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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支蓮 by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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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某朝嘉應三年,正當大比之期,朝廷開科征秀士,英雄策馬入都門。讀書士子無不歡欣鼓舞,束裝登程。消息傳到江西信州貴溪縣治下,卻引出一段奇事,端的是交股疊胸生冤孽,齧臂刻骨死纏綿,且待說話的慢慢分解。
龍虎山乃嗣漢天師張真人修真之地,白雲出岫,紫燕知還,果然好個所在。山下一座小小村兒,不過百十戶人家,雖是偏僻,卻也安居樂業。村西頭住了個少年,姓洪,雙名蓮生。這蓮生父母早亡,守著幾畝薄地度日。他自幼讀書,不僅舉業純熟,且詩詞歌賦,無一不曉,無一不精。眼看今年試期將屆,雖也有心上東京趕考,隻恨路費無著。這日從隴間歸來,正在愁歎,忽聽得扣門之聲,卻是當初的同窗馮去病。那馮生住貴溪城中,現開著藥鋪兒,家中頗過得。且生得好一副皮相,長眉鳳目,氣宇軒昂,城中女娘們多有愛他的。這人不甚好讀書,喜的是舞槍弄棒,鬥雞走狗。蓮生因嫌他輕浮,不大同他親近。偏馮生腳步兒勤,隔三差五的總要來遭。蓮生也不好怎地,久而久之,越發熟了。蓮生延他坐了,賓主二人敘些閑話。馮去病因問道,“大比在即,賢弟這般高才,視功名直如探囊取物耳。何不去博一博,待衣錦還鄉時,豈不光彩?”蓮生蹙眉不語,馮生知道他底裏,便笑曰,“可是因路費煩惱?”蓮生答道,“不瞞尊兄。寒士要博一第,實有如登天之難。便登了第,哪裏不是要錢處?打點不到時,便要受氣吃癟,挨派到窮苦縣分,鎮日追錢糧打板子,也沒甚趣。像弟這般的,隻求終老林泉足矣,不敢再作他想。”
馮生笑道,“賢弟此言差矣。俗話說得好,哪裏有場外的進士?休言弟美玉明珠之才,便是那些半瓶醋、老雕蟲,哪個不要下場碰一碰運氣,何況賢弟乎?愚兄亦有意赴考,隻是書本荒疏。弟若不棄時,便請到家下小住,愚兄好朝夕請教。待日子滿了,卻好一同上京。路上一切食宿使費,都在愚兄身上。”蓮生初不肯,見馮生百般央求,麵子上卻不過,且少年人功名心盛,心想:若僥幸中了時,爹娘在九泉下也有榮耀。便這般,勉強應了下來。馮生不勝之喜,催蓮生上路。蓮生本沒甚家當,收拾了幾件衣服,幾本舊書,將門一鎖,便同馮生坐車兒回了貴溪城中。
馮生亦父母雙亡,獨自掌家,兩人進了馮家,那些下人一口一個“大官人”,叫得好不尊貴。蓮生聽了,心中隻道“這便是財主的好處。”住了十餘日,馮生帶挈他四處遊耍,兩人出則同車,寢則同席。蓮生要講文章時,馮生便道, “賢弟初來我家,且讓愚兄盡盡心意。待遊玩罷了,再用功不遲。”又過數日,天氣漸漸和暖,馮生將出一箱綾羅,要與蓮生裁衣裳。蓮生驚道,“弟自有稱體衣服,哪裏好讓尊兄壞鈔。”馮生笑道,“弟有所不知。愚兄的姑丈張翰林近日休致還鄉,我正要登門拜見,一則尊長分上該當,二則打聽京內情勢。弟正不妨同去走走。三兩件衣裳值得幾何。弟若推辭時,倒是把愚兄瞧得小了。”蓮生還待推,馮生已將料子付與裁縫去了,不消兩日盡已做就,蓮生隻得受了。拜客那日,穿了一身湖青實地熟羅衫,腰係玉色絲絛,下邊是月白撒花褲子,藕荷邊彈墨襪,靛青緞鞋。越顯得膚光瑩潤,容姿出塵。馮生目不轉睛地看了半晌,才叫家人備車,兩人往張府而來。
走到中途,忽聽得前頭鼓噪,車子走不得。馮生便問,車夫回道,“大官人,是前頭有人廝打,故此阻住去路。”馮生是個好事的,向蓮生道,“賢弟寬坐,待我下去看看。”下車看時,卻是賣金槍藥的李俊被個少年漢子當胸揪住亂打。那漢一麵打,嘴裏一麵罵道,“兀那廝鳥,你賣假藥誆錢,那也罷了。卻哪裏去拐帶別人家兒女,逼他們賣藝賣藥,每日限了錢數,賣不到便吊起來。你個直娘賊、黑心畜生,待爺爺今日一頓打死你!”
那李俊卻認得馮生,喊道,“大官人救命則個!”馮生覷時,見那漢是個吏人模樣:
頭裹鴉青萬字巾,身穿棗紅累絲袍。膊上花繡隱隱,似龍盤玉柱。胸間虯肌層層,猶虎捍雄關。身長九尺,猿臂細腰。腰間長掛千年醉,腦後斜插一枝花。
那漢子見馮生上前,睜圓兩眼道“你少管閑事!”馮生便道:“阿哥息怒。看阿哥也是做公的,自然明白法度。卻不知這人如何衝撞了阿哥,敢請阿哥說明,我們也好排解。若當真有些不公不法,正不妨送官究治。不爭把他打壞了,官司問起來,阿哥也不好看,我們四鄰也不得幹淨。”漢子笑起來道,“你這廝倒好利口。實告訴你說,我乃九江府的公人,來此幹辦。叵耐遇上這賊廝鳥,在自家院中吊著幾個童子打,問他他道‘我自打徒弟,跟你鳥相幹!’問他要字據,他又拿不出來,隻是不幹不淨亂罵。如今也不要你們管,也不消驚動縣官,隻消這廝吃得住我一頓拳頭,我便撇開。”那李俊聽了,早殺豬般叫起來,道“情願改過,隻求壯士饒命。” 過往行人聽見叫嚷,越發聚多了,有多嘴的便道,“這做公的倒好身手。”又有人道,“休說李俊,隻怕貴溪未見有對手哩。”馮生不合聽見了,便道,“本縣事自有本縣人管,阿哥何必相逼。不妨聽在下一句勸,就此撂手,以免傷了和氣。”漢子大笑道,“早知你們這般廝鳥都是通同一氣,放他不難,你可願替他捱打?”馮生也笑起來道,“隻怕拳腳無眼。”兩邊人都鼓噪起來。蓮生初在車上,見馮生遲遲不歸,也下來看。聽二人對口,忙勸道,“馮兄,趕路要緊,休惹是非。”一麵又向那公人陪話。馮生卻不願在蓮生麵前墮了威風,隻道,“不妨事,賢弟但在一邊看我打這廝。”一麵將長衣服解下來,露出裏邊英雄大板帶、鸚哥綠比甲,雙掌立個門戶,喚做金蛇出洞勢。圍觀的人看了,盡喝起采來。
那公人微微冷笑,兩隻腳不丁不八站了,道,“來,來,來,拳腳上好見真章!”馮生趕上去照麵一拳,公人閃開,馮生回身又是一拳,那公人上身一側,拳頭堪堪挨著臉擦過,翻掌掐住他手腕向裏一帶,馮生踉踉蹌蹌跌過去,公人照準心口提肘一頂,馮生口吐白沫,撲地倒了。公人一腳踏住,舉拳便打。蓮生叫道,“且慢!”上前將那公人手牢牢挈住。公人喝道,“你休管!”蓮生越發將他抱緊,隻道,“拳腳切磋點到為止,又不是仇家,何苦如此!你一個做公的便打殺了平人,也說不得好漢。且這事同他並無幹係,你打了他,有理卻變做無理,請老兄三思。”那公人道, “他自來尋我,我自成全他。”蓮生憤然道,“天下事難道盡靠拳頭說話麽?” 公人定著眼看了他半晌,笑道,“現今世上會說話的,隻有拳頭、枕頭、大元寶,你占哪一條?”蓮生怒道,“你是做公的,怎如此橫行霸道!”公人仰天哈哈笑道,“你倒有趣。不如陪哥哥去吃三杯,我便不打這兩個鳥人。”說話間,反手便向蓮生小腹一撩。這一手來得極快,旁人多未曾看見。蓮生麵皮紅漲,摔開手道, “休取笑。”那公人卻也不糾纏,自取腰裏掛的酒葫蘆咕嘟嘟狂飲數口,指著李俊道,“下次被爺爺撞見,重新打過!”李俊道“決不敢了,求你老高抬貴手。”在地上碰頭有聲。眾人大眼看小眼,覷著那公人搖搖擺擺去了。遠遠地聽得嘲歌聲傳來,乃是:
“天缺東南地陷西,世道那得一般齊。男兒生來江湖上,何不飲酒掛錦衣。”

2
馮生被蓮生攙將起來,氣憤憤地,道“你不該扯住他,我還留著後手哩!”蓮生一笑而罷。馮生又千畜生、萬殺才,罵個不住,且道,“這些賊強盜生性奸險,專一欺害良民。賢弟年輕,容易被人廝騙了。以後沒有我分付,賢弟休要出頭跟人講話。”
兩人到了張翰林府,翰林夫人見了侄兒自是歡喜。大家花園裏坐了,丫鬟流水般送上酒果肴饌。又有縣裏幾個老財主員外,也一處坐地,講說些東京繁華、宦場煙花。飲過數杯,月亮上來,照得園內如同白晝。涼亭裏唱起戲,看的盡皆喝彩。蓮生坐在一旁,見馮生同家人交頭接耳,那家人口裏呐出一句“紫石街”,馮生便道“打聽真了麽?預備下家火麻袋,……好歹要出這口氣。”蓮生料著七八分,把話來勸馮生,馮生信口遮掩。蓮生默默無言,過了一會,說要小解,往後門出去,慌忙奔去紫石街。誰知這條街專一開客棧,問了十幾家,都說沒有。蓮生沒奈何,一步趁一步,直走到市廛盡處,卻見一家小客店,挑了個小小三角旗兒。蓮生向店家討問,店家道,“公人便不曾有,倒有個背樸刀的漢子,敢同你說的一般形容。他自住樓上左手第一間,秀才請穩便。”蓮生謝過,上樓推門看時,那公人正靠著窗飲酒。見了蓮生,笑嘻嘻地道,“你怎麽找得到此處?莫非是想哥哥了?”右手摟過,左手綽起酒杯兒,往蓮生嘴裏灌。蓮生照麵一掌,喝道,“你大禍臨頭,還不自知!”公人笑道,“有甚麽禍?”蓮生大略說了,道,“雙拳難敵四手,你快些逃命去罷。我也不能久留,這便告辭。”
那公人道,“且慢,你看那不是有人來了?”蓮生回頭時,卻不防公人攔腰將他攬住,伸手往衣內掏摸。蓮生大驚道“青天白日,這是怎地說!”一麵奮力扭身掙紮。公人隔褲子捏住花莖,輕輕擰了一把,笑道,“莫亂動。”蓮生吃痛,便去掰公人的手,那公人膀子好似鐵鑄的,任他推撓,隻是不動。蓮生急得抬腳便踩,公人卻趁機伸腿楔進他股間,將蓮生抱向懷中坐了,把膝蓋向兩邊打開,卻像小兒把尿一般。蓮生咬牙道,“我好心報信,你卻這般戲侮於人,是何道理?”公人咬著他耳朵道,“休要急。且為你小弄一弄,教你曉得哥哥的好處。”說罷,握住蓮生要害處,從底至頂捋了幾遍。又以掌心貼著馬眼輕輕磨蹭,五指如撫琴般在蓮生分身上彈動。見蓮生麵色潮紅,身子漸漸軟了。公人一麵手上加勁,一麵伸舌向蓮生耳孔中來回舔。蓮生褲子並未被脫下,隻覺絲綢又涼又滑,裹著秘處,外麵又是那公人熱炭般的手掌,恰似萬蟻鑽身,麻癢難當,說不出難受爽快,隻喘噓噓的扭動不止。兩腿一時開一時並,臀瓣在身後那人小腹上抵死廝磨。那公人看蓮生模樣,知是快丟了。騰出手去解了他褲帶,向懷中摸出塊錦帕蓋住花莖,伸兩指壓住蓮生會陰處,瞬即放開,蓮生大叫一聲,陽精噴湧而出,錦帕接不盡,都順著大腿裏側往下淌,在那公人褲子上聚了白白一窪。
那公人笑著抹幹殘跡,將帕收入懷裏,咬著蓮生耳朵道,“這般多,莫非你還是童子?”蓮生滿麵赤紅,咬牙不發一言。公人道,“隻怕未必丟盡了,再弄一會。”又往蓮生襠裏摸去,蓮生聽得樓板響,恨道,“來了,看你跑哪裏去!”公人替他將褲子係起,笑道,“不要急,你且看哥哥打烏龜。”
卻是說話間,馮生早帶人搶到門口,飛起一腳踢破門,命家人,“務必要將這鄉驢打做稀爛,便打殺了,都在我身上。”有兩個貪功的,拽起燒火棍子便往屋裏闖,公人道,“不得了,嚇殺我也!”綽起撐帳子的竹竿兒,直照他們眼睛點去,兩人齊叫“阿也!”仰身要躲,公人卻將竹竿向下一壓,掃著膝蓋,那兩人倒作一團,爬不起來。其餘家丁咬指伸舌,都挨挨擠擠,你推我推,不敢進門。
公人伏在蓮生耳旁道,“你看,可像不像烏龜?”蓮生一麵扳他手,沒好氣道,“侮人者,人必侮之。你還不是同他們一般。”公人失聲笑道,“你說我是烏龜麽?這憨秀才。”又在他臉上擰一擰,道,“這裏不好。晚上我帶你去一個極清靜的所在,玩大龜壓小龜,你看可好?”
蓮生曉得不是好言語,閉眼不答。那頭馮生看見了,驚得大叫,“蓮弟,你卻如何得到此?”蓮生狼狽不敢答言,公人揚聲道,“咱愛這位賢弟的才情,特邀他來吃杯酒兒。”馮生捶胸頓足,隻道,“潑賊,狗刁奴,你敢劫我兄弟,我定教你碎屍萬段!”公人笑道,“你便安的好心,卻來爺爺麵前現花頭,卻不是找死!”馮生更不多言,拔出腰刀撲近前,照麵便斫。公人見來得凶,單手舉起椅子架住,馮生兩下砍斷椅腳,望公人頭上亂剁。公人懷裏抱著蓮生,不便閃躲,當下覷著馮生親切,將椅子腳虛晃一晃,迎刀而上。馮生哧哧冷笑,兩手握刀望下傾力一劈,蓮生見那寒光當頭直落,不禁叫道,“吾休矣!”
馮生本是滿肚皮殺氣,聽蓮生一叫,手勁立時懈了。公人早一棍敲在他腕上,馮生手骨斷折,刀子握不住,落到地上。公人左腳隨起,將馮生踢倒,由肩至背抽了十餘棍。蓮生省過來,待要攔,又攔不住,隻得撲在公人臂上咬了一口。
公人丟下椅腳,喝道,“這撮鳥是你甚人,你如此衛護於他?”蓮生一愣,隨口道,“馮兄與我同窗數載,十分相契……”公人撲上去又打,拳頭腳尖如雨點一般。蓮生慌忙道,“也算不得十分相契。”公人哼一聲,將拳頭懸在馮生頭上,道“究竟相契不相契?”馮生吃打不住,呻吟道,“兄弟救我!”蓮生隻得道,“其實沒甚大不了的交情。”公人又喝問,“你怎地與這夯貨做一處?”蓮生情急,也不管忌諱不忌諱,信口道,“隻為秋闈在即,大家偶爾聚聚,講文章而已。此人遊手好閑,又十分好色,在下實是瞧他不起,怎會同他一處。”
公人麵色緩下來,一腳將馮生踢開,道,“這話倒還聽得,也罷,休誤了正事。”提了蓮生,雄赳赳往樓下便走。馮家家丁雖多,誰敢攔他,並店主人也不敢則聲,看著個大活人被他掇去了。
蓮生被公人揌在馬上,動彈不得,急得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何打劫良人!速速放我回去,免得我叫喊起來,驚動官府。”下麵兩腳不閑,望著公人身上亂踢。公人一把撈住他腳,笑道,“憨子,你往上看,這般大月亮,還青天白日哩。你須不是女娘行,有什麽劫不劫,隻管放開懷隨哥哥去,哥哥包你快活。”又摸著他道,“腳怎這般涼,幾時把鞋蹬掉了?——早教你不要亂動。”嘴裏絮叨,輪開手往馬鞍後頭扯了鬥篷,將蓮生兜頭裹了,拉馬便行。
兩人左彎右轉,穿街經巷,那公人尋到家飯鋪兒,拍著門高叫,“兀那店家,有好酒打二斤,再要些桂花油。”半晌,門縫裏伸出個雲鬢蓬鬆的婦人頭,道,“酒便有,桂花油需尋脂粉店,小店哪得來。”公人笑嘻嘻地道,“大嫂頭上搽的不是?兄弟有個急用,求大嫂勻些兒,咱依價奉還。”婦人嗔道,“這賊漢子好沒分曉!我與你素不相識,怎討我頭油來?”公人忙唱個肥喏,陪笑道,“大嫂休惱。大嫂這花朵兒一般的顏色,烏雲一般的頭發,何消得塗脂抹粉。頭油白收著也黴壞了,便賞俺些少,也不為過。”說罷,摸出塊碎銀遞去。
婦人吃吃笑道,“恁張甜嘴,怎落得半夜在街上喝西北風?我曉得了,定然是你在外勾搭人,被媳婦趕將出來的,是也不是?” 公人笑道,“大嫂端的是女蕭何,道頭知尾。還望大嫂憐憫些兒,這風吹得冷哩!”說罷,拱肩縮背,做一副苦惱相。婦人笑眯了眼睛道,“恁的時,別尋個熱被頭不好?”公人往前蹭一蹭,道,“大嫂若不介懷,敢借咱一副被頭兒?”婦人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且等等。”說罷,抽身入裏,不多時轉出來,將一個小瓷瓶兒付與公人,道,“瞧你也是個知情知意的,也不知哪一個有福氣的娘子嫁與你,想來定生得美貌?”
公人搖頭道,“且休提,腳大聲高,性子又悍,方才還將小弟膀子上咬了一口,實在說不得這等苦!”婦人笑著啐了一口,道,“還不滾,隻怕你跪瓦渣子也有份哩!”隨手便將門掩了。
蓮生見兩人鬥嘴兒調情,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躡手躡腳地從馬背上往下滑,誰知腳腕被那公人使鬥篷絛子牢牢地綁定在馬鐙上,站立不住,一跤摔在地上。他也不顧疼,坐在地上解絛子,解又解不開,一時急了,湊過去張嘴便咬。公人早看見了,幾步趕過來,提著蓮生脖領子喝道,“怎這般不老實,直要討打!” 蓮生憤道,“要打便打。孟子曰,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我若叫一聲,也不是男子漢。”公人光著眼瞅了他半晌,舉起巴掌,往蓮生眼前揮了幾下,恨恨地道,“憨貨,不是我,你多時被那撮鳥騙了。”眼珠子轉幾轉,得了主意,兩把將蓮生袍帶褲帶盡皆扯斷,蓮生慌忙推阻,怎敵得過,無一時被剝得赤條條的,橫於馬上。公人得意揚揚道,“看你哪裏走!”
蓮生羞愧難當,兩手護著下麵不發一言。公人重將他裹起,自家也上馬,照馬頭拍一拍,向城門口而去。
到了城樓下頭叫門,守兵兀自打鼾哩,被那公人幾腳踢起來,睡眼朦朧地道,“夜了,出城等天明罷。”
公人罵道,“驢牛入的,老爺有要緊公事,還不快些開門!”守兵要公文看,公人越發焦躁,道,“老爺自這門進出了幾十遭,不曾有人敢找老爺要甚麽公文,如今先拿你打做稀爛,看你開門不開!”正爭執間,卻早驚動守城的營官,帶了五六個兵,提了個氣死風燈,走來喝道,“甚人敢在此吵鬧,不怕王法麽!”將燈照著公人麵上晃一晃,驚問道,“兀的莫不是小武觀察?早是不知,失於迎候。”公人笑道,“老王,你的手下尋俺要公文,俺不曾有,你看怎地好?”那營官抱拳道,“觀察休要說笑,可著這江西兩路八州三十七縣,誰不知觀察的麵孔就是公文。觀察請坐,小的這便開門。”
公人拍馬出城,一徑向南。蓮生聽得水響,心道,這是向著龍虎山去了。卻不知那公人意欲何為,兩手捏著把汗。公人見他不做聲,將手去摸他胸口,嘴裏道,“冷不冷?身子靠過來些。”又道,“你叫甚麽,姓甚麽,家裏還有甚人?”蓮生並不回應。公人笑道,“客棧裏那廝叫你蓮弟,你名中斷然有個蓮字,我便喚你做小蓮。”蓮生臊不過,低頭說了姓名,又道,“我家一貧如洗,又沒做官的親戚、收稅的朋友,你劫我能有何益。”言猶未了,忽然大怖,道,“你你你莫不是采生折割的?”公人摸到他乳首,輕輕擰一把,道, “說的是,先割這裏。”蓮生麻了半邊,耳朵裏嗡嗡地響,待要掙,又掙不動。公人將馬頭撥一撥,道,“紅娘子,走慢些兒。”那馬通人性,果然收住四蹄,在路上顛起小步。公人摸出瓷瓶兒,伸指蘸些油,往蓮生股縫裏送。
蓮生隻覺穀道處涼津津的,卻也舒服。正在驚愛不定,忽然咕楸一下,一根異物拱將進來。公人左手扶了他腰,問,“痛不痛?痛就說一聲兒。”蓮生皺眉道,“你放我下去,我腹內好生不爽利,要出大恭。”公人笑道,“不妨,且由他。”右手在蓮生股間越發舞弄,過了一會,蓮生額頭汗出,身子如雪獅子向火,都化在那公人身上。公人抽出指頭,兩手托住蓮生,向上使力抬。蓮生隻覺有件燒火棍一般的物事直直捅將進來,將腰亂扭,嚷道,“受不得,你速速拿出去!”公人嘴裏安撫道,“莫怕莫怕,少頃便好了”,下頭猛力一頂,蓮生癱在他懷裏,隻是大口抽氣。公人摸他臉,見濕漉漉一片,忙道,“是哥哥的不是了,方才孟浪了些,咱這便與你輕輕弄。”又摸下麵,道,“且喜不曾見紅。”
兩人正廝纏,忽聽遠處山中潑喇喇一聲響亮,一道青煙驚龍般竄上半天。公人訝然道,“怎地這般快?也罷,先不管他。”又挺腰抽送幾次,蓮生呻吟不止,公人忙抹些桂花油入去。正弄得順遂,隻聽三聲炮響,紅光騰空而起。公人牙齒咬得格格響,道,“這廝們全沒些鳥用,偏揀緊要時候壞爺爺的事,回頭一個個都教投沙門島去走遭!”說罷,整衣而起,將蓮生抱下馬,做個嘴兒道,“好兄弟,這回不湊巧,下回哥哥將出本事來,必要你盡興。你且在此等候,哥哥過一時三刻便回轉來。”又從帽子上將簪的金花拔下,道,“若是天明不見我回,你便去縣衙尋王押司,教他備車送你去城北驛,在彼等我。憑這金花,無有不應的。”說罷,將馬一夾,流星般投龍虎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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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被撇在路邊,一麵將衣裳慢慢穿起,心道,“慚愧,好容易得脫身。”也不顧身上酸痛,揀條路便走。又不好回城,隻得向自己家裏去。走了十數裏,進了村子,黑壓壓全沒人聲。幸而路熟,當下尋至老屋門前,又沒鑰匙,左思右想,拾了個拳頭大的石子,將窗戶砸破半扇,跳進去摸到床邊,倒頭便睡。一夜亂夢顛倒,恍惚間見那公人欺上身來,百般輕薄,正在推拒不得,又聽得外頭喊殺聲大起,卻是馮生帶了官差撞門。矍然驚醒,身下涼津津滑膩膩一片,睡不得,隻得紮掙著起來。望窗外,已約略透出些白。蓮生隻覺股間似砂紙磨過的,又有些濁物淌出來,不知是甚麽。又愁著衣裳帶子斷了,不知怎生賠。
呆了一陣,覺出腹中饑餓,往床頭米缸裏舀了些夾糠皮的陳米,待要煮粥。卻又無水無柴,隻得拿了水桶,照先翻窗戶出去往溪邊打水。折騰了個把時辰,煮粥吃罷,搬一張掉漆板凳,坐在窗下,趁那天光補衣裳。
尚不曾縫得四五針,卻聽見馮去病拍著窗戶喊賢弟,蓮生怪沒好意思,隻得爬窗出去,見馮生包著頭、絡著手,一身狼狽,心中越發不安,隻得道,“昨日不合言語冒犯,尊兄包涵則個。”馮生一些兒不提,隻道,“千幸賢弟無事。我昨日擔心了一夜,遣家人四處去找,原來卻在此,且請回去用些酒飯壓驚。”蓮生還待推托,早被馮生把臂拖上車去。村中土路不平,車子顛簸,蓮生坐在車內,覺得肚腹一陣陣疼起來,隻得勉強忍耐。馮生見他麵色不洽,把話來問他,蓮生隻信口遮掩。回到馮家,借茅房連淨幾次,方才好些。走路也有些岔腳,馮生都把來看在眼中。
馮生受氣不過,尋了人情要奈何那公人。
無奈衙門裏回說“那人原是九江府下來的觀察,不歸敝縣裏管。”
遂無法,隻得含忍。馮生捱了這回打,又不肯靜養,拉著蓮生同他溫書,蓮生也隻索陪他,隻晚間再不肯同他作一處睡。又過月餘,馮生說做生日,在家中擺了酒,請了南戲班子兼兩個妓女,唱了一天。蓮生本不善飲,當不得馮生左一杯右一杯勸,強飲了數杯,覺得麵紅頭漲、身上一時燥熱起來,好容易熬到終席,忙歸房喚小廝備下浴桶熱湯,寬了衣服,洗了一回。不料馮生走到廊上,敲門高叫,“賢弟睡了麽?有一句要緊的話,待與賢弟說。”蓮生慌忙披衣開門,馮生偷著眼,往他領口裏不住地覷,嘴裏道,“才送來兩簍子福建龍眼,擱在井水裏鎮著,賢弟不吃幾個兒去?”蓮生推酒力不勝,馮生便令丫鬟送酸梅湯來,蓮生呷了幾口,越發頭重腳輕,站立不住。馮生忙扶上床去,將紗帳子放下來,伏侍歇了,打發走丫鬟,自家脫了外衣,隻係著一條汗巾子,就往帳子裏鑽。
蓮生隻穿著月白中衣,衣帶鬆鬆地挽了個結,露出胸前凝雪也似一片。
馮生悄揭衣襟看,見臍下淺草萋萋,玉莖臥在兩腿間,長不足三寸,通體粉色,頂頭一點朱丹格外鮮妍。馮生暗道,“好個尤物,所幸不曾被人撬將去了。”一時色心頓起,張口含住物件吮咂。隻聽蓮生似睡似醒,嘴裏唔唔地哼幾聲,花莖早顫巍巍豎將起來。原來蓮生本不知風月,不料遭那公人輕薄後,如茅塞頓開,晚上卻也學著自家弄弄,是故那處分外靈敏。馮生品了一陣,卷起舌頭在頂上輕輕搔弄,那物便在他嘴裏突突地跳,馮生收緊喉嚨,用力一撮,蓮生精關大開,都泄在他口裏。馮生使舌頭接住,爬上去同蓮生親嘴兒。蓮生驚醒,兩手推著馮生道,“兄莫要亂性。”
馮生笑道,“好心肝兒,才丟了哥哥滿嘴,怎地就額角頭上豎牌坊?來來,你也嚐嚐味道。”強掰開他口,吐舌頭進去亂攪。蓮生覺嘴裏腥臊,惡心不過,酒又湧上來,忍不住哇地一聲,嘔了出來。馮生不提防,被噴了一臉穢物,不禁大怒,抬手便是一掌,罵道“賤人好不識抬舉!”蓮生睜著眼道,“你自家做的甚麽勾當來?誑說應考賺我來此,行這等逆倫之事,你枉自讀聖賢書,卻原來禽獸不如!”
