?”貓三見她嘀嘀咕咕,不由十分好奇。
  花九千笑道:“不是說這個村子這個村子隻給進不給出麽?一般外出的旅人多為男子吧,這個村子的水有問題,河底有豐富的藍礦,喝了這裏的水,會破壞身體構造,生不出男嬰。所以村民要留下外來的男子,否則不出二十年,這個村子就沒後代啦。”
  眾人恍然大悟,鷹六更是蹲下來抄了一手水,放在鼻前一聞了聞,水裏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果然是藍礦。難怪這裏能長出五彩繽紛的花樹,藍礦是微毒的,但對人體沒有很大的傷害。
  “老板,這種情況能改善麽?”貓三喝了一口河水,咋咋嘴,露出滑稽的模樣。
  花九千一邊往前走一邊笑:“老娘不是早就給你們說過了麽?這會還要問?可見你們平時都不用功的。”
  貓三無奈地望向鷹六,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這次老板又記錯了,她壓根就沒說過藍礦的事情。
  花九千又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水裏加紅礦,不過這附近隻怕找不到紅礦,隻好用麻煩的辦法了。種一點天羅草,長出來的草籽泡在水裏七天之後藍礦的毒就沒了。”
  說話間,眾人已到村長屋子門口,花九千敲了敲門,就聽裏麵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然後門被人猛然拉開,一個黃衣女子急急叫道:“相公!是你麽?!”她一見門口站著好幾個陌生人,不由怔住。
  花九千淡道:“請問這裏是村長家麽?外來的旅人有事找他。”
  黃衣女子點了點頭,勉強笑道:“快請進來。”
  她轉身就走,一麵用袖子悄悄拭淚,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花九千的眼睛。她方才叫相公,莫非村子裏有人離開了麽?
  眾人跟著她進了屋子,就見正廳裏麵坐著一個綠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顯然已有了數月身孕,可是她麵上全然沒有孕婦應有的喜悅,反倒是愁雲密布,兩隻眼睛紅腫的和桃子似的。一見有人來,她勉強笑著站起來,柔聲道:“外來的客人,請進裏屋,村長正等著呢。”
  花九千沒說話,隻是微微點頭。黃衣女子早已打開了裏屋的門,笑道:“請進。我馬上去端茶。”
  花九千若有所思地進了裏屋,卻見椅子上坐著一個白胡子老頭,他麵上也是愁雲密布,雪白的眉毛鎖在一起,看上去還有點怒氣。一見他們進來了,村長立即站起來笑道:“歡迎外來的客人,快請坐。”
  眾人坐下喝茶,閑聊了幾句,花九千忽然問道:“村長,我想問您,前幾天有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來村子裏?她大約這麽高……”她比了比身高,“眼睛很大,耳邊有幾條小辮子,帶點北邊的口音。”
  村長眉毛猛然一跳,抬頭死死盯著她,良久才道:“那兩個小鬼,是你們的熟人?”
  眾人一聽他這樣說,不由都激動起來,花九千急道:“是的!他們現在還在村子裏麽?”
  村長頓了頓,才道:“走啦!不但走了,還騙走了維可!老夫早知道外麵的人忘恩負義,卻沒想到兩個小鬼也是如此!枉費我們待他們如此好!當真是狼心狗肺!”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被嗆住,劇烈咳嗽起來。鷹六急忙上前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卻被他用力甩開,厲聲道:“不用你們假好心!你們和那兩個小鬼是一夥的,必然也不是什麽好人!安明村不歡迎你們這樣的人!快滾!”
  他發起脾氣要去推鷹六,花九千陪笑道:“老人家先別氣,不是說安明村隻給進不給出麽?您讓我們滾到什麽地方去?何況,我的弟子我了解,狐七不是那種人,其中必然有誤會,您先冷靜一下。”
  村長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顫聲道:“對!那死丫頭就叫狐七!孫嫂子好心給她男人介紹姑娘,卻被他們趕了出來!都是一幫豬狗不如的東西!你走便走!為什麽還要教唆村裏人一起走?!維可二媳婦都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你讓他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麽過日子?!”
  他說了啥,貓三都沒聽清,隻聽到“她男人”三個字,臉都綠了。他急急張口想問個清楚,可是看村長正在盛怒之中,隻怕問了他也說不清,隻得硬生生忍住,心頭滿不是滋味。
  花九千柔聲道:“老人家不要生氣,狐七隻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她能懂什麽?您不要遷怒在她身上。興許是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自己說要走呢?”
  她剛說完,門口就傳來那個綠衣女子的哭聲,一邊哭一邊道:“相公他……村長,我一直都沒敢說……相公其實總在我麵前說想去外麵看看……他說他想知道外麵的有錢人過怎麽樣的生活。我……我一直當他是說胡話,誰想他……竟然真的走了!”
  村長登時呆住,胡須一個勁顫抖,他喃喃道:“你……你為什麽不早說?”
  那女子顫聲道:“我總想著相公是不會舍得的……他總喜歡看我的肚子說以後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是這事我想與狐七姑娘和鬼八小弟絕對沒關係……您不要錯怪了好人。他們還都是小孩子……”
  村長頹然坐在椅子上,什麽也說不出來了。花九千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自己也不好多留,隻得輕道:“老人家,正好我要去找我的弟子,不如你們把維可的容貌特征給我說一遍,出去之後說不定我能找到他,然後把他送回來。”
  村長卻搖了搖頭,歎道:“出去的人,沒有回來的道理。他既然當初能拋妻棄子離開,自然也決不會回來。罷了,我也老糊塗,身邊的人也沒能看透……”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傷心之極。
  花九千又道:“老人家,我們是來尋人的,既然知道他們安然無恙,我也安心了。我們這就要離開村子,請您放心,我們決不會向任何人提到安明村。”
  村長沒有說話。花九千頓了頓,又道:“為了報答,不如我告訴你們如何生出男嬰吧。”
  村長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花九千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給你們一些種子,種在庭院前麵。等長出草籽了,取下四粒泡在水缸的水裏麵,泡個七天。以後你們無論是吃飯還是喝茶,都要用泡過草籽的水。如果可以堅持,我想不出五年,村子裏的男嬰一定會增多。”
  說著,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錦囊,放在村長手上,輕道:“記住,無論過多久,這個法子都不能忘了,否則安明村真的會絕後。”
  村長還想說什麽,她卻揮了揮手:“我們走吧,趕緊上去!”
  貓三鷹六急忙答應著,三人翩然而出。一直走到門口,花九千才道:“秀秀呢?”
  她環視一圈,卻見蘇尋秀早就一個人跑到前麵的樹下,和幾個放鵝少女眉目傳情了。
  這個村子,是男人的天堂!蘇尋秀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這裏的女子比外麵的都要漂亮,而且性情特別溫和,雖然害羞,卻不敢忤逆他的要求。最近他吃了不少女人虧,都快沒信心了,忽然遇到這麽一群仙子般溫婉的女性,不由心花怒放。
  當下他抓住一個少女的手不放,一邊摩挲一邊說著耳語,正要上去在那少女害羞低垂的臉上偷個香,後領子突然又被人提住了。
  “你又在這裏亂發情?”花九千毫不客氣地提著他的領子,往前一甩,一麵吩咐:“貓三鷹六架住他!咱們馬上出村子!”
  蘇尋秀被兩人架著,形象全無,不由氣極敗壞地叫道:“花魔女,你也不問問小爺的意願?要是我想留在這裏呢?”
  “哦?”花九千轉頭看他,正色道:“秀秀你真的想留在這裏?”
  蘇尋秀本來很想賭氣說個是,可是見花九千的神色,好像他說了是,她就會立即很樂意地把他甩在這裏,然後拍拍手掉臉離開,好像丟掉一袋沉重的垃圾。
  他吞了一口口水,別過臉去,半晌才嘟噥道:“……我……隻是說說而已。”
  花九千忽然笑了起來,用力彈了一下手指:“走吧!咱們去外麵找狐七,然後四處遊玩去!”
  她哼著莫名的小曲,似乎突然心情極好,火紅的身影看上去就像翩躚起舞的蝴蝶。雖然她的開心很有些莫明其妙,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蘇尋秀也忍不住跟著開心起來。
  他懶洋洋地掛在貓三鷹六身上,由他們拖著自己,然後回頭望了一眼樹下如雲的白鵝,還有比雲朵更美麗的放鵝姑娘。
  這裏的確是男人的天堂,但或許,不是他蘇尋秀的天堂。

  19.白眼狼

  花九千他們到處尋找狐七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早就穿過樹林,到附近的鎮子上了。鬼八遵守諾言,將什麽都不會的維可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怎樣投宿客棧,怎樣節省用銀子都仔細地教給他。
  外麵的世界對於維可來說,是完全陌生而且新奇的,一開始他如同初生的嬰兒那樣認真學習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大街上見到稍微大一點的馬車經過都會駐足看許久。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眼神卻漸漸變了。
  連狐七都發覺他的這種變化,他不會再對那些綾羅華麗的衣服驚歎,也不會再幻想有錢人家的地板是黃金做的。他常常會在夜裏一個人坐在客棧的走廊上長籲短歎,或者無緣無故掐著自己的胳膊喃喃自語。他的眼睛變得如同喂不飽的小狼,嫉恨貪婪又自卑地默默盯著所有經過身邊的人。他見得越多,就越沉默。
  他已經完全不和狐七鬼八說話了,經常大半夜跑出去,天明才回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足有四天,在他們來到鎮子上第九天晚上的時候,鬼八終於敲開了狐七的房門。
  鬼八進來的時候,狐七正在吃飯,滿嘴的油。一見是他來了,狐七立即熱情地撥了一大碗飯,再加上小山一樣高的肉,端到他麵前,然後很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吃。”
  鬼八哭笑不得,他把手裏的墨藍小包袱放在桌子上,倒也不抗拒,乖乖坐下來陪她一起吃飯,然後不告訴她自己其實在樓下已經吃了兩碗牛肉麵。
  “鬼八你有什麽事麽?維可大哥呢?最近我都沒看到他,你們住一起,你要多照顧他一點哦。”狐七沒什麽自覺地說著,又夾了一筷子茄子放在他碗裏。
  鬼八沒說話,他最近吃飯比以前快了好多,沒兩下就把碗裏的飯菜吃個精光。而且他也總是覺得餓,即使吃飽了,過幾個時辰又餓了。他能感覺自己正在成長,晚上洗澡的時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覺到身體變結實,在不知不覺中,他就要長得和狐七一樣高了。狐七說過,她一定會把他養得好好的,雖然話語天真無比,但竟然一語成真。
  他用手巾抹了抹嘴角,這才輕道:“我已經有兩天沒看到維可了。”
  狐七愣住,塞飯入口的動作僵在那裏。鬼八把先前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拿過來,打開,裏麵全是一疊一疊排放整齊的金葉子,大約有二十幾片,五片一摞用絲線捆起來。到底是上等黃金,在燈光下散發的光輝幾乎暈人眼,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不清楚他把金葉子帶過來要做什麽。
  鬼八纖細的手指緩緩撥動著那些金葉子,一麵道:“咱們一路從黃金灘過來,吃好穿好住好,全靠天威將軍的金葉子。這些天,每一筆帳我都算過,咱們倆用了四片金葉子。這裏是早上我清點的剩餘,一共有二十六片。而天威將軍當初給了我們四十一片金葉子。”
  “嗯……?”狐七還是沒反應過來,她看了看那些閃耀的金葉子,又道:“……你的意思是……少了十一片?會不會在路上不小心掉了?還是你收在了其他地方?”
  鬼八沒理她,繼續說下去:“咱們都是走的官道,沒遇上劫匪盜賊,住的也都是大客棧,沒有黑店來騙人錢財。包袱我一直貼身放在心口,就是之前墜崖兩次都沒出差錯。我是今天早上突然發現少錢的。”
  狐七終於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吞下嘴裏的飯粒,喃喃道:“你不會……以為是維可大哥做的吧?”
  鬼八微微閉上眼,輕道:“這些天我們都待在客棧裏麵沒出去,我也隻有睡覺的時候才會把包袱取下來放在枕頭下麵。今天早上我梳洗之前數過一遍,發現少了一片,我以為是途中不小心掉了,也沒在意。梳洗期間,維可回來過一次,很急地又出去了。我再數的時候,數目就不對了。”
  狐七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她急道:“會不會是小二做的?我……我覺得維可大哥應該不會這樣吧!他連銀子怎麽算清楚都不會呢!何況他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鬼八搖了搖手:“你先別急。”他從袖子裏掏出兩個小玩意,滴溜溜丟在桌子上,發出玲瓏的聲響,轉個不停。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骰子?”她拈起一粒骰子,它在燭光下散發出迷人的色澤,手感溫潤光滑,上麵的大小麽點竟然都是用高級檀香朱砂做的!狐七從小在九千書局長大,見識了無數寶貝,因此小小年紀竟也一眼就能看出什麽是真正的值錢貨。
  “這是……象牙做的。”她摸了兩下立即就判斷此為頂級貨,然後疑惑地望著鬼八。他點了點頭:“是維可早上匆忙離開的時候,從他懷裏掉出來的。兩個骰子就要值半片金葉子的價值了吧。”
  狐七不說話了。她低頭靜靜看著手裏的骰子,忽然覺得疲倦。傷心,卻不是因為少了錢,隻是因為這一路出來,她所見所聞的事情最後都會以失望而收尾。老板和鬼八說的不錯,她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眼裏,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麵。但其實人就和她手裏的骰子一樣,有完全不同的麵孔,突然就會改變,令她措手不及。
  一個人想變好一點都不容易,但想變壞卻太容易了。從安明村出來快要十天而已,她親眼看著一個擁有純樸渴望眼神的人變得墮落,仿佛永遠喂不飽的饕餮。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這樣讓人失望難過?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溫情和背叛,情感和冷漠。維可到底想要什麽,她想象不出來。其實她早該知道,連妻子都可以拋棄的人,又怎會對他們陌路人上心呢?
  她攥緊骰子,半晌,才輕輕說道:“等維可大哥回來吧……十天的約定期也快到了。咱們該為他餞行,希望他一個人能過得快樂。”
  她的語氣裏有一種深刻的悲哀,以及無力感。她幾乎要對這一切絕望,老板他們說的沒錯,外麵一點也不好玩,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會讓你傷心茫然,倘若沒有一顆堅強的心,便會被淚水淹沒。
  鬼八走到她身後,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你失望個什麽勁?倘若每個無關緊要的人都能讓你這樣難過,日子可就沒法過啦。你想對人好,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更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你當自己是神仙,想拯救天下蒼生麽?”
  狐七忍不住往後仰一點,輕輕靠在他身上,終於忍不住露出平常的天真笑容,笑道:“還好,我至少還找到了你呀!鬼八鬼八,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和老板一樣……不,或許比她還好哦。我真不敢想象你要是也離開,我會怎麽難過……”
  她皺起眉頭,努力想象他離開的那個背影。他漆黑的長發會柔順地披在背上,藏青色的衣角隨風拂動,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她的心忽然一痛,然後一種深刻的茫然攫住了她。不敢想象他離開的一刻,她現在都已經覺得難過,好像都無法呼吸,喉嚨裏滿滿的都是苦澀。
  “你的腦袋除了胡思亂想之外,和漿糊有什麽區別?”鬼八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把她周圍悲傷的泡泡敲個粉碎,他沒好氣地把她推開,又道:“有空說這些無聊話,不如想想維可回來之後怎麽和他說!以他現在的情形,估計會很難纏,就怕不肯走。”
  狐七嘻嘻一笑,偏要撲上去抱他個滿懷,笑道:“這些浪費腦子的事情就給你想麽!反正我是漿糊,想不出好法子!”她撲上去之後,鬼八沒有像以前那樣不停踉蹌,卻隻是微微晃了一下,然後抬手扶住她。
  狐七忽然驚奇地瞪圓了眼睛,叫道:“鬼八!你又長高了!不公平!為什麽我沒長高?!”
  她抓著鬼八的肩膀,上下打量,這個小鬼竟然已經可以平視她的眼睛了!以前那個清秀瘦弱如同小姑娘的孩子去什麽地方了?她忍不住酸溜溜地,撅起嘴不甘心地瞪著他。鬼八把這隻八爪魚從身上扯下來,別過臉去不看她,一麵說道:“這也要計較,你果然很閑。”
  他又抓了抓她耳邊的小辮子,聲音聽起來有一種隱約的笑意:“這樣就難過,以後要仰視我的時候,還不哭死?你真是個小丫頭。”
  他的笑聲如春風,狐七忍不住想把他的臉別正,看看他現在是怎麽樣的表情。她很少見到鬼八笑,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偏偏那樣美麗,好像所有的烏雲都在瞬間被撥開那種清朗。
  鬼八抓住她的手,正要不耐煩地再說她兩句,忽聽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走到鬼八那間客房門口的時候忽然放輕了腳步,似乎躡手躡腳在做什麽。兩人對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狐七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兩人趴在那裏仔細一看,卻見穿著紫貂皮披風的維可也學他們趴門縫上看,不過他看的是鬼八的屋子。
  “他什麽時候多了那樣一件披風?一定很貴吧。”狐七悄悄說著。
  鬼八抿了抿唇,沒說話。
  維可似乎是看清了屋裏沒人,登時狂喜地推門走進去。狐七二人也跟著推門出去,兩人躲在門口往裏看,維可正彎腰使勁翻著鬼八的床鋪,連枕頭都不放過,就差沒用刀劈開來看看了。鬼八的床鋪被他翻得一團亂,看起來他好像在急切地尋找著什麽,找了半天沒找到,嘴裏便忍不住開始罵罵咧咧。
  “我說,你找的是這個麽?”鬼八忽然懶洋洋開口了,維可吃了一驚,幾乎是跳起來回頭的。鬼八靠在門上,手裏晃著那個藍色的小包袱,冷冷看著他。
  維可的臉一陣紅一陣綠,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鬼八慢慢走進去,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光鮮行頭,有些譏誚地笑道:“維可大哥,人說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你卻厲害得多,一天不見便讓我們眼珠子都掉下來了。這身衣服可花了你不少錢吧?”
  維可嘴唇動了動,忽然急切地小聲地說道:“不……不關你的事!”他搓了搓手,忽然又變得理直氣壯,厲聲道:“你今天還沒給我錢!我快餓死了,你要違背自己的諾言麽?快給我錢!”
  狐七見他這樣蠻橫,不由心中有氣,上前一步正要指責他,鬼八卻伸手攔住她。他勾起一抹笑容,說道:“錢?我以為今天早上你已經拿走不少了,還要麽?”
  維可恨道:“你胡說!我根本沒拿錢!你這小鬼,不要血口噴人!”
  鬼八從袖子裏掏出象牙骰子,輕輕拋到他腳邊,笑道:“好吧,你沒拿,倒是我拿了你兩個值錢的骰子,還給你。賭場好玩麽?”
  維可氣極敗壞,臉色忽然變得古怪,直直盯著鬼八,好似要將他剝皮拆骨一般。他的拳頭漸漸捏緊,額頭上青筋也暴了出來。狐七見他神情詭異,不由把鬼八擋在身後,急道:“維可大哥!你是怎麽了?你若是缺錢,可以問鬼八要啊,為什麽要偷?賭場……那就是火坑!你……你怎麽可以把錢揮霍在那種地方!”
  維可猛然揮手,厲聲道:“關你X事!老子現在就缺錢!你要是不給我錢,就是違背了誓言!對得起你的良心麽?!”
  鬼八冷笑一聲,忽然打開包袱,取出五片一摞的金葉子,用力拋到他身上,然後說道:“喏,錢。順便再說一句,這是兩天的份,明天十天的期限就到了,該怎麽辦,你自己應該清楚!我們遵守了諾言,仁至義盡,問心無愧!”
  維可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一摞金葉子,麵上狂喜的神色還沒褪去便換成了驚恐。他急道:“這怎麽行?!你們怎麽可以就這樣把我丟下?當初……”
  “當初說了是十天,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怎麽?我算錯了麽?”鬼八冷冷打斷他的話,又道:“明天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你不要再來纏著我們,我們也不會再給你任何照顧。能不能闖出你的天地,就看你自己了。”
  維可狀若瘋癲地揮手,厲聲道:“怎麽可以這樣!當初不是這樣說的!你們明明是說一直照顧我!啊,我知道了,是怪我拿你們的錢!你們明明那麽有錢,為什麽不給我花一點?!狐七不是蠱師麽?隨便下個蠱就可以有十兩黃金!你們這麽有錢,怎麽這樣吝嗇?!你們兩個小鬼還是不是人?”
  鬼八終於冷下臉,沉聲道:“我們的錢是我們的,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憑什麽要給你花?隨你怎麽說吧,總之明天我們就會離開這裏,你要纏上來也無妨,但你記住,就算你餓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有任何愧疚!明白了麽?”
  他抓起狐七的胳膊,轉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維可怔怔站在那裏,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陷。他忽然捏了捏手裏的一摞金葉子,眼神狂熱起來。不要緊,隻要今天晚上他能大賺一筆,他就再也不用看兩個小鬼的臉色了!隻要能贏一把大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馬車,自己的豪宅,如雲的美女!
  他匆匆忙忙出了客棧,往街角的賭場奔去。等著吧,他一定能贏回來!
  一直回到房裏,鬼八還是忍不住震怒,抬手把小包袱砸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狐七隻道他還在為維可的態度生氣,不由輕道:“鬼八,不要氣啦。就像你說的,不值得麽。”
  鬼八搖了搖頭,揉著額角說道:“我不該最後賭氣給他那麽多錢!好浪費!”
  狐七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原來你是心疼錢!好小氣的鬼八!反正都給出去了,那本來也不是咱們的錢。”
  鬼八倔道:“我才不管,從我荷包裏掏出來的就是我的錢。算了,不管這些,咱們還是快點收拾收拾,馬上就離開!”
  狐七奇道:“這麽急!不是說明天才走麽?”
  鬼八搖了搖頭:“這個客棧不能留了,維可輸了錢一定還會來纏著不放。咱們換個客棧投宿,不能待在這裏了。”
  狐七乖乖“哦”了一聲,轉身去收拾包袱。半天,鬼八忽然又在後麵說道:“狐七,以後咱們投宿客棧……還是像這次一樣要兩間房吧。”
  狐七瞪圓了眼睛回頭看他,正要撅嘴拒絕,卻見他正色道:“我不想再和你睡一張床。”
  狐七登時委曲極了,眼淚汪汪地蹭過去,連聲隻是問:“為什麽為什麽?鬼八你不喜歡我?你真的不喜歡我?”
  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和她在一起,自己的頭總會發疼,她的腦子構造簡直是非常人能想象的。他忽然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扯了扯,輕道:“不,我很喜歡你。就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我才不想和你睡一起。你的漿糊腦子能明白麽?”
  果然,她用力搖頭,巴住他就是不放。鬼八輕輕敲著她飽滿的腦門子,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也不需要明白。聽話,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
  這話對狐七簡直比聖旨還可怕,鬼八不喜歡她?!她抓住他蹭了半天,鬼八隻是堅決地搖頭,他神色柔和,通常這種神情禁不住狐七纏兩下就鬆懈了,但這次不同,他怎樣都不同意。狐七終於還是頹然放棄,垂頭喪氣地轉回去繼續收拾包袱。
  袖子忽然一緊,鬼八抓住她,狐七剛要茫然回頭,手心忽然一熱,卻是被他低頭輕輕吻了一下。被吻的手心登時開始發熱發麻,狐七更加茫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鬼八眨了眨眼睛,忽然滿臉暈紅,輕輕放開她的手腕,低聲道:“……快收拾包袱吧!什麽也不許問!”
  狐七一頭霧水繼續收拾包袱,可是,被吻手心的異樣感覺始終殘留,明明是淺淺的,淡淡的,卻仿佛在心口刻了什麽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可是心卻一直在猛跳。
  或許她是生病了,狐七默默想著,改天要吃點藥去。

  20.女蠱師

  南崎的皇城原本是北邊的彌珥城,自從老皇帝死後,兩個皇子開始爭皇座,皇城就分成了兩個。北邊的彌珥被桓王奪走,被人稱為大皇城,而西邊的月皎城則被惠王拿下立為皇都,人稱小皇城。
  雖然南崎多戰亂,但小皇城卻依然繁榮安寧,街上行人與其他戰亂區全然不同,都是笑語晏晏,滿麵悠閑之色。在南崎有個說法,大皇城中盡貴族,小皇城裏遍富豪。當年兩個皇子分家,擁護桓王為帝的都是朝中老臣,三品以上的貴族,而惠王則牢牢抓住了三品以下的官員,得到了許多富豪的相助。
  能在南崎小皇城居住的,大多是富貴之人,此處景致與別處大異,富貴景象甚至不輸西鏡。婦人多著時新嬌媚的衣服式樣,男子也是一派風流,街道兩旁的漂亮店鋪比比皆是,彩色的旗子獵獵飛舞,似乎連風中的氣味都異常香甜。
  衙門前的告示欄裏新貼了一張巨大的告示,許多人都圍在那裏指指點點,大聲嚷嚷著什麽,這樣的舉動引來更多的人,一時間衙門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連旁邊賣饅頭的小販也禁不住伸長了脖子往那裏瞄,想知道朝廷又玩什麽新花樣。
  剛好第一籠饅頭蒸好了,小販匆匆揭開蓋子,大團大團的白霧往上升。他先時也沒注意,隻顧著往衙門那裏看,忽然覺得有一點不對勁,他急忙回頭,卻見饅頭鋪前弓腰站著一個人,隔著霧氣看不清他,隻覺衣衫襤褸。那人伸手在拿饅頭,可是太燙,他拿了幾下都沒拿起來,白胖胖的饅頭上倒是留下好幾個黑色指印。
  小販登時火了,厲聲叫道:“哪裏來的兔崽子!敢吃你家老子的白食!”他掄起手旁的擀麵杖就打,那人掉臉就跑,最後還是給他得手了一個饅頭,急急捏在手裏搓了兩下,死命就往嘴裏塞,硬是給他塞了半個下去。
  小販追上去狠狠抽了他幾下,那人如同老鼠一樣在人群裏竄來竄去,引得那群圍在衙門前看告示的行人紛紛叫起來。小販作勢還要抽他,那人似乎是急了,連滾帶爬往前跑,最後不小心摔了下去,腦袋撞在告示欄的柱子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眾人還在驚呼,衙門那裏早已有人出來嗬斥:“吵什麽?!衙門前麵是給你們吵鬧的地方麽?!都散了散了!”
  眾人隻好退了幾步,忽聽那人尖叫一聲,一手死死抓住告示欄的柱子,另一手打算把那張巨大的告示撕下來。衙門的人哪裏容得這個乞丐放肆,紛紛衝上去撕扯他,一麵叫道:“好賊漢!皇上的諭旨也敢撕!想死麽?!”
  那人死活都不放手,硬是把告示撕下來攥在手裏舉高,然後嘶聲叫道:“我認識蠱師!我知道有厲害的蠱師!我願意報效朝廷!我誓死效忠!”原來那是一張重金聘天下蠱師的告示,惠王禦筆親題,所以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捕快們聽他這樣說,倒也真放手了,這時衙門裏出來一個青衣男子,年約三旬,他打量了一番那人,皺眉道:“就你這樣的,認識什麽蠱師?青天白日的來誑人,真當南崎沒王法了麽?”
  那人隻是叫:“我認識的!我發誓我認識!那丫頭隻用手摸了一下,傷口就全好了!我絕對不敢說謊!”
  青衣人見他說得誠惶誠恐,再想想一個乞丐就是天給了膽子也決不敢欺騙朝廷,當下不由放柔了麵色,說道:“你若真認識厲害的蠱師,我便饒了你。你叫什麽?”
  那人匍匐在地上,嘶聲道:“小人維可!小人絕對不敢撒謊!”
  青衣人點了點頭,說道:“那好,你跟我進來。”
  維可心頭突突亂跳,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反正他也已經豁出一切了,當下毫不猶豫大著膽子跟那人進了衙門。
  原來,那一夜他輸光了所有的錢財,連身上那件貂皮披風和象牙骰子都被人搜羅走了,最後打手們像丟破布似的把隻穿著單衣的他丟在寒冬清晨的街頭。凍得瑟瑟發抖的他,飛快趕回客棧,想問鬼八再要錢的時候,小二告訴他,狐七鬼八兩人晚上就退房離開了。那一刻,他有一種被人逼進絕境的感覺,對那兩個小鬼更是恨之入骨,覺得是他們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他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大冬天的也隻剩一件單衣。客棧的小二看他可憐,就送了他一件舊棉襖,又給了他幾個銅板做路費,叫他早點回家鄉。可他們哪裏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家鄉可回了!都是那兩個小鬼,把他騙出來,卻撒手不管!如果他還留在安明村,哪裏會受這種苦!黃鶯和綠情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好好的!他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沒看到呢!
  他越這樣想就越恨,狐七鬼八在他心中成了魔鬼,他恨不得生噬其肉。他輾轉漂泊了一個多月,隻想著可以找一份工養活自己,可他總改不了賭性,賺一點錢便要揮霍一空,沒有老板願意雇用他。他過上了乞討的生活,來到小皇城的時候,餓到幾乎要暈過去,所以才當眾偷人家的饅頭。
  現在,他的黴運會不會結束了?維可戰戰兢兢跟在那人身後走,進了內堂,那人也沒說什麽,隻是讓下人帶他去沐浴更衣。維可在外麵飄蕩了一個多月,對人情也比初時了解了許多,知道不能得罪貴人,以及什麽時候可以說話什麽時候乖乖沉默。
  當下他乖覺地跟著下人走,痛快地洗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澡,然後換上嶄新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去參見那人。他早聽下人叫那人沈大人,所以也跟著這樣叫他,恭敬地跪拜。
  沈大人淡淡喝了一口茶,輕道:“不用這樣多禮,倘若上麵的人覺得你提供的消息可貴,流水的銀子多的是打賞!”他手指點了點小案,忽然又問道:“吃飯了沒?”
  維可很想搖頭,可是肚子發出的饑餓聲卻讓沈大人莞爾,他朗聲道:“來人,上飯!”
  小衙門裏麵也沒什麽好菜,肉倒是很豐富,維可又想維持形象又忍不住大吃大喝,忙亂不已。沈大人坐在一旁,隻是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忽然又道:“你說你認識蠱師,是真的麽?你給我詳細說說情況。”
  維可急忙說道:“小人絕對不敢撒謊!小人是……北邊的一個村子裏的人,有天村子裏來了兩個隻有十五六歲的孩子,男的什麽都不會,但女孩子卻是極厲害的蠱師!村子裏有個人傷了腳,她摸了兩下就好了!後來小的在家鄉覺得沒什麽前途,便央求他們帶我出來見見世麵,那女孩子偶爾會替人用蠱療傷,下一次蠱就要十兩黃金……”
  “他們人呢?現在在什麽地方?”沈大人打斷他的話,直切重點。
  維可低聲道:“小人……他們拋下小人不知去了什麽地方。不過我知道他們要去哪裏,我聽那個女孩子說過,他們要去西鏡!做什麽任務的。”
  沈大人沉吟了一會,似乎在考慮這個人的話值不值得相信,值不值得帶他入宮。萬一上麵那位脾氣古怪的不喜歡,未免得不償失。
  維可見他沉吟不語,隻當他不信,不由急急從脖子上掏出一個小小的掛墜遞上去,一麵道:“您若不信可以看看這個!這是那小姑娘送給我的,據說是什麽可以祛病祈福的!”
  沈大人接過掛墜,卻笑著瞥了他一眼,淡道:“祈福?你這樣的還叫福氣麽?這福祈得可真妙。”
  維可登時漲紅臉,什麽也不敢說了。
  沈大人本來隻是隨意看看,誰知那掛墜卻是用一塊黑色琥珀製成,上麵刻著精致的文字,對著陽光一看,那些文字竟然閃爍著幽幽綠光。他也算有些見識的人,自然明白這個祈福的道具蠱是高級貨,可見維可說得不假。他心頭暗喜,把琥珀還給他,一麵笑道:“我姑且相信你。快點吃,吃完了便要進宮見大貴人。是福是禍,就看你運氣了。”
  ××××
  維可在狼狽流浪的時候,以為自己會這樣蕭條地死去。他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自己夢想中富麗堂皇的地方。
  是的,他進了皇宮,惠王的宮殿。在馬車上的時候,他的心就要跳出胸口似的,怎麽抑製都沒用。他也見過不少華麗的房子,本來以為皇宮也不過是更大一點的房子罷了,可是等到了皇宮,車門拉開的時候,他還是震驚了。原來,大這個詞可以無極限。馬車停在一片空曠的前庭,遠遠望去有一棟五彩的宮殿矗立,這樣的對比,令馬車看上去無比渺小,人也更如同塵埃一般。
  “下車吧,機靈點。”沈大人低聲說著,維可急忙下去,一踏在白色整潔的大塊地磚上時,他兩條腿都開始打顫,忍不住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兩下,擦掉汗水。
  沈大人說話也不敢大聲了,兩人跟著幾個青衣小太監往後麵走。維可雖然低著頭,兩隻眼睛還是在亂瞄,那朱紅色的牆,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還有盤龍的柱子,白玉一般的欄杆,遙遠的望不到盡頭的庭院……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了。
  可是,當他進入一個宮殿之後,才發現之前看得那些都隻是外在,宮殿的裏麵,是令人眼花繚亂幾乎要窒息的奢華。惠王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宮內所有地方都要美侖美奐,哪怕他很少去的偏殿也要精致無比。
  維可被眼前大片大片淺碧色的紗帳弄花了眼,暖暖的帶著幽香的風拂在臉上,他幾乎要醉了。小心沿著水晶地板往前走,兩旁是白玉做的大水池,裏麵養了許多紅色黃色紫色的大鯉魚。綠色的孔雀石的柱子上點綴著拳頭大小的明珠,角落的青銅鼎煙霧嫋嫋上升。
  偌大的殿堂,半點聲音也無,維可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如同打雷。他吞了一口口水,跟著沈大人穿過這個正殿繼續往後走。殿後有兩個門,門口守著太監,沈大人跟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回頭道:“你跟幾位公公進去,我不能陪你了。總之你小心說話。”
  事到臨頭,維可也隻有點頭,跟著那兩個小太監進了一間陰暗的屋子。這間屋子很大,可是也四處掛著淺碧色的紗帳,可惜沒有光,屋子裏彌漫這一股似甜非甜,似澀非澀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幾乎忍不住要打噴嚏。
  撥開紗帳往前走了幾步,兩個太監忽然跪了下來,脆聲道:“姑娘,人帶來了。”
  維可戰戰兢兢地跟著下跪,腦門子貼在冰冷的地板上,動也不敢動。沒過一會,就聽前麵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姑娘說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兩個太監很快就退了下去。維可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什麽貴人,似乎連說話都聽不見的。正在胡思亂想,卻聽那個脆生生的女聲又道:“姑娘問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祖籍是哪兒。”
  維可知道普通人麵對蠱師的時候最好不要撒謊,他再也不敢隱瞞,說道:“小人維可,今年二十四,祖籍是安明村。”
  帳子裏的小丫頭又道:“安明村?是那個隻給進不給出的村子麽?”
  維可急忙答了個是。
  小丫頭又道:“姑娘問你,你說的蠱師長什麽樣,多大了,在什麽地方遇到的,叫什麽名字。”
  維可當下把對沈大人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當他說到“狐七”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聽見帳子裏傳出什麽東西破碎的細微聲響,他登時停下來不敢再說。
  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姑娘問你要那個祈福的道具蠱,你放在前麵的台階上就好。”
  維可乖乖把那個琥珀放在台階上,沒一會,隻聽帳子裏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帳子被一隻手輕輕撥開,那隻手拿起琥珀,摩挲良久。維可粗粗瞥了一眼,隻覺那隻手柔軟纖細,應該是個年輕女子的手。他心頭亂跳,忍不住匍匐下去。
  良久,那隻手把琥珀放回去,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姑娘說,你給的消息十分可貴,賞你三萬兩白銀,皇城府邸一座。你可以下去,到內務府領賞了。”
  維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急吞了一口唾沫,正要答謝,忽聽門外一個男子大聲叫道:“安心!你在做什麽?快來幫朕看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說完便是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後不等那小丫頭說話,門就被人不太客氣地推開了,一個服侍華貴的男子走了進來。旁邊兩個小宮女攙扶著他,隻聽他的噴嚏聲一路從門口傳到這裏,甚是響亮。
  維可隻道是什麽貴人,也不好動,隻得繼續跪在地上。那男子一直走過來,看了一眼維可,便揉著鼻子說道:“原來你還在選人,先不管這些,替朕看看!都打了半個多月的噴嚏了!”他說話聲有點沙啞,想來是打噴嚏打的。
  帳子被一隻手揭開,還是那隻柔軟纖細的手,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抹,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回王上,姑娘說您是中了蠱,不過不礙事,她馬上就能解開。”
  惠王奇道:“中蠱?朕也沒去奇怪的地方啊!從雪山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誰有膽子給朕下蠱!”
  沒人說話,那隻手在惠王手背上輕輕一拍,隻見他手背上立即跳起一個小黑點。那手如同閃電一樣快,一把抓住那黑點,在手裏一搓,就成了黑色的粉末。那人搓了一會,就聽那小丫頭忽然說道:“王上,姑娘問您在雪山遇到了什麽人,有沒有遇到年輕女子之類的。”
  惠王幾乎是立即就想起花九千那張妖嬈絕豔的容顏,他撓了撓下巴,笑道:“倒是有的,那女子……朕從來沒見過那般人物!怎麽,是她下的麽?”
  那小丫頭又道:“王上,那姑娘叫什麽名字您知道麽?”
  惠王想了一會,才道:“是姓花吧……叫什麽千……?啊,花九千。”
  那隻手忽然顫了一下,黑色的粉末從指縫裏流了下來。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王上,姑娘說今天有人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如果順利,您將得到兩個甚至以上厲害的蠱師。您說的那個姑娘,也會是其中之一。”
  惠王喜形於色,連聲道:“真的?!朕就知道她必然不是簡單人物!安心,她有你厲害麽?朕很想得到她!”
  小丫頭說道:“姑娘說……她暫時還不知道。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她什麽也不能肯定。”
  惠王壓根就沒注意她說了什麽,他興奮地叫道:“朕一定要得到她!重天呢?!馬上派重天順著線索去追那蠱師!朕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一直走到門口,才道:“那個跪地上的人!你提供如此寶貴的消息,朕大賞你!在安心姑娘賞賜之上,在給你安排一個宮內的職務做做!啊,你就幫著安心姑娘做事吧!安心你隨便給他安排一個職務!”
  他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找魏重天去了。維可趴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然如此好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就聽帳子裏小丫頭說道:“維可,姑娘說安排你做身邊的佩刀侍衛,即日上任。你可以下去了,到內務府去吧。”
  維可答應了一聲,剛抬起頭來,忽然身後吹進一股冷風,將前麵的帳子吹開。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那重重紗帳後麵,露出一張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的容顏,微微發黃的長發順著額頭兩邊整齊地滑下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但,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原來她不隻是啞巴,還是個瞎子。
  維可不敢再看,低頭弓身退出去,這時方覺背後冷汗涔涔,竟是被那女子身上深不可測的氣勢嚇出來的。
  ×××××
  從今天開始,暫停更新一周。
  下星期我每天都有重要的考試,沒時間寫文了。
  ==,我恨考試!!
  暫停一周,下下周一恢複更新。^_^,就這樣吧……抱歉,親愛的們。

  21.過年喜

  雖然維可的事情讓鬼八生了好久的悶氣,但畢竟這兩人還是孩子習性,在市集上逛了幾圈便把所有不快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麵了。原來他們並沒有立即離開鎮子,而是換了一家客棧,留了數日。
  狐七到底不放心維可,過了兩天就去各大賭坊探口風,得知維可輸光了所有的家當,被人趕了出去,從此再也不見,不由有些愧疚難過,可是再想如果留他在身邊,總有一天自己和鬼八也會被他輸成窮光蛋。維可隻當他們是供白飯的金主,全無半點尊敬,他們要勸也勸不動,讓他留下來隻會更加放縱,那就失去起初帶他出來見世麵的目的了。
  後來又從原來客棧小二的嘴裏得知他送給維可幾件舊棉襖和一點錢,讓他回家鄉了。狐七終於稍稍安心,隻盼他能盡快回安明村,這一次出來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想必以後會專心對待黃鶯和綠情,倒也是一樁好事。
  於是在鬼八不斷的催促之下,兩人冒著大雪再次啟程。此時已近二月,南崎正是天寒地凍最甚之時,更何況官道上沒有遮掩,風一旦吹起來便撲頭蓋麵,卷著空中的地上的冰雪一個勁砸上來,兩人往往趕了不到半個時辰的路,渾身上下就如同雪人一般。狐七還好,畢竟練過武,隻是苦了鬼八,每每咬牙死撐,凍得臉都青了偏偏又愛逞強。他從小窮困潦倒,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最近一段時間跟著狐七吃好睡好才勉強補回來一些,但哪裏扛得住成日介趕路受凍,終於在半途再次病倒,高燒無法走路,縱然他萬般不願,還是第二次被狐七背起來嘮嘮叨叨著往前麵市集趕去。
  一直到了鎮子上麵要了客棧上房,狐七才發現自己隨身帶著的治療蠱已經用光。她不是蠱師,隻是身體裏麵中了蠱的蠱人,失去治療蠱她對任何疾病都束手無策,眼看鬼八連著高燒兩天,意識已然模糊,狐七隻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好心的小二提醒她可以到城西藥局請大夫,她才驟然想起世上還有大夫一說。
  狐七吩咐小二好生照顧鬼八,自己急急出門請大夫。一路冒著風雪走來,卻見城中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門上貼著金字墨字的對聯,街上好些不畏嚴寒的頑童嘻笑著點爆竹,劈劈啪啪,火花四射,好不熱鬧。狐七聞了一路的飯菜香和爆竹煙味,終於想起再過兩天便是大年三十了,難怪平時那樣蕭條的南崎小鎮也顯出一點喜氣來。
  南崎的朝廷縱然千萬個不好,但每到過大年的時候,卻一定不會有任何動靜,惠王和桓王好像約好了似的,相互都要過安生年,飽受戰亂災害的南崎子民至少在過年這十幾天裏可以難得享受一下團聚的喜悅安寧。因此南崎子民都無比珍惜這十幾天的安靜,就算最窮苦的人家在過年期間也要準備一點肉菜,用邊角料的紅紙請先生寫了春聯貼門上,稍微有錢的人家就會準備許多爆竹煙花,年三十晚上一起放。
  百姓要過年,大夫當然也不例外,狐七花了許多口舌也請不動藥局裏麵留守的大夫,心急如焚的她終於難得露出凶相,亮出袖子裏的匕首駕到嚇呆的老大夫脖子上,學著平時鬼八的惡聲惡氣,喝道:“少廢話!你走不走?!”這些人當真如鬼八說的那樣,不凶一點便上不了台麵!
  花白頭發的老大夫嚇得臉都綠了,他哪裏想得到這天真的小丫頭會突然發怒,隻得乖乖穿好衣服,提著藥箱去看病人。狐七用匕首抵在他背後,正要開門出去,忽聽內屋簾子被人一揭,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軟軟叫了起來:“爺爺,奶奶要我來問你雪裏蕻是配肉好還是配毛豆好。”
  狐七吃了一驚,急忙把匕首收起來,回頭一看,卻見一個三四歲紮童子頭的小男孩靠在門邊天真地望著他們,全然沒發現自己的爺爺正被一個壞蛋用匕首相逼。老大夫臉更綠了,隻是顫聲叫道:“都……都好!小天你快進去!不要亂跑!”
  那孩子隻是笑吟吟地,狐七被他友好的眼神看得心裏發毛,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壞蛋。她悄悄把匕首收回去,低聲道:“對……對不起……我太急了。”說完轉身就走,誰知老大夫卻拉住她袖子,歎道:“我衣服都穿好了,難道不出門麽?救人如救火,咱們快走吧!我還要趕回來吃飯呢。”
  他不由分說,竟然拉著呆呆的狐七往外趕,一麵又大聲道:“大過年的,年輕人怎麽不回家過年?天寒地凍的,還在外麵遊蕩!怎麽可能不生病!”
  狐七囁嚅了幾句,並不知道怎樣接口。她怔怔看著老大夫花白的頭發,心頭忽然想起鬼八說的話,他說南崎鮮少有熱心人,大家都被戰爭搞得麻木了,可是盡管如此,世上總還是好人多,畢竟做壞蛋也是需要天分的。她咬住嘴唇,全身因為緊張而沉澱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都活了過來,她的手指似乎都開始莫名地發抖,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感歎。
  鬼八隻是感染了風寒,加上發高燒有點脫水,並沒有什麽大礙,隻是他身體底子不太好,所以傷寒遲遲不走。老大夫細細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撥開眼皮觀察一會,才道:“沒事,我開一帖藥,每天飯前按時喝,三四天就應該痊愈了。”
  他打開藥箱,正要取紙筆寫藥方,卻見藥箱裏麵放著一個小小的食盒,打開一看卻是新做好的雪裏蕻炒毛豆,也不知老伴什麽時候放進來的。他微微一笑,把食盒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又道:“看你們兩個娃娃孤零零的,客棧裏的飯菜終究比不上家裏的,雪裏蕻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拿去嚐嚐。”
  狐七隻是點頭,她在這個大夫麵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羞愧的慌,一開始的理直氣壯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老大夫又交代了幾句,便匆匆回去了。小二抓了藥回來,狐七在屋子裏慢慢熬著,桌子上那盒雪裏蕻發出清甜的香氣,混合著藥汁的苦澀,氤氤氳氳,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好像回到書局一樣。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狐七不敢點燈,怕驚動了沉睡的鬼八。暗沉沉的屋子裏,一點幽藍火光跳躍,是熬藥用的火盆。密實的青澀的藥味從藥缽裏蔓延出來,雪裏蕻已經完全涼了。狐七小心起身,忽聽外麵驚天動地地一陣爆炸聲,然後陰沉的窗外驟然亮若白晝,萬點火光如雨點紛至遝來,緩緩墜落,然後是眾人的歡呼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小炮仗開始熱鬧,明明是吵鬧之極的,卻喜氣洋洋,過年的意義,對南崎人有多麽重要,其他三國的人一定一輩子也無法理解。
  爆竹聲好像要把人的耳朵給炸聾,狐七的心都跟著響聲一起一落,漸漸地,似乎魂魄和身體都分開,自己可以清楚感覺到身體微微地發顫,心卻一直往上升,升,升……就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般滿目瘡痍,所以喜悅和幸福看起來單純無比,綻放在戰場上方的煙花,比任何美景都要炫目,樓下的歡笑聲,比任何仙樂都要動聽。
  “你在想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鬼八虛弱的聲音,狐七微微一驚,急忙跑過去,撲上去就連聲問:“鬼八你醒了?覺得怎麽樣?還難受麽?想喝水麽?想吃飯麽?還冷麽?……”她唧唧呱呱問了好長一串,氣都不喘一下。
  鬼八閉上眼睛,虛弱地揉了揉越發疼痛的額角,歎道:“我什麽也不想,隻求你閉嘴。”
  她立即乖乖聽話,咬住唇一點聲音也不發,鬼八往她那裏看過去,黑暗裏什麽也看不清,隻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個勁眨著,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掉下來。他忽然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我很快就好了,別擔心。今天是什麽日子?外麵怎麽那樣吵?”他柔聲問著,大拇指摩挲著她的眉毛,愛惜地。
  狐七閉上眼,好像一隻被愛撫的小狗,整個人都趴在他被子上,輕輕說道:“還有兩天就大年三十啦,鬼八,你以前過過年麽?”
  鬼八勾起嘴角:“在南崎,誰能真正過一個安詳的年?我從來沒過過,你呢?”
  狐七懷念地低聲說道:“以前過年的時候,老板就會親自寫春聯貼在書局門口,鷹六會把書局裏外上下都收拾整齊,雖然第二天我們又會弄亂,不過他從來也不抱怨……貓三會做一桌子好菜,他做的雪裏蕻炒毛豆最好吃了……”
  鬼八忽然感到手掌裏一片濕潤,他用拇指去摩挲,蓋上她的眼皮,把那些水滴全部擦掉,一麵柔聲道:“原來過年這樣開心,這次咱們可要好好慶祝一下。狐七,這應該是開心的事情。”
  狐七緊緊閉著眼睛,低聲道:“當然……今年也有雪裏蕻可以吃……”她忽然緊緊抓住鬼八的手腕,輕聲說道:“鬼八,我們出來之後遇到那麽多事情,我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壞蛋,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壞蛋……在其他人眼裏,什麽事情都隻為自己打算的我,一定是讓他們失望的壞人。”
  “嗯,然後呢?”鬼八靜靜聽著,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因為我們都會為自己打算,所以在別人眼裏都是壞人,因為我們沒辦法完全為了別人貢獻一切……鬼八,是不是這樣?我……我是不是終於明白了一點道理?”
  鬼八抓著她的小辮子搖了搖,柔聲道:“嗯,你終於不再是漿糊腦袋了。然後呢?”
  狐七用力抹著臉,大聲道:“沒有然後了!鬼八,我真的很喜歡南崎!不管是人還是山還是水!其他地方再好,我都不想去!我一輩子都想留在這裏!”
  鬼八輕道:“那很好啊,我也不走,一輩子留在南崎。”
  狐七激動極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神激蕩,或許是因為過年氣氛甜蜜又傷感,整個人也變得比平時感性許多。她用力抱緊鬼八的脖子,在他胸口蹭啊蹭,把眼淚鼻涕都蹭在上麵,一麵模糊不清地說道:“鬼八我真的好喜歡你!鬼八鬼八!”她一個勁叫著他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真正永遠在一起一樣。
  鬼八病的渾身無力,隻好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弄髒,他忽然嗅了嗅,喃喃道:“你在煮什麽東西?味道好怪。”
  狐七這才想起火盆上還熬著藥,當下驚得跳起來,好在是小火煨著,沒燒糊。她淠出藥汁,喂鬼八喝了,然後替他蓋上被子,安撫著他又睡著了。過了一會,樓下放鞭炮的聲音漸漸少了,狐七趴在被子上,終於也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狐七總覺得有人在拉她耳邊的小辮子,然後臉上癢癢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茫然睜開眼睛,璀璨的日光透過窗紙,映得一室明亮。雪停了,今天原來是晴天。她伸個懶腰,正要換個方向繼續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什麽時候跑到床上的?狐七急忙坐起來,發現自己的靴子和外衣都整齊地放在床下,難道她半夜自己爬上鬼八床上的?
  身邊傳來輕微的笑聲,狐七趕緊低頭,卻見鬼八躺在旁邊笑,他臉上高燒的紅暈已經褪去,雙目也清亮了許多。狐七顧不得許多,急忙對他摸手摸腳,一麵道:“你已經好了麽?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麽?”
  鬼八由著她亂摸,悠然道:“當然好了,不然怎麽抱你上床睡?”
  狐七奇道:“是你抱我上來的?我還以為是自己爬上來的呢!”
  鬼八慢慢坐起來,畢竟高燒那麽長時間,手腳還是發虛,他裹緊被子靠在床上,輕道:“晚上那麽冷,不蓋被子睡覺會生病的。我可不想自己的病還沒好就要來照顧你。”他剛說完,肚子裏就發出響亮的聲音,狐七怔住,他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我兩天沒吃東西了,想把我餓死麽?”
  狐七趕緊跳下床,飛快穿好衣服,急道:“鬼八,咱們在這裏過完年再走吧!過年要吃點好的,你想吃什麽?我去讓老板做!”忽然她又想到桌子上那盒雪裏蕻毛豆,於是笑道:“正好你生病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讓老板把雪裏蕻熱一熱,做點粥好不好?”
  鬼八隨意點了點頭,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看狐七要出去,急忙又道:“狐七!過年我想吃肉!越多越好!”
  “哦!沒問題!”狐七大聲答應著,飛快跑下了樓。
  鬼八怔怔坐在床上,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氣太小了,狐七永遠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花了多少功夫才將她抱上床。明明兩個人已經差不多身高了,她可以輕易把自己背著抱著,他卻吃力無比。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然,太遙遠了,他和她的差距,一個男人連喜歡的女人都無法保護將她抱滿懷,反倒需要她不時的照顧,這算什麽?天知道他是多麽希望一夜之間長成大人,這種渴望是私密的,無法說出口的,他誰也不敢說,不能說,似乎光是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汙了白雲一般的狐七。
  仿佛對應著狐七,世上一切都會顯得肮髒不堪入目,連他自己都是,不敢抱,不敢親近,覺得這樣做了就是褻瀆,用自己肮髒的欲望去玷汙她。但越是不敢越是想要,他每夜都祈求神讓他一夜成人,在她麵前揚眉吐氣任意說笑。這種痛苦,不亞於他曾經遭受的一切,然而就是因為它的底味如此甜蜜,他才心甘情願承受。
  她,會不會一輩子都不明白?
  鬼八在樓上胡思亂想的時候,狐七早已端著食盒交給了小二,吩咐他做粥,稠一點的,小二滿口答應著,正要轉身進廚房,忽聽客棧門口傳來一陣吵嚷聲,一個人大聲說道:“老板!人還沒找到!哪裏有心思過年啊!”
  狐七乍一聽這聲音,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心髒劇烈收縮,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推開小二,飛快往門口奔跑。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妖嬈嫵媚,那語調似乎有意無意地去勾引誰一般,悠然說道:“貓三你越來越像老太了,小狐七現在自然是在路上,擔心什麽?難得在外地過年,怎麽能不熱鬧一點?秀秀,你說對不對?你一定也很少過年吧?”
  一旁似乎有個人哼了一聲,不屑極了。狐七當下再無疑惑,渾身上下數萬個毛孔都快活地張開,喉嚨裏幾乎是本能地發出歡呼,揮舞雙手衝出去,大叫道:“老板老板!貓三!鷹六!你們也來了!”
  門口數人都愣住,花九千有些訝異地張開紅唇,眼看一團快活的狐七撲進自己懷裏,蹭啊蹭啊蹭啊……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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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聽說是台灣地震,亞太地區海底國際光纜斷了6根,我這兩天死活都上不了國內的網站,QQ也無法登陸,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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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這個通知能發出去~~上帝保佑!!
  祝大家元旦快樂!