看官聽說,那馮生實是愛慕蓮生已久的,苦候多時不敢下手,卻被那公人拔了頭籌去。好容易摸到這個機會,蓮生又不隨順,心裏如何能不惱?當下咬牙道,“我曉得你想那賊強盜,不肯依我。實告訴你說,梅湯裏原下了軟筋散,不怕你走到天上。外頭通是我家人,你便喊破嗓子也不中用。今日不肏翻了你,我也不姓馮!”一麵放狠話,一麵扯了腰間汗巾,抹些唾液在那話上,湊準穴口,奮力往裏插。蓮生那處緊窒,急切不能夠入去。馮生急了,也顧不得手傷未痊,發狠擎著蓮生兩腿根,往外一展,蓮生腰際浮空,菊穴大開,馮生使出平生之力盡力一頂,蓮生待要踢他時,那裏踢得動,隻覺兩肉相拍,噗地早沒至根部,股間恰似鋸子鋸地,疼痛難忍,又逞氣不肯哭叫,隻緊緊地咬住一綹青絲,十指在馮生背上亂抓。馮生抱著他大腿竭力猛幹,抽插何止百餘次,直弄得蓮生雙眼翻白,氣息奄奄,方才兩手撐著床沿,將腰著實往裏一挺,抵著花心泄了。不料用力過猛,左手複又折斷,卻正是樂極生悲。
馮生淫欲已逞,坐在床上,也不覺得手疼,呆呆地看著蓮生。良久,才叫了湯盆手巾,慢慢地與蓮生將股間流出來的紅白之物收拾了。扯一床香雲袷紗被與他蓋上,歎口氣道,“冤家,教人怎生的是!原是我心急的不該了,你卻也忒硬執。待明日好了,慢慢地與你陪話罷。”蓮生頭撇在一邊,也不答言。馮生沒情沒緒,在他腳頭挨著睡了。
次日馮生一早起來,叫廚房裏弄了清粥、各樣精致小菜,親身使托盤捧到床頭,蓮生隻把被子蒙得緊緊的裝睡。馮生勸了一回,無法,隻得道,“我與你放在五更雞裏煨著,待起來再吃罷。隻休賭氣捱餓,身子上要緊。”說罷,喚親隨的小廝把住門口,自去尋跌打郎中接骨。又在自家鋪兒裏覓了些紅花、三七、牛黃、珍珠,研末兌了豬脂,使小磁瓶子裝了,袖了家來。走到大門口,見有賣百事兒的貨郎擔子,叫住揀了一回,挑了個竹篾籠子盛的蟈蟈兒,待去討蓮生歡喜。走到臥房門口,見小廝蹲在地上打盹,馮生兩把搖醒,問道,“洪相公用飯了不曾?”小廝亂眨巴著眼道,“卻才起來,抱了一包書,說去書房練字兒,想是還在那裏。”馮生跑到書房,卻見窗欞被風吹得咯吱響,何曾有半個人。回臥房查看時,蓮生來時的衣服書籍,一件無存,與他添置的東西,一件未動。馮生跌腳叫苦,且顧不上打小廝,慌忙叫人四下裏找。有幾個老成的家人,道是“大門閂得緊緊的,想是從後門裏走了。”
馮生又叫人順著後門一徑去尋,又套了車子撲去蓮生家裏守著,直至晚間,並不曾見到蓮生,隻得垂頭喪氣歸去不表。
卻道蓮生離了馮家,急急如漏網之魚,胡亂揀條路走出城去,不敢回家,隻顧著往生僻處行。走了不知多遠,腹中饑餓、頭暈眼花,一陣陣惡心上來,再行不得了。見路旁有個破落土地廟兒,趲將進去,先照神像作了一揖,轉到角落裏,將衣服鋪在地上,又不敢坐,隻得趴著歇氣。過得一陣,股間越發痛得狠了,解下小衣看,染紅了拇指肚大一塊。暗道,“我不曾做事欺心,隻為貧苦了,便如此受人作踐!”心中酸苦,眼淚直吊下來,哭了一陣,自擦幹淚道,“也罷,隻當被野狗咬了的是。七尺男兒,做甚麽了便哭!在此歇得一晚,回去將屋子收拾了,再將地翻一翻,跟間壁的宋三媽討些菜籽種去。”盤算定了,看看天色,起身往外頭池塘裏摘了幾個野蓮蓬,剝來權且充饑。
不料一來他身上帶傷,二來不合貪涼,睡在風口,三來廟裏陰寒。至天明時,便湯燒火熱起來,昏暈了動不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睡了不知多久,嘴皮上口子裂得一道道的。心裏糊糊塗塗,卻念著家中地荒了。又想“若死在此處,旁人誤做餓殍,草席裹了埋去義塚,卻是不妙。須得寫個條子,教送我回家去,就托鄰舍贖口棺材。最要緊的,我曆年積的墨卷也有一遝子,須教他們與我陪葬,來世神明不昧,再去考功名。”紮掙著想起來,隻是一根手指頭也抬不動。
正在急難處,卻聽得頭頂上有人道,“阿爹,你看一個死人橫在這裏,將他衣裳扒去了罷。”蓮生心道,“阿彌托佛,留件小衣兒也好。”複有個老的口聲道,“休亂講,還有氣哩,快拿我葫蘆來。”一時取藥灌下,蓮生方慢慢醒轉,張目看時,卻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兒同一個年少的女子,忙哼著道謝。女子笑道,“多是咱眼尖,若不然時,被野狗嚼吃了你哩!”老兒道,“金蓮兒,休閑打牙,把你的馬牽過來,就送這秀才家去罷。”蓮生慌忙道,“怎敢起動小娘子。”老兒笑起來道,“不打緊。他雖是女兒家,自小兒在馬背上討生活。”蓮生道,“雖如此說,終不成男女共一騎。”女子道,“罷咧,乖乖上去罷,誰拿花轎抬你來。”揪住蓮生背心一提,輕輕地掖上馬去,拍拍馬頭,道,“潘安,休嫌重,穩著些走。”蓮生聽了,心裏暗暗稱奇。女子在他背後道,“你可知這馬何以叫潘安麽?”蓮生沒多力氣說話,隻得搖頭。
“咱姓潘,它自然也姓潘,此其一。其二,咱愛的是男色,潘安正是古往今來第一個美男子。你看這名好是不好、妙是不妙?”蓮生老實,便哼哼著道,“先前曾見一匹馬叫紅娘子,當真渾身火紅,倒也不愧了名字。小娘子這馬,不如改叫鍾馗罷。”金蓮發作起來,揪住他耳朵亂罵,“渾秀才,費力氣救醒了你,甜話兒也不會說一句。我偏要叫做潘安,你待怎地?”蓮生病虛了,隻得任他搓揉。金蓮千倒路、萬仆街,絮叨了一陣,又道,“也罷,卻也難得你老實。娶妻也未?嫁與我做老公罷。”蓮生唬得險些掉下馬去,忙道,“其實不敢高攀。”金蓮笑道,“憨子,誰要你來,我自說笑耍子。我問你,見過那紅娘子的主人麽?”蓮生尷尬不已,隻支吾道,“未看清,似是個公人,年紀不高大。”金蓮拍手道,“這斷然是武嵩二郎了,那廝為東京長清觀的事巴巴尋到此,卻走脫了賊頭兒,端的晦氣!回頭見了他,待好生刮他那皮臉。”蓮生縮在馬上,一聲兒不敢出。
金蓮笑道,“秀才休驚,姑娘雖有些強盜脾氣,卻不是強盜。”
何消半刻時分,那黑馬早到蓮生家村口,潘金蓮道,“秀才,走得動麽?俺父女每還有事,不可多留。”蓮生忙道謝,道,“方才蒙令尊賜藥,已好了大半了,小娘子請穩便。救命之恩不敢言謝,若有用得著小人處,便肝腦塗地也要報答。”金蓮道,“也罷了,原是湊巧。這一包行軍散你拿去,若有個頭疼腦熱,取二錢兌水服,極有效驗的。”蓮生收了,稱謝不迭,潘金蓮更不多話,打馬而去。蓮生拾了一根樹枝做拐杖,提著衣包兒,蹣跚走到門前,驚見鎖頭開了,疑是有賊,忙推門進去。卻聽得有人喊道,“兄弟,好容易盼到你。”攔腰抱住。有分教:風月債,翻為命案。俏才郎,變做死囚。
蓮生回頭見是馮生,驚出一身汗,把手死命來推他。馮生摟定他不放,嘴裏道,“你怎地這些時不歸?何處去了,吃飯也未?我打發人去各同窗家裏問不著,生怕你有事,幾晚上不曾睡著。”又摸著蓮生麵頰道,“怎這等瘦損了!”蓮生不理他,馮生訕訕地,又不舍得放手,隻一味低聲軟語,小意兒哄他。蓮生咬著牙齒道,“我便窮死也罷,強似被你作賤人欺辱。”馮生便自抽幾下嘴巴道,“倒路囚徒,三不知地噇多了黃湯,放的酒氣臭屁,求兄弟休當人話聽罷。”蓮生吃纏不過,歎道,“你去罷,我隻當不曾結識你,此後兩無幹涉。”馮生怎肯,仗著力大,拖了蓮生便走,蓮生叫道,“若再吃你家一口水,情願撞死。”
馮生貼著他耳朵道,“好人,你且隨我去,養息好了,隨你怎地都罷。你這裏牆薄,不防鄰舍們聽見了,麵上不好看。我原是個不長進的,任他說罷了,卻須幹礙你名聲前程,不當耍處。” 蓮生隻是釘住腳不肯,意思要叫人搭救。馮生情急智生,卻把他那話兒攥在手裏用力一捏。蓮生怎吃得住,登時昏暈了。那馮生子弟出身,行院裏慣經這些事,笑欣欣地將蓮生負在肩膀上便走。回到家中,也不避人,把蓮生扛到自己房內,抱到床上擘開兩股,見菊穴紅腫,道,“狠心的,都這般了還強哩,弄做膿瘍怎處!” 急喚人取兌藥豬脂,拈根玉棒兒蘸著,將穴口裏外塗遍了。見蓮生未醒,取紗衾與他蓋了,反鎖房門,教家人將前後院門牢牢看住了,自投煙花巷裏尋個相熟的吃茶,卻是慣拉皮條張閑兒。
兩人平敘了禮,茶局裏坐了,張閑道,“大官人一向少會。”馮生道,“卻是家下煩冗,不能夠得空。”張閑便道,“原來如此。難得出來了,不如去吃酒樂情。後巷花九媽家裏新買兩個雛兒,且是唱得好。”馮生道,“多謝老兄,改日卻去。”張閑察其顏色,笑道,“大官人可是有些風流債未了?”馮生也笑起來道,“端的瞞不過老兄。”遂藏頭露尾,告訴一遍。張閑聽了道,“這事容易,把些藥兒下在茶酒裏,不怕他不依從。”馮生心道, “苦也,這是我用濫的把戲,還等你教哩。”嘴裏卻說,“也麻煩,且不得幹淨,罷了。你有甚時新貨兒,把出來看看。”張閑便在褡褳裏摸出幾樣,擺在茶桌上。馮生瞅見一個龍陽的瓷像生兒,心中暗喜,假意挑一陣,要了一卷南京版彩印的《四時風月》、錦箍羊眼圈、兩個指頭粗的玉勢。開價五兩銀子,馮生還到三兩五錢,又道,“這個像生兒有趣,送我罷。”張閑笑道,“大官人請看仔細,這個是南風。”馮生道,“甚麽南風北風哩,卻不道書房裏幹小廝,四季重陽,端正刮的好西風。”兩個笑一回,張閑道,“多謝大官人幫襯,日後有這貨時,再把來請教大官人。”馮生道,“罷,罷,甚麽好張致兒。俺待拿回去擱筆用。”張閑笑道, “卻好擱到重陽。”
話不絮煩,卻說馮生辭了張閑,走到巷口,迎麵撞見自家長隨,道是知縣老爺有請。馮生慌忙端整衣冠前去,見過縣令,敘過寒溫,吃茶已畢,縣令道,“近日天氣炎熱,四郊鄉民卻有害瘟病的,下官預備撥一筆官銀,就請縣中幾個生藥大戶合藥,廣為散布,不知世兄意下如何?”馮生抱拳當胸道,“大老爺真乃生民父母也。此是陰騭,又且藥店的本等,小人情願報效正氣丸千副。”縣令心中喜悅,兩人越發攀談上來,縣令道,“隻今龍虎山上一夥匪人,朝廷剿了幾次,尚未幹淨,世兄上京趕考,路上也要嚴緊些。”馮生聽了,也未曾往心裏去。因記掛著蓮生,不敢久坐,忙忙地辭了出來。
回到家中,未敢高聲,躡著腳兒在房外潛聽一回,方推門進去。蓮生正開櫃子尋衣服,見他入來,慌忙要躲,隻是幾天水米未沾,腳軟了,眼看往地上跌去。馮生忙抱他上床坐了,聽見他腹中咕咕地唱,喜道,“曉得餓就好。”叫人送米粥上來,自拿個調羹往蓮生跟前湊。蓮生扭頭道,“我自己來。”馮生便不敢相逼,見蓮生當真把一碗粥吃盡了,忙道,“可要添碗?或者吃些藕粉?”蓮生又不理會,要茶漱了口,仍舊倒下去睡著。馮生見他回心進食,不勝之喜,拿了把團扇坐在枕邊與他扇涼。
如此數日,蓮生漸漸複原,馮生隻低聲下氣一味隨順他,惟獨不還他衣裳。夜間便赤條條地抱做一處睡,有時情急了,也隻將那話抵在他身上蹭蹭,胡亂丟了便罷。蓮生心想,“現被他關在這裏,便誑了衣服來,須沒盤川,走到那裏去?若不走時,難道就恁地與他做小倌?休說不是個長局,便久長時,也折墮殺人。” 然他孤苦慣了,想起馮生溫柔殷勤處,也自有些丟不開。思量一回,隻是擁著被靠在床頭發呆。正在愁悶,馮生悄悄過來,端一碗湯水與他吃,蓮生嚐一口,皺眉嫌苦。馮生還道他犯疑,忙指天劃地分辨,“這是才運來的長白獨參,我若攙了別的,隨賭什麽咒。”又道,“天熱,你這幾日病著,沒好生洗得。趁今日沒風,便淨一淨也好。”蓮生聽他這般說,果也覺身上垢膩難忍。馮生差小廝抬了一大桶藿香燒的熱湯,將蓮生輕輕抱進桶裏,自卷起袖子伏侍,先取蛋清並皂莢水洗了頭發,又與他周身打了香胰子,使絲瓜絡慢慢地搓。
不料蓮生多日不曾泄,方才又飲那參湯,被馮生摸得幾下,便覺身子陣陣燥熱上來,低了頭不敢動。馮生正搓他小腿,無意見蓮生的陽物已聳頭聳腦,站將起來,不由心中暗喜。隻作看不見,在蓮生腳心上嗬個不住。蓮生怕癢,隻在水裏扭動,玉莖越發豎得高了,他羞赧不過,隻得道,“休鬧,放我起來罷。”馮生笑道,“那處還不曾洗。”掬起熱水淋在蓮生馬眼之上,蓮生叫著躲閃,一個雪白身子似銀魚出水,澡湯濺了馮生一身,衣裳盡皆濕透。馮生樂極,暗道,“這般活色生香,才不辜負了多時苦捱。”也顧不得許多,抱起蓮生,水淋淋地按倒在床上。
蓮生猛可裏揪住他子孫根,叫道,“且住,聽我一言。”馮生跌腳道,“我的親親,怎地也學會這一手?卻正是六月債還得快。”蓮生道,“我同你睡這晚,明日放我家去罷。”馮生道,“我家就是你家,還回哪裏去?”蓮生將他一拽,馮生直起喉嚨噯喲,道,“親人兒,哥哥吃你作弄殺了。你便要我這行貨,待我明日取刀子割與你罷,隻今且放它條生路。”蓮生作色道,“與你睡兩次也夠了,我又不是女子,可以同你做得夫妻。明*****娶了娘子,敢情還把我強占在此不成?”馮生知他認了真,隻得收起調情嘴臉,道,“好兄弟,你與我處恁久,怎不知我的心腸?若隻求一夜風流,我卻下這些功夫做甚麽?我一向也不甚好男風,隻從見了你,恰似那世裏的冤孽般,日裏夜裏隻是放不下。雖不合用強,卻也因思想你得苦。——再有一句至真的話,一發告訴了你罷。我的父母俱已亡故,我便與你做兩口兒長相廝守,誰敢放個屁?你若不信,待我說個誓來。”蓮生搖頭道,“罷了,你也不消說,我並不信。自古窮不與富爭,日後傳出風聲,世人還道我貪圖財勢,沒廉恥勾搭你。你既愛這個身子,便把你睡幾時又值甚麽?隻是我那塊地,你須教人好生看顧,休撂荒了。過得半年三個月,等你厭了,我還要回去的。”說罷,閉了眼任憑馮生弄。
馮生聽了這番話,頓口無言,半晌方歎道,“日久自見人心,你等著看罷。”一團春意打做冰冷,扯手巾替蓮生拭幹身體,換過了席子,自拿一本書,歪在床頭守他睡覺。窗外蟬聲陣陣,竹影森森,西邊霞光映在窗紗上,恰染得半屋胭脂紅。
蓮生在枕上捱一陣,卻睡不著,隻覺丹田中燒得慌。悄睜了眼,見馮生隻披著薄羅短衫,敞著懷,露出一身硬梆梆腱子肉,襟上墜個金八寶香袋兒,細細的麝香氣撲鼻。腰係玄色棋盤汗巾,下穿彈墨絹褲子,薄薄貼在身上,倒越發襯出股間那物。蓮生偷看一回,透耳根一點紅雲生麵,頭縮進被裏藏了,卻忍不住伸手摸自家下體。他還道有被子遮蓋,外頭看不見,馮生卻發覺了,隔著被摁住他手,但笑不言。蓮生大窘,蜷做一團,馮生一把掀了被子,和身便壓上去。
這晚馮生加意奉承,品簫探菊,無所不至,將行院裏學的手段傾囊賣弄。兩人鬧到四更,床褥都汙了睡不得,將天明時才挪到靠牆的貴妃榻上,勉強打個盹兒。馮生醒來,且不穿衣,抱著蓮生摩挲個不住。蓮生困得慌,隻往他懷裏鑽。馮生心下暢美,扒開他腿還要弄,隻是那話征戰一夜,軟塌拉了。沒奈何,從衣服裏尋出昨日買的玉勢,揀個小的放在嘴裏,使唾液打濕遍了,便把來塞在蓮生穴裏。牙咬著乳豆,右中指套在玉勢末端的環兒裏抽送。蓮生顫聲道,“實在弄不得了,下麵火辣辣的疼。”馮生道,“算你欠一次,記在賬上,過後還罷。”蓮生滿口應承,馮生摸著下巴笑道,“樣兒隨我。”蓮生也隻得應了。馮生方才讓他起來,兩人洗過臉,叫早點來吃,馮生道,“縣裏要合驅瘟藥,這幾日好不忙哩。”蓮生便提及潘金蓮所贈的行軍散,馮生撚了一撮,聞聞,道,“配方也罷了,隻這犀牛黃甚是難得。你好生收著,休胡亂糟蹋了。”
自此馮生除早上在鋪子裏稍稍盤桓,不到午便回來同蓮生廝混。誰知過不到一個月,他浮浪慣的人,漸漸在家坐不住了。先時去三瓦兩舍,還礙著蓮生麵皮,免不了扯些謊,後來索性明來明去。蓮生說了一回,馮生卻道,“男子漢在外交遊,事屬尋常。你又不去,我少不得獨自去。”蓮生也不管他,白日自在書房裏用功,卻暗地將馮生平時送他的東西都收拾了,一一記了日子,包做一處。

4
這日馮生同著幾個酒朋肉友在花家聽曲,說不盡那歌似行雲、色如神女。妓女們唱了兩套曲子,便近席前磕頭,馮生每人打發了二錢銀子,別的客各有賞賜不提。馮生因讚其色藝,幫閑的孔學尼便道,“這個彈琵琶的喚作好好,是花九媽的甥女,他姐姐花玉卿現是東京上廳行首,好不有名哩。”馮生道,“九媽家倒也人才輩出。”董不舒接嘴道,“九媽前日曾與我說,待尋個好客人梳攏他罷,今日逢著哥,卻不是良緣天就麽!”馮生笑道,“罷了,原是你心愛的,我怎好僭。”董不舒手兒亂搖,道,“時新貨兒,合該哥享用的。”一旁朱又熹道,“我聽張閑道,你怎地改換門庭,包著小倌在家哩。”馮生道,“信他嚼,並無這事。”董不舒使扇子敲朱又熹的頭,道,“該死的,哥又不是你,放著正門不走,倒去鑽洞?”大家笑一回。馮生久未沾女色,原有些心癢,被幾個幫閑東說西說,晚上便在表子家歇了。睡到五更,喚小廝拉馬騎了,一徑回家來。本想趁蓮生未醒,悄悄摸上床便罷,誰知蓮生早起了,正提個壺澆花兒。馮生未敢高聲,脫了鬥篷與他披上,又將頭一日街上買的琥珀扇墜與他,蓮生就他手裏看一看,隻道,“平白壞錢作甚”。馮生搭訕了幾句,見蓮生淡淡的,倒渾身不自在,回房丟倒頭便睡。蓮生推他起來,遞過一張請柬道,“昨夜張翰林府上送來的。”馮生見是姑娘奉請,少不得強振精神,換過周身衣服,飯也不及吃,打馬便奔張府而來。
方入府門,便見箱籠擔子,亂糟糟堆滿一地。馮夫人喚他近前,垂淚道,“我的兒,你大表哥的嶽丈在朝中被參了,現下在天牢中不知死活,你表哥兩口兒昨夜三更才到,把我唬得通身打戰,如今卻怎地好?”馮生慌忙磕頭道,“姑娘休要煩惱,待小侄與姑父、表兄商量個萬全的法兒。”一麵上堂同張翰林廝見了。張翰林嚼著檳榔,滿嘴翻白泡道,“親家鎮守北邊有年,雖不曾收得半個城池,卻也沒甚大過犯。禦史參他貪瀆,其實為將的誰個不吃空缺。又說私賣軍馬五千匹,其實不過三千匹而已,有些老弱的賣不動,他還送了我幾匹,現養在後頭拉車哩。又說費千金買了女子送上司,其實他那個師爺極善還價,買兩個不過六百兩,還陪了個小的。如今這些言官,一個個慣會誇嘴栽贓,極其可惡。總之是飛來橫禍,若細究起來,我每親黨都不得幹淨。幸而參知政事李閩州是我同年,如今事急,隻得打點禮物上京走遭。”馮生道,“李相年紀高大,近來聽說又患了頭眩之症,不大管事。一應事體,盡是他府裏小李學士把持。這小李學士當初做過鄰近知縣,他得腳氣,還是在小侄藥鋪合的藥兒。”張翰林之子小張道,“也罷了,父子總是一般,這份人情免不了要出的。便有勞賢弟辛苦一遭,事了時必當重報。”馮生道,“哥說的哪裏話,小侄蒙姑爹姑娘恩養到今,出力是原該的。”當下兌了五百兩紋銀,又備下妝蟒緞匹、金銀酒器、犀牛角帶、花紅表禮無數,馮生帶了兩個能幹的大家人押送,星夜走去東京。
到了都城,不消說四下打點。李相收了禮,便同大理寺說話,在原擬的人犯花名冊上勾去了小張姓字。馮生又尋相熟的鴇兒,買了兩個出色的妓女特地與小李,小李學士甚是感激,即共訂交,請馮生吃了一日酒。馮生眼睛裏見這相府,果然是烏泱泱人出人進,黃燦燦財去財來,羨慕不盡,隻恨自家沒有功名。小李學士知他心思,持觴在手笑道,“進士是塊敲門磚兒,雖沒大用,若沒時,畢竟不好看。隻今卻有個良機:龍圖閣學士範可進點了主考,家父恰同他至交,我當為兄圖之。”馮生叩首道,“若得大人抬舉,粉身難報!”小李學士當下切實修了一封書,交與馮生。馮生另備重禮,便去拜範學士。範可進見了禮物,又有小李的書,如何不作人情,留茶留飯、殷勤之至。隻道,“世兄但來考,都在下官身上。”
誰知馮生方回下處,相府便送貼兒與他。馮生不知底裏,倒吃一大驚,慌忙具衣冠去見。小李學士見他便笑道,“恭喜老兄,不但功名有望,又兼乘龍之喜。”
原來範可進有個女兒,嬌養在家二十餘年,尚不曾字人。那日在屏風後偷窺到馮生好表人物,又且家財廣有、能言快說,倒一心看上他,央小李做媒。馮生待要推,又舍不下富貴,遂滿口答應下來,飛書回去報知姑娘。張家得知,一塊石頭落地。馮生回日,張府大開宴席迎接。酒過三巡,馮夫人將他喚進後堂,囑咐道,“我的兒,這門親事非同小可。若巴結得好時,何愁不能飛黃騰達?不說你姑爹同我放了心,便你爹娘知了,口眼也閉。我曉得你伶俐,隻這些時我風言風語裏聽起來,你在家卻還不幹淨。我兒,你如何連輕重通省不的?待功名到手,隨你娶多少個,誰敢說話?隻這時節斷不可別生枝葉。休論你有甚閑帳,回去速與我了了。”
馮生聽了,兩手冰冷,隻得答應著。酒罷歸家,恰似熱鍋上螞蟻,在書房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將地板踩得錚亮。沒奈何,晚間誑蓮生道,“我姑娘身上連日不好,叫我過那府裏住著,早晚侍奉湯藥。你暫且家去住幾日,待我事情罷了,卻去接你。”蓮生無可不可地應了。馮生備了一輛小車兒,連夜將他送回。卻不料四鄉疫情甚重,官中合藥並幾家大戶施藥尚且不夠。死的人多了,人心漸漸浮動。蓮生心善,便將出行軍散分與鄰裏,著實救下幾條性命。隻是疫情看看越重,他那包藥何消五七日,送得罄盡。父老每商議上龍虎山請張天師祈禳,卻都畏懼有盜賊,無人敢上山。還是蓮生出來道,“小生並無牽掛,情願前往。”眾人大喜,酹三杯酒與他吃了,便將拜表與他背著,草笠芒鞋上山而來。
這時正是六月裏,十分炎熱。蓮生向山上走了五七裏,背心衣服都濕透了巴在身上,又走些時,背上結了白花花的鹽道子。看看走不得,鑽入林中尋一塊大石頭坐地,摘樹葉舀山泉來飲,就嚼些帶的炒米充饑。卻聽得半山烏鵲亂噪夾著馬嘶,心道不妙,慌忙就數棵徑尺大樹背後躲了,隻伸個頭出來觀看。
恰好不過半盞茶時分,一彪人馬呼拉拉地橫過林子。蓮生度其來向,尋思“那條路乃是九江府方向,賊人卻如何敢從那邊來?是了,定然是躲瘟疫,遠處求財。”馬隊中卻有數個婦女,一路啼哭吵鬧,蓮生定睛一看,驚道,“那個穿紅的,卻不是潘家小娘子!他如何被劫到此處?” 待要打救,卻又無拳無勇,眼睜睜看著強盜走遠,便偷偷跟在蹄印後尾追而去。也不記得路程、也不知饑渴,約莫申牌時分,卻跟到一處山坳,內有個破廟,四周堆著些柴草垛子,亦有人看守。蓮生盤旋良久,思得一計,捧幾把泥灰將臉抹了,將袖口褲腳撕破幾條,又在地上打個滾,弄作襤褸不堪。解開發髻,扮作乞食行者模樣,口頌佛號,慢慢地往山坳裏走。不上幾步,早被把守的看見,喝道,“那花子,來俺山寨作甚?莫不是探子也未?”
蓮生忙打稽首道,“俺是行腳僧人雲遊到此,見瘟疫發作,苦害生靈,遂發願替父老上山告求真人解救。隻因失迷道路,胡亂走到此,還望大王方便。如若不信,請看僧人背的拜表便知。”那小嘍羅道,“若是閑雜人等,你這番休了。且喜俺們頭領十分好佛,帶你去拜見了頭領,卻再說話。”當下提著刀,押著蓮生進去。
卻見堂上一把太師椅,坐著個黑塔般大漢,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銅鈴巨眼,光閃閃明如寶鏡。絡腮須髯,雄糾糾硬似鋼針。非同市井屠雞輩,卻是西天伏虎人。
那頭領見了蓮生,怪眼圓睜,喝道,“兀那廝鳥,你休得胡言亂道。你在何地出身、那個寺廟出家、治甚經文、有度牒也未?一句句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我教你一個葫蘆變做兩個瓢!”
蓮生不慌不忙,合掌上前道,“僧人乃是江西清平人氏,自幼家貧,父母舍在寶峰寺悟空長老座下。隨師時日無多,怎敢誇說治甚經文,凡《法華》、《楞嚴》、《華嚴》、《金剛》,也約莫曉得些兒。常用的經咒,也會念些。做法事的疏頭也會寫。不幸座師圓寂了,當家住持不容,收了僧人衣缽,趕逐出來,因此上無有度牒,隻得作行腳僧,化緣度日。頭領若不信時,僧人頂上有香疤為證。”
卻不道他幼年體弱,當真在寶峰寺出了幾年家,十二歲方被父母接回讀書,因此答話有章有法。那頭領聽了,撥他頭發驗,確有六個香疤。遂一些不疑,改容道,“灑家原也是和尚出身,卻因時乖運蹇,在此落草了。既是同道中人,我決不為難。這些時山下死的人好不多哩,依我說,你休下去了,便在此入夥卻不好?”蓮生假意道,“蒙頭領厚愛,本不應辭。隻是僧人受命上山拜見張真人,不敢失信於父老。且僧人手無縛雞之力,縱入夥也無用,徒費了頭領的米糧。”頭領便道,“卻也難得你誌誠。也罷,現天晚了,你權在此睡一宿,明日我差人引你上山去。”
蓮生作禮相謝,複道,“方才見外麵披紅掛彩,敢是有甚喜慶?”那頭領哈哈大笑道,“卻是忘記說知,適才取得個老小回寨,晚上卻好洞房。”蓮生道,“阿彌托佛,這等乃萬千之喜。僧人蒙頭領厚恩,無以報答,當誦《地藏本願經》百遍,願頭領夫婦百年、子孫昌盛。”頭領大喜,拉著蓮生道,“可知好哩,我因不識字,許多經文念不的。勞你再幫我寫個佛像掛起來,回頭一發謝你。”

5
當下蓮生淨了手,要討筆墨。頭領急催小嘍羅去尋,小嘍羅去了半日,拿了一柄豬鬃刷子,半碗鍋黑。被頭領踢兩腳,教換好的來,又去半日,尋來一枝眉筆,兩小錠螺黛。頭領又要踢,小嘍羅叫屈道,“這還是新夫人頭麵匣子裏找出來的,再也沒了。”蓮生便道,“心誠則靈,將就些兒也罷了。”又要尋地方,一地裏沒幹淨處,還是小嘍羅說,“後頭新房才打掃過的,糊得雪洞也似。”正投了蓮生之意,一夥人都到後麵禪堂裏,抬過一張八仙桌兒,一卷白綾段子,兩個小把戲磨墨打扇子,伺候蓮生畫。
畫了三五筆,蓮生隻說墨不夠,小把戲便湊到房門口喊,“娘,師傅嫌墨少,教你多拿幾錠出來哩。”裏麵女子亂罵道,“賊囚攘的,誰是你娘?”一個茶碗飛將出來,落在桌子上,將綾子盡染汙了。頭領忙進去勸。蓮生嘴裏高聲道,“阿彌托佛,娘子且息怒。”一麵蹭到門前往裏張,正同潘金蓮湊個對眼。潘金蓮一麵喝罵,“兀那潑皮,闖俺閨房則甚?卻打不斷你的狗腿!”一麵悄悄兒眨眼打手勢。蓮生遂道,“僧人雲遊到此,恰逢府上辦喜事,願為夫人誦經祈福,管保姻緣長久。”潘金蓮道,“罷麽,卻不道佛祖也要金裝,你這經敢情不白念,姑奶奶不聽。”
頭領便湊上去說好話,倒茶倒水,潘金蓮方道,“你便講講也罷,不好聽時,一並打嘴。”又朝著頭領努嘴兒道,“你也與這師傅張羅些飯食來。皇帝不差餓兵,你一個為頭的,直如此小氣,活活地羞殺人!”一片聲把頭領吼出去了,又支使小把戲們出去劈柴,屋裏恰隻剩他兩個。金蓮方低聲道,“秀才,你如何跑來了?此處不是善地。”蓮生說了緣故,金蓮拍著腿道,“憨子,那個要你救?我費許多氣力才到此,今晚卻好收功。這人十分勇悍,等閑三五十人近他不的,我待灌醉了他,便要動手。”蓮生道, “小娘子獨自一人,怎做這事?若有些決撒,豈不誤了小娘子的性命名節!萬萬不可。”金蓮道,“說得也是。這廝若長得俊俏些兒,我胡亂娶了也罷,偏是這般沒賣相。怪不得我爹說世風日下,強盜也不如前了。他年青時,很見過幾個少年英雄哩。”
蓮生道,“原來老先生是捕快,佩服無盡。”
金蓮道,“他不是,我娘才是。”蓮生會過來,道,“莫不也是被老夫人灌倒的?”
金蓮掩口笑道,“你怎麽曉得?”蓮生道,“善哉,見舜而知堯。”
金蓮道,“既你來了,也罷,且幫個忙。”蓮生慨然道,“但憑小娘子吩咐。”金蓮道,“晚間我跟那廝拜了堂,我卻托詞解手,你便在茅房等我,卻把嫁衣換與你穿著,蓋頭蒙上。那廝若同你羅唕,休要理會,隻顧拿大杯子勸。我便去將寨門開了,再在草垛上放幾把火,接引援兵進來。若得手時,少不得有百數貫賞錢與你。” 蓮生聽了,卻有些猶豫。金蓮問道,“怕麽?或者你去開門也可,我找把刀與你,把鐵鏈斬斷就是了。”蓮生隻得道,“小人非怕別的,隻恐賊首酒後亂性,卻要行強怎了?”金蓮張著口道,“你褲襠裏一般也有,怕他怎地。”蓮生滿麵難色,金蓮見了,遂道,“我知道了,你怕力小壓不過他。我格外再與你一服金槍必倒丹,和酒吃了,便是百煉鋼也化為繞指柔。”蓮生大喜收了,到晚間一切依計而行。
看看夜深,那頭領趔著腳兒,被小嘍羅們簇擁到房內來。坐床撒帳已畢,蓮生還道他要揭蓋頭,手心捏著兩把汗。不料頭領蹩到床前,對蓮生深揖到地,道,“不當起動女施主,生受之至。且請在此安心歇一夜,明早卻打發人送回。”蓮生恰似吊桶落在井裏,沒個抓尋處。頭領道,“實不相瞞,灑家本來立誌修行,今雖落草,怎敢犯邪淫,造這等無間罪業。這都是弟兄每的主意,強將女施主送來,我待不收時,又怕冷了弟兄每的心。女施主但請安置,俺這便去外頭打鋪。”
蓮生聽了,且喜且憂。喜者,馬腳露不出;憂者,死狗捉不的。忙憋著細嗓門道,“頭領且坐一坐,吃碗酒,再睡不遲。”頭領道,“方才吃了許多,晚上還要念經,不吃了。”蓮生道,“頭領不知,酒乃是修行的好物。古人雲,破除萬事無過酒,又雲,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隻須善念常存,便吃酒何傷。”頭領聽了大喜,便一連聲叫篩酒來,吃了十餘大碗,鼾鼾地丟倒頭睡著。蓮生把他鞋子除了,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方拖得床上去,放了帳子。三兩把脫了嫁衣,便往後門走。卻聽得喊聲大震,外頭火光畢畢剝剝,騰空而起。蓮生正待走,轉念又道,“此人也不是甚巨惡元凶,卻要害他性命……”便折回來,將腳桶裏冷水都澆在醉漢頭上。頭領吃一驚,舔著臉上水道,“好生寡淡,快換將些來。”蓮生綽了門閂,在床頭一陣亂敲,道,“官兵來了,你還不走?”
那頭領如夢方醒,大喝一聲,跳起來尋兵器,急切又尋不著,便輪起椅子往外衝。蓮生躲在後頭瞧,見他如瘋虎出山,官兵近者非死輒傷。
看看殺近山門,卻聽得有人喝道,“弓箭手,架起火箭,與我將這廝圍了!”蓮生定睛看處,火把下立著一員將官,豹頭環眼,綠甲烏袍,端的好相貌。潘金蓮卻站在他身旁。那頭領見了,跺腳歎道,“林充,你好生不厚道,使美人計賺灑家。罷罷,俺終不成打你?你將俺的手下盡情放了,俺由你捉去便罷。”林充便向潘金蓮道,“不知郡君意下如何?”金蓮沉吟道,“脅從的捉了沒甚用,不問也罷。”林充便命,“後山休要圍了,放這廝每一條生路去罷。將為頭的使籠子盛了,回去見官。”那頭領真個由他綁縛了,軍兵唱起凱歌,慢慢地下山不提。
潘金蓮四處尋蓮生,末了卻在床底下翻出來,喜道,“好了,都無事了,隨我領賞錢去罷。”蓮生推辭,金蓮道,“快休要憨,橫豎是官中的。你不要,卻便宜別人。”蓮生思及應試要盤纏,便應了,又道,“隻是還有拜表未送。”金蓮道,“也罷,我代你領了,差人送到你家。”蓮生唱喏道,“深謝小娘子。”金蓮笑著去了。
蓮生至次日傍晚方才下得山,潘金蓮早派了兩個小兵,押著二百貫賞錢並一扇牛肉、兩壇子老酒,守在門口等他。蓮生感謝不盡,就將酒肉同眾人分了,又要詣金蓮處拜謝,小兵道,“郡君同林統領開拔去範陽了,俺每交割了,也待要趕去哩。”蓮生聽了,嗟歎不提。
這場瘟疫月底方息,出去躲災的也回來,城門也都開了,市麵複初。蓮生見考期近,便將出些鈔,進城去備辦文房四寶並鞋襪等項,不意間走到馮家鋪子前,自思同馮生月餘不通音信,不知生死如何。待要看看,又不好進去的,隻蹩到街角茶鋪裏坐地,叫了酸梅湯來吃。
身旁卻有兩個茶客閑話。一個道,“張閑,這幾*****生意須不冷落。”張閑道,“那裏提得起!清淡了幾個月,尚未開張。”那個道,“你的老主顧多,豈有個不照應的。”張閑歎道,“更加休提。綢緞鋪白員外全家上廬山避暑未回,開當鋪的王花胳膊害瘟死了,賣豬的楊胖家裏失火,燒死七八十頭豬,欠下一屁股債務。那裏還有甚麽生意!”那人又道,“這頭馮大官人甚是好三瓦兩舍耍樂,怎不去尋趁尋趁?”張閑道,“你不知哩,他才聘了東京一個甚麽學士小姐,趕著要成親。許多時不往行院裏去,原包的小倌也攆了。”那人遂道,“結了官親,便有這許多苦處。待娶過門,還不知怎麽樣哩!”
蓮生在一邊聽得清楚,心裏甚不暢快,兩口將梅湯吃了,正要還錢,卻有彈琵琶的女子挨桌賣唱。蓮生本不耐煩聽,轉念卻想,“也有更苦似我的,權當周濟人罷”,便摸出幾百文放在桌上,道, “揀你拿手的唱個,不拘長短。”那女子道了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了一支《喜遷鶯》,道是:
銀蟾光彩,喜稔歲閏正,元宵還再。樂事難並,佳時罕遇,依舊試燈何礙。花市又移星漢,蓮炬重芳人海。盡勾引,遍嬉遊寶馬,香車喧隘。晴快,天意教、人月更圓,償足風流債。媚柳煙濃,夭桃紅小,景物迥然堪愛。巷陌笑聲不斷,襟袖餘香仍在。待歸也,便相期明日,踏青挑菜。
端的字正腔圓,歌喉宛轉,一屋子茶客盡皆喝采。蓮生聽了,也自歡喜,默默向天禱告,“此去,願如曲名一般方好。”開發了賞錢,正待要走。卻有幾個同窗看見,拉住不放。內中也有人要趕考,便同蓮生約下明日同走。又有人道,“這裏嘈雜,不如去酒樓上坐。”蓮生一則餘氣未消,二則腰裏有鈔,便道,“也好。” 那女子十分伶俐,湊上去插燭也似地拜,求幾人帶挈去酒樓裏唱曲。這一幫都是書生,閑來好事,也就應了。眾人穿街過巷,尋了個臨街的閣子坐了。叫酒家整頓了一隻雞,一尾魚,安排四樣菜蔬下飯。叫女子在瓷墩上坐,就唱一套《六麽》來聽。各人抒發些胸中事務,不覺金烏西沉,方才攤了帳各自回家。

6
蓮生有了幾杯酒,晚風一吹,便覺頭目森森,站立不穩,急忙要回去。見女子還跟著,便道,“我趕著出城,日後再聽你唱罷。”女子納頭下拜,道,“奴家不幸,自小為爹娘賣在這行當裏,朝打暮罵,說不盡的苦。敢求相公搭救則個!”蓮生歎道,“小娘子請起,我自家尚顧不周全,安有力量贖你。”女子隻是哭泣求懇,道,“並不消相公贖,隻求相公捎帶出城,奴自去逃生。”
生正在猶豫,卻見兩個人提著羊角燈籠,風也似走過來,打頭的便拉住蓮生衣袖,道,“兄弟,尋得我好苦,便請去家下坐地。”蓮生聽聲口,早知是馮生來了,並不搭理,袖著手,向那女子道,“我尋個車兒你坐。”搖搖晃晃地當先便走。馮生拖住道,“好兄弟,任有甚話,也等回去再說。你吃了酒,休站在冷風地裏。”蓮生笑道,“大官人認錯人了,小子沒福結識這等闊朋友。”馮生臉上尷尬,拉著他不放。蓮生冷笑道,“大官人直恁地要照顧生意?先拿三五百貫來,贖了這女娘,卻再說話。”馮生驚問,“兄弟意欲何為?”蓮生道,“你贖不贖?”馮生不敢多話,隻得道,“便要贖,也要尋中人說合,何消急切。”蓮生拂袖便走,馮生慌忙道,“依你。”當下問了女子名姓住家,與小廝一張名刺,道,“拿去後巷錢烏龜家,說這個人我留下了,就討他身契回來,叫錢烏龜明日一早去鋪子裏尋蔡大夥領銀子。” 小廝去了半晌,果然辦成。蓮生奪過身契,看了一看,交與女子道,“你去罷,尋個良人嫁了,強似這般賣唱糊口。”又將袋裏剩的十數貫錢盡數與了他。女子雙膝跪地,向蓮生磕了四個響頭,方才去了。
蓮生見女子去了,也便要走。馮生還要留,蓮生甚不耐煩,道,“你的麵皮如今值錢了,還拉扯甚麽?怕一縣人不知道?”將他一推,推出二三步遠。馮生打發小廝先回去,自家釘在蓮生後頭。蓮生晃晃悠悠,信步走到橋頭亭子裏,伏在青石欄杆上低頭要噦,又噦不出,隻是吃吃地笑,道,“錢卻沒得還你,你要睡便睡,過今晚便不相幹了。” 說罷,馮生再看他,已是歪在石凳上睡過去了。忙從香袋兒裏取了一片茶餅子,送在他口裏,扶起來背在身上,投巷子裏去了。
近旁卻有馮生夥計開的香蠟店,亦使的馮家本錢。馮生拍開門,就要了兩床幹淨被褥,樓上尋間房安置。將蠟燭剔得亮亮的,頓壺熱茶在香爐子上,將蓮生衣帶解了,慢慢地替他揉心口。蓮生酒湧上來,盡力一嘔,馮生早使盆接了,另打熱手巾與他擦臉。蓮生卻受不得熱,自家將衣帶盡扯開,露出半邊雪白身子,橫在枕上。馮生見他肌膚一似桃花染的,心道,“這是你自招,卻不怪我。”當下輕輕地抱著頭攏過來,教他背貼著自己肚腹。手在胸前摸,撚得乳首尖尖翹起,便吐些唾液在中指上,往後庭裏入。試探一回,覺裏麵津津滑潤。馮生一麵戲頂他陽心,又伸另隻手去擼花莖。蓮生情急了,也不記得羞恥,直將臀往馮生腰胯裏磨,嘴裏呻吟,意思要泄。馮生卻按住他馬眼,道,“今*****同兀誰吃酒?”蓮生半醉半醒,含糊說了幾人。又問,“都說些甚麽?”連問幾次,蓮生方道是趕考事。馮生聽了,手上略鬆,蓮生身子顫幾顫,便丟在他掌心裏。
蓮生睡了一陣,酒勁過了,隻覺四肢酸疼。睜眼看處,卻見馮生將他手綁在頭上,兩腳分開高高吊起。忙紮掙著道,“你弄甚麽?放我下來。”馮生舉一支大紅燭,坐在他腿間道,“明*****休同旁人走,我自安排車馬。”蓮生不肯,馮生滴幾滴蠟在他穴上,蓮生如泥鰍般亂動亂扭,卻不說話。馮生發狠,索性捉著蓮生玉莖,滴了一大灘蠟油在他馬眼內。蓮生隻叫得一聲,便不省人事。馮生噴口茶在他麵上,又問,“你應是不應?”蓮生麵如白紙,微睜雙目道,“你我業已兩無幹係,你何必苦苦相逼?”馮生道,“你今日不入城,不見麵,便也罷了。既見著了,卻是放你不得。”蓮生搖頭道,“實難答允。”馮生壓在他胸脯上道,“你依我一同上京,考了功名。我得了官,你與我做心腹掌書記,置業娶妻,都在我身上。你若不依,我家下房屋不少,揀一處將你鎖在裏麵,一般隨我弄。你沒個家人親戚,誰來尋你?我的性兒你也知曉,由你自擇罷。”蓮生呻吟不止,道,“情願一死,也不與你做男妾。”
馮生大怒,欲待用強,又怕蓮生真個尋短見。先將汗巾子塞住他嘴,尋三支線香,在蓮生左乳下及兩腿根都燒了印子。起來洗了手,從懷裏摸出一張紙頭,道,“你要尋死,先看看這上頭寫的甚麽。”蓮生強抬起頭看,見是南館裏賣身文契,卻題著自家名字並打了手印,驚得怔怔的。馮生便道,“你死了,我將這文書公諸於眾,請學官革了你籍,百世後都知你敗壞斯文。”蓮生不能言語,呆了一陣,眼裏直流下淚來。馮生取汗巾替他拭淚,摟著肩道,“我何嚐舍得折辱你,並親事也不是我願結的,隻為解我姑娘家急難出此下策。你同我睡也睡了,便到陰司裏,說不得個幹淨,倒看開些快活過也罷。且不說我人才家事,但凡你合我睡,那一次不是盡著你先丟?你不喜品簫、不喜馬趴著,我強過你不曾?不是我誇嘴,你取個老小,還沒我這般會伏侍哩。”蓮生初不說話,半晌道,“下邊堵得慌。”馮生忙道,“不合忘了,都是你氣的。”便去幫他揭蠟,又把蓮生痛個小死,股間不由濕了一塊。馮生忙掇過花瓶,對準了教他撒。蓮生聽見打著盆底淙淙有聲,臊得渾身火熱。馮生笑道,“似這般才乖。我也乏了,且胡亂弄回罷。”便握著陽物,湊到蓮生穴口慢慢地入將去,抽插一會,拔出來丟在蓮生小腹上。解了他綁縛,抱著臉貼臉睡了。
不料那支紅燭不曾滅,風刮倒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牆邊,這屋裏四下堆著香火蠟燭,頓時燒起來。待兩人驚醒,隻見滿屋黑煙烈焰,那裏能夠出門。馮生慌了手腳,拉著蓮生赤條條奔到窗前要跳。蓮生道,“你先下去。”極力照他背上一推,馮生五體投地落在街麵上,才爬起來,又不合踩到瓜皮,仰麵跌一跤,睡在地下不能動。下麵夥計、鄰舍,俱驚醒了,倒拖水桶來救,隻是不能夠上樓。都在下麵聲喚,使水亂澆,沒個入腳處。蓮生回床上,在馮生衣服裏尋出文書,就火跟前燒了。看看無路,將衣裳穿得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瞑目待死。誰知這房兒係積年舊屋,樓板多處朽了。被燒得一陣,整塊裂開,轟隆隆地坍下去。眾人發聲喊,走避不迭。
蓮生從灰堆裏爬起來,居然毫發無恙,心中也奇,跳起來往外便奔。有人看見,都道,“怪哉,還有活口哩。”拉住不讓他走。一時做公的也來,看看火勢小了,便將蓮生並四旁諸人都叫去衙門做口供。
馮生跌那交,後腦勺磕著石頭地,被夥計抬回去,不及天明嗚呼死了。他姑娘家立時出了狀子,咬定是縱火殺人。縣令沒奈何,將一幹人拘在堂下再三推問,馮家的夥計都推在蓮生身上,嚷道,“俺家主同他一處睡,而今獨他沒事,不是他是誰?必是這廝見財起意,謀害俺家主,隻求老爺明斷!”蓮生隻是喊冤,縣令問緣故,又含糊說不清楚。縣令心下疑惑,姑且叫枷了囚在牢裏。
且說那縣令姓王,名直道,是個聰察的官,一縣人都呼他做直老爺,以其善能斷案故也。隻今接了馮家狀紙,沉吟難決,在院子裏轉來轉去。卻被夫人從窗戶裏瞧見,一片聲道,“作死的,全不看路,把老娘種的韭菜踩做一塌糊,速與我頂著盆跪到床頭去!” 直老爺慌忙作揖道,“下官委實有些疑難,不曾留意腳下,夫人息怒。” 夫人道,“且喜今年租稅恩免了一半,官倉又沒虧欠,還有甚麽疑難,敢是想外頭混帳老婆也未?”直老爺將案情說了,道,“據仵作回報,死者先從高處赤身跌落,複仰天摔倒,後腦磕破一處致命。若是旁人害命,何不將死者推落火場滅跡,倒反推出窗外?這是一不可解。我觀那秀才麵相文弱,不似殺人凶徒。然口詞吞吐,似有不可告人之事,這是二不可解。因有這兩端,故而難斷。”
夫人笑道,“枉你身為男子漢,又是積年做官的,豈不知法度有疏、人情有常?若說謀財,他馮家有的是藥鋪當鋪,一個香蠟店能有幾多出息,謀的甚麽財?若說害命,姓馮的年輕力壯,又且識拳棒,等閑三五個漢近他不得。他又不曾醉酒服毒,怎地害他?便是推他下樓,那樓上離地不過五七尺,一個小夥子,忒容易便跌死了?香蠟鋪原易走水,現天又熱,燒起來也不稀罕。張翰林家仗著勢攪纏,你將就著應付過去也罷,難不成當真殺個人還他?”直老爺道,“如此說,秀才是冤屈的了。”夫人道,“冤則冤,隻怕也有些沾帶處。那馮生既是個大財主,卻怎地晚上不陪姬妾、不去行院,一個從人不帶,同著個後生去那店裏?又不是年頭月尾盤帳。他兩人一搭睡,死的又不曾穿褲,這豈不是有八九分了。多管是晚間胡調,睡迷了,三不知弄出這事。你當初在福州做官,不曾少辦這等案子,怎地都忘了?”