  22.鬼八辭

  狐七抱著花九千正蹭得開心,後領子忽然被人一把提起,蘇尋秀皺著眉頭瞪著手裏的小丫頭,冷道:“這丫頭是誰?亂抱什麽呢?你家大人在什麽地方?”
  狐七被他提在手裏,無辜地眨著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老板,見花九千笑得嫵媚,她不由急道:“老板!狐七好想你!”她掙紮著去抱花九千,兩手亂揮。蘇尋秀就是不給她碰她, 幹脆利落地摔到一旁,拍手道:“哪裏來的小野貓,去去!躲遠點!”
  狐七撅起嘴,惱怒又不明所以地瞪著眼前這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家夥,看了半天確定自己完全不認識他,再見花九千對他的粗魯舉動一點都不生氣,反倒笑吟吟地甚是開心,她心裏登時泛起酸溜溜的味道,那感覺就好像自己心愛的某件事物被人搶走一般。她急道:“你才是誰?!你才躲遠點!”
  說完她撲上去用力抱住花九千的脖子,整個人如同猴子一般巴在她身上,一麵挑釁地瞪著蘇尋秀。他眉頭一跳,天生的喜愛女人的性情不知怎麽的就是無法在這丫頭身上發揮,忍不住想用力捏住她圓圓的臉,把她從花魔女身上扯下來。
  花九千拍了拍狐七的背,笑道:“總算看到你了,老娘算是放心啦。貓三?”她回頭去找那個方才叫得最響的人,他卻早作出一付不在乎的樣子站在鷹六身邊,明明耳朵都憋紅了,偏要哼一聲,壞壞地說道:“狐七總也長不大!什麽時候不讓人操心就萬事大吉了!這麽大冷的天,還害我們出來尋了許久,真是小丫頭!”
  狐七果然撅起嘴巴,都可以掛油瓶了。花九千在肚子裏暗歎一聲,貓三向來聰明伶俐,偏偏他的聰明在狐七麵前就變成了拙劣,她造再多的機會都會被他糟蹋了。她幹脆把狐七從身上用力扯下來,往後麵一丟,貓三手忙腳亂地接了溫香軟玉滿懷,心神一蕩,卻聽花九千在前麵淡道:“貓三,你給她說說這些天的事情。老娘乏了,秀秀,鷹六,咱們進客棧歇歇再說。”
  說完她不容蘇尋秀反駁,抓住他的袖子強行拽進客棧,鷹六摸了摸狐七的腦袋,對她溫柔一笑,乖乖跟在花九千身後進去了。狐七不明所以,一手勾著貓三的脖子,另一手去抓花九千,口中還在輕叫:“老板……?”
  蘇尋秀回頭白了她一眼,故意把手搭上花九千的肩頭,她居然也不拒絕,兩人神態親密地找了個角落裏的位子坐下,被花九千妖嬈容貌驚呆的小二滿臉癡迷地送上茶水,賴在不遠處舍不得走。
  蘇尋秀喝了一口茶,手還放在花九千肩上,忽聽她說道:“你也氣夠她了,還不住手?老娘可不喜歡別人欺負我的小狐七。”
  他故作自然地笑著,把手放了下來,又道:“原來她就是狐七?根本還是小孩子麽!沒意思。”
  花九千慢慢拈起盤子裏的花生,輕道:“有意思也好沒意思也好,老娘給你一個忠告,你招惹什麽女人也罷了,狐七卻絕對不容你招惹。否則你別後悔,別說老娘沒提醒過你。”
  蘇尋秀冷笑起來:“一個小丫頭而已,小爺才看不上眼!”
  狐七被貓三抱著,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到老板和那個死男人說什麽,她不由大急,抓住貓三的袖子用力搖,一麵急道:“他是誰?他是誰?!他憑什麽和老板那麽親密?!討厭!”
  貓三無奈之極,佳人在懷,多麽詩情畫意的相逢,為什麽他半點歡欣都感受不到?他拍了拍狐七的腦袋,輕道:“狐七,你……好久沒見,就沒什麽話想和我說麽?”
  狐七瞪圓了眼睛,好像這時才想起眼前還有一個貓三,她急忙張開雙手緊緊抱住貓三的脖子,在他臉上蹭了蹭。她滿頭柔軟的發拂過他臉頰,癢癢的,貓三終於感到一點喜悅,忍不住抱緊她,低聲道:“……想我了麽?”
  狐七點頭,悶悶說道:“想死了,每天都夢到老板和你們。”
  這不是重點吧?貓三肚子裏長歎一聲,要指望小狐七解風情,那真是比登天梯還要困難百倍的事情。他拍拍她,正要說點溫柔的話語,傾吐一下自己的相思之意,忽聽狐七氣呼呼地說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不行!他竟然敢把手放在老板身上?!讓我過去!”
  她一把推開貓三感性的懷抱,如同旋風一般衝過去,硬是擠進花九千和蘇尋秀中間。這個舉動引得蘇尋秀對她猛翻白眼,花九千則同情地望過來,這邊貓三早已臉色慘綠地閉上了眼睛。
  花九千再次認定貓三是個沒用的東西,她搖了搖頭,摸著狐七的臉蛋,笑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書局的人都出來找你?”
  狐七點了點頭,花九千於是把自己派鷹六一路暗中護送,然後他們在大雪山忽然失蹤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他們到了安明村的時候,她又道:“聽村長說你們帶了一個村人從村子裏溜了出來,那人現在還跟著你們麽?最好馬上把他遣走,這人留著是個麻煩!饕餮是永遠喂不飽的,還記得老娘以前給你說的故事麽?”
  狐七點了點頭:“老板,出來之後,我才發現你說的什麽都是對的。維可大哥……唉,鬼八早就生氣把他趕走啦。他真的是怎樣也不滿足呢……我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麽。老板,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這一路過來,我遇到好多事情。”
  花九千拍拍她的臉蛋,小小安慰一下失意的手下,忽然又道:“什麽鬼八?你身邊那個少年麽?怎麽用了書局裏的名字?”
  一提到鬼八,狐七眼睛都亮了起來,拉著她的袖子唧唧呱呱打開了話匣子,一會說他聰明一會說他好看,一會又說他心地善良,一會再誇他處事圓滑老成,總之鬼八從她嘴裏出來就是一朵花,沒有一絲缺點。
  花九千卻越聽越心驚,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稚嫩的丫頭,她提起那人的時候,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笑意,她何曾在這丫頭臉上看到如此春意!這個征兆,隻怕對貓三來說糟糕之極,小丫頭明顯已經動情,雖然她依舊懵懂,但遲早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卻不知那個鬼八到底是怎樣人物?
  她太了解狐七了,她天真無比,一旦喜歡上了,就會纏住不放。兩個少年人相互扶持一路走來,感情深厚也是正常,可是,貓三怎麽辦?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貓三麵無表情坐在角落喝茶,然而眼睛裏盡是冷意,似乎與一切都疏離了開來。
  花九千在心中暗歎一聲,兩個都是自己心愛的手下,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他們是青梅竹馬,貓三對狐七的心思她哪裏有不知道的,心裏早就認定了他們是一對,誰知中途突然插進來一個鬼八……
  她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小狐七,鬼八是怎樣的人你也不知道吧?他把自己之前的事情說給你聽了麽?你知道他的本名麽?知道他的父母是誰麽?”
  狐七被她問住了,顯然她從來也沒想過這些問題,鬼八就是鬼八,他以前是怎麽樣的人,很重要麽?她頓了半天,才囁嚅道:“我……我不知道,可是這些也不重要吧……”
  “怎麽不重要?”花九千打斷她的話,難得正色道:“你太天真了,南崎這樣的亂世,怎麽可以隨便相信人?要是被人騙了怎麽辦?好在他隻是個少年人,萬一是圓滑老練的男子那又如何?隻怕你要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
  “鬼八不是這樣的人!”狐七忽然叫了起來,臉色鐵青,這樣一聲厲聲叫嚷,連花九千都怔住了。狐七從來沒有露出這麽氣憤難過的神情,她急急地,笨拙地為鬼八辯解:“他對我很好很好!什麽……什麽都為我著想!他說了要陪我去西鏡,然後回來!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的!老板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他!?”
  一輩子!?貓三嘴裏的茶全噴了出來,劇烈咳嗽著,眼淚都咳得流下來。狐七還在氣憤傷心,猛然站起來,急道:“就算……就算老板你們不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我不要和他分開!我們說好的!”
  她吼得眼淚都要出來,鼻子也紅了,看上去好像一隻委曲的小狗。花九千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她知道狐七喜歡鬼八,卻沒想到原來情根早已深種至此,她自己難道一點都沒察覺麽?
  “啊,好吧,既然這樣,不如讓他來見見老娘?想把老娘的人拐走,至少讓老娘看看他到底是怎麽樣的人吧?”花九千拍手笑著,柔聲安撫著激動的狐七:“還是說,小狐七你舍不得讓老娘看他?”
  狐七終於破涕為笑,抓住她的袖子搖啊搖,軟軟地說道:“可是鬼八這些天染了風寒,還在床上休息呢!隻能麻煩老板你上去看他啦。”
  花九千點了點頭,摸著她的腦袋,兩人起身上樓,走到樓梯口,她回頭對鷹六使了個眼色,要他看著貓三,誰知貓三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我也去看看他!也算書局來了新人麽,怎麽能不看看!”
  花九千無奈,隻得同意,一行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上樓,大約隻有蘇尋秀是最輕鬆的,完全抱著看戲的心態,討厭的貓三失戀,倒讓他心情大好,就差沒在嘴裏哼小曲了。
  狐七倒是很快活,蹦跳著上了樓,推開門就歡呼:“鬼八!看看我帶誰來了?”
  屋內發出輕微衣袂拂動的聲音,花九千慢慢踱步進去,眼前忽然一亮,卻見床上半躺著一個白衣少年,漆黑長發披在肩頭,麵容清婉俊美之極,他乍見那麽多人進來,竟然絲毫不驚惶,雙目猶若寒星,飛快在眾人麵上一掃,很快就定定停在自己身上,顯然一下子就看出自己是領頭之人。
  極品!花九千在心底暗讚一聲,狐七果然是個好福氣的,路上竟然能給她遇到這麽個人物!看他的模樣,大約有十四五了吧?年紀上倒和狐七很配,隻是那雙眼實在太過冷漠防備,他是以前遭遇過什麽事情麽?感覺誰都不相信的模樣。
  貓三從鼻子裏麵輕輕哼了一聲,頗為不屑的樣子,鬼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那一瞬間,花九千真有狠狠抽貓三一頓的衝動,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下實在丟人現眼之極,不由更是對鬼八的鎮定感到些微的佩服。
  狐七顯然絲毫沒感覺到氣氛的暗湧詭異,她笑吟吟地撲到床邊,先摸了摸他的額頭手腕,笑道:“好在沒發燒啦!鬼八,老板出來找我了哦!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很厲害很威風?我沒說錯吧?”她得意洋洋,比誇自己還要開心。
  鬼八目光轉到狐七身上,立即變得柔和溫暖,仿佛所有的冰雪都在瞬間被春風吹化,花九千暗暗稱奇,卻見他輕輕把狐七的手推開,低聲道:“既然是你老板,更應該好好拜見才是。”他從床頭攬起外套,飛快披上,然後神情自若地下床對眾人作揖行禮,口中敬道:“早聞九千書局花老板盛名,小子初見,衣冠不整,實在惶恐,還乞見諒。”
  見他談吐清雅,花九千更是驚奇,她笑了笑,輕道:“不打緊,你身體要緊,不要再著涼了,小心點。”
  這番話本是正常的客套,但在鬼八耳朵裏聽起來卻全變了味道,似乎是隱約譏諷他身體嬌弱,禁不起顛簸。他臉色未變,耳朵卻紅了,當下什麽也沒說。
  花九千何等精明的人,這一轉念間,早已將他那些心思猜了個透,再看他對狐七的親近喜悅又痛苦的模樣,不由更是想笑。她咳了一聲,朗聲道:“你們幾個小鬼,都給老娘先出去!狐七,別瞪,就是說你呐!鷹六,你把貓三和狐七帶出去!秀秀,你也給老娘出去。”
  狐七不明所以,她舍不得走,自己也不知道緊張個什麽勁,隻是磨磨蹭蹭。花九千推了她一把,笑道:“老娘有話要單獨對鬼八說,你們幾個留下來隻會礙事,先出去。一會再進來,日後有的你親近的!”
  狐七不敢忤逆老板,隻好和兀自不服氣臉黑的和鍋底似的貓三一起被鷹六帶出去。門被關上了,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轉身,抽出椅子坐上去,回頭也不說話,隻是上下打量著鬼八。他倒也當真好耐性,被人盯著都麵不改色,隻是坐回了床上,慢慢抱緊被子。
  花九千看了他良久,終於開口,低聲地,卻很嚴肅地說道:“你這樣不行,狐七沒辦法交給你。”
  鬼八臉色一白,半天都沒說話,好久才輕道:“我明白的,我什麽武功也不會,無法自保,更保護不了她。”
  花九千點了點頭:“狐七的性子,你也明白,就算她不找事,事情也會找上她。你一天無法保護她,老娘就一天不能把人給你。”
  鬼八的手指死死抓著被子,他自己似乎都沒發覺,自己的手指在一個勁發抖。他頓了半晌,才低聲道:“我明白的,送她到西鏡之後,我立即就會離開,絕不留戀!”
  花九千卻搖頭:“你沒明白。我隻問你一句,你喜歡她,對麽?”
  鬼八白玉一般的臉頰終於開始泛紅,囁嚅了半天,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花九千等了半天,終於不耐煩,跳起來一把捧住他的臉,直接問到他鼻子上,瞪著他的眼睛又問一遍:“你喜不喜歡她?給老娘說實話!”
  鬼八嚇了一跳,實在想不到這個妖嬈的女人說動手就動手,難怪狐七那麽喜歡和人親近,原來都是和她學的!由於被嚇到,他倒很快說出實話:“當然喜歡!”說完了又後悔,墨玉一樣的狹長眼睛眯了起來,又是羞又是尷尬。
  花九千哈哈大笑,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臉上用力揪了兩把,趁他變色發作之前,又正色道:“有你這樣一句話,老娘倒也放心不少。狐七喜歡你,老娘第一次看到她為了旁人和書局裏的人發脾氣,你不可以讓她失望傷心,明白麽?”
  鬼八默然,什麽也沒說。他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掌,他沒有能力保護她,甚至無法抱起她,這樣無用的他,怎麽背負沉重的喜愛?狐七的喜愛讓他無比幸福,卻又無比痛苦,有時候他甚至會恨為什麽要和這樣一個人相遇,何不讓他從此就放縱沉淪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腦袋上忽被人拍了拍,花九千有些疼愛地摸著他的頭發,柔聲道:“雖然你我今天第一次見麵,但你既然叫了鬼八這個名字,從此就是九千書局的人,老娘一定會罩著你。現在老娘暫時無法允許你和狐七再親近下去,你明白老娘的意思。”
  他點了點頭,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想說什麽?到底是來拆散他們,還是撮合?
  花九千忽然說道:“你聽過南崎雙陽鎮的羅太真麽?”
  鬼八一愣,想了一會才猶豫道:“好像有過耳聞……聽說是一位異人,星相八卦九宮無一不精。”
  花九千從懷裏掏出一張粉紅小箋,用指甲在上麵劃了幾道古怪的痕跡,然後折疊整齊交到他手裏,笑道:“帶著這張拜帖,去找他。能不能做他的弟子,就看你的運氣了。……對了,你多大?”
  鬼八實在想不到她竟然會讓自己拜那個異人為師,當下隻是順著她的問話答:“還有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花九千嗬嗬一笑,摸著他的腦袋輕道:“老娘允許你十六歲之後回來找她,鬼八,你要快點長大,長成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老娘才能放心把狐七交給你。不過你可別回來太遲了,不然狐七可就要被人搶走咯!”
  她笑得調皮可愛,還有一點點的壞。鬼八怔怔看著她,混沌莫名的前途忽然被利刃劈開,他一身的茫然飄零,終於在這一刻找到前進的起點。他緊緊捏著手心裏的粉紅小箋,隻覺心跳的厲害。
  良久良久,他才輕道:“好的,我今天就啟程去雙陽鎮。可是,之前我想再見狐七一麵。”
  花九千彈了一下手指,朗聲道:“門口那幾個偷聽的小鬼!都滾進來吧!”
  門立即被人打開,狐七和貓三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剛才門口什麽都沒聽到,進來見鬼八神色如常,她不由稍稍安心。
  “鬼八!老板!你們說了什麽呀?”狐七快活地問著,沒心眼地往鬼八身上靠過去。他握住她的手,隻是笑,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狐七,我今天要走了。”他在狐七笑得最開心的時候輕輕說了一句。
  那一瞬間,他好像清楚聽到她臉上笑容破碎的清脆響聲,眼怔怔看著她臉色變得蒼白,露出隻有初懂情的女孩子才會擁有的痛苦眼神。

  23.醉朦朧

  狐七的眼神讓鬼八以為她馬上會哭出來,又或者是撲上來大叫大嚷不給他走。她第一次這樣看人,那種目光幾乎令他張口說出反悔的話。可他還是沉默了,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顆閃亮的水珠飛快墜落,無聲無息地染進棉布衣服裏。沒有人看見,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臉,輕輕說道:“老板,我不能去西鏡出任務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頭,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荒唐!狐七,你什麽時候能長大一點……?”
  “我不要他離開!”狐七飛快打斷她的話,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她怔怔看著花九千,眼淚從臉上滑下來。她自己似乎都被嚇住,呆了半天才頹然道:“老板……你為什麽不喜歡鬼八?為什麽要趕他走?”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疲憊地說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太困難了。讓鬼八和你說吧。但你記住,鬼八不是你的東西,他是個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難道你希望他以後什麽也不做隻是陪著你?你知道他想要什麽嗎?真的知道麽?”
  狐七被問住,然而心裏隱隱的埋怨卻讓她還忍不住想回嘴,還沒說出來,花九千已經擺了擺手,扯住一旁看戲看得正入迷的蘇尋秀,轉身就走,一麵道:“鬼八,你和她說。老娘這個惡人得勝,要下去喝慶功酒。秀秀!你陪著!”
  蘇尋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蹌出門,兀自不甘心地輕叫:“為什麽總是小爺陪著?!好差事從來沒小爺的份!”他一邊叫,一邊還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裏瞅,隻想知道這出戲文究竟結局如何。
  “閉嘴!跟上!”
  冷冷的兩句話,蘇尋秀萬般無奈,隻得摸摸下巴乖乖轉身。不是他乖巧,這叫做識時務,明白麽?花魔女是能隨便忤逆的嗎?除非他還想再一次徒步跑個幾十裏路。蘇尋秀現在越來越懷疑自己被虐待上癮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開端。
  另一邊,鷹六早就乖覺地強拽著憤憤不平的貓三下樓,兄弟那麽多年,他自然知道貓三此刻的難過,當下買了兩壇上好的女兒紅,兩人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去了。
  屋子裏恢複安靜,或者說——死寂。沒人說話,狐七用力擦著眼淚,好像賭氣似的,明明在哭,還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沒哭是你看錯的樣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憐又可愛之極。鬼八顯然也這樣覺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低聲道:“別哭啦,不是要過一個開心的大年麽?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劃船了。”
  狐七吸了吸鼻子,雖然還是很難過,卻忍不住好奇抬頭問他:“……劃船?為什麽?”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頭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話帶著濃厚的鼻音,這樣的狐七雖然第一次見,但一如他的想象,她就是哭起來,也有著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羈,莽撞又纖細。
  “笨,你的眼淚發成大水,讓那些神仙怎麽走官道?人家隻好劃船了。今年咱們要是沒福氣,可都是你的錯。”鬼八捏了捏她的臉,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淚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板,相反,我還要感激她。是她給了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要珍惜。”
  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傷心,眼睛裏反倒閃爍著酬躇滿誌的光芒。老板說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麽,或許真的說對了,她從來也沒想過鬼八除了吃飯長身體之外還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她可能根本都不了解鬼八,一點點都不了解。想到這一層,她又忍不住傷心,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鬼八怎樣也擦不幹了。
  “唉,狐七……”他長歎一聲,甩了甩她耳邊的小辮子,“我還會回來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好不好?”
  狐七抽著鼻子,急道:“誰說我哭了!我沒哭!你才不會死!”她狠狠揉著眼睛,半張臉都給她揉紅了。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會回來的,狐七。我有一個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現在我太弱了,沒有資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棄!你明白麽?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沒有關係!”
  他的手驟然收緊,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開始發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層迷霧籠罩,她依稀窺見了什麽,卻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這樣正經地,甚至可以說是嚴肅地看著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處的到底是什麽?她不知道,隻覺得熱烈而且灼人,她的心髒都忍不住被感染,開始急促地顫抖起來。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你是要去什麽地方?為什麽要走呢?你……你想要什麽?我可以幫你啊……一定要走麽?”
  鬼八閉上眼睛,微微搖頭:“狐七,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誰也幫不了我。我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保證,很快就會回來,等我回來之後,咱們就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狐七被動地點頭,依舊迷茫地問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夠不夠?”
  鬼八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下巴:“你當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則兩三年,少則一年,我必然回來。那時候,你可別不理我。”
  “不會的不會的!”狐七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遠都不會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裏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頓了頓,她又苦著臉輕道:“兩三年……那之後我都老啦!一定會難看極了……”
  鬼八終於忍不住噴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辮子:“什麽老了!你才多大!讓你家老板聽到,一定要氣死的!”
  狐七懵懂地點頭,鬼八看了她許久,終於輕輕撫著她的臉,柔聲道:“狐七,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別傷心啦。對了,這一路過來你幫了我好多,現在我要給你獎勵。來,把眼睛閉上,絕對不可以睜開啊。”
  她乖乖閉眼等了半天也不見任何動靜,剛要開口問,左邊臉頰上忽然一熱,她嚇了一跳,急忙瞪圓了眼睛,卻見鬼八秀長的睫毛幾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癢癢的。她“啊”了一聲,本能地往後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飛快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吻。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臉卻慢慢開始發燙。她捂住滾燙的兩頰,嘴唇蠕動,這次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被他嘴唇碰過的地方又麻又熱,好像有羽毛片在刮。這感覺實在新鮮又讓人覺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著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時恍惚,竟覺是在做夢。
  “……給你留下一點記念,省得你最後忘了我。”他雖然是這樣笑著說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紅豔豔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氣的時候,最先紅的不是臉,卻是耳朵。不知怎麽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卻開始放鬆了。她用力點了點頭,兩人孩子氣地勾起手指,相互約定絕對不能忘記對方,總有一天要重逢。
  他們在樓上又哭又笑的時候,花九千正在樓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裏沉澱出濃鬱的香,聞一下都要醉了,她卻完全當水來解渴,沒一會桌子上就堆滿了空酒瓶,一旁的蘇尋秀隻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見她仰頭又喝幹一杯,抬手去拿新的酒壺,蘇尋秀再也忍不住說道:“一個女人,又是煙又是酒,難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愛誰誰?就算親生父母,也不能強扭孩子去喜歡其他人吧?”
  花九千搖了搖手指,輕笑道:“秀秀,你錯了。老娘不是生氣,而是開心。”她從袖子裏取出煙筒,剛要拿火折子,一直躲在旁邊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覺地送上火,被她笑著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軟,魂飛天外地飄回櫃台去了。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織輝草的煙,鼻子裏嘴巴裏噴出淡青色的煙霧,她的眼睛在霧氣後麵閃閃發光,笑得彎彎的。
  “狐七這孩子,老娘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撥弄著煙杆,白玉般的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比平時多了一種親切柔和,“她那種天真的脾氣,讓我們都很擔心。這次派她出去,也是為了讓她長點見識,避免以後被人欺負。老娘能罩她一時,總不能罩她一輩子。她總要長大嫁人。”
  她頓了頓,又道:“先前都想著讓貓三來照顧她,他們也算青梅竹馬,貓三又那麽喜歡她。在老娘看來,狐七壓根就分不清喜歡不喜歡,所以我也沒擔心過他們的事。不過麽……事實看來,我錯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歡不喜歡,她隻是一直沒喜歡過,而她這樣的人,一旦動了感情,便是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真正喜歡一個人或許不會很困難,可是要找到一個同樣真正喜歡自己的人,卻無比困難。兩情相悅,從來都是接近神話傳說那樣稀少的。
  “老娘隻盼著書局裏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東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幫她到底。”她閉目,灌下最後一口梨花白,最後的最後,酒裏卻是帶著苦澀的味道。眼前隱約浮現出一些畫麵,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幫她到底,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或許隻有她自己知道。
  “那……書局裏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訴我什麽你的幸福就是他們都幸福,這種鬼話小爺一個字都不相信。”蘇尋秀一時口快,把心裏的想法問了出來,問完又覺得自己無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頭,後悔極了,感覺是自己暴露了什麽秘密在花魔女麵前似的。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著下巴,懶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半晌,她才小聲地,用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說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麽……”
  為什麽?!怎麽會?!蘇尋秀差點跳起來,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這個不對勁的花魔女搖醒,還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轉了一圈煙杆,手裏的杯子“砰”地一聲用力摜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說道:“貓三那小子在什麽地方?老娘差點忘了他還在傷心呢!走,秀秀!咱們去找他喝酒!”
  還要喝?!蘇尋秀駭然瞪著桌子上那堆酒壺,她還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約還是喝多了,她半個人都有些軟,貼上來,踉蹌不穩。他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腰身,嘴裏喃喃道:“小爺可不喜歡女酒鬼……喂,你沒事麽?還是趕快上去休息吧!剛才是誰說要過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團麽?”
  “沒……沒事!”她揉著發燙的額角,梨花白的後勁衝上來,她從臉到脖子都泛起粉紅色,雙眼灩灩欲滴,似笑非笑。蘇尋秀吸了一口氣,差點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時刹住色狼本能。非禮花魔女?除非他長了豹子膽。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轉了九百轉的心思,隻是一個勁往他身上靠,嘴裏笑道:“貓三呢?三……三是個好數字啊……這個名字老娘喜歡!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來,蘇尋秀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低頭去看她,卻見她滿麵的茫然之色,無措之極,好像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
  她醉的夠嗆!蘇尋秀在心裏暗罵一聲,一把抄起她的兩條胳膊,將她往樓上拖。她完全沒了氣力,軟綿綿地,閉著眼睛死死靠著他,忽然輕輕說道:“秀秀,你現在還想走麽?”這句話居然問得十分清楚。
  “廢話!你說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踹開房門,不客氣地把她整個人當作麻袋丟上床,“你以為小爺喜歡待在你們那個破爛書局裏麵麽?!你要是解開我的蠱,我絕對掉臉就走!”說完還把被子狠狠罩在她頭上,壞心眼地想著幹脆悶死她得了。
  花九千動了動,抬手扯下被子,她還是閉著眼睛,嘴角卻勾了起來。她輕道:“你說謊,我知道的。”
  蘇尋秀真的跳了起來,又惱又怒,急道:“放屁!聽你胡扯!醉鬼就睡覺去!少在這裏磕牙!”
  “你要是說絕對不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們真像,就喜歡說謊,讓人家來猜我們的真正意思……”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不走的話,真是……太好了。”
  就算蘇尋秀這般老辣的貨色,這會都有點臉紅心跳,多少年沒紅過的厚臉皮竟然蠢蠢欲動。他憋了半天,才結巴道:“你……在……胡說呢!安靜點!睡覺!”
  沒人回答,他低頭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嚕了。
  “……這個臭女人……!”

  24.好男人

  鬼八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做最後的告別,深夜一個人悄悄離開。第二天早上狐七如常去他房裏叫他吃早飯的時候,才發覺他已經不在了。
  大家都以為狐七會再痛哭一場,貓三甚至特地換上新衣服等待小狐七撲進自己懷裏尋求安慰,反正隨他們怎麽說,他是不想放棄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公平競爭麽!可惜他再次失望一把,狐七非但沒哭,反倒笑眯眯地給自己帶了油條豆漿,看上去倒比平時還精神。
  趁著鷹六埋頭狠吃油條,貓三抬頭去看她,想從狐七雪白粉嫩的臉上找到一點傷心的痕跡,那樣他就可以趁虛而入……哦不,是公平競爭!誰知從鼻子到眼睛都看一遍,就差沒把她眼皮子翻過來看了,他也沒找到一點狐七哭過的痕跡。貓三不甘心地咳了一聲,正要說點感性的話,忽聽狐七叫了一聲:“貓三!你換新衣服了!好漂亮!”她撲上來左摸右揉,羨慕地叫道:“是神織坊的做工!天啊!真是好看極了!”
  她發現了?貓三一時被誇得頭昏,飄飄然地笑道:“怎麽樣?我也算玉樹臨風一個美男子吧?”
  狐七連連點頭,幾句貓三你最帥,貓三你越來越英俊的話吹得他差點翹尾巴飛上天,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狐七早就吃完了早飯端著盤子出門了。貓三趕緊追上去,叫道:“狐七,等等!你……你還在傷心麽?要是……要是難過的話……我……我隨時可以陪你……”說著說著他的臉皮子開始紅了。奇怪,他和任何人說話,說什麽鬼話都不會動色,為什麽獨獨對狐七毫無辦法?每次隻要被她單純的眼睛一看,他就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
  狐七回頭看他,大約是從他眼睛裏讀出了關心,她粲然一笑:“謝謝你,貓三。我知道你們對我最好啦!”她轉著手裏的盤子,又道:“我一點都不傷心了,老板說得對,鬼八有他想要的東西,要是真關心他的話,就該讓他自己去追求。他不是我的寵物……不管怎麽說,我們都約定了兩年後見麵,到時候再也不分開!貓三,你別擔心我,這次出來,我也懂得了許多東西哦!我是不是比以前聰明了好多?”
  她笑吟吟地問著,可惜貓三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兩年之後重逢再也不分開的消息強烈震撼了他,他的臉色又開始慘綠,覺得穿著一身新衣服的自己像個大傻瓜。狐七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也不覺得奇怪,反正貓三向來都是個怪人。她哼著小曲子徑自下樓找老板玩,留下傷心欲絕的貓三,回屋子找鷹六大吐苦水,倒黴的鷹六又陪他喝了一上午的悶酒。
  花九千昨天喝多了,早上起來的時候自覺失態,幹脆不叫蘇尋秀來了,一個人在樓下喝茶吃點心,見狐七笑眯眯地跑過來,她不由笑道:“怎樣了?還生老板的氣麽?”
  狐七用力搖頭,抓住她的袖子輕輕搖,低聲道:“老板,都是狐七不好,不該對你發脾氣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太笨了,那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點頭:“的確,你是夠笨的,讓我們操了不少心。”
  狐七撅起嘴巴,她自己說自己笨可以,老板一說她笨她就委曲。花九千笑著捏了捏她粉嫩的臉,說道:“不過現在有了個鬼八,燙手山芋交給他,我們真是輕鬆不少。”
  兩人說了好一會閑話,狐七忽然說道:“老板,你們是出來找我的吧?現在找到了,我也沒事,你……身體不太好,不方便顛簸,還是趕緊回書局吧。我今天就趕路到綠雲渡口,很快就到西鏡啦!”
  花九千敲著手指,歎道:“之前一路都有鷹六暗中護送,老娘倒也不擔心,何況你旁邊還有一個老人精鬼八。以後可沒人陪著你了,真的沒問題麽?”
  “絕對沒問題!老板,我也長了許多見識,別老把我當小孩子嘛!”狐七酬躇滿誌。鬼八走了之後,她想了很多,以前她總是毫無防備,讓別人為自己擔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鬼八在旁邊提醒自己要提防什麽什麽了,什麽都靠自己。這樣想來雖然傷感,但她卻寧願這樣,她從未像如今這般盼望自己成長,最好快點長大成人,快點見到鬼八讓他刮目相看。
  花九千見她信心百倍,不由舒了一口氣,她還一直擔心狐七一蹶不振,想不到這丫頭挺堅強的。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老娘暫時還不回書局,好些年沒出來遊玩了,想透一透氣。我先讓鷹六回去,你路上有什麽突發情況,千萬要傳信回去,知道麽?”
  狐七流水價地點頭,花九千又囑咐了她幾句,便陪著她上去收拾了包袱送她出門。狐七要去找貓三他們告別的時候,被她攔了下來,她說:“不用這樣正式了,反正很快就回來。貓三這兩天心情不好,你就別去煩他了。”
  誰說他心情不好?早上還和她有說有笑的呢!狐七剛要反駁,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歎道:“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明白。不過也好,省得煩惱。快走吧,不然天黑了還找不到驛站,大冷天的露宿麽?”
  一直把狐七送出門,她才鬆了一口氣。一切都順利,狐七平安,鬼八有了出路,雖然貓三傷心,但以他的性子,不會難過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太順了,倒讓她隱約開始不安,她的直覺向來很準,這次的不安藏得如此隱晦,她也毫無辦法。是不是讓鷹六繼續護送狐七比較好呢?可是書局那裏也需要人照應,貓三魂不守舍的根本不能辦事,蘇尋秀是被她束縛住的魔王,壓根不能用。如果她自己回去,狐七再出什麽事情,她隻怕趕不及,但一幫子人浩浩蕩蕩去西鏡也太顯眼了,隻怕會招惹是非,這樣也失去了磨練狐七的意義……
  她想得出神,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兩全的法子驅走不安。蘇尋秀下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花九千坐在角落裏端著茶杯,露出從未有過的呆氣。他暗自好笑,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嚷嚷道:“喂,人也找到了,咱們接下來去什麽地方?”
  花九千微微一驚,抬頭見是他,老練如她,想起昨天喝醉的事情也有點尷尬。她敲了敲手裏的杯子,卻不答他,隻是輕道:“昨天……麻煩你了。”
  她甚至做好了被這壞心的魔王嘲笑一通的打算,誰知他竟然失手打翻了茶壺,熱茶潑了一身,看起來竟然比她還尷尬。他一麵急急拍著胸前的水珠,一麵低吼道:“說什麽廢話呢!到底要去什麽地方?!你說不說?”
  花九千有點吃驚,還有點好笑,方才的一點尷尬也沒了。她轉了轉眼珠子,靠到椅背上,慢條斯理地看著他笑,蘇尋秀被她笑得渾身發毛,當下漲紅了臉,用力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走:“毛病!不說就算!”
  “秀秀!”她在後麵故意叫這個可惡的小名,“原來你真是個好男人,老娘之前可看走了眼。”
  蘇尋秀捂住耳朵,逃也似的飛奔上樓,萬般後悔為什麽自己要去招惹她。他忍著肚子餓,幹脆躲在房裏不出來。他現在越來越沒辦法和花魔女針鋒相對了,不知道是她變厲害了還是自己嘴巴變笨了,反正如今他好像有點拿她沒辦法的樣子。事情是越來越糟糕了,他想不出對策,隻能往下陷,由著她身上千萬條降魔符咒罩下來,一圈圈困住他,越久就越掙脫不出去。
  最後還是一身酒氣的鷹六來找他,說上路了,還塞給他兩個包子,據說是花魔女良心發現,知道他沒吃飯,特地送過來的。蘇尋秀賭氣把包子丟了,就是不吃。出門看到醉成一團泥的貓三,整個是被鷹六架上車的,他嘴裏還說著胡話,一會哭一會笑,像個瘋子。見他這種狼狽模樣,蘇尋秀的心情居然很可惡地好了起來,反正他看到人家倒黴傷心,自己就會開心無比,天生的脾氣,改不了。
  心情變好了,肚子就更開始叫喚,他買了許多包子,靠在車壁上一口一個吃得香甜。貓三在旁邊鬧了半天,終於也睡著,花九千嫌他身上一股酒臭,直接踢到角落裏。馬車行了許久,倒也沒什麽事,蘇尋秀在車裏晃啊晃,肚子又吃得飽飽的,忍不住就開始打嗬欠,眼皮子一個勁往下掉,正暈乎的時候,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喧嘩,馬車猛地停了下來,他差點一頭撞到對麵的車壁上,不由捂著額頭想罵幾句,忽聽花九千低聲問鷹六:“什麽事?”
  鷹六輕道:“是官兵,許多人,咱們得讓道。”
  官兵?花九千有些吃驚,今天還是大年初二,南崎朝廷向來都不會在大年期間動兵馬,這次怎麽例外了?
  她把窗簾揭開一點,往外看去,卻見對麵街角那裏行來數十個著紅衣的官兵,是皇宮裏的人,禦林軍才會穿紅色。為首的那人騎著黑色駿馬,著暗金色長袍,上麵縱橫繡了南崎名花薑璽花,那是皇宮內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繡的花紋,看起來這人是個不大不小的皇宮內官。花九千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卻見他左盼右顧,神氣無比,態度囂張,就好像八輩子沒這樣威風過一樣。這人年紀倒不大,二十五上下,也難怪他這樣傲慢,年紀輕輕能做五品官員,確實應該驕傲一些。
  她剛要放下簾子,忽聽那人朗聲道:“奉惠王旨意,前來通緝要犯!你們這些賤民都給我看仔細咯!要是有誰知情不報,休怪本官無情!”說完他刻意撩了撩袖子,露出腰間配戴的一枚鍍金華美匕首。原來是皇宮內的佩刀四品侍衛!難怪耀武揚威!
  花九千聽他口音古怪,官話說得不是很好,因極少能聽到這種口音,偏偏她覺得有點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就見那人取出一遝白紙,吩咐手下的士兵貼到各個告示欄上,然後他舉起手裏剩下的一張告示,上麵畫著兩個人,惟妙惟肖,花九千乍一見畫上的人,大吃一驚,竟然是鬼八和狐七!他們怎麽成要犯了?!
  那人指著畫上的兩人朗聲道:“這兩人是惠王禦筆親批的要犯!任何人一看到立即報官,不得延誤!尤其是這丫頭!”他用力點了點狐七的畫像,再把告示遞給旁邊的手下,讓他貼在牆上。然後又說了許多廢話,大多是如果不照辦怎麽怎麽懲罰之類的,周圍的行人都敢怒不敢言,隱忍著等他離開了,才有人低聲咒罵:“狗腿子!借了兩根雞毛真當自己成了鳳凰麽!”
  花九千放下簾子,心神不定地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麽辦。她想起來這人的口音是哪裏的了,難怪她覺得熟悉又陌生,竟然是安明村的!這人十有八九是狐七嘴裏的那個維可!被鬼八撇下之後不知怎麽的突然發達起來,就開始含恨報複……姑且不說他是不是小人,現在的情況隻怕糟糕之極,惠王強行招攬蠱師,想必這次是借著要犯的名義來強捉狐七!如果她不從,隻怕會受罪!但狐七不是蠱師!如果讓惠王身邊的蠱師發現她是個珍貴的蠱人,事情隻會更糟!
  鷹六在外麵低聲道:“老板,怎麽辦?狐七成要犯了!鬼八那裏隻怕也危險!要不咱們追上狐七一起走?”
  花九千搖頭:“別!這人隻是個佩刀侍衛,惠王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後麵一定還有人在策劃!要弄清後麵的人是誰才好動手,否則隻會打草驚蛇!你和貓三都是蠱人,雖然身手比狐七好,但絕對無法和眾多官兵爭執!要是被他們捉走,更完蛋!讓我想想!”
  一直沉默的蘇尋秀忽然開口說道:“有什麽好想的?你那破爛書局也沒什麽秘密,就讓它空著罷了。鷹六去護送鬼八,咱們追上狐七,暗中觀察。鬼八什麽都不會,惠王要了也沒用,狐七才是重點。你這個老板怎麽能不親自上陣保護?”
  花九千沉吟半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得點頭:“也好……鷹六,你立即往雙陽鎮那裏趕,務必保護鬼八!”
  他答了一個是,立即沒了聲音。花九千無奈看著爛醉如泥的貓三,暗罵一聲,幹脆站起來,開了小門要出去。蘇尋秀奇道:“你做什麽?”
  “駕車!難道指望馬匹自己跑麽?”花九千沒好氣地說著,剛說完袖子就被他拉住了。蘇尋秀笑道:“你出去駕車?去之前先換一身樸素點的衣服好不好?再用點泥把你那張臉弄花,不然咱們到天黑都出不了這鎮子啦!”
  花九千不耐煩地正要瞪他,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招惹下去,她會無法控製怒氣了!蘇尋秀指了指自己,露出滿口白牙:“一個大活人在這裏,沒看到麽?我來駕車。”
  花九千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竟然在這時願意幫自己。蘇尋秀不等她答話,早就閃身出門,身法輕巧之極,一下子就坐到駕車位子上,煞有其事地拿起馬鞭,輕輕一揮,停了半天的馬車又開始穩穩地跑動。
  花九千慢慢坐回去,靠在車壁上,良久,她才輕道:“秀秀……你……”
  “別叫這個惡心的名字!”蘇尋秀在前麵沒好氣地說著,“別想多了,小爺隻是看不慣你們南崎的爛朝廷罷了!偏要和它作一下對,根本不是想幫你!”
  她終於笑了起來,軟綿綿地靠在車壁上,好像這樣就能和他背對背坐著一般。
  “……嗯,我也覺得你不會幫忙,你別把馬車往反方向駕駛咱們就該謝天謝地了。”
  “放屁!”蘇尋秀笑罵一句,雖然他剛才很想這樣惡作劇一下,但想起花魔女會心急如焚,他卻又不忍心了。
  蘇尋秀,你果然是個好男人。他在心底沾沾自喜,把自己誇了十遍八遍。然而自己再怎麽誇,也抵不上她輕飄飄的一句:“現在老娘越發確定你是個好男人了。”
  這句話,沒有以前的諷刺意味。為了這一句,他的嘴巴一整天都沒合攏過,酸溜溜地,像個傻瓜。

  25.火燒林

  當清晨的陽光灑在大殿前銅鶴身上的時候,惠王剛剛結束了早朝。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大臣們誰也不敢說話。惠王的脾氣向來古怪,好的時候隨便說什麽他都是一笑了之,一旦不好,說什麽都是錯,宮裏不知多少太監宮女死在他陰晴不定的性格上了。
  眼下事情都已經說完,他卻沒有散朝的意思,眾人見他目光陰冷,隻是在殿角的天威將軍身上轉,心中都明白必然是兩人有了什麽齟齬。
  天威將軍是惠王最寵愛的臣子,兩人雖然是一君一臣,平時卻相處得如同親生兄弟一般。惠王雖然有一個哥哥,但兩人從小就爭寵奪利,沒有半份親情,相比較而言,倒是天威將軍和他親近些。加上天威將軍是惠王親自選出來的人才,他是個自負的人,自己選出來的人才必定比其他人要好上千萬倍,因此更是加倍地寵信。天威將軍沒讓他失望,連接從桓王那裏奪走了大半的國土,惠王更是欣喜,對他也是刮目相看。
  惠王從前就算發再大的脾氣,也從來沒對天威將軍紅過臉,如今,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眾人見惠王不說話,不由都偷偷給魏重天施眼色,要他緩和一下氣氛,生怕惠王的怒火發泄到自己身上。魏重天終於上前一步,垂首道:“王上!還有什麽事情要吩咐麽?微臣洗耳恭聽。”
  惠王目光動了動,終於開口,聲音低沉:“……退朝!重天,你留下!朕有事問你。”
  眾大臣都鬆了一口氣,紛紛退下。偌大的殿堂,隻留下魏重天一個人,日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印在青石地板上,動也不動一下。
  良久良久,惠王才道:“為什麽不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你也開始想忤逆朕了麽?”
  這話問得如此嚴重,魏重天重重跪下去,俯首在地,沉聲道:“臣有罪!請王上責罰!”
  惠王深深吸一口氣,冷笑一聲:“你居然還知道說自己有罪!說說!你有什麽罪?”
  魏重天道:“臣沒有盡責輔佐王上!隻知道逃避王上關於搜羅蠱師的命令!現在臣知罪了,就算一死,臣也要說!王上!蠱術畢竟不是長久之道!把此事看得過重就顛倒主次了!眼下最主要的是桓王在蒼瑕城的兵力!等王上統一南崎之後,再把蠱術發揚光大也未嚐不可!這些是臣一直想說的話,如果王上覺得冒犯,請賜臣一死!”
  惠王大怒,厲聲道:“你一直死啊死的,是在威脅朕麽?!”
  “臣不敢!”
  惠王見他那樣大的個子,完全跪趴在地上,自己到底對他除了君臣之外還有一些兄弟情分,心中也忍不住酸楚,當下壓抑住怒氣,低聲道:“重天,你當真以為朕分不清主次麽?在你看來,朕是不負責任任意玩耍,但在朕看來,此事卻十分重要。秘術在南崎向來是十分珍貴的,一個蠱師更是千金難買,你以為桓王會不知道麽?為什麽朕要花費許多錢財招攬蠱師,你好好想想!”
  魏重天閉上眼睛,頓了一會才道:“王上……是怕桓王把蠱師們都收買走?”
  “不錯!不是朕怕!而是事實已經如此!南崎蠱師最多的地方是信月,點霜,昆央三鎮,桓王早已先朕一步收買走大半的人才!你好好想想,如果讓他得逞,用蠱術來對付朕的人,朕還有勝算麽?國土的事情咱們可以緩一緩,因為朕相信你!可是蠱術的事情,你一竅不通,讓朕能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被桓王蠱惑走麽?!”
  魏重天重重叩首,朗聲道:“臣明白王上的苦心!臣知罪!可是……臣是一介武將,隻知道打仗領兵,王上要搜羅蠱師,自然有許多人才可用,為什麽一定要臣去?”
  惠王揮了揮手:“這宮中,朕隻相信你一個人!你也聽安心說過了,這次的蠱師與平常的不同,能力隻怕和安心姑娘伯仲之間,朕怎麽能隨便叫人去捉拿?何況安心說了,那人不能直接對付,要用其他的法子引她上鉤,所以朕才把重任托付在你身上!你要辜負朕的信任麽?”
  魏重天向來不擅長雄辯,哪裏說的過巧舌如簧的惠王,他心裏隻是不願,覺得這事不對,卻被他說的啞口無言,更何況,前幾天惠王把要捉拿的兩個人畫像給他看過了,他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
  “重天,朕隻要你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爛攤子扔給他決定,魏重天隻覺亂麻撲麵,想了很多很多。答應,他的前途可以保障,魏家的人也會繼續以他為榮,那是他這麽多年一直追求的目標,可是,那兩人,卻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太清楚不夠出色的蠱師在宮內的悲慘遭遇了,他們倆,還隻是孩子啊!如果拒絕,惠王一怒之下,自己很可能性命不保,輕一點的話,說不定從此兩人之間有了間隙,對他的前途實在是大影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閉上眼睛,輕輕吸一口氣,低聲道:“臣……願意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如今,也隻剩這八字真言了。
  惠王大喜,從王座上站起來一直走到他身邊,親手扶起魏重天,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你終於想通了!重天!那你即刻啟程吧!下麵有人說在西邊的碧波山看到那小丫頭的蹤跡,你千萬要捉到她!朕有重賞!”
  魏重天突然覺得無比疲憊,話也不想說了,隻是隨便答應幾聲,便退了下去。
  ××××
  狐七已經在碧波山裏麵俳徊了四五天,在第五十六次繞回那片湖泊前的時候,終於確定自己完全迷路。
  先前在山腳下的鎮子裏麵聽人說碧波山是天然的迷宮,岔路極多,如果沒有熟悉的人帶路,很難走過去。但在狐七看來,那隻是兩座連在一起的山脈而已,隻要直線往前走就可以了,哪裏需要考慮那麽多。誰知真正走了才知道沒那麽簡單。
  狐七筋疲力盡,幹脆一屁股坐在湖邊。湖麵上結著厚厚一層冰。她又餓又渴,用匕首劈下幾塊冰含在嘴裏,肚子裏卻更是餓得如同火燒一般。她的幹糧昨天就吃完了,現在又是冬天,山裏出來活動的動物極少,她邊走邊捉雪兔,卻一隻也沒捉到,眼下又急又餓,忍不住想起鬼八,嘴巴一扁,就想哭。
  “啊啊,狐七不許哭!”她用力拍著自己的臉,“堅強點!否則以後鬼八一定會笑你!老板也會笑你!”
  她劈了好幾塊冰,硬生生吞下去,讓肚子裏稍微有點東西,然後朝沒有腳印的那一邊走去。沒走一會,繞進一片林子裏。狐七眼睛尖,老遠就看到石頭旁蹲著兩隻雪兔。她再也不敢莽撞衝上去,悄悄從袖子裏取出匕首,往前走幾步。兔子耳朵動了動,似乎聽到什麽聲響,她不等它們逃走,手裏的匕首早已拋出去。
  “唰”地一聲,一隻雪兔被匕首釘在地上,撲騰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狐七歡呼一聲,趕緊奔過去,正要剝皮點火,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的號角之聲,她對這個並不陌生,是戰爭的號角,前麵難道是戰場?
  狐七知道一旦這裏成為戰場,便不可以久留,因為隨時會有逃兵經過,他們都是最窮凶極惡的,什麽惡事也都能做的出來。她把兔子拴在腰上,打算找個安全的地方再享受自己的美食,誰知號角之聲竟然越來越近,山坡上不時有雪堆被震下來,看起來是往自己這裏轉移了!她甚至聽到千萬鐵蹄踏雪的沉重聲響,她急忙往前飛奔,眼看逃不過去,隻得將身體一縱,跳上一棵高樹,躲在積雪後麵露出兩隻眼睛偷偷看。
  沒一會,就見大隊大隊的士兵從林子對麵飛奔而來,他們遍體是血,手裏的旗子也是殘破不堪,看上去狼狽無比。狐七見旗子上畫著惠王的標誌,心下也不由暗驚,惠王在碧波山要吃敗仗了麽?怎麽沒派天威將軍來呢?碧波山也算險要之地,一直以來都是惠王的地盤,這次如果被桓王拿下,隻怕西邊的領土會倍受威脅。
  狐七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林子外麵傳來一陣陣震天的呼聲,然後是一團團濃煙席卷而來,她大吃一驚,就見濃煙火光後麵,桓王的金枝鳥旗幟飄來飄去,惠王的殘兵敗將被困在濃煙中出不了林子。她登時明白過來,桓王的人是想放火燒林子,把他們困死在這裏!
  一陣風吹過,狐七的眼睛被濃煙迷住,劇痛無比,她用力擦掉眼淚,左右亂看,想找個出路,無奈火勢越來越大,天氣嚴寒幹燥,加上他們在外麵大約是堆了什麽枯枝樹葉點燃,煙十分大,被風一吹,火勢如山倒。狐七再也不敢留在樹上,縱身跳下,混亂之中,也沒人注意她,眾人亂成一團,叫嚷著奔跑著,想找到可以逃跑的路。其實他們都明白出去也是被桓王的士兵刺死,但也好過待在這裏被火慢慢燒死,至少他們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狐七在人群裏被撞得七葷八素,不由自主隨著人群往外麵跑。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親身經曆戰場,還是逃命的戰場,饒是她有功夫,這時候也派不上半點用場。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片被卷入旋渦裏的小樹葉,全身都被擠壓衝撞,這種感覺不但讓身體無比痛苦,因為對戰爭的驚恐,更是讓她的心髒都開始戰栗,全身的血液好似沸騰,又好似冰冷凍結,隻想狂吼一聲或者痛哭流涕。
  正在慌亂,忽聽林子外麵傳來一陣陣叫嚷聲,刀刃相接的聲響。她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怎麽回事,隻有跟著眾人往前亂衝。沒跑幾步,卻見前麵的一排樹被飛快砍倒,燃燒的樹枝枯葉亂飛在空中,火點熾熱,眾人都嚇得往後退。
  刷刷幾聲,又是大片的樹木被砍倒,狐七身邊甚至有人開始無意識地尖叫,抓著手裏的兵器紅了眼睛要上去拚命。狐七隻覺全身熱血如沸,忍不住也握住袖子裏的匕首,豁出命去。
  忽然一個洪亮威嚴的聲音厲聲吼道:“還有人活著嗎?!快回答本將!”
  狐七一愣,這個聲音,好熟!她急忙回頭,身邊早有人認出這是天威將軍魏重天的聲音,當下如同抓住救星一樣,嚎哭著答應,紛紛往前奔跑。狐七被人推著擠著往前跑,眼前的樹又被人砍倒大片,無數麵惠王的紫色星草旗幟刷刷揚起,那一瞬間,她幾乎要隨著身旁的人一起痛哭。那感覺,就好像在絕望中忽然抓住光明一般,原來,天威將軍在大軍裏竟然如此深受信任。
  “你們沒事吧?”魏重天高聲問著,一麵指揮手下砍倒那些燃燒的枯樹,一麵策馬踏著焦枝往前走。眾人再也走不動,紛紛匍匐在他馬前痛哭失聲,魏重天急道:“桓王大軍來襲,為什麽不傳信我們?!如果不是本將剛好經過這裏,你們早就成了被燒死的冤魂!”
  有人痛哭道:“將軍……!桓王是今晨突然來襲,我們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執勤的人沒有一點消息!後來才知道他們早就被桓王收買了!黃將軍他……他被敵軍大將斬下頭顱懸掛在馬前……!”
  魏重天聽得怒火中燒,幾乎要把眼眶瞪裂。他翻身下馬,抽出腰上佩刀,厲聲道:“桓賊的人馬在何處?!”他竟是要追上去報仇。
  眾人七嘴八舌說不清楚桓王的人馬往哪裏跑了,正在混亂,忽聽當中一個脆生生的女孩子聲音高聲說道:“我知道他們往哪裏跑了!將軍你還在半山腰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你們的蹤影,事先往北邊撤退了!他們人多,將軍還是不要追吧!”
  眾人都想不到軍中居然有年輕女子,急忙看過來,卻見一個臉被煙熏黑的小個子少女俏生生立在旁邊,腰上還掛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她見魏重天盯著自己看,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細白牙,雖然臉上黑漆漆地,卻甚是可愛。
  魏重天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臨行前,他心中存了一絲僥幸,隻盼她早已離開南崎,這樣自己也不用為難了,人不在南崎,惠王再怎麽霸道,也不敢去冒犯西鏡朝廷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真的在碧波山!
  狐七認出魏重天,早就親熱地跳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叔長大叔短,很是親密。魏重天沉默良久,終於疲憊地揮了揮手,輕道:“先……組隊回營!……來人!把這個私自混入軍中的女子抓起來!不得讓她逃跑!”
  狐七當場愣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好像不能理解他到底吩咐了什麽。一直到她的雙手被人縛住,她才突然掙紮起來,叫道:“大叔!?你不認得我了麽?是我啊!狐七!你為什麽要抓我?”
  魏重天轉身不去看她,冷道:“本將不認得你!平民私自混入軍中是大罪!帶回營地再行處罰!”
  狐七遭此驚變,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寧,被他這樣一句冷言,說得幾乎要哭出來。她雙手被牢牢縛住,掙脫不開,隻是賭氣地咬唇,不讓自己流眼淚。
  雖然眾人都覺得天威將軍未免太計較,她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平常戰場上不小心闖入一兩個平民,大家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何況這次情況特殊,可是誰也不敢忤逆天神一般的魏重天,當下隻得把狐七捆個結實,拴在魏重天的馬前,一行殘兵敗將緩緩往山頂營地行去。
  ××××××
  嗯,今天更新三章……
  我家寬帶公司有問題,貌似是主機被攻擊什麽的,斷了我一個星期的網==
  我都快憋屈死了==
  不管怎麽說,今天終於能上來了……大家莫急,我一定更新,這坑我會盡快填完的說。
  今天更新三章,明天爭取更新兩章。後天我有考試,就不更新了,大後天繼續更……
  就這樣吧==
  現在上網感覺如履薄冰的十四留……

  26.安心上

  由於桓王的人馬是突襲碧波山,因此山頂駐紮的營地雖然遍地狼藉,卻沒有被人強奪去。營地裏混亂的情狀自然不必細表,光是滿地的屍首鮮血就讓狐七看得雙腿發軟。受驚的惠王人馬還沒有平靜下來,見到這付慘狀更是傷心欲絕。好在魏重天有條不紊地吩咐眾人收拾營地打理屍體,沒一會亂七八糟的帳篷就被清理掉,屍體被堆在營地後方空地,待夜晚一起焚燒。眾人在滿地碎片和鮮血的地上重新搭建帳篷,先請魏重天進去休息。
  狐七自從被帶進帳篷裏之後就垂著頭一言不發,也不看魏重天。他先脫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吩咐手下的人小心擦洗鮮血掛在太陽下麵曬幹,然後轉頭看她。狐七緊緊咬著嘴唇,被縛的雙手又麻又痛,難受極了,她動不了,隻能下意識地扭曲手指。發覺魏重天在看自己,她別過臉,不想和他說話。
  “……我,是不得已的。”良久,魏重天才低聲說了這樣一句。
  狐七猛然回頭,死死瞪著他,眼睛裏滿是水花,馬上就要掉出來。她沉沉說道:“我不是故意混進來的!我不是奸細!大叔,我以為你會講理!”
  魏重天閉上眼,疲憊地靠在間陋的櫃子上。半晌,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是不得已的,狐七,抱歉。”
  “什麽是不得已!”狐七吼了起來,眼淚飛快落下,她用力扭著手指:“你不會問清楚麽?為什麽要捆住我?我犯了什麽錯麽?為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就抓我?你不是說不認識我嗎?!這會沒人了你又來和我套近乎幹什麽?!”
  魏重天被她指責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才輕道:“狐七,我沒有任何想傷害你的意思……”
  “那為什麽不放了我?幹嘛要捆我?我犯了什麽錯要被捆住?!”狐七打斷他的話,問得直接,對他繞開話題的道歉根本不感興趣。
  “我不能放你走。”魏重天低聲說著,“這是惠王的吩咐。狐七,我是做臣子的,王上的命令比我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你該明白,我無法忤逆!隻有委曲你了!”
  狐七驚疑地瞪著他,這關惠王什麽事?她從來也沒見過惠王,怎麽突然來抓她?
  魏重天還在說:“你對我有恩情,我從來也沒忘過。但忠義之間,我無法兩全!你還小,或許不懂得這些……不過,我會盡我的能力幫助你!你生我的氣也好,恨我也好,都沒有關係。我隻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害你,一點都沒有。”
  狐七咬住嘴唇,頓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眼淚很快打濕了臉頰。她看上去有些疲倦,輕聲道:“大叔,我都明白了。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道歉也隻是讓你自己心安罷了。你說了那樣多的無奈,隻是為你自己開脫,讓自己覺得自己沒有錯……你們……你們總說我小,什麽也不懂……可是……這次我總沒有說錯吧?”
  她的話簡直和雷電一樣,把他心底最隱晦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出來,那一瞬間,他簡直驚惶失措,隻能怔怔看著她,找不到任何語言。
  狐七又道:“我對大叔你也沒什麽恩情……不值得你一直掛在嘴上。你若當真感激,我現在便不會在這裏……所以……求求你,別說了。”
  她哭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卻好像沒有止境一樣。看穿一個人的內心想法,或許是一種成長,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不願意見到的醜惡,那叫做自私。可怕的,正大光明的,披著美麗外衣的自私。
  魏重天被她哭得心煩意亂,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待下去。他揮了揮手,有些慌亂的說道:“……無論你怎麽說,我也是不願傷害你的。抱歉……我不得已。——來人!”他忽然放高聲音,把守候在門外的手下叫進來,“這女子是奸細,隔日我要將她押入皇城!你們好生看守,不得讓她出帳一步!”
  說完他本想走,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狐七,她垂著頭,大顆大顆的淚珠使勁往下掉。他又道:“替她鬆綁,換成生鐵手腳銬。這是要犯,不得怠慢,好生伺候著。”
  手下連聲答應,早就取來生鐵的銬子,拖著長長的鐵鏈,沉重無比,一端鎖在帳篷裏的支撐柱子上,她隻能在帳篷裏走動,無法靠近門口。眾人原想要用鐵銬銬住的要犯必然厲害無比,誰知狐七被銬住之後動也不動,縮在角落裏垂著腦袋。士兵中也有成家做了父親的,見她這般可憐的模樣,也忍不住心疼,可是逗她說話她也不說,給她送吃的她也不吃,實在教人無奈。
  碧波山營地駐守的將領姓黃,就是被砍了腦袋掛在敵方大將馬前的那人。惠王的人馬群龍失首,亂成一團,所以才會被對方趁虛而入,加上軍中有人早已被桓王收買,陣前倒戈。這次若不是魏重天剛好帶了五百手下經過這裏,隻怕碧波山的兩千人馬要被滅個精光。
  魏重天重整軍隊,分了二十人的兩個小隊上下山偵查敵方情況,一麵派信使送急報回皇城,另一方麵重挖戰壕,在各個關卡設下大小機關無數。據說桓王那裏派來的人約有三千餘人,聽聞魏重天來了之後紛紛撤退。碧波山素來有天然迷宮之稱,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他們到底匿身何處,而且對方一定帶著熟悉附近地形的老人,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進攻撤退。想到這一層,魏重天又派人下山去附近村子重金請來識路的人,連著兩夜讓他們畫一份詳細的碧波山地圖。
  又過了兩天,沒有任何情況發生,在魏重天以為桓王的人馬已經回去的時候,半山腰傳來急報,偵查情況的二十人小隊遭到突襲,死傷大半。待他派人再去追的時候,對方卻又消失了。如此這般突襲了幾次,讓駐守在碧波山的惠王軍隊上下人人暴怒,隻恨不得把他們剝皮拆骨煮熟了來吃。魏重天細細分析了對方出沒的時間,地段,對照地圖,才發覺半山腰那裏有一塊凹進去的空地,四周為茂密樹林,加上地勢險要,通常巡邏之人偷懶一點便不會過去了,桓王的人馬,十有八九是留在那裏伺機行動。
  當夜他正打算整合軍隊前去剿滅時,忽地收到惠王禦筆信。信上說送來一千人馬助他剿滅桓賊,這時早有人報山下行來大隊人馬不知是敵是友。魏重天急忙起身去迎,心下也忍不住疑惑,惠王信上竟然對狐七一事隻字不提,這實在與他平時的性格不符。
  這一千人馬是讓當朝祥瑞將軍殷武安之子殷惠帶來的。殷武安是一員老將,立下戰功無數,魏重天向來與他交好,待殷惠也如同兄弟一般。兩人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殷惠聽說馬上要去討伐桓王人馬,興奮無比,自動請命為大前鋒。兩人正在商討剿滅事宜,忽聽帳外有人說道:“將軍!大事不好!”
  魏重天急忙喚進,一見來人是專門看押狐七的,心中不由一驚,急道:“怎麽?!莫非讓她跑了?”
  那人說道:“不是。其實……她已經病了兩天,高燒始終不退,軍中醫者開了許多藥也不見效……都說如果再燒下去人不是死了就是成白癡……”
  魏重天大驚,再也顧不得和一頭霧水的殷惠解釋,立即往狐七的帳篷趕去。一揭開簾子,就見狐七床邊地上潑了許多藥水,一個小兵正在收拾瓷碗的碎片,另一邊兩個士兵正按住狐七的手腳,軍醫端著瓷碗硬往她嘴裏灌藥。狐七雖然高燒不退,到底是習武的,一頓死命掙紮,那幾個人哪裏製得住她,軍醫被她一推,光當一聲瓷碗又砸碎了。狐七早已燒得神誌不清,臉色如血,雙眼緊閉,嘴裏卻一個勁地叫著不許碰她。
  一旁的老軍醫隻是急得歎氣:“你這丫頭!生病了不喝藥就是找死!誰要害你?!這是治病的藥!”他一麵轉頭吩咐那些士兵再去熬藥,忽見魏重天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眾人都嚇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禮。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之前沒人告訴我?!”魏重天飛快走到狐七麵前,不顧她的掙紮,一手蓋上她滾燙的額頭,臉色更加難看,“燒成這樣!你們怎麽連一個生病的孩子都照顧不好?!”
  眾人都不敢說話,老軍醫顫巍巍地說道:“將軍……您也看到了……這姑娘力氣好大,兩個人都製不住她……隻要一靠近她就發瘋。我們又不敢用強的,隻怕傷到她。從昨天到現在,她都砸爛十幾碗藥啦!”
  說話時,狐七還在使勁推魏重天,在他手上臉上用力抓撓。魏重天用力按住她,吼道:“藥呢?!給我拿來!”
  下麵的人早就嚇得連滾帶爬奔出去熬藥了,殷惠站在一邊莫明其妙,見魏重天臉色難看,他也不敢問,隻好訕訕地看著。忽然,他的袖子被人輕輕一拉,殷惠一回頭,卻見自己一個親兵湊上來輕聲道:“公子,有人在門外求見。”
  “找我?”殷惠有些疑惑,那親兵又輕道:“是……王上派著隨您過來的那人。”
  “哦!”他恍然大悟,急忙揭開簾子出去。此時一輪明月當空,夜風習習,寒冷徹骨,殷惠一眼就看到帳前站著一人。那人身量不高,卻從頭到腳都蓋著黑色鬥篷,連根手指頭都沒露出來。夜色深沉,這人看上去就好像融進黑暗中一般,甚是神秘。
  這人是惠王親自要求他帶著來碧波山的,是什麽來曆背景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敢得罪,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地。當下他上前行禮,低聲問道:“您找我有何事?”
  那人卻不動,身後忽然閃出一個矮個子的紅衣小丫頭,麵容娟秀。她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麵上表情卻甚是老練,一開口就脆生生地說道:“姑娘說,請殷小公子和天威將軍放心去剿滅桓賊,那小姑娘交給她就好。”
  殷惠為難道:“這……我不敢擅自決定,要讓將軍來定奪……聽說那女孩子是要犯,隻怕……不太方便。”
  那黑衣人忽然動了一下,殷惠隻覺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突然開出兩朵雪白的花。那人露出了一雙手,映著漆黑的衣服,白的簡直不真實。手指纖細修長,手腕輕輕轉動,好像是在跳舞,優美無比。殷惠怔怔看著那雙手慢慢地舞動,手指或曲張或伸展,每一個動作都如詩如畫。他甚至在那小丫頭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想到原來這是手語,這人竟然是啞巴!
  “姑娘說,天威將軍一定會答應的,因為姑娘就是為了那要犯而來。天威將軍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就交給姑娘了。”
  “哦……哦……姑娘……”殷惠結結巴巴地說著,忽然反應過來麵前這人原來是女的。他退了一步,說道:“不如姑娘進去和天威將軍說,我……自然會相助。”
  那姑娘卻搖了搖頭,身邊的小丫頭立即說道:“姑娘不想見天威將軍,他身上帶煞,會讓姑娘不舒服。隻有請殷小公子相助了!”
  殷惠也不是第一次聽人說魏重天命中帶煞了,之前他都當作怪力亂神的笑談,這次卻不知怎麽的,有點相信。是因為這個“姑娘”如此神秘?還是因為她是惠王直接派來的?他隻好點了點頭,徑自進去。
  魏重天還在對手下發脾氣,一麵用浸濕的帕子替狐七擦額頭上的汗。殷惠走過去輕道:“將軍,王上派了人過來,說這小姑娘的事情交給他們。咱們就別管了吧……眼下桓賊的事情最重要。”
  魏重天一失手,差點把手裏的帕子丟在地上。人已經來了麽?好快!他真的要親手把這個如同花蕾一般的小姑娘送進虎穴了麽?他沒說話,隻是定定看著狐七血紅的臉,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殷惠見他半天沒反應,不由輕道:“將軍……?怎麽樣?”
  魏重天低低“哦”了一聲,放下帕子,慢慢起身,點頭道:“那咱們走吧,事情交給王上的人就好。”說完他直直往門外走去,殷惠跟上,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小姑娘……到底犯了什麽罪?竟然連將軍您都出動了……王上還特地派人來接……這……”
  魏重天緩緩搖頭,他什麽也不想說。揭開簾子,遠遠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他心頭一動,竟然是她?!難怪!連安心都出來,難道狐七當真這樣厲害麽?安心是惠王手下最厲害的蠱師,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能與她匹敵,加上她又是個女子,惠王對她更是非同一般的寵愛。宮中招攬蠱師,她極少親自插手,平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這事她親自出馬,一定不簡單。
  魏重天明白事情肯定不會如他想的那樣簡單,狐七絕對不是那麽厲害的人,不值得安心親自出手。那麽,他們到底為了誰?他想不通,這些事情向來不是他擅長的,隻能轉身離開,去帳篷裏商討接下來討伐桓賊的事宜。
  安心在外麵站了許久,動也不動,任由冰涼的夜風拂動自己漆黑的衣角。身邊的小丫頭終於忍不住說道:“姑娘……進去麽?”
  她點了點頭,無聲無息地走進狐七的帳篷裏。狐七早已燒得神誌不清,在床上翻來覆去,滿嘴胡話。安心靜靜走到她身邊,鬥篷動了一下,她的手從裏麵伸出來,似乎是想摸一摸狐七的臉。旁邊的小丫頭忽然急道:“姑娘小心!”話音剛落,就見狐七的手揮起,毫不客氣地朝安心手背上抓了過來。
  安心手腕一轉,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脈門上一搭,上下摩挲一番。她的手指是那樣冰冷,狐七即使在半昏迷中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安心揉著她的脈門,狐七漸漸安靜下來,停止了翻來覆去。
  安心放開她,從袖子裏取出一隻小竹筒,正要打開,忽聽狐七低低說了一句什麽,身邊的小丫頭輕道:“姑娘……她哭了。”
  安心頓了一下,把竹筒收回去,抬手慢慢摸索著狐七的臉。手指觸到她長長的睫毛,然後便是濕潤的眼淚。安心在她臉上輕輕撫了很久,就聽狐七喃喃念著老板,鬼八的名字,沒一會就鼻息漸沉,終於睡著了。
  小丫頭輕輕說道:“姑娘,她睡著了。現在帶走麽?”
  安心沒動,手指忽地一轉,不知五指間何時多了一朵雪白的小花。她把花放在狐七鼻前,狐七睡得更香了,麵上的高燒紅暈也退了許多。安心收回花朵,正要轉身,狐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整個人湊上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迷糊地喃喃地說道:“老板……別走……”
  安心被她纏住,鬥篷差點扯下來。旁邊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急忙要推狐七,安心卻搖手阻止。她摸了摸狐七的腦袋,正要取下遮住頭臉的鬥篷,忽然停住,警覺地抬頭,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響。
  “姑娘?”小丫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誰知她忽然站起來,往門口那裏走去。小丫頭趕緊跟上,叫道:“姑娘?怎麽了?不把她帶走麽?”
  話音剛落,同一個瞬間,帳篷的簾子嘩啦一下被揭開,小丫頭隻看到一團紅雲飛快地衝進來,猛然停在安心麵前,竟然是一個火紅衣裙漆黑長發的妖嬈女子。
  ××××
  暈,今天實在沒時間寫兩章了,先更新一章吧……明天我要考試==
  我看看明天能不能更新,試試,如果不能,那就後天更新。
  大家看文開心就好。
  被烤糊的十四留……

  27.黃泉花

  花九千其實也沒有想到會在狐七的帳篷裏遇到人。她一路追著狐七的腳步趕來,在碧波山腳下聽人說狐七一早單獨上山了,而碧波山又是天然迷宮,加上最近桓王突襲,情勢很不好。
  她原盼著在山裏找到迷路的狐七,讓她不要再去西鏡,誰知魏重天又在這個時候領兵上山,她為避免麻煩,便暫時按兵不動。後來在山裏尋了數日未果,遇到一個樵夫,才知道狐七被魏重天抓走了。她又驚又怒,想不到魏重天竟會選擇為難一個孩子,於是立即追到山頂營地,本打算強行搶奪,但見營地裏戎裝戒備十分森嚴,隻得暫時忍耐。
  好容易魏重天離開營地領兵前往半山腰討伐桓王的人馬,她立即闖入帳篷,誰想裏麵竟然有人。當下花九千倒退數步,袖子一展,立即放出迷藥,隻想速戰速決,再也顧不得什麽蠱術不可對普通人使用的禁忌了。
  那小姑娘高叫一聲:“姑娘小心!”
  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袖子裏噴出的淺藍色煙霧飛快將安心罩住,那小姑娘臉色登時煞白,哆嗦著嘴唇,一根手指指著花九千,似乎還想叫嚷什麽。
  花九千冷道:“給老娘閉嘴!死丫頭!”
  她身形一晃,早已繞到床邊,一手伸出眼看就要把狐七整個人提起來。誰知那小丫頭居然不怕死地又叫了起來:“快來人呐!有賊人來強奪要犯了!”
  花九千大怒,忽聽窗外傳來“卒”地一聲,寒光乍閃,一根纖細的銀針透窗而入,直刺向那小丫頭。是貓三!花九千心中一寬,指尖觸到狐七的領口,正要將她一提而起,誰知身後風聲忽動,她立即回頭,卻見方才被自己迷藥放倒的黑衣人微微一動,那根銀針被她輕輕巧巧夾在指間。
  花九千心中一動,雙手在床沿一撐,右足就勢踢出,足尖直點那人胸口要穴。安心手腕微轉,五指擦過她腳底,一把握住她的足踝。花九千腰身用力一扭,左足跟上,在她麵門之上虛晃一招。這一下可說是突然之極,若是尋常人想必也避不開。安心卻如同熟門熟路一般,飛快甩開她的腳踝,微微轉一個圈,右足跟著踢上,正中花九千的腳心。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僵在那裏。花九千仿佛見到什麽妖魔鬼怪一般,死死瞪著安心隱藏在鬥篷後麵的臉。半晌,她忽然低聲道:“這一招同心式……你居然還沒忘……小八……”
  原來,花九千見她撚銀針的動作眼熟,下意識就使出了這一招同心式。這是當年她和八姑娘拜在大師父門下學藝的時候,兩人一起想出的招數。要說攻擊力幾乎沒有,隻是動作迅速瀟灑很是漂亮,當年兩個小丫頭是覺得好玩才天天練習,最後練到配合得天衣無縫。此刻兩人的雙足抵在一起,足心相貼,所以取名同心式。
  這樣的場景,讓花九千恍然以為回到了少女時期。她眼怔怔看著安心,目光中又是驚訝又是駭然,還夾雜了一點喜悅,一點防備。等了半日,卻不見安心說話,花九千忽然放下左足,一手抓向安心的麵門,說道:“好好的遮什麽臉!讓我看看你!”
  安心卻迅速後退,讓過她的手。花九千急道:“小八!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也是為惠王做事的人?!你要來抓狐七?!你難道不知道她是……!”
  話未說完,卻見安心緩緩解開鬥篷。花九千駭然抽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眸。她隻覺不真實,好像眼前這個蒼白清秀的女子不是真人,與她記憶裏的八姑娘簡直是天壤之別。小八的臉上應該是永遠掛著溫柔笑容的,總是笑吟吟地看著胡鬧的自己,等大師父責罰的時候就會和她一起請罪,兩個人一起餓肚子,在冷風裏麵互相說笑話,兩個人一起笑得前俯後仰,把饑餓的感覺遠遠拋到腦後。
  即使後來她們鬧翻了,小八也從來不曾擁有過這種冰冷的神情。她現在看上去簡直像是木頭雕刻出來的人偶,沒有一點表情,眉頭和嘴角一點波動都無。
  花九千突然如同被針紮了一般,幾乎要跳起來,猛然用手指向安心,駭然地,低聲地說道:“你……你的眼睛和嘴巴……難道……是大師父……?”
  安心沒有說話,她身邊的小丫頭忽然麵露猙獰之色,厲聲道:“姑娘!你在發什麽呆?!難道由著這個叛徒誣蔑你的師尊麽?!”
  安心緩緩點了點頭,雙手忽然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麵容,手指翹起,拈了一個古怪的式。花九千乍見她搭這個式,麵上神情登時變得凝重。她後退一步,十指跟著交纏在一起,也拈了一個古怪的式。她死死看著遮住麵容的安心,沉聲道:“你果然……成了惠王的走狗!要抓狐七也是你的意思吧?!”
  安心手指一彈,半空中陡然發出古怪的聲響,依稀像是有人在亂彈琵琶。花九千臉色巨變,似乎是被那種聲音激得心神震蕩。她撫住心口,袖子一甩,重新穩住身體。她緊緊盯著安心,輕聲道:“你是想在這個時候和我分出勝負?……也罷,七年前,你我沒得到的結果,今日來解決也不錯!”
  安心緩緩放下袖子,她麵上的神情也開始凝重。須知真正的蠱師相鬥根本沒有什麽打鬥,都是互相放出蠱蟲,誰厲害立時可分出高下,在這裏,打鬥根本派不上用場,純粹是技術的比拚。
  這兩人明明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卻分明能讓人感到劍拔弩張的氣勢。漸漸地,安心蒼白的臉上出了細細一層汗,她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孩子氣的樣子。她身邊的小丫頭一臉擔心地看著她,生怕她落敗。花九千目中漸漸露出奇異的色彩,乍一看竟仿佛五彩斑斕,煙波浩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紅唇微微撅起,好像是隨便吐氣,安心的臉色卻突然慘白,身邊的小丫頭失聲叫起來!
  “老板!”窗外同時響起貓三的叫嚷聲,跟著窗戶被人一腳踹開,貓三在外麵叫道:“要我幫忙麽?”
  花九千麵色微微一綠,急道:“不要進來!給老娘滾!”
  貓三急忙要關窗戶,然而還是遲了。安心忽然雙手一揚,貓三隻來的及看到一股綠色的東西往自己臉上砸來,鼻前猛然一香。他心知不好,自己絕對不是這女子的對手,當下狠命往後仰,幾乎往後翻了幾十個跟頭,然而停下來之後還是一陣頭昏眼花,手腳隱約有點無力。花九千曾在他身體裏麵種下天天笑的蠱,普通的蠱師隻要想對他下惡意的蠱,天天笑都會反彈回去,施術者反倒中了天天笑,使勁的笑,若沒解藥便一直笑到死。他仗著身體裏的奇異蠱蟲,對其他蠱師從來都不在乎,誰知這次卻吃了癟。那女子的蠱好像與其他人的都不同。他猛喘幾口氣,用力搖頭,試圖把腦子裏麵眩暈的感覺甩走,然而沒用。
  貓三捂住口鼻,眯著眼睛往屋子裏麵看,想看看這人到底長什麽樣。誰知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與老板差不多大,臉色卻極蒼白,雙眼緊緊閉著,麵容清秀有餘豔麗不足,說白了就是平淡,看一眼便會忘記的類型。但她身材瘦弱,氣質獨特,倒讓人有一種單薄如紙的柔弱味道。雖然貓三很明白人不可貌相,越是厲害的蠱師反而越是不起眼,還是忍不住小小吃驚了一下。原來她竟然這樣年輕!而且似乎和老板有什麽淵源?
  花九千見安心攻擊貓三,不由大急,一個箭步上前便要阻止。安心反手就是一掌,好像她身後也有眼睛似的。花九千注意力都在貓三身上,待反應過來,她的掌風早已劈到。“砰”地一下,花九千捂住自己的小腹,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安心知道她的要害在這裏!她真的要殺自己?
  她心中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絞了一下,好容易疼痛過去要緩一口氣,跟著又是一下。七年前八姑娘溫柔的笑臉還在眼前,最後一次手牽手去後山的林子裏散步,她低聲說起自己的家事,自己無言的安慰。然而,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變了,天翻地覆。為了什麽呢?
  花九千急退,從袖子裏撒下一包迷香,轉身就要逃。煙霧中,安心好像也退了一步,雙手捏成了拳頭,緊緊地。那個小丫頭忽然尖聲叫道:“姑娘!不能讓她逃!她是叛徒!”
  花九千連憤怒都想不到了。她駭然地回瞪那小丫頭,她正極憤恨地反瞪著自己。她原以為這隻是八姑娘身邊隨便服侍的丫鬟,但……她看起來似乎什麽都知道!
  她是誰?她是誰?花九千在極度的痛楚和茫然中拚命想著,大腿內側忽然一熱,有什麽東西汩汩滑下,她臉色越發蒼白。看起來那一掌是觸動了一直被封印的傷口,她的裙子很快被染濕。
  安心垂著腦袋,站在那裏似乎不想動,小丫頭氣極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到底動不動?!不明白我的話麽?!殺了她!”
  話音一落,安心身形便是急動,花九千勉強避開她的掌風,心中卻突然一寬。她沒用蠱術了!如果單比拳腳,她目前還不會輸。她單手格開安心的胳膊,五指變爪,狠狠朝她臉上抓去,勢必要把她逼開。
  安心竟然不動!花九千也愣住了,眼看著自己的五指抓過她蒼白的左頰,她臉上登時多了四道血痕,鮮血一下子就湧了上來。花九千怔怔看著安心沒有表情的臉,下一個瞬間,她忽然咬了咬唇。這是八姑娘以前的習慣性動作,雖然她平時很穩重溫和,但也有孩子氣的時候,每次咬嘴唇自己就會笑她,說她一世大人,難得小人。
  當下她愣在那裏,有點茫然。一直到鼻子前麵嗅到一股似甜非甜,似嗆非嗆的香味時,她的心才猛然一落,從夢境回到現實。
  安心手指間多了一朵金色的花,從花瓣到花蕊都是純粹的金色,乍一看就像用黃金打造出來的一般。但它卻是柔軟的,金色單薄的花瓣隨著夜風緩緩拂動,一股股香甜的微嗆的味道就是從它的花瓣中散發出來的。她在緩緩轉動這朵花,由於花瓣上有細細的黑色紋路,她越轉越快,便漸漸形成一付古怪的圖案,好像人的眼睛,眼睛還在一眨一眨,似悲似喜。
  花九千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古怪。她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朵花,但對它卻一點都不陌生。對一個蠱師來說,能成功煉一朵黃泉花出來,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材料,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是的,它不是真正的花,而是煉出來的蠱。在南崎,它的恐怖程度不亞於碧空劍訣在江湖上的地位。之所以叫做黃泉花,是因為見到它的人必死無疑,送人進黃泉的花。
  安心小指微微一翹,黃泉花輕輕巧巧彈跳起來,在空中打個圈,再緩緩落下來。花九千急急用手捂住口鼻,然而還是遲了一步。花蕊裏灑落無數金色細微的花粉,全部落在她左手上。她居然驚呼了一聲,好像見了鬼一樣跳起來,連翻數個跟頭,一直退到窗邊。
  左手突然變得麻木,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左手從此報廢,從沾上花粉的那一瞬開始,慢慢開始腐爛。然後會蔓延上來,一直爛到心髒,人會痛苦無比地死去。
  “你……終於煉成了麽……?你的眼睛……和聲音……你……”如果這時蘇尋秀看到花九千,一定會得意大笑。因為不可一世的花魔女終於也知道什麽叫恐懼了,她發抖的模樣會讓他笑翻過去。
  安心手腕一翻,黃泉花忽然消失,一道寒光從她的袖子裏射出。花九千心神大亂,根本躲不過去,硬生生接下這一匕首,肋間被深深刺穿。她悶哼一聲,反手劈爛窗戶,正要一躍而出,安心卻追了上來,一掌狠狠擊中她背心。
  花九千再也撐不住,“哇”地一聲噴出鮮血。她神色渙然,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卻不意對上蘇尋秀震驚的雙眸。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不會比他好到那裏去,兩人都是一付見鬼的呆樣。他半蹲在窗口,似乎是想偷偷往裏麵看的,結果花九千突然劈爛窗戶,然後就噴血,他袖子上被染紅一大片,是她剛才吐出來的血。
  他呆呆看著袖子上的血,這時他的表情才叫見鬼,就好像突然看到肥豬飛天,或者貓三的鼻孔裏突然開出一朵花似的,完全不能理解。
  “快走!”花九千先回神,不顧一切抓住他的頭發,使勁往外推。蘇尋秀頭皮一陣劇痛,終於回神大叫:“別!快!鬆手鬆手!痛死小爺了!”
  花九千恨不得大腳踹上他的臉,把這人踹到天邊去,省得自己在快昏過去的時候還要操心他。她鬆開頭發,改推他的臉:“快給我滾!滾遠一點!”
  話還沒說完,安心又是一掌劈上來,花九千反腳架住,就聽蘇尋秀在外麵大叫:“乖乖!這女人是誰?!閉著眼睛還能打人!”
  花九千又怒又想笑,一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安心袖子一揮,對準了蘇尋秀的臉,她急忙抓住他的頭發,一把按下去,一股綠色煙霧從他頭頂噴出,散在夜風中。蘇尋秀叫得和殺豬似的,花九千低聲道:“不許叫!快走!別回頭!”說完聚集最後一口真氣,提起他的後領子,一把就要拋出去。
  誰知他卻中途出招,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花九千隻覺整個人和騰雲駕霧一般,一下子從窗戶裏飛出去,被他用力扛在肩膀上。她吃驚極了,好像想不到他會突然這樣做。蘇尋秀笑道:“要走一起走!你扯我兩次頭發,這筆帳咱們可要好好算算!”
  要說這時候不感動,是不可能的。花九千抿緊嘴唇,竟然說不出話來。她抓緊他後背的衣服,好半天才輕道:“你……小心!她非常厲害……”
  “怕什麽?小爺又不和她鬥蠱!”蘇尋秀瞪圓了眼睛,見安心攀上窗戶要追出來,他反手一拋,隻聽“卒卒”數聲,安心急忙跳回去,就見幾柄極細的暗器小刀整齊一排釘在窗棱上,上麵藍幽幽地,似乎是塗了毒藥。
  “小心!蠱師是不怕毒的!”花九千出言提醒,卻換來他的不耐煩:“給小爺閉嘴!消停些不行麽?”
  安心果然壓根不在意,右足在窗棱上一點,整個人縱身而起,如同一隻展翅而起的仙鶴,袖子一卷,眼看是又要放蠱了。蘇尋秀忽然惡意地嘿嘿笑起來,學著她袖子一卷,原先釘在窗棱上的小刀竟然又飛了起來!安心雖然也會武功,但到底拳腳功夫遠遠不及蘇尋秀純熟精煉,動作也不如他快,這一下沒能躲開,隻聽“刺啦”幾聲,她的外袍竟然被那些飛舞的小暗器扯個粉碎!
  安心陡然變色,猛地落地,抬手本能地捂住胸口。她眼盲,雖然能通過氣知道各人的方位,但卻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失態到什麽地步,當下動也不敢動,蒼白的臉上終於也泛起一點紅暈,不知是羞還是怒。
  蘇尋秀得意地吹一個口哨,大笑道:“好風景啊好風景!想不到竹竿似的女蠱師也很有料!這下大飽眼福,多謝多謝招待!”
  他扛著花九千,和躲在暗處的貓三飛快離去。安心聽腳步聲遠去,料得是追不上了,這才放下手,緩緩在身上摸著。原來她隻是外衣被扯碎幾塊,根本不像他說的那樣誇張。她也不知是發怒還是好笑,一時竟愣在那裏。
  小丫頭走出來,半晌才說道:“讓她跑了……不過也沒辦法,她有幫手。姑娘,還是快點帶人離開吧!別磨蹭了。隻要有這丫頭在手上,不怕她不來!”
  安心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一般,隻是微微抬首,閉著眼睛緩緩把左手放在麵前,握了握。那小丫頭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她中了黃泉花的蠱啦!左手立即報廢!姑娘做得真好!師尊一定會誇獎你……”
  安心放下手,一陣風猛然吹過,身後小丫頭說的話,好像也被風聲吞沒了。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聽到淚水落在衣服上的聲音。風最好再吹大一點,猛一點,快點把她滿麵縱橫的淚水吹幹。然後,她就會告訴自己,她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

  28.大歡喜

  那一段時間一直陰雨,天氣陰沉沉地,讓她原本就陰鬱的心情更加糟糕。最後一天終於變晴朗,然而所有的一切卻是從那天開始的。
  八姑娘藕色的裙裾擦刮著路上的積雪,被染濕成一塊一塊的。她已經很久都沒來找自己了,今日天晴,她終於來了,臉上沒有平時的笑容。一進門,她熟門熟路地坐到自己床邊。她眼睛有點紅,好像剛剛哭過。
  「我要煉黃泉花,已經決定了,就是來告訴你一聲。」
  八姑娘的聲音淡淡地,她向來都是這樣淡然的語氣,但裏麵卻含著不容扭轉的固執,讓人不敢輕視。她沒說話,隻是艱難地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桌上殘冷的茶水。
  八姑娘接過杯子,剛剛喝一口,眼淚就流了出來。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流滿臉頰,落在杯子裏麵玲瓏清脆。半晌,她忽然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緊緊緊緊地,還在微微顫抖。然後她又道:「小九,你看,我們都沒什麽後退的路了。以後該怎麽辦?我們……還何必……都沒意義了。」
  她還是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小腹裏一陣陣的劇痛還在,侵蝕她的身體,讓她幾欲瘋狂。
  八姑娘似乎也不想聽她說什麽,她用力擦去眼淚,飛快起身,堅決地說道:「我就想告訴你,我從來也沒真正討厭過你……還有,以後我要走自己的路,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反正我也已經失去一切了……你我日後如有敵對之日,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當然,你也一樣!告辭……你,保重!」
  可是她沒等到八姑娘走,自己卻先離開了。三大夫的屍體還掛在大門那裏暴曬,被雪水浸泡的早已腫大不成人形。她這樣一個膽小鬼,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隻是午夜夢回,會見到三大夫花白的胡須頭發,他滿麵皺紋的慈愛笑容,還在殷殷地對她說什麽。她什麽都聽不見,醒來時就是滿身冷汗。
  他曾說她沒心沒肺,既不曉得什麽叫難過,也不明白什麽叫做幸福。他再也不知道,她最先了解的強烈感情,它竟然叫做痛苦。他也沒有說過,痛苦原來讓人生不如死,她很久很久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肚子裏那個與她無緣的孩子難過,還是為了三大夫的慘死而茫然。
  她還沒來的及體會幸福是什麽。
  這一生,就要這樣過了嗎?
  花九千驟然醒來,清晨的涼風正從微敞的窗口傾瀉而入。早春的花瓣被風帶進屋子,窗前一地落紅。她忽然覺得極度的茫然,不曉得身在何處,是夢非夢?
  左手忽然又開始刺痛,她一驚,低頭看去,就見左手上緊緊纏著白布,一直纏到小臂上。回憶如同流水一般湧進腦海,她微微揭起白布,就見左手的皮膚變成了黑色的,摸上去沒有一點感覺。她知道的,被黃泉花粉沾上的一切生命都不可能再存活,隻是想不到,這樣快。她原以為自己還能活三年。
  花九千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但絕不是悲傷,或許是疑惑,更或者是感慨。有一句話,她始終沒機會告訴八姑娘,她原以為她知道的。她微微撐起身體,想坐起來,然而肋間一陣悶悶的疼痛,被八姑娘刺傷的地方還沒痊愈,胸口也有點窒悶,應該是她那一掌打成的內傷。
  她在床上長歎一聲,太狼狽了,七年之前的交手沒分勝負,七年之後她卻慘敗。八姑娘會不會在後麵偷偷笑她?哦,不管了,她要笑就笑吧,最好把大牙笑掉。反正從以前開始,她在八姑娘麵前也沒啥麵子可言。
  門忽然開了,花九千怔怔望過去,卻見貓三苦著臉,光著上身慢騰騰“走”進來。不,其實他是用膝蓋在走,每走一步就說一句“老板我對不起你”。花九千眼睛瞪得老圓,終於忍不住噴笑出來,指著他的上身,笑得直哎喲,觸動傷口疼得她咬牙切齒,但又忍不住想笑。
  原來貓三身上用紅色的顏料寫滿了“都是我的錯,我死不足惜”,“請老板責罰”之類的廢話,看上去紅通通一片,甚是嚇人。更誇張的是,他臉上也寫了這些話。見花九千笑得幾乎岔氣,貓三苦著臉說道:“老板,都是貓三的錯,讓你受這麽重的傷。你要打要罵,小的絕對不敢反抗……”
  他說著就蹭上去,跪在床邊做懺悔狀,可深沉了。花九千用手指彈了彈他的額頭,笑道:“說什麽廢話呢?誰教你這樣做的?好惡心!”
  貓三神情扭曲,雖然不甘,但還是悔道:“是……蘇尋秀說的……老板,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會長跪不起。若不是我讓你分神了,那女子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花九千笑罵:“就知道是秀秀的鬼主意!他從來也沒做過好事!”說著她推了一把貓三,“給老娘站起來!我可不待見你這模樣!是男人就給我爭氣點,老娘又沒死!”
  貓三見她要坐起來,急忙上去攙扶,一麵輕聲道:“老板,你的左手……”
  花九千點了點頭:“嗯,沒任何感覺了。不過不要緊,我自有辦法讓它暫時停止腐蝕身體。唉,說什麽她不是我對手呢!就算你不出來,到後來,我還是要落下風的。七年不見,她成長了太多,超乎我的意料……現在這樣,也是情理之中。”
  “老板!”貓三急急說著,似乎是想安慰她,花九千卻擺了擺手,說道:“不要再說廢話了。我問你,我睡了多久?什麽時候回書局的?”
  貓三撓著腦袋,道:“已經回來……快半個月了。老板你一直昏睡不醒,蘇尋秀說你是受了內傷,身體在自我調整,什麽時候調整好了就會醒過來……我每天都更換鎏金鼎裏麵的織輝草香,老板現在覺得好些了麽?”
  花九千用手輕輕按了一下小腹,已經不痛了。忽然發覺自己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她不由奇道:“誰幫我換衣服?誰允許的?”
  貓三漲紅了臉,急道:“不!是我從外麵請來了老婆婆!開始幾天你……一直流血,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我去請了穩婆回來……這些天多虧她照顧你。”
  花九千沒說話,隻是用手輕輕撫摸小腹,心裏有些酸楚。七年了,傷口一直也無法痊愈,二夫人也說過,她總有一天會死在這個傷口上,所以根本不需要對她做什麽處罰,這是萬峰會對將死之人的仁慈。
  其實,當時最疼的不是肚子裏的傷口,而是八姑娘的那一掌。她毫不猶豫攻擊自己的命門,這讓她又震驚又傷心。同門十幾年,她們雖然在最後一年相爭,但其實誰也沒當真,還是賭氣的成分居多。她用術強行把腹中胎兒取出之後,八姑娘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那不單是撫平她身體上的傷痛,更是安撫她當時狂躁茫然的心。
  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真的會痛下殺手。果真如她說的那樣,有朝一日再見,休怪她心狠手辣。花九千苦笑起來,又歎一聲。
  門口突然傳來蘇尋秀囂張的聲音:“終於回魂了?小爺還當你翹辮子了呢!既然醒過來了,幹嘛學人家長籲短歎?貓三已經洗刷幹淨送到你麵前啦!快動手屠宰吧!”
  說著他就鑽了進來,看上去氣色不錯,笑吟吟地看著她,眼睛裏滿是看熱鬧的惡意。花九千正要如常取笑他一番,忽見鷹六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手裏還端著一個盤子。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問道:“鷹六?你怎麽在書局!不是讓你沿途保護鬼八麽?”
  鷹六說話還是那樣簡潔,一麵把盤子放在她麵前的小案上,一麵道:“人已經送到雙陽鎮,一切平安。”說完他捧起盤子裏的一碗粥,依然很簡單地說了一句:“喝粥吧,不燙了。”
  花九千乖乖張嘴,由他喂自己。要知道能讓鷹六親手服侍自己,那可是千年難得的福氣。對貓三可以用硬的,對秀秀可以磕牙笑鬧,對鷹六她卻沒啥辦法。他太正經了,正經到在他麵前她會覺得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很無聊。
  她一麵享受美男喂自己吃飯,一麵又道:“羅太真同意收他入門了麽?”
  鷹六微微蹙起眉頭,好半天才說道:“我……也不知道。羅老先生看到鬼八之後和他說了許多莫明其妙的話,然後兩人一起進門,我就回來了。”
  “哦?說了什麽?”花九千很有興趣,那個怪人羅太真總是很有意思的。
  “羅老先生第一眼看到鬼八,就說何方何蹤,何人何事。我正想怎麽回答,鬼八就回答無方無蹤,此人此事。然後羅老先生就笑起來,又說,此事不通。鬼八回他一句,不通則通。然後他們就一起笑著進門了。”
  現在說起這事,鷹六還是一臉茫然。花九千笑道:“羅太真越來越怪了!當真書讀多了變得癡呆!和小孩子也玩這套把戲。好啦,既然他肯收留鬼八,那就錯不了!他的事,總算可以稍微放心了。”
  鷹六喂完最後一口粥,正色道:“不能放心,黃泉花怎麽辦?”
  這話一出,貓三連連點頭,三個人,六隻眼,直直盯著她有點蒼白的臉。花九千笑了笑,聳肩道:“不怎麽辦,黃泉花沒解藥。就這樣吧!”
  “胡說!”鷹六終於有些動怒了,“去找那女人!她能煉出來,必然就有解藥!”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靠回床上,半晌才道:“知道我為什麽當時要逃麽?因為我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對手了。如果我被抓住,你們一個都逃不掉。一個狐七被她帶走也罷了,如果你們倆還被人帶走,就徹底完了。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不可以輕舉妄動,明白麽?”
  “難道等死?”鷹六問得尖銳。
  花九千搖頭:“不,我不會等死,而是想萬全的對策。雖然隻剩三年不到的命,我可也珍惜的很,不想那麽早死呢。”
  鷹六不說話了,隻是看著她。花九千擺了擺手,說道:“總之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操心。好了,鷹六貓三,你們倆先出去。秀秀你留下,我有事要你幫忙。”
  貓三還想說什麽,被鷹六強行架起拖了出去。門砰地一下關上,蘇尋秀慢慢踱到她床邊,低頭與她對望,兩人誰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花九千終於長長舒一口氣,微笑道:“以後叫你好男人秀秀如何?”
  蘇尋秀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掉臉就走。花九千急忙笑叫:“誒誒!別走!好啦,不取笑你了!回來,咱們說點正經的。”
  蘇尋秀幹咳一聲,轉回來,毫不客氣地坐上她的床,張口就問:“告訴我,隻能活三年是什麽意思?”
  花九千笑著垂下眼睛,過了一會,輕道:“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秀秀,別急。”
  “總有一天是哪天?!是等你死的那天再說?!那還有什麽意義?”蘇尋秀的火氣突然上來了,大吼起來。
  花九千笑吟吟地看著他,沒有一點生氣的神情。她柔聲道:“你是在關心我麽?是想救我,對不對?”她故意這樣問,因為她知道按照蘇尋秀那種別扭的脾氣,他肯定惱羞成怒,然後這話題就可以中止了。
  果然,他的臉又漲紅了,看起來是有衝動站起來就走,然而他卻壓了下去,咬牙道:“……不錯,小爺俠義心腸,就是想救你!怎麽著?不爽?!”
  花九千噴笑,笑得一個勁在抖,埋在枕頭裏好久都出不來,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她揉著眼睛,笑道:“好……好!我成全你的俠義心腸,好了麽?”
  蘇尋秀卻不笑,隻是瞪著她,半晌又催:“快說,到底是什麽原因?”
  她漸漸停下笑聲,用手撫上小腹,輕聲道:“因為……我身體裏有一個永遠都無法愈合的傷口。總有一天,我會失血過多而死。”
  蘇尋秀驟然想起十一月的時候,在她身上發生的種種異像,最後殘留在眼前的,是她當時身下觸目驚心的血液。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失聲道:“那織輝草是……?”
  花九千點頭:“不錯,是被我用作蠱蟲了。傷口沒有永遠無法愈合的,那是因為一種蠱術,我解不開,隻能用織輝草暫時壓抑住。但每年到了十一月,織輝草也會失去作用,我就會一直流血。”
  蘇尋秀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輕道:“那……是誰下的蠱?把他抓回來強逼他給你解開!告訴我他在什麽地方!我去找他!”
  他突然激動起來,幾乎想就這樣衝出去把罪魁禍首抓回來千刀萬剮。花九千微微一笑,低聲道:“你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死了。死後連屍體都沒有,因為被暴曬,又放在雪水裏浸泡,待要下葬的時候已經爛成一塊塊,被人燒了。”
  蘇尋秀隻覺渾身寒滲滲地,什麽人能想出這種陰毒法子!良久,他才道:“為什麽……是十一月?除了織輝草,就沒別的法子抑製麽?”
  花九千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好久好久,她才用一種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因為……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是我生產的日子。”
  蘇尋秀覺得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他被劈得麵目全非,找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的臉好像不受控製了,嘴巴和鼻子也是,呼吸也屏在那裏,搞得胸口一陣悶痛。
  生產。生產?生產!
  她曾嫁過人麽?她曾懷過孩子麽?蘇尋秀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憐惜,還是嫉妒,更或者是狂怒。一切都亂套,她用手把自己世界裏的風雲攪亂,抗拒無效,逃跑無效,忽略無效。就連他現在想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都無效。
  半天,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你……現在多大?”
  花九千瞪了他一眼:“女人的年齡是秘密!好沒禮貌的小子!”見他要急,她又笑了,輕道:“七年前,我十六歲。”
  十六歲!和她一樣大!蘇尋秀隻覺一股涼氣在身體裏麵竄來竄去。接下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反正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有些咬牙切齒地,生怕她插嘴似的,厲聲道:“我,蘇尋秀!今年二十五歲整!沒關係,小爺比你大兩歲呢!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那些事壓根不算什麽!小爺的遭遇比你淒涼百倍……不!千倍!明白了麽?你明白了麽?!”
  花九千莫明其妙,但見他難得一本正經,隻好跟著點點頭。蘇尋秀舒了一口氣,放開她的手,又道:“我對你那個什麽萬峰會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你如要解開身上的蠱術,需要幫忙的話,但說無妨。”
  花九千勾起嘴角,卻不看他,隻是輕道:“你……真是個好男人呢,這次絕對不是說謊……”
  話音剛落,她的上身就被激動的蘇尋秀揉進懷裏。他自己都被嚇到,急忙地想鬆手,但最後不知怎麽的,還是緊緊抱住了她,一麵哀叫:“啊啊!小爺要死了要死了!完蛋!怎麽會這樣!為什麽!”
  花九千本來還想配合地感動一下,這下卻撐不住笑了出來,笑聲比先前明朗了許多。蘇尋秀放開她,狠狠瞪她,說道:“笑什麽!你這個魔女,告訴你,小爺絕對不許你隻活三年!明白麽?禍害就該遺千年!想死?可沒那麽容易!”
  她笑道:“好啊,咱們兩個禍害,就留下來禍害別人千年吧。如何?”
  蘇尋秀拍拍胸脯,義正嚴詞:“小爺俠義心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不入地獄,誰入?就這樣說定了!不能放你這個禍害害別人!”
  花九千笑得差點打滾,她揉著臉上的眼淚,笑道:“我……好多年都沒這樣笑過了……好啦,秀秀!別說這些無聊的話了,叫你留下來,是要你幫一個忙。鷹六貓三他們都是蠱人,沒辦法做。隻有你了。”
  蘇尋秀還想說點胡話化解自己的尷尬,卻聽她說道:“你拿著鑰匙,把櫃子右下角的抽屜打開。裏麵有一盆花,注意別碰它,最好用布把口鼻遮住,它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蘇尋秀一麵聽話地過去開抽屜,一麵問道:“這有什麽用?花怎麽放抽屜裏?隻怕早就死啦!”
  說完,他已經把那盆巴掌大小的花從抽屜裏取了出來。這盆花雖然一直放在抽屜裏,竟依然鮮豔欲滴,花莖翠綠,花瓣鮮紅如血,一片片怒放,甚是豔麗。蘇尋秀口鼻被掩住,所以沒聞到那股甜蜜醉人的香氣。
  他把花端過去,花九千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手指在花瓣上輕輕摩挲一下,就見方才還是怒放的花朵忽然緩緩閉合,竟然合成了一朵花苞!蘇尋秀被這奇景驚呆了,話也忘了說。
  “這叫做輪回花,之前替你把臉上疤痕去掉的藥裏麵,有它做引子。”花九千輕輕說著,“它是黃泉花的前身。煉黃泉花一共有五個步驟,分別是修羅花,火道花,大歡喜草,輪回花,黃泉花。修煉黃泉花需要術者身上的器官,我舍不得,所以沒煉下去。但有輪回花就夠了,至少可以壓製黃泉花的力量,讓腐蝕變得緩慢。給我爭取一點時間。”
  對於蘇尋秀來說,這是完全陌生的,神秘的世界,雖然他之前也接觸過鶴公子的蠱術,但這是完全不同的,簡直好像另一個領域一般。
  花九千在合攏的花苞上輕輕一彈,立即有一些白色粉末落在她掌心裏。她解開左手的白布,右手在上麵輕輕一拍,白色粉末竟然立即消失!她又道:“輪回花藥性很強,除了能讓普通人產生幻覺之外,倒也沒什麽毒性。最可怕的是黃泉花,然而也有人說大歡喜草最可怕。”
  蘇尋秀不解地看著她,等她解釋。卻聽她說道:“黃泉花隻是讓人死亡而已。對人來說,死了一了百了,也沒什麽可怕的。可是大歡喜草不同,聽它的名字就會明白,它會讓人陷入大歡喜的境地。”
  大歡喜,從此沒有憂愁痛苦,永遠生活在自己製造出的幻境裏。旁人看來驚駭莫名,他自歡喜無知,一直活下去,醒不過來,沉浸在自己的美夢裏,在夢中加官進爵,榮華富貴,江山美人,盡歸自己。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你以前的主子,你和我說過他煉成一種叫做從此笑的蠱,吸了就變成白癡,永遠忘卻痛苦。我想,他定是用了大歡喜草做引子。但他對蠱術不甚精通,沒完全煉好,所以才會變成白癡。事實上,大歡喜草是不會讓人變呆的,隻會讓人歡喜再歡喜,在幻覺裏麵一直活下去。比起死來,這才是最可怕的,到了臨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了一場美夢,什麽都是空的……這是最最殘酷的懲罰。”
  說完,她忽然一笑,輕輕說道:“也可能,人們都是活在大歡喜草的作用下也不一定。一直做著各種美夢,幡然醒悟的時候死亡就來了。”
  ××××
  一切都OK了……籲~~
  恢複一日一更。如果有感覺,有可能一天兩章,不過不保證每天都是。^_^