直老爺大喜,不覺叫著夫人閨名道,“相思兒,有勞賢妻為下官分憂。”夫人道,“老沒正經,一把年紀了,還叫甚小名兒,羞人答答的。卻有一句話告你:死的死了,那活的便周全他些。傳出去又敗壞一個人,卻是何苦來。”直老爺沉吟道,“讀書士子卻不比平人,做這等沒人倫事體,如何輕恕得他?”夫人道,“罷咧。食的冷豬肉、做的芝麻官,偏隻你曉得三綱五常?這孔聖人也出妻、朱聖人也召妓,官家也還上行院哩。陰騭不壓身,怕積多了馱不動麽!”直老爺便道,“賢妻見得極是。”
看官聽說,男兒懼內乃是旺家之相,這直老爺便是明證。卻有四句詩,單道著怕妻的好處:
性氣磨做棉裏針,產業堅如萬裏城。
花柳之地不胡行,福樂壽考過平生。
那直老爺聽了夫人言語,便慢慢地盤問蓮生,又向馮家夥計並鄰舍取了口詞,果然不差。當下呼吏出了招狀,寫作“洪某因聚飲酒醉,在死者家店鋪內借宿,夜裏失火,死者墜樓身亡。”擬杖責二十。翰林家嫌判得輕了,又告到知府處,使些錢財,將罪名扭做“偷盜不得,縱火行凶致人死命”,要擬斬。直老爺據理力爭,道 “朝廷法度安可虛設?人證隻有馮家兩個夥計,在縣不報,上州突然翻證,本屬可疑,更何況物證一毫無有。這樣案卷,如何送得去大理寺?若吃駁回,大人麵皮也不好看,沒事替人頂炭爐子作甚?”府尹聽在耳朵裏,明知理短,張翰林又是休致的人,翻不起甚大浪。遂將判詞改作“酒後不慎失火,致死人命,杖十七,刺配滄州。”

7
次日府尹升廳,叫蓮生,當堂決了十七脊杖,麵上刺了五分大小一個“流”字。釘了枷,牒文上押了花印,差兩個公人押送前去。
蓮生鄰舍聞知,盡為他抱屈,都來相送。宋三媽道,“秀才,這是你櫃子裏的錢鈔,並兩件棉衣,包在一處。老身又納了兩雙千層底鞋兒,也包在裏麵。你的屋子,老身替你牢牢鎖了。此去路途遙遠,你慢慢地走,待好時卻回轉來。”說罷,兩眼流淚。別的鄰舍也湊些碎銀賚發兩個公人,也有送幹糧與蓮生的。蓮生一一謝了,便背起包裹,隨公人上路。沿途風霜饑渴,自不待言。幸而兩個公人為直老爺分付過的,不十分為難他。行了兩個月,到了地頭,州官將蓮生發在牢城營內收管。也有一般罪人來看,道,“好個後生,不知怎地落在此處,可惜了。”更有那嘴快的說,“這裏頭便是閻王殿,少不得先與夜叉插一插。”蓮生陪笑求問,便有人告訴,“此處犯人也結幫聚派,其中一個為頭的喚做韓林兒,綽號獨角夜叉的便是,十分凶惡,但凡新進犯人有年輕標致的,隻索與他做兔兒,若不從時,打將個死。他們看你這般,故而如此說。”蓮生道,“管營、差撥怎地不禁管?”那人笑道,“這原是個沒法度去處。做官的不過索錢,那裏管你生死。少頃差撥便來,你有錢鈔與他些,免得吃大棒。”蓮生謝過,坐在地上低著頭自尋思。
不一時差撥果來叫名,蓮生包裹裏還剩十數貫,盡數與了他。差撥嫌少,蓮生抖包袱與他看,這才罷了。管營升廳,點檢已罷,一百殺威棒一棒也不曾少,打得兩腿鮮血淋漓,丟在牢裏。有那心善的犯人,撮幾把香灰在傷口上,使破布包了,教他倒在角落裏挨命。又拿飯食與他吃,一日兩頓,盡是黃糙米夾著發黴的酸菜。起初吃不得,要吐,後來餓狠了,居然也甘之如飴。捱了二十多天,漸漸走得路了,便同別的犯人一般戴著手鐐腳銬,在營裏做苦力。也有人撩逗他的,蓮生裝聾作啞,將褲帶打了七八個死疙瘩,晚間便緊緊地貼著牆睡。
這年北邊有事,牢城營的犯人都去修繕軍馬場。蓮生被撥在挑磚隊裏,一日兩千斤定額,六七十斤擔子,也走幾十個來回。天上黃雲遮了太陽,身上汗浸著土,恰似廟裏的泥胎,隻露出兩個眼睛一張嘴在外。肩膀上磨的血泡層層疊疊,又曬,爆了皮痛不可言。監工的猶嫌他手腳慢,動輒使鞭子抽。沒幾日,將背也抽爛了,汗水一醃,肉上似烙鐵印著,晚上隻得趴睡。蓮生熬不得,心想,“左右是一命,罷了。”趁人不見,偷了一根麻繩藏起,待三更人都睡熟了,便在牢門上挽個結要上吊。不料先前那犯人起來解手,看見了,急忙拽住,道,“後生家直如此拙智!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敢怕沒柴燒麽。你不過三年刑,咬咬牙熬過去了,後頭日子恰如樹葉稠哩。卻不道這般死了,哭的人也沒一個,草席裹去丟在野地裏,卻不將父母遺體喂狗!便去陰司也無顏見祖宗。”說得蓮生低了頭,那人又道,“別人奈何你,你也放活便些,能忍便忍,好漢不吃眼前虧。”蓮生半晌方道,“怕終有忍不過時”。那人勸了兩句,翻身自睡了,蓮生獨自直尋思了半夜。
隔日出工,監工見蓮生擔子挑得歪歪扭扭的,使鞭子亂抽,蓮生站立不住,連擔子倒了,一笸籮磚都傾在監工腳背上,又被額外抽了一頓。午時送飯上來,他好容易搶到個饅頭,又被人一巴掌拍掉,落到地上踩得稀爛。蓮生撿起在袖子蹭幾下,坐在僻靜處慢慢地啃。眼錯不見時,便有幾個人圍上來嘲戲。這個道,“好個標致小夥,倒像個旦角。”那個道,“這幹幹的怎下咽?哥與你塊肉兒吃罷。”說罷,提著那話向蓮生臉上湊,蓮生紫漲了臉,道,“你尊重些。”眾人都哄笑道,“人家嫌你物件小,不官樣哩,快換個大的來。”一時都上來捏手按腳,扯衣裳扒褲子。蓮生待叫喚,嘴又被塞住了,心想:“不知前生造下何等罪業,這世裏受這般折辱,倒不如死了為高。”覷準了旁邊尖石,便要一頭撞去。
卻聽個漢子喝道,“王八入的,敢在爺眼皮底下調歪,一個個把下半截打折了你每的!”那些人慌忙都起來,喊韓爺,聲喏不迭。蓮生便知是獨角夜叉,忙將褲兒提上,兩手護著胸,坐在地下。那韓林兒覷他幾眼,又喝罵眾人道,“娼婦養下臭豬狗,爺不開口,你們就敢弄?肏不穿你娘的!”眾人都道,“原是同他耍,不曾弄來。”韓林兒罵走眾人,便跟蓮生道,“你起來,與你酒肉吃。”蓮生隻推不會飲酒,韓林兒道,“怎地不飲?嫌爺的酒肉臭麽?”蓮生呆一陣,隻得隨他去了。韓林兒教人倒碗白酒與他,又一大塊燒的五花肉,道,“做人隻要有眼色。放著你爺我在此,哪裏不過去了,卻同那些歪撮鳥纏甚!”蓮生呷兩口酒,便吃不得了。韓林兒倒也未言語,過了一會,摸著他胳膊道,“難得你臉子白淨,不知身上怎樣?衣服掀起來教爺瞧瞧。”蓮生急忙掙脫,卻把他手打在地下。韓林兒怒道,“屁股門子夾緊了裝屄,待吊起來賣麽?好不好教人輪流肏你一遍,你才曉得利害!”
蓮生見勢不好,假意道, “我自與你說耍,休要著惱。此處眾人看著,不方便,到那頭木料堆後麵弄卻好。”韓林兒聽見,嗬嗬地笑起來道,“你是個知趣的,爺少不得看承你。明日起你不消挑擔子,隻點磚數罷了。”蓮生謝了,又道,“牢裏的飯米多摻砂子,磕的牙生疼。”韓林兒把手來摸他臉,道,“我兒,怎不早說哩,晚上你同我一搭吃,有才送來的新鮮鯉魚,再點兩個你心愛的菜。”蓮生道,“蒙爺的恩典,無以為報,隻情將身子伺候爺罷。”韓林兒越發喜悅,抱住要做嘴,蓮生便伸舌頭與他,咂了一陣,又替韓林兒解襖褲。韓林兒笑眯了眼道,“好兒子,且是有趣、會耍,叫爺怎不疼你。”蓮生將他的物件捧在手裏,見粗紅累贅一條蠢物,便道,“爺,待我替你吹一吹,打濕了好弄。”韓林兒那裏還疑,仰麵睡著,讓蓮生趴在他腿間品簫。蓮生忍著腥臭賣力舔弄,韓林兒舒坦得要不的,閉著眼噯喲。蓮生一麵吹,悄抬眼,見韓林兒全沒個防備,便豁出全身力道,照那話狠咬下去,登時將一條孽根崩做兩截。韓林兒慘叫一聲,股間鮮血混著精,說不盡肮髒濁物噴了滿地。蓮生那容他掙紮,地上揀起塊斷磚,照著他卵子便拍,等及眾人過來扯開,韓林兒下頭早成一灘爛肉,兩個牛眼翻白,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無一時,身子在地上彈幾彈,兩腳一蹬,魂靈兒直奔奈何橋去也。蓮生覷著死屍,一毫不驚恐,但笑道,“今日掙個夠本。”眾囚徒咬指吐舌,互相道,“早是不曾招惹他,誰知這般嬌怯怯人兒,倒狠似多少斬頭瀝血的!”
管營、差撥聽知此事,吃驚不小,免不得出文書報與上官,就將蓮生使二十五斤重枷枷了,囚在土牢內。時值隆冬,裏頭說不盡陰濕寒冷,吃食比大牢且不如,盡是黑臭窩頭,掠在地下,任犯人似狗一般搶食。蓮生曉得出不去,索性斷了頓,隻是閉目念經,祈求早死。
過不幾日,有司卻提他過堂。蓮生走不得,兩個公人一邊一個架著,拖上堂去。上坐的官連喊幾聲抬頭,蓮生都不聞見。那官人發作起來,走到蓮生麵前揪他頭發道, “我叫你抬頭,如何不應?”蓮生覷他一眼,隻道,“人是我殺的,隨你怎生發落便了。”再問別的,一聲兒不應。那官人瞅著管營道,“這是怎麽的?”管營把臉唬黃了,忙道,“提刑息怒,這囚徒裝死,且上大棍夾起來問。”官人喝道,“茶壺蓋子也有個眼,你便看不出這廝三絲兩氣,待死的人了,怎地還顛倒上刑?等閑案子也不消我自來,這韓林兒是先英王府裏家奴,幹係著謀反大案,如今出奇死在這裏,已是難辦。倘這個再死了,上邊問起來,你每免不了投沙門島走遭。你驢牛入的,不知分曉,還在胡亂放屁!”管營、差撥聽了,磕頭如搗蒜,齊聲道,“提刑救拔則個!”官人道,“把這廝移到提刑司牢中去,待我親自審。休道我不知你們裏頭勾當,公人不似公人,犯人不似犯人。我醜話先擱下:這滄州牢好個衣飯碗,你等不想端了,想的人多哩!”滿屋人都不敢則聲,官人冷笑幾聲,擺著方步自去了。

8
生被一輛車兒運到提刑司,關在單間號子裏。這牢房比牢城營且是好,床被幹淨,又點著爐子。獄中原有醫生,那官人便叫來診治。醫生看過氣色,又伸三指切了脈,道,“外勞內傷,又染風寒,五髒皆虛。暫且用不得藥,有米湯灌些,若灌不進,就是死罷了。”不料蓮生牙關緊咬,米湯下不去,盡灑在枕頭上。官人怒道,“泥人進我門也須開口,你要死便死,豈有這般容易!”說罷,在蓮生下頜輕輕一捏,把關節捏脫了,一手揪住蓮生鼻子,一手端碗望他嘴裏便倒。蓮生雖掙紮,也吃他灌了大半碗。官人丟下碗,從袖口裏摸出一條香噴噴的流蘇手絹,將兩手擦了又擦,喝命從人,“打桶湯來與這廝好生洗一回,肮髒行貨,須熏臭了老爺這地。”蓮生動不得,都是牢子伏侍,按在桶裏,洗地瓜般搓了一回。泡去汙垢,便露出本來顏色。那官人見了,不動聲色,教人取衣服與他穿。當晚蓮生便在那房裏睡,一夜無話。次日那官人絕早又來,又要捏下巴灌,蓮生搖頭,自湊在碗邊上,將米湯飲盡了,方道,“有甚文書招狀,一並拿來摁手印罷。”官人笑道,“別人買上告下要求生,你怎顛倒求死?”蓮生閉目不言。那官人湊他跟前道,“隻今卻有個由頭出脫你,且供作如此如此。”蓮生聽了,微微地笑道, “你作成別個罷。”那官人眉毛皺幾皺,道,“機不可失,你好生思量著。”蓮生隻道,“多謝看承。我生來命蹇,不消問了。”那官人無法,自去了,吩咐嚴加看守不提。
次日那官人便未曾來,隻派人定時送飯食與他,都是雪白粳米合肉煨的粥兒並湯羹之類。蓮生問那送飯的,那漢隻情搖頭,原來卻是啞子。過了六七日,蓮生可以行走,便每日在院裏逛,指望遇見幾個犯人。不料此處與牢城營不同,並不使犯人做活,是以撞不著。過後還是醫生告訴,“這河東提刑司轄著河東路麟、府、豐三州,凡州縣送來的罪犯並流配犯人,皆是這裏管。帶你來的那個是按察副使,姓武,名岱,東京人氏,一應官事倒多是他把持。”蓮生聽這名字廝熟,隻是急切間記不起了。晚間睡在床上,心裏不安,恍惚聞到一股甜香,聽見有人進房。待要驚醒,隻是昏沉了動不得。那人揭開被兒,將他身子細細摩挲一回,便爬上前親嘴。蓮生隻道馮生前來索命,心想,“早晚是一死,這般卻強似捱刀”,遂大刺刺地睡著由人弄。
那人在他口裏咂半晌,又滑下去親脖子含耳朵,頗不猴急,同馮去病行事大不同,蓮生倒奇怪。又不覺身上沉重,還道是鬼魂沒分量。糊裏糊塗被抱著溫存一會,自家不免情動,雖不能回抱,嘴裏卻溢出些嬌聲浪喘,身體越發綿軟,貼著那人胸膛難耐廝磨。那人見他上路,便不絮煩,望穴裏摸些藥兒,鳥頭抵在秘處,把穴口磨得軟融融的,才進了數分。又歇一歇,再進數分,如此三番五次,方全根沒入,提槍策馬廝殺起來。蓮生吟泣款擺,津液自嘴角汩汩而出,那人忙湊上去吸幹淨了。隻這一分神,便覺花穴自然吞吐,裏頭肉襞環環相扣,將陽物陷在當中。饒那人風月老手,也差些兒泄了元神,慌忙調息定住,將鳥拔出小半截,慢慢地從新抽送。
蓮生同那人鬧了整晚,次日醒來,四肢酸痛不止,身下卻一些痕跡也無,以為陽精被攝去了,故不曾漏在被子上。他也未對人說,入夜便洗得幹幹淨淨地等著。時近三更,甜香又至,蓮生合眼倒在枕頭上,聽見腳步聲進來,並不驚怕,等那人上來摟抱。自覺此番入迷不甚深,可以說話,便在他耳邊道,“馮去病,任你取我命去,冤業兩清,來世再不消相見了罷。”那人輕笑一聲,不知取了個甚麽物件,將蓮生眼蒙了,側身抱住,抬著他腿兒往裏進,來回扇打得肉響,蓮生大口隻顧喘氣,就要丟,那人兩手在他腰間滾著揉捏,蓮生覺熱氣直透入腎門中,下頭便站住了,又弄了個把時辰,方抱著同泄。待天明時,被窩裏仍隻他一個,衣裳穿得好好的。蓮生如醉如癡,擁著被坐了半晌。此後接連月餘,夜夜不空,隻是花樣日益翻新。那人初時三更方來,四更便去,後來打得熱了,二更後便來,近五更方去,來時必先焚香為號。漸漸地蓮生食髓知味,花穴一發似活物般靈動,幹得興高時,更自行沁些汁水出來。他為還業報,任那人怎生輕狂,隻一味迎合,倒比馮生在時更添幾倍風月。隻是弄了許久,不但不見精枯人亡,麵上反越發紅白滋潤了,攬鏡自照時,卻也疑惑,兩手捫著臉,呆呆地思量個不了。
向晚那人又來,才要雲雨,蓮生便忙著道,“書上講,與鬼交合者少則三五日,多則一月便亡。你快些將我命索去也罷,隻管拖延怎地。我是必定死的人了,你行個方便,教我躲過一刀也好。免得屍首不全,死得沒看相。我雖不合推你那交,你也害得我苦了,你我相識日久,休恁地不肯做分上。我若明正典刑了,到閻王麵前招出你強JIAN,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大家相幫襯些兒罷。”
那人默了半晌,忍不住捶床大笑。蓮生怒道,“你笑甚?沒做半年鬼,怎地聲氣也變過了,那事也多出幾倍。你倒罷了,我腰疼的緊哩。你當陰司沒人管的,待我寫個疏頭燒了,拘鬼卒拿你。”說罷,真個披衣摸下床要點燈。
那人捂著肚皮道,“從來隻見鬼唬人,今日卻有傻兒唬鬼!真從那裏說起。”蓮生就燈下看他,吃了一驚,亂嚷道,“不好了,你隨附誰的身也罷,這廝是個五品官,你占他軀殼,他須不與你幹休。告到地藏菩薩那裏去,你下世一定不得人身了,再有不好,隻怕還要做犬豕,還是速速退出去為上。再說這廝十分橫暴粗魯,慣會裝喬作踐人,又打扮得花胡哨的,汗巾顛倒係在頸子上,似個落毛喜鵲,——我並不耐煩同這等人睡,你換個來罷。”
一言未盡,那人撲過去吹滅了燈,抱起蓮生跳上床,咬牙按住道,“我把你個不知死的憨貨,東京七十二家有名行院,誰家粉頭不奉承我,你敢罵老爺是畜生。老爺這條雲錦圍領是進上的,整值六十兩銀子,你個呆牛,敢罵老爺喜鵲!”蓮生還要叨叨,嘴早被那人舌頭塞住,下頭花穴被調教久了,那話兒隻在穴口略打個招呼,便氣昂昂直拱黃龍。蓮生自家的物件在那人腹上滑來滑去,耐不住,丟了。那人一麵擺腰,嘴裏道,“不是不耐煩麽?這下頭濕切切的是甚?小浪行貨子,還假撇清!”蓮生氣不忿,捉住他奶頭道, “你不浪?你不浪騎在我身上則甚?”一麵手裏出力,擰得那人呲牙咧嘴,連聲叫,“反了反了,豬子要吃老虎。不降伏了你,你也不知我武大的手眼!”蓮生回罵,“甚麽武大武小,鬼不成鬼、人不成人,有本事光明正大來弄。那粉頭奉承你,你尋粉頭去,胡乞巴賴纏著我死囚,好有嘴臉!”
兩人都急了,武岱便賭氣狠插,蓮生趁他不備,穴內使力一鎖一絞,那話登時唱了一出霸王卸甲,灰溜溜家去了。蓮生且是歡喜,道,“如何?也有弄不過我的時候。”武岱放倒身睡著道,“就你那幾下子,到得哪裏去,是我一時不防著。”嘴裏說著,隨手扯件裏衣替蓮生揩汗,道,“休涼了肚子,過來貼著我睡。”
蓮生聽他一說,也覺身下有些寒浸,便伏在武岱胸前。武岱與他慢慢地理頭發,一麵道,“不是我有心局騙你,隻為知你性剛。除頭回用了些迷藥,此後並不曾再使。不料你我且是合得著,若不然,我也丟開手了。你寧心住在此處,韓林兒那事,我已做誤傷報上去了,至多不過加三年流刑,你休要煩惱。”
蓮生笑道,“待你睡膩了,我再回去坐牢?倒不如斬立決爽快!”
武岱道,“你便是這點性子不好。若論出力,倒是我的多些,怎不道我白做小倌,還討不到你歡喜。這被窩裏事,大家盡興便是了,爭甚麽賓主哩。”
蓮生道,“也罷,你趴著與我插一回。”
武岱忙道,“這卻急不得。男人交合甚有講究,待你慢慢習學起來再說。”蓮生便不言語。武岱擁著他道,“乖,不是我賺你,你的元氣未複,弄這個怕有傷損。等你好了,與你插插也不打緊。”溫言哄了半晌,蓮生方慢慢地回轉來。
兩人枕上唧噥一陣,不覺雞唱。武岱起身著衣,又道,“這邊還是冷,我辦事房後有個閣子,你挪到那裏去。”
蓮生道,“這般已是過逾了,被人發覺怎了!”
武岱笑道,“撥犯人守屋是常事,怕怎地。不是我誇嘴,這滄州司還把得住。”說罷,拖了蓮生便走。
那閣子同辦事房隻隔一道門,原是預備值夜吏員歇宿用的,後起了新房子,這裏便空了。四牆皆是水磨青磚和著米漿築的,十分牢固。屋裏砌著盤炕,燒得熱烘烘的,鋪蓋俱是南京布填的新棉花,家具亦齊全。雖無琴劍瓶花,也有雜部書籍。蓮生看了,心下也合意。自後武岱白日在外辦事,晚間便回來同蓮生一處睡,兩人自在不提。
又過幾日卻是除夕,衙門裏照例有幾日假。武岱買了酒菜果子並各樣蒸酥,在外整頓停當,命下人都搬到辦事房裏。蓮生待人都去了,穿棉襖出來道,“我不吃酒,也不消這許多菜,你拿回家去罷。”武岱笑道,“我同你守歲。”又將手上拿的包兒解開與他看,內有一件玄色披風、一件青狐皮襖子、兩套綢絹衣服,一雙皮靴,道,“都沒人了,我帶你上街走走。”蓮生道,“不用了,進出招人盤問,不妥。”武岱便道,“也罷,後園子開的好梅花,同你看一遭兒去來。”兩人出了屋,見天地間白茫茫的,巴掌大的雪片猶自落得緊,地上溝溝坎坎都堆做一抹粉團妝。蓮生自來未見此等大雪,雀躍不已,武岱跟在後頭道,“你仔細滑交。我早間出去,還隻二三指厚,這會倒下大了。”
蓮生玩賞一回雪,見天上隻顧搓棉扯絮地掉,落到地上,都看不見了。驀然間觸景傷情,想道,“若不是那場火,如今已考罷了。得官不得官,也完了讀書人一生的事。誰知一步錯時步步錯,顛倒落在此處,便死在這滄州城,也不過如雪花落地,一個聲響也無。人有貴賤窮通,我命直恁般不濟!”頓覺萬箭攢心,兩腳釘在雪裏動不得,身上一陣陣地抖。
武岱見蓮生形色不怡,便說些話開解,又折一枝梅花別在他扣眼裏,笑著道,“這個衣裳還是太素。這滄州鄉下,沒個像樣綢布店。你且將就穿穿,我已寫書教家人捎織金段子來,這兩日也快到了。”摸蓮生手冰冷,忙解鬥篷裹在他身上,道,“雪地休要久站,且回去吃些湯水擋寒。”拉著他要走。
蓮生搖頭道,“我再看看。你不見這雪有多少好處,便世路不平也填平了,黑的也抹白了。任他王公府第,也同破茅屋一體遮蓋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也隻這時方顯出天地至公。”
武岱道,“怎不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世上人吃人鈔買鈔的事多哩,見老天爺可憐過誰來?大家各自掙命罷了。難得來世上走遭,隻合隨分遣情的是,管那些閑篇兒作甚。”
蓮生笑道,“是我愚癡,你見得明。若早看破了,也不落得如今。原來聖人教導都是唬狗,我為甚要讀書?”說罷,回房將鏇子裏燙的酒一氣飲了半壺,勾住武岱頸子要做嘴。武岱倒一驚,蓮生伏在他懷裏笑得哧哧地,道,“你那話起不來麽,怎地不弄?”