  29.聽簫聲

  四月春和日麗。
  寬敞的院子裏種了許多花樹,暖風吹過的時候,不單卷起繽紛落英,紛紛揚揚如雪,風中更是帶著各種或甜或清的香氣。高樓上有敞開的回廊,光滑幹淨的木地板有一層層的落花,平常侍女們都會很勤快地打掃幹淨,但今年惠王沒來這個別院休憩,因此貪春色好時光的侍女們也偷懶起來。
  狐七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隔著雕花欄杆望著下麵院子裏的花樹。她披著珍貴的白色絲綢袍子,長長的頭發也不梳成鬟髻,就那樣隨便散在背後,光潤豐澤,似乎還長長了不少。
  風吹起她寬大的袖子,花瓣一直鑽進袖筒裏,她隨手撓了幾下,哼著小曲去抓放在腳邊的新鮮櫻花餅。這是剛才好心的侍女姐姐們用早上新摘的櫻花作成的美食,特地送給她一籃子,其中一個胖胖的姐姐還偷偷塞給她一壺新釀米酒,甜甜的,好喝的很。
  本來幾個姐姐是想陪她在這裏聊天的,但據說目前自己的身份是被軟禁的囚犯,不得與外界有任何接觸,所以她們隻好忍痛摸著她的腦袋離開。不過那也沒什麽,她身邊還有一個大話精,雖然她很少願意和自己玩。
  對了,聽說這裏是惠王在南崎東方偷偷建的一座別院,以前每年春天他都會來這裏賞花休息,不知道為什麽今年沒來。不過也好,這裏都是女孩子,所以她不梳頭不穿外衣也不要緊,自在的很。而且別院風景很漂亮,盡管她不能出這棟樓,但好在每層都有敞開的回廊,每個角度的風景她都能清楚看到。不是有說從高處看風景更一覽無餘麽!侍女姐姐們也對她很好,經常做好吃的送過來,有好看的料子也會拿過來做衣服給她,她現在都被寵得胖了好多,雪白的臉圓了起來,以前纖瘦的下巴終於潤和一些。
  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腳上,十根圓潤的腳指甲看上去如同半透明的一般,映著腳趾上的血色,分外玲瓏可愛。狐七動了動腳趾,懶洋洋伸直雙腿,幹脆躺在地上,讓飽飽的肚子暫時歇歇。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回廊盡頭飆過來,狐七閉上眼睛,不用看都知道是那個說話鼻孔朝天的大話精小丫頭。她翻個身,用袖子遮住臉,裝作睡著的樣子。
  “裝什麽東西!你根本沒睡!快起來!”
  小丫頭衝到她麵前,跺腳大叫。
  切,被發現了!每次都這樣,沒意思!狐七放下手,慢吞吞地抬頭從下往上看那個小丫頭。她好像特別喜歡桃紅色,身上從來沒別的顏色,今天也不例外。狐七的臉正對著她桃紅百褶裙的裙邊,清楚看到她裙子裏麵湖綠繡鴛鴦的花鞋。往上看,看到小丫頭雪白圓滾滾的漂亮臉蛋,雖然她一直都是氣鼓鼓的樣子,不過狐七還是覺得她很漂亮神氣。今天小丫頭沒有紮雙丫角,大約因為前幾天被她打擊得心灰意冷了,她說丫角讓她看上去好像白癡,小丫頭氣壞了,今天果然換了個鬟髻,耳邊的小辮子一直垂到胸前,上麵掛著長長的桃紅色琉璃串。
  “嗯……”狐七上下打量她一番,小丫頭被她看得臉色一紅一白,然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看什麽?!難道今天的頭發還很怪異麽?!”
  狐七打個嗬欠,輕道:“今天不錯啦,看上去不像白癡了,就是老了好多。”
  小丫頭登時大怒,顫抖地指著她鼻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狐七嘻嘻笑了出來,坐直身子拉拉她辮子上的琉璃串,俏皮地說道:“騙你的!其實很好看,可比以前好看多啦!”
  小丫頭兀自不甘心地瞪著她,實在不知道該拿狐七怎麽辦,火氣也發不出來。半晌,她才跺跺腳,鼻孔朝天地說道:“你旁邊的是什麽?誰允許那些婢女私自給你送吃的東西?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
  “很好吃哦,是櫻花餅,來!嚐一個!”狐七壓根沒聽她說話,開心地舉起小籃子,大方地送上香甜美味的餅。
  “我……我才不要!”小丫頭別過腦袋,突然發現話題又被她無意識轉開,不由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多少次了!她被軟禁這裏也有兩個多月,非但沒有憔悴失神,反倒比以前胖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讓她氣個半死,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最關鍵的是,無論她怎麽教唆姑娘對付狐七,她也不聽了,而且別院的下人們被警告了多少次,卻還是對狐七一樣好,個個都喜歡她,老是偷偷給她送吃的送好看的衣服。
  小丫頭覺得一籌莫展,低頭見狐七滿臉幸福地吃櫻花餅,嘴角掛著笑意,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總是想說點殘酷的話讓她哭起來才好。
  “喂,你還笑得出來?告訴你,你家老板隻怕早就死啦!中了我們姑娘的黃泉花,現在就是不死也隻剩一口氣了!黃泉花!你知道吧!你別指望她會來救你了,死心吧!”她惡毒地說著,一麵盯著狐七的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表情的變化。
  狐七愣了一下,慢慢放下手裏的櫻花餅,半天,才小心翼翼問道:“那個……黃泉花是什麽東西?你可以先解釋一下麽?我從來沒聽過誒。”
  “你!”小丫頭氣極敗壞,臉都綠了,“不可理喻!你的腦子是漿糊做的嗎?!你現在是被軟禁!軟禁誒!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哦!搞清楚沒有?你家老板也要死了!你就沒感覺麽?!還笑什麽笑!”
  狐七卻笑了笑,堅定地,虔誠地輕聲道:“不,老板不會有事,我知道的。她是天下最強的人,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有事。隻要她一切平安,我在這裏住一輩子也沒什麽啊!風景又好,吃的也好,侍女姐姐們又熱情,我幹嘛要傷心?你好奇怪哦。”
  小丫頭隻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感覺所有的常理到狐七麵前都沒有任何出路,和她說話簡直比受刑罰還可怕,遲早有一天被氣死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她狠狠咬牙,轉身就走:“隨便你!去死吧!”
  狐七在後麵奇道:“你怎麽又走了?來找我是什麽事?不陪我吃餅了麽?”
  小丫頭幹脆捂住耳朵,落荒而逃。狐七對她的背影悄悄吐舌頭做個鬼臉。想讓她傷心難過?她偏不!她才不要在這些人麵前露出一點懦弱的樣子,不然不但老板和鬼八會看不起她,她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他們不就是想看自己絕望的模樣麽?她偏要開心,偏要過得舒心,才不讓壞蛋得逞!
  她放下櫻花餅,再也吃不下一點。唉唉,老板,你不會有事的,對吧?狐七相信你!還有鬼八,他也一定不會有事,隻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就不要緊啦!她也會好好的,再見的時候,再盡情釋放淚水歡笑吧。
  狐七成日在別院就是無所事事,過幸福平淡的米蟲生活,堅決貫徹吃了睡睡了吃的原則。今天天氣又這樣暖洋洋的,她的磕睡蟲很快上身,打個嗬欠,真的要睡著。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書局,鷹六如常趴在樹上看書,貓三逗著小貓黛黛,老板從水房找出搓衣扳,笑眯眯地對她說:「小狐七,你出門前還差的兩個時辰跪搓衣扳,現在該還回來了吧?」她急忙胡亂抵賴,見賴不過去,幹脆掉臉就跑。
  跑啊跑,不知怎地跑到一片繽紛花林中。忽然有幽幽簫聲響起,清越婉轉,曲調溫暖卻悲傷。她在迷花中四處尋找吹簫人,左一堆落英,右一團繡球,終於在落花深處看到一個白衣少年。他背對著自己,漆黑的長發半披在背上,背影纖細卻挺拔。她那樣眼怔怔地看著,隻覺滿心歡喜甜美,無法說出口。
  少年緩緩轉身,他手裏拿著簫,放在嘴邊輕輕吹奏,一麵對她微笑。簫聲吞吐嗚咽,忽爾又變得悠揚綿長。狐七心曠神怡,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捉住他的衣袖,叫一聲他的名字。忽然整個人一震,她猛然睜眼,落花已然將她的身體鋪蓋了大半。
  原來是夢。
  狐七長長吐出一口氣,心裏空空的,很想哭一場。然而簫聲還在耳邊,溫柔的調子,甜甜蜜蜜,溫溫暖暖,可是狐七的眼淚卻幾乎要掉下來。這個人,吹得多麽悲傷,充滿了懷念的味道,一次一次希望,最後終於變做絕望。
  狐七拔腿就跑,心裏突然有一種莫明其妙的衝動,不得不去見見吹簫的人。她自己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可是,一定要見見!
  她迎風上下樓尋找,絲綢的袍子被風吹得漲起來,雖然是春天了,可還是有點涼颼颼地。亂花飛舞,在她袖子裏竄來竄去,胳膊不時發癢。她在拐角停下,忍不住撓撓,簫聲就在眼前了。
  狐七趴在牆上,緩緩探頭進去。拐角這裏是一間大屋子,裏麵陰森森地,成日都沒有光亮。她什麽地方都可以亂闖,隻有這裏不敢進去,她怕鬼。不過,此刻屋子裏卻開了一扇窗,日光傾瀉進來,一個人坐在窗邊輕輕吹簫。
  狐七瞪圓了眼睛,如同著魔一般死死盯著她。她身形單薄如紙,微微發黃的長發順著額角滑下來,臉色蒼白,雙眸緊閉。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狐七心中咯噔一聲,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這人?她看上去十分麵善,然而她卻不記得長得像誰。
  下一刻,狐七就知道她的身份了。雖然大家都說她是被安心姑娘帶進來的,但來了兩個月,她卻一次都沒見到過她。狐七自己是對安心有一種排斥敵意,不想去見,安心也是極少出來的,因此這竟然是她們第一次見麵。
  狐七轉身就想離開,簫聲這時停了下來。安心緩緩回頭,雙眸雖然緊緊閉著,卻依然精準無比地對準了她的位置。狐七驚得渾身都僵住,動也不敢動,不知這個女魔頭要怎麽折磨自己。
  半晌,安心放下手上的簫,緩緩對狐七招了招手,似是叫她過去。狐七如同突然被人解開定身法一般,猛然跳起來,轉身就沒命地跑。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跑到胸口幾乎要炸裂開,才猛然停住,扶著牆大口喘氣。
  她覺得心髒都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太緊張。原來她就是安心!用黃泉花傷害老板的壞蛋!她很想徹底厭惡她,然而那甜美又悲傷的簫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原來壞蛋也有傷心的事情麽?
  狐七半躺在地上,撫著胸口。回想安心的容貌,奇怪,她隻看了一眼,竟然從眉毛到嘴巴長什麽樣都記下來了。總覺得她麵善,好像在什麽地方看過,偏偏自己怎樣都想不起來。
  該跑的人不該是她,為什麽她要落荒而逃?她應該上去大聲質問安心為什麽要傷害老板,質問她為什麽要做朝廷鷹犬!想到這裏,狐七忽然又有了勇氣。她猛然站起來,對!她要回去問問她!要大聲說出自己的厭惡!不能做落跑的膽小鬼!
  狐七壯著膽子往回走,沒一會又來到那大屋子門口。悄悄往裏麵看一眼,安心還坐在窗邊,好像在發呆。她不停給自己打氣,終於捏著拳頭衝進去,然而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消失了。她怔怔看著安心,什麽都想不起來。
  安心回頭,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她又對她招了招手。狐七乖乖走過去,見安心要碰自己,她急忙往後猛然一跳,終於想起自己要說的話。她大聲道:“別碰我!你……你就是安心!為……為什麽要……傷害老板!而且……還……還為朝廷做壞事……!你……你是壞人!”
  這番話如果不是結結巴巴地,倒也氣勢十足。安心愣了一下,伸出的手慢慢放下。她沒說話,事實上也說不了。狐七不知道她是啞巴,不由急道:“你為什麽不說話!是心虛麽?!幫著朝廷捉拿平民百姓你就不會愧疚嗎?我和老板犯了什麽錯?!為什麽要關住我?為什麽要傷害她?!”
  安心還是沉默。過了一會,她緩緩轉首向窗外,再也不動了。狐七怔怔在後麵看著她,她寬大的衣裙被風吹得緩緩拂動,纖瘦的輪廓時隱時現。那一瞬間,狐七竟不知是憐或恨。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一直不說話,是沒底氣麽?你……應該是個非常厲害的蠱師,為什麽要把本事用在爭權奪利上麵?你……學蠱就是為了……權利麽?”
  安心身體微微一震,依然沒回頭。忽聽門口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姑娘?!”
  狐七急忙回頭,卻見那個一身桃紅的小丫頭旋風一般衝進來,指著她的鼻子叫道:“我還沒有來質問你們,為什麽有一身本領卻不願報效朝廷呢!麵對亂世隻會逃避隱居,沒有開拓時代的勇氣!我鄙視你和你老板這樣的懦夫!”
  狐七被她說得瞠目結舌,好半天才結巴道:“那個……你……你們給壞人做事……這樣不對……”
  “那你說誰是好人!你告訴我!誰才能讓南崎停止戰爭?!我們貢獻力量,為什麽不能得到權力?!我們在為安穩情勢整夜不睡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在做什麽?!在抱怨朝廷無力!現在還好意思來指責我們是壞人?!是!你是好人!那就縮著你的尾巴乖乖閉嘴!不要再說廢話!”
  小丫頭吼得整張臉都紅了,狐七怔怔看著她,良久才道:“可是……這樣,就可以給你們橫行霸道,擅自傷人做借口了麽?”
  “完美的事情隻有神才能做的出來!你又要安穩又要不傷人不死人,哪裏有這樣的好事!你什麽也不懂!為什麽我們要搜羅蠱師,為什麽要被那樣多的人罵還在繼續?!你如果不懂,就給我閉嘴!”
  小丫頭指著她,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眼睛裏。狐七禁不住退了一步,聽她又道:“姑娘不能說話,也是懶得計較你!但我不會由你誣蔑!你這黃毛丫頭,事都不懂居然還敢指責我們為朝廷做事?今天在被抓被傷的人如果不是你們,你還會跳出來麽?說穿了你們就是自私!”
  狐七再也說不出話來,雖然明知道她說的不對,完全不對,但她卻找不到話反駁。小丫頭還想說什麽,安心卻揮了揮手,意在阻止。
  “姑娘!”小丫頭不依地叫了,安心輕輕搖頭,擺手讓她離開。小丫頭隻得不甘不願離開,臨走還不忘狠狠瞪著狐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戳幾個洞。
  狐七見安心又對自己招手,這次她終於走上去,被她握住了雙手。半晌,她才低聲道:“你說……我真的錯了麽?我不知道對南崎來說,怎樣才好。想要停止戰爭,隻有讓新帝即位統一全國……那,誰才是能做新帝的好人呢?你……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麽?”
  安心搖頭,攤開她的手心,輕輕寫了幾個字:我不知道,在南崎,一切都是亂。局勢如是,人亦如是。
  狐七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好嘛……可我還是討厭你……你……為什麽要傷害老板?”
  安心無聲歎息,在她手心寫下兩個字:權力。
  頓了頓,她又寫:隻有前進,決不後悔。
  狐七臉色一變,立即就要甩開她的手。安心卻握住她的手腕,飛快寫了幾句話:我曾有一個小妹子,如果她還活著,當和你一般大了。
  寫完她輕輕摸了摸狐七的腦袋,歎息著放開她。
  一直回到自己的屋子,狐七也沒能回神。錯的人到底是誰?對的人又是誰?因為他們傷害自己,所以他們是壞人。但如果惠王統一了南崎,停止戰亂,他難道就是好人了麽?反過來,如果桓王成為新帝,好人就是他?還是說,逃避的人,九千書局那些人是壞人?難道魏重天也不是壞人?甚至維可也不是?
  她第一次覺得,世上的事情,無法用對錯來說。人亦如是。這個世界,超乎她想象的複雜。

  30.小丫頭

  六月十八,對狐七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狐七被軟禁在惠王別院已經有近四個月了,花九千一直沒來,連影子都沒有。狐七不急,小丫頭卻快急死。當初安心和惠王說好了,先捉狐七,放長線釣大魚,等花九千上鉤。現在線是放得夠長了,還搞得天威將軍一肚子不愉快,魚卻遲遲不上鉤。難道她真死在黃泉花的蠱上了?
  但花九千當年和安心是大師父門下最得意的弟子,以她的本事,應該沒那麽容易死。小丫頭深深反省,上次她是太心急了,一見到花九千就紅了眼,把計劃全丟到腦後,結果打草驚蛇。花九千向來狡猾,必然察覺了什麽,所以才遲遲不出來。
  為了這事,她被上三峰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二夫人怪她不該動手太急,無端招惹花九千,結果讓她跑了。大師父痛斥她辦事不利索,沒腦子,和她那個愚蠢又滿腹婦人之仁的老子一樣。她憋了一肚子火氣,又不敢當麵發泄,隻得回來變本加厲地報複在狐七身上。
  上三峰的人到底打什麽鬼算盤?當年貢獻了九姑娘去討好桓王旗下赫赫有名的魏姓世家,最後魏姓世家敗落,就把九姑娘要回來,變臉之快,讓人瞠目結舌。可惜他們算錯了花九千這個人,強壓之下,非但沒讓她屈服,反倒讓她跑了。小丫頭的老子三大夫還為此白白賠了一條命,最後連全屍都沒能保下來。
  後來見魏家出了個魏重天,轉投惠王麾下,風聲水起,他們又老著臉去討好人家,玩起老一套——送美人。可惜魏重天是個木頭人,對美人半點興趣都無,他們沒辦法,隻好使出殺手鐧,讓八姑娘安心跑來輔佐惠王,地位在魏重天之上,用以牽製這個人。
  他們的野心到底大到什麽地步?要名要權,有個八姑娘已經夠了,可依然不足,眼下又陸續派了許多蠱師混進宮中,成幫結派。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二夫人當年信誓旦旦地說放過花九千,因為她中了三大夫的獨門蠱,活不了幾年,這事大師父也是默認的。眼下十年都沒到,他們就開始反悔,生怕花九千和他們作對,畢竟她曾是魏重天的嫂子,兩人沒啥交情,但親情還是有的。安心又是個摸不透的人。萬峰會辛苦培養出的兩個拔尖蠱師,卻沒辦法把她們吃準,左右放不下心,要來牽製她們。
  小丫頭很想嘲笑一通,但其實這事也順了她的心意。她老子當年死的那樣慘,都是為了保花九千這賤人。焚屍之日,她始終沒出現,後來人家說花九千老早就走了,連看都沒看一眼三大夫。
  想到這裏,小丫頭幾乎要把銀牙咬碎。三大夫對她這個親生女兒都不甚關心,卻對花九千疼愛有加,最後還為她賠命。他這麽些行為,最後算什麽?算什麽?!全部被那賤人踐踏在腳底!他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女兒三十多了還一付十一二歲小丫頭的模樣!當年二夫人就說煉成一種蠱,要在她身上試試,三大夫都沒問一聲就同意了。最後試蠱失敗,她從此停在十一歲那年,再也長不大。
  誰也不知道她多恨這一切,她的時間,永遠地停在原地,之後活的那麽些年,如夢,一點都不真實。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遭遇了如此殘忍的事情,眼睜睜看著喜歡的男子娶妻,眼睜睜看著同齡少女長大成人成家,享受相戀的幸福。她卻是永遠的孩子。三大夫麵對她絕望的淚水,永遠隻有歎息,輕輕說她沒福氣,這是命。
  這真是命麽?她該恨誰?是恨這個在不惑之年愛上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少女的父親,還是恨胡亂試蠱的二夫人?她的世界已經完全亂套了,永遠重複在一個圈子裏,隻能羨慕地看著別人的時間流動,她要恨誰?
  遠遠的,狐七拖著老長的袖子和裙擺搖搖晃晃從回廊盡頭走過來,一見她坐在欄杆上吹風,狐七瞪圓了眼睛,奔過來說道:“你這個小丫頭!知不知道這樣坐著很危險?這裏是三樓!快下來!”
  小丫頭忽然覺得煩躁,使勁推開要扶她下來的狐七,冷道:“滾開!別碰我!看到你這黃毛丫頭就討厭!”
  狐七一個踉蹌,好容易站穩身體,她卻不惱,隻是笑道:“還叫我黃毛丫頭,你才是小丫頭呢!明明還是小孩子,老喜歡作出大人的樣子,和鬼八一樣!”說著拉了拉小丫頭耳邊的琉璃串,眼睛都笑彎了。
  小丫頭見她那付天真模樣,不知怎麽的,忽然沒火氣了。她長長舒一口氣,低聲道:“我可比你大許多,今年已經三十二歲啦。”
  “你騙人!”狐七立即發出噓聲,一付“我才不相信,你說謊說謊!”的樣子。小丫頭額上青筋崩出來,沉聲喝道:“我騙你這死丫頭做什麽!?你當人人都像你一樣是漿糊腦袋麽!”
  狐七聳聳肩膀:“你真的很像鬼八啊!連說的話都一樣!”
  小丫頭實在懶得問她鬼八是誰,她不想和這丫頭糾纏,省得腦門子又疼。她轉過頭去,輕輕歎道:“你啊,什麽都不懂,還是個孩子呢。”
  她再也不理狐七,由著她在後麵說了一堆廢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一會,忽聽她笑道:“你說的要是真的,那多有意思啊!一直都是孩子,太好了。”
  小丫頭猛然回頭,正要斥責她說話不分輕重,卻見她又笑:“一直都做孩子,不用長大,就沒有煩惱的事情了。人長大以後,遇到的都是不開心的事情,逃都逃不過去。我可真不想長大。”
  小丫頭長歎一聲:“你果然……是個漿糊腦袋。人總是要長大的,誰的心能永遠天真無邪呢。”
  狐七還想再和她辨,忽聽後麵傳來腳步聲,兩人一齊回頭,卻見幾個侍女急急往這裏走來。狐七一見是經常給自己送吃的侍女姐姐們,立即快樂地打招呼:“小花姐姐,小紅姐姐,小翠姐姐!你們好哇!”
  侍女們親熱地衝她一笑,然後紛紛給小丫頭行禮:“啟稟姑娘,別院中新招的十名宮女在一樓正殿等候,請姑娘去說話。”
  小丫頭“嗯”了一聲,跳下欄杆,沒走幾步,忽然回頭看看狐七,說道:“你……要是沒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狐七喜出望外地點頭,急忙追上去,親熱地拉住她的袖子。小丫頭不耐煩地甩開她的爪子,冷道:“待會你要是亂說話,就不給吃晚飯!還要打你一頓板子!”
  狐七才不理她的威脅,笑吟吟地跟著她們往一樓走。守門的侍女見小丫頭她們來了,急忙拉開大門,狐七探頭進去望,她還是第一次來一樓正殿,裏麵十分寬敞,奢華自是不必細表。殿中一排站著十餘個年輕女子,都換上了白色綢衫,恭恭敬敬地垂首。
  小丫頭先走過去,順著第一個人一直走到最後一個。她個子矮,所以那些宮女即使垂頭,她也能看清每個人的容貌。一圈看下來,似乎甚是滿意,點了點頭,後麵早有侍女端了椅子上來。小丫頭慢慢坐上去,清清喉嚨,說道:“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惠王別院的宮女了。這裏的規矩,自有女官們教誨,我就不多說。提醒你們一句,不該去的地方就別去,不該問的話也別問,安靜點做事才是正經。”
  那些女子齊聲說個“是”。小丫頭滿意地點頭,又道:“現在把頭抬起來,報一遍名字。方女官,你謄寫一下。”後麵的女官趕緊取出紙筆,把名冊鋪在案上。
  當下十個宮女一起抬頭,從第一個開始報自己的名字。那女子還沒說完,忽聽小丫頭身後傳來一聲怪叫!小丫頭臉色登時一綠,惡狠狠回頭瞪著罪魁禍首狐七,厲聲道:“你又要做什麽?!”
  狐七卻一個勁指著第四個女子,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隻是怪叫。好半天她才吐出一句比較清楚的話:“……黃……黃鶯姐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站在第四位的女子麵容秀婉,但現在也是一付驚駭的模樣,死死瞪著狐七,正是維可的妻子黃鶯!她瞪著狐七看了半天,忽然舉起手指向她,然後就衝了上來!女官們趕緊攔住她,卻聽她淒聲叫道:“狐七!我家相公在什麽地方?!你們把他騙到了什麽地方?!”
  狐七乍見熟人的開心早已被她的厲聲斥責問得消失無蹤,見黃鶯死死瞪著自己,眼眶幾乎要裂開,神情可怕之極,她不由退了一步,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他早走了啊……”
  黃鶯隻是叫:“把他還給我!還給我!你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為什麽要哄得他離鄉背井?!安明村待你們不薄!為什麽?!快把他還給我們!”
  狐七又急又怕又委屈,一時竟解釋不清。正在慌亂之時,忽聽小丫頭喝道:“在大殿上喧鬧成何體統?!拖下去!掌嘴二十!”
  眼看黃鶯要被女官們拖走,狐七急道:“等等!別這樣!”她抓住小丫頭的袖子,又道:“我以後再也不偷吃零食,也不亂穿衣服,而且也會好好梳頭洗臉!所以,你別懲罰她啦!好不好?好不好?”
  她抓著小丫頭一頓搖,眾人聽她這樣說,早已忍俊不禁,方才肅殺的氣氛倒柔和了不少。小丫頭連聲道:“荒唐荒唐!你再鬧下去,也要掌嘴!”但她實在禁不住狐七搖來搖去,加上她如同小狗一般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了狠話,隻好揮揮手,無奈道:“暫且放開她。”
  狐七大喜,抱住小丫頭,在她圓嘟嘟的臉上吧嗒一聲狠狠親一口,笑道:“你果然是個好孩子!”說完也不管小丫頭古怪難堪的臉色,飛快往黃鶯那裏走去。
  “黃鶯姐姐……”她低低叫了一聲。
  黃鶯卻“哼”了一下,轉過頭冷道:“這個姐姐我不敢當!狐七姑娘收回去吧!”她方才被女官們撕扯,頭發衣衫淩亂,甚是狼狽,受了不少驚嚇,故此還是收斂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叫嚷。
  狐七知道她在生氣,隻好說道:“維可大哥他……是自己要出來的。後來……”她把維可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卻沒提他偷錢惹得鬼八發怒的事情。說到他十天之後就離開,黃鶯忍不住淚流滿麵,連聲道:“你們怎麽可以這樣……他……什麽都不會……讓他怎樣過活?”
  狐七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難道告訴她,她的夫君是條白眼狼?還是告訴她,維可壓根就沒想過她們,完全地拋棄了她們?這些事情都太殘酷了,黃鶯肯定不會相信,還不如不說。
  “黃鶯姐姐,你是出來尋找維可大哥的吧?你別急,先在這裏住下吧。總能……找到的。”狐七說的好像自己儼然是這裏的主人似的,臉不紅心不跳。
  黃鶯一個勁掩麵哭泣,也不答她的話。狐七撓了撓腦袋,不知道還能怎麽辦。正手足無措時,忽聽小丫頭說道:“維可……?是安明村的那個年輕男子麽?”
  狐七和黃鶯一齊回頭看她,黃鶯急道:“正是他!……姑娘您知道他麽?”
  小丫頭卻不答,隻是“哼”了一下,似乎頗為不屑,半天才又道:“自然知道,他現在是姑娘身邊的佩刀四品侍衛,做官了。”
  這話一出,不但黃鶯喜極而泣,連狐七也跟著高興起來,笑道:“真的?維可大哥做官了?太好了!那我以後就不用擔心啦!”
  小丫頭瞪了她一眼,冷道:“他能做官,還要多虧你呢,狐七。如果不是他死皮賴臉地揭下皇榜,供出你們是蠱師,隻怕早已餓死街頭了吧。哼哼,這人……拋妻棄子是為不忠,出賣恩人是為不義,貪財陰險是為不禮,野心奇大是為隱禍。危險的很呐!”
  “維可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黃鶯情急之下叫了出來,“姑娘!您一定是有誤會了!他一直都是個沉默孝順的好男子!”
  小丫頭懶得和她羅唆,彈彈手指,懶洋洋說道:“哦,他是怎樣的人,我自有定論,輪不到你來指點。時辰也不早了,都散了吧,各自回房。狐七,今兒你沒晚飯吃,加上你在正殿胡鬧,罰你兩天不許出門。”
  女官們紛紛退出大殿,小丫頭也慢慢走出去。忽聽狐七在後麵叫道:“等等!你……你剛才說是維可大哥出賣我們……這,是真的麽?”
  小丫頭不耐煩地說道:“你煩不煩?難道還要我重說一遍麽?不然你以為他什麽都不會,憑什麽做官?!”
  狐七沉默了。原來是他,原來是他……她忍不住想起鬼八的話,他說他是個禍根,遲早有一天會招來麻煩,這話竟然是真的。就算他們小心避開,也躲不過去。
  人的心,到底可以深奧到什麽地步呢?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人可以變得那樣快。簡直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
  六月十八,對魏重天來說,也是個特殊的日子。
  五月中旬,桓王發兵占領蒼瑕城,惠王得知之後震怒,立即派魏重天領兵兩萬討伐桓賊。經過半個多月的攻城拉鋸戰,六月初,蒼瑕城順利攻下,從此南崎從西到北,連著東邊部分領土,近三分之二的土地,盡歸惠王所有。
  惠王大喜,速招魏重天回朝,在小皇城為他舉辦一場奢華慶功宴。皇城上下歌舞升平,舉城歡慶。慶功宴一直辦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桓王麾下著名的三虎將之一範雪英領兵五千投靠惠王,可謂喜上加喜。
  桓王在蒼瑕城遭到重創,於是集中所有兵力護住剩下的領土,暫時還未有侵略意圖,南崎終於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過度興奮的惠王突然想到自己在東邊還有個美麗的別院,那裏有一片大湖,正好可以賞荷。他不顧魏重天的反對,強行邀他和朝中幾員大將文官,帶著新歸順的範雪英,於六月十五出發,前往別院。
  途中,魏重天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惠王狐七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卻忍不住要吞下去。他問不出口,怕惠王多心。
  一行人浩浩蕩蕩行了三天,晚上在皇家驛站休息的時候,惠王喝醉酒無意說的一句話,卻如同驚雷一般,讓魏重天久久回不了神。
  惠王是個很喜歡享受的人,甚至到了奢侈糜爛的程度。不但對衣食住要求極高,更重要的是,他好色。南崎人都知道,惠王幾乎不可一日沒女人。他有一位皇後,八位貴妃,剩下的是數也數不清的嬪妃,在宮中,隻要是有點姿色的女子,他都不放過,宮女都不例外。
  本來這也沒什麽,哪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後麵沒有一堆女人?更何況惠王今年剛剛三十九,正值壯年,好色為人之本性。但他總是不滿足,甚至在外麵看到好看點的女子,都要強帶回來,不管人家是否嫁人,吃喝幹淨之後甩手再走人。兩年前,因為這個,他逼死了曹太尉的千金,惹得曹太尉含淚辭官,他又怕人家起反心,半途派人殺了了事。
  從此,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把自家女眷帶出來,生怕這個喜怒無常的君王又看上誰,自己倒黴。不過,那以後,惠王似乎自己也知道過分了,收斂了許多。但惠王愛色的名號,卻傳遍了南崎上下。
  因此,當惠王喊魏重天他們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們絲毫沒詫異他身邊圍著兩個美女。惠王喝得興起,忍不住捏了捏身邊美人白嫩的臉蛋,說些胡話。
  範雪英也是個色中餓鬼,從進來後,兩隻眼睛就沒離開過美人身上。惠王笑道:“範愛卿,這兩個女子姿色可還不錯吧?”
  他這樣不經意的一問,卻讓範雪英出了一身冷汗,發覺自己過於放肆,當下趕緊低頭惶恐道:“臣不敢!王上的家眷,微臣不敢仰望!”
  惠王哈哈大笑:“什麽家眷!你也不許臣啊臣的說!今日沒有君臣!來!抬起頭!你若喜歡她們,就送給你如何?”
  範雪英還要推辭,惠王不由分說把美人塞給他,後麵早就換上另兩個美人,跪在旁邊服侍他。眾人見他隨行帶了那麽多女子,不由都駭然。魏重天更是低頭喝悶酒,話也不說。
  酒過三巡,惠王麵紅耳熱,捏著美人的肩膀歎道:“唉,真正的傾國佳人,朕始終無緣得到啊!”
  範雪英陪笑道:“王上英偉不凡,天下女子能蒙聖眷乃是天大的福氣!何發此言呢?”
  惠王搖了搖頭,歎:“半年前,在雪山見到的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天人……喔,重天,就是你那位故友!你死活都不肯說她是誰,害朕花了好些心思去找她!”
  魏重天心中一驚,急道:“王上!您……”
  “安心還說,那女子是厲害之極的蠱師。朕就說了,她決不會是平凡女子!平凡女子哪裏有那一身的氣度!”惠王打斷他的話,又道:“安心說要放長線釣大魚,先捉她的手下,不愁她不上鉤。唉……誰知到現在還沒見到她的影子,朕真是心頭發悶啊!”
  他長聲喟歎,魏重天卻越聽越心驚。
  惠王歎道:“若能得到她,一親芳澤,朕這個龍座暫時放棄兩三年也不打緊!啊哈哈!哈哈!”
  眾人見他開始說瘋話,知他必然醉了,於是悄悄給他身邊的太監做手勢,扶他去後麵休息。魏重天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終於還是急道:“王上!您……說的手下,難道是那小丫頭?”
  惠王醉眼朦朧地對他笑,口齒不清:“對……對……就是她……重天,你說奇不奇怪……人都捉到了,她為什麽不來呢?你說說啊……”
  魏重天再也聽不到他說什麽醉話,他耳朵裏好像有千萬隻蜜蜂在嗡嗡叫。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他竟親手把自己的嫂子往火坑裏推?!難怪惠王非要他去抓狐七,難怪抓到之後就立即派安心來接人!
  他一時呆住,腦子裏什麽也想不到了。前途,道義,絞成一股鐵絲,戳得他腦門子劇痛。他已經背叛了恩人,以後,還要背叛親人麽?
  不知道。他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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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惠王笑

  空閑了一年多的別院,終於開始熱鬧起來,因為惠王要來了。侍女姐姐們忙著打掃庭院,收拾各個房間,再也沒時間陪狐七磕牙。本來就很無聊的狐七越發開始無所事事,每天就是從樓上逛到樓下,再爬回去。
  雖然黃鶯也做了侍女,但她始終避著狐七,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觸。因此盡管狐七很懷念她做的米粉糕點,卻也隻有吞口水忍耐了。
  整個別院裏現在最閑的就隻有三個人:狐七,小丫頭,安心。狐七有點忌諱安心,所以不去找她玩。隻是辛苦了小丫頭,每天被狐七纏住不放,擺什麽冷臉都甩不開她。她現在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壓根不怕小丫頭,因為每次她說不給自己吃飯,打板子什麽的,都從來沒兌現過。對小丫頭來說,狐七簡直就像一個嗅覺靈敏的動物,一旦發覺對方沒惡意,立即放開手腳撲上去調戲,從此再也甩不開。
  因為惠王要來,搞得別院裏的侍女姐姐們如臨大敵。人還沒來呢,她們就開始小心翼翼,每天把別院打掃三遍,就怕哪裏落灰了遭到責罰。連膳事房的姐姐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挖空心思想別致的菜色。
  狐七終於嚐到孤單的滋味,悶得發慌的她,又跑去找小丫頭玩。其實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搞清小丫頭的身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好像很尊貴的樣子,別院裏麵除了安心就是她最大,而且有自己單獨的大屋子,不像別的丫鬟要服侍主子,所以住在外間。
  與往常不同,一向清淨的回廊現在人來人往,狐七要掂著腳側過身子走,才不會礙事。好容易走到小丫頭的屋子,她毫不客氣地推門進去,大叫:“我好無聊啊!大家都在忙!小丫頭,你在做什麽呢?”
  剛喊完,她回頭一看,卻愣住了。小丫頭正站在梳妝台前,而她身前居然坐著安心!看起來她是在替安心盤頭發。狐七一向忌諱安心,見她在這裏,本能地就想退出去。小丫頭白了她一眼,哼道:“沒大沒小!連門都不會敲麽?……你要去哪裏?既然進來了就過來坐下!別亂竄!”
  狐七隻好乖乖坐在繡花凳子上,呆呆看著小丫頭靈巧地替安心盤發髻。她把頭發卷了一道又一道,挽成花的形狀,再仔細挑選珠花,慢慢插上去。這一切做得專注又細心。狐七難得見到這樣正經華麗的發髻,不由奇道:“怎麽今天大家都在打扮?剛才小花小紅姐姐也是,臉上塗了好多水粉哦!今天是什麽日子啊?”
  小丫頭把安心剩下的頭發用梳子沾著水慢慢梳理,一麵道:“今天惠王要來,聽說酉時左右就會到了。你難道想蓬頭垢麵地見王上?”說完她極不屑地瞥一眼狐七亂七八糟的打扮,從鼻孔哼出氣來。
  狐七一聽惠王要來,本能地有點反感。她雖然沒見過惠王,但安心會傷老板,都是他指示的,在她心裏,惠王就是躲在幕後的老壞蛋。想到老壞蛋要來這裏,雖然據說這個別院是他家的,狐七還是不爽。她早就把別院當作自家後院了。
  她一時無話,就上下打量小丫頭。她今天也打扮過了,特地挑了最鮮豔的桃紅色,配上桃紅色的琉璃串,桃紅色的胭脂,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顆新鮮大桃子。狐七正在腦子裏想象吃桃子的情景,忽聽小丫頭說道:“你也過來,把頭發梳梳!你現在簡直人不人鬼不鬼。”
  狐七“哦”了一聲,乖乖坐過去。小丫頭抓起梳子就狠命梳,狐七頭皮被拉得劇痛,忍不住叫哎喲,急道:“不能這樣拉!頭發會扯光的!”小丫頭在後麵惡意地笑,狐七終於知道她是故意的,忍不住撅嘴要抱怨。
  安心忽然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示意她把梳子給自己。小丫頭奇道:“姑娘?你是要……?”她點了點頭,接過梳子,靈巧輕柔地梳起狐七柔軟豐澤的長發。
  雖然她眼盲,但一雙手甚是靈活,兩三下就替狐七盤好一個鬟髻,然後摸索著梳妝台,似乎是想挑幾個步搖。狐七早呆了,想到她上次在自己手上寫的那些話,說她以前有個小妹子的事情,她心裏忍不住一軟,抓起一根嵌玉石的步搖塞進她手裏,低聲道:“我……我喜歡這個!”
  安心在銅鏡裏對她微笑,狐七隻覺她的麵容似乎被什麽東西籠罩住,微微發白,溫柔無比。這個時候,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討厭她了。她或許是個溫柔的人,可壞人怎麽會有溫柔的呢?狐七被迷惑,一下午都盯著安心溫柔的笑容看。她雖然很少在別人麵前動容,但在自己麵前似乎一點都不吝嗇笑容,仿佛整個美麗的初夏都綻放在她臉上。
  惠王來的時候,雞飛狗跳。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帶那麽一大幫子人來,別院裏的人都有點手足無措。人手不夠,隻得把新招來的十個侍女用上,至於她們禮儀尚未學習完全的事情,已經顧不得了。好在惠王心情極好,一切都不計較,反倒和別院總管開起了玩笑,讓眾人都鬆一口氣。
  狐七一直被小丫頭壓在最後麵,被一群宮女擋住,看不清楚惠王。小丫頭和安心似乎不想她被惠王看到,小丫頭更是不時警告她:“別抬頭!惠王是你能看的麽?!注意你的禮儀!這可是皇家!”
  遠遠看到安心上前給惠王行禮,小丫頭捏了一把她的手,低聲道:“你待在這裏!千萬別出去!不要讓惠王看到你!明白了麽?不然後悔了別哭!”
  狐七雖然懵懂,但也隱約感覺到她話語裏的沉重。她默默點頭,小丫頭終於放開她,小步走到安心身邊,跪下來。
  惠王笑道:“安心,你半年都不在宮中,那些蠱師都開始胡鬧。這次就和朕回去吧?”
  安心飛快打著手語,旁邊的小丫頭脆聲道:“回王上,姑娘說她最近在研究一種新蠱,剛得出一點頭緒,眼下如果要放棄實在可惜。隻有辜負王上的好意了。”
  範雪英是第一次見到安心,之前早聽聞惠王手下有一個極厲害的女蠱師,如今見到她卻甚是失望,原來她容貌不甚美。他本是無聊地轉頭過去看美貌宮女,但聽安心竟敢當眾拒絕惠王的邀請,不由覺得驚訝。
  誰知惠王一點都不惱,連連點頭:“好好!安心你就留下來研究新蠱!這個別院就是你的啦!朕不急,隻要你方便就好。”
  這般縱容的態度,更讓範雪英驚奇。隻怕群臣之中,敢拒絕惠王的,也隻有她和魏重天了。當下範雪英對安心刮目相看,不由多瞅了她幾眼,越看越覺得其實這女子別有一番風味,一時竟然看呆了。
  惠王又和安心隨便說了幾句,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對了,那個小丫頭呢?如果朕沒記錯,她應該被你帶到別院了吧?今天怎麽沒看到她?”
  安心臉色微微一變,毫不猶豫地打起手語,小丫頭恭敬地說道:“回王上,姑娘說那小丫頭中了她的蠱,現在動彈不得,一身狼狽不方便出來見王上。”
  狐七聽到這裏,大是驚奇。她們為什麽要撒謊?難道惠王會吃人麽?
  惠王卻笑道:“不打緊!把她帶出來,讓朕看看!朕也有一點話想問她。”
  安心和小丫頭極是無奈,一時竟呆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惠王好色,人盡皆知,如果狐七讓他看上,一輩子就毀了。安心對狐七有一種莫名好感,自然不願意這事情發生。小丫頭雖然表麵上討厭狐七,但實際上還是將她當作妹妹女兒一般疼愛,誰也不想看到花一般的小姑娘毀在惠王手上。
  惠王等了一會不見回答,不由奇道:“怎麽?不能讓朕見麽?”
  安心趕緊搖頭,正在極力想借口,忽聽大殿前麵傳來一聲尖叫,跟著便是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是什麽東西砸地上摔碎了。眾人急忙望過去,就見一個宮女哭哭啼啼地抓住坐在席末的戎裝男子,一個勁搖晃他,嘴裏還在哭喊著什麽。那男子滿麵尷尬驚駭,愣在那裏,情狀不堪。
  早有侍衛去拉扯那女子,她卻使勁撕扯那男子的衣服,淒聲叫道:“相公!你為什麽不認我?是我啊!我是黃鶯!相公!”
  鬧得一塌糊塗。惠王終於沉下臉,厲聲道:“大殿上吵什麽?!”
  不一會下麵跑來一個侍衛,滿頭大汗地急道:“啟稟王上,下麵一個宮女拉住一個佩刀四品侍衛大人的衣服,硬說是她夫君!我們……怎麽也拉不開!”
  “還有這種事?!”惠王皺眉,“都帶上來!”
  又過一會,一群侍衛捉著黃鶯,迎著一個戎裝四品侍衛走上來。狐七見那人是維可,心中一驚,差點脫口叫出來。她急忙捂住嘴,瞪圓了眼睛看過去。
  維可滿麵尷尬地跪下來,喃喃道:“啟……啟稟王上……”
  話還沒說完,惠王就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道:“誰讓你說話了?閉嘴!”
  維可嚇得幾乎咬到舌頭,一下子沒了聲音。惠王看了看頭發淩亂的黃鶯,她雖然滿身狼狽,滿臉淚痕,卻依然秀婉動人。他眼睛幾乎要看直,輕聲道:“……放開她……你來說說,到底是什麽事?”
  群臣見他幾乎要失魂的模樣,不由暗自搖頭。
  黃鶯撲倒在地,哭道:“回王上,小女子和此人都是安明村的人,兩年前成親,日子雖不敢說稱心如意,倒也平安順利。去年冬天夫君忽然離家出走,拋下我和妹妹兩人,妹妹那時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我們到處找不到他,妹妹眼看臨盆,生了一個孩子。小女子不想孩子沒有父親,於是出來尋找他。誰想……誰想他竟然做了朝廷命官!小女子一時情急,上去相認,他卻……卻說不認識我……”
  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哭泣,淚如泉湧。群臣中,心腸稍微軟一點的,都忍不住搖頭,剛烈者都怒目瞪向維可,在心中痛斥他忘本,沒良心。
  然而誰都不如惠王反應激烈,他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指著臉色慘白的維可,厲聲道:“來……來人!給朕把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拖出去斬了!斬成萬萬段!”
  早有人答應著,上來拖維可,他嚇得渾身發軟,動也不能動了。黃鶯沒想到他說斬就斬,急忙哭求:“王上別啊!小女子隻求夫君回心轉意,請王上成全!”
  惠王瞪她,道:“這種忘恩負義之人,你還記掛他做什麽?”
  “他縱有萬般不好,總是小女子的夫君……家中還有孩子等他回去……求王上成全!”黃鶯叩首至地,苦苦哀求。
  惠王見她趴在地上,長發委地,腰身纖細,聲音婉轉,半邊身子都要融化了。他本來也沒當真,見她這樣苦求,不由柔聲道:“那好,就依你。放開他。”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待會要她來房內伺候。
  維可被人甩在地上,狼狽之極。惠王板起臉,厲聲喝問:“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維可喘了半天,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抬頭偷偷觀察惠王的神色,見他一雙眼在黃鶯身上打轉,他立即會意。當下朗聲道:“臣知罪!隻是有些話,臣不得不辯解!”
  惠王哼了一聲:“你說!”
  “臣確實與這女子有夫妻情分,但在臣離家之時,早已寫下休書一封!隻因這女子放蕩言行,不守婦道!臣實在受不了她與其他男人眉來眼去,糾纏不休,所以才憤然離家!隻想著搏個功名出來!臣實在沒想到臣做官之後,她還會尋出來。如此女子,臣就算斷了腦袋也決不會再要!臣決不敢說謊,請王上明鑒!”
  他每說一句,黃鶯就抖一下,最後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隻是怔怔看著他冷漠的臉,不敢相信這些話真的是從自己相公嘴裏說出來的。
  維可不去看她,隻是把頭垂在地上,又道:“請王上明鑒!”
  惠王瞪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一聲,慢慢地,越笑越大聲,指著他跌坐回去。他一邊笑一邊道:“放蕩言行……不守婦道……哈哈!啊哈哈!這樣不是很好麽?這樣好的老婆你卻不要!”
  群臣見他說出這種話來,不由悚然變色,黃鶯更是麵如死灰,渾身發抖。
  維可沉聲道:“臣早已下定決心休掉這個女子!求王上成全!”
  惠王大笑,連連點頭:“好!朕成全你!一定成全!來人!”他大喝一聲,“把這女子押下去!送到朕的臥房裏,朕要連夜審問!看看她是怎麽個不守婦道!啊哈哈!”
  魏重天再也忍不住,站起來厲聲叫道:“王上!怎可相信一麵之辭?!這女子千裏尋夫,毅力已經值得欽佩!又怎會放蕩言行不守婦道?!”
  惠王懶得理他,隻揮了揮手,吩咐:“快,把她押下去!”
  左右上來架起渾身癱軟的黃鶯,往門口走去。群臣見魏重天勸阻無效,誰還敢說話反對,都隻好眼睜睜看著人被帶走。早有人在肚子裏把維可罵了千萬遍,深以為恥。
  惠王心滿意足,端起酒杯笑道:“來!喝酒!都發什麽愣?樂師奏樂!倒酒!”
  話音剛落,卻聽一個嬌嫩嫩的聲音從殿角那裏叫了起來:“他是說謊!都在胡說!我可以作證!黃鶯姐姐才不是那樣的人!”
  眾人都是一愣,安心和小丫頭都是臉色慘白,她還是出來了!千叮嚀萬囑咐都沒用!惠王還是看到她了!
  惠王先是一愣,定睛看過去,就見一個膚色如雪,瓜子臉蛋的小丫頭瞪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恨恨看著自己。她露出的這種表情可以說是大冒犯了,然而不知怎麽的,偏偏又可愛之極,帶著一種悍然的天真霸道。
  他一時竟忘記想說什麽,隻是怔怔看著她。覺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狐七早就跳到維可旁邊,急道:“我以前去過安明村,黃鶯姐姐可好了!才不是他說的什麽放蕩言行!而且……而且是維可大哥自己求我們帶他離開的!他根本沒有寫什麽休書!那個……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不可以聽他胡說!”
  她才說完,惠王身後的太監就尖聲喝道:“放肆!竟敢這樣和王上說話!掌嘴!”
  狐七被他一吼,嚇得退了一步,左右看看,發現維可是跪在地上的,她趕緊也學著跪下來,結結巴巴說道:“那個……請……請王上明鑒。”
  話還沒說完,卻見惠王把手裏的酒杯狠狠甩在方才斥責狐七的太監臉上,他痛得悶哼一聲,血流披麵,隻能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惠王指著他,怒容滿麵,厲聲道:“誰給你的狗膽?!竟敢當著朕的麵前教訓別人?!”
  群臣見惠王忽然發怒,紛紛離席跪在地上,一時間大殿之內安靜無比,人人自危,連呼吸聲都壓到最小。
  狐七怔怔看著惠王往自己這裏走過來,她不解地揚起眉毛,定定盯著他。大約由於他身上沒有危險氣息,她也不覺得害怕,隻是好奇地打量這個傳說中喜怒無常的惠王。
  惠王一直走到她麵前,忽然蹲下來,和她麵對麵。然後,他微微一笑,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狐七本能地回答:“我叫狐七……”忽然想想不對,急忙改口:“小……小女子……”
  惠王搖手:“別搞那一套,朕不喜歡。就稱我,沒什麽不好。”他看著狐七直笑,麵上神色竟然溫柔之極,又道:“原來你就是狐七,嗯,安心騙朕呢。你不是好好的麽。就這麽不想讓朕看到你麽?”
  安心臉色更是慘白,狐七歉然地望過去,輕聲道:“安心……姑娘也是為了我好,怕我得罪王上。”
  “什麽得罪!”惠王一把把她拉起來,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你多大了?”
  “十五歲。”
  惠王有點驚訝:“這樣小!”他又仔細看了看狐七,點頭道:“難怪。”
  狐七見他麵色和藹,語調柔和,不由把最後一點敬畏的心也去了。她抓住惠王的袖子,急道:“聽我說!維可大哥說的都不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不是說謊!黃鶯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
  惠王“嗯”了一聲,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她,心不在焉地問道:“照你說,朕該怎麽處理呢?”
  怎麽處理?狐七想也不想,直接說道:“當然是讓他們夫妻團圓啊!維可大哥一個人在外麵孤零零的,沒人照顧,黃鶯姐姐又跑了那麽遠的路來找他……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維可大哥不肯和她相認,可他們一直都是夫妻啊!夫妻難道不該在一起麽?”
  惠王連連點頭,笑道:“對啊對啊。朕怎麽沒想到。”他回頭叫道:“放開那女子,送他們夫妻團圓!他們也不必回皇城了,朕賜別院中一個院落給他們,有機會再把他的孩子接過來,一家團圓!”
  群臣見他終於想明白,不由紛紛鬆了一口氣,揚聲道:“王上聖明!萬民有福!”
  狐七大喜,抓住他的袖子一頓搖,差點要跳起來,叫道:“你真是個好人!啊,不對!一定是個好皇帝!大大的好皇帝!”
  惠王哈哈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捏住狐七滑膩的下巴,笑道:“朕既然是好皇帝,那你願不願意服侍朕啊?”
  狐七見他眼神忽然變了,如同看到獵物的豹子。她不由縮了一下,不知該怎麽回答。
  安心大急,急忙站起來要阻止,身邊的小丫頭早就乖覺地大叫起來:“王上!姑娘有話說!”
  惠王這次卻隻是笑,沒理安心。他看了狐七半晌,終於長聲大笑,轉身往門口走去,一麵道:“是玩笑罷了!玩笑!好啦,酒足飯飽,大家都散了吧!”他隨手撈過站門口的一個和狐七差不多大的小宮女,不顧她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拖著往臥房走去。
  狐七茫然地站在那裏,忽然覺得這個人捉摸不透,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他想什麽,說什麽,好像完全看不透。安心和小丫頭飛快走到她身邊,小丫頭戳著她的額頭就破口大罵:“你這個沒腦子的笨蛋!不是讓你別出來麽?!這下怎麽辦?!”
  狐七茫然極了,輕道:“什麽怎麽辦?出什麽事了嗎?”
  小丫頭大怒,正要狠狠敲醒她的漿糊腦袋,卻被安心拉住了。她對小丫頭搖了搖頭,然後拉過狐七的手,在上麵緩緩寫道:小心惠王,一切要求,能拒絕的就拒絕,不能拒絕的,隻好順其自然。
  狐七好像醒悟了一些什麽,轉著眼珠子苦思。安心又寫道:其實你現在這樣最好,用最自然的樣子對待他。
  狐七懵懂地點頭。小丫頭還不甘心,輕叫:“姑娘!惠王可是……!”安心又搖頭,飛快打個手語,小丫頭駭然地閉嘴,再也不說話了。
  一直到後來,小丫頭一想起這事就忍不住佩服安心,她雖然沒眼睛,但竟然比常人看得更透。
  那天,她打的手語是:惠王可能動情了。

  32.大歡喜(二)

  惠王動情會是什麽樣子呢?小丫頭想象不出來,她隻求他別有朝一日把狐七壓在下麵就是萬幸。然而她又想錯了,惠王非但沒把狐七壓下麵,相反,他在她麵前慈愛平和得簡直像另一個人。
  隻要天晴,惠王就會帶著狐七去大湖裏泛舟。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不用說狐七有多麽沒大沒小,光是看惠王笑得比湖水還溫柔的樣子,就足以讓隨行的人眼珠子掉下來。
  他成天都和她耗在一起,可以說話,可以大笑,但就是不碰她,連根小指頭都不沾。但他會一直看著她,一雙眼睛幾乎沒從她臉上離開過,好像她隨便一揚眉一眯眼都是珍稀的美景。他舍不得移開。
  這種目光讓小丫頭心驚膽戰,連遲鈍的狐七都會覺得奇怪,有時候會偷偷問小丫頭惠王到底在想什麽,她卻回答不出來。要說什麽呢?告訴狐七,她把色中餓鬼的惠王迷得神魂顛倒?告訴她,她現在已經成了群臣眼中的紅顏禍水?還是告訴她,為了她,惠王已經一再推遲回皇城的行程?一個夏天都過去了,秋天很快就要來,他已經荒廢了兩個月的朝政。
  惠王愛美人,但他博愛,隻要是美麗的女子他都喜歡。換句話說,他其實是誰也不愛。即使當年傾國傾城的榮貴妃,也不過讓他貪戀了一個月不到而已。可是,兩個月了。惠王看狐七的眼神越來越癡迷,成天好像一個喝醉的人,看什麽都是朦朧而且美好的。他珍惜她的一切,那般的小心翼翼,帶著生怕破壞的惶恐。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成日和孩子似的,陪她賞花,陪她吃偷來的零食,陪她說些無聊之極的廢話。
  群臣開始驚恐,其中最無奈的是魏重天。他覺得自己永遠是作繭自縛的笨蛋,無論是在皇城還是在其他城市,他向來不擅長動腦子的事情。一直以為隻要順著惠王的野心,奪下南崎,建立新王朝,這些都不難,都是他擅長的。然而,一旦事情涉及打仗以外,他就隻有束手無策。
  他已經做了一回惡人,或許一輩子都抹煞不了這個錯誤,他不想再錯下去。他渴望遼闊的戰場,響亮的號角,戰士們閃爍寒光的利器,還有每日清晨灑在帳篷上的點點陽光,天空是薄得透明的淡藍。他渴望翱翔,掙脫惱人的計謀。可,惠王不放過他。
  簡直像是故意的,硬生生把他推進計謀的旋渦,用他特有的無辜茫然表情,逼他犯錯,親手把自己綁起來。常常想到這裏,他就會出一身冷汗。他會不會是刻意的?為他清白的過去硬是添上墨點,不讓他脫身事外……
  想到最害怕的時候,他就會本能地否決這個想法,告訴自己,惠王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們這麽多年過下來了,如同兄弟一般,會有人對自己的兄弟下手麽?他不信。
  晚膳的時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亂侃,當狐七說自己是為了去西鏡找通寶書局的人做生意的時候,惠王二話不說就派人立即去西鏡找人。當時狐七還在納悶,然而三天後,她卻在小廳裏見到了三個被捆得結結實實,滿臉恐懼的狼狽男子。
  惠王得意地說這是送給她的禮物,然後就關門離開。狐七莫明其妙,待來人被解開繩子,戰戰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後,她才知道這幾個人竟然是通寶書局的老板!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坐在左邊的年紀稍長的男子見狐七始終不說話,不由惶恐地低聲說道:“姑娘……如有什麽吩咐,小人……一定照辦!隻求……姑娘放過,放過小人一家……”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問道:“你們……是被強行抓來的麽?”
  那幾人誰敢說個是字,紛紛低頭,神情難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說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小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狐七突然覺得自己幾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恥的狂潮要把她吞沒,然而羞恥裏麵還包含了憤怒,傷心,了然等等感情。她漲紅了臉,幾乎要滴出血來,嘴唇動了好幾下,終於還是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急道:“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如同一團火,衝出門,惠王還站在回廊上看花,回頭見她急急跑來,還笑道:“怎麽?這麽快就談完生意了麽?”
  誰知狐七怒道:“誰要你多事了?!怎麽能隨便就把人抓回來?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們又不是南崎人!你怎麽可以借著我的名義做這種壞事?”
  惠王大約是想不到她會發怒,怔怔地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狐七還在叫:“快送回去!送回去!我要去賠罪!”
  他突然有些冒火氣,冷道:“你讓送就送?你以為朕是什麽人?!”
  狐七急道:“我說了,你是誰都不行!一來他們不是南崎人!二來你這叫霸道橫行!三來我沒求你多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沒意義了!”
  惠王見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腳底,一時下不了台,不由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都開始發抖。他從出生到現在,從來也沒被人這樣無禮的斥責過,當下暴戾的性子一閃而過,真想讓人把她叉下去亂棒打死。
  可見狐七瞪著自己,大眼睛裏好像還有水光,憤恨而且失望。這樣的眼神讓他心頭好像被什麽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幾乎無法喘氣。很多很多年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這種眼神。她們真像,從笑容到生氣,都是一模一樣。那人最後也是這樣看著自己……不,還要更甚,她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他以為她會哭,可是那淚水始終隻在她眼眶裏打轉,打轉……一直轉。他恨不得用手把它們掏出來。最後她死了,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和她臉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他一直到現在都不敢做夢,因為經常夢到她躺在血泊裏,漆黑的眼睛絕望地看著自己。那麽深的憂傷。那種神情讓他幾乎要發狂,肚子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湧動,張口欲嘔。那時候他太小了,還不知道世上有些東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乍見狐七,他恍然如夢,或許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用來補償和懺悔的。
  然而,她畢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惠王喟然長歎,忽然十分疲憊,揮了揮手,吩咐身後的侍衛:“送他們回去吧,好生安撫。……通知群臣,明早返回皇城。”
  他轉身就走,狐七還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卻沒回頭,輕道:“朕乏了,想一個人靜靜。你下去吧。”
  他是想到什麽傷心的事情了麽?狐七默默看著他的背影,他剛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為什麽成人以後,都會有悲傷的事情呢?到底是他們忘不掉,還是根本就選擇讓自己不許忘記?
  她覺得很悶,胸口也悶,腦子也悶。難道人長大以後,快樂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麽?他們記得的,永遠是傷心。
  狐七回去給通寶書局的人賠禮道歉時,他們臉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亞於看到母豬爬樹,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終於確定惠王要把他們送回去,才鬆了一口氣。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狐七到底找他們來什麽事,她支吾了半天,終於還是把想合作出版發行碧空劍訣的事情說了。他們滿口答應,連聲說好。縱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們還是被情勢所迫。她忍不住想歎氣,看起來,這個任務,難於上青天,她有生之年隻怕是無法完成了。老板,狐七有愧,沒臉見你了……
  第二天,啟程回皇城。一夜過去之後,惠王好像完全恢複正常了。他依舊和狐七說說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種親昵卻不見了。臨走的時候,他拍著狐七的腦袋笑說以後隻怕沒機會再見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為什麽,狐七忽然覺得有點傷感,無論別人怎樣說他,他對自己實在是很不錯的。看起來,壞人這個詞,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頭也是如此。
  惠王走後,別院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唯一不同的是,後院多了一個男子——維可。他被惠王留在這裏,說是給他們夫妻團聚,實際上卻類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氣不甘自然不必多說,幸好他對安心還是心存恐懼的,不敢過於放肆,否則隻怕整個別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黃鶯大約由於遭遇惠王一幕,已經死了心,成日隻是坐著發呆,對維可也不聞不問,眼看著要成瘋子了。維可也不管她,事實上,他隻怕還是有點恨她耽誤自己前途的。
  如果不是狐七經常來看黃鶯,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許不出幾日別院就要發現屍體了。雖然之前鬼八和小丫頭都說維可不好,狐七還一直沒當真,但看到黃鶯這種樣子,她終於也冷了心,有點隱隱恨他沒良心。真是不懂,為什麽一個人可以變成這樣,如果當初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小丫頭和安心在無事的時候,也會陪狐七來看看黃鶯。小丫頭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到黃鶯癡癡呆呆的樣子,不由皺眉道:“她已經不行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願望,你再怎麽照顧也沒用的。放棄吧!”
  狐七哪裏願意,急道:“怎麽可以這樣!她還活著啊!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我怎麽能眼睜睜看一個人在我麵前死掉?”
  小丫頭瞪她:“你看她這樣子!死掉還痛快點!我又不是沒聽過安明村,那裏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為了躲避戰亂而建立的村莊。多少年都與世隔絕,習俗什麽的都一派古風!女子都是信奉夫君為天,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現在她的天塌了,你讓她還怎麽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狐七還想和她吵,安心卻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黃鶯身邊,在她眼前揮了揮手。黃鶯卻好像什麽都看到一般,隻是瞪著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並起兩指,在她頭頂輕輕一戳,黃鶯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舊空洞無神,隻是淚水慢慢湧上來,很快打濕衣襟。
  安心轉身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沒辦法,她或許一輩子都隻有這樣了。如果沒人細心照顧,隻怕很快就會死掉。
  狐七急得幾乎要跟著黃鶯一起哭,她使勁搖著黃鶯的胳膊,輕輕叫道:“黃鶯姐姐!你別這樣啦!維可……維可他那樣壞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寶貝,你怎麽能這樣糟蹋!”
  黃鶯什麽都沒聽見,始終維持一個姿勢,空洞單調地流淚。狐七忍不住哭了起來,又想轉身就跑,又想緊緊將她抱住。
  安心悄悄搖頭,慢慢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鮮紅的小瓶子。小丫頭眼睛尖,一見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來:“姑娘!你是要用那個……?”安心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然而狐七還是聽見了,抹著眼淚回頭不解地看著安心手裏的瓶子,就見上麵寫著“大歡喜”三字。
  她心中微微一動,依稀覺得好像在什麽地方看過這名字,這時卻死活想不起來。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開放到黃鶯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來,叫道:“別這樣!不要對普通人用蠱!”
  她要去搶瓶子,不料小丫頭上來一把扯住她,在她耳邊厲聲道:“安靜點!你是想讓這女子憔悴而死,還是想她多快活幾年?!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搗蛋!”
  “多……快活幾年?”狐七怔住,那是什麽意思?
  小丫頭又道:“她現在已經失魂落魄了,再怎麽照顧也沒心思活下去,而且無時無刻都在痛苦!與其讓她這樣痛苦地死,不如讓她快樂一段時間!還是你想看她這樣慢慢憔悴而死?”
  狐七急道:“可是……那不是真正的啊!那是假的!到最後她還是……”
  “快樂還分真假麽?給她一點幻想,有什麽不好?又沒有害人!”小丫頭牢牢製住她的雙手,不給她亂動。
  安心已經拔開瓶蓋,裏麵緩緩飄出一股鮮紅如血的霧氣,一點一點鑽進黃鶯的鼻子裏。隨著煙霧飄出來,瓶子也漸漸變做透明的。原來它不是紅色的,隻因為裏麵裝了大歡喜蠱蟲才其色如血。
  狐七眼怔怔看著所有蠱蟲被黃鶯吸入身體,她覺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著出竅,竟不由自主開始發抖,不知她接下來會怎麽樣。難道虛假的快樂,真的能讓她滿足嗎?
  黃鶯動了一下,好像剛剛睡醒一般,睡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一切。安心摸了摸她的額頭,左手輕輕打個響指,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雙目炯炯有神,哪裏還有半點頹廢模樣!她看了看狐七,再看看小丫頭,最後望向安心。
  黃鶯忽然笑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狐七怔怔看著她站起來,手腳利索地綰綰頭發,然後嬌聲道:“哎呀!看看我,最近都懶得不成樣子了,睡到這會才起來!綠情妹妹你別笑我啊!”她轉身拍拍安心,好像剛才的話是對她說的一樣。
  狐七背後忽然出了一片冷汗,寒毛根根豎起,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攫住了她。她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又痛又麻,沉默地看著黃鶯笑吟吟地走過來,對小丫頭稱秋如,叫自己婉念,要她們留下來吃飯。然後她哼著小曲往門口走,狐七急忙追上去,卻見她進了廚房,麻利地幹活。
  她跑進去,黃鶯回頭見到她,不由笑道:“好饞嘴的小丫頭!每次我做飯你都要來偷食!這次可不能讓你得逞啦!相公馬上要回來了,今兒有他最喜歡的螃蟹呢!”說著她從空蕩蕩的鍋裏做撈出什麽東西的樣子,然而她的手上實實在在是什麽也沒有的。
  狐七再也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黃鶯姐姐……”
  她忽然抬頭,麵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神情,急忙丟下鍋鏟,用裙擺擦擦手,她跑出去了!她在叫:“相公!你回來啦!累不累?再等會就能吃飯啦!你猜猜,今兒咱們吃什麽?”她的神情靈動溫婉,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意和快樂,然而,她對麵卻隻有空蕩蕩的庭院,她挽著的胳膊裏隻有冷冷的風。
  狐七覺得臉上冰冷地,眼前一片模糊,耳邊還聽到黃鶯在柔聲笑:“……不對……猜錯啦……是螃蟹哦!你最喜歡螃蟹了,不是麽?”
  她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瘋狂湧動,那是一種好像被撕裂的痛楚。眼前的景象詭異又令人發寒,狐七卻隻覺得一種極深沉的悲傷,這種感覺令她感到疲憊。黃鶯是快樂的,不對麽?真正的快樂,和虛假的,有什麽不同?對黃鶯來說,或許沒有。可在旁人看來,卻隻覺可笑荒謬。
  這就是大歡喜?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了麽?狐七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成了沙,眼看就要被風吹化。肩上忽然被人一扶,她怔怔回頭,見到安心。她有點擔憂地看著自己,狐七突然發瘋一般使勁推開她,尖聲叫道:“別碰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那都是假的!假的!黃鶯姐姐這樣……多可憐?!”
  安心退了兩步,她沒有生氣,隻是長歎一聲,做了幾個手勢,轉身就走。狐七頹然站在原地,她動不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動。
  “姑娘說……你難道看不出來麽?她現在很幸福。”小丫頭在後麵低聲說著。狐七嘶聲道:“那是什麽幸福?!根本是假的!我們都知道……”
  “可她不知道,那樣就夠了。”小丫頭打斷她的話,“無論是真是假,至少她現在很快樂,而且可以快活幾十年。你說,真實的快活一生和虛假的快樂一生,有什麽不同呢?人生本來就和做夢一樣,夢醒了,生命也結束了。隻是你我看她是在夢中,在其他人看來,我們又何嚐不是在做夢!……你還太小了,這個道理對你來說還是太難懂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狐七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空的院子裏,耳邊聽到黃鶯一個人孤零零的笑聲,那是心滿意足的笑聲。那一瞬間,她隻覺淒涼,竟不知該恨誰怨誰。
  ×××××
  嘿嘿……一起來數數~
  這是第一個啊第一個……
  明白我的意思麽?獰笑中……==

  33.鬼八上

  狐七從此再也不敢去後院看黃鶯,那裏已經成了她的惡夢。從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周圍隻要安靜一點,便會不由自主聽到黃鶯心滿意足的孤零零的笑聲,明明是十分歡喜的笑聲,狐七卻總是會出一身冷汗。
  她想,這次她真的快受不了了,無論這事是對是錯,是真是假,那種感覺實在很糟糕。於是,在連續三天沒睡覺的情況下,狐七又病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幾乎一下子就把她擊倒,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多月也不見好,狐七瘦得讓小丫頭都覺得害怕。由於她的病兆十分奇怪,連安心都不敢擅自用蠱治療,後來請了禦醫來看,他說其實隻是普通的風寒發燒,然而病兆遲遲不走,卻是因為病人心神紊亂,以至身體竟然連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狐七的心病是什麽?是黃鶯?還是長久以來的擔心惶恐並發?安心不確定,然而大歡喜一旦放出去,斷沒有收回來的可能,除非黃鶯老死病死,不然一生都活在幻境裏。她隻能另辟一塊幽靜院落,派了三四個宮女專門服侍黃鶯,希望狐七能因此放心,不要多想。
  這邊狐七的病情還沒穩定,那邊小丫頭卻收到了萬峰會的信。那是她老早以前就問過大師父的問題,結果他們一直到現在才答複。
  大約三個月前,小丫頭見花九千遲遲不來救狐七,便想到“敵不進,我進”的策略,想讓萬峰會派人去九千書局抓人。以萬峰會的能力,現在要想端了九千書局,並不是什麽難事。她一直不明白既然二夫人大師父他們現在不想放過花九千,為什麽之前卻允許她在眼皮子下悠然過了七年?難道他們和花九千之間還有過什麽協議不成?
  誰知道這信送出去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小丫頭是個急性子,連著發了好幾封信去催,甚至自己回萬峰會總堂試圖問個清楚,結果之後的信一直也沒人回複,上三峰那幾個人知道她要來,甚至特地避開。逃避的態度如此明顯,讓小丫頭又急又惱,差點要放話幹脆自己去九千書局找花九千算老帳。
  結果,大師父終於還是回信了,在她幾乎發了近十封信之後。他的信很簡潔,小丫頭很快就明白了上三峰那些狐狸們的顧忌。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都不敢動花九千?不是不敢,卻是不能。當年三大夫在花九千身上下獨門蠱,令她傷口永生無法愈合,小丫頭一直以為這是三大夫對花九千因愛成恨,誰知他竟然還是為了保她!
  萬峰會對叛徒向來不會手軟,大師父又是個性烈如火的人。花九千一個字也不留就要走,他們怎麽能容,當即吵吵嚷嚷要用會規處置,每人放一個蠱在叛徒身上,足讓她痛苦九十九日放能死去。三大夫先發製人,在花九千身上下蠱,隨後立即自裁,以玉匣子盛血做式,要求上三峰的人發誓放了花九千,從此再也不許找她麻煩。
  大師父怎麽肯答應,結果三大夫說自己在花九千身上下的蠱令她也無法活過十年,隻因那蠱除了自己無人能解。蠱師隻是人,沒有人在流光身體裏的血之後還能活著,他用自己上三峰的身份,保叛徒花九千十年的命。萬峰會的人當著三大夫的麵發過重誓,隻要花九千不出九千書局,他們絕不能對她出手,甚至可保她安然度過最後十年的生命。(這也是九千書局七年中一筆生意也沒作成卻始終不倒閉的原因,後麵有萬峰會替她撐著一切開銷。)
  須知道蠱師之間最重視的是誓言,誰要是違背誓言,會遭萬蠱噬心,縱然如大師父那樣的蠱師亦不敢當作兒戲。三大夫瀕死時又要花九千發誓從此再也不出九千書局,逼得她說出誓言方才安然而逝。從此,萬峰會和花九千兩邊各守誓言,平安無事地度過七個年頭。
  一直以來南崎的情況都是撲朔迷離,惠王桓王互不相讓。誰知風雲詭變,當中橫空而出一個魏重天,卻是當年被萬峰會拋棄的魏姓世家之人,也是花九千的小叔子。當年在魏姓世家,誰都對一身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花九千沒有好感,隻有魏重天和她關係不錯,待她如真正的親人,這在當時亦成了魏家公婆驅逐花九千的理由之一。
  上三峰的人早早就開始擔心花九千會為以前的事情含恨報複,加上當時花九千甚至不惜用上會中最神聖的玉匣子盛血之式,從九千書局裏麵逃了出來。這件事讓萬峰會深為惶恐,聽得花九千和魏重天在雪山有會麵,上三峰的人隻怕她說些什麽影響魏重天,一直暗藏殺機的大師父終於忍不住有所行動。
  於是才有了惠王禦筆親題皇榜,廣告天下重金聘蠱師的行為。雖然之前亦有過,但規模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花九千如果在外麵不用蠱術,誰也不知道她是蠱師,這張榜就是再貼十年也撈不到她這個人。然而天下巧合何其之多!偏偏有一個維可,供出狐七的下落,萬峰會的人順藤摸瓜,終於在碧波山等到了花九千。
  小丫頭每每想到這裏便忍不住飲恨嗟歎,那時要不是她太衝動,花九千已經落入他們手中了!最後還是讓她跑了,又窩回那該死的九千書局。隻要她不出來,萬峰會的人就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眼下她唯一的辦法竟然隻有等,等!就算等得火上頭,肚子也要氣炸,還是得等下去。
  狐七又病得這樣厲害。小丫頭在擔心的同時,也隱約想過,如果狐七不小心病死,他們就失去了唯一可以要挾花九千的棋子。她絕對不能死!然而每次看到狐七蒼白的臉,原本圓嘟嘟的臉頰早已經凹進去,眼底是深深的黑色,小丫頭真有一種感覺,她會慢慢死去。
  狐七雖然被軟禁,卻從來也沒露出求饒無助的神色,她好像是一隻自由的小獸,無論怎樣的地方都可怡然自得,用天真的態度對待所有事情,在她身上看不到善惡,完全一片純然。然而,現在小丫頭終於感到自己是在強行囚禁一頭美麗的獸,剝奪她的自由,把她鎖在籠子裏,看著她一點點憔悴死去。
  可是,能怎麽辦?能怎麽辦?這世上何其多的無奈,同情又值幾個錢?愧疚值幾個錢?小丫頭甚至想到當年三大夫拿來對自己說的話:這就是命。沒辦法,誰讓她沒福氣,偏偏是花九千的手下呢?這話曾讓她深惡痛絕,然而如今她自己也不得不這樣說。可笑,也唯有喟歎。
  這是一個無比糟糕的秋天,狐七的病時好時壞,十二月來臨的時候,她的病有了一點起色,可以下床走動,也有力氣說話了,然而整個人卻瘦得沒了形,以往的神采也消失。雖然勉強說笑,卻再也沒有以前的神氣。
  十二月下旬,快過新年的時候,惠王差人送來許多新衣新器皿,其中光是給狐七的衣服玩意就有四大箱。宮女們本來就喜歡湊熱鬧,加上見狐七最近幾個月憔悴失神,都想趁這個機會讓她開心一下,於是幹脆把箱子抬到她房間裏,一群人嘰嘰喳喳又笑又鬧,從箱子裏把衣服掏出來一件件給狐七換著穿。
  小丫頭來的時候,狐七正被人塞在一團雪白裘皮裏,從頭到腳都毛茸茸地,當中露出一點臉蛋,漆黑的眼睛瞪得老圓,乍一看倒像一隻小老鼠。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這樣貴氣的衣服,怎麽到你身上卻成了醜角?快過來讓我看看!”
  狐七拉扯著身上沉重的裘皮,急道:“好重!我都沒辦法走路啦!”
  小丫頭湊到她麵前上下打量一番,又笑了一通,這才吩咐左右把那件華貴的裘皮脫下,自己在箱子裏翻一會,找出一件紫黑色的貂皮小襖,掐肩修腰,在狐七身上比了比,才道:“還是這件好,也隻有你這種年紀適合穿了。”
  狐七乖乖試穿,剛要去銅鏡前麵照照,頭上忽然一重,卻是被人輕輕扣上一頂小毛皮帽子。她趕緊扶住快掉下來的帽子,回頭去看是誰,卻見身邊眾人紛紛半跪行禮,齊聲道:“見過安心姑娘!”
  來人正是安心,她也收到許多衣物,因裏麵有幾頂帽子摸上去輕軟暖和,便想著給狐七送過來。狐七轉身正對上她笑吟吟的臉,她在做手勢,要自己去鏡子前照照。狐七心裏也不知對她是什麽感覺,又想親近又有點恨她冷血,可每次想做點什麽絕情的事情讓她不要再來找自己,又做不出來。她心底偶爾竟會隱約盼望她來看自己,盼望和她親近一點,更盼望那美麗如初夏的笑容可以永遠不謝。
  她怔了一會,還是乖乖回頭看鏡子。那是一頂和小襖同樣顏色的毛皮帽子,邊上繡了一些花,兩根絨球墜下來,掛在臉旁,看上去甚是俏皮可愛。由於生病,加上心事過多,她顯得十分清瘦,下巴也變尖了。然而這樣卻更顯得雙眼如同深幽的川水,漆黑而且迷惘。被軟禁一年,她也長大了一歲,看上去稚氣大減,雖然瘦,倒多了一種少女特有的亭亭玉立的味道。
  小丫頭湊過去,站在凳子上替她整整衣領扶扶帽子,左右看半天,才笑歎道:“小女孩終於長大啦,個子高了,人也比先前好看些。人說女大十八變,果然是真的。”說完,她雖然還在笑,然而眼底卻是極羨慕的。人生的樂趣便是不停的變,周圍的風景,自身都是。然而她卻一輩子也嚐不到這樣的新奇,如今親眼看到狐七一年之中的成長,不由滿心感歎。
  狐七不知道她的心思,還在孩子氣地拉帽子,無論心情如何低落,愛美的心還是有的。她努力把帽子掀高一點,露出小半個飽滿的額頭,然而額前的頭發卻刺出來,怎樣也不好看。正把頭發使勁塞進帽子裏,卻聽小丫頭說道:“王上說咱們別院太冷清了,他不喜歡。這次他命人從民間挑選了二十個年輕宮女送來,都是擅長雅樂舞蹈的伶人,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這話她雖然是問安心,事實上卻是說給狐七聽的,見她豎著耳朵偷聽,她不由又笑道:“聽說裏麵有幾個女子彈得一手好琵琶,長得也是天香國色。今兒過年總算熱鬧些了,不如今天就讓她們演習一番?”
  安心早就聽出她的話外音,雖然她從不插手內宮的事情,這次竟然也破例點頭。狐七見她們說走就走,不由很想商量著一起去,然而卻放不下麵子懇求,為了黃鶯的事情,她和這兩人冷戰了好幾個月呢。
  她還在猶豫著,卻見安心回頭,含笑對她招手,小丫頭跟著笑道:“喂,小狐七,你到底跟不跟上來?不來看,可別後悔哦!”
  “哦!我去我去!我要看!”狐七再也顧不得冷戰,提著裙子就往外跑,後麵的宮女急忙取了大氅給她披上,笑吟吟地看她跟著安心她們出去。狐七到底還是狐七,本性始終改不掉,這樣真好。
  二十個新來的伶人得知主子要見自己,紛紛打扮整齊,垂首站在大殿等候。安心眼盲,什麽也看不到,小丫頭便先讓女官登記名字,自己在那裏打量各個伶人的相貌。
  下麵挑選的人大約不知道這些女子是送來別院的,隻當惠王又要美女,於是挑的都是百裏挑一的美人,從容貌到儀態都無懈可擊。其中有兩三個甚至不輸當年榮貴妃的容光,端的是千嬌百媚,秀雅絕倫,看得人眼睛也要花了。尤其站在邊上那身高突出的修長女子,纖腰長腿,膚光勝雪,加上一襲簡單的布衣,在花團錦簇的綢緞衣服裏看起來卻是清極雅極,不沾半點媚態,倒像一株沾露的青竹。
  小丫頭不由自主看了她好一會,隱約覺得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可偏偏想不起來。那女子似乎發現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微微低頭,雙手玩弄起垂在胸前的青絲。隻這一個動作,小丫頭又覺得不是印象中人的樣子,陌生之極,便轉頭去看其他人了。
  記名之後便是演習,眾人早已看出安心雖然一句話不說,而且閉著眼睛,卻必然是殿中身份最貴之人,於是加倍努力地彈奏。一時間琵琶錚錚如彈珠濺玉,古琴淙淙如行雲流水,竹蕭幽幽似深閨低語,卻是近兩個月宮中樂師新譜的曲子《瑞雪》。小丫頭和安心都聽得慢慢點頭,麵上露出讚賞的微笑。
  狐七在音律方麵一竅不通,隻覺叮叮咚咚甚是好聽,她也不知道曲子叫瑞雪,但聽其音調轉折,意境甚是清奇,一時間竟有一種屋內爐火明滅幽然,屋外蒼茫大雪飛揚的感覺。正聽到得意處,卻見旁邊一個紅衣女子飄然上場,環配叮當,水袖如雲,輕輕舞蹈起來。
  佳人纖腰楚楚,風回雪舞,揚袖折腰之間,流暢婉轉。嫣紅的衣裙緩緩轉開,腰間明黃流蘇亦跟著旋轉,漸漸地越轉越快,如同一朵盛開的花。跳得一會,便慢啟朱唇,幽幽唱了起來。
  然而她跳了什麽,唱了什麽,狐七卻再也沒注意。原來這女子是坐在殿角吹蕭的,如今她上場舞蹈,原先坐在她身後的那人便露了出來。狐七隻是無意往那裏看了一眼,卻如遭雷亟,再也移不開目光。
  那是一個穿著樸素布衣的女子,她抱著琵琶在慢慢彈奏。由於腦袋微垂,漆黑的長發便將臉遮了一半,露出一截酥白的脖子。在別人看來,這隻是一付極美麗的側影,但對狐七來說,卻是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身影。她曾看了無數遍,這一年裏夢了無數遍的人。如今乍一看,她一時竟覺身在夢中,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那女子似乎感覺到有人看自己,便微微側頭過來,狹長的鳳目冷電一般掃過狐七的臉,便停住不動。見狐七呆若木雞的模樣,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對她眨了眨眼。
  狐七幾乎要跳起來!然而人沒跳起來,手裏裝滿熱茶的茶杯卻“光當”一聲摔在地上,立即碎了,滾燙的茶水潑了她一裙子。狐七被一燙,終於回神,“哎呀”輕輕叫了出來。
  樂聲立止,眾人都有些惶恐地看著她。小丫頭急忙奔過來,口中說道:“怎麽這麽不小心?燙著哪裏了?”誰知安心比她還快,一個箭步走上來,手已經放在狐七濕了一大塊的裙子上,沿著她的膝蓋上下摸索一番,然後鬆懈下來搖了搖頭,意思說她沒受傷。小丫頭也鬆了一口氣,忍不住罵道:“看個歌舞你也能心不在焉!好好的茶杯怎麽會滾下來?!幸好冬天衣服多,沒燙著!要是夏天該怎麽辦?”
  狐七胡亂點頭答應,卻急著看向那人。她站在一群女子後麵,麵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目光溫暖如同最美好的春風,關切並且熱烈地看著自己。狐七的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就要掉下來,她趕緊吸鼻子,連連搖頭說不要緊,然而那話到底是對誰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丫頭見她眼睛紅紅的,以為很疼,正要再罵她幾句,卻見她怔怔看著前麵,麵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悲。她跟著看過去,卻看到方才那女子。刹那間,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她突然想起來了!難怪覺得眼熟!當時維可供出狐七的身份,說她身邊還有一個少年男子隨行,惠王命畫師依照他的敘述畫像,一連畫了幾十幅,維可才說像。她看過那畫像!那人不是女子!他是鬼八!他竟然裝女人混進宮裏?!
  小丫頭張口就要叫人把他拿下,誰知安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緩緩搖頭。小丫頭急道:“姑娘!他是……!”他是花九千那裏的人!是奸細!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安心悄悄指了指狐七。小丫頭狠狠咬了一下舌頭,把差點要說出來的話硬生生吞回去。
  是的,狐七!她幾乎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隻是怔怔看著那人。兩顆大淚珠在她眼睛裏使勁打轉,她咬緊牙關倔強地不讓它們掉下來。那種辛苦的樣子,讓小丫頭心頭忽然一軟。她已經多久沒看到狐七動情的樣子了?她漸漸萎靡,好像缺水的花,如今突然遇到甘霖,飽飽地吸了水份,多出來的也舍不得丟掉,含在眼眶裏使勁眨,要把它眨回去。
  她簡直是用盡所有氣力在忍耐,以致於手指都在微微發抖,裙擺被她揪成一團,她自己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小丫頭見到她這種神情,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這樣下去,狐七會死。」安心飛快打著手語,「她若死了,要挾九姑娘的人質便沒有了。所以決不能讓她死。是時候讓人來陪著她了。」
  “可是!”小丫頭還是要說,那人是花九千派來的,哪裏有讓奸細混進來還裝作沒事的道理?難道當真讓花九千騎到頭上?她一定是吃準了眼下的情況,所以這時候派人來!簡直奸詐狡猾之極!隻要狐七一天在她們手上,她就一天處於被動位置。然而現在卻全換過來了!明目張膽派個人過來,簡直像在說:你們給我把狐七照顧好!如果缺胳膊少腿,老娘絕對不收貨認帳!更可恨的是,她們竟果然不能拿他怎麽樣!除非想讓狐七也跟著死!
  想到這裏,小丫頭氣得差點把牙咬碎。安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狠狠甩頭,低聲道:“姑娘!從以前我們就被她壓在下麵!難道如今依然這樣麽?!”她瞪上去,誰知半晌,安心竟然笑了。
  那是怎樣的笑容!傲然的,激昂的,憤怒的,哀切的,興奮的。然後,她揮了揮手,轉身就走。她用手語在說:「由著他去吧!我若讓他從這裏挖走什麽秘密,我便不叫安心!」
  小丫頭怔怔看著她走出大殿,心中忽然明白為什麽大師父會選擇讓自己跟隨她,而不是反過來。
  她回頭,狐七還在癡癡看著那人,旁邊的伶人女官都有點慌亂,見她含淚,隻當她被燙得厲害,紛紛上來安撫。小丫頭回了回神,揮手道:“今日就到此,你們都很好,值得嘉賞。我想挑幾個人來做貼身丫鬟。”
  她隨手點了幾個人,最後,看了鬼八一眼。他隻是淡淡看著自己,目光中既無緊張亦無惶恐,仿佛早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小丫頭暗暗咬牙,卻也隻得點了點他,隨即說道:“你們倆,去服侍狐七姑娘。你們倆,去服侍安心姑娘,你們倆跟我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聲令下,眾人都散去,很快大殿就空了,隻剩下突然回神,漲紅了臉使勁擦眼淚的狐七。還有微微含笑,正朝她走過來的鬼八。
  他走過來一把攬住她,把這個消瘦的,臉色蒼白的可憐小獸緊緊抱在懷裏,貼著她的耳朵說道:“狐七,咱們先回房,讓我把身上該死的女子裝束換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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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淚告誡,各位已經抽煙,正打算學抽煙,覺得抽煙好玩……的各位朋友。
  千萬不要嚐試,已經抽的一定要戒!!
  咳到幾乎吐血的十四……看到了麽==這是抽煙的下場!!
  絕對不許抽煙!!
  我戒煙去了……T_T

  34.相見歡

  狐七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還有一水缸的眼淚想發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好像成木頭人了,隻能呆呆地帶著鬼八回屋子,呆呆地看著他拆下滿頭珠翠,洗去胭脂水粉,然後,再呆呆地看著他大搖大擺坐床上,對自己猛皺眉頭。
  “你過來。”鬼八沒啥好氣地招手,用一種在看委屈寵物的無奈表情。狐七顛顛走過去,不料他照著自己的額頭就用力一彈。狐七“哎呀”一叫,疼的眼淚都出來了,捂住紅紅的額頭,迷茫又委屈地瞪著他。
  “你是笨蛋麽?”鬼八一頓痛罵,“這麽容易就給人捉了去!你的腦袋純粹是擺設吧?一點用都沒有!我才走沒多久就出事!之前和你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是不是?!害我拜師學了一半就急衝衝跑過來,你不能讓我稍稍省點心?你不能讓你家老板少為你擔驚受怕?!”
  狐七被他沒頭沒腦吼一頓,嚇得連連後退,卻又聽他厲聲道:“不許退!過來!”狐七登時委屈得一塌糊塗,肚子裏酸氣直冒,腦門子嗡地一下,“哇”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鬼八先是冷臉瞪她。這丫頭一天到晚出狀況,半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還好惹事,這次須得狠狠教訓一番,讓她記住。誰知狐七一哭就不可收拾,開始還是帶點委屈性質,最後卻哭得蹲了下去,沒了聲音,隻見肩膀不停地抽搐。鬼八終於不忍心,輕輕叫了一聲:“別哭了,過來吧。”
  狐七沒搭話,沒動。鬼八有點急了,走過去扶住她肩膀,誰知她卻晃了一下幾乎要摔倒,整個人差點砸到他腿上。鬼八嚇了一跳,一把抄起她的胳膊,低頭道:“你怎麽了?狐七?”她如同一個柔軟的小動物,無力地靠在他胳膊上,臉上淚水縱橫,鼻子通紅,臉頰卻白得嚇人,一麵還在惶恐地說著:“我……我不是不想過去……我起不來了……動不了……鬼八!我……眼前好多星星……什麽都看不到了……!我會不會死?鬼八?”她問得小心翼翼,聲音都在抖。
  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淩空抱起,走了幾步,然後被輕輕抱進懷抱裏坐下來。後脖子那裏被人輕輕撫摸,鼻子裏麵還有一股熟悉卻又有點陌生的淡淡麝香味道。狐七終於反應過來這人真的是鬼八,不是幻覺,當下毫不客氣勾住他的脖子繼續哭,一麵把鼻涕眼淚擦在他衣服上。
  “你受了不少委屈吧?”他低聲問著,按摩她頸後穴位的手慢慢往前,撫上她的臉,用手指把眼淚抹掉。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幾乎不敢相認。一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竟然變了那樣多。印象中那個笑吟吟滿麵蠢真的丫頭不見了,她竟然沒有笑容,瘦得可怕,看誰都是迷惘而且驚惶的。他的狐七,怎麽會變成這樣?
  “沒……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狐七哽咽著說,揉揉眼睛,睫毛上濕漉漉地,忽閃忽閃,好像小刷子。
  鬼八的心神小小恍惚一下,忍住想捏她臉的衝動,道:“嗯,那個小丫頭對你挺在乎的,安心好像也很關心你……既然大家都不錯,你怎麽還要哭?發生什麽事了?……狐七,別躲,看著我,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
  狐七沉默很久,終於還是把黃鶯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到她中大歡喜的時候,她麵上一下子多了一種恐懼的神色,抓緊他的袖子喃喃道:“真是很可怕……鬼八,她周圍明明沒有人,是空的!可她一直在笑,在說話……我怎麽叫她都沒用!鬼八你見過人白日做夢嗎?就是那樣的!他們都說她一輩子都恢複不了了!你說我要怎麽幫她?鬼八?”
  鬼八拍拍她的後背,安撫安撫這個受驚的丫頭,看起來這事確實給她不小的打擊。
  “她現在很幸福,也沒什麽好難過的。你又不是她,怎麽能體會她的快樂?何況你覺得她可憐,她在夢中或許還要覺得你可憐呢。狐七,人想逃避痛苦是很正常的,她無法承受現實,所以寧願活在虛假裏麵。雖然這樣的行為我不讚同,但我對她的選擇亦無話可說。你也不要太消沉了,老板貓三鷹六他們都很擔心你呢。”
  狐七點點頭,吸著鼻子,過一會忽然抬頭看他,小聲地,有點委屈地問道:“那……你呢?你不擔心我麽,鬼八?”
  鬼八頓了頓,終於還是捏住她的臉,歎道:“我若不擔心,怎麽會學藝學了一半就跑過來找你?師父一定會罵死我。”
  “啊!”狐七叫了一聲,趕緊推他,“那你快回去吧!不要讓你師父罵你!”雖然她很想問他師父是誰,這一年學了什麽東西,為什麽會來……她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他,這會卻問不出口。
  鬼八搖搖頭:“我既然已經出來,不把事情辦完就不回去。其實,是你老板發信給我的,她中了黃泉花的蠱,不好出來找你,貓三鷹六他們要照顧她,所以我才來。你老板和萬峰會的事情,師父也大致和我說了一些,情況很複雜,現在不可輕舉妄動。所以,你也要乖一點,明白麽?”
  狐七怔怔點頭,一時無話,隻好瞪著他看。鬼八忽然微微一笑,捧住她的臉輕道:“你真是變了好多,見了我也沒撲上來,我真是擔心極了。”
  狐七一聽這話,立即用力撲上去,但因為她本來就坐在鬼八懷裏,這一撲讓兩人重心不穩,往後栽倒在床上。狐七的下巴狠狠磕上他肩膀,痛得大叫一聲,誰知他卻張手緊緊抱住她。真的是緊緊地,因為狐七覺得自己幾乎要喘不過氣,可她卻寧願他再抱緊一點,心髒停止了也沒關係。
  耳邊聽到他在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一路趕來擔心的幾乎睡不著。隻要你沒事……學藝什麽的,我都可以不在乎了……”狐七閉上眼睛,心跳忽然變得極快,全身的血液都開始不受控製往臉上竄,心裏癢癢的,他的話比任何米酒都要醇厚甜蜜,她有一種要醉的感覺。
  他的吐息忽然絲絲撩動她耳邊的頭發,狐七一癢,忍不住要躲,臉頰上卻一熱,他的嘴唇吻上來,順著耳朵邊際輕輕吻過來,最後貼在她眼皮子上,吻得熱烈卻細膩。狐七覺得自己變成一團雪,馬上要化成春水,渾身都沒了氣力。她卻不甘示弱,一把捧過他的臉,“吧嗒”兩聲狠狠親在他臉頰兩旁,一邊賭咒似的惡狠狠說道:“我想死你了!鬼八!”
  鬼八哭笑不得,甩甩她耳邊的小辮子,輕道:“起來吧,咱們還有好多話可以說呢。”
  他坐直身體,理理頭發。由於之前他穿的是女裝,所以即使脫了外衣,裏麵也是寬袖長裙,看上去倒如同一個嫵媚女子。狐七兩眼放光地看著他走到梳妝台前梳頭整衣,怎麽說呢,她就是覺得鬼八變了,至於變了哪些地方,她卻說不出來。好像比以前好看,似乎整個人都長開了。十六歲的青春年少,是把全世界的活力和美麗都霸占去的。
  狐七呆呆看著他,忽然大叫一聲:“鬼八你長高了!啊!竟然比我都高了!”她好像才發覺這個事實,從床上跳下去和他比身高,發現他比自己高小半個頭,她幹脆如同猴子一般掛在他身上耍賴不下來,不服氣極了。一年之前還是一個小鬼頭呢,現在居然長成了大人!
  鬼八甩不掉這隻大猴子,隻好由她掛在身上。他一手扶住狐七,一手抓著梳子梳頭,輕道:“每天都跟著師父上山下山采藥修行,風雨無阻,能不長高麽?”
  “你跟著師父學什麽呀?難嗎?師父凶嗎?吃的東西好不好?”狐七問了一堆問題,鬼八不厭其煩地一一作答:“師父的學問博大精深,我隻學到一點皮毛。他教我看星相,識五行,認八卦九宮,還教了我一點醫術。這些東西都十分玄妙,不下苦功夫研究,是沒辦法學好的。我苦苦鑽研了一年,也隻能說觸到一點門檻,尚未能窺其堂奧。師父待我很好,原本他沒有收弟子的打算,但見了我覺得投緣,才收留我。他的教誨恩德,我一輩子都不敢忘。至於吃的東西……”他忽然笑了,回手捏捏狐七的臉,又道:“改天我抓野山雞做給你吃,你一定喜歡。山上多是野味,師父有幾畝小田,種些蔬菜瓜果,倒也十分豐富。我的日子可比你的快活多啦。”
  狐七皺起鼻子,奇道:“沒教你武功麽?還是你師父不會武功呀?”
  鬼八搖頭:“我資質不好,無法學武。何況師父說,南崎這樣的亂世,是無法發揚武學精神的,許多學武之人都陷入恃強淩弱的境地。他說,用武力迫人服從是最下等的行為,有才之人靠學識才德服人。他希望我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做個不為富貴低頭,不為武力強迫的人。”
  狐七禁不住對這個從未見過麵的鬼八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兩人又閑聊了好一會,鬼八重新盤了一個簡單的女子發髻,套上外衣,拍拍她腦袋,說道:“估計一會有人來,你先乖乖在裏麵待著,別插嘴別衝動。”
  狐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你來這裏,會不會有危險?老板為什麽會讓你來?”
  鬼八輕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和你老板自然有一番計較,說了你也不明白。來,乖乖聽話,去裏麵待著,別出來。”
  話音剛落,就聽有人在外麵敲門,鬼八急忙把狐七推進去,走過去開門,不出所料,門口站著麵如冰霜的小丫頭。花九千說過,安心也罷了,她自有她作為蠱師的傲骨,隻怕對他們的小動作壓根不在乎,需要警惕的是這個小丫頭。她對花九千似乎有一種到骨子裏的恨意,不知是個什麽人物,他混到別院的事情,她肯定不會罷休。
  小丫頭冷冷看著鬼八,也不說話。鬼八見這架勢,也幹脆不讓她進來,就靠在門上好整以暇地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小丫頭終於忍不住恨恨說道:“你……不要太得意!安心不計較,不代表我可以放過你!”
  鬼八淡道:“大人說的什麽話,我資質淺薄,聽不太明白。我隻是來服侍狐七姑娘的,不值得大人花什麽心思。”
  小丫頭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我?在你身上花心思?你配麽?我隻要把你是男子的身份說出去,隻怕你的腦袋立即就要掉地。我隻問你一句,花九千派你來做什麽?”
  鬼八聳聳肩膀,歎道:“是啊,來做什麽呢?我也不清楚……我以為放我進來的是大人你,我腦袋掉了,對大人你也沒啥好處吧?”
  他還沒說完,脖子上突然一涼,一柄細小的匕首抵在他喉頭。鬼八不動,垂下眼靜靜看著那柄匕首。小丫頭厲聲道:“你竟敢有恃無恐?!我便是在這裏殺了你,也沒什麽!和花九千有協議的是上三峰那幫老家夥,可不是我!大不了我殺個精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仁慈了!”
  鬼八剛要說話,卻聽後麵狐七驚呼一聲。兩人臉色都是一變,急忙回頭,卻見狐七站在門簾前麵,指著小丫頭,臉色蒼白,好半天才結結巴巴說道:“你……你別傷害他啊!”
  小丫頭冷笑,抑製不住怒氣,想說點難聽的話刺激她一下,一時竟也說不出來,想到安心說如果傷害了鬼八,狐七肯定不死即瘋,握刀的手便再也刺不下去。半晌,她才萬般不甘地收起匕首,轉身要走。
  鬼八忽然說道:“等等,我有話說。”
  小丫頭停了一下,沒回頭,鬼八正色道:“萬峰會的野心,我也知道了,無非是想奪得天下,找個適當的機會控製惠王罷了。這事我縱然不讚同,卻也沒能力管。我不知道你和花九千有什麽私怨,但為了一己之私讓南崎百姓陷入水深火熱,未免過分!你到底是不是全無良心之人,隻有你自己知道。私人恩怨就該私下解決,還是說,你連單獨找花九千說清楚的勇氣都沒有?”
  小丫頭狠狠回頭,目中如同要噴出火來一般。她該狠狠反駁回去,或者幹脆一刀把這少年殺了,最好把狐七也殺了,這樣毫無顧忌衝到九千書局找花九千算帳。應該是這樣的!可她竟然找不到反駁的話,或許她心底也是有一部分讚同的。
  她不敢去找花九千,不是怕她,而是怕一切說清楚之後,知道真相,她就找不到可以恨的人了。活著,永遠以一個孩子的姿態,她完全靠恨意才支撐下來。如果某一天突然發現世上沒有自己可以恨的人,沒有可以報複的人,她一定活不下去。
  她寧願相信一切都是花九千的錯,是的,都是她的錯,她讓三大夫愛上她,她讓三大夫對自己漠不關心,以致於二夫人可以得空在自己身上試蠱。難道不全是她的錯嗎?她的恨,難道有錯嗎?
  小丫頭走了。狐七膽戰心驚地跑過來,上看下看,確定鬼八並沒受傷,這才鬆一口氣。鬼八笑道:“叫你別出來的,差點就可以套出她的真心話了。”
  狐七奇道:“什麽真心話?”
  “她的身份,以及那些私怨。”鬼八好像有點厭倦這個話題了,他抓住狐七的小辮子,輕輕拉回屋子,又道:“全天下就你最不聽話,該打!快進來,我給你看好玩的東西。”
  他從懷裏掏出一封黑皮信,遞給她:“這是你老板給你的信,看看吧。”
  狐七趕緊拆開,卻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字:「小狐七,你這個笨蛋,白白被人抓走,害老娘擔心死了。現在有鬼八陪著你,是不是稍微開心點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著老娘去救你!到時候要是敢哭哭啼啼,老娘就加罰你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說到做到!老娘將於……來救你。」
  狐七見有幾個關鍵字體模糊不清,不由急得趕緊用手去搓,哪知一搓之下,信紙卻突然開始冒煙,然後火光一閃,狐七嚇得丟了信紙,眼怔怔看著它莫明其妙被火燒成灰,半天才回神:“她把蠱放在信紙上!”
  鬼八點頭,用腳把火團踩爛,然後一揚手,掛了一件物事在她脖子上,說道:“掛著,別摘下來。老板來的時候,就靠這個啦。”
  狐七見那是一件綠熒熒的祈福蠱道具,忍不住鼻子一酸。啊,老板老板!狐七好想你!這次就是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也沒關係了!不過,能不能打個商量?兩個半時辰好不好?
  狐七在別院裏麵和想象中的花九千討價還價的時候,花九千正半躺在床上抽煙,放在桌上的信紙忽然燒了起來,一旁的貓三急忙說道:“老板!看來鬼八已經到了別院!狐七看到信啦!”
  花九千點了點頭,輕道:“鬼八那孩子機靈多了,這次多虧他了呢。”
  貓三懶得聽她誇獎情敵,一聽就頭大,於是搶著說道:“那咱們什麽時候動身?我都等的快發黴了!”就因為老板說不能急,結果一拖就是一年。他急死了也沒用,最後鷹六說老板自有她的想法,後來才明白這一年時間是老板專門留給安心和小丫頭的,讓她們和狐七“培養感情”。
  雖然貓三不明白幹嘛要狐七和她們培養感情,但老板做事自有分寸,他也不好多問。前兩天,老板又給鬼八發信,把狐七的情況說了一遍,那小子哪裏還坐得住,火燒屁股似的從雙陽鎮趕過來。剛好那時惠王廣招伶人,他便冒充名單上一個女子混進了別院。本來大家都以為此去必然風險極大,安心是個極精明敏感的人,一定會發現破綻,誰知老板竟故意讓鬼八露出破綻,最好讓安心第一時間發覺他是男子,而且是她派過去的。
  貓三雖然很討厭鬼八,但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就立即斃命,他也忍不住為鬼八捏了一把汗。結果,事情卻順利發展,安心果然留下了鬼八。或許做蠱師的人都有一種傲骨,對這些小動作不屑一顧,信奉一對一戰鬥的真諦,無論如何,鬼八成功見到了狐七。接下來,就該輪到九千書局的人上場了。
  花九千噴出一口煙,兩隻眼睛在煙霧後麵閃閃發光,她笑道:“急什麽?去年過年沒盡興,今年,咱們可得玩把大的!不能輸給她們呀。”說罷,回頭看看沒形象地趴在椅子上的蘇尋秀,又道:“你說對不對,秀秀?”
  蘇尋秀沒答話,眾人仔細看過去,他竟然趴著睡著了,睡相香甜。
  貓三罵一句:“豬!”
  花九千眯起眼睛,笑歎:“別怪他,這一次多虧他了。那樣辛苦,讓他好好睡一會吧。”
  她低頭看手裏的圖紙,兩張構造圖,竟然是極詳細的惠王別院地圖,不光每層樓的房間位置一一指出,甚至連暗道後院暗門都用朱砂標出來。要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宮裏偷構造圖出來,除了這位神偷大盜,還有誰能勝任呢?
  貓三出去找鷹六說話了,花九千靜靜看著蘇尋秀香甜的睡顏,終於忍不住露出一點溫柔的神色,右手提著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做個好夢吧,神偷英雄好男人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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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 所有認為會是悲劇的讀者朋友:全部打PP!!==文案上不是寫了非悲劇麽,大家怎麽都隻看非喜劇三個字?十四這樣純良的人,會寫全滅的悲劇麽?!==
  讓所有人都大歡喜了,我還寫啥呢……==大歡喜可是很值錢的,有人想用還用不到呢~
  我去把文案改改~~那個所有人確實太顯眼了,我原意不是這個的說……T_T
  TO 小月。那啥,我有群了哈,進來玩玩不?33266215
  歡迎歡迎啊~~歡迎所有人……希望能裝的下~^_^