武岱悄一皺眉,旋又笑道,“弄歸弄,你也要聽我一句話。”蓮生醉眼朦朧地道,“敢有甚新鮮樣兒?隻管放馬過來。”武岱道,“你卻休反悔。”蓮生仗著酒力,便道,“憑賭甚咒。”武岱道,“賭咒不必。你隻聽我說:命是自招,休怨罷。”蓮生恨恨地道,“難道恁般欺辱都是我自招?”武岱微笑道,“懷璧其罪。”
蓮生呆了一呆,突地拔下發簪往臉上劃。武岱忙捉住他手,喝道,“好生勸你,倒越發瘋魔了。”蓮生亂掙亂打,更不回話。武岱無法,將他裏外衣衫剝盡,反綁兩手,丟在炕上。去床頭匣子裏尋出一雙金緬鈴,鏇子裏燙熱了,滾上些香脂送進蓮生穴裏,複取一條烏雲銷金汗巾子,將他下體緊緊包了,在腰間打個結,與他蓋上被兒道,“料你如今聽不進,我也沒興了,先憑這個泄泄火罷。”說罷,吹滅銀燈,披上鬥篷出去了。
蓮生睡在床上,五指不見,隻聽北風夾著冰粒子,嘩啦啦敲那窗欞。那緬鈴吸了他身上溫熱,叮叮當當動起來,蓮生慌忙要往外擠,誰知他越使力,裏麵越發大動。折騰了小半時辰,被窩盡汗濕了。玉莖高翹,卻被包住丟不得,隻得貼著炕褥廝蹭。好容易泄了一回,四肢癱軟,更覺炕底下熱氣升騰,倒似籠屜蒸炊餅。再熬一會,口幹舌燥睡不得,隻得冒寒下地尋茶喝。沒兩步便跌一跤,手偏綁著,急切掙不起來。兩腿在地下亂蹬,須臾又帶倒了椅子,撲通一聲巨響,震得四壁都有回音。
卻聽外頭有個漢子的聲口道,“怪哉,大門明鎖著,怎地卻像有人?”繼而拍門高叫,“阿哥,在裏頭麽?”蓮生唬得不敢動,滾到炕腳邊緊緊貼著。那漢拍一陣,見不應聲,踩著雪自去了。蓮生聽見腳步聲遠,才鬆口氣。抵不住那寒冷,揪心扯肺咳了一大陣。 9
恰在此時,那漢攀上牆頭,將氣窗兒揭開,輕輕巧巧跳下來,黑地裏瞅見有人蜷在牆角,笑道,“卻不是有賊!早是我精明哩。”上前便待揪蓮生,不料摸到一個光脊梁,便道,“這廝窮慌了。三九寒天,襖兒也沒一件,虧他怎地過來。饒你去罷,爺爺不打你。”蓮生一聲兒不言語。漢子訝然道,“莫非凍死了?待我看來。”摸出火石打亮燈,采著蓮生頭發隻覷了一眼,大叫,“我的兄弟,你如何在這裏?卻尋得我苦也!”見他渾身隻係著條汗巾子,麵色青白、兩眼緊閉,慌忙抱到炕上,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堆了一身。自家脫了大氅,摟著蓮生,隻情在心口上亂搓。
蓮生緩過氣來,枕著那漢子道,“你是那日貴溪城中的公人。”漢子忙不迭道,“是我、是我。你摸我這裏,刺了一隻老虎的,那*****也曾見來。”便拉他手貼在自家胸脯上,又道,“我在城北驛等了一日,不見你。官事催得緊,沒奈何,隻得去了。後又去尋你兩次,都尋不著,你怎地卻在此處?”嘴裏韶刀,敘許多相思之情。蓮生隻說道,“你把我手解開。”半晌又道,“冷。”漢子緊抱著他,沒口子道,“好兄弟,你轉過來將心口貼著我,度一度熱氣,管情就好了。誰個王八入的將你囚在這裏,你告訴我,我將他剁做稀爛!”蓮生微微地笑,隻道, “你也姓武。”漢子慌道,“兄弟,休唬我,金花背後刻了我名姓的。我便是武嵩,你怎不記得?你身上不爽快麽?”舉左手在蓮生眼前亂搖,問,“看得見麽?頭疼不疼?要吃些飲食不要?”蓮生說口幹,武嵩忙竄到外間尋了一壺茶,先自己含一口,待含熱了,才嘴對嘴兒喂與蓮生。又要帶他去尋郎中,蓮生道,“我是犯人,出不去。”武嵩不信,蓮生掀頭發與他看了金印。武嵩跳起腳道,“現放著我哥哥在此主事,何人敢攔我!”一言未竟,將蓮生連被抱起來便走。
正在門口拉馬,武岱適歸來瞧見,舉燈籠照了一照,斷喝一聲,“二郎,你恁地大膽,怎敢擅闖我辦事房!”武岱頭也不抬,道,“你休管,我去去便來。”武岱怒道,“沒人倫犯上的賊小廝,這是我炕上人,你待拐他上何處去?”武嵩光著眼瞅他半晌,一頭將武岱頂到牆上扭住,亂嚷,“我道兀誰,原來是你!你怎地強占我渾家?”武岱罵道,“混帳行子,你幾時成親來,我怎不知?”武嵩一把摟過蓮生道,“這個卻不是!”武岱暴跳道,“我把你個噇屎的畜生!憑甚新奇物件你要去罷了,一個活人也同我爭!他家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可裏鑽來說他是你老婆,你當我是王八?”劈手一記漏風巴掌,把武嵩打個趔趄,武嵩捂著臉嚷道,“他怎地不是我老婆,我當初書上沒寫著?拿我書出來,我與你兩人對證。”武岱哼一聲,道,“對便對,對不出時,你與我頂著祖宗牌位,在這院裏跪足十二個時辰!”
當下果然尋了武嵩那封書出來,武岱從頭念一句,“兄長大人安好”,停下不念了。武嵩抱著蓮生,揀椅子坐了,道,“怎地心虛不念?”武岱喝道,“我等你這夯貨聽清楚了,省得又跟我歪纏。這是你的書也不是?”武嵩道,“我哪一封書不是這樣開頭,這不算,往下才知。”武岱又念,“弟在貴圈公幹,”武嵩叫道,“不要混我,分明是貴溪。”武岱道,“你自畫的圈兒。”武嵩伸頸子看過,方道,“一時記不得寫法。”
武岱續念道,“此地有好圈桔、好大麻圈,弟各買了幾擔兒”,武嵩道,“是好蜜桔、好大麻鴨。”武岱複念,“千戶日勿得,才送弟五十斤圈圈茶,”武岱道,“是易得才送五十斤雲霧茶!”武岱笑道,“我說怎有這等齷齪名兒。這人不合結識你,也是晦氣。”又念道,“已叫人帶回去與兄長吃。弟正在尋……你這裏畫枝甚麽花,荷花?……尋著了才回家,十分中意,再不找第二個了。勿念,弟武二上。”武嵩道,“且住,你看那枝花的顏色。”武岱看一看,道,“紅的,卻怎麽?”武嵩殺雞扯脖兒叫道,“紅荷花不就是紅蓮麽,我怎地不曾寫!他名字我寫不的,特地畫的花兒,你怎地不認!”武岱尋思了一回,將書一扔,道,“飯兒怎變得回生米?你夯貨自不識字,我須不是你肚中蛔蟲,怪得那個?”嘴裏說著,手便伸過去拉人。
武嵩氣得睜睜的,抱著蓮生不放,嚷道,“放屁,放屁!你恁禽獸強JIAN弟媳,該著一千裏流刑哩!”武岱嗤道,“你自小隨我行院出入,見我強過誰來?好不好,兩下裏歡喜,才是有身分的子弟。”武嵩道,“對著燈扯謊。——你把他綁得粽子一般,赤條條丟在地上,險些兒不凍死了,還道不是強JIAN!”武岱大驚道,“怎會如此?”武嵩便搖著蓮生道,“好兄弟,你休要害怕。放著我在,斷不讓這禽獸欺負你。”武岱怒道,“逆倫夯貨,敢罵親兄長,我看你日後怎地死!”蓮生昏沉沉地,隻撇轉頭道,“兩個都是禽獸。放我下去,我要睡覺。”武嵩摸他額角燙手,慌著要請郎中。武岱喚獄醫來看,旋開一貼麻黃湯,教蓮生吃了,半夜便出了一身透汗。又吃兩次,發熱不解,更添出心悸頭眩,抖得一似篩穀子。兩武幹跳腳,且顧不上爭人,隻得四下再去尋醫。
請了幾撥大夫,這個說是瘧疾,該下青蒿散,那個道是傷寒,還須柴胡湯,嚷亂個不休。蓮生越發沉重。一日醒來,見武嵩在腳旁歪著,腦袋亂晃,卻拉他衣角道,“武二哥,同你說話。”武嵩忙湊上前,蓮生笑笑地摸他下巴道,“眼怎通紅的,哭誰哩?”武嵩道,“誰哭甚麽來,這幾宿有些失睡。——吃粥兒麽?燉的滾熱的。”說話間,早盛了一碗過來,又問,“有五香牛肉,切些與你過口可好?”蓮生搖頭道,“不消,我隻是犯渴。”武嵩才喂他幾口,便吃不得了。
武嵩收了碗盞,摸他身下汗濕一片,便拿熏籠上烘的小衣與他換。蓮生問道,“今日是初幾?”武嵩道,“十四。”蓮生道,“若在家時,好吃元宵了。”武嵩便要去買,蓮生道,“空口說一句罷了,有我也吃不下的,你休去。”又問,“這是提刑司囚房,幾時搬來的?”武嵩答道, “初八過來,也有七日了。”蓮生點頭道,“這裏方好。我在那閣子裏聽人來往腳步聲,常捏著把汗。”武嵩道,“你忒多心了,天塌下來有我每頂著。安心養好了病,比甚麽不強!”蓮生合了半日眼,方道,“這些時多生受你兩個。”武嵩兩手摟著他脖頸道,“好兄弟,卻說這作甚!我買了許多花炮,晚間放了,驅驅病氣,你敢情就好了。那回在馬背上不曾弄得你爽利,我心中好生過不去,待你病痊,再同你著實幹兩場。不瞞你說,我晚上都存著神哩,連手銃也不曾放。”說著,尖起嘴香蓮生麵孔。蓮生甚是狼狽,道,“休要恁般下作。”武嵩道,“金花為定,你是我聘的老小。我不合你睡,卻合兀誰睡?”蓮生並不瞧他,苦笑道,“先前也有人恁般講,我不合動了心,誰知畢竟天地不容,兩人都遭業報。”武嵩不待蓮生說罷,慌忙使袖口揩他的嘴,道,“大正月裏,說的甚麽話!你不提那姓馮的也罷了,提起時氣炸肚皮。——他趁我不在奸騙你,怎不該個死罪!跌死還便宜了哩,卻帶累你吃苦,狗不肏的!”一麵叫罵,一麵恨恨地往地下踹。
蓮生聽不過,隻道,“去世的人了,說他則甚。卻有一句正經話告你:我若好不了,你同你大哥說,休把我埋在亂墳崗子上,隻送去化人場燒了,骨灰撇在江裏,我好順著水回家。我的舊衣裳,你拿去牢城營把一個叫王關保的犯人,我當日多得他看承。我老屋的鑰匙在隔壁宋三媽家,日後你有空去貴溪,替我將父母靈牌一並燒了,免得蟲蛀鼠咬。若不得閑,也就罷了。”武嵩跳離地三四尺高,直嚷道,“叫你不說,越發說得狠了。你好好的,做甚麽便死字不離口!我好容易尋著你,一日團圓日子沒過,你怎忍心撇下我!”蓮生笑道,“又不是必定要死。我怕忘,預先說與你罷了。做甚麽了便哭!”武嵩哽咽不止,頭紮在蓮生懷裏,鼻涕眼淚都揩在被頭上。
武岱恰進門來,見這模樣,趕上前揪起武嵩道,“號的甚麽喪?與我滾去外麵蹲著!”自家卸了大氅坐在床邊,握著蓮生手,問,“心裏覺得怎樣,還跳得慌麽?”蓮生道,“也罷了,隻覺四肢沉重些,眼便睜不開。”武岱隔著被與他推拿了一番,又道,“總是神虛所致,多吃些補藥才好”。就從懷裏掏出紅綢包的人參,命武嵩拿去煎。
武嵩看那兩枝參,須尾俱足,長近一尺,確係上品,便道,“阿哥,誰家鋪子買的?我前日去尋,怎沒這般全全的,盡是些渣末。”武岱笑道,“他們欺你夯,自然不肯把將好貨色出來。”武嵩要去藥鋪評理,武岱道,“夯貨,平素好話不見你聽,耍你便肯信。這是馬軍司潘指揮與我的。”武嵩才罷了,蹲在門口扇爐子,嘴裏說,“那老兒不在範陽勾當,來滄州作甚?”武岱道,“他升了輕車都尉,闔家回京。”武嵩道,“既恁地時,少不得擺個酒。”武岱道,“我定了愛月樓的席,明*****也去。”武嵩搖頭道,“罷,罷,我不去。為龍虎山那事,我吃上頭整整罵了一個月,看看要收功,臨了倒便宜潘大腳,我氣不平。”武岱道,“這是各人運數,氣有何益。何況好男不與女爭,你不去,白教人瞧得小了。”武嵩道,“不是這等說。潘大腳在軍中效力,又不是咱三法司的人,這賊盜事本等不與他相幹。花母狗拿耗子——杠過界了,光屁股攆狼——膽大沒羞!我是不與他兜搭,你隻說我出門未回。”
蓮生在床上聽見,問道,“莫不是潘家小娘子,閨名金蓮的?”武嵩道,“正是,你怎麽識得他?”蓮生一五一十說了,武岱便道,“卻也巧。他爹潘長庚原是河東響馬,後招安了。他母親羅刹人,當年金沙灘之戰護先帝駕有功,受封花陽郡君,如今該著他襲了。我家同他十年前對門住,險些兒沒做親哩。”武嵩怪叫道,“偏你記得。我與他皂絲逢漆線,黑是黑,白是白,有甚麽沾帶!”武岱笑道,“是沒沾帶,隻時常被扒了褲子打,鳥毛也吃人數的清清楚楚。”武嵩急了,便上來揪武岱,被武岱擂了一拳,還是蓮生勸開了。武岱道,“也罷,你既不去,且好生守在這裏,休要吃酒。我明日還要拜一應堂官,怕不得閑。”武嵩答應了。晚間武岱差人從外叫了飯菜,兄弟兩個吃了,放過花炮,相伴蓮生宿歇不提。
次日一早,武岱裝束了,又囑咐武嵩幾句,帶兩個隨從,騎著高頭大馬投街上去。蓮生睡到辰時方起,飲過參湯,略覺精神好些。武嵩不知從何處翻出一隻篦子,便同他篦頭。蓮生靠在武嵩身上,聞見他懷袖裏幽幽的香,隨口道,“你帶著香袋兒麽?像是桂花。”武嵩卻忸怩上來,隻道,“不曾。”蓮生笑道,“藏著甚麽好東西,不肯給人瞧?”要去他懷裏掏,手勉強抬到一半,又落下去了。武嵩忙道,“莫掀被子,我把你看就是。”從懷裏摸出一物,卻是不及三寸的一個白瓷瓶兒。蓮生道,“卻似在那裏見來,有些眼熟。”武嵩貼著他悄聲道,“還是那回遇著你,從飯鋪婦人處討的頭油,馬背上使過。”蓮生想了一想,微笑道,“虧你收到如今。”武嵩道,“我留著洞房用哩。”蓮生沒言語,過了一會,低聲吟道,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10
武嵩一些聽不懂,滿口誇獎道,“好兄弟,我早知你有才,張張口就是好詩。你快些好了,我買些上等好紙,你都寫出來,我拿去裱了掛在牆上。”蓮生笑道,“古人之作,又不是我的。何況這個詩也難掛出去。”武嵩道,“怎不好掛,我常見人家中堂貼的甚麽‘富貴有餘’、‘天地君親’,你這個豈不比他每強,多著好些字哩。”蓮生道,“那是好話,這是狹邪淫詞。”武嵩搖著頭道,“沒的說,隻是你寫的便好。”蓮生道,“待好起來再說罷。我腿根上有些癢,你與我撓一撓。”武嵩真個伸手進去,蓮生卻將他手按在自家股間,兩腿夾住了廝磨。武嵩慌了,道,“快休動,我打熬不住,要站起了。”蓮生故意道,“站便站,怕他怎地?”武嵩央告道,“你饒我罷。我多時沒弄,這會起來了,半日不得下去哩。卻不苦煞了!”蓮生道,“你不嫌髒,床上來睡不是?” 武嵩捧著蓮生的臉,一連做幾個嘴,道,“好親兄弟,我若嫌你時,便遭連環雷劈殺了。你病成這等,叫我怎忍心弄!”蓮生牽著他衣帶,隻道,“不妨事,你慢些兒來。”武岱也饞,遂脫了褲兒鑽入被中,兩人擠在一個枕頭上。
正在沒要緊處,背後有人大叫,“拿住了!”兩人都唬得回頭,卻見潘金蓮叉腰站在房中,卻提著武嵩的褲。武嵩罵道,“臭淫婦,白日闖大門該當何罪?”潘金蓮道,“縱有罪,須強似你這奸占民男的。身上有多少銀兩?把將出來贖褲子。不然告到官中,打你個稀爛。”武嵩待同他廝打,又不好下床,隻得道,“與你五兩罷。”潘金蓮道,“呸!一個四品郡君親自拿著你奸,才值五兩銀子?速寫個賣身契來,便饒過你。”武嵩道,“我堂堂男兒,賣甚身?”潘金蓮道,“賣不賣?不賣,看我把你褲子掠到屋頂上去。”武嵩道,“罷了,先誆過褲子來再說。”遂高聲道,“你拿個書契來我畫押便了。”潘金蓮便摸出一張紙兒來,上頭大書幾行字:
今有男姓 名 者,因年災月厄,不能存活,情願賣與潘金蓮為夫,自後扁擔一根,麻繩一條,上山打柴,下河洗衣,出門買菜,回家煮飯,盡心盡力,伺候娘子,如有違抗,打死無怨。某年某月某日。
武嵩叫道,“罷了,罷了。這刁鑽淫婦一百年嫁不出去,想出這法兒騙老公。我現有老小,你作成別個罷。”便拖蓮生起來道,“看見不曾?”蓮生怪沒好意思,隻道,“小娘子一向少會,病中不能見禮,休怪。”潘金蓮上前道,“大水衝了龍王廟,早知是你秀才,那賣身契不與武二了。”武嵩搶了褲子穿上,一片聲道,“淫婦,你又待怎地?勾引官妻,該個絞罪哩!”
金蓮嗤道,“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麵皮。怎見得他是你妻?我瞧你倒十分小媳婦相。”又衝蓮生道, “秀才,這廝若欺負你,你隻管找我,我替你管教他。十男九賤,不打不成。”武嵩道,“淫婦,你少掉口掉舌,他現病著。過兩日他好了,我再與你放對,若還說一個‘饒’字兒,我姓氏倒著寫!”金蓮罵道,“色豬狗,若非你淫欲無度,怎把人弄出病來?明日灌你一服金槍必倒丹,才曉得老娘手段!讓開些,待我看脈。” 武嵩不情不願,道,“休搗鬼,你又知甚麽歧黃?”金蓮道,“我有幾個看家的方兒,不用不知好哩。你去與我點一杯綠幽幽苦灩灩茶兒來吃,我吃了,卻好施展。”
武嵩隻得端了茶來,金蓮道,“乖兒,誠心請我,磕個頭我就吃。”武嵩罵道,“賊潑婦,人好心敬你,你越發上頭上臉。不吃茶,待吃窩心腳?”金蓮道,“你敢沾著老娘袖子邊兒試試!我觀秀才脈象,左寸脈遲,右寸微滑,左尺澀滯,右尺脈沉。左寸遲者,心血虛也。右寸滑者,腎氣耗也。左尺澀滯,色欲傷也。右尺沉者,脾氣泛也。該有汗出不解、胸悶氣短、四肢抖震等症,是也不是?”武嵩慌忙道,“果然如此,究竟是甚病?”金蓮道,“先磕個頭作定錢。”武嵩當真跪了,金蓮作捋胡須狀,幹咳幾聲,道,“此乃產後失調。”武嵩把茶盤一丟,跳起來揪住金蓮,作勢要打。金蓮笑道,“平時多瞧婦人科,信口錯說了,你急甚?他是腎虛兼傷寒,經不治水,弄一服真武湯吃吃罷了。你這廂蒙古大夫,顛倒與他發汗藥,豈不是火上澆油。”武嵩待信不信,道,“你向來快說嘴,他若吃不好,我隻找你索命。”潘金蓮道,“這蠻子,幾曾見真武湯吃死人來?你若不信,我隻住在這裏,待他好了起身。”
當下武嵩抓來藥,照方熬與蓮生吃了,晚間果然住了汗。又吃幾回,蓮生大有起色。兩武心裏喜歡,向潘金蓮謝了又謝。金蓮道,“想我在範陽,不說話的牛馬也治好無數,何況會說話的。”武嵩道,“你不是婦科麽,怎又改行獸醫了?”金蓮道,“你小廝輩有所不知。畜生是第一等難醫,因他有病不曉得求治。似秀才這般稟賦弱的,好生調養便可,倒不難醫。”武嵩忙道,“既恁地時,我這兩天有些肚脹,你與我瞧瞧,回頭一並謝你。”金蓮將手亂搖,道,“這個卻不敢。”武嵩問緣由,金蓮道,“畜生已是第一難醫,何況汝乎!”武岱笑道,“怪油嘴,我兄弟老實,休趣他罷”。武嵩眼珠亂轉,半晌會過來,罵了幾十聲“淫婦”不提。
這日四人一處吃晚飯。潘金蓮道,“武大哥,遇著我爹,休說我在這裏。”武岱道,“這又奇了,你不跟他回京,怎辦親事?”武嵩忙道,“誰個要娶你這歪刺貨,告與我,我去他家放鞭。難得這等好人,也為我每除了一害。”武岱道,“便是新任禁軍教頭,姓林名充的。”潘金蓮大搖其頭,道,“罷,提起時活羞殺人。那廝不守夫道,犯下奸情,我已決然將他休了。”武嵩道,“也罷,你也尋個人,不是扯平了?”金蓮道,“好孝順的兒,晚上你過來伺候老娘。”武岱道,“林教頭為人極好,敢有甚誤會?”金蓮道,“誤會甚麽。他與龍虎山那賊頭兒是舊相識,兩人三不知刮上了,腆個臉同我說,被我盡力數罵了幾句,聘禮都丟還他了。”武嵩道,“莫不是那個和尚,俗家姓魯的?”金蓮道,“正是。我吃那廝纏得苦,借你處躲兩天。”蓮生道,“若論起那人,其實也還正氣,不到得調戲小娘子?”金蓮道,“你還說哩。當初與你那包金槍必倒丹,是三個人的份量。你葫蘆提都把他吃了,他足足萎了半年。被林充那廝壓不過,成天尋我羅唕,要我還他屁股,我那得還?沒奈何,替他兩個一力擔承,隻說我逃婚罷了。”
武岱道,“躲也不是事。還是正經另尋個人。”潘金蓮歎道,“我的哥。這個世道,誌誠的不倜儻、倜儻的不誌誠。標致的欠老成,老成的不標致。癡心的無家世,富貴的不癡心。溫柔的沒主張,有主張的忒橫。端的是:滿目河山空垂淚,放眼神州更無男。教我嫁誰?”武嵩道,“一哨棒打翻一船。你饒在此白吃白住,還把話來傷觸我每,甚麽道理?更不說這金子也須金子配,你去井裏照一照,當真仙女下凡——天蓬元帥老母臨世。”潘金蓮柳眉倒豎,道,“兀那潑皮欠調教,我隻同你主人公講話。”便向蓮生道,“秀才,休一味縱著他,也教他與你插幾回。我把你個壓箱底的好方兒,管弄得他哭爹喊娘。”蓮生不好意思,不做聲。武岱道,“老二說的甚麽話,快同潘丫頭斟個酒賠罪。——丫頭,你安生在此不妨,一年半載你武大哥管待得起。隻是閨女家,嘴頭還須嚴緊些。不然,遇到好人也吃你唬走了。”
潘金蓮離座福了一福,道,“深謝武大哥。這滄州倒好自在,隻是男人醜。我叨擾個三五日,還要上京的。我同柳大姐商量了,借他家暫住,慢慢地物色人。”武岱道,“那個柳大姐?”潘金蓮道,“就是問蝶聽風樓的柳端端。”武岱搖頭道,“使不得。行院裏隻好會嫖客,那尋良人?這都是如今酸文話本惹禍,你女孩兒家,趁早休看。”潘金蓮道,“也有好的。像杭州張瘦梅慣寫風月體,他的‘秦小官占花魁’,許多人追看。才出了書,定要賣一百五十文一本,少一文也不肯。”武岱道,“胡言亂語。照這般說,天下情種都去妓院了。我行走十幾年,怎沒撞著半個?行院人家養個好女兒便是衣飯,全家指望都在上頭,他肯白舍與窮酸?這廝每嫖不起,隻得寫文騙你等小女兒脂粉錢,信他怎麽!”潘金蓮訕訕的,低了頭隻是呷酒,道,“這酒好碧清,隻是淡些。”武岱道,“有陳年燒刀子。”就命武嵩去搬。武嵩才站起來,忽聽得銳物破空之聲,急低頭,一枝羽箭擦身而過,唰地釘在門上。

11
武岱忙將蓮生推到床底下藏著,趕到窗前張望,卻無人蹤。潘金蓮拔下那支箭,看一看,道,“不妨,是我身邊伴當。”捋下箭尾綁的紙卷兒,讀罷了,道,“阿彌托佛,太子薨了,這當口難免一場好亂。”武嵩問道,“新儲君定了不曾?”金蓮道,“未寫,想來不曾定。”武岱道,“諸皇子中隻有瑞王、福王年長。瑞王是尹貴妃所出,福王是劉賢妃所出,兩家各有勢力,卻不知聖意何如。”潘金蓮道,“這時節召我阿爺回去,卻不是坐火爐子麽!我是不回家了,且在外打探消息。”武岱又道,“老二,我看你也難得閑了,收拾下行李等信罷。”武嵩燈底下拉武岱袖子,武岱會意,笑道,“我過辦事房睡去。”潘金蓮照床頭一陣亂踢,武嵩道,“你看這賊歪刺,好不莊重!”潘金蓮道,“我試試它結實否,怕被你弄垮了。”武嵩隻得作個揖,道,“姑奶奶,求你起動罷。明日買燒鴨謝你。”潘金蓮道,“鴨頭上須多抹些桂花油。”武嵩明知他取笑,不敢還口,千轟萬哄,撮弄出去了。
隔日一早,潘金蓮蹩到屋前,拍門高叫,“兀那禽獸,好起了。你親家已打鳴兩三回了。”武嵩壓著喉嚨道,“短命潑婦,我門上沒燒餅,你隻管鴰噪怎地?”潘金蓮道,“我是好意,你若不出來,白耽擱了大好前程。”武嵩一手提著褲帶,鑽出來搖手道,“小聲些,甚事?”潘金蓮笑道,“你不出來,秀才少不得吃你弄殺了,豈不是壞了前程!”武嵩正待罵,武岱卻在走廊上招手道,“二郎你來,有事商議。”
三人湊做一堆,隻見武岱從袖裏掏出文書,道,“宮中要來人查先頭英王那件案子,我等須及早預備。” 武嵩詫異,道,“八年前陳案,還要查甚?”潘金蓮道,“怪道你隻得七品,原來不知事。這招喚做隔山取火,乃官場中踩人慣技,隻看誰倒黴罷咧。”武嵩道, “任他踩誰,想踩不著咱弟兄頭上、”金蓮道,“哥兒,不是這等說。你買燒鴨子,還曉得要兩根鴨脖作搭頭。人家爭的須是江山,似你這般行貨,抬抬手也搭進去三五十。”武岱道,“這回來人是景福殿奉直大夫陳宗錢,不過從六品官,倒掛著天使的銜,十分可罕。潘丫頭,你使人探一探他底細。二郎替我上京一趟,下封書與黃太尉,就捎一擔兒禮過去。我揀兩匹好馬與你,路上休吃酒,不可耽擱。”
兩人道,“都理會得。”武岱道,“現隻有蓮兒的事不妥。”武嵩忙道,“你不是報了誤傷麽?”武岱皺眉道,“卻是這般不巧。當日蓮兒殺人,眾人都看見。那死屍入土不到三月,又是冬天,野狗又不多,想來尚未曾爛。若要驗屍,倒有些煩難。”武嵩道,“恁地時,挖出來放把火燒卻。”武岱道,“被人撞見不當耍處。”潘金蓮道,“那廝一條賤命值甚的!老娘平生最恨三等人:第一等,強JIAN。第二等,花心浪蕩,背妻偷人。第三等,蠢笨,心似比幹通六竅,還有一竅在屌上。秀才咬死他,極好,極好。依我說,將那廝扒出半截,丟些燒鴨子在上,引野狗吃了他,豈不利落。”武嵩道,“隻怕未曾引狗,先引得饞婆娘去了。”
武岱道,“也罷,一動不如一靜。屍單在我手上,改易不難。即便要驗,我自教仵作行事。隻是蓮兒斷不可過堂,他老實人,三言兩句招出來,卻難打救。”武嵩道,“隻說他病罷。”武岱道,“你竟不像是做公的,這樣傻謊哄那個?除非是死了,便無對證。”武嵩道,“這又何難,我每將他偷運出去藏了,不拘那裏尋個死人頂包,你隻說已病死。待過了風頭,卻好自在度日。”潘金蓮道,“怎運?”武嵩道,“見天有大車送菜蔬進來,將他放在筐裏蓋幾片葉,趁便運出去罷了。” 潘金蓮笑道,“坐籮筐頂菜皮?好體麵哩。你當旁人都是瞎子!”武岱道,“休嚷亂,我已尋思下一個計策在此,你等隻如此行事。”卻不知端的何計,有分教:金鼇一朝脫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
那武嵩與潘金蓮得了計策,各去料理。次日清早,武岱叫醒蓮生,將一套女衣與他換,道,“少頃有轎子來接你,你休做聲,聽我安排行事。”蓮生猜著五分,拉著他袖子道,“武大哥,你休胡做,為我耽幹係卻不值當。”武岱道,“放心,不得有事。”蓮生還不肯,武岱趁他不備,使蒙汗藥悶倒了,換過衣服,背了便走。
何消個半時辰,一個婆子領著乘轎兒,走到提刑司後門,向著守門公人深深道個萬福,道,“上下,勞煩尋武爺出來說句話兒。”公人便道,“媽媽子,你不走人家,到俺這衙門來甚?”婆子道,“老身姓黃,是武爺下處洗衣裳的。卻是武爺數月前托我尋房小,看了多少家,都不中他老人家意,不能夠成。卻巧今日尋得個相應的,原是城外吳大戶家使女,年紀不上二九,寫得唱得,又會一手好琵琶。隻為家主婆不容,要賣他。我本待等武爺回下處尋他,不料那家十分急切,沒奈何,教抬過來同武爺相一相。若合適時,老身也落些腳步錢。”公人道,“這卻使不得,衙門法度擺在那裏,沒的我倒擔不是。”婆子便說好話,又在袖裏摸出五分銀子把他。公人接了錢,道,“沒奈何,看你恁大年紀,替你走遭罷。若有好處,不要忘了我。”臨進門,又回轉來,撈起轎子簾往裏亂覷,那坐的小娘忙使袖子將臉遮了。公人看一回,還待摸腳,婆子攔住道,“罷咧,上下,閨女家家的,你老且抬抬手兒。”公人笑道,“臉麵倒罷了,隻腳大些。提刑若瞧不上,我砸幾兩銀子取了罷。”一麵說著,便抽身進辦事房回武岱。武岱聽了,故意皺眉道,“這婆兒可惡,我正忙哩,他顛倒叫我出去。好不好,抬進來看看罷了,誰費那些事!”公人得了話,便讓婆子領轎子進去,停在院中。婆子取一方手帕搭在小娘頭上,便領著進辦事房去了。
才進了房,武岱命婆子出去等候,將門關了。那小娘便掀了手帕——正是潘金蓮。武岱笑道,“潘丫頭,你這般打扮標致,我倒認不出了。”金蓮道,“誰耐煩穿這些,秀才在何處?”武岱便抱蓮生出來,使冷水激醒了。潘金蓮將手帕蓋他頭上,道,“你隻休說話,萬事在我兩個身上。”說罷,越窗而去。武岱便開門放婆子進來,道,“此女我要下了,這十兩銀子你拿去盤纏。就好生送他去我下處,待成親時,我還格外與兩匹大布你。”婆兒接了銀子,千恩萬謝,領著假小娘去了。
誰知潘金蓮趁人不見,藏身轎內。待蓮生上去了,卻教他伏在座板底下,自家仍喬模喬樣,坐在轎子裏。媒婆同轎夫一些不曾發覺,隻怪道轎子怎重了。出門又故意伸半邊臉出來,同人說話。公人見了,隻道,“小淫婦,傍上高枝兒了,就興得這等!可見也是個不本分的,武大往後綠帽子有得戴哩。”更不曉得其中蹊蹺。到了武岱下處,武嵩早守在門前,不許旁人搭手,親身扶著蓮生進去,又叫媒婆同轎夫吃酒。潘金蓮得空兒,拔去釵環,解散頭發,隻一閃便閃出轎子,抄後門尋武岱報信去了。武岱自做手腳,弄個病故文書報上去,一些風浪也無。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丈,從來色膽好包天。
潘金蓮助兩武完了這事,自裝束了上京。武岱在城內僻靜處買了所房兒安置蓮生,又準備上方巡查,忙得腳不沾地。武嵩還想同蓮生盤桓,武岱催他上路,沒奈何,將蓮生頭發割了一綹,貼肉藏了,押著禮物擔子,灑淚去東京幹辦。

12
過幾日,卻是知府太太生辰,提刑司一應堂官都去慶壽,大吹大唱,熱亂了一日。
武岱酉時方回,將馬洗刷了,拴在棚裏吃草。進門寬了官服,止穿貼身褂褲走到後院,見臥房裏黑漆漆的,就知道蓮生在書房。悄手躡腳地掩過去,從門縫裏張望,見蓮生在燈下讀書。他便不出聲,卻取袖裏的鬆仁扣在指間,使個梅花鏢,撲地將燈火打熄了。
蓮生還道風吹的,摸了火石重點,才點上,又打熄了。
蓮生犯疑,出門看了一圈,卻又無人。才要回房,被武岱從後一把攔腰抱住,蓮生大驚,奮力紮掙,武岱待他掙不動了,卻貼上去親脖子。蓮生聞見他身上香,便知是武大,按著他手道,“你方才驚得我好”。
武岱道,“傻兒,怎不出聲?”
蓮生道,“叫得人來倒決撒了。縱是強盜,拚著破些家夥錢財與他,橫豎不是我的。”
武岱笑道,“這貨,別人若要劫你,你也隨他?”
蓮生道,“終不成天下人都好這一口,也就是你兩個沒臉。”
武岱摸他手冷,道,“這時辰不去床上捂著,還用甚功?我不在家,你便恁不知將養。”
蓮生揉著眼道,“也沒看久,不知道就天黑了。你吃茶不吃?”
武岱道,“茶便不要,你陪我吃個點心。”
旋身去廚下取了四個冷盤,一紮麵,又一盤子花色餡餅、一旋子高湯,都端到臥房。
蓮生添些炭在火盆裏,簇得旺旺的,武岱便架起火鍋煮麵。
蓮生道,“你在外頭沒吃飽麽?”
武岱道,“官場應酬怎比得家裏。我菜沒夾幾筷子,酒倒有了。這邊又沒好清酒,盡是些惡辣燒酒,激得人心口不自在,眼突突地跳。”
蓮生見他臉通紅,道,“快不要動,我弄些茶湯你吃。”
立時使小壺燒滾水,將綠豆麵子衝了茶湯,在大盆裏鎮得溫熱,端與武岱吃。
武岱吃一口,道,“好清氣,何處尋來?”
蓮生道,“我看本草經自家揣摩的。燒酒火氣重,這個正是去火。”
武岱都吃盡了,果覺頭目清涼,困倦思睡。蓮生收拾了肴饌,打水與他洗漱。
武岱難為情,道,“我自來罷。”
蓮生道,“你平日也曾伏侍我來,我今伏侍你一回,也不為過。”
說話間,便卷起衣袖,同武岱擦臉燙腳,打發他上床睡了,順手撂個盆在地下,預備他晚上或要嘔吐。
蓮生又秉燭前後看一回,添馬草、關爐子、鎖門,都料理停當,方脫了衣服去睡,卻是各自被窩。
武岱喚他道,“你那邊被裏不冷麽,過來睡也好。”
蓮生道,“你醉了,今晚便不弄罷。我也怕酒氣熏人。”
武岱道,“雖不弄,隻我這腹中悶脹,你過來同我揉一揉。”
蓮生隻得鑽過去,武岱伸胳膊與他枕,又將襖兒蓋他肩膀,蓮生便與他揉肚皮。武岱咂嘴哼唧,舒服地要不得。
蓮生趣他道,“你倒似我先前鄰家養的一頭老母豬,隻少根尾巴。”
武岱閉著眼道,“小油嘴,你逐日在家同豬睡?看我明日使大棒敲你下截。”嘴裏說著,手便擰蓮生屁股。
蓮生道,“饒醉成這等,還不老實。我與你摸著,好生睡罷,明日還要早起的。”
武岱才沒言語。睡到四更醒了,摸下床尿了一拋,見蓮生睡熟了,輕輕地抱在身上。
蓮生口裏不知唧噥甚麽,武岱當他醒覺,細聽時卻是夢話叫娘。
武岱心下憐愛,摟著他滿頭滿臉撫摩。蓮生迷迷糊糊地,在武岱胸脯上拱,及至雞唱方醒了。
武岱笑道,“小豬兒好睡哩。”蓮生發了一回怔,隻顧眨眼睛。
武岱道,“豬兒,發甚夢來,四處尋奶吃,口水糊了我一身。”
蓮生才見他乳首上濕漉漉的,訕道,“沒甚麽。”
武岱不讓蓮生下去,箍著他腰,道,“思想爺娘麽?”蓮生聽了,眼酸酸的點頭。
武岱道,“我父母也死得早。待到清明,咱三人同去廟裏拜拜,做個法事,祈兩邊老的好處生天。”
蓮生道,“我亦曾問二哥來,他說並不記得爺娘麵。”
武岱道,“他是遺腹子,我娘又害乳瘡死了,曉得甚麽。在我姑娘家住了幾年,吃羊奶大的。我十五歲當差,他死活要跟著,頸子上拴個鑰匙,衙門裏吃衙門裏睡。原說教他讀書應考,他也不肯去,到如今字識不得一籮筐。他若似你時,也不止眼下這般。”
蓮生道,“二哥拳腳上本事卻好,你教他的麽?”
武岱道,“他自有幾斤牛力,小時鎮日惹事生非,拜了幾個師傅皆不中用。隻得送去遼東軍中三年,方學了些武藝。正經我家傳的棒法鏢法倒不耐煩學。”
蓮生聽見家傳二字,卻又勾起心事,悄聲問,“大哥,你如何不成親?”
武岱道,“怎想起這事,莫非不耐煩同我睡了。”
蓮生搖頭道,“不是。”
武岱撫他頭頂道,“你休亂想。自古帝王有幾家傳到如今?何況咱平人。快活過一世也夠了,那身後事沒影子,計較他則甚。”
那蓮生閑不住,屋後原有空地,他便尋些菜籽種了,又搭起瓜棚。 武岱報怨多少回,道是,“難道差這兩個菜錢?好容易養掉了老繭,休又把手磨粗了。”
蓮生也不聽,又思量起不能應試,便用心看醫書,待別尋個道路。武岱看他要學,見天也買幾錢銀子藥材回去,成包堆在廚房裏,隨他煎煮炮製。
這日蓮生見瓜秧子長出一尺多長,心下甚喜,暗道,“還是農家生理穩善,隻用心對付,便有收成。”當下提桶澆過水,又將土細細鬆過一道。正在忙活,卻聽屋外人叫馬嘶,慌忙爬上牆頭張望,原來是武嵩領著幾個快手司役在搬行李。蓮生便藏在廚房後,等了半晌,估摸著人散方走出來。
不料武嵩一地裏覓不著他,恰尋到廚下,一眼看見,照麵摟住便做嘴。蓮生推開道,“就是這樣猴急,我身上邋遢的怎弄?你去房裏等著,待我使回水卻去。”武嵩也要洗,寬了衣服便跳在湯桶裏。蓮生同他洗頭搓背,問,“一路上可穩當?”武嵩道,“甚是穩當。禮物也下了,消息也打聽了。我哥哥不久滿任,指日升去大理寺卿,二月底便回京。”蓮生又道,“你裝病許久,也該回衙門幹事,終不成為我耽擱在此。”武嵩道,“好教你歡喜,我托人情謀調到大理寺司承直,往後常守著你。”蓮生道, “快不要如此。男兒功業為重,那裏不去了,怎顛倒學抱窩雞兒!你膽大心粗,字義又不通,怎幹得文吏勾當。依我說,還是做外職的好,日後巴到金吾、提刑,也不枉為人一場。待你大哥回來,你卻與他細斟酌。”
武嵩聽了道,“兄弟,你也說得是,我隻舍不下你。”蓮生道,“你沒認得我時怎地過來?公幹也有個時限,三五七日、半月一月,完了事依舊回家,我又不走到天上去。”武嵩才沒話講。

13
向晚武岱回來,聽了端的,便道,“恁地時,將行李慢慢地收拾起來,蓮兒仍作女妝上路。”武嵩又提起轉任一節,武岱道,“小廝不知高低。文房裏都是積年的滑賊老骨頭,他肯成全你!休看他每吃八方請受,裏頭水且是深,趟他怎麽。我同潘老爹說了,教與你軍中謀個出身,雖辛苦些,不得受暗氣。” 武嵩骨嘟個嘴,道,“我要帶蓮生同去。”武岱道,“看這夯貨!你又不是地方官,豈有帶眷屬的。”武嵩道,“我曉得,你成心打發了我,好獨占著他。”武岱將桌拍得山響,喝道,“驢牛入的,好話倒當做砒霜。我還是不占著蓮兒,我若要他,有你甚麽說話處!”武嵩青筋亂跳,嚷道,“可知沒我說處哩!你又是哥,又居這官,事事便躧在人頭上!我便不中用,須不靠你討飯吃,誰要你謀甚麽出身!你隻把蓮生還與我,我與你分門別戶。”
他話未完,吃武岱當胸踢翻,揪著亂打。蓮生見勸不開,走到房裏,將綢緞衣裳一陣風剝下來,換過粗布褲褂,綰起髻兒,將膏藥貼了臉,包了潘金蓮與他的幾本醫書,提在手中望外便走。兩武廝打一陣,不見了蓮生,止見衣服丟在炕上,喊又無人應,慌得沒做手腳處,點起燈籠一徑去尋。
還幸這地處僻靜,隻一條獨路上官道,兩武馬快,沒半刻功夫,便見蓮生孤伶伶在前走著。兩個追上截住,蓮生覷得似有如無,隻道,“怎不打了?快回去好生打著。”武嵩下馬拽住,千般求懇。武岱也道,“隨有甚話回去說,又不曾傷觸著你,怎就惱了?”蓮生道,“問甚麽,除夕那回便是小樣,如今便是大樣。待你每睡厭了,想起今日之事,倒成我調唆你弟兄壞了情義。還不走,等甚?”武嵩急眼,待要抱他上馬。蓮生道,“你若行強,我再不活著進你門,不信隻管來試。”武岱道,“你獨個待去那裏?”蓮生笑道,“我活到今已是多賺的了,有一日過一日,管得那許多!”武岱便執他手道,“你休燥性,我同老二也不怎地,都無事了。你麵上須有文印,被人瞧見了不當耍處,快隨我回去。”蓮生道,“卻又來!我縱吃做公的拿了,斷不攀扯你兩個,你急怎地?”武岱道,“你但說話便寒人的心,咱弟兄雖不好,也不曾薄待過你,怎恁般鐵石心腸?”
蓮生呆了一呆,搖頭道,“紅顏未老恩先斷,女子尚且不免,何況男子。如今撇開,你我還存幾分恩情體麵。若待你兩個成親,便一些麵目都沒了。武大哥,你隻要快活一世,我怕奉陪不起。待胡子白了,與你做孌童的是,做奴才的是?”武岱聽見,便知前番話說差了,隻得不言語。武嵩雙膝跪下,抱著蓮生腿道,“好兄弟,是我的不該了,任你打我罵我,隻休撇下我,天南海北我也隨你去。實告訴你說,我打小兒不愛女娘,你不嫌我沒出息沒前程,咱兩個廝守著過,待過三五十年,做對老頭兒耍子。誰人不老,是千年王八萬年龜?”又對武岱道,“哥,我向不敢跟你說的,而今卻說開了。從此後生兒生孫、接續香火,都是你的事。”
武岱半晌歎道,“虧我還指望著你,如今兩頭不著,白荒廢了祖宗廬墓。”武嵩道,“你相熟表子隨接一個,也生得孩兒。”武岱道,“現有正室在,不去了。”說著,卻摸蓮生的手。蓮生低頭不語,那兩個見他活動,如夜路拾得金子般,扛上便走。蓮生叫道,“若再起爭執,我仍是不留的。”武嵩道,“放心,以後都去外頭打,斷不與你看見。”武岱道,“他自小拳頭當飯,早是你在,還打輕了哩。”
回到家中,兩武歡天喜地,重布杯盤吃幾杯酒兒,武嵩便打點東京帶回的物事,與那兩個過目。好細龍團鳳餅、織金段子、川扇、蘇杭羅帕之類,都點了數,擱在一邊待送人情。單取出四對金八寶嵌珠簪子、一對金點翠耳環、一雙蝴蝶花鈿,付與蓮生。蓮生道,“我沒耳朵眼。”武嵩道,“我知道,特意挑了帶小夾子的。”又有貂鼠圍脖、玉色銀線百蝶穿花昭君套、藕荷折枝梅背子、銀灰旋襖、鵝黃肚帶、水紅裙兒、閃金雲頭羊皮靴子,武岱道,“怎都是寡淡顏色?”武嵩道,“你不曉得,如今東京時興穿孝哩,這還是我跟柳大姐問來的。”又拿出一個布包,卻都是各色時鮮花樣汗巾,笑嘻嘻地在蓮生身上左比右比。蓮生劈手奪過,丟在屜子裏。武嵩趕著道, “好兄弟,你依我係那條紫的。”蓮生隻不理會。武嵩從他背後兩手一攏,道,“哥,今晚上偏我一回罷。”武岱道,“也罷,我還回衙門睡去,留啞巴在這裏看門。”正待起身,不料蓮生按他手道,“夜黑風大,路上滑跌。”才說得兩句,便撇過頭去了。武岱如何不會意,笑道,“那我過書房去。”武嵩道,“阿哥,恁生分時,顯得不似親兄弟了,隻管裝斯文則甚。”武岱道,“你每恁般說時,且胡亂睡晚。”
不料武嵩曠久了,未免不知重輕。弄了半晌,見蓮生下邊竟有幾絲紅,慌得大叫大嚷。蓮生道,“不打緊,我並不覺疼痛。”武岱過來看,道,“休得輕易。先帝征南詔時,許多人下麵得癰疽,因不知痛,常有腸子爛穿死的。”便喝令武嵩將匣子搬過來,替蓮生細細上了藥,道,“先吃幾天粥,若不好時,還要請大夫。”又罵武嵩,“驢牛射的,怎你回來便出事?”蓮生便道,“是我孟浪了,不怨他。”武岱道,“早是教你休縱著小廝。那貨又不是金子銀子,存夠了自流出來,管他怎麽!”武嵩被罵得訕訕的,裹著被朝裏妝眠。武岱見蓮生不好,也不曾弄,抱著撫摩一回便睡了。
次日武嵩絕早起來,打火弄飯掃院子。待蓮生起來,又同他篦頭洗臉。煮的牛乳粳米粥兒,也不教他下地吃,自使調羹一口口地喂。蓮生道,“甚麽模樣,我又不坐月子。”武嵩不依,到底喂罷一碗才放他起來。蓮生走到外頭正房裏,見橫七豎八堆的箱籠,道,“大哥獨自一個,怎有這些東西?”武嵩道,“你不知他,他做這官好不有油水,提筆便是性命,人怎敢不奉承他!”蓮生道,“怪道說有錢者生無錢者死,也該積些陰騭。”武嵩道,“遇到僧道,也不曾空過他每,少不得與兩個錢兒。”蓮生道,“不是這等說。”武嵩還問,蓮生走到書房裏看醫書,不理會他。武嵩蹲在屋裏不走,一時點香、一時倒茶、一時磨墨,在蓮生身邊團團轉,恰似狗攆尾巴。蓮生吃兩口茶,便道,“不是說上方來查案麽?怎地不聽見風聲。”武嵩道,“是你也不知。那陳天使人如其名,銅錢倒是他祖宗。大哥請他吃了幾餐酒,連金銀酒器都送與他了,又叫兩個唱的伏侍,把他歡喜得沒入腳處。背地告訴我哥,說朝廷要整北邊,因英王原管燕雲十八州,手下有不少深通邊情,這回派人查實了,待後起用。——一個從六品閑涼官,能見多大世麵!”14
二月十七,武岱的升任文書便下來了。武岱看看皇曆,擇定了二十四日上京。一麵同武嵩打點出禮物,都作份子包好,蓮生便幫寫禮貼兒;一麵外廂尋頭口車子,搬運箱籠,將粗重盡皆寄賣,房子也作價典與人。又會同州府各司官員吃酒,忙得腳不沾地。到二十三,恰好諸事停當。次日蓮生四更起身,兩武伏侍妝扮了。下頭六幅湘裙拖地,遮過了腳。上圍一條銀鼠皮領子,掩住了喉結。惟獨都不會梳頭,隻胡亂綰了個拋家髻。麵上貼了花鈿,蒙上昭君套,悄沒聲扶入車內,放下羅帷。武岱帶了隨身啞仆,又向本司借了四個排軍,押車啟程。說不盡那朝迎曉風、暮送晚霞,晝夜趲行。蓮生怕露破綻,連飲食也不敢多進,一路浣洗細事,皆是武岱親手伏侍。幾個排軍看見,有多口的便問武嵩,“小官人,你這嫂子取進門幾時了,平素怎都不見?”又道,“大官人且是耐煩,討個丫頭,也不過費十數貫鈔。”武嵩隻胡亂搪塞。
論起滄州離東京二千裏有零,本等路遙難行,幸而武岱沿途雇的好馬,一日也過三二百裏。走了七八日,恰隻剩百十裏路程,武岱見沿路俱是幽深林木,教從人好生防護著走。正行到林中,卻聽斜刺裏一聲響亮,有哨箭飛將出來,照麵撞出三四十人,手持獵叉刀棒,將車隊團團圍了。排軍每驚得似落窩的孤雛、掉井的兔兒,一個個隻往車底下鑽。武岱夾一夾馬,上前拱手高聲道,“不敢請教好漢名號,有甚見教?請挪一步說話,休要驚了俺眷屬。”那廂頭目嗬嗬笑道,“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稱赤旋風李魁的便是。你識時務時,快將貪贓害法得的昧心錢留下,爺爺便饒你狗命。”武岱也笑,道,“你要錢作甚?”李魁道,“爺爺我替天行道,劫你這富、濟咱這貧。”武岱道,“非也。你劫了我,變做你富我貧,正應將錢財還來濟我。”