  35.火之道

  大年三十前一晚開始下大雪,紛紛揚揚就沒停過,到了第二天,院子裏已經白茫茫一團一片,一直沒到腳脖子。然而看那陰沉沉的天,似乎雪一時還不會停,中午的時候又開始刮大風,卷著拳頭大小的雪塊冰雹,砸在窗戶上砰砰響。
  然而盡管天氣如此惡劣,卻絲毫也沒能減少別院中過年的熱鬧氣氛。膳事房的宮女們跑出跑進,東邊殿角供奉的神龕前早已放滿各色瓜果菜肴,西邊每個廂房裏也都準備好了年夜飯,院子裏人來人往,嘰嘰喳喳好不熱鬧,雪地裏滿是腳印,然而沒過一會又會被新雪覆上。
  狐七這裏也早早被送了飯,但她卻沒時間吃。原來小丫頭說過年要熱鬧一點,所以酉時在大殿辦筵席。可惜了膳事房的年夜飯,光光在那裏放涼。
  狐七的眼睛一會就忍不住要在上麵溜一圈,很是舍不得那些綠瑩瑩香噴噴的糕點。她從早上就開始餓肚子不吃飯,等著晚上年夜飯大吃一頓,誰知突然要辦筵席,害她現在餓得肚子直叫。
  “別動。”身後鬼八再一次沒好氣地輕斥,然後她的頭皮一緊,頭頂一撮頭發被他用力揪起來,扭幾下,麻利地盤成發髻。狐七深知她現在要是叫痛,待會鬼八肯定會變著法子讓她頭皮更痛,當下隻得顫巍巍地忍耐,眼睜睜看著臉皮子都繃緊,眼角被頭皮拉得斜掉上去。
  頭頂過了是打理下麵的碎頭發,狐七被他扯斷幾根頭發,終於痛得忍不住,輕聲道:“鬼八……輕點……我頭發沒做錯事,別懲罰它……”
  真小氣!她隻不過是覺得鬼八妝成女子很好看,所以央著其他宮女姐姐給她幾塊好看的料子,想多做兩套女子裙裝送給他穿麽!結果鬼八的臉當場就綠了,然後連著三天沒給她好臉色。
  從以前她就發現了,鬼八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他簡直是厭惡別人說他秀氣好看,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臉上塗滿泥巴。後來趕路的時候,也盡量買一些顏色深沉,式樣簡陋的衣服來穿。一個少年人,經常打扮的如同老頭子。可她也不能勸,這事是他的禁忌,甚至不可以輕佻隨意地誇他美貌,否則立即翻臉。
  狐七小心翼翼從銅鏡裏麵觀察鬼八的臉色,見他淡淡的,不笑也不皺眉,她再吞一口口水,小聲道:“鬼八……我知道錯啦,你別和我生氣了好不好?和我說說話嘛!別不理我!我知道你是男的,覺得穿女裝是侮辱了你……可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覺得好看……”
  鬼八替她簪上一朵珠花,再理理下麵的小辮子,這才淡道:“我沒有生氣。沒認識你以前,我經常穿女裝,比你想象中還要好看華麗千倍的我都穿過。不過狐七,如果不是為了你,就算把我腦袋割了,我也再不會穿的。你明白麽?”
  狐七不甚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之前經常穿女裝?她懵懵懂懂,然而竟然隱隱不太敢問。鬼八從來不說以前的事情,她問起就會巧妙地轉移話題。說實話狐七對這一點是挺不滿的,她以為親密的人之間不該有秘密。但老板曾說過,每個人都有一些寧可忘記的秘密,不是他不想說,而是說不出口,尤其麵對親近之人更是無法訴說。兩人相處,不是為了對方的過往,而是為了現在和以後,所以追究過去的行為有時候很愚蠢。
  因此盡管狐七心裏有個小疙瘩,她還是大方地選擇不問。她見鬼八神色有點柔倦,不由握住他的手,輕輕說道:“鬼八,過年啦。開心點。今年咱們還能一起過年,真好。”
  鬼八點了點頭,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他曾活在黑暗裏,每天穿著最華麗昂貴的女裝,被人當成奇珍異品讚歎不已。南崎這樣的地方,生活在最低層的人是比螻蟻還低賤可憐的,倘若底層之人還長了一付好容貌,那便更加可憐。他不是人,而是一件好看的擺設,或者乖巧的寵物。被寵愛的方式是他作為一個孩子永遠也想不到的,他天天生活在地獄裏。
  啊,他曾以為一生都要這樣過了,不顧一切逃出來,不是為了活命或者自由,而是想死得更快一點。可,現在他終於擺脫了烏雲,如今麵對以前的事情,恍然如夢。或許,終有一天,他可以笑對曾經,把一切都說出來,和心愛的人一起分擔那些絕望傷痛,撫慰他痊愈卻依然隱痛的心。
  臉上忽然一暖,原來狐七正把手撫在上麵,她擔憂地瞪著自己,輕道:“你是不是病了?還是心情不好?還在生我的氣嗎?”
  他笑了,忽然童心大起,抓著她耳邊兩條小辮子,甩啊甩,笑道:“對你這個笨蛋,誰也不會生很久的氣。你餓了吧?肚子叫的震天響,丟人死了。下去之前,悄悄吃點東西吧。”
  狐七就等他這句話,當下歡呼一聲,衝到案邊,抓起垂涎很久的紅豆糕塞了滿嘴,大嚼特嚼。鬼八早就配合地端了一杯茶水送過去,狐七一口喝幹,一邊模糊不清地說道:“你怎麽不吃?……啊!鬼八,我還想問你呢,你什麽時候可以把發髻盤這麽好啊!難道你師父連這些也教你?”
  鬼八的臉皮子居然很詭異地紅了紅,向來坦然的神態也顯得忸怩,好像還有點害羞。狐七大奇,他這種神情是什麽意思?鬼八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點什麽,最後怕狐七纏著不放,幹脆板臉說道:“快點吃!別廢話!馬上時辰就要到了!”
  狐七趕緊把嘴裏的紅豆糕吞下去,抹抹嘴巴就開門。鬼八神色詭異地跟在後麵。為什麽會把發髻盤這樣好呢?他總不能告訴她,他是特地學的吧。因為他很早很早以前,在懂事之後,就有一個夢想,總有一日可以為心愛的女子綰發畫眉。這當然隻是一個很小,甚至有點女人氣的夢想,盡管如此,他也一度以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無法實現。
  他在後麵看著狐七頭上華美的發髻,心底還是有點自豪的。他雖然不是學武的料子,卻有一雙巧手。今天狐七的發髻好像弄太緊了,她一定很痛,下次弄鬆點吧。
  其實這次的筵席沒啥意思,安心席間好像一直在沉吟著什麽,看不出半點喜氣,小丫頭因為鬼八的事情也是淡淡的,對誰都沒好氣,狐七見她倆都沒勁,也不敢大聲說笑。眾人見她們三個都不說話,也都不敢放肆,一頓年夜飯,竟然吃得半點聲音都無,侍女斟酒添菜都是屏住呼吸的,生怕搞什麽差錯。
  狐七縱然胃口再好,在這種氣氛下也味同嚼蠟,一塊肉在碗裏麵戳了半天,也不想往嘴巴裏送。啊,她好想回屋子!和鬼八兩個人裹著被子點了爐火,盤腿坐在床上吃桔子都比在這裏吃熊掌魚翅快活。
  鬼八見旁邊的小丫頭眼光掃到狐七這裏,忍不住在後麵輕輕推她一下,要她別露出百無聊賴的神色。狐七趕緊坐直,笑吟吟地把肉塞進嘴巴,裝出十分美味的樣子。
  忽聽小丫頭拍拍手,叫道:“上糕點!告訴外麵的人,可以放焰火了!過年熱鬧熱鬧。”
  狐七一聽有焰火,眼睛登時亮起來。侍女們端上各色糕點,狐七心情大好,一連挑了好幾塊自己喜歡的,正要塞進嘴裏,卻見大殿西角的窗子被人打開,露出外麵的雪景,此時風已經漸漸小了,雪卻越下越大。
  狐七本能地裹緊衣服,隻怕冷風雪灌進殿內,誰知窗戶雖然打開,殿內卻半絲風也沒有,連金腳燈架上的燭火都沒晃一下。她正納悶,鬼八忽然貼著她耳朵輕道:“窗戶前麵放了透明的屏風,那是一整塊透明水晶打磨的。”
  狐七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窗前真的有水晶屏風嗎?惠王竟然奢華到這種地步!須知道即使在西鏡那種富貴之地,也極少有人用得起整幅的水晶屏風。老板說過,西鏡王宮裏才有兩幅,西鏡的皇帝甚至覺得此物太奢侈,不敢擅用。
  她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南崎始終不如西鏡,倘若君王麵對庶民的悲苦沒有一點動容,甚至把自己的享樂建立在他們的貧困交加上,那麽無論多麽富饒的土地也終究會幹涸,多麽穩固的朝政也會崩潰。
  “砰”地一聲,窗前突然竄起一道白光,斜斜地往前掠過去。還沒爆開,緊接著後麵又是數道白光,然後一下子膨脹開來,變成五顏六色的火焰花朵。白雪好像都被染成了許多顏色,無數個金色小光點呼嘯飛舞,一波又一波,令人眼花繚亂。
  殿上的氣氛終於鬆懈一點,美麗的焰火讓眾人感到了過年的喜悅,笑聲漸聞,連安心也撐著下巴露出一點笑容。
  紅的紫的黃的綠的……各色焰火在空中綻放。狐七從來沒見過如此盛大的放焰火活動,忍不住拍手歡笑,雪白的臉一會被鍍上淺淺的紫,一會染上嬌豔的紅,她回頭一個勁拉鬼八,嚷嚷著讓他看。
  在鬼八眼裏,她的眼睛比任何焰火都要明亮美麗,趁著眾人都往外看,他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想悄悄吻她一下。
  東邊殿角的窗戶突然被風吹開,呼嘯的寒風夾雜著冰雹雪團灌進來,燭火全部熄滅,殿內陷入一片黑暗中。眾人紛紛驚叫,搶著去關窗。狐七正要回頭問鬼八冷不冷,孰料一回頭唇上卻一暖,他的嘴唇柔柔貼上來。
  狐七的心髒猛然一停,跟著又是一鬆,一時竟有手足無措的感覺。殿內黑漆漆亂哄哄,沒人在意這兩個少年男女的甜蜜。殿外放焰火的人還懵懂不知,一枚天女散花華麗散開,狐七在那一閃而逝的亮光中慌亂地瞥到鬼八的睫毛,它們在微微顫抖,極度的甜蜜,極致的慌亂羞澀。
  很久很久以後,狐七都沒能忘記這一次的驚鴻一瞥。她全身的情欲,所有的靈竅,都在這一個瞬間被開啟。好像迷霧一下子被吹散,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鬼八緊緊握著她的手,兩人的手心都是汗。狐七突然伸手抱住他,兩人熱烈地吻在一起,在燭火被重新點燃之前,誰也不想分開。
  然而,燭火總有重新點燃的時候,所有人都沒發現他們倆的臉通紅,誰也不敢看對方一眼,所以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們的手一直緊緊握著,手指相互交纏在一起,放在案下,說著說不出口的情話。
  焰火接近尾聲的時候,小丫頭又拍了拍手,高叫:“奏樂!舞蹈!”
  話音剛落,琵琶便流水般地響起來,緊接著是皮鼓,搖鈴,古琴,竹笛,諸般音色潮水似的一層一層加上來,越加越高,卻絲毫不亂,玲瓏有致,一時間整個大殿似乎都要被這歡快又激烈的曲調所震撼。安心換了個姿勢,好像終於被打動,凝神去聽。
  琵琶終於從高處砸下來,置地有聲,帶著誘惑的危險的味道,似乎有什麽物事在悄然接近一般。然後兩排白衣伶人從柱子後麵魚貫而出,白綢亂舞,極盡纏綿妖嬈之能事。待得曲調降了下來,便齊聲開口唱歌,一個個舞有天魔之態,曲有裂天之音。
  這種精彩的舞蹈,就是在皇城正宗皇宮都很少能見到,不隻小丫頭看得入神,連眼盲的安心都凝神仔細聽。
  伶人手裏的白綢忽然拋上天空,如同無數條白龍同時升天,同時兩旁的宮女從花籃中奮力揮灑花瓣,紅紅白白,如雪片一般,煞是好看。小丫頭動了動,看上去是想拍手叫好,然而安心卻先動了!
  她手腕一翻,指尖一搓,將原本在手裏把玩的黑色珍珠飛快彈出。隻聽“卒”地一聲,珍珠直直朝站在第二排的一個白衣伶人臉上砸去。眾人均沒想到如此變故,眼看那女子就要被砸得頭破血流,誰知她腰身忽然一扭,手中白綢一卷,竟然輕輕巧巧地接住了珍珠,跟著便是輕輕一笑,笑聲酥軟,嫵媚入骨。
  狐七乍一聽這聲音,簡直像晴天突然劈下一個巨雷,她整個人都劇烈振蕩了一下,跟著是本能地跳起來,指著那女子啊啊大叫,卻是激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丫頭反應更快,拍案而起,紅色的裙角微微一閃,如同一道疾射的紅光,朝那女子衝去。她個子小,動作更是靈活,手腕一折,從袖子裏抓出匕首,反手就射了出去!匕首射出她更是不退,雙足一點,五指如抓,朝那女子臉上抓來。
  那女子竟然不動,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她。她身後忽然竄出兩道人影,一左一右,一人揚手抓住匕首,一人攔在小丫頭前麵,眼看小丫頭就要一頭撞進他懷裏!誰知她竟中途變招,右足在地上一點,斜斜地掠過那人,手臂暴長,還是朝那女子抓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柱子後麵突然又冒出一個人,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小丫頭的兩隻手腕,毫不客氣地把她淩空提起,然後沒好氣地說道:“這小孩是哪家的?好凶!”
  小丫頭想不到在這當口會被人製住,當下死命掙紮,也不知在那人身上踹了多少下,那人卻不痛不癢。她無論用多少力氣都掙紮不開,心裏也忍不住驚駭,這人的力氣好大,動作好快,想來自己竟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她此刻如同一隻小猴子,被人抓著手腕淩空提著,當著大殿內這麽多人的麵,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時羞憤交加,恨恨叫道:“放開我!你這淫賊!快放手!”
  那人卻隻是笑,很可惡地說道:“偏不放,小爺看上你這棵嫩草了,你又待如何?”
  這一連串的事故,說起來長,其實都是在一瞬間就完成了,以致於殿內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隻是呆呆看著。半晌,才有人突然回神,發現小丫頭被一個陌生男子製住了,紛紛大叫起來,叫救命的叫救命,逃跑的逃跑,隻有極少的幾個忠心之人護在安心前麵,然而也是麵如土色。
  狐七終於清楚地叫了出來:“老板!貓三!鷹六!你們來了!”喊著她就飛快跑過去,身後鬼八急叫一聲:“別動!”然而還是遲了,安心袖子裏突然放出一串白綢,把她從頭到腳纏個結實,然後猛然一提,狐七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眼看就要再次被她擒住。
  花九千哪裏容她第二次在自己眼前把狐七抓走,她本來就是扮做伶人趁殿內燭火被吹熄之時混進來的,伶人的衣服袖子極長,當下她也一拋而出,簌簌數聲,也把狐七裹了個結實,使勁往回拉。可憐的狐七被裹得如同一隻大蠶繭,吊在空中動彈不得,身上的絲綢越裹越緊,她痛苦地叫道:“別拉別拉!會死人的!”
  話還沒說完,鷹六一躍而起,手中寒光乍閃,將白綢刺啦一下劃破,狐七身上捆著一團白綢掉下來,被他搶個正著。
  “鷹六!”狐七激動地大叫,很想抱住他,然而手腳卻動不了,隻好用力眨眼表示自己的喜悅。鷹六低頭對她微微一笑,把她放在花九千身邊,鬼八早已趁亂跑了過來,替她解開身上的白綢。狐七掙紮著跳起來,用力撲向花九千,抱著她又笑又哭,嘴裏隻是嚷嚷著老板老板,鼻涕眼淚抹了她一身。
  花九千單手環住她,輕輕拍拍,笑道:“好啦,都不是孩子了!哭什麽?老娘不是來了麽?就你最不聽話,回去可要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
  狐七正在興頭上,不要說四個時辰,就是十個時辰她也不計較了,當下連連點頭。忽然見她左手上纏著滿滿的白布,動也不動,不由驚道:“老板!你的左手怎麽了?!”她抓起她的左手,然而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木頭一樣僵硬,怎麽也扳不動,狐七大驚之下眼淚湧得更凶了。
  “沒事,小傷而已。”花九千收回左手,卻聽一旁的小丫頭森然道:“她是中了黃泉花的蠱!整條左邊胳膊都廢啦!等蠱毒進入她的心髒,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死定啦!”
  她還沒說完,腦袋就被蘇尋秀不客氣地敲一下,他用一種教訓小朋友的口氣斥責道:“一個小女娃說話怎麽這樣惡毒!是想小爺親自給你洗嘴嗎?”
  小丫頭臉都綠了,天知道他說的“親自洗嘴”是什麽東西,她寧可死了也不要受這種侮辱!當下隻好憤然閉嘴,這個威脅倒比什麽“殺了你”有效果多了。
  狐七早就心神大亂,抱著花九千隻是叫怎麽辦,花九千拍拍她,忽然動了動左邊胳膊,很可惡地對小丫頭說道:“你看,老娘的左胳膊可靈活的很!黃泉花隻怕沒煉好吧?”說完還對小丫頭眨眨眼睛。這種氣死人的悠閑神態,她肯定是和蘇尋秀學的,所謂近墨者黑,她跟蘇尋秀待了那麽久,把他那種憊懶欠扁的神態學個十足。
  小丫頭果然大怒,然而心裏也是疑惑的。中了黃泉花的人絕對不可能活過一年,花九千到底用了什麽法子?難道真如她說的,安心的黃泉花沒煉好麽?
  她抬頭望向安心,她依舊是那付麵無表情的樣子,既不生氣也不疑惑,慢慢收起袖子裏斷裂的白綢,緩緩走下來。
  貓三鷹六知道她的厲害,都忍不住後退,花九千卻往前走了一步,看她一會,輕輕叫一聲:“小八。”
  安心猛然沉下臉,袖子一揚,蘇尋秀大叫一聲:“小心!她要放蠱了!”果然話音剛落,她袖子裏就噴出兩股碧綠煙霧。花九千把狐七他們推到身後,袖子飛快揮了兩下,也不見她怎麽動作,那股綠色煙霧竟然從兩邊散了開來,半點也沒沾到她身上。
  花九千道:“小八!我有話要和你說!你是被大師父騙了!你是在被利用!明白嗎?”
  安心如同不聞,她連放三四種蠱,都被花九千卸去,不由動了真怒。她麵色本來就較常人蒼白陰沉,再沉下臉來,更是可怖。她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做了一個極古怪可怕的動作。她竟然並起兩指,緩緩插入右眼裏!
  這個動作讓花九千都愣了一下,卻見她從空蕩的眼眶裏取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火紅鮮花,手指微微一搓,花九千隻覺一道火光朝自己麵上撲來,熾熱無比。驚駭之中,她急忙後退,一麵叫道:“你竟然把火道花藏在眼睛裏!?”好像這事是不可思議的一般。
  原來火道花是極烈的蠱,若是放在外麵,很快就會化成烈火焚燒殆盡。它是煉黃泉花的第二道形態,由於它極難保存,所以很多蠱師失敗在這個關口上。花九千再也想不到,安心的眼睛竟然是為了存放火道花而失去的。
  火道花,顧名思義,取火之道,性極烈,可以化作烈火。此火與平常的火還不一樣,無論什麽東西,沾上立即焚燒,不燒幹淨是不會熄滅的,用水也沒辦法澆熄,人稱這是黃泉之火。
  花九千退了好幾步,心裏很清楚安心的厲害,而且也不是很願在這裏與她鬥太久。眼看安心要用火道花攻上來,她轉轉眼珠,飛快從袖子裏掏出一串爆竹,用力拋向安心。
  安心耳朵裏聽到風聲,早就要躲,誰知她手裏有火道花,熾熱無比,爆竹還沒砸到她身上就炸了開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劈劈啪啪,縱然冷靜如安心,也被嚇了一跳,幾乎是跳著躲避。好容易爆竹炸完了,她再回頭,大殿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花九千他們竟然逃了。

  36.天之崖

  “老板,後麵沒人追上來。”鷹六到後麵繞了一圈,回來報告情況。
  花九千點了點頭:“小八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尾隨上來的。但說不準我們在前麵突然就會遇到她。別院的暗道暗門,她一定比咱們清楚。”
  說完,她轉頭去看被蘇尋秀提在手上的小丫頭,她死死抿著唇不說話,臉色黑的可以和墨媲美。見花九千看自己,她更是低低哼了一聲,別過腦袋,作出一付深惡痛絕的模樣。花九千笑道:“咱們以前見過麽?你對我好像很有成見,說說什麽緣故?”
  小丫頭猛然轉頭瞪她,半晌,才森然道:“你竟然不記得我了麽?”
  花九千支著額頭苦苦思索半天,還是搖頭:“萬峰會裏麵很少有你這樣的小孩子,就是有,也不給隨便出來。你到底是誰?”
  小丫頭冷冷笑起來,竟然不說話了。眾人聽她笑聲裏帶有一種受傷似的淒涼味道,不由都有些悚然。沉默半晌,花九千終於歎了一口氣:“算了,還是先離開別院吧。省得夜長夢多。鬼八,你知道這些機關怎麽弄,拜托了。”
  鬼八點點頭。原來他們一直逃到後院,被一塊巨大的假山擋住去路,再無別的出口。當日蘇尋秀在皇城王宮潛伏一個月,偷得別院地圖,由於太過複雜,誰也記不住。唯有鬼八跟著羅太真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機關術,也是花了五天時間才把地圖背了個透徹。
  別院有兩道暗門,一個在地下密室,找起來非常麻煩,一個在後院假山中。兩道門最終都是通往秘道的,至於秘道通向什麽地方,地圖上竟然沒標明,隻有一個紅色的往東的小箭頭,後麵就是大海。無論如何,從秘道走總可以離開惠王別院,裏麵的路多岔道而且十分繁瑣,就算安心追上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們。
  鬼八從袖子裏取出一個木頭小錘子,趴在假山上這裏捶捶那裏敲敲,有時候還俯身上去聽聲音。過了一會,忽然起身喜道:“行啦,就是這個!”說罷用腳奮力一踹,就聽“乒乓”一陣碎裂聲,假山下麵竟然給他踹碎一大塊。原來這裏竟有一方極小的用木板封住的洞口,上麵不知塗了什麽東西,看上去和石頭一模一樣。
  眾人都湊過去,隻見鬼八戴上麂皮手套,探手進那個小洞,使勁一推,旁邊的小水池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水麵頓時翻滾起來,如同沸騰的一般,慢慢地卷成兩個大旋渦,一池子的水夾雜破碎的冰塊全沉了下去,不知引向何處。池底的淤泥露出來,中央處有一道小門,眼見就是地圖上標的暗門了。
  貓三喜得一個勁拍鬼八的肩膀,連聲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回去請你喝酒!”在他心裏,一直把鬼八當作沒用的小白臉,用美色把狐七勾引走,所以對他存了三分鄙視,眼下見他不慌不亂地找到出口,不由刮目相看,覺得這小子還是有點本事的,故此對狐七一事也稍稍看開了些。
  鬼八隻來的及微微一笑,還沒說話,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沙啞刺耳的聲音:“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
  眾人都唬了一跳,鷹六下意識地要從袖子裏拋出暗器,誰知那人突然指著鬼八瞪圓了眼睛,口中含混地叫著什麽。漫天的雪花掛在他淩亂的頭發胡須上,乍一看以為是個年逾花甲的老者,但仔細再看,才發覺這人十分年輕,三十都不到。
  狐七眼睛尖,早就失聲叫了起來:“維可大哥!”
  原來這個院子與維可被軟禁的連在一起,他聽到聲響,想出來看個究竟,不料卻看到心頭最恨的兩人,之前所受的所有屈辱憤恨一下爆發出來。他幾乎要把眼眶瞪裂,衝上去就要把鬼八撕碎生吃。
  鷹六哪裏容他近身,順手解下背後的披風,就勢拋出,打在維可腿上。他一個踉蹌,狠狠撲倒在雪地裏,兀自還不服,手指糾結扭曲地,要從地上爬起來抓鬼八,口中嗬嗬亂叫,甚是可怕。
  花九千扶住鬼八的肩膀,輕道:“快走吧!別理會他。”鬼八淡淡瞥了一眼維可,冷笑一聲,再也沒說話,隻是拉開池中小門,眾人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維可在雪地上撲騰半天,終於爬了起來,拚命追上去,一麵嘶聲大叫:“快來人啊!要犯逃跑啦!快來人!”
  他趴在洞口前,見下麵陰森森地,陰風號哭肆卷,也不知其深若何。他也不敢貿然跟著跳下去,隻得扯開了喉嚨死命喊叫。沒喊一會,忽聽前麵傳來一陣歡暢的笑聲,他渾身都僵住,怔怔望過去,卻見黃鶯手裏跨著一個籃子,身後跟著兩個宮女,笑語晏晏地朝這裏走過來。
  維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自己的妻子了,此刻見她容光煥發,笑顏甜蜜,隻當她得寵過得好日子,不由厲聲吼道:“黃鶯!你不認得我了嗎?!”他連叫好幾聲,黃鶯都如同沒聽到一般,筆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臉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倒是她身邊的兩個宮女朝他看了一眼,臉色無奈又同情,似乎早就習慣黃鶯這種樣子了。
  維可大急,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腕,不料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吃屎。黃鶯終於停下來,低頭看他。維可抓住她的裙角,急道:“黃鶯!是我!你夫君!這些天你跑什麽地方去了?”黃鶯憐憫地看了他好久,忽然轉頭問道:“夫君,這乞丐好可憐,大冷天的還出來乞討,不如分他幾個饅頭吧?”
  維可不知她說什麽瘋話,不耐煩地吼道:“我在這裏!你夫君是我!你和什麽人說話?!裝什麽瘋!”
  黃鶯如同沒聽到,隻是從手裏挎的籃子裏取出兩顆饅頭,慢慢放在他眼前,然後對他溫柔一笑,輕道:“天氣這樣冷,快回家鄉去吧。男子漢大丈夫,不求建立奇功偉業,至少也該讓妻兒老小生活溫飽。”
  維可整個人呆住,眼怔怔地看著她轉身離開,眼怔怔地看著她對身邊空蕩蕩的風聲說話談笑,那孤零零的歡喜的笑聲一直刺到他心的最深處,疼出一身冷汗。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覺得兩個人隔了整個天涯,不在同一個世界。
  她瘋了嗎?她是故意的嗎?維可突然暴怒起來,用力拍飛手邊的饅頭,大口喘氣。想放開了喉嚨罵一通,卻不知該罵什麽,風雪灌進口中,整條脖子都冷冰冰地,劇痛無比。他幾乎以為自己會這樣死去。眾叛親離,背井離鄉,淒涼無比地死去。
  他的手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站在旁邊。維可大吃一驚,急忙抬頭,卻見到安心蒼白冷漠的容顏,此刻她的出現,實在是比肆虐的風雪更加冷酷。維可硬生生打個寒顫,忍不住往後縮。
  安心動也不動,隻是靜靜低頭,無論他怎麽躲,她的臉孔總能立即抓住他的方位。維可感到無法形容的恐懼,她看上去像是一個最可怕的惡夢,令人從千萬個毛孔裏感到戰栗。他終於顫抖著指向幹涸的水池,哽咽道:“他……他們從池底的小門……跳,跳……跳下去了……”
  安心不等他說完,轉身就往水池走去,毫不猶豫地跳進秘道。維可怔了良久,終於回神,連跑帶爬地追上去。他不想待在這個可怕的後院!他不想聽到黃鶯心滿意足的笑聲!惠王這裏不行的話,他就逃出去,逃到桓王那裏!隻要他知道狐七的下落,把他們供出去,榮華富貴還會等著他的!
  他閉上眼睛,把心一橫,縱身跳進秘道。
  這個時候,花九千一行人已經跑到了秘道中段。暗道裏雖然潮濕悶人,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臭味,但卻比外麵暖和許多。狐七跑了一會,便渾身是汗,幹脆脫了小皮襖掛手上,抬頭見花九千四處張望,不由奇道;“老板你在看什麽呀?”
  花九千伸手摸了摸陰涼潮濕的牆壁,再用指甲刮刮上麵的青苔,這才慢慢搖頭,輕道:“不……沒什麽,大約是我想多了。”天下間地下暗道應當都是這種牆壁,都是這種顏色,因為長期不通風見光,所以呈一種暗青色,盡管眼熟,但應該不是她想的那樣。
  小丫頭在後麵陰陰地笑了起來,還沒笑完,腦袋又被蘇尋秀不客氣地敲一下,冷道:“笑什麽?裝鬼啊?!”
  小丫頭惱羞成怒,陰森森地說道:“你最好不要有朝一日落到我手上!不然一定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蘇尋秀很配合地說道:“是啊,我好怕噢。可惜你現在是在我手上,這可怎麽辦?”說著他還捏了一把小丫頭水嫩的臉蛋,喔,手感還不錯,到底是個小丫頭。
  小丫頭羞惱得幾乎想這樣死去,她厲聲道:“花九千!我被你捉住也是無話可說!但你不該讓淫賊來侮辱我!你身為蠱師,難道連一點廉恥之心也沒有嗎?!”
  花九千回頭看她一眼,隻覺黑暗裏,小丫頭的眼睛閃閃發亮,是因為憤怒。她心頭忽然一動:奇怪!好像真的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她怎麽想不起來了呢?她頓了頓,才道:“你叫什麽名字?說了,我就讓他放了你。”
  小丫頭咬緊嘴唇,半晌才冷道:“我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我小丫頭,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叫。叫到現在。”
  花九千腦中如同電光火石一般,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猛然回頭,指向小丫頭,神色竟然激動之極,好半天才急道:“你!竟然是你!你怎麽會……?!”
  這些話已經代表了一切。小丫頭臉色慘白,然而又不願在她麵前示弱,於是輕道:“我一直跟著二夫人在天之崖修煉,很少回總堂。會裏認識我的人也極少。”
  花九千這時才真真正正上下仔細打量她一番,過一會,道:“這是……天外飛仙?二夫人在你身上試蠱了?!”
  小丫頭乍一聽天外飛仙四個字,臉色更加蒼白。她咬緊嘴唇,再也不說半個字。花九千看了她半晌,終於歎息著轉身,輕道:“三大夫他……是我最尊敬的前輩……”
  “你胡說!”小丫頭暴吼起來,小小的身體在蘇尋秀手上死命掙紮,無論他怎麽警告都沒用了,“你這個賤人!一直用謊言迷惑他!迷得他甚至為你送了命!你現在說什麽尊敬!他死的時候連屍體都不全了!那時候你在什麽地方?!他用自己的命換你自由!可你竟然還說謊!你從來就沒在乎過他!從來就沒有!”
  花九千沉聲道:“不!我說的是實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無法幹涉。但三大夫的恩情,花九千永生不忘!”
  小丫頭又哭又笑,嘶聲道:“什麽恩情!你還在說謊!省省吧!你敢說他的心思,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做什麽下流事都喜歡用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利用他的那些齷齪心思!利用完就踢到一邊!你到底把他當成什麽?!”
  花九千臉色一白,厲聲道:“我從來都是把三大夫當作恩師的!不錯,我知道他的心思!那又如何?!三大夫是天下間最正直的正人君子!他從不做苟且下流之事!你身為他的女兒,竟然連自己的父親都不了解!太讓人失望了!”
  “哈哈!正人君子!哈哈哈!”小丫頭停止掙紮,笑得越發厲害,忽地森然道:“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裏做了多少苟且事。是啊,你是他夢中心中仰慕的女神!在你麵前他怎能不做個君子!你知道會裏人背地裏叫他什麽嗎?你知道那些事情是他花了多少精力壓下去的嗎?什麽正人君子!全是!這世界就是一團!”
  花九千默然地看著她,過了一會,輕道:“既然如此,你還是愛自己父親的,不然不會這樣恨我在他死了之後不去看他。對不對?”
  小丫頭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戳中身體一樣尖叫起來:“放屁!胡說!我才不在乎這些!放屁!全是放屁!”
  花九千不去理會她的吼叫,低聲道:“我是個膽小鬼,他為了救我而死,我就沒勇氣去看他一下。花九千欠三大夫的太多了,多到我沒有勇氣麵對他的屍體。因為我永遠也沒機會還這份恩情……我生平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他。”
  小丫頭還在嘶叫:“我死也不信!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我恨你!恨死你們!”她的聲音本來就是尖利的童音,加上卯足了勁吼,聲音在暗道裏回蕩,極其刺耳。蘇尋秀再也忍耐不住,幹脆捂住她的嘴,把燙手山芋丟給鷹六。
  回頭看看花九千,她臉色雖然蒼白,卻十分堅決,絲毫不為小丫頭的哭叫所動。蘇尋秀很想上去肉麻幾句話,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陪著她沉默。良久,她才輕道:“算了,繼續走吧。”
  蘇尋秀急忙追上去,趁大家還沒趕上來,小小攬了一下她的肩膀,動動嘴唇,想說點什麽。黑暗裏,隻覺她握住自己的手,一片柔軟溫暖。他心中一動,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花九千低聲道:“謝謝你,秀秀。”
  他打個哈哈,故作坦然地大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輩美德!有什麽好謝的!你……你……”他再也編不出什麽大話,花九千微微一笑,握緊他的手。他終於回神,小心翼翼握緊手裏五根纖細的手指,再也沒放開。
  又走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到了一個大堂中,角落裏還堆著早已腐爛的桌椅,牆壁上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麽東西。花九千“咦”了一聲,心下疑惑更甚,左右看看,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麽了?”蘇尋秀低聲問著,她搖了搖頭,飛快往左邊走去,不出所料,那裏有一塊大石擋住去路。與青苔斑駁的牆壁不同,大石上十分幹燥,摸上去連灰塵都沒有多少,可見這個機關經常被人使用整修。
  她沉吟半晌,終於輕輕按住右手邊一塊發黑的磚頭,剛往裏推了一點,就聽一陣轟隆隆的響聲,眼前的大石頭緩緩退回牆壁中,露出一條狹窄卻十分幹淨的小路。小路並不長,出口隻有幾步遠,從這裏甚至可以看到外麵飛揚的雪花,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吹起她的長發。
  “是出口啊!”貓三在後麵興奮大叫,“咱們出來了!”狐七和鷹六也被感染這種興奮,都跟著笑起來。鬼八見花九千神情肅穆,走過去輕輕問道:“有什麽不對麽?你認得這裏?”
  她突然苦笑起來,沒說話,隻是示意眾人都出來,然後在外麵的牆壁上再按一下,大石轟然合上。眾人這時才發覺石壁外麵刻了三個大字。狐七一個一個念出來:“天……之……崖。這是什麽地方啊?”
  “是……”花九千不知道該怎麽說,忽聽身後的小丫頭低聲道:“是萬峰會的地盤,二夫人的後院。”
  眾人都是大驚,花九千沒說話,慢慢往外走去,風一下子砸上來,她脖子上沉重的狐皮圍巾都被氣流扯直。外麵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將所有風景都覆蓋,但熟悉的風景她是不會忘記的。
  這裏是天之崖,她小時候來過無數次,很清楚地知道,從這裏往左走,上一個坡子,就是一個巨大的平台。無論是天晴天陰,平台上都是雲霧繚繞,景色十分別致縹緲,所以二夫人取名“天之崖”,有天涯海角的意思。
  沒想到啊,轉了半天,她還是在萬峰會的地盤上繞圈子。她記得很清楚,以前那個暗道是不通的,惠王別院是三年前才建成,難道萬峰會的人那時候就已經潛入朝野了?把別院建在這裏,到底為了什麽?
  不,她想她是明白的,很早就明白萬峰會想要什麽。想到這裏,花九千忽然加快腳步,往左邊的山坡奔去,眾人急忙追上。踏雪夜奔,路旁是白壓壓一望無際的積雪森林,除了腳下踩雪的吱呀聲,耳邊呼嘯的風聲,天地間好像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
  跑了大約有大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一道險壁直插入天,其高不知若何,壁下是一塊巨大的平台,一草一木都沒有,隻在靠近險壁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木頭搭的屋子。而此刻,屋子裏居然是有燈光的。
  花九千的呼吸幾乎要停止,她死死盯著窗戶上那一點橘黃搖晃的燭火,好像馬上會從裏麵衝出來什麽可怕的怪物一般。眾人見她緊張,不由也跟著警惕起來,圍成一個圈子,四處張望。
  沒過一會,木屋的門忽然吱呀一響,貓三最神經質,差點嚇得跳起來,趕緊轉頭望過去。卻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款款走出來。
  彼時雪下的極大,那人手上似乎還撐著一把傘。風卷在上麵,那薄薄的油皮傘竟然半點搖晃都沒有。再仔細一點看,會發現那傘竟然是用鐵枝做的架子。此刻傘柄被一隻雪白柔軟的手握住,寬大的黑色袖子隨風拂動,竟有一種飄然欲仙的味道。
  蘇尋秀很大聲地吞口水,眼睛死死盯著那人不放,從臉一直溜到她豐滿的胸口,再溜到高束的纖腰上。是美人!他在肚子裏大叫。那是一個穿著黑色綢衣的麗人,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的模樣,腦後斜斜挽一個髻,修眉鳳眼,眼下一點朱砂痣,甚是嫵媚嬌慵。她雙目如水,靜靜看著眼前眾人,沒有一點波瀾。
  天之崖的風雪這樣大,她竟然隻穿一件單薄的綢衫,被風吹得膨脹起來,越發顯得嬌弱不堪一碰。
  眾人都想不到竟會在這裏遇到這樣一個美麗女子,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淡淡瞥了一眼花九千,慢啟朱唇,輕道:“好久不見了,九丫頭。”
  花九千頓了一會,才低道:“是你,二夫人。看起來大師父也來了吧。”
  二夫人輕道:“那是自然,他在屋子裏等你。要不要去見,就看你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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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大師父

  要不要去見,看她的意思?花九千有點嘲諷地笑了,說:“就算我說不見,大師父當真肯放我離開?好久不見,二夫人說話真是越來越客氣了呢。”
  二夫人沒搭話。她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妙目慢轉,定在臉色蒼白的小丫頭身上,半晌,才幽幽說道:“原來你被人抓住了。唉,你這孩子,就愛逞強好勝,我和你大師父說的話,對你永遠如同耳旁風。怎麽辦?我到底救你不救?”
  她微微蹙起眉頭,好生為難。小丫頭死死咬住嘴唇,出血了猶不自知,過了一會,低聲道:“不敢勞煩二夫人,這次的事都是我太衝動而造成的。我甘願受罰。”
  “罷了。”二夫人忽然收傘,隨手甩了甩上麵的冰珠子。這時靠得近了,眾人才發覺那柄傘是烏鐵打造的,被她輕輕甩幾下,竟然發出嗚嗚的聲音,想來沉重無比。她這麽一個嬌怯怯的女子,竟然毫不費力地提著沉重的鐵傘,如同繡花品茶一樣悠然,不由讓人駭然。
  “雖然你沒天分,好歹算我的弟子。你這就過來吧。放心,我在這裏,他們不會再為難你了。”
  二夫人柔聲說著,站在原處對小丫頭緩緩招手。小丫頭不由自主從鷹六身上滑了下來,她還沒反應過來,抬頭看去,就見鷹六怔怔地望著二夫人的眼睛,麵上竟然有陶醉的神色。
  二夫人輕道:“你還不過來?是要等我過去接你麽?”
  小丫頭點點頭,急忙往前跑,沒跑幾步後領子忽然一緊,又被人抓住了。她輕叫一聲,隻聽蘇尋秀在後麵笑道:“往哪裏跑?以為沒大人管著你麽?”她最恨的就是蘇尋秀,眼下又被他抓在手裏,她怎麽錘打扭捏都沒用。
  蘇尋秀抓著她的後領子,提麻袋似的甩啊甩,一麵對二夫人笑道:“你說要人就要人?好歹也該有些銀票來換吧?鷹六吃你那套,我可未必。”
  二夫人更加放柔了聲音,膩聲道:“這樣大的人了,怎麽還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快,把她放下,別鬧啦。”她的聲音輕輕軟軟,聽起來一點威脅都沒有,倒像在撒嬌輕嗔。蘇尋秀隻覺她眼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閃爍,自己竟不由自主有點陶醉,整個人都軟綿綿地,隻盼她對自己笑一笑或者說兩句柔情的話。鼻前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更是心馳神搖,雙手一下子放開小丫頭。
  二夫人的笑容更加甜蜜,輕道:“對啦,這樣才乖。你也過來,讓我看看你。很多年沒見你這般俊朗的年輕人啦。”
  蘇尋秀怔怔地往前走兩步,眼前忽然白影一閃,花九千的袖子“啪”地一下甩在他臉上,火辣辣地。他大叫一聲,如夢初醒,捂著臉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聽花九千冷道:“恭喜你啊,二夫人。終於練成了天外飛仙。”
  二夫人也不惱,隻是笑道:“原來這年輕人是你的心上人,難怪九丫頭和我著惱。罷了,人你也不還,大師父你也不見。九丫頭,你真的想死嗎?”
  花九千沒說話,蘇尋秀仍覺半邊臉火辣辣地,心中卻有點暈乎乎,隻為了二夫人那句“意中人”。是這樣麽?真的是這樣麽?他正在一個人歡喜,忽聽花九千聲音如同蚊呐,說道:“不要看她的臉!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吸氣!那是天外飛仙蠱,專門用來迷惑人的。”
  蘇尋秀隻當她生氣,於是低聲轉移話題:“她就是二夫人?看上去好年輕,是不是很厲害?”
  花九千搖頭:“不,她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
  蘇尋秀臉色大變,原來是個老太婆!他心裏登時如同吃了蒼蠅一樣難受,想到自己剛才中了蠱對她神魂顛倒,更是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耳邊聽二夫人還在柔聲細語:“八丫頭就是心腸軟,兩次都沒抓到你,總讓你逃了。害你大師父這麽大冷天還要出來對付你這個孽徒。你們兩個人,真是傷腦筋呢。”
  他忍不住大叫:“老太婆就少說兩句吧!要打要殺,痛快點!這麽冷的天氣還要看你裝年輕,隔年的冷飯都要嘔出來了!”
  眾人聽他竟然這樣說,不由又驚又想笑。二夫人臉色陡變,森然看著他,冷道:“你有膽再說一遍?”
  蘇尋秀笑道:“再說一百遍也沒問題,可是我看到你那張老臉,就啥也說不出來啦!大過年的,又是大半夜,能不能讓人消停些?有事說事,沒事就快滾吧!”
  他還沒說完,就覺一股厲風擦臉而過,耳邊聽得花九千大叫:“不要吸氣!快捂住口鼻!”他心念陡轉,一把扯下一塊衣襟,兜住口鼻。額前忽然一痛,原來二夫人的鐵傘已然砸了上來,光是帶起的勁風就幾乎要把皮膚擦破。
  蘇尋秀不知二夫人功力如何,不敢硬接,雙足在雪地上一點,飄然後退數步。他的拳腳功夫或許不算最好的,但以前在朝鶴宮,要論輕身功夫,除了鶴公子就數他最厲害。在雪地上這般急退,竟然沒有半點凝滯,輕巧之極。二夫人一招擊空,待要再轉,他已經跳到她身後,掌中藏著銀色小暗器,卒地一下,將她半邊青絲割斷。
  二夫人何嚐受過如此侮辱,不由勃然大怒,隻是鐵傘雖然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到底是沉重之物,用起來不甚靈巧,等她回招的時候,蘇尋秀早就竄得老遠,對她擠眉弄眼,極盡嘲諷之能事。她手腕忽地一轉,竟然從傘柄裏抽出一柄纖細修長的小劍,黑色的裙角微微打個卷,寒光乍閃,如同閃電一般刺向他。
  蘇尋秀知道她輕身功夫不及自己,當下竟賣弄起來,故意等劍刺向胸前,然後縱身一躍,向後翻去。那劍斜斜擦過衣襟,到底還是挑斷了幾根盤扣,他背後的披風掉下來,被他抄起就勢一甩,正中二夫人的右臉,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耳光。
  二夫人被這一擊打得猛然停下。蘇尋秀落地之後還要再戲耍一番,忽聽花九千驚叫起來:“快躲!別站著!”他的腳剛沾地,正要一躍而起,聽她一喊便猶豫了一下。隻這一下猶豫,卻救了他一條小命。花九千剛喊完,他身後就陡然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小賊果然放肆!取你狗命!”
  蘇尋秀竟未聽見這人什麽時候到自己身邊的,隻覺一股大力朝自己後背要害襲來。他心中大駭,好在身體反應迅速,左足在地上一點,右足就勢在地上一勾,朝那人踢起積雪。他也不知雪塊砸中那人何處,隻覺後背要害受力猛然減輕,然而肩膀上還是被人抓了一把,劇痛無比。
  他顧不得疼痛,連縱數下,如同在雪上滑行一般,竄了足有五六丈遠,這才回頭,卻見一個黑衣老者站在不遠處,一手扶住二夫人,一手緩緩抹去臉上的積雪。他長袍束冠,須發花白,然而鼻鉤唇薄,雙目熠熠如同寒星,麵相甚是陰沉嚴厲。蘇尋秀被他冷電一般的目光掃了一下,背後竟然有點發麻,肩上的傷口越發疼痛起來。
  他不敢低頭看傷,隻好用手摸一把,濕漉漉地全是血,想必被他抓傷了皮肉,但所幸未傷筋骨。那老者冷道:“好輕功!莫非是東良朝鶴宮的人?”
  按說尋常人吃個暗虧,知道自己不如人,也就不敢放肆了。但蘇尋秀性子裏偏偏帶有一種蠻橫死絞的味道,人家越軟,他也越軟,人家要是來硬的,他也不怕,照樣笑嘻嘻,當下竟然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與你何幹?
  老者麵色一沉,森然道:“不如何,隻是想知道老夫所殺之人到底是何身份罷了!”他推開二夫人,袖子一展,竟是要出招的意思。花九千突然厲聲叫道:“大師父!你費盡心思把我引到這裏,是要我來看你如何大開殺戒嗎?!”
  她往前走了幾步,揮退想要跟上來的鷹六貓三,昂然與他對望。大師父轉頭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來這裏,就該知道必然喪命。你還敢來,我還是有些佩服的。當年我到底沒看走眼。”
  花九千冷笑一聲:“你要殺我,隨便派個人就可以了,何必親自跑一趟!花九千好大的麵子,死亦無憾了!”
  大師父沒說話,花九千又道:“是了,我怎麽忘了,當年你們都向三大夫發過重誓!難怪費盡心思讓我自己跑出來!也罷,三大夫的誓言對你們來說也是不如!反正我也活不過三年,當年我有膽子離開,今天我就有膽子承受任何後果!你不是要殺我嗎?來啊!快來!我若退一步,就不叫花九千!”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大雪亂卷,狂風呼嘯,她的白色裙擺被扯得獵獵作響,麵上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紅暈如霞。然而她竟一點畏懼也沒有,這樣的神情令她看上去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大師父一時默然,不知是該遂了心願一掌把她劈死,還是該說點什麽。
  二夫人捂著臉輕道:“九丫頭,有話好好說。大師父好歹以前是你師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怎麽可以這樣和他說話?大家有什麽矛盾,攤開了講,幹嘛鬧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她一邊說一邊朝大師父施眼色,要他套話,待問清楚了再殺不遲。
  花九千不等大師父開口,就冷笑道:“有什麽好談的?那些都是花言巧語的東西罷了!不錯,我曾經投師萬峰會,但我不是萬峰會的狗!大師父的恩情,在七年前我就報過了!難道我還欠你們什麽嗎?!”
  大師父吸了一口氣,道:“萬峰會的戒律你還記得吧?不聽師長之命如何說?擅自離開萬峰會又怎麽說?不錯,我們都對三大夫發了誓,給你十年自由。但是你自己破壞協議在先!誓言固然重要,但規矩更重要!你還有什麽理直氣壯的!?”
  花九千淡淡一笑:“不錯,我是不聽師長之命,我是擅自離開萬峰會。但我問你,是誰逼得我這樣做?你把我送給魏姓世家,我去了。魏姓世家沒落,你要我回來,我也回了!我自問沒有半點對不起萬峰會!但你是怎麽對我的?!”
  二夫人搶著說道:“九丫頭,我們知道你在魏家受了許多委屈。你大師父當時也是心疼你的遭遇,才急急把你接回來的。他當時也沒想到你有了身孕。我們都隻道你恨透了魏家的人,所以對那孩子必然也不甚喜愛,我們隻是想替你出一口氣啊!”
  花九千臉色猛然一白,仿佛被利刃刺中身體一般。在這樣的風雪之夜,被人把舊傷疤狠狠揭開,那種疼痛是無法形容的。半晌,她才淒然道:“什麽恨……既然從來沒有愛,又哪裏來的恨。可是孩子沒有錯!天下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嗎?!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們把我的孩子拿去煉蠱?!你憑什麽以為我會答應?!你憑什麽逼迫我?!她是我的!我一個人的!你們沒有任何權力!”
  她捂住小腹,仿佛那時的疼痛又回來了。她的眼淚無法抑製地,瘋狂地從眼眶裏往外麵奔跑。她的孩子,才六個月,卻已經有手有腳了。她幾乎不敢回想自己硬生生把孩子取出來的時候,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疼痛。
  嫁到魏家的時候,她是完全懵懂的,不知道自己要來做什麽。她照樣每天煉蠱,每天讓毒蟲爬滿身上每個隱蔽的地方。為了這個,魏家的人十分忌諱她,她的所謂的夫君——雖然她現在連他的臉都不記得了——一麵貪戀她的年少美色,一麵對她深惡痛絕。她的所謂的公婆,每天找一堆借口來和她吵,想把她趕出去。可她那時候真是懵懂,居然不知道什麽叫害怕悲傷。她從小就是這樣,別人說別人的,她做她的,壓根不理會,她甚至都不知道別人都不喜歡自己,每天隻是沉浸在蠱的世界。
  因為害怕她的蠱術,魏家人倒不敢真正欺負她,不過占點嘴上的便宜罷了。而且魏重天那時候尚未成名,和她關係很好,把她當作自己真正的大嫂。這也成了他們來說的理由。
  然而無論怎樣,她在魏家過得還是很快活的。然後萬峰會派人把她接走,她不明白為什麽三大夫會憐憫地看著自己。三大夫說她沒心沒肺,因為她誰也不放心上,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可她很快就從自己的世界裏出來了,一開始就麵對著殘酷。她有了身孕。那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驚喜和幸福。每個母親都是這樣的,雖然孩子來的突然,但心裏對自己的孩子,總有一種本能的靈魂上的熱愛。
  在她翹首盼望孩子出世的時候,大師父卻來找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強硬地表示這孩子不能要,生下來之後就要帶走煉蠱。彼時剛好二夫人在煉天外飛仙,需要童嬰之血。她的孩子,竟然被他們當作煉蠱的材料!他憑什麽來要求她?她真的不明白,甚至覺得好笑,她是萬峰會的人,不代表孩子就是萬峰會的,難道他們把她當作萬峰會的狗嗎?
  理所當然,她強硬地拒絕了。大師父勃然大怒,把她關起來,揚言孩子是煉定了,除非她有膽子死。她哭了三個月,最後終於下決心,把孩子打掉。她不會忘記那個日子,永遠也不會,那是十一月初九。
  她的孩子,注定與世間無緣。她自私地扼殺了她的生存。這樣一個陰冷的,黑暗的,被人壓迫的世界,又何必要來呢?與其生下來就被當作煉蠱的材料,不如讓她沒有痛苦地死在母親手上,那是她唯一能給的慈愛。啊啊,她的孩子,已經有手有腳了,小產的時候甚至還動了動。如果她能活著,一定是個美麗活潑的女孩子。可惜,可惜她永遠也聽不到她笑,聽不到她哭,聽不到她叫媽媽。她的靈魂被她自己生生挖走一塊,到底有多痛,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一生的眼淚都在那一天裏流幹了。大師父聞訊趕來的時候,她已經狠心把孩子燒成了灰,用她剛剛煉出來的火道花。大師父雷霆震怒,當場就要殺了她,是八姑娘不顧一切跪在地上求情,才留了她一條命。
  傷還沒好的時候,她就想離開。萬峰會幾乎派出上三峰所有的精英來攔截她,後來三大夫出來了,給她下了蠱,也給了她自由。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卻好像昨天剛剛發生過。她腹中的疼痛依舊,她的血還在流,她的孩子卻永遠沒了,就好像從來沒存在於這個世上一般。她剛剛知道什麽叫幸福,還未能體會真切,接踵而來的就是徹骨的痛苦。
  花九千緊緊捂住小腹,冷冷地,決然地說道:“你們想殺我,沒問題。但想讓我乖乖束手就擒,趁早別做夢。那些花言巧語,也別再說了,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你們的野心。想做皇帝?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氣度本領!好了!廢話就說到這裏!你們到底上不上?!”
  她吼完,身體不由自主晃了一下,身後傳來狐七驚惶的尖叫:“老板!流血了!”
  是的,她的傷口又發作了。最近隻要她情緒稍微激動一會都會觸動它,這也意味著,三大夫的蠱效力越來越大。隨著傷口流血的次數增多,她總有一天會死去。其實她一點都不想死,真的不想。她還沒有體會過幸福,她還沒有確定秀秀的心思,那個頑童一般自私又任性的男人!她更沒有告訴所有她愛的,愛她的人,她十分十分依戀他們。如果沒有他們陪伴自己度過這七年,她不會笑得那樣明朗暢快。
  這個世界雖然陰冷又黑暗,可總有那麽一些溫暖可愛的地方讓她留戀。例如溫暖的午後,撒滿日光的小院落,貓三逗著黛黛,鷹六打掃房間,狐七苦苦背誦秘術要訣,秀秀的加料茶水和他閃躲卻明亮的眼睛。
  花九千頹然放下手,白裙子已經被血染紅大半。風吹在身上,很冷。不過一會就不冷了。她袖子一甩,昂然等待大師父出手,決不退縮。
  大師父哼了一聲,森然道:“你自己找死!”他雙掌微微一搓,掌心陡然變成暗金色的,如同焦銅一般。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功夫,將蠱和武術結合在一起,掌心裏喂了黃泉花粉,拍下去必死無疑。
  蠱師裏麵會武術的不是非常多,但隻要會的,一般都可算高手。大師父更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慢慢朝前走了幾步,忽然足下一點,無聲無息地縱身而上。眾人見他行動飛速,以致於雪地上隻留下一行極淺的腳印,都不由暗暗駭然,這人的功力,真不知高深若何。
  花九千袖子一展,正要放蠱,孰料眼前忽然晃過兩個身影,一左一右,分別架住大師父的胳膊,硬是把他的衝勢擋了下來。她大吃一驚,定睛一看,卻見安心和蘇尋秀一人一邊,一個抓胳膊一個抓腰帶,大師父被他們牢牢盤住,動彈不得。
  “八丫頭!你也想死?!”大師父厲聲吼著,用力一甩,卻不料那兩人抓得極緊,他沒能甩開。
  安心蹙眉急切,卻說不出話來,隻是搖頭。蘇尋秀對貓三他們擠眉弄眼,要他們趕快把花九千帶走。誰知大師父被人一攔,更加憤怒。蘇尋秀隻覺雙手一震,竟然抓不住他的腰帶,不由自主脫手而出,對麵的安心也被震得退了好幾步,大師父揮掌就往花九千心口拍去,一麵厲聲道:“先解決這個再來對付另一個叛徒!”
  花九千隻覺一股大力撲麵而來,待要躲,卻躲不開,眼睜睜看著他的手掌拍到胸前。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腰身突然被人從後麵抱住,硬生生往後麵拖去,安心和蘇尋秀兩人縱身而上,再次抓住大師父的袖子。隻聽“刺啦”一聲,他的袖子竟然硬生生被扯爛!蘇尋秀隻覺心跳都要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百零八遍。
  “砰”地一聲悶響,一個嬌小的人影倒飛出去,摔在雪裏,稍稍動了兩下,便暈死過去。眾人都愣住,花九千最先回神,急忙推開抱住自己的鷹六,飛快跑過去。
  “狐七!小狐七?!”花九千抱起暈死過去的狐七,輕輕搖了兩下,誰知不搖還好,一搖狐七突然張口,哇地一聲噴出好大一口紫血,臉色登時開始發青,偏過頭去動也不能動了。饒是花九千再冷靜,這時也有天崩地裂的感覺。
  原來安心和蘇尋秀扯爛了大師父的袖子,令他不自覺改變了出掌的方向。剛好狐七趕了上來,想也不想縱身擋在花九千前麵,那石破天驚的一掌,正中她胸口。狐七本來武功就弱,哪裏經得起,當場就暈死過去。
  花九千手腳都開始發軟,腦子裏一片混亂,竟然忘了該怎麽處理。身邊突然撲通一聲,卻是鬼八跪了下來。他的臉色比狐七好不到哪裏,然而卻勉力自持,顫巍巍地伸手查看她的瞳孔脈搏。
  “……心脈沒有受損……還有呼吸……”鬼八顫聲說著,從花九千手上抱過狐七,伸手解開她胸口的扣子,不料卻掉下一堆木頭碎片,滾出兩三個小點心。他撿起來一看,卻是一個小食盒,原來狐七有帶一些點心在身上的習慣,她自己隻怕也想不到,貪嘴的壞習慣有天卻救了自己一命。大師父那一掌打在食盒上,所以沒當場震碎她的心脈,然而內髒受損卻是必然的。
  鬼八勉強凝神,把她上衣解開一點。卻見她雪白的胸脯上有碗口大小的一塊烏紫,更可怕的是,那層烏紫正在緩緩往外蔓延。黃泉花的蠱毒!鬼八急忙從袖子裏取出針袋,在她胸口要穴上紮了一圈銀針,護住心脈。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手抖得幾乎無法停住,然而終於還是成功了,那塊烏紫暫時停止了擴散。
  花九千突然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袋子,倒出一點白色粉末,輕輕拍進她胸口,一麵對鬼八解釋:“這是輪回花粉,至少可保三個時辰之內蠱毒不攻心。”
  她勉強回頭,卻見安心和蘇尋秀正和大師父鬥在一起,貓三鷹六兩個人對付二夫人。她深深吸一口氣,正要上去幫忙,忽見身後一個影子,她猛然回頭,就見小丫頭臉色蒼白地瞪著自己。
  花九千心中一震,隨即低聲道:“鬼八,你把狐七帶遠一點。她就交給你了。”

  38.四先生

  小丫頭直直地瞪著花九千,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她往前走了一步。花九千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她糾纏,於是沉聲道:“你是想為你父親報仇嗎?”
  小丫頭卻不答,隻是一步步朝她走過來。花九千退了幾步,眼看就要退到平台邊緣,下麵是幽深不見底的峽穀。這個峽穀叫做“海之淵”,因為山下是茫茫大海而得名,人要是摔下去,斷沒有生還的可能。
  她往另一個方向退去,見小丫頭神色怪異,她不由皺眉道:“你到底想做什麽,說個痛快的!我現在有急事,沒時間和你羅唆!”
  小丫頭臉色更白,喃喃道:“沒時間……又是沒時間……你們對我永遠都是沒時間。三大夫永遠沒時間照顧我,二夫人永遠沒時間教導我……現在你也沒時間。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我不是人嗎?!我沒感覺嗎?!”
  她衝上來,一把抓住花九千的領口,嘶聲道:“我不是木頭!你們憑什麽以為我沒感覺?!啊!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錯!你怎麽不死?!怎麽不死?!”
  她發瘋一樣推搡著花九千,要把她推下深淵。花九千勉強製住她瘋狂的動作,厲聲吼道:“你鬧夠了沒有?!清醒點好不好?!你還要遷怒到什麽時候?!”小丫頭如同不聞,還在奮力推著她,花九千一時惱怒,揚手清脆地給了她一巴掌。
  小丫頭呆住,好像是被那巴掌打傻了。花九千指著她的鼻尖,厲聲道:“不是我給你下的蠱!我也沒有搶走你任何東西!你這麽喜歡自憐自艾,拜托請滾遠一點!我沒有理由承受你的埋怨!”
  小丫頭被她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連後退,眼怔怔地看著她轉身就走。她忽然尖叫一聲,用力抱住腦袋,蹲下去再也不起來了。花九千到底不忍,轉回去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該怎麽說,忽聽身後貓三大吼一聲:“老板小心!”
  她聽得腦後風動,便將腰身一扭,長長的袖子試探性地展開,隻見寒光一閃,卻是二夫人手裏的劍,一下就把她的袖子斬斷了。鷹六趁機抬腳一踢,將她的劍踢飛出去。
  二夫人本來身手就不是一流的,與貓三鷹六兩人纏鬥許久已經漸露疲態。她一生潛心研究天外飛仙,五十歲那年終於成功。要說魘術,萬峰會裏無人可與她匹敵,但這術卻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隻要對方不看她的臉,不聽她說話,在她說話的時候屏住呼吸,那她就無可奈何。因為之前鷹六被她迷惑了一下,所以特別注意這點,她的天外飛仙沒法用,隻得被迫和他們打鬥。
  當下手裏的劍被鷹六踢走,她不由驚怒交加,虛晃一招就想先撤。誰知花九千動作快她一步,足下一點擋在她身前。二夫人隻覺眼前一花,臉上卻結結實實吃了她一個耳光。花九千的力道其實並不大,但侮辱性不言而喻,二夫人都被她打懵了。她今天也夠慘,先是被蘇尋秀用披風刷了一下子,現在又被花九千打一耳光,臉上火辣辣地,不知是疼還是怒。
  花九千打完就狡猾地退了幾步,笑吟吟地看著二夫人鐵青的臉,也不說話。
  貓三鷹六急忙護在她身前,卻見二夫人摸了摸被打的臉頰,森然道:“九丫頭,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你以為你們今天可以全身而退?”
  花九千還在笑,然而笑到後來,卻變得陰狠。她摸著自己的臉頰,輕道:“二夫人,七年了。你以為我什麽都不曾做過麽?我就那樣乖乖等死?乖乖等你們找上門?”
  二夫人沒說話,但見她緩緩撫摸臉頰,自己也忍不住跟著撫摸自己的臉頰,一摸之下卻大吃一驚,被她打過的那邊臉頰其熱如火,但她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她突然有點驚恐,不住地在臉上搓著,希望那隻是自己的幻覺。
  花九千幽幽說道:“你為了煉天外飛仙,為了保持你的容貌,不知道害了多少剛出生的孩子,不知讓多少母親日夜哭泣。你根本沒有做人的資格。可我偏不讓你死。你怕老,我就讓你老;你想迷惑人,我就不讓你迷惑。就算為了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孩子,你也該受些報應了。”
  二夫人驚恐地大叫起來,她左臉上的灼熱漸漸轉移到右臉了!手觸到皮膚,甚至能感覺到它們在輕微地跳動。最恐怖的惡夢也不過如此了,她捂住兩邊的臉頰,使勁搓揉,一麵尖叫:“鏡子!我要鏡子!你對我做了什麽?!”
  花九千隻是從鼻孔裏哼出氣來,如同她開始的姿態,轉身就走,一麵輕道:“你以後最好不要照鏡子,出門戴著麵紗吧。這是我好心的忠告。”
  二夫人已經能摸到鼻子旁的皮膚皺褶了,她放聲大叫,瘋子一樣飛奔回屋子。貓三鷹六都駭然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老板在她臉上下了什麽古怪東西,她的臉簡直是一下子就變了,原本緊繃光滑的皮膚起了折子,看上去可怖之極。
  沒過一會,小屋子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然後是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屋子裏的燭火一下子熄滅了,接著就沒了半點聲息。貓三和鷹六相顧駭然,怔了半晌急忙追上老板。貓三搶著問道:“老板,你沒事了吧?還在……流血了嗎?”
  花九千搖頭:“老娘可沒那麽脆弱!你們倆別愣著,去照顧狐七。”
  貓三不等她說完,早就屁顛顛跑過去了,鷹六沉默良久,才道:“那是什麽?”
  花九千勾起嘴角:“焚心草灰加上單枝蓮心的蠱,破了天外飛仙的幻相。那才是她真正的五十六歲的容貌。”
  鷹六點點頭,回頭望一眼還在和大師父纏鬥的蘇尋秀和安心,又道:“小心,那人很厲害,打不過就逃。”
  花九千擺擺手:“老娘理會得。”
  大師父被兩個人纏住,說不吃力是不可能的。安心如今已經是一個與自己不相上下的蠱師,他時刻都要提防她的蠱,而蘇尋秀則是典型的狡猾之輩,仗著自己輕功好,總是打幾掌就飄走,趁他不注意再回來打幾個冷拳,他抓不到他。
  鬥了半日,大師父焦躁起來,手腕陡然一翻,對準蘇尋秀的臉,袖子一甩。蘇尋秀知道他要放蠱,當下屏住呼吸,蒙住頭臉疾步後退。大師父也不去追,反手又是一劈,正中身後安心的腹部。她臉色劇變,急忙捂住受傷的部位,急縱數步,終於還是熬不住,張口吐出一小灘血。
  大師父森然道:“你果然要反!我早知你和花九千是一路的!從你幾次三番放了她我就明白了!算我瞎了眼!竟然收了兩隻畜牲入門!你想和我鬥?好啊!你上!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能傷得了我!”
  安心咳了幾聲,頹然搖頭,急切地打著手語,似乎在解釋什麽。大師父厲聲道:“你這沒用的東西!誰看得懂你在說什麽鳥語!受死!”他抬腳就往她心口踹,安心聽得風聲,急忙翻身躲過,大師父踢起積雪,趁她分辨不清各種聲響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在她肩膀上狠狠拍下。安心渾身一震,出手如電,一把按住傷口。她沉沉喘著氣,然而麵上竟然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大師父又踢起一團雪,厲聲道:“你就和你那妹子一樣,做煉蠱的材料吧!”
  安心陡然聽他提到自己的妹子,不由心神大亂,更是分不清他的方位,後背心又中了他一掌。她再也受不住,身子一軟,撲倒在雪地裏,不料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提著她的衣襟用力一扯,花九千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耳朵裏:“小八你從頭到尾都被他騙了!你妹子早就不在他手上了!你不需要再怕他的!”
  她渾身都一顫,花九千又道:“你難道還沒感覺到嗎?為什麽我要讓狐七在這裏待一年?!你一點都沒覺得她才是你親妹子嗎?!”
  安心臉色慘白,用力推開花九千。不!她不相信!當年她親眼看到自己才滿五歲的小妹子被大師父軟禁在禁室裏!隻有大師父有鑰匙!狐七雖然很像自己的小妹子,但她怎麽可能是!
  她臉色一變,好像想到什麽似的,用手指著花九千,急切地用手語說道:「你想騙我黃泉花的解藥,對不對?!」
  花九千皺眉將她一推,厲聲道:“你清醒點!難道眼睛瞎了心也跟著瞎了嗎?!你對狐七當真一點感覺也沒有?!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去看看!你小妹子有什麽特征,你總不會也忘了吧!”
  安心乍聽她這樣說,心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渾身都開始顫抖。大師父的掌風又劈到,花九千把她猛然一推,高叫:“你自己去分辨!相信你自己的心!”
  安心懵懵懂懂,覺得渾身都輕飄飄地。她慢慢朝狐七那裏走去。鷹六一見到她,立即警惕地站起來,見她彎腰要碰狐七,他立即要放出暗器。貓三忽然拉了他一把,搖搖頭:“是老板讓她來的,別動。”
  安心的手顫抖著在狐七臉上摩挲半天,然後慢慢往下,順著脖子,往右邊肩膀那裏摸。她的小妹子,在右邊肩膀後麵有一顆小痣,她記得很清楚。而此刻,她的手竟然有點不敢往後麵摸,如果她不是……如果她是……她覺得心都要從喉嚨裏跳出來。最後一咬牙,手指按在她印象中的那個位置——有一顆痣!
  她渾身都僵住了,整個人好像被放在無數旋渦裏,不停被撕扯撞擊。心裏有無數種滋味,甜蜜的,歡欣的,激烈的,仿徨的,憤怒的,恥辱的……令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貓三怔怔看著她,心裏還是有點忌憚這個女人突然出手,然而,她的睫毛忽然劇烈顫抖,然後,一顆,兩顆……汩汩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睛裏流了出來。她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什麽,可她已經不能說話了,隻能從喉嚨裏發出沙啞刺耳的呻吟。
  她俯身緊緊抱住狐七,喉嚨裏發出短促的,傷痛的叫聲,仿佛是在呼喚她的小名,淚水打濕了狐七的臉。貓三心中突然有點不忍,柔聲安慰道:“你……別哭啦。總算能親人團聚,該是高興的事情才對……隻是……狐七她……”說到傷心的地方,他也忍不住喟歎。
  安心很快就收聲,她飛快用手插入另一個眼眶裏,輕輕掏出一朵金色小花。貓三差點要跳起來,那不是黃泉花嗎?!她難道傷心得失心瘋了?!正在驚疑,卻見她把黃泉花放在狐七胸前,指甲在花莖上輕輕一掐,立即滴下幾滴淺黃色的汁水。她整個手掌撫在狐七胸口上,輕輕一轉,汁水滲進烏紫的皮膚裏。接下來的情景如同奇跡,那塊烏紫竟然開始蠕動,一點一點縮小,過了半盞茶的時候,她胸前的烏紫就消失無蹤了,隻剩下被掌擊的青腫。
  安心把花放回眼眶裏,接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顆藥丸,撬開狐七的牙齒,把藥丸放進去。貓三輕道:“她……黃泉花的蠱毒解開了,是不是?她方才吃的是?”
  安心隨意做了個手勢,甚少有人懂手語,她也不指望貓三能看懂,誰知他竟然點了點頭:“原來是護心丸,她內傷嚴重嗎?”
  安心搖搖頭:「沒關係,等我一會,馬上回來再替她治療。」
  她拍拍裙擺,慢慢站起來,麵無表情轉向大師父那裏。貓三見她神色陰冷,心中不由一凜,急道:“你……你剛受了傷!先治好再去吧!那老頭太厲害了!”
  安心搖了搖頭,慢慢走了過去。彼時花九千和蘇尋秀正配合默契,剛剛好和大師父打個平手,略略處於下風。蘇尋秀的口鼻又掩上了布條,隻因怕他下蠱。三人連拆幾十招,他們始終無法傷大師父的身。蘇尋秀打得厭煩起來,忍不住叫道:“這老頭簡直是妖怪!到底有多厲害啊!”
  花九千將他輕輕一推,偏身讓過大師父的手掌,他立即配合地一腳踹上去,誰知大師父背後好像有眼睛似的,抬腳架住他的腳踝,蘇尋秀縱身跳起,一麵還在埋怨:“你不會修煉了八隻眼睛吧?!”
  “小心!”花九千低叫,見大師父袖子一揚,眼見是又要放蠱了。她疾步上前,試圖阻攔,誰知他另一手忽然變抓,狠狠朝她臉上抓來。這下要是給他抓中,不隻破相,隻怕還不知被他種下什麽可怕的蠱。她急急避讓,卻還是被他抓住一撮頭發,用力一扯,頭皮一陣劇痛,竟是被他生生扯下一綹長發。
  花九千痛得悶哼一聲,蘇尋秀見狀正要上前相助,忽聽腦後一陣風聲,一道白色身影如同仙鶴一般掠過他頭頂。他心中一驚,急忙定睛望去,卻見安心裙袂飛揚,尚未落地便是一擊,大師父似乎對她十分忌諱,竟不敢硬接,當下退了幾步,厲聲喝道:“你果然是個叛徒!找死!”
  安心如同不聞,雙手忽然一拍,袖子一揚,整個人如同舞蹈一般旋轉起來,衣袖所揮之處風聲泠泠。她的動作極優美,一轉一擊都仿佛在輕盈地跳舞,漸漸地越轉越快,蘇尋秀眼睛幾乎要看花,忽聽花九千在後麵笑道:“原來是這招!小八,我來幫你!”
  她左足在雪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仿佛一隻靈巧的燕子,滋溜溜滑到大師父身後,雙手若有若無地滑過他的後背,一觸即回,跟著便轉了開去。這兩人動作都十分輕巧,一觸即退,乍一看如同兩隻白色的蝴蝶翩躚起舞,映著暴風雪,倒別有一番雅麗景致。
  當年兩人拜在大師父門下,武藝和蠱術都是跟他所學。但大師父脾氣暴燥且沒耐性,往往教一套拳法第二天就要看到她們會練,否則就會發怒。她們幾乎天天被罵,餓著肚子大半夜的在院子裏研究拳法套路。幸好有個三大夫,看她們兩個小女孩可憐,不但經常帶飯菜,還親自指點武功。雖然名義上她們是大師父的徒弟,但武功上麵,三大夫竟然成了真正的師父。到最後,她們的武功雖然是大師父一派的剛猛套路,但實戰時卻十分輕盈飄逸,完全繼承了三大夫的風格。
  彼時大師父與這兩人鬥得數招,心裏也忍不住驚駭。她們的出手招式自己明明十分熟悉,但偏偏又有那麽一點不同,眼看她們白衣翻轉,姿勢瀟灑又清雅,他一時竟覺得自己麵前是站了兩個三大夫。
  萬峰會裏麵,他和三大夫最不對付。他野心勃勃,雄心壯誌,立誌要把萬峰會發展成為南崎第一大派,上至朝野,下至平民,都以能習得秘術為榮。三大夫卻講究養性修身,對權力一事不太在意。一直以來他們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上三峰也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他對三大夫可以說又恨又怕,最後為了花九千一事,他終於得到機會可以整死三大夫,他卻自裁了。
  如今眼看自己親手教出的兩個徒弟,半分也不像自己,渾身上下倒滿是三大夫的味道,不由又嫉又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陰毒的念頭,下手再也沒有半分留情。花九千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她知道大師父內力驚人,不敢與他身體接觸,隻是若即若離地圍著他打轉,與安心兩個人把他困在圈子裏,慢慢收緊。
  安心忽然拍了兩下手,說時遲那時快,這兩人突然同時轉身,扯碎袖子飛速打成結,一前一後,猛然朝大師父腰上套去。他早知其意,鼻子裏冷冷一哼,出手如電,竟然一把抓住兩人手裏的繩結,用力一扯,安心和花九千兩人如同毫無氣力一般被他扯得向前跌飛。
  蘇尋秀大驚失色,隻急得抓耳撓腮,一個勁在叫:“別過去別過去!快穩住下盤!”還沒喊完,就見那兩人足下同時一點,騰空而起,腰身微微一扭,手下猛轉,竟然把繩結牢牢捆在大師父手腕上!花九千將繩子打個死結,用力拋向安心,自己腰身又是一扭,踢向大師父的麵門。
  大師父雙手被製,隻得連連後退,待要掙脫開來,卻來不及。安心猛然拉緊繩結,他的兩條胳膊被迫縛在身後,後背一震,卻是她一腳踹了上來。大師父勃然大怒,張口正欲叱責,忽見花九千腰身一扭,他前胸又是一震,被她一腳踢中。一直到這時,大師父方醒悟自己中了兩人的圈套,想要發功震退她們,無奈前後要害都被她們抵住,不能妄動,隻要她們一發勁,自己必死無疑。他一世狂傲自負,今天卻被自己的兩個徒弟施詭計製服,不由怒極,厲聲吼道:“死賤人!有膽就殺了我!”
  花九千和安心都恨極了他,不等他說完便足上加勁,隻聽“咯崩”一聲悶響,他的肋骨斷了數根,口角登時迸出鮮血。他也硬氣之極,死活都不叫一聲,隻是怒視花九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砍成萬萬段。
  花九千足跟又是一絞,大師父臉色巨變,張口噴出一口血來,喘息如同雞鳴,眼見是肋骨刺進肺裏了,倘若肋骨刺到心髒裏,縱然他再有十倍神功,卻也必死無疑。安心足下正要吐勁,忽聽旁邊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小八小九,住手吧。不要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畢竟是你們的師父。”
  眾人都是大驚,急忙回頭,卻見平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袍男子,他身量不高,頭上還戴著一個鬥笠,長袍被風雪拂動,發出輕微的聲響,腰上的黃金絲絛也被拂起。花九千乍一見那黃金絲絛,心中忍不住一動,再見他身後隱然站著一個身材巨大的人,冰天雪地,那人竟然隻穿了一件白色褂子,兩條精壯赤裸的胳膊露在外麵,每條胳膊上都紋了兩條黑色的紋身。
  這時,她要是再認不出這人是誰,就是裝模作樣了。花九千把腳收了回來,略帶警惕地看著那青袍男子,半晌才道:“是你,四先生。如此深夜,你來天之崖做什麽?”
  安心一聽四先生四個字,急忙走到花九千身邊,後麵的大師父頹然摔在地上,微微抖了兩下,便暈死過去。
  四先生歎了一口氣:“大師父縱橫半生,隻怕做夢也想不到最後傷在自己弟子手上。我知道他做了許多對不起你們的事情,但能否看我的薄麵,不要殺他?”
  花九千心中驚疑不定,一時沒說話。
  萬峰會有無數人,但能被稱為上三峰的,全是精英蠱師。而上三峰更有九人統帥領導,那九人是精英中的精英。當年她和安心因為被大師父看上,資質非凡,所以十三歲時才被人稱為八姑娘九姑娘,正式成為上三峰頂尖人物其中兩個。
  從大師父到九姑娘,這九個人的稱號並不是依據實力高低來排的,而是每個人入選的時候從一到九自己選一個數字。如果當真要按資曆來派,這個神秘的四先生應該排在第一位。據說他入會比大師父還早了許多年,一直十分低調沉默,平時甚至極少在萬峰會總堂出現。但由於他資曆極老,大師父也不敢拿他怎麽樣,隻能由著他雲遊四海,悠閑自在。
  花九千和安心對這位四先生壓根就沒什麽印象,小時候在總堂見過他不超過三次。唯一的認知就是他腰上終年係著黃金絲絛,身後跟著他養的僵屍蠱。是的,他身後站的不是人,而是死人,一個死了起碼有一百年的人。萬峰會裏,隻有四先生懂得如何用僵屍做蠱,他生平不收弟子,所以至今也無人知道他到底怎麽操縱僵屍的。
  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從來不理會會中事務的人,為什麽今夜出現在這裏?花九千突然感到驚駭,如果他是向著大師父那裏的,那麽事情隻怕要糟。她和安心可以對付大師父,好歹他是個活人,有血有肉,但一個僵屍要怎麽和它打?刺它不痛,踹它不癢,下蠱也沒用。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多往僵屍那裏看了幾眼。
  四先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不,佩佩不會對付沒有惡意的人。多少年它都陪著我,習慣了。倒沒想到你們會在意,不如我讓它退個幾裏路,咱們和和氣氣說一會話,好不好?”
  說罷他輕輕揮揮手,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下蠱,身後那個巨大的僵屍居然轉身就走。隻是天氣寒冷,死人骨頭肌肉僵硬,它走起來的姿勢很有點滑稽,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花九千卻笑不出來。眼前這個四先生,她看不透。是的,看不透。無論多麽厲害的人,你都可以從他言行氣質中看出他的厲害程度,這是人的本能直覺,從而判斷危險程度。可她卻看不透四先生。或者與其說看不透,倒不如說他分明是敞開了胸懷,隨她觀察,她卻沒那個眼力本事。
  他想做什麽,想說什麽,她完全猜不到。所以才可怕,十分可怕。
  安心走到她身邊,她麵上也帶著隱隱的恐懼。盲人的感覺向來靈敏,連安心都覺得害怕,那麽這個四先生一定不是簡單人物。大師父難道從來沒想過提防這個人嗎?
  四先生扶著鬥笠,輕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今天沒時間一一回答,就撿幾個重要的來說說吧。關於你們大師父的野心。小八小九,你們倆是聰明人,大師父想做什麽,你們很清楚了。”
  她們倆還是沒說話,四先生又道:“如今宮中有許多蠱師,都是萬峰會的人。小八又是惠王身邊最寵信的紅人。看起來前途很光明。不過,世上的聰明人可不少,比你們聰明,比大師父聰明的人多的是。須知道,真正聰明的人,是明白大智若愚這個道理的。”
  花九千見他說了半天都是在繞圈子,不由低聲道:“四先生到底想說什麽?請直說吧。”
  四先生輕聲一笑,道:“我來,隻是告訴小八,如果想活命,以後就不要回王宮了。這算是我們同會一場的情誼,我事先提醒一下。”
  安心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恍然大悟,花九千輕道:“難道你……和惠王……?”
  四先生壓低鬥笠,手指在上麵輕輕點著,過一會才道:“你們都很聰明,但還不明白爭權奪利的可怕。想真正除掉一個人,用強權去壓強權是不可取的,惠王是個很懂得權術之道的人。你們自己回想一下他做的所有事情,或許會明白。”
  他說完,頓了一下,又道:“我沒時間多說了。大師父就交給我。放心,我對你們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然也不會把安心放回來。今後你們就自由了,萬峰會再無一人回來為難你們。這是我的保證。”
  他緩緩走過來,花九千急道:“等等!是你去找惠王的嗎?你們……早就知道了一切?”
  四先生輕道:“是惠王來找我的。他如果真是那樣昏庸,就算手下有魏重天那樣的名將,也不可能把桓王打個落花流水。桓王好好的怎麽會突然不喜魏姓世家?你身後那位年輕人怎麽那樣容易就在皇宮裏潛伏一個月?惠王好好的為什麽要在別院待那樣久?這些如果你們還不明白,我亦無話可說。”
  花九千隻覺似懂非懂,喃喃道:“那麽說……他是故意順著……大師父的步子走下去……?就是為了……為了等我們互相殘殺……?你們好收漁翁之利?”
  原來,從雪山那次見麵就開始……不,從她嫁到魏姓世家就開始了!惠王原來一直暗中盯著萬峰會?!那樣一個昏庸的,色迷迷的昏君?!花九千終於明白為什麽四先生會說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她茫然地看著安心,她麵上也是同樣茫然的神色,兩人都不敢相信這一切。他們白白鬥了一場!白白浪費那樣多的心思!所有事都是四先生和惠王在後麵期待的!
  四先生走到大師父身邊,正要彎腰把他扶起來,忽然停住了動作,抬頭往小屋子那裏望去,笑道:“哎呀,我竟然忘了她。小八小九,給你們看一件好玩的事情。”

  39.大歡喜(三)

  四先生把手指放在唇邊,吹了一個尖銳的哨聲。沒一會,隻見一團黑影急速從平台後麵竄了上來,竟然是他養的僵屍!它的動作雖然僵硬,卻快速無比,猛然衝到四先生身邊,一下子定住,頭頂肩頭積了許多雪花。死人身體冷,雪花也不化,看上去詭異之極。
  四先生指了指小屋子,在僵屍身上輕輕一拍,它轉身就走。
  沒一會,隻聽屋子裏傳出一聲尖叫,是二夫人的聲音。她一邊哭一邊叫,好像還在罵著什麽。花九千隻見那僵屍手裏提著死命掙紮的二夫人,朝這裏走過來。二夫人兩隻手被它抓住,隻剩兩條腿使勁踢,踹,蹬,嘴裏還在嘶聲痛罵。她臉上戴了一個紗帽,把臉遮住,看起來是正打算逃走,被抓回來的。
  僵屍走到四先生麵前停了下來,二夫人一見他,不由顫聲道:“你……你……怎麽是你……”
  四先生笑道:“好久不見,二夫人似乎變了許多。”說罷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她的紗帽。二夫人放聲尖叫,極力想捂住臉,無奈雙手被僵屍佩佩抓住,分毫都無法動彈。
  四先生微微抬起一點鬥笠,上下打量她一番,淡道:“果然老了許多。你的天外飛仙似乎被人散了幻相呢。”
  二夫人漲紅了臉,似乎每一條皺紋都在憤怒地跳動,然而還是勉強低聲道:“四先生,我與你素來沒有恩怨,你何必欺人太甚!”
  四先生搖頭笑道:“我與你自然無甚恩怨,但三大夫的事情,咱們可得說說。我問問你,好好的幹嘛在他女兒身上試蠱?會裏那麽多的蠱人,夠你用的,幹嘛非挑她?當年是你非要把他女兒收為弟子,末了卻什麽也不教她。這些事,我倒想聽聽你的道理。”
  二夫人臉色一白,咬緊唇別過臉去,什麽都沒說。四先生又道:“上三峰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然能讓你這樣的人進來。叫你一聲二夫人,是尊重大師父的妻子身份。三大夫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這樣陰毒地對他!”
  “你今兒是為了三大夫來討伐我的麽?!”二夫人厲聲打斷他的話,她麵上泛著一種奇異的紅,又道:“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如何?!可惜他沒死在我手裏!不然我要他活活受罪幾十年!”
  四先生沉聲道:“三大夫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死後卻連全屍也沒存下來,到如今還要被你這種利口奸婦平白誣蔑。萬峰會中我最敬他,今日便來為他討個公道了。你不肯說也罷,不如我來說,你見三大夫人品出眾,鰥夫獨女,便想勾引他。嘿嘿,上三峰裏被你勾引去的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可憐大師父一直蒙在鼓裏,為你做了多少回惡人!你花了無數心思,可惜三大夫始終不上鉤,你就把他女兒強行要來作為弟子,希望他多注意你一點。可惜你還是打錯了算盤!見他始終不在意你,你這惡毒的女人就在他女兒身上試蠱作為報複!我沒說錯吧?後來知道他愛上小九,把她敬若天人,你不敢動小九,就私下捏造各種謠言,讓會裏人人以為三大夫是個狼心狗肺的偽君子!三大夫心胸寬大,不與你計較,我卻不能容你這種下流奸婦!”
  他拍了拍僵屍佩佩,森然道:“卸她兩條胳膊!卸完還有兩條腿!”
  二夫人驚天動地地叫了起來,沒命地掙紮,卻怎麽也掙不開來。她語無倫次地痛罵,忽而又痛哭求饒,狀若瘋癲。花九千雖然不齒她的行為,卻也不忍看她馬上就要斷手斷腳的慘相,不由轉頭閉眼。
  不料旁邊突然衝出一個小小身影,沒命地撲向二夫人懷裏,尖叫道:“原來是你!原來都是你做的!你這賤人!我殺了你!”竟然是小丫頭。她撕扯著二夫人的衣服,在她臉上身上抓撓啃咬。二夫人臉上劇痛,被抓的血痕滿滿,這下是真的毀容了,再練一百年天外飛仙也沒用。
  她又驚又怒又痛,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然暈了過去。小丫頭瘋狂地搖晃著她,含糊地叫著什麽,然而再也沒人聽得懂了。
  四先生歎了一聲,緩緩扶住她的肩膀,輕道:“事已至此,再哭再痛也沒用了,你是三大夫的女兒,勇敢活下去吧。若是無處可去,不妨和我走,以後我來照顧你。”
  小丫頭猛然推開他的手,厲聲道:“你現在做什麽好人?!既然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為什麽不去阻止?!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人!你不要碰我!”
  她轉身就往平台邊緣跑去,竟然是想縱身跳崖。安心動作更快,閃電一般竄到她身後,一把攔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勾。小丫頭滿臉是淚,掙紮了一會,忽地笑了起來,沒笑一會又開始哭,口中喃喃自語,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麽。
  安心在她頭頂輕輕按了一下,她卻動也不動,隻是一會哭一會笑,眼看是快瘋了。安心連彈幾下百匯穴,她都沒反應。安心實在無法,隻得搖搖頭,畢竟與她相處有一段時間了,感情談不上深厚,卻也不是全無。
  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血紅的小瓶子,正要打開,卻聽花九千說道:“小八!這東西不可以隨便用!隻要活著,她總有一天能想通的!你這樣做,等於是斷了她的後路!”
  安心搖頭,單手連做幾個手勢:「她已經瘋了,我這樣做,也是她的心願。以前她和我提過這事,她不想一輩子痛苦。我尊重她的意願,以後我來照顧她的生活。」
  花九千見小丫頭那種模樣,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安心。她哪怕再遲兩三年,等到十四五的時候再被試蠱,也好過永遠做一個孩子。明明渴望感情,渴望疼愛,卻永遠得不到,隻能做一個別人眼裏的怪物。確實太殘酷了。
  安心打開瓶蓋,輕輕一晃,血紅的煙霧緩緩竄出來,一點一點鑽進小丫頭的鼻子裏。小丫頭的眼皮子微微動了一下,似醒非醒,安心摸摸她的額頭。輕輕打個響指,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臉上淚痕還在,可雙目中再也沒有任何痛苦的神采,隻有一派天真。
  她抬頭,怔怔看著安心,忽然低低叫了一聲:“媽媽……”然後緊緊抱住她,再也不鬆手了。安心摸著她的後腦勺,發覺她睡著了,於是把她輕輕抱起來,轉身走回去。貓三見她那般纖瘦的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看起來甚是吃力,不由好心過去幫她,誰知剛把小丫頭抱過來,她卻軟軟地靠在自己懷裏,迷糊地叫了一聲:“爹爹……今天晚上吃木耳好不好?”
  貓三漲紅了臉,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好。啊,他才十九歲,就要被人叫爹爹了?!他尷尬地看向安心,她卻微微一笑,示意他點頭答應,他隻好結結巴巴地說道:“好好好……好啊。沒問題!”
  四先生壓低鬥笠,說道:“事情就這樣吧,我耽誤了這樣久,不得不走了。以後隻怕再也沒有相見之日。各自保重!”
  他轉身,在僵屍佩佩身上再拍一下,低聲道:“把兩個人帶著,咱們走吧。”
  說罷,轉身踏雪而去,花九千突然想起了什麽,追上去急道:“最後一個問題!魏重天他……惠王會……?”她沒有問得清楚,但相信四先生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四先生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朗聲笑道:“無論最後如何,都是魏將軍自己選擇的,對不對?惠王會如何,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又怎麽能猜到天子的心意呢?”
  言下之意,竟是說他前途莫測了?花九千心中萬般感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眼看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麵,她怔了良久,這才回頭,在每個人臉上掃過一遍,所有人都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點什麽。
  說什麽呢?這樣辛苦地鬥了一場,傷心過,疼痛過,快樂過,歡笑過。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永遠的回憶。可是,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在陽光燦爛的小院落裏,大家一同歡喜。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氣,揮揮手,笑道:“都看著老娘做什麽?快起來!回家啦!”
  大家一起回家。
  ××××
  狐七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一堆人頭,一個個都眨巴著眼睛瞪著她看,嚇了她好大一跳,差點從床上滾下來。花九千趕緊扶住她,笑道:“才醒過來就不能讓人放心!快坐好,現在胸口還疼嗎?”
  狐七這才發覺自己床邊站了一圈人,鬼八貓三鷹六小丫頭都眼巴巴地看著她,好像等她說點什麽。她摸了摸胸口,四周看看,發覺自己是躺在書局的床上,不由奇道:“誒?我們什麽時候回來的?那個老壞蛋呢?老板沒事嗎?”
  貓三搶著說道:“早就回來啦!就你這個懶豬睡到現在!”
  狐七呆呆地看著坐在床邊神態親密的安心,再看看坐在床尾含笑的鬼八,抬頭看著老板欣喜的笑容,很認真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定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花九千歎道:“要給你解釋清楚一切太困難了,改天讓鬼八詳細講給你聽吧。你現在身上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狐七摸摸肚子,苦著臉用力點頭:“有的有的!好難受!”
  安心急忙給她搭脈,花九千急道:“哪裏難受?說出來。”
  狐七歎道:“我好餓啊,想吃大運齋的肉包子!”
  眾人都是一呆,跟著紛紛大笑。狐七到底還是狐七,隻要她嚷嚷著要吃東西,那就絕對不會有事了。狐七被他們笑得莫明其妙,撅嘴很是不滿。鬼八悄悄捏捏她的手,輕道:“待會就去買包子給你吃。不過之前有件事要告訴你,你做好準備了嗎?”
  狐七見他說得那樣鄭重,不由也跟著緊張起來,慢慢點頭。鬼八說道:“你多了一個姐姐了,開心嗎?”
  狐七一呆,顯然沒反應過來,花九千拍拍安心,笑道:“安心是你親姐姐,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你是她親妹子。當年我離開萬峰會的時候,想著他們一定會拿什麽要挾小八,打聽了半天才知道你被大師父抓了軟禁在密室裏。我把門砸壞了,打倒好幾個守衛才把你這丫頭救出來。結果你還在睡覺,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餓了要吃東西,你這讒性子是天生的!”
  狐七對以前的事情一點印象都沒有,以前她也問過老板,她老騙她說是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但,原來安心竟然是她姐姐麽?狐七忍不住仔細打量安心,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把她看清楚,隻覺她淡眉薄唇,麵容清淡,和自己沒有太相像的地方,但兩人的鼻子卻是一模一樣,越看越像。狐七忍不住摸上安心的鼻子,喃喃道:“真……真的嗎?是我姐姐……?”
  安心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神色幸福之極。花九千又道:“小八有個小妹子,我早就知道了。你們的父母在戰亂中喪生,她帶著你顛簸流離,快要餓死的時候,被大師父救了下來。本來大師父是想培養你們兩個的,但那時候你太小了,什麽也不懂,加上小八性子固執,大師父怕她以後不聽話,便想出拿你做人質的點子。其實這在萬峰會是很常見的,很多人都是因為有重要的親人被扣,不得不為萬峰會做事。”
  狐七忍不住想到自己對她那種隱隱約約的好感,雖然以前明知道她是壞蛋,自己卻怎麽也討厭不起來,甚至盼望她會和自己多親近一些。如今她終於明白這些感情是因為什麽。啊,她竟然是她姐姐!多麽不真實!她不敢相信,可是心頭明明是喜悅之極的,隻想抱抱她,親親她,膩住她好好撒嬌再也不離開。
  而她的身體也遵從了心願,一把撲進安心懷裏,親親熱熱叫一聲:“姐姐!我餓了,我要吃大運齋的肉包子!”
  安心激動之極,急忙點頭,站起來就要出去給她買包子,被花九千笑著攔住:“別理這丫頭!待會就吃飯了!她現在是大姑娘了,你可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寵著她。”
  安心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後麵的小丫頭也開始喊:“媽媽!爹爹!我想吃烤鴨!”貓三尷尬之極,這兩天被這丫頭叫了不知道多少聲爹爹,到最後他真有種感覺,自己是她爹,安心是她娘。
  他拍著小丫頭,柔聲道:“乖,馬上就吃飯啦!明天爹爹買烤鴨給你好不好?”
  說完抬頭見鷹六捉狹地看著自己,他臉一紅,狠狠瞪回去。其實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實在無法狠心拋棄一個成天抓著自己衣角叫爹爹的小姑娘,他也知道這丫頭其實比自己大了許多,而且中了大歡喜,無論遭遇什麽都感覺不到痛苦,隻有幸福。更因為如此,他格外憐憫她。
  安心走過來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對他微微一笑,貓三的臉又紅了。怪了,他幹嘛要臉紅?搞得好像是他心虛一樣。耳邊又聽小丫頭開心地叫安心媽媽,他臉紅得更厲害,幾乎不敢抬頭看她,隻怕她笑自己。
  他這些小心思當然沒人知道,由於狐七嚷嚷著餓,他們終於開飯。這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熱鬧無比。晚飯後,狐七和鬼八兩個小家夥躲到房間裏說悄悄話了,鷹六照例洗碗,蘇尋秀按照老規矩跑到庫房整理書局裏的寶貝了,貓三本來是想和安心帶著小丫頭和黛黛“一家四口”去散步的。黛黛這家夥以前一天到晚欺負狐七,但見了安心卻成了獻媚鬼,大約是發覺這不是個好惹的主,一天到晚纏著她撒嬌,把他這個正經主人丟在旁邊不管。
  但安心似乎有話要和花九千說,貓三隻好帶著一人一貓出去散步消食,心裏有一點小小的遺憾。
  “有什麽事就說吧,你我還需要顧慮什麽?”花九千給安心倒了一杯茶,低聲說著,“黃泉花蠱你也給我解開了,不過左手不能動那是因為拖得時間太長,和你的能力沒關係,你不需要總記掛這事。”
  安心早早就替她解開了黃泉花的蠱毒,但由於拖了一年的時間,她的左手還是沒能完全恢複,無法靈活運用。安心總對這事感到抱歉,但無論用什麽法子,花九千的左手也無法恢複成以前那樣,這是一件憾事。
  如今聽花九千這樣,安心卻搖了搖頭,手指有些猶豫地動了起來:「不是這個,而是三大夫的蠱。當年,三大夫死後,他的屋子被人清空,我偷偷去翻過他的東西。我想我知道你中的蠱是什麽。」
  饒是花九千再鎮定,乍一見她這樣說,還是一失手打翻了茶杯,茶葉淌了一桌子。她卻不動,隻是定定看著安心,然後,低聲道:“真的?還能解開麽?”
  安心搖搖頭:「他有一本簿子,上麵寫的都是他生平研究出的新蠱。我在夾頁裏麵找到一張紙片,上麵寫的應該是你中的蠱。他還沒有取名字,但我看症狀,和你中的一樣,都是令傷口無法愈合,最後流血過多而死。」
  花九千緊緊握住手,手心裏竟然在冒汗。無論她平時裝的多麽風清雲淡,但每次想到自己隻有不到兩年的壽命,心總會痛。是的,她還不想死,好容易大家終於聚在一起,可以平穩幸福地生活下去,她舍不得這樣的日子,她還想知道幸福的味道。她有很多的心願未了,很多事情想做,不想離開這些她愛的人。
  安心繼續“說”道:「小九,這個蠱是沒有解藥的。」
  一瞬間,花九千的心沉到了最深淵,盡管她竭力自持,但臉色還是一點點白了。安心握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似乎是在安慰,然後手指繼續動作:「可是我看到紙片後麵寫了一句話,說這蠱尚未完成,所以十年是一個關卡,很可能到了第十年,這蠱的效力會突然消失。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的!你不要放棄希望!」
  花九千苦笑一聲。過了半晌,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笑道:“罷了,盡管隻有十年,卻是我最幸福的十年。不管最後是死是活,我都沒什麽遺憾。至少我還有兩年時間享受享受清閑,老天爺也夠仁慈了。”
  安心緊緊握住她的手,睫毛在微微顫抖。花九千搖頭:“不,我說的是真話。我在乎的那些人,都幸福了,我也放心了。當然,我是很想活下去的,但當這種想法成為負擔的時候,我也隻有拋棄它。至少,我會讓自己走的毫不傷心後悔。”
  每個人都有麵臨死亡的那一刻,她的不過是提前一些罷了。雖然她到如今仍然沒嚐過幸福的甘甜,但她愛的那些人都幸福,對她已經是莫大的欣慰。花九千一向是個坦然的人,活著的時候要大膽歡笑,死的時候也要坦然無懼。
  門外突然傳來什麽東西碰撞的聲音,安心急忙開門,卻見蘇尋秀手裏捧著一堆寶貝古董,呆呆站在門口,頂上的象牙煙嘴掉下來了他好像也沒覺得。他隻是像個傻子一樣看著花九千,臉色比象牙煙嘴還白。

  40.大歡喜(終)