李魁訥訥無言,回頭看著小嘍羅道,“他說的是麽?” 小嘍羅有的說是,有的道非,自嚷亂起來。李魁張著大嘴,呆了一陣,發作道,“爺爺不管這許多,先斫你狗頭下來!”輪開板斧,照武岱便砍。武岱袖裏早扣著鏢,彈指正中他麵門,李魁撇了雙斧,撲地倒了。小嘍羅發聲喊,待要殺上前,武嵩張弓搭箭,一連射翻幾個,於是盡皆驚散。不料有使土炮仗的,照蓮生車兒亂擲過去,兩匹馬人立起來,拖著車沒命地跑。武嵩叫道,“大哥,你把定後邊。”慌忙拍馬追去。
那驚馬奔出近二十裏,車輪子拖掉一隻,方才停了。武嵩撲上掀簾子看,蓮生扶壁坐起,搖手兒道,“我無事,你兩個不曾傷損?”武嵩見他額角流紅,扯手巾包了,抱在馬上,棄了敝車回轉。蓮生四下覷,見林中影影綽綽,教武嵩防範,武嵩道,“無妨,賊人都教我殺退了。”話未落音,路邊早有一枝箭嗖地射出來。蓮生不及想,將身擋在前麵,那支箭卻中在他肩頭。武嵩暴怒喝道,“兀那賊囚,老爺不將你剁做粉碎,也不姓武!”直待要進林廝殺,蓮生卻道,“走道兒最忌落單,快些回去。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又未傷命,惹他怎麽!” 苦口勸說,強著武嵩去了。
武岱同從人在林下等候,見了他兩個,都吃一驚。武岱忙替蓮生剪斷箭梢,將鬥篷裹了,走到靜處上藥。幾個排軍偷眼兒瞧,見猩紅鬥篷中露出一角肌膚,其白勝雪,咬指流涎不迭。這個道,“向沒聽說滄州有甚出色表子,不知那討這姐兒來。”那個道,“怎見得是表子?”這個道, “若不曾慣見漢子,怎大刺刺地同小叔一匹馬?也虧得武大好性。”那個道,“武二也會獻勤,哥還沒開腔,他先炸毛兒上去了。”於是說的說,笑的笑,又拍手唱酸曲兒,道是:
俏冤家,廝會在荼靡架。他可意著咱,咱可意著他。誰知那強人走來秋千下,驚散了一晌鴛鴦卦,扯破了奴的香羅帕。叫一聲哥哥也休驚怕,嗏,原來是一家,原來是一家。
武岱聽見了,喝罵幾句,教押著箱籠快行。那起閑漢才不敢鴰噪,都套牲口、抬繩杠,打點停當。武嵩騎紅娘子在前開道,武岱擁著蓮生殿後。蓮生使手巾蒙了麵孔,隻露出一雙眼。當下更不耽擱,快馬加鞭,起更時分,已到了東京宣華門外。叫開城,便投都司巷下處來。有那鄰舍漿洗婦人得了分付,早煮下肉食候著。兩武先將蓮生安置在房裏,武嵩便留下伏侍,武岱自去外麵打發人吃飯。次日一早,每人與了八兩賞銀,又備下送滄州司按察的禮物回帖,教捎回去。幾個排軍磕過頭,告辭不提。
武岱走到後邊看蓮生,見他傷口不現黑氣,曉得箭上無毒,放下半個心。又使溫水調丸藥與他吃了,交代武嵩好生瞧著,自去衙門遞過了手本,問了朝參日期,免不了同僚拉住吃酒,饒是武岱推,也吃了幾個轉桌兒,鬧到黃昏方回。
武嵩正在屋裏點看箱籠,見武岱來家,便道,“哥,開封府黃推官、軍馬司劉守備、何千戶、腸子巷朱三官兒送禮來,我都按分例賞了來人去了。朱三官兒又送了五百兩銀子,是咱股分花紅。”武岱道,“這現銀子一時也用不著,寄去姑娘錢莊上生息。”武嵩卻道,“哥,咱這房子淺,出入也招眼目,不方便,不如買個獨門獨院兒。”武岱點頭道,“倒是你說的是,便恁地行。”不費多事,在城西小水井巷覓得一所房兒,人跡罕至,甚是僻靜。門麵隻兩間,到底三層,前有院落,後有花園涼亭山子,又自帶一眼井。開價四百兩,兩武殺到三百七十兩,草草修葺,隻將對花園的三間房過細收拾出來,作蓮生起居用。明間便作書房,暗間打通了作臥房,教泥水匠砌的內外兩層炕,中間卻掛著六尺高滴水觀音圖。乍看上去,隻見得外炕,其實裏頭尚有暖閣兒。置的玉色蜀錦幔、合歡描金炕桌,擺設齊整。武岱兩頭跑,平時見客仍在都司巷,夜間便過新房裏睡。
卻說兩武的姑娘武氏,便是皇商西門家主母。他見侄兒回京,便教兒子西門磬帶了兩個小廝,扛了食盒子來瞧。那西門磬騎著馬,先到都司巷,武岱恰不在家。又尋到煙月巷柳家行院,丫鬟道,“武大官兒並不曾打照麵。”後還是朱三官告訴了。西門磬又尋到小水井巷,拍了半日門,武嵩方出來接他進去。西門磬抱怨道,“二哥,我吃你兩個坑得苦。腳也走破了,才尋到這處來。你每搬家也不說聲,怕兀誰搶了你的?” 他見武嵩蓬頭赤腳、靸個蒲鞋,又道,“大天白日,你不去衙門幹事,敢是在家孵蛋?”武嵩道,“怪油嘴,我又不是鴨,孵甚蛋?隻因才轉了衙門,庭參日期未到,故此先料理些家務。”西門磬便唱起蓮花落兒,扇子伸得長長的討紅包,武嵩隻要鑿他腦門子,道,“你白讀了書,恁般不學長進!我又不升官,那討賞來。” 西門磬道,“你去京畿衛做團練,卻強似捉賊。”武嵩便打手勢,教啞仆端果子點心與西門磬吃,又把些與兩個小廝。
西門磬要看新屋,武嵩免不了領他四處轉一遭。西門磬走到廳上,便道,“哥,這天棚上的野草賽人長,怎不拾掇?”走到二進房裏,又道,“哥,牆上光禿禿地,不中看。我與你寫個字兒掛罷。”詰詰呱呱,說長道短,羅唕個不了。武嵩隻道,“家中沒多人,胡亂住住罷了。”待走到末進,武嵩道,“裏頭沒收拾,我帶你花園逛逛去。”西門磬見那廂房子刷的好顏色,靛青瓦兒粉白牆,便道,“二哥,你待取老小麽?”武嵩道,“我獨個尚顧不周全,那討老小。”西門磬便誑說溺尿,走到牆邊,趁武嵩不備,哧溜兒鑽在屋裏。見炕上搭一條丁香紫杭羅汗巾,扯在手裏,道,“誰家男子漢係這個?你既沒老小,送與我罷,我拿去做人情。”武嵩三腳兩步趕進來,劈手奪過,道,“一個睡覺屋子也是看,你家便沒?汗巾子是大哥的,你拿去不打緊,仔細姑娘看見了,大棒敲你孤拐!”提著領子揉出去了,西門磬翹嘴兒使性,武嵩與了他一把回回解手刀,方才高興了,道,“哥,我娘叫你同大哥清明休出門,薛媒婆說了兩家女娘,趁上墳卻好相看。”
武嵩聽他聲高,慌忙捂嘴道,“甚麽要緊事,就直個喉嚨怪叫喚,斯文些不好?”西門磬道,“卻是作怪,橫豎沒外人,你怕驚了胎怎地?”武嵩道,“少放屁。你回去上複姑娘,就說我弟兄在家磕頭。隻是俺每才從滄州回來,於路染了些疾病,怕到時不得好,倒耽誤他老人家工夫,不如緩些時罷。”西門磬道,“你吃得黑黑胖胖,站起來一堆,倒下去一坨,害甚麽癆病不敢見人?你不去,白教我吃老娘罵。卻不道龍鬥虎傷,苦了小獐?”武嵩道,“這賊廝鳥,說我罷了,連上人也嚼起來。不看世界麵上,鳥毛也薅下你的!待大哥回來,我卻同他商議了行。”西門磬笑道,“我話帶到了,憑你議出個六國大封相,我也不管。”武嵩道,“也罷,有好風雞糟鵝,你吃了飯再回去。”西門磬道,“我不吃了,你將那方勝蒸酥同肉餃兒與我裝些罷。”武嵩便都裝在盒子裏,安排小廝吃了麵,打發了賞錢,送出門去。西門磬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哥,是必不要忘了。”
武嵩道,“這小廝,敢情自家急著取老小來,這等催人!”西門磬隻顧咬點心,笑嘻嘻地去了。
武嵩打發去了西門磬,忙回暖閣裏望蓮生,指天誓日道,“我若去了,教骨頭都爛成水!”
蓮生道,“有心沒心,不在嘴上。隻恁般堅拒,不止難為尊長麵皮,又落人口舌。我是不計較這般細事,憑你每怎處。”武岱回來聽說了,也道,“往後這樣事多哩,少不得破一起來兩起。索性拿喬些,看了,隻說不可心,誰敢使豬毛繩子套將你去?”於是計議定了。武岱又同蓮生看傷勢,見收了口子,便取藥末兒敷在上,道, “向太醫院院正討的方兒,說是去刀箭疤痕神妙。”蓮生便討些擦在金印上,不料不中用,氣得隻要尋刀剜那塊皮肉,兩武生死勸住了。武岱道,“江湖上傳說去金印法兒,卻是使毒藥點去,待結瘢後,將美玉碾做齏粉,每日去磨,久而久之便掉了。隻是好玉難求。”武嵩道,“少不得破些價錢尋去。”武岱道,“你那裏曉得。自古美玉出昆山,隻是千餘年來將要采盡了。如今朝廷都派犯人掘采,但有上品,都是內官押著快馬送京,交與寶玩司收管,平人輕易見也見不的一麵。如今隻得看當鋪中有無好玉飾,慢慢物色罷。”

15
看官聽說,東京原是天下第一等繁華所在,端的貨通九域,人連八方。兩武本等會耍樂,手裏又有,不論甚麽時新衣衫、精致玩器,但見了便買來討蓮生好兒。蓮生並不甚著意,都撂在屜子裏。除上炕之外,隨常隻是布衣,種菜讀書,卻也不得閑。又教武嵩買一套銀針回來,學著推拿針灸,那兩個便輪流做針墊子。他本性聰明,不消半年,針法指法精熟,又記得許多藥方在肚裏。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暑天。這日潘金蓮走來宅上,蓮生延他坐了吃茶,就問他父親好。潘金蓮道,“且喜太子定了瑞王,中外無事,就是這頭規矩多,拘得狠。你沒見我瘦了,——隔三差五地進去磕頭。賞兩個桃子,也是謝恩一趟。裏頭那些公公婆婆,那個是好打發的,不知陪了多少賞錢哩!”說著,自家擰臉蛋把蓮生看。蓮生笑著道,“小娘子精神越發好了。”潘金蓮道,“且莫講,秀才,你在此憋得不慌?我正有相識辦喜事,不如同去吃酒。”蓮生道,“我這般臉麵,怎好去的,人家須嫌晦氣。”潘金蓮道,“便是林充那兩個遲貨,他敢嫌著你?他自家屁股還不得幹淨哩。不瞞你說,我同魯和尚擲骰子,贏得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沒奈何,應下了穿女衣拜天地。你與我同去看看,也笑一聲。”
蓮生不禁失笑,道,“你也狠,這般擺弄殺人!”潘金蓮道,“罷,天下背時誰似我,做親的弄成送親的。不吃他個海涸河幹,難消我心頭之恨。如此便說定了,你不去,我將小武打做稀爛。”蓮生道,“你隻管打去,與我無幹。”潘金蓮道,“耶叻,傻兒得娘疼,道我不知你偏心?”蓮生紅了臉,道,“休要取笑。”潘金蓮吃著茶,道, “秀才,不怕得罪你說,我自小在軍,也很見過些男夫妻,你這個不當甚的。我看你兀自有些不足,但說出來無妨,誰是人肚裏蛔蟲哩?隻這般懨懨的,教俺這撮合山也不放心。”蓮生聽他說得真切,呆了一陣,方道,“論起來,實沒甚不足之處。隻是堂堂男子仰人過活,豈不可羞。再則也怕耽擱他每前程。”
潘金蓮道,“秀才,呆了不是?隻他兩個的是前程,你的不是前程?你寫得算得,咱遼東馬軍司兀自差著管帳的哩。你若肯去時,食宿不算,一年也有百把貫攪纏。他每自要巴著你,伺候你是該的。小倌睡一晚也得幾兩敲絲,他兩人霸占你這許久,傾家還不起!——還是你老實,換了我,尿也擰出那兩個的來!”蓮生聽他說得粗魯,隻是笑。潘金蓮又道,“再說了,他兩人又不癡呆,那容易便壞了前程?小武不論,大武是個木中蟲、地裏鬼,三法司那醬缸泡出來的,比那個不精!”
言猶未了,外頭有人應聲道,“誰背後嚼我哩?”卻是武岱回來了。潘金蓮不端不正道個萬福,道,“武大哥,今日回來的早?”武岱道,“卻是同升的陶推官邀吃酒,是我推了,不然也鬧到起更。”潘金蓮便道,“是陶菊齋?”武岱道,“正是。”潘金蓮道,“他倒是甲辰進士,升得恁遲。”武岱道,“正途出身沒官的也多了,若不是今年加了空額,還輪不到他。”潘金蓮道,“也是叨了立太子的光兒,不然等到猴年馬月。”武岱道,“潘丫頭,你常在宮裏走動,見過儲君不曾?”潘金蓮道,“卻是不巧,這個主兒通不著家。尹貴妃倒見過兩次。”武岱道,“朝參也未見。我聽黃太尉管家老何說,太尉送了八個家伎去,也退回來了。” 潘金蓮道,“今上不滿六旬,做兒子的,收斂些也是正理。”
兩個說了一回,潘金蓮說約了西夏國的馬販子看馬。臨走又道,“秀才,便是八月十五,我打發轎子接你。”說畢,舉手作辭而去。武岱便問,蓮生少不得告訴他。武岱道,“要他出甚轎子,咱自有車兒。卻是休在人家吃酒,坐一刻便回。”蓮生應了。沒一時武嵩也回來,笑嘻嘻的,提著一大包乞巧果子,那手裏抱著個西瓜,瓜皮鏤作孫行者過火焰山。武岱便道,“誰知就七夕了,我也忘了,就不曾辦些甚麽。也罷,把氈條鋪在亭子上,晚上咱看月亮吃酒。”
於是三人齊動手,將肴饌搬到園子裏,圍桌而坐。蓮生見月華如練,銀河澹蕩,讚歎玩賞不絕。武嵩使銀鍾子一連吃了幾大鍾,嚷道,“這般幹坐地有甚趣兒,還是回屋裏耍子。”武岱道,“所以說你夯,四時風月都教空過了。難得佳節喜慶,今日立個規矩耍。”說罷,袖裏掏出骰子,道,“都聽我行令,要依點數說一句詩文,再要相應吉利俗語一句,說不出時,罰唱曲兒。再唱得不好,罰斟一巡酒。”武嵩便報怨,“瑣碎殺了,要誆人吃酒便直說!”武岱道,“那有酒與你吃?你不行令,便下去斟酒。”武嵩又不敢拗他。
武岱便打頭,將骰子在手裏拋幾拋,丟了個六點。便道, “錦衣六出天上雪,人壽年豐。”武嵩就丟了三點,抻了半日脖,道,“山賊易防,家賊難擋。”武岱道,“正夯貨,這是詩文?”武嵩道,“也差不多兒,押著韻哩。”武岱道,“還有一句俗語,說差了一並罰。”武嵩道,“籬牢犬不入,妻醜漢不偷。”武岱道,“越發胡說,免了你的曲子,下去斟酒!”武嵩沒法,提個壺坐在蓮生背後,纏他夾菜吃。次後輪到蓮生,隻丟了個二,便道,“銅雀春深鎖二喬,好事成雙。”完了令,重新再丟。武嵩卻又擲出個三,急得抓耳撓腮,蓮生便教他說“三山半落青天外”。武岱聽見道,“席上亂令,兩個都要罰。”拉著蓮生唱曲,蓮生思量了半日,道,“實不會唱,我做首詩罷。”兩武都道使得,蓮生便口占一律道,“月待中秋豔,持觴醉汴梁。九衢擁肥馬,三市醒紅妝。蒲艾遍頭好,胡餅盈袖香。休歎繁華逝,幾日到重陽。”武嵩拍手道,“好好好,比‘李豆腐’還強哩。”武岱道,“從不曾聽說此人。”武嵩道,“你也鄉了。我常聽人念他的詩,有一首寫公人的最好,道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都說是絕頂好句,我看比蓮生的差些。”蓮生笑著道,“你將天比地,仔細嘴上生瘡!”武岱尋思過來,便罰武嵩吃了三大碗。
正吃得酣暢,蓮生道,“大哥,方才山牆上像有個人影晃過去的。”武嵩忙過去瞧,回來說“並沒甚人,敢是你一時眼花?”蓮生道,“雖看不分明,倒像確有。”武嵩便道,“敢是隔壁的小尼姑思春?待我看看,拿奸拿雙。”說著,又扒過去瞅。武岱道,“瞧他則甚!時辰不早了,收拾歇去。”武嵩才從牆上下來,道,“也罷,他便過來,我也不怕。自古尼姑偷和尚。”武岱罵了兩句,教收過家夥不提。
幾人都帶了酒,夜間又不免有些勾當,隔日便起遲了,亂著梳頭尋衣裳。武岱兩把將武嵩揉起來,命他打火弄飯。武嵩揉著眼,問,“是麵飯米飯?”武岱道,“有相應的隻管弄來,問甚麽!” 武嵩便去廚下看,見有一旋子麵線,丟在鍋裏煮熟了,又切些鹵肉裝在盤子裏,喚那兩個過去。蓮生隻呷兩口湯便不吃了,兩武各掃了三碗。武嵩見蓮生量小,又打了個糖水蛋,硬催他吃了方罷。
漱過口,已是卯正,兩武拉馬出門。蓮生看了幾頁書,走下園子裏澆菜鬆土。見瓜棚倒了,便砍些竹子重搭,割的蘿卜吃不完,又切成片攤在簷下,待曬幹了鹽醃。摸東抓西,整忙了一早晨,太陽又大,蓮生出了幾身透汗,站起時便頭昏,隻得捱到亭子上,脫了長衣,甩著汗巾扇風歇氣。心還不閑,思量著東京果品貴,待兩武回來,叫他每幫著開片地,便種柿子、種桃兒,一年也省下許多,柿子晾幹了做柿餅,又好送人情。
正算盤打得刮刮響,席地一陣清風,有牛頭馬麵帶他去陰司過堂。閻羅王看了案卷,判下騎馬刑,蓮生見那木馬丈許來高,背上一根烙鐵陽形足有尺餘,唬得魂飛天外。還待求饒,鬼卒早將他抬起,幾隻鬼爪掰開臀瓣,照那話直壓下去。卻聽噗哧一聲,白煙騰起,身子早焦了半截。蓮生連打幾個寒顫,驚坐起身,原來是南柯一夢。心裏兀自嘭嘭跳,慌忙穿衣服回房。
向晚兩武回家,見蓮生形色不怡。那兩個但沾身摟抱,便急急避開。兩武拉著手軟款盤問許久,蓮生才道出夢境,說,“莫不是天意垂警?”武岱道,“那得恁般不要臉神仙,正事不做,專一探人被窩?隻怕這地方僻靜了,有邪祟。明日便與你求道符,包管都沒事。”於是尋把劍懸在牆上,又在門楣上掛了小鏡子。
武嵩便與蓮生換大紅汗巾,不料才解外衫,卻見他腰間係著條雪花綾流蘇汗巾,十分眼生。武嵩詫異,道,“大哥,你買了新汗巾來?”武岱道,“不曾。”武嵩又問,“是相熟表子送過?”武岱道,“我從不留這等物件,何況長久沒去了。”武嵩道,“卻又作怪!莫不是地裏走出來的?”又問蓮生,蓮生也茫然不知。武嵩便發作起來,跳得三尺高,嚷道,“罷了,定是賊廝鳥使迷香。饒奸騙了人,還大膽留印記,我不把他腸子揪出來也不算!”氣得在屋裏亂轉,砸了椅子,還要尋別的砸。武岱喝住,道,“休鳥亂。”又拿著汗巾細審,道,“這綾子似是進上的,料不是尋常盜賊。他見了蓮兒,又不去開封府首告,定然還來。我等隻寧神防範,總等得著他。”武嵩氣哼哼地,按住蓮生沒頭沒腦亂啃,道,“鬧心的冤家,可不恨殺人罷了!我隻待一口水吞你在肚裏。”蓮生兩手環著他脖子,待他狂罷了,方道,“你休煩惱,我倒不覺被弄過。往常合你兩人睡,起來便腰酸,一兩個時辰不能做事。現今好些,也還歇小半個時辰。今日一些沒感應,想必無事。”武嵩氣哼哼地,老大不自在,隔日便不許蓮生出屋子。他兩個又在後園排下絆馬索、陷人坑、鐵蒺藜,要等賊人再上門。誰知那賊並不曾再來,兩武焦躁疑心不提。
蓮生巴到第四日早晨,便坐不住,要出去。武嵩便道,“再歇兩日,外頭又沒銀子錢等你。”蓮生道,“你還有臉嚼,我叫你澆菜的,澆了不曾?”武嵩道,“澆了。”蓮生不信,隻道,“你搬謊,待我看了對出來。”武嵩忙道,“當真澆了,搬謊的長碗大甯瘡。”於是領他出去看了一轉,蓮生方信了,道,“那架上的絲瓜摘了罷,老便不中吃了。”武嵩親他嘴兒道,“冤家,我心裏不待吃那個,隻想吃你下麵。”蓮生打了一掌,道, “你屬嗩呐的,甚事也掛在嘴上,留些斯文不好?”武嵩便涎臉兒纏,又道,“晚上你與我擼擼,不脫衣裳。”蓮生道,“你自家不會?”武嵩道,“你不知道,那貨但經你手,便起來的快。”
兩個正說,卻聽得外麵打門響。武嵩送蓮生進了暖閣,走到前麵,在門縫裏張一張,見是西門磬,便放他進來,道,“怎地不帶小廝,落了馬怎處?”西門磬道,“我去夫子巷買紙筆,順腳走來了。哥,今日衙門無事?”武嵩道,“這兩日隻是教操,別沒甚事,故而來家早。”西門磬袖裏拿出一盒丸藥,道,“這是日前在樂同堂合的,係白山鹿茸和著珍珠、海馬、地黃十多樣藥材,每日清晨隻用溫水送一丸下去,極是滋補。娘叫我送些來,我就忘了,今日卻趁便帶來。”武嵩見是補藥,歡喜收了,道,“難為姑娘想著,正好得用。”西門磬便道,“二哥身上有甚不好?”武嵩慌忙道,“不是我,你大哥這幾日有些喘嗽。”西門磬道,“雖是官事忙,也不可怠慢身子。瞧了大夫不曾?”武嵩道,“他也不怎地,挨兩日卻說罷。”
西門磬又扯兩句閑話,卻道肚疼要尋東淨。原來那處卻在園子裏,武嵩領他去了。西門磬鑽在裏頭,抻起鴨脖兒往暖閣內張望。半晌方瞄見個影子,卻是翩若驚鴻,一晃而過。還待瞧時,武嵩喊他道,“兄弟,你怎蹲許久,別是掉下去了罷?”西門磬隻得出來,一麵妝係褲腰帶,嘴裏道,“昨日不合吃了兩個螃蟹,又吃了半個西瓜,就這等了。”武嵩道,“寒涼物本不該多進。”要與他燒薑茶吃,西門磬誑說去學堂,忙著辭去了。武嵩卻喜,暗道,“這小廝倒也學得斯文,不似先時調歪。”
又過幾日,西門磬乘傍晚走來,兩武卻都在家。武嵩見他牽個小狗,道,“阿呀,那裏來的?”西門磬道,“是個大理客人的。他因回家奔喪,狗不好帶著,一兩八錢銀子賣與我家夥計,夥計又把我作人情。我本待放家養,娘又不讓。哥,你要不要?”武岱道,“也罷,雖小些,會看家便好。”西門磬道,“休看他小,長起來了不得哩。且是聰明,會認人。見了熟人,等閑一聲兒也不叫喚,生人趕出門還大口價咬。不恁地,誰使這些銀子買他!”說著,命狗作揖,那狗果然人立起來,前爪兒拱幾拱。武岱戲道,“他認得你來?怎恁聽話!”西門磬道,“我雖沒曾養,在夥計家常逗他耍哩。你喂他幾日,包管跟你熟了。”武嵩便拿些肉骨頭與狗兒,狗見了食,尾巴搖得似風車,賴在他腳邊上不走。幾人大笑一場,遂留下了,起個名叫元寶兒。
西門磬又道,“大哥,上回那丸藥子吃著好麽?”武岱道, “甚好,多謝你費心。”西門磬道,“自家兄弟,這當得甚的。既是好,我再尋老娘要些。”武岱忙道,“不消驚動他老人家,我把銀子你。有甚好藥一發替我多合幾副,天天吃著也方便。”說著,去房裏取出五十兩銀票,遞與西門磬,道“不夠再添”。西門磬抵死不收,武岱道,“又不是把你的,拿回去賞小廝用。你不收,我也不要那藥了。”西門磬方才領了。武岱又道,“溫補的方兒又好,大寒大燥使不得。”西門磬道,“哥,沒的說,我自分付夥計。”
待西門磬去了,兩武卻將元寶兒牽到後麵把蓮生看,蓮生見狗兒歡實,黃燦燦一身好毛片,心下也愛。便鬆了脖套子,放養在屋裏,閑時也引著頑耍。那元寶兒又有本事,慣會叼物件。但逢蓮生起床,他便跑前跑後銜衣裳。別人丟在街上的破瓦盆爛菜皮裹腳布,三不知叼進來,便搖著尾巴討賞。蓮生殷勤喂養,豬油拌飯一日也喂三四回,凡是廚下剩的,不拘鴨脖雞爪牛雜碎,都與他做零嘴。把元寶兒吃得肥頭胖腦,十來日便長了一圈。

16
西門磬離了武家,又去藥鋪分付揀上好藥材合丸子。自此傾心掛念那人,隔三差五便托詞往武家走遭。有時瞅著個影兒,有時瞅不著,白憋了一肚皮相思,無事便坐在書房妝呆。他父母見了,以為兒子開竅用功,且是歡喜,更不知這小廝的首尾。又過十餘日,藥兒俱合就了。西門磬使褡褳裝著,捱至午後,便蹩進小水井巷來。
不料兩武公幹,連啞巴也帶出去了,屋中四下無人。西門磬見門上落鎖,氣悶不已,四處尋牆洞不著,隻得坐在門檻上看天。元寶兒聞到故主氣味,從水溝裏鑽出來,直撞到西門磬懷裏,哈哧哈哧亂喘氣,聞手咬褲腿,親熱的了不得。西門磬摸著狗道,“我兒,你倒想法子教我進去見那人一麵,與你紅燒肉吃。”元寶兒繞著他打幾個旋,望隔壁便跑。西門磬納悶道,“可是作怪,未必他聽得懂?”心中雖疑,腳兒早趁過去了。
隔壁的庵堂供奉著白衣觀音,一般也有園子,同武家後院連成片,全賴山牆分隔。四時來燒香的堂客也有些。西門磬隻妝拜佛,走到庵中買了幾百錢香紙,教尼姑焚化了。便晃到園裏,到處尋不著狗,隻見一溜梅花印子過假山後頭去了。他慌忙跟著走,原來這假山背後便是院牆。西門磬趁人不見,跳在石頭上,四腳並用扒過牆去。說不盡那歡從眉梢出,笑自嘴角來,謝天謝地謝祖宗,許下了上百場法事還願。
誰知沒行數步,倒吃絆馬索絆一跤,跌得滿臉紅腫。又走兩步,腳底一滑,險些兒踩進陷坑,坐了一屁股青苔,褡褳裏藥丸子灑了一地。這西門磬說不得提心吊膽,跟著狗腳印,一步三寸蹭到暖閣跟前。正是:未識偷香客,先學上梁君。
蓮生在書房背穴位圖,不曾留意外頭。元寶兒不知從那裏又鑽出來,在西門磬懷裏拱。西門磬慌忙殺雞抹脖做手勢,不要他叫。躬著腰摸到暖閣門口,一推推不開,原來裏頭反插住的。待要走前邊,又隔著書房。西門磬尋思半晌,掇盆雞冠花兒影在身前,幾步掩過去了。躲入臥房,一地裏尋不著出口。元寶兒倒熟門熟路,叼起觀音像便鑽。西門磬暗道僥幸,慌忙跟著鑽入,也顧不得炭灰齷齪,便藏在炕肚裏。生怕咳嗆,把手巾緊緊地捂著鼻子。元寶兒還當他耍,歡歡喜喜叼東西往炕洞裏塞,鞋子襪子丟了西門磬一身。
挨了快半個時辰,外間有人進來,西門磬還道是蓮生。正在歡喜,卻聽得頭上那人道,“晚間要出去,如今讓我弄一回罷。”卻是武嵩聲口。西門磬大驚,縮在炕洞裏不敢則聲。又有人道,“你上手便沒分寸,我身子酸疼難坐車,休弄了。”武嵩軟語央求,磨了柱香時分,便聽得脫衣解帶。西門磬聽得喘息之聲不絕,便冒出幾層急猴兒汗,巴不得即時爬上去摟抱才好。又過一陣,便聽蓮生“呀”地叫了一聲,卻滑出一隻腳懸在炕沿上。西門磬見腳心白嫩似豆腐,不禁魂飛天外,慌忙又向神佛祖先許下一千場法事,求跟那俏冤家處一處。
武嵩便伏侍蓮生換衣裳。先尋出一件月白綢衣,蓮生道,“別人家喜事,你還尋件有顏色的與我。”武嵩便另取了沉香色羅紗襇衫、珠灰絹褲子、粉邊小皂靴,同他換過,挽起發髻,戴上鴉青瓦楞帽子,文印處貼了膏藥。打扮畢了,端著眼左相右相,道,“沒的說,還是頭發放下來標致。幸而外人看不著。”蓮生道,“一會到人家裏,你怎地說?”武嵩道,“隻說是姑表兄弟罷。”蓮生道,“熟人都曉得你隻一個表弟,那裏又鑽出一個來?”武嵩想想,道,“說你是我南邊請來的先生,教我讀書認字兒,好不好?”蓮生聽了笑,道, “誰教過你甚麽來,撒的好謊!”武嵩照臉親了兩個嘴,道,“咱炕上切磋少了?”蓮生將他一推,甩手出去了,武嵩慌忙趕著跟去。
西門磬捱了這半晌,又是怕,又是想。身上似寒似熱,心裏覺酸覺甜,呆呆地蹲了一陣。不知過了多久,聽外頭都沒人聲,方敢鑽出來。誰知武嵩走時將外間門順手帶上了,出不去。他腹中饑餓,在房內亂翻亂找,將五更雞裏煨的銀耳湯、鬆仁粥都吃盡了。又困倦起來,便倒在炕上鼾鼾地睡。
且不說西門磬在那壁挺屍,單表蓮生坐車來到林家,見紅燈高照,羅幕低垂,門前貼著鬥大喜字,又有兩個垂髫小女子站在門口唱客名、收禮錢。武嵩把了五兩銀子、一對尺頭,就扶蓮生下車,將車靠在院子角,紅娘子拉到馬棚拴著。兩個攜手進廳,放眼四顧,已到了二三十賓客,男女老少都有、倡優吏卒俱備。武嵩就指與蓮生看,這個是張教頭,那個是王打油。也便有人過來廝見,趕著蓮生稱“洪先生”,作揖問好。
潘金蓮卻在後堂看擺酒席,走出來看見蓮生,道,“秀才來得恁早,我叫他每倒茶你吃。”便嚷,“榴蓮兒,死到那裏去了?”喊了六七八聲,方跑出個十三四歲的胖丫頭,道,“潘大姐,叫俺怎地?”潘金蓮道,“我把你個懶出油的小貨,我叫你乘涼來的?去,拿定窯兔毫杯子,點一杯好貢茶與這秀才哥哥吃。回頭我叫他與你寫個好扇子。”那榴蓮兒去而複返,道,“定窯杯俺姐姐拿著哩。”潘金蓮道,“這黑母雞,揀著好物就往屁股下坐!罷,有空杯子隻管拿個來,茶餅要好的。”榴蓮兒答應著去了。蓮生笑道,“這小大姐,是小娘子的丫鬟?好福相。”潘金蓮道,“我那用得著這般一個寶貨,也就急死人罷了。林充家人不夠,我問柳姐兒借來的。”武嵩便道,“阿也,柳媽媽頂利害的,倒肯借你?”潘金蓮道,“他是柳端端自家使錢買的,連同外頭的一並四個丫頭,都是柳端端教養,柳媽兒也不甚管。”武嵩道,“如此看來,柳姐兒是要自立門戶的了。”潘金蓮道,“我也不曉得,他原說從良的。”武嵩笑道,“眼看三十歲了,半老徐娘還從個甚麽!”潘金蓮道,“罷咧,百樣蓋配百樣鍋兒,隻有娶不著、那有嫁不的?便這魯和尚也有人要,他一個上畫兒標致姐兒,做甚麽嫁不出去?”武嵩嘖嘴道,“還說哩,你嫁出去了?”潘金蓮就撕他麵皮,道,“老娘嫁與不嫁,不在於你。你自家還攤不著一個囫圇人兒哩!”