  安心本來還想和花九千多說一會,但見來人是蘇尋秀,便悄悄走開了。她雖然眼盲,感覺卻比常人要敏銳許多,從第一次見麵就知道,花九千和他之間有一種暗潮湧動。雖然他們從來不說,但互相心裏一定是明白什麽的。
  花九千隨手用抹布把桌子上的茶葉渣滓擦掉,然後對呆站在門口的蘇尋秀招招手,笑道:“站那裏做什麽,秀秀?進來吧,庫房收拾的如何了?又挖出什麽寶貝?”
  由於書局太亂,寶貝垃圾都堆在一起,蘇尋秀終於看不下去,嚷嚷著要把寶貝整理好放在庫房。貓三鷹六懶得理他,基本上,他們都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了,所以隨他折騰書局。這兩天他已經整出許多值錢的古董,每天對著那些寶貝,倒也其樂無窮。
  見花九千若無其事地喚他,蘇尋秀嘴唇動了動,點點頭,倒也毫不猶豫走了進來,把手裏那些寶貝古董一股腦丟在桌子上,嘩啦一下。花九千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在裏麵挑挑揀揀,擺弄了半天,終於從最底下抽出一幅發黃的卷軸,小心翼翼地打開。
  “東良狂人的真跡,他生平最喜歡畫美人,最厭惡畫山水。但我卻始終覺得,他的山水畫比美人要好看得多。”蘇尋秀輕輕撫摸著毛糙的畫紙,沒頭沒腦冒出這麽一句話。
  這是東良狂人畫的一幅山水圖,他生平隻畫過三幅山水,皆是雲遊四海的時候,見景觸情,興筆畫成。花九千湊上去打量一番,點頭道:“嗯,他的字畫可謂一絕。這幅畫是他在北陀太玄山,登上白首峰的時候畫成的。下麵還有他的題字呢。”
  但見滿紙蒼翠雄偉,雲海縹緲,雲海深處似乎還隱約有奇峰凸現,真真假假,如夢如幻。隻看著他的畫,便如同自己已經登上了阧峭的白首峰,滿目深黃淺碧,天地浩然,朗朗乾坤,心曠神怡之極。下麵兩行狂草,是他的題詩,然而已經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甚是可惜。
  蘇尋秀“嗯”了一聲,低聲道:“看風景和住在裏麵是不同的感覺。我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想老了以後一定要找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和我的幾十個老婆過神仙生活。她們給我做飯做衣,我可以上山砍柴獵虎殺熊,決不讓她們冷著餓著。每天晚上她們就猜拳,選兩個人來陪我,替我捶腿捏腰,燒好洗腳水。然後會問我第二天想吃什麽,我會回答,我喜歡吃你們。”
  花九千聽得一頭霧水,又是幾十個老婆,又是燒洗腳水的,他的夢想還真不小!不過盡管這樣,她還是很給麵子地“哦”了一聲,撐著下巴等他繼續說自己偉大的夢想。
  蘇尋秀卻停了一會,似乎在想什麽,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過了一會,他又道:“我會很寵其中一兩個,然後她們就開始天天爭風吃醋,鬧翻了天。女人就是這樣麻煩。”
  花九千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歎道:“秀秀,你到底想說什麽?和我抱怨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蘇尋秀沒理她,繼續說下去:“所以,老婆絕對不能多,其實一個就很好。我對她一人專心,她也隻對我好。我會帶著她住在湖邊,冬天湖水結冰的時候,一起坐在冰上釣魚。晚上就吃魚湯,她會怪我隻吃魚肚子,而且魚刺吐得滿地都是。她會罵我懶,會為一點小事跳腳。可是,她卻是全天下最愛我的女人。”
  花九千沒說話,隻是輕輕取了一個杯子,重新倒一杯茶。茶水在抖,不甚平穩,灑一點在桌子上。她努力捏緊杯子,讓手指不要抖得那樣厲害,然後一口喝幹微涼的茶水,連茶葉都嚼下去,她卻似乎毫無知覺。
  蘇尋秀還在說:“這是我最想過的日子,雖然我現在還沒老,還想著娶一堆老婆。但,哪怕隻有兩年,一年,一天……能實現這個夢想,我都會毫不猶豫,實現這個夢想。”
  花九千怔怔地望著桌麵,不知想什麽想得出神,忽然,她動了一下,把杯子放下來,輕笑道:“真是一個好夢想,聽起來很幸福。”
  蘇尋秀慢慢卷起畫軸,隨手丟在桌子上,然後挑眉問她,很有點不耐煩地:“如何?想好了嗎?”
  花九千失笑,故意逗他:“可我舍不得許多小美人,也舍不得那些滾燙的洗腳水。”
  蘇尋秀臉皮子紅也不紅,從鼻孔裏哼出來一口氣:“什麽美人比得上小爺我?你這個沒眼光的女人!”
  花九千笑得差點又把杯子打翻,蘇尋秀把手伸到她麵前,用眼神示意她趕快識相點。花九千終於把手放上去,緊緊握住,低聲道:“那就多指教了,蘇大爺。”
  蘇尋秀哼哼兩聲,輕輕一拉,把這個魔女先降伏再說。把她輕輕抱在懷裏,就好像抱住了一切美好的閃爍的東西,她曾經下的那些圈套符咒,全部消失。她被自己伏住,又或許是自己被她伏住。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懵懂了好久好久,此刻終於艱難地摸索到一點點幸福的輪廓。一個時辰就是一輪回,沒有後悔。
  良久良久,他的已經快化成漿糊的腦袋才突然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於是推開她,板著臉說道:“快把那該死的七步倒八步倒給我全部解開!不然……哼哼!”
  花九千但笑不語,過了一會,才慢吞吞說道:“你自己偷偷溜出去過好幾次,以為我不知道麽?既然早知道沒了蠱,現在的興師問罪算什麽?”
  蘇尋秀很狡猾地幹脆不說話,在她臉上狠狠捏一把,趁她要呼痛的時候,幹脆使勁用嘴巴封住。啊啊,一個女人太聰明了不是好事,他暗暗想著,改天一定要她改改這毛病。
  鬼八在書局裏留了幾天,便告辭回雙陽鎮,隻因羅太真一紙書信寄了過來,隻有一句話:「此時不回,更待何時?」師父在催他回去,縱然再舍不得狐七,他也隻好收拾行裝,回去完成他的修行。
  臨行前,他似乎想起什麽,特意告誡花九千:“隻怕南崎不是久待之地,書局裏有太多惠王顧忌的人,現在不動你們,是給四先生麵子。一旦天下盡歸他手,就是斬除眼中釘的時候。不如盡早撤退。”
  師父曾夜觀天相,說西方有星大如鬥,冉冉似火,將旁邊一顆血紅小星的光芒蓋下去。據說那是龍氣之相,隻怕五年之內真命天子會出現,但由於霸氣過重,恐怕會犯血光之災。如今的情況看來,指的一定是惠王。
  安心那麽久沒回王宮,他一點動靜都沒有,可見四先生在天之崖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可怕的是之前他們竟無一人看出端倪,此人的城府之深,令人駭然。
  花九千點了點頭,輕道:“他要統一南崎,至少還要三四年的時間吧,到時等你學成,一起離開。不然狐七可不願意。”她微微笑了起來。
  鬼八也忍不住嘴角一絲笑意,過了一會,又道:“老板的事情,狐七都告訴我了,關於你身體裏的蠱,我也知道了。我師父曾說過,蠱師煉蠱的時候,往往喜歡按照故鄉的習慣。你不如去三大夫的故鄉去看看,說不定能有什麽意外收獲。”
  花九千欣喜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鬼八,你很好。我為狐七開心。謝謝你,我會去試試的。你也保重,好好照顧師父,盡早學成回來。這裏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你的家。”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鬼八突然說道:“老板,以後不要和天威將軍再有任何接觸。師父說他命中帶煞,骨肉疏離,功高犯主,以後隻怕沒有好下場。你們當時去雪山找狐七,恐怕惠王也早一步知道了,所以他才特地去那裏打獵,為的就是見你一麵,確定你是蠱師,確定你和他的關係。他對自己身邊的人都這樣懷疑,做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天威將軍看起來又是個固執的人,這兩人以後一定會有衝突,惠王又是心機深沉的人,以後隻怕是誅他九族的罪。你務必注意。”
  花九千長歎一聲:“他沉迷此道,我也沒辦法。算了,不說這事,你走吧,我讓鷹六一路護送,你可以放心趕路。”
  鬼八走後沒幾天,花九千和蘇尋秀也踏上了旅程。三大夫的故鄉在北陀太玄山下,真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注定。北陀雖然秘術不盛行,但太玄山下卻有許多野生的藥草毒蟲可以用來煉蠱,隻是當地人並不知道,由著它們瘋長,在花九千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二人在三大夫的故鄉逗留了近一年,把每一種藥草毒蟲都細細研究一遍,加上臨行前,安心把當年三大夫配蠱的方子默寫出來教給他們,最後找到了煉製那蠱的幾種重要材料。無奈藥草種類過於繁雜,花九千研究了許久也沒找到解決方法,她不由更加佩服三大夫在蠱術上的造化。
  由於研究不出解藥,花九千幹脆放棄這個心思,和蘇尋秀兩人在太玄山腳下租了一間民居,過起半隱居的生活,實現蘇尋秀所謂的“夢想”。花九千用蠱替村民治療傷病,蘇尋秀打獵砍柴,過得倒也清閑。這兩人幹脆對三大夫的蠱隻字不提,在外人看來郎才女貌,可謂絕配。隻是不知關上門,到底是誰燒洗腳水,這也是一件玄妙的事情,兩人的說法莫衷一是,爭辯不休,索性不提。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地過去,山中歲月靜好,不知外界何年何月,花九千偶爾和書局通通信,現在九千書局交給了安心主持,她是個精細的人,比花九千的大手大腳好了不知多少,因此雖然到目前為止仍然沒談成一筆生意,但靠庫房的那些古董,也夠他們溫飽一輩子了。
  一日,又收到書局的信,蘇尋秀正在忙著修漏雨的屋頂,忽聽花九千在下麵高聲喚他秀秀。這個可惡的小名她已經很久沒叫過了,如今乍一聽,他不由一愣,錘子差點砸手上。
  “說了不叫這個名字的。”蘇尋秀幹脆躺了下來,無奈地說著,一麵揉著紅通通的手指,還是被砸了一下。
  花九千在下麵揚揚信紙,笑道:“咱們該回書局了,大喜事。”
  “什麽事?”他懶洋洋地,冬日的太陽實在很溫暖,害他有點想睡覺。
  “貓三終於要成家了。”花九千彈著信紙,笑道:“想不到這小子居然會和小八好上!之前一個字不和我說,突然來這麽個消息!”
  蘇尋秀懶懶翻身,打個哈欠:“他們成親就成親唄,為這個特地跑一趟,累也累死了。話說回來,咱們來這裏也有兩年……不,快三年了吧……惠王怎麽還沒稱皇帝?南崎到底拿下沒有?不如讓他們一起過來……”
  突然,他停住了,猛然從房頂上坐起來,由於動作過猛,重心登時不穩,差點一頭倒栽下來。他急忙抓住一片瓦,急急瞪著花九千,好像想說什麽,卻一下子說不出來。
  花九千瞪著他:“幹嘛?看什麽?”
  蘇尋秀愣愣吐出兩個字:“三年。”
  花九千蹙眉:“有三年了嗎……?”突然她也倒抽一口氣,猛然捂住肚子。蘇尋秀飛快從屋頂上跳下來,一把拉住她,急道:“怎麽?!難道開始不舒服了?!”
  花九千渾身發抖,用力搖了搖頭,怔怔說道:“三年了……三年了……沒有事……蠱沒有發作……”她撫住小腹,隻覺不可思議。真的如安心說的那樣,三大夫的蠱是未完成的,十年過去,效力竟然消失了。
  山中的歲月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緩慢,以致於她忘了算時間,原來已經過了三年嗎?她原以為自己隻有兩年的性命了,可是,她還活著,她沒有死。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把這事丟在了腦袋後麵,如果不是蘇尋秀提起,隻怕再過兩年她也想不起來。
  蘇尋秀長長吐出一口氣,兀自還不放心:“真的沒事?不痛嗎?今年十一月沒流血吧?”
  花九千怔怔搖頭,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月是什麽時候,自從住到這裏之後她就沒算過日子。可是仔細想想,她確實有很久沒流血了,小腹裏也不會再有隱約的疼痛。她本來以為是日子安穩,原來竟是蠱消失了!
  啊,她還活著!以後,一直都能活下去,活到白發蒼蒼,變成老婆婆。花九千滿心感慨,縱然堅強如她,這時也忍不住淚盈於眶。蘇尋秀從後麵緊緊抱住她,一麵馬後炮地說道:“我早就知道那蠱會消失!事關小爺我一輩子的幸福,我怎麽能馬虎呢?”
  花九千又想大笑,又想狠狠大哭一場。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他的手,勉強笑道:“看起來……你一輩子也找不到幾十個老婆了。那些花啊草啊,狠狠心,忘了吧。……老娘我……一輩子都對你好……”
  蘇尋秀這時忽然聽到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說的那些話,笑也不是惱也不是,然而鼻子裏麵又酸酸的,心裏麵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發顫。
  半晌,他才正色道:“要我不找幾十個老婆,那簡單。隻要以後每天都是你來燒洗腳水,叫我蘇大爺給我做飯洗衣捶背捏腳暖床……”他頓了頓,低聲道:“再生幾個孩子,小爺就勉強勉強收心,將就著和你過啦!”
  花九千終於大笑起來,回身抱住他,兩人緊緊相擁,很久很久都沒有分開。
  ××××
  花九千身體裏的蠱自然消失,書局又傳來貓三要和安心成親的消息,當下兩人再不猶豫,收拾了行囊,快馬加鞭趕回迷霞鎮。
  回到書局,自然是一番歡天喜地。近三年不見,狐七長高了許多,麵上稚氣大減,終於成為一個真正的亭亭玉立的少女,貓三大約是恨不得自己老十歲,居然留起了胡子,時不時摸摸,看上去倒是挺有氣派,可惜他壓根忘了安心是什麽也看不見的。隻有安心和鷹六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變化。眼看三年過去,花九千一點事也沒有,身體裏的蠱已經消失,不由又是一番慶祝。
  一連三日,書局都是歡聲笑語連綿不絕。花九千為貓三辦了一個小小的喜宴,靜悄悄地,安心就這樣嫁給了他,這下,他們終於成了真正的“一家四口”。歡喜之情暫且不表,婚後過得兩月,鬼八突然從雙陽鎮來信。狐七和鬼八這兩個小家夥,幾乎是每個月要寄好幾封信,雖然兩地思情,倒也別有一番甜蜜。
  這次的信卻有點不同。原來羅太真夜觀天相,發覺帝星將周圍所有星子的亮度都遮蓋下去,故而得出三月內,惠王將統一南崎的消息。彼時鬼八的修行也接近尾聲,信中說明一月之內就會回到九千書局。
  狐七對南崎的情況一點都不關心,隻知道鬼八要回來,開心的天天在院子裏算日子。花九千他們卻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南崎,前往遼闊的北陀太玄山。
  一日,花九千他們在市集上逛,打算買點夏衣帶過去的時候,忽聽街角那裏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是有個人在扯直了喉嚨嚷嚷什麽,聲音沙啞淒厲,行人們紛紛避讓。
  狐七聽這人的聲音有點熟悉,不由回頭望去,卻見跌跌撞撞跑來一個乞丐,披頭散發,瘋瘋癲癲,手上舉著一張破爛的紙,嘴裏使勁叫著:“我認識蠱師!我願意報效朝廷!我會把他們全供出來!”一麵叫著一麵踉蹌著往前衝,不小心摔在地上,登時滿頭是血,他猶自不覺,還在揮著紙片叫嚷。
  花九千輕聲道:“這人不會是……那個叫什麽維可的吧?”
  狐七默默點頭:“嗯,應該是。他還不死心呢……聽說他從惠王那裏逃出去,跑到了桓王那裏,又一次把我們供出去。桓王居然也相信他了,派了好幾次人來書局裏抓咱們呢。”
  “哦,還有這種事?”花九千的眉頭挑起來。
  安心打著手語:「信裏沒說這事。桓王派人過來的時候,我本來想出去的,但沒等我出去,早就有萬峰會的人把人打退了,一連好幾次都是這樣。我猜大概是四先生吩咐的。這人變成這種樣子,大概因為桓王要不到人,隻當是在戲弄他,就把他趕了出來。」
  花九千見他已經瘋瘋癲癲,還不放棄他的富貴夢,嘴裏使勁叫著認識蠱師,心頭不由一陣厭惡,轉身就想走。狐七突然輕道:“老板……他,好可憐,不如用大歡喜……”
  花九千搖頭:“狐七,這種人不值得同情。他不配用大歡喜。”
  狐七見他一路嚷嚷著越跑越遠,心裏不由有些難過。如果他和黃鶯還留在安明村,該有多好?一家人熱熱鬧鬧,抱著新生女兒,雖然不甚富裕,卻也喜樂安泰。維可為什麽要死命追求遙不可及的東西呢?盡管她比以前成熟了許多,然而世上有些道理,她還是不懂的,或許永遠也不會懂。
  維可這件事,讓花九千他們更加警惕,如今九千書局再也不是隱蔽安樂之地,惠王盯著,萬峰會盯著,桓王也曾虎視眈眈,須得盡早離去。
  鬼八回來的時候,書局裏沒有預想中的雞飛狗跳,反倒靜悄悄地。如今十八歲的他,已經長成大人,再也不是那個別扭陰沉的小鬼了。貓三開門的時候,甚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身斯文氣息的少年男子是那個臭小鬼。
  大約是由於趕路,他看上去風塵仆仆,青色的長衫上泥點斑駁,頭上還戴了一頂防沙方巾,背後背著一個小箱子,看上去像一個趕考的才子。見貓三看著他發愣,鬼八笑道:“還不讓我進去?貓三,三年不見,你越發老了。”
  貓三的下巴咯噔一聲合上,回頭沒好氣地叫道:“人都去什麽地方了?!臭小子回來了!”
  話剛喊完,大屋子裏就狂奔而出一個人影,卻是狐七。她甚至急得不想跑,雙足在地上一點,輕飄飄地掠了出來,白色的裙擺一卷,輕盈優美,像一隻蝴蝶。可惜這隻蝴蝶還沒撲到鬼八身上,就驚惶地飄了回去,一直縮到花九千身後,隻露出一雙眼睛瞪圓了看他。
  鬼八哭笑不得,卻依然恭恭敬敬對花九千行禮:“老板,我回來了。”
  花九千看直了眼睛,直到旁邊的安心拍了拍肩膀,她才猛然咳了幾聲,嗯道:“啊……回來了!回來就好!狐七!你不是成天念叨他麽?這會躲後麵幹什麽?給我大大方方上去!”她一把揪出身後的狐七,往前推去。
  狐七被他們硬推著往前走了幾步,臉上神色又是驚惶又是羞澀,急道:“老板!等等!他……他變了好多!我……我不敢上去……”
  他真的是鬼八嗎?這樣一個玉樹臨風,清貴秀雅的男子,雖然滿麵風塵,依然掩蓋不了俊美的容顏。當然她知道鬼八很好看,可是以前那種好看和現在的有點不同。他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團火,刺痛她的眼睛和身體,三年前那個纖瘦少年與如今這個昂藏男子的身影合並在一起,讓她開始慌亂。
  “怕什麽!上去!”花九千才懶得顧及她那些小心思,毫不客氣地把她推上去,一麵拍拍手,轉身就走:“燙手山芋從今就給你啦!不用客氣!”
  忽啦一下,院子裏的人撤得精光,狐七覺得渾身都在抖,卻又不願轉身離開,隻好低頭使勁玩衣角,眼看衣服都快被她揉爛了。忽然,耳邊的小辮子被人抓起來甩兩下,鬼八含笑道:“你這笨蛋,怎麽還是老樣子。我還以為你會變成大美人呢。”
  狐七撅起嘴,急道:“什麽啊!你以為你……”
  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她幾乎要醉了,愣了半天才反手抱住他。啊啊,這是鬼八,真的是他。他的味道,他的頭發,他的衣服。狐七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好像一隻狗,聞夠了,確定是主人,才歡喜搖尾巴。
  鬼八輕道:“這下可不怕了吧?我原以為你會撲上來,誰知道你竟然會躲,真是沒麵子。”
  狐七幹脆用力撲上去,這次他再也沒被撲倒,穩穩抱住她,把她抱了起來。兩人互相看了好一會,終於笑了。狐七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的腦袋,再也不想放手了。
  ××××
  一切都如羅太真所料,四月,魏重天攻破大皇城,活捉桓王,終於終結了南崎兩朝執政的狀況。五月,惠王大赦天下,改國號為瓊,稱瓊元帝,編年史瓊曆元年。至此,戰亂紛爭的南崎終於迎來和平時代,然而被戰爭弄得麻木的南崎人民,卻再也沒有欣喜之意,在他們心裏,總有一天這個王朝也會倒,新一輪的戰爭還要開始。南崎就在不斷的戰亂中,永遠地存在下去。
  瓊曆五年,權傾天下的威王魏重天,被元帝以作亂犯上的名義革職送入大牢,同一年,元帝大肆清除舊臣,當年從桓王那裏降服的異黨首當其衝,紛紛被誅九族,一時間殺頭殺的血流成河,人人驚恐。
  而同一時間,北陀太玄山腳下卻是一片安詳寧和。又到十一月初九,這個日子對花九千來說,永遠是難忘的。不光是她第一個孩子的忌日,也是三大夫的忌日。
  當年三大夫死後,萬峰會把不成樣的屍首焚燒,最後還是稍稍仁慈地把骨灰給了小丫頭,她托人埋在太玄山腳下。當花九千他們第一次見到三大夫的墳墓時,這個清風明月一般的萬峰會精英人物,墳上竟然長滿了野草,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枯樹老鴉,黃昏日落,此情此景甚是淒涼。
  花九千立即請了匠工重新修葺墳墓,替他立了一塊青石墓碑,猶豫了很久,也不知該在上麵刻什麽碑文。千言萬語,竟不知如何化作幾個簡單的碑文,最後隻好刻上“三大夫之墓”五字,別無他物。
  從此以後,每年十一月初九,他們都會去探望三大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路上天真的小丫頭隻知道嚷嚷著吃包子,一個勁管貓三叫爹,臉上一點悲傷的情緒都看不到。這樣也好,她永遠也不曉得自己是去拜見親生父親,在她心裏,最幸福的時候,竟然是很小很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三大夫的墳前有一排白樺樹,馬車不好過去,眾人便步行。花九千老遠就看到三大夫墳前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心中不由一動,快步走上去。
  那人穿著青色長袍,黃金絲絛一直墜在腳麵,盡管天晴,頭上還是戴了一頂鬥笠。他聽到花九千的腳步聲,也不回頭,隻是靜靜望著三大夫的墓碑。
  花九千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四先生,又是你。這次是隻來探望三大夫,還是有什麽事情要告之?”
  四先生扶了扶鬥笠,輕聲一笑,道:“來探望故人,順便再送個故人給你。”
  花九千心中疑惑,然而也隱約猜到他說的是誰,輕道:“南崎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重天的事……我也知道了。四先生你為什麽沒有留在惠王身邊?我一直都沒聽過你的消息。”
  四先生笑道:“我的事情,暫且不說罷了。我來,是送人的。”
  說罷他吹了一聲口哨,隻聽旁邊的小樹叢裏忽然奔出一人,花九千心中一驚,卻原來是僵屍佩佩,他手裏還提著一人,滿身血汙,憔悴不堪,腦袋低垂著,似乎在喃喃自語。花九千驚道:“重天!他沒死嗎?”
  魏重天聽到有人叫自己,立即仰起頭來,雙目放光,朗聲道:“在下魏重天,人稱天威將軍!幸會幸會!”
  花九千駭然抽氣,退了兩步,再看他的神色,雖然憔悴,雙目卻是炯炯有神,縱然狼狽也不能掩蓋滿身的英武驃悍之氣。這種神情,就好像他還在做天威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振臂高呼便有萬人傾倒。
  她突然覺得心酸,不忍再看,隻得轉過頭去,輕聲道:“你……給他中了大歡喜?”
  四先生壓低鬥笠,道:“惠王一直忌諱他功高震主,去年圍場打獵的時候,他獵了一匹豹子,惠王卻隻獵了一隻小鷹。回朝之後,惠王就私下派人捏造證據,說他企圖謀反,打入大牢。我去看他的時候,已經被拷問的不成人形了。見了我,他什麽也沒說,隻反複說當日應該聽你的話,伴君如伴虎,他太自信。我見他精神恍惚,眼見要不行了,又舍不得這樣一個英才,所以才中了大歡喜,偷偷把他帶出來。”
  花九千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方道:“既然惠王是這樣的人,四先生為什麽還能安然無恙待在他身後呢?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
  四先生長聲大笑,一麵搖頭,一麵轉身就走,朗聲道:“我之天下,我之帝位,我亦何懼?!”
  花九千聽他這樣說,心中忽然一動,在看他腰上的黃金絲絛緩緩飛舞。一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絲絛上究竟結了什麽花樣。那是一條龍,一條張牙舞爪,盤雲上天的龍。微風拂起他的衣角,他的衣服裏子,繡滿了龍。
  花九千終於恍然大悟,急道:“你……!一直以來你的目的就是這個?!難道惠王已經被你操縱了?!”
  四先生隻是笑,又道:“小九,你和小八都是難得的人才,要不要回南崎為我效力?”
  花九千沒說話,四先生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隻是笑著翩然而去。僵屍佩佩早已把魏重天放在地上,轉身僵硬地追了上去。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做了真正的,幕後的皇帝!原來,這就是四先生的野心!他愛惜人才,卻又怕管不住魏重天,便借惠王之手除了他,然後在惠王把下一個目標轉移在自己身上之前先動手了!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風聲泠泠,他的笑聲越來越細微,終於再也聽不見,花九千怔怔站在原地,耳邊突然又傳來魏重天歡喜爽朗的笑聲,她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久久不能回神。
  (全文完)

  番外:鷹六的春天

  鷹六最近十分忙。
  一來狐七新嫁給鬼八,小夫妻倆成天不是遊山玩水就是遊手好閑,過他們倆的甜蜜小日子,什麽事都入不了他們的眼,根本想不到幫忙收拾書局。
  二來老板和蘇尋秀兩人動不動玩失蹤,以前蘇尋秀還會幫忙整理庫房,打理那些古董寶貝,現在庫房隻怕灰也積了幾寸,他卻再也不瞧一眼。到現在為止,鷹六也不知道他們倆到底失蹤去什麽地方,常常好幾天都不回來,自然更不會打理書局。
  三來安心有了身孕,眼看臨盆,貓三好像得了焦躁症似的,成天嘮叨他的兒子,看上去比安心還恐懼,根本不能指望他來做事,他不幫倒忙就很不錯了。前幾天鷹六實在騰不出手,讓他做了一次晚飯,結果飯是生的,菜是甜的,吃得狐七差點沒哭出來。
  四來,書局裏的閑人有兩個,外加閑貓黛黛一隻。但大的如魏重天,成天隻知道見人就問好,抱拳敘舊,小的如小丫頭,成天睡眼朦朧,追著貓三叫爹爹,能指望他們做事麽?
  好在鷹六被操勞慣了,比最忠實的狗還忠心,認準一個主人就誓死追隨,髒活苦活幹起來熱火朝天,眉頭都不皺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很卑鄙地把活全交給他做。
  沒辦法,誰讓他是書局裏唯一的“獨人”呢?
  獨人這詞還是狐七創造出來的,書局裏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人,隻有鷹六成天冷冷淡淡孤孤單單,所以叫他獨人,充滿了同情意味的外號。
  自從六年前跟著老板離開南崎,來到北陀太玄山腳下,大家的生活都還安樂。原本九千書局裏的寶貝都帶了過來,變賣一些還是能賺許多錢的。老板雄心壯誌不改,力排眾議,硬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蓋了一座新書局,還是叫九千書局,甚至連書局裏的構造都和以前那個一模一樣。
  雖然鷹六覺得沒什麽意思,書局從來也沒拉到過生意,做的根本是賠本生意,但到底九千書局有許多溫暖歡樂的回憶,誰也舍不得忘記,如今雖然離開家鄉,但親人都在身邊,加上書局還是建成以前的樣子,日子平穩安泰,真有一種大家庭的味道。
  而現在,鷹六正充分享受著大家庭的“溫暖”。
  早上狐七心不在焉地丟過來幾件髒衣服,可憐兮兮地說自己沒空洗,讓鷹六幫忙,他沒有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於是提水,使勁洗衣服,洗到一半,老板和蘇尋秀終於回來了,沒說兩句話,劈頭蓋臉就丟下兩袋髒衣服,老板臉不紅心不跳,拍著鷹六的肩膀歎道:“哎呀,辛苦你了鷹六。這兩天沒回來,書局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條啊!來,這裏兩袋衣服,有空洗洗,咱們都要做幹淨的人,是不?”
  鷹六猶豫了一下,想把自己馬上要去買菜的計劃告訴她,花九千卻早跑得不見人影了,蘇尋秀見勢不好,趕緊推說頭疼腦熱,臉色蒼白地回屋休息。
  鷹六隻好再提水,使勁再使勁,爭取正午之前把堆積的衣服洗完。
  好容易洗完了一半,貓三神經兮兮地跑過來,手裏抓了幾十塊料子,非要他說說哪塊料子好看,要給他兒子做衣服。
  鷹六和貓三的感情向來不錯,朋友相問,哪裏有不認真回答的道理,當下陪他研究了大半個時辰,終於選定一塊暗金繡花的料子。
  “這塊不錯。”鷹六抽出料子,貓三急忙點頭:“是吧是吧!我也一直覺得這塊不錯!誒,你看看這個!上麵的萬字花紋很細致吧?這也不錯!……那塊也很好!對不對?不知道我兒子皮膚是黑還是白,還是這塊藏青的好了,神氣!……不對不對!藏青太老氣了……還是這塊好!”
  他又羅唆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自說自話選定一塊紅色料子,轉身喜滋滋地跑了。鷹六茫然地看著照到中庭的太陽,終於確定自己浪費了一個上午。
  等他拚命再拚命,把所有衣服洗完的時候,正午早過了,小丫頭纏住他說肚子餓了,鷹六隻好一邊背著哇哇大叫的小丫頭,一邊努力晾衣服。
  轉身走到拐角,好不容易把小丫頭勸走,魏重天滿臉驚喜地從前麵走了過來,拉住他的手一頓猛說,從久仰久仰,到不忍離別,鷹六悶頭聽了又一個時辰。
  等鷹六終於挎上籃子,出門買菜的時候,日頭已經西落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長,斜斜鋪在小石子路上,看起來更加形單影隻。
  前麵幾裏路有一個小鎮子,經常有農人挑了新鮮的蔬菜瓜果肉類來賣,但今天他去的太遲,農人們早散了,隻留下小貓三兩隻,筐子裏也隻有幾片發黃的菜葉。
  鷹六怔怔站在那裏,絞盡腦汁想今天晚上到底該吃什麽,忽聽斜前方有人大叫:“快走啊!王員外又派人來收租啦!”
  跟著便是一通乒乒乓乓,農人們挑著擔子就跑,呼啦一下撤個精光,鷹六手裏拿著一塊小牛肉,還沒付錢,早被屠夫搶回來,掉臉就跑。
  今天的晚飯……鷹六茫然站在原地,突然發覺一個殘酷的事實,今天晚上很可能大家都要餓肚子了。
  他怔了好久,正要頹然轉身回去,後麵突然傳來一個少女驚叫的聲音,然後她急急叫了起來:“我……我前天已經交過租了!真的!”
  鷹六回頭,就見十幾個穿著黃衣服的男子,凶神惡煞地圍住一個嬌小的少女,看起來她好像是沒來的及跑走,擔子隻挑了一半在肩膀上。對麵那夥人笑道:“前天是前天的租錢!今天是今天的租錢!可不一樣!你當咱們不會算帳呐?快!給錢!否則以後別想在這裏做生意!”
  說罷,其中一人抬腳一踢,將那少女肩上的膽子踹飛,她又是輕輕一叫,筐子裏的白蘿卜滾了一地,還有幾把野花。
  “上次交的時候是說一年的租錢啊,王員外是鎮子上的大富人……為什麽要做這些事……?”那少女小聲地說著,明明恐懼得聲音都在抖,卻依然堅持著說完。
  鷹六聽那些人嚷嚷著什麽好大膽,什麽王員外,心下好生不耐煩,再見他們是要對這個女孩子動手的樣子,幹脆上去一把提起一個最高壯的家丁,輕輕一下就丟飛出去,那人哪裏禁得起他這樣一摔,一頭撞在牆上,哼也不哼一聲就暈死過去。
  眾人乍見鷹六的身手,都唬得不敢作聲,眼怔怔看著他彎腰,把白蘿卜一顆顆放回筐子裏。那少女倒也機靈,東西一裝完,一把抓住鷹六的手,轉身就跑。
  鷹六莫明其妙被人拉著跑了一段,一直跑到一截山路前,那少女似乎是確定沒人追上來,這才氣喘籲籲地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由於拚命奔跑,她臉上紅撲撲地。
  “真是多謝您啦。”她柔聲說著,聲音清脆柔軟,帶著農家姑娘特有的爽朗。
  鷹六搖了搖頭,淡道:“沒什麽。我走了。”
  說著他轉身就走,那少女見他手上提著一個空空的籃子,顯然是沒買成菜,不由追上去急道:“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去我家,家裏還有一些新鮮菜,我便宜些賣給您。我家就在坡子上麵,可不遠。”
  她抓住鷹六的籃子,很是熱心。鷹六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看日色,終於還是點點頭,轉身跟她上坡子。
  少女笑顏若花,幹脆接過他的籃子,挎在胳膊上,剛才她的擔子被人踢斷,故此裝菜的筐子是被鷹六提在手上的。她走兩步,忽然笑道:“我這可不是第一次看見您啦。您每天都來鎮子上買菜,今天遲了,所以好的都被人揀走了。我本來是想給您留點的,不過見您沒來,我以為您今天不買菜呢。”
  她說話不是很快,但十分歡快,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鷹六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她看上大約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洗的發白的灰色布衣,烏黑油亮的頭發隨意挽個髻,上麵包著淺紫色的防沙方巾,臉龐嬌小,下巴圓潤,膚色潔白,容色不算上等,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便彎成月牙兒,倒別有一番甜淨巧媚,是個典型的北陀農家少女。
  見鷹六打量自己,她不羞不惱,大方地笑道:“我叫翠翠,您呢?”
  “鷹六。”又是冷淡的兩個字。
  翠翠絲毫不生氣,路上隻是和他說些耕種收割,神態自然。
  沒說一會,就見前麵坡子上出現一個小小的村莊,零落地排列著十幾棟木屋。暮色四合,炊煙嫋嫋,十分寧靜祥和。
  “到啦!”翠翠快步走到一棟有些破爛的木屋前,輕輕拉開門前柵欄。門上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鷹六跟她走進屋子,就見裏麵土牆泥地,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十分幹淨,足見主人的細心。屋子中間一道牆,上麵開個洞,半掛著布簾子,隱約可見裏麵的竹床竹椅。
  鷹六見她生活如此清貧,卻全無半點愁態,心中不由有點佩服。
  翠翠請他坐在外廳的竹椅子上,自己到裏屋端茶。外廳布置簡陋自然不必說,隻是牆角的櫃子上放了一個歪七扭八的陶罐子,裏麵居然插著一把嬌嫩野花,可見主人必然經常采花放進去,為這清貧的屋子增添一種生氣。
  隻是有點不對,鷹六很快就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什麽。
  翠翠端茶出來,盤子裏還有幾塊小麵點。鷹六問道:“你一個人住?雙親呢?”見她是少女打扮,肯定沒嫁人,哪裏有未出嫁的少女獨身居住的道理。
  翠翠笑了笑,卻沒說話,陪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來笑道:“後麵有幾筐新鮮菜,我拿過來您隨意選。”
  鷹六向來不願迫人,見她不回答,也隻好點頭。
  沒過一會,她就奮力提著幾個筐子進來,青菜,蘿卜,菠菜等等都有,且十分新鮮,她蹲下來把菜一棵棵攤開,一麵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會養豬牛,所以沒有肉。您如果急,我就去問問隔壁張大叔,他家或許會有新鮮的肉。”
  鷹六搖搖頭:“不,沒關係,這些就很好。”
  他挑了幾顆青菜,正要付錢,就聽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翠翠,大娘聽說你今兒在鎮子上又遇到王員外要租錢了!你沒事吧?”
  說著門一開,一個年約七旬的老婦人慢慢走了進來,一見鷹六,她愣了一下。翠翠急忙跳起來,奔過去扶住她,柔聲道:“我沒事!大娘您快坐。昨天剛下了雨,外麵泥好滑,您怎麽說跑就跑出來了!”
  老婦人眼睛盯著鷹六,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嘴裏卻道:“聽說你在鎮子裏受委屈,大娘怎麽能不過來看看!你沒事就好!都說了大娘大叔會照顧你,你非要自己下去賣菜!以後可別去了吧,外麵亂糟糟的,多危險!你一個小姑娘……唉,這位官人,翠翠以後就多靠你老照顧啦!她……”
  翠翠漲紅了臉,急忙打斷她的話:“大娘您說什麽呢!他是客人,今天多虧了他出手相助。他沒買成菜,所以我才帶他過來看看。您別瞎說!沒得玷汙人家大爺的名聲。”
  老婦人卻嗬嗬笑起來,隻當她害羞,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又囑咐她晚上一定要來家裏吃飯,這才顫巍巍地走了。
  翠翠送了好遠回來,臉上還是紅撲撲地,小聲和他道歉:“不好意思,大娘年紀大了。您別介意。”
  鷹六搖頭,正說要走,忽聽門外有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翠翠!今天在鎮子上沒事吧?大叔來看你了!”
  翠翠趕緊跑出去,兩人在外麵絮絮叨叨說了一會,滿是關懷之詞,那男子又叫她晚上來吃飯。沒過一會,又來一個婦人,送來許多吃的,安慰了一番。這麽會功夫,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個熱心人,都是純樸的村民,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大家都是村裏的親人,難免羅唆些,您別見怪。”翠翠回來的時候,臉色終於不紅了。
  鷹六取出錢,放在桌子上,問道:“王員外是誰?”
  翠翠歎了一口氣:“是鎮子上的富人,總說鎮子是他家的土地,咱們要賣菜,就要交租錢。三天兩頭的來鬧,今天我跑得慢,被抓住罷了。其實也沒什麽,下次我跑快點就沒事啦。”
  鷹六沒說話,隻是開門走了出去。
  翠翠在後麵笑道:“大爺您明天還買菜麽?我多帶點新鮮的過去。”
  鷹六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淡道:“村民對你都不錯,氣氛很好。”
  翠翠輕聲道:“大家都是我的親人,隻要我過得幸福,他們也快樂。所以,我一定要多為他們做點事情,不拖累他們。隻要他們能開心,我也會開心的。”
  鷹六心中微微一動,想說點什麽,終究還是不善言辭,轉身走了。
  回到書局的時候,鷹六已經做好被眾人撲上抱怨的心理準備了。
  誰知書局裏麵燈火通明,花九千一見鷹六回來,立即笑嘻嘻地上去,拍著他的肩膀歎道:“鷹六,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總讓你做這做那,我們都好過意不去!來來,我們特地買了包子小吃,就等你回來呢!快!一起吃吧!”
  說罷把他使勁按在凳子上,殷勤地把包子牛肉羹端到他麵前。
  鷹六莫明其妙,他手裏還提著菜籃,正要放下,狐七早就討好地過去一把搶過,笑道:“我來我來!總是讓鷹六忙,我也該做事啦!”
  鬼八忙著取勺子,蘇尋秀搶著擦桌子,貓三屁顛顛地上來給他捶背。
  鷹六被這架勢搞得一頭霧水,終於茫然開口:“你們……在幹什麽?”
  貓三小聲道:“你……沒生氣吧?這麽遲才回來,我們都以為你惱了……”
  狐七也撅嘴道:“我不該讓你洗衣服的,鷹六,你最好了,別生氣好不好?以後我一定幫忙做事,再不偷懶啦!”
  花九千歎道:“這麽點小事,鷹六何必放在心上?男人肚量要大才行!快快!別生氣了!明天我和秀秀出去買菜!”
  眾人都討好又可憐地看著他,好像他才是大魔頭。
  良久良久,鷹六突然笑了。
  因為大家都是自己的親人,所以自己犧牲點也沒什麽,隻要他們快樂,也就是自己最大的快樂了。
  他想到翠翠說的話,突然覺得滿心感慨。
  “不,明天還是我去吧。我知道什麽菜好。”
  他淡淡說著,抓起包子,一口咬下半個,忽然覺得一向不愛吃的肉包子味道倒也不錯。想到翠翠坦然明朗的笑容,好像那些繁瑣的家務也變得沒什麽。
  她獨自生活都可以那麽快樂,自己為什麽不能和她學學呢?
  第二天再去,果然翠翠準備了許多新鮮蔬菜,老遠望到鷹六過來,她熱情地揮手。
  “大爺您每天買這麽多菜回去,家裏人一定很多吧?”
  翠翠見他籃子裏裝得滿滿的,不由有些吃驚。
  鷹六道:“嗯,人很多。”過了一會,突然又道:“我不叫大爺,也不要喊您。”
  翠翠又笑彎了眼睛,脆生生地答應:“那好,鷹六!家裏人多,一定很熱鬧吧?真好。”
  鷹六想起書局那幫憊懶卻可愛的家夥,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個溫柔的笑,點頭輕道:“是很熱鬧。就是都喜歡偷懶。”
  翠翠笑道:“因為喜歡你,所以才偷懶呀。能讓別人放心把繁事都交給自己,應該是很快活的,證明他們把你當作真正的親人,所以才肆無忌憚。”
  鷹六聽她談吐有致,不像一般的農家姑娘,不由問道:“你讀過書?”
  她的笑容忽然變得透明,爽朗的顏色消失,變成了帶點懷念的憂鬱,輕道:“啊,隻學過一點點。小時候娘教過一點,不過現在都忘啦。”
  “你的雙親……”
  她點頭:“在我十歲的時候,爹爹上山打獵跌進山溝,娘去找他,再也沒回來。”她的笑容淡淡的,忽而又變得燦爛:“不過村裏大家都十分照顧我,比父母還要疼愛我。所以,我從來沒覺得孤單。”
  她拍拍菜筐,笑道:“我家還有幾畝田,因為覺得我已經是大人了,可以養活自己,不想再給大家添麻煩。所以種點菜出來賣。鷹六,以後可要多從我這裏買菜呀。”
  鷹六不由自主點點頭。
  於是,他們成了好朋友。
  鷹六從此每天起得更早,書局裏的雜務一做完,就飛也似的跑去鎮子上買菜,好像這是最重要的任務一般。買菜對鷹六來說,成了一種快樂的事情。
  翠翠是個爽朗的少女,什麽都可以說,從來也沒見她生過氣。從她家種了什麽菜,到村子裏的人叫什麽名字什麽性格,再到太玄山上有什麽秘密的好玩的地方,她什麽都可以說。
  鷹六是最好的聽眾,一天都可以不說話,專門聽她說。
  鎮子上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都能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個麵色陰冷的年輕男子坐在草垛上,仔細地聽對麵的農家少女說話。從白天說到黃昏,也不知他們哪裏來的那麽多話可以說。
  到了最後,鷹六成了翠翠唯一的老顧客,因為她隻顧著和鷹六說話,都忘了要作生意。
  鷹六是個遲鈍的人,他顯然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想著去見翠翠是一種愛慕心情,翠翠說他們是好朋友,他就真覺得是好朋友。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她的菜就包在自己身上,全搬回去。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一定要仔細聽她講話,哪怕是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翠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還是很正經地回答一個字:“說。”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一定要送她回家,省得路上遇到危險。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她請自己吃飯,一定要給麵子。
  因為是好朋友……
  然後,書局的人發現,鷹六變了。每天一大早搶著出門,早飯都不見蹤影,晚上很晚才回來,書局裏的人餓得丁當響他也不知道。
  終於,花九千在饑餓中爆發了,書局裏的人特地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嚴肅討論鷹六最近的態度問題,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被狐狸精迷上了!
  書局裏的人都是行動派,說做就做,第二天趁鷹六出門的時候,一夥人悄悄跟在後麵,都想親眼見識見識能把鷹六迷倒的狐狸精到底長什麽樣。
  遠遠地,就見鷹六和一個穿布衣的農家少女親親熱熱地坐在草垛上,然後——開始聊天。
  辰時過去了,巳時過去了……未時過去了。蘇尋秀摸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歎道:“回去吧,什麽狐狸精!我看是大話精!有什麽好看的!”
  花九千把手指放在唇上:“噓,別說話!關鍵時候到了!”
  一陣風忽然吹過,翠翠頭上的方巾突然掉了下來,淩亂的長發立即紮進眼睛裏。
  書局眾人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鷹六伸手,居然無比溫柔地替她理好長發,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間仿佛有暗潮湧動。
  “果然有戲!”花九千低聲說著,“鷹六看上那姑娘了!”
  狐七還處在震驚中,那個鷹六!那個冷冰冰,石頭也比他溫柔三分的鷹六!他居然會主動替女子綰發!
  “思慕佳人,難怪難怪。”鬼八為鷹六最近的失常下了最好的結論。
  眼見鷹六和翠翠相談甚歡,眾人正打算衝上去嚇嚇他們,忽見街角走來一群人,凶神惡煞地,賣菜的農人見勢不好,紛紛抄起菜筐就逃。
  翠翠也急忙收拾東西,鷹六卻拉住她:“不忙,我來。”
  翠翠急道:“那是王員外的打手!和上次那些家丁不一樣!你千萬不要涉險!他們很厲害的!”
  鷹六搖了搖頭,沒說話,隻是把她拉到身後。
  那群人一見到鷹六,立即有人附在領頭那人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那人點點頭,上下打量鷹六一番,笑道:“就是你?你知不知道這裏是誰的地盤?”
  鷹六見這人身材矮小,麵相委瑣,然而雙目炯炯有神,便知他一定是個練家子,與後麵那些繡花枕頭的家丁完全不一樣。見他這樣問,鷹六倒也老實回答:“這裏是北陀太玄山,北陀皇帝的地盤。”
  他這個回答當真是真心真意的,太玄山確實是皇帝的地盤,北陀整個國家都是皇帝的地盤。然而那群人卻當他油嘴滑舌,登時暴燥起來。
  狐七見那些人罵得凶,不由悄聲道:“老板,咱們要不要上去幫忙啊?”
  花九千正看得入神,忙道:“千萬不要!不然怎麽上演英雄救美?!”
  快!鷹六!趕快動手!救下那個少女,她一定芳心暗喜,從此非君不嫁!這樣一出活生生的美戲,她花九千怎麽能錯過!
  那些人罵了半天,見鷹六不說話,隻當他怕了,更加囂張起來,甚至有人上前試圖推搡。鷹六正要將他們都摔出去,誰知身後翠翠忽然厲聲道:“你們鬧夠了沒有?!”
  她一把推開鷹六,擋在他麵前,毫不畏懼地瞪著那些打手,說道:“王員外明明那麽有錢,為什麽還要從我們這些貧窮農人身上壓榨暴利?!仗著自己有錢就橫行霸道,難道他不知道什麽叫做積善嗎?!你們這些人,家鄉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是農人?!為了一點錢就出賣自己的拳頭,怎麽不想想如果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呢?!我們都受夠啦!請你們以後不要再來騷擾!不然,我也要不客氣了!”
  說著,她一把抄起手邊的扁擔,狠狠往水缸上砸去。她的力氣倒也挺大,光當一聲,居然把水缸砸了個大缺口。
  後麵那些沒來的及逃走的農人紛紛叫好,一個個抄著扁擔圍上來,群情激動。
  蘇尋秀吹個口哨,笑道:“好厲害的小娘!這下倒成美人救英雄了!”
  花九千連連歎氣:“這算什麽!鷹六這小子太遲鈍!”
  領頭那人忽然冷笑一聲,出手如電,一把抓住翠翠的胳膊。他手勁奇大,翠翠痛得叫了起來,手裏的扁擔一下子掉落,被他踩在腳底,隻聽“咯吱”數聲,厚實的扁擔竟然被他單腳生生踩碎,斷成碎片。
  眾農人見他這樣厲害,不由都怯了,慢慢往後退。
  那人嘴唇動動,似乎是想說什麽,然而下一刻他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鷹六手中暗藏銀光,當頭一揮,那人陡然慘叫起來,右邊的耳朵被他生生割斷,誰也沒看清鷹六到底是怎麽出手的。
  翠翠也被嚇呆了,就見那人捂著傷口,鮮血從指縫裏汩汩流出,甚是可怕。
  鷹六森然道:“不服氣的上,不然都滾。”
  眾人見他這種身手,終於知道遇上了高人,須知道鄉野小地方,鄉紳的打手們雖然橫行霸道,卻很少真正動刀子傷人見血,眼前這人割人耳朵手法利索之極,眉頭也不皺一下,必然是個老手,隻怕還殺過人。
  這下誰還敢說話,趕緊架起那個據說很厲害的練家子——他還在幹嚎——一個個麵如土色地飛奔回去,頭也不敢回。
  農人們見鷹六這樣可怕,也都不敢上來說點親熱話,紛紛無聲地逃走。鷹六也不在意,隻是回頭輕輕抓起翠翠的胳膊,摞起衣袖,就見她胳膊上青腫好大一塊,是被那人抓的。
  他眉頭一皺,冷道:“我該再要他一隻眼睛。”
  翠翠看了他好一會,終於顫聲道:“不……我……我沒事……你,你……”她抖得話也說不下去了。
  鷹六淡道:“你也怕了?”
  翠翠深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稍稍平靜下來,慢慢搖頭:“不是……那種人,應該受些教訓……我是第一次看到……人被砍耳朵。”
  鷹六勾起嘴角,是一個淡淡的笑容,他輕聲道:“以後多砍幾次給你看看。”
  翠翠急忙搖手:“不、不要!一次就夠啦!不然咱們就和那些人沒什麽區別了!”忽然,她“嘶”地一聲,捂住手掌。原來她剛才用扁擔砸水缸,到底還是震破了皮,手心裏斑斑點點,全是血珠子。
  鷹六鬼使神差似的,抓起她的手,輕道:“怎麽這樣不小心?”然後,就把她的手掌放在唇邊,萬般柔情。
  翠翠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看著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哈哈!你這死小子!最後總算有點男人樣!”花九千長聲大笑,終於從草垛子後麵跳出來,過去一個勁誇獎。
  這下輪到鷹六嚇傻了,眼看狐七鬼八貓三蘇尋秀他們一溜煙從草垛子後麵走出來,麵上都掛著詭異的笑容,好像在說:你完了,你完了……
  他終於喃喃道:“老板……?你們怎麽來了?”
  花九千才不理他,一個勁笑道:“好啊好啊!美人救英雄,英雄救美人!鷹六你終於也長成人了,老娘真是欣慰!這位姑娘叫什麽名字呀?”
  翠翠漲紅了臉,趕緊推開鷹六,低聲道:“我……我叫翠翠……”
  狐七早就親熱地上來和她套近乎,拉著她唧唧呱呱不知道說些啥。
  貓三拍拍鷹六,對他翹起大拇指:“你很好!兄弟!”
  鬼八但笑不語。其實蘇尋秀很想上去和狐七一樣跟翠翠套近乎,但老婆大人在前,他不敢放肆,隻好摸著下巴裝出深沉的樣子望天。
  花九千笑道:“我說你怎麽最近魂不守舍呢!這下可好,書局裏又要多一個人啦!”
  鷹六奇道:“多一個人?為什麽?”
  花九千瞪他一眼:“你還問為什麽?人家姑娘你摸也摸了,親了親了,頭發也綰了,你還問為什麽?我還想問問你什麽時候把人家娶回來呢!”
  翠翠一聽她這樣說,登時羞得脖子都紅了,饒是她平時再爽朗,遇到這種事總是會害羞的,然而心裏到底是歡喜的。
  誰知鷹六卻一口回絕:“我和翠翠是好朋友,從來也未想過要娶她。老板不要亂說,她會不高興的。”
  翠翠的心猛然一沉,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花九千同情地看著她,急道:“什麽好朋友!哪裏有好朋友天天膩在一起的?!你的腦子是石頭做的嗎?!”
  鷹六隻是搖頭,使勁搖,生怕翠翠生氣。既然她說了是好朋友,那一定就是,他怎麽能有別的心思?那才是罪過的!
  花九千隻急得想狠狠揍他一頓,翠翠忽然輕聲道:“時候不早了……我……我還有事,先告辭。”
  她掉臉就走,雖然很想勉強維持禮儀,卻再也顧不得了,菜筐子也不要,空著手狂奔,恨不得馬上就被風吹化了才好。
  “啊……把佳人氣走了。”蘇尋秀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小腿上登時被花九千狠狠一擊,痛得他臉都綠了。
  “你這個笨蛋!”花九千指著鷹六的鼻尖,破口大罵:“什麽好朋友?!我怎麽有你這種石頭手下?!你若不喜歡她,幹什麽搞那麽多怪?!幹什麽親她的手?!貓三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想親他手嗎?!”
  說著她硬是把貓三的爪子抓過來,嚇得他慘叫:“老板!我有老婆孩子了!救命啊!”
  鷹六還是一臉冷淡:“那是不同的。反正我們隻是好朋友。”
  啊,這人沒救了!花九千忍住抓狂的衝動,幹脆轉身就走,一麵冷笑道:“咱們回家!讓他自己做好朋友去吧!哼哼!好朋友!”
  做好朋友有什麽不對嗎?
  鷹六想不明白,然而第二天再去買菜,翠翠沒來,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一直過了半個月,她都再也沒出現。
  鷹六隻覺心中好像被耙子挖空一塊似的,失落落地,肚子裏陣陣發冷,不知難受些什麽。
  他終於開始真正的魂不守舍,大家的衣服被他洗成了碎片,早飯直接把生米端上來猶不自知。小丫頭來找他玩的時候,帶了一塊紫水晶,他當成饅頭,差點塞嘴裏,要不是貓三恰好路過,隻怕書局就要出人命了。
  終於,在他洗碎貓三給兒子準備的第三十一塊布料時,貓三終於忍不住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把鷹六約在院子裏,進行秘密會談。
  “你當真不喜歡翠翠?”貓三開門見山,直接問到重點。
  鷹六還是老一套:“我們是好朋友……”
  “去他X的好朋友!”貓三爆一句粗口,他現在做爹了,自然氣勢要不同。他拍著鷹六的肩膀,歎道:“你看到她的時候,會十分歡喜,見不到她的時候,會時常想著她對不對?”
  鷹六點點頭,確實如此。
  貓三繼續進攻:“如果她開心,你也跟著開心。如果她難過,你甚至比她難過好幾倍。沒人的時候,你會反複回味和她一起的事情,想著想著就入神,連正事也忘了做,對不對?”
  鷹六繼續點頭,果然如此。
  貓三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來說說吧,她給你的感覺是什麽?”
  感覺嗎?
  鷹六忍不住想到她麵上明朗甜美的笑容,她長長的睫毛,笑成月牙的眼睛。她說話的時候,鼻子會習慣性地皺一皺,發愣的時候,喜歡咬嘴唇。想事情的時候,會輕輕啃小指指甲。她叫他鷹六的時候,喜歡拖長尾音,綿綿地。他對這種聲音簡直沒有任何抵抗力,心頭怦然而動。
  半晌,他終於猶豫著說道:“感覺是……好像春天那樣吧……”
  溫柔,甜美,舒暢的春天。
  貓三吐出一口氣,狠狠拍著他的後背:“既然是春天,你為什麽要放棄呢?你明明已經這樣喜歡她了,為什麽非咬著好朋友三個字不放?”
  鷹六喃喃道:“但她說……”
  “你管她說什麽!女人都是一個樣!”貓三終於開始經驗談,“她對你有意思,又不好意思明說,所以用個好朋友來代替!你會對真正的好朋友動手動腳麽?你會想親狐七嗎?你會想抱老板麽?”
  鷹六趕緊搖頭,怎麽會!他想都沒想過!他終於有點開竅,心頭砰砰亂跳。難道,真像貓三說的那樣?他……喜歡她?
  貓三見這塊石頭終於給自己說動,不由把他一推,叫道:“還愣著做什麽?!這些天和丟了魂一樣!想見她就趕快去!等人家姑娘冷了心,你再哭也來不及啦!快去!”
  鷹六被動地被他推著往前走兩步,又有點不敢,貓三再接再厲,使勁把他推出大門,笑道:“快去找她!把剛才的話全部告訴她!她一定會開心死的!快去快去!我們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鷹六終於邁動腳步,漸漸加快,狂奔。
  啊啊,原來如此!他喜歡她!
  見到她之後,他一定會告訴她,請原諒他這樣一顆石頭腦袋。雖然他遲鈍又木衲,可這樣的自己她還是溫柔地對待。
  就算是千年的冰山,也有融化在春風裏的時候。
  翠翠,你就是我的春天。
  貓三滿意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拍拍手,笑道:“老板,你們別躲啦。”
  眾人紛紛從屋子裏出來,安心含笑走到他身邊,對他搖搖頭,似是誇獎似是好笑。貓三拍著自己的胸脯,笑道:“這種事情,還是要我出場才能搞定!”
  眾人笑了他一通,終於還是欣喜地平靜下來。
  花九千歎道:“這下,終於都放心了。再沒什麽遺憾。”
  她回頭望望眾人,他們都看著自己,好像還在等她說點什麽。她哈哈一笑,拍手道:“看什麽?都回房吧!明天早點起來,今後都輪著做家務了!”
  眾人“切”一聲,紛紛散開。誰都知道,叫的最響的人,才是真正屬於從來不做家務的懶人。
  明月當空,夜風習習,至於鷹六有沒有得到佳人的諒解……這還用說嗎?
  (番外完)
  ×××××
  全部完成了。(爛俗狗血番外――)
  至於鬼八,我本就沒打算寫他的故事,畢竟這是一個歡喜基調的文,而且還是男女之情為主的。
  以前有讀者問過我,鬼八是不是做過小倌?我回答是。
  如果確切點來說,他是被達官貴人包養的男寵,人形玩具。寫他的遭遇,一定是陰風血雨,淒涼無比,我不想破壞這麽美好的基調,所以放棄描寫。
  鬼八的故事,和耽美其實沒有關係,古時候喜好男風的那些人,也不單純是看上對方是男人,更多是看上皮相,他是個美人,出身低賤,因此更可以放開手腳去玩。
  無論如何,他到底還是得到幸福了,文中很多人也都得到了幸福,不管是真是假。
  大家都大歡喜,就是我想寫的故事。
  接下來,我想理理思路,很多文想寫,卻時間有限。《神之真諦》一文,我還在查找資料,很可能接下來寫它,也很可能寫個現代文,也可能寫個架空奇幻。
  不管怎麽說,讓我先理理思路,看哪個文寫起來最快。
  《神之真諦》必定是最後完結的,寫完它,我很可能不再寫文了,因此需要謹慎對待。
  就說到這裏吧,大家看文開心就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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