蓮生懶聽兩人爭嘴,吃罷茶,便走到後麵來。看見天上銀盤也似好月亮,待做首中秋詩,就背手兒踱起步子想。誰知走不上三步,嘩啷一聲一個杯子擲出來,正跌在他懷裏。幸而袍子兜住了,沒摔爛,濺了蓮生半身黃水。蓮生忙趁過去瞅,卻聽得女娘聲口道,
“誰不會說嘴,誰不曉得從良?從良從良,你當你從了,世人就認你是良?你當你一日從了,便這一輩子是良?你當你肯從了,便有那般好漢子、好爺們給你做良?”

17
蓮生虛心冷氣,抱著杯子趲到那頭門首,見門板兒半掩著,輕輕敲了兩下,道打攪。就走出個女娘,端的好容顏。都有那些妙處?有詩為證:
腳兒喬喬,腰兒細細,丹鳳眼若喜若嗔,吊梢眉如夢如愁。楚王相逢應下顧,神女見時也含羞。
那女娘端著眼瞅蓮生,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回頭,半晌,道了個萬福,方頓開鶯喉道,“恕奴眼拙,不知官人高姓大名?”蓮生自來見的女人少,吃他盯得狼狽,隻得長揖道,“小人賤名何勞掛齒,這個是娘子的尊物,就請收回。”說罷,兩手高舉茶杯,眼觀鼻,鼻觀心,待那女子來拿。女娘便從羅袖底下伸出一隻手,纖纖若春蔥,獨小指甲上染了一點紅,越顯得出牆杏花般嬌豔。拈過茶鍾笑道,“奴家不合失手,驚動官人。”蓮生忙唱喏,道,“不當甚的。娘子請穩便。”說著,就要走路。女娘叫住道,“官人如何去得恁快,敢是見怪奴家?”蓮生又不好意思,硬著頭皮道,“孤男寡女不便,娘子若沒別的分付,小人這就告退了。”女娘道,“卻是不巧,正要勞煩官人一件事——林教頭這新房門上還缺副對聯,奴家見官人舉止斯文,定是讀書秀士。休怪奴莽撞,就請官人大筆罷。”說罷,回頭向房裏分付, “青棗兒,鋪紅紙,磨墨。”
蓮生又不合技癢,就走進去。見一個削肩膀、雙眼皮的丫頭捧著文房四寶——想是方吃女娘罵,眼揉得紅紅的。蓮生提筆在手,略作沉吟,便寫道:堂上珠履三千客,帳底春風一雙人
女娘看了,笑道,“好雖好,隻是濫些。林教頭這婚事凡來的都曉得,不比尋常,官人還擬個貼切的。”他見蓮生躊躇,又道,“官人可是作難?也罷了,本等不易寫。”
蓮生道,“小人寫便無妨,卻怕不好貼出去。”女娘笑道,“這是內室,等閑人也不得到此,有甚忌諱?官人隻管書來。”蓮生便一揮而就,卻是:
因奇而得偶,有鳳無須凰。
女娘不解,道,“這是怎地說?”蓮生笑道,“男子屬陽,數奇。林教頭同魯大哥配合,便是雙奇為偶。鳳為雄凰為雌,而今自不消雌的了。”女娘點頭兒,道,“好則好,可惜口氣狂些。兩男人就對麵守一輩子,終然沒後,室家之樂缺著好大一塊。嘴說無須,隻怕心裏不足哩。”蓮生思量了半晌,方道,“這話也是。隻是情義所拘,難免治一經損一經。我改幾個字罷。”於是重新寫作:
因奇而得偶,有鳳謝求凰。
女娘這才合意,又拿出一把紅牙骨灑金扇子,道,“還有催妝詩,都煩官人寫了罷。”蓮生隻得再絞腦汁,還虧他來得快,須臾湊出四句:
月開妝鏡桂灑金,簾鉤深處酒興沉。雖無青絲待郎挽,畫眉淺處也動人。
女娘卻道,“這屋前後也並沒個桂花樹,倒是柳樹好,林教頭那內人也留起兩寸多頭發了。官人休嫌煩,請再改一改。”蓮生就又寫:
“月開妝鏡柳搖金,簾鉤深處酒興沉。待留青絲與郎挽,畫眉淺處越動人。”
女娘見蓮生這般好性耐煩,就歡喜道了萬福。蓮生以為他還要出題,慌著道,“娘子若要賦文,小人須回去好生想,當場寫不的。”女娘笑著叫青棗兒端茶來吃。蓮生見耽擱久了,怕武嵩要找,不敢吃茶,匆匆地走出去了。
武嵩正四處瞅哩,抬頭看見蓮生,扯住不放,道,“你跑到那裏去了,馬上拜天地,俺還要讚禮哩。”又剝菱角與蓮生吃,蓮生道,“看邋遢了手,放著我回頭吃罷。”正說話間,外間奏起細樂,於是都到大門口接轎子。小丫頭使長竹竿挑起一掛二千響的鞭,有人上去點著,大家便齊齊捂耳朵。
卻見兩盞燈籠,引著四人抬花花轎子從街上慢慢過來,落在門首。潘金蓮搽著滿臉的粉,打起轎簾,把個虎背熊腰的新人攙出來。林充就躬腰延請娘子,張教頭便做主婚,王打油同武嵩便做儐相,念喜慶話兒。那潘金蓮又使絆子,在堂屋前頭排下八隻大火盆,教和尚頂著蓋頭跳。和尚將蒲扇大拳頭向他亂晃,沒奈何隻得跳了。又看不見,踹得一院子炭灰,把裙子也燒去半截。就被潘金蓮照頭澆了滿滿一桶涼水,露著兩條黑黢黢毛腿,走到廳上同林充並肩站在香案跟前,把眾人都笑得打跌。於是奏樂、進香、三跪九叩,送入洞房。
武嵩看著揭了蓋頭,便跟潘金蓮打招呼,說要早些回去。潘金蓮正啃燒鴨子,忙把兩隻油手在衣襟上蹭幾蹭,道,“恁地忙,我送送秀才。”那青棗兒又出來,對眾人萬福道,“俺姐姐上覆這位秀才官人,說官人文字無比的好,這裏有禮金五分、香袋一隻,聊表微忱。”武嵩就跳起來道,“他不認識你家姐姐,尋錯人了。”潘金蓮道,“叫喚甚麽,熟人,柳端端的丫頭。——哥兒,你防漢子罷了,連婆娘也防起來?”武嵩道,“如今世道不好,嚴緊些保險。”青棗兒便道,“俺姐姐說哩,這是喜錢,收了吉利。”武嵩道,“銀子也罷,給甚香袋兒,怪刺刺的。”潘金蓮就拿起來塞到蓮生袖裏,道,“別個自家掙的潤筆,跟你毛相幹。柳姐兒好手針線,拿到當鋪裏,怕當不出一二分銀子麽!秀才,待明日我成親,你來與我寫,對聯也要、詩兒也要,我做鞋把你穿。”蓮生笑道,“小娘子有命,敢不效勞!”武嵩道,“罷了,穿他鞋待等到八十歲。”潘金蓮就趕著亂踢,武嵩一麵往外扯蓮生,一麵道,“潑婦,早知這般,不許下你日子了!”
蓮生長久沒出門,見夜色深重,路上無人,便不肯坐車,要逛。武嵩拉著紅娘子慢慢地陪他走,指景致與他看。兩人行至路口,蓮生見道旁立著白粉牌,貼著字紙,就湊過去踮腳兒瞧。武嵩隻認得官印,道,“不是開封府文書。”蓮生看題頭,便告訴他,“這是今科及第進士在瓊林宴上做的詩文,官府抄出來,教天下人都曉得文運鼎盛。”就站住腳看,偶爾也讚歎兩聲。武嵩便問,“寫得怎樣?”蓮生道,“三甲都罷了,四平八穩而已。幾個好的,倒中在後頭。所以文字難論高低,最要緊命好。”說著,仰頭微微地笑。武嵩在背後摟著他,道,“你的功課我都收在櫃子裏,待滿了十年,咱尋匠人刻出來,印成書送人。再過十年,又印一本,一輩子也印好些本。”蓮生道,“我文字也不怎地,眼高手低,印出去惹人笑話。走罷,大哥多半到家了。”說罷,上車去了。武嵩坐在車轅上,將紅娘子拍一記,馬兒自行走起來。
方到珠市街,便撞上開封府巡夜的,卻是常同武嵩吃酒耍錢的王龍、趙虎,兩下裏站住了攀談。王龍道,“小二哥,許久不見你,倒長胖了。”趙虎道,“昨日我在醉紅樓,手氣且是背,險些兒沒脫去褲子。老武,改*****還帶我去罷。”武嵩道,“去那家做甚麽。俗話說的好,要嫖莫賭,要賭莫嫖。又賭又嫖,輸到赤條。花枝般姐兒往你身邊一站,你還看得見骰子?”王龍道,“車兒裏是你家眷?”武嵩忙道,“是我大哥請的南邊先生,寫文書的。”趙虎道,“還是你好,攤著這般一個哥,吃不愁穿不愁。”王龍便道,“大官人自是能幹,又且貴人旺相。二哥,李團魚為分產那事甚是謝你,他跟我說,十八日待請你和大官人吃酒,隻怕不得空?”武嵩道,“阿呀,擾他則甚,我哥又常不在家。你幫我跟他說,心領罷。”趙虎便拉武嵩到一邊,道,“老武,我聽得一門好親,就是你家那房東,都司巷柴出的寡婦待要嫁人。柴出平生慳吝,料必有一分好錢兒,現房子又有一二十間。他老婆我見過,年紀便大你三兩歲,且喜不曾生養,你若娶了,也是郎才女貌。”武嵩笑道,“我不著急,你自家娶了不是?”趙虎道,“我家事不甚相應。”武嵩便拍他肩膀道,“我教你一法,一毫銀子不費。隻消趁那寡婦出來時,妝做撒尿,把那根亮與他看見了,包你成就。”
趙虎就笑,道“你也想得出!”武嵩道,“靈不靈,試過方知。他便不吃勾引,未必好意思出首告你?”兩個正計議哩,後頭馬嘶叫起來。原來一頭拉車騾子過來跟紅娘子擦頸,兩台車就絞在一堆。武嵩趕過去,揪著騾子嚼頭拖開了,罵道,“瞎閹貨,俺馬是公的,你來貼甚麽貼?嫌沒大肏你!”駕車的就老大不樂意,道,“這漢子,咱須不是有心掛你車兒。一個畜生,也同他計較,罵得硌磣殺人!”武嵩道,“恁般寬敞官道你不走,倒撞俺車子,把車頂棚也刮扯壞了,你待賠多少?”王龍、趙虎都上來幫腔,做張做勢,要捉到官裏打板子。駕車的就下來道,“幾位上下,咱便貪趕些路程,一時不帶著轡頭,卻也沒多事。上下行個方便,那裏不是相見處!”王龍道,“掛了車子事小,這犯夜事大,隨你怎說,少不得衙門裏去遭。”駕車的道,“犯夜的也不隻在下。”趙虎就指著武家車燈籠,道,“你跟他比不得,他有步兵衙門的印信。”駕車的笑道,“阿也,朝廷幾時改的法度,印信倒把與私家車子?”武嵩就急眼,罵道,“賊囚徒,老爺私車官車,幹你腿事?待一頓大板子敲你鳥下來,你才曉得法度!”
那坐騾車的聽見吵鬧,便伸個頭出來問,“壽官,這是怎地?”那壽官慌忙躬身,道,“爺,是開封府公人攔車,說咱犯夜,要拉咱打板子。”那人笑道,“卻也難得他每小心,你說咱不歸開封府管,教他每去罷。”趙虎聽見了,便嚷,“放的好輕巧屁,你每踩著開封地皮,不歸開封府管?”王龍究竟老成,便向前道,“敢問這位爺台是宗室?咱不敢攔,卻須向大宗正司報備。而今朝廷好生嚴命,又是東宮的千秋近了,咱做公的,怎敢不上緊著伺候!”騾車上人聽了,眼角添歡,道,“你甚知事,用心報效,久後自然得好處。”王龍趙虎不知他底裏,隻得葫蘆提應著。
王龍便拿出報單記下那人年甲相貌,又問名字。那壽官兒過來寫了趙子芮三個字,畫押停當,趕著車兒自去了。武嵩氣不忿,待騾車去遠了,照地上啐一口唾沫,罵道,“賊倒路,知道是金子黃銅哩!待俺對出來,真宗室便罷了,若是假的,我教你有死無埋,陰溝裏作棺材!”王龍趙虎都道,“武哥,罷了,大丈夫見機行事。咱弟兄還要巡夜,不及送哥,休怪。”說罷,都辭去了。武嵩又蹩回來覷蓮生,見安然無事,方駕起紅娘子上路。
蓮生從車子裏探半身出來,摸著武嵩脊背,道,“你也是,既是宗室,同他爭執則甚,得罪了人怎好?”武嵩拉著他手道,“你不知道,這般閑散宗室最可惡。仗著一個趙字兒,甚麽不公不法的事不做!便饒是欺男霸女、占人家產,送到宗正司不過是個拘管,絲毫辦不的。俺在開封府時,一年也遇著五七十起,怎叫人不惱!”嘴裏說著,就捏住蓮生手亂摸,要親嘴兒。蓮生道,“看著些路。”武嵩道,“沒事,這一片才剛巡過的,都無人了。”正說著,紅娘子卻站住了。武嵩拍了幾巴掌不動,便怪道,“老弟,你怎地睡著了?”著力又拍一掌,紅娘子回頭噅噅地叫。武嵩沒奈何,跳下地左瞅右瞅,見路邊溝裏倒著一件黑糊糊物事,看時卻是個人,便道,“大晦氣,這廝也不知餓死瘟死,俺也沒空管你,待那兩個轉回來了,與你收屍罷。”正要走,下頭伸出隻手捉住他不放。武嵩大驚,一頓腳踹開,拔腿就竄,嘴裏連聲道,“阿彌托佛、觀世音菩薩保佑,你冤有頭債有主,尋我則甚?我如今轉衙門了,不管你這事,了不起明日買遝紙錢燒把你,你趁早投胎去罷。”蓮生道,“二哥,怕還未死哩,你再看一看。”武嵩沒奈何,兩人攙手兒走過去,把那倒路屍翻過來,見血流塗襟,已無氣了,下頭卻壓著一個,尚在動彈。武嵩扯死人衣服擦去血汙,見是那宗室,便嚷道,“怪哉,現世報了。我平日發願,不曾靈得這等,明日須賭兩把去。”蓮生就道,“好歹救他救,也是功德。隻管輕口薄舌則甚!”便卷起袖子,將那人拉起來,見他胸前一大片血跡,忙撕下衣襟裹了,命武嵩抬上車兒,催馬回家。

18
那武嵩隻顧站著不動,蓮生氣起來,他方道,“這般廝鳥但落地便歸大宗正司管。咱隻合首告去,死不死,自有衙門擔承。若葫蘆提搬回家,他斷氣了,旁人賴在咱身上怎了?謀害宗室,照例滿門抄斬,你道是耍哩?依我說,咱先回去了,說與哥聽,看他意思行事。”說著,強拖蓮生走。不料地上那個哼唧道,“我不是宗室,你救得我起來,自當重報!”
武嵩笑道,“又被我說著了。你冒稱宗室,橫豎該個死罪,索性爽快些死了也罷,大丈夫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那人慌忙道,“其實不敢說,我家頗有些產業。你但救我活命時,金銀論鬥,珠寶論斛。”武嵩笑道,“我把你個久慣牢成的賊!你馬車兀自坐不起,倒敢在爺麵前吹噓!”那人沒奈何,道,“壯士休不信。我腰間有麵玉牌,也值些銀子,你拿去,隻當行個方便罷。”武嵩聽見好玉,心裏就活動。將玉牌拿過來月下瞅一瞅,端的晶瑩潤澤,道,“定是賊贓,我如今便送開封府驗看。”便把那人攔腰提起,丟在車轅上,使帶子綁縛了。那人沒口子道,“有話好說,官府萬萬莫去。”武嵩道,“還說不是賊哩,今日須饒你不得!”那人道,“實不相瞞,我為兄弟爭產,吃了屈官司,被打得好不苦也!此生斷不敢再見官。”蓮生聽見,又心軟,道,“哥,你問他家在那裏,咱送過去。”那人慌著道,“如今家中料被我兄弟霸占住了,現要害我,我若回去,也是個死數。兩位救人救徹,不拘尋個地方把我躲兩天,待我找到老家人,卻再商議。”武嵩就不耐煩,道,“臭爛狗皮,挨著便甩不脫了!爺爺自家事情不了,誰有功夫管你!”蓮生便道,“哥,教他在咱前頭空屋子歇一晚,明日打發他走罷了。”武嵩待不準,又貪著那塊美玉,遂道,“罷,姑且容這廝一晚,天亮便與我離門離戶。”
說不得帶了那趙子芮,一路迤邐回家,卻隻有啞仆開門。武嵩打手勢問,方知武岱有急事出去了。於是將趙子芮丟與啞仆,分付與他洗了傷口,安排在廂房裏睡。蓮生走到暖閣裏尋藥,還不曾開門,就聽得裏頭鼾響。蓮生忙叫過武嵩,兩個秉燭進去照時,見西門磬小廝在炕上攤作大字,正睡得香,元寶兒卻趴在他肚皮上。武嵩一頓拳頭將小廝捶起來,喝道,“狗東西,你怎鑽進來了!”西門磬睜眼見了蓮生,慌忙撲上去抱著,亂嚷道,“好哥哥,怎地如今才歸家,等得我苦也!”
武嵩大怒,扯開他亂罵道,“混沌豬狗,你睡著過陰去了?他是你沾得的?”西門磬便撒嬌撒癡,在地上打滾兒哭道,“我一片好心送東西來,在你家等了半日,湯水兒沒沾,餓得站也站不住,才睡了一歇,誰知你無緣無故就打我!”發髻也滾亂了,幹號個不了。武嵩道,“那個教你闖到這廂來,我不打你打誰?”西門磬道,“阿也,你如今當家了,就不理弟兄了。你炕是龍床,睡一睡待死人哩?當初你在我家,我甚麽物事不同你分?”又抖著褡褳把武嵩看,道,“這是大哥要的藥丸子,我一刻不敢耽誤,趕著就送來。你家又沒人,我尋到這後麵,三不知睡著了,須不曾盜你家財、戲你老婆!做甚麽嚷得惡擦擦的!”武嵩道,“不為你睡,為的你不打個招呼就撞來。”西門磬道,“大哥教我早些送來,我才來的,不然大熱日頭,我上你家討吃哩?走來又沒人,喊了半天,嗓子也啞了。你每慳吝罷了,連個小廝丫鬟也沒,應門的也沒個,端的不成個人家!我渴的受不得,就翻牆進來了。”武嵩直心漢子,吃這小廝一篇舌頭唬過去了,就聽不出他話裏頭蹊蹺,隻道,“罷了,下回來時須早說。”
西門磬又道,“二哥,這不是湧金橋下住的張小舍人,你兩個怎認得的?”武嵩就笑,道,“糊塗行子,他不是甚麽張小舍。”西門磬就向蓮生唱個大大的肥喏,道,“小弟一時眼慌錯認了,哥哥休怪。”蓮生慌忙扶起來,教他坐著吃茶。西門磬道,“哥哥這般神仙也似儀表,小弟見了,隻覺清心滌慮,俗念頓消。不敢請問哥哥高姓大名?”武嵩道,“他是咱南邊請來的先生,姓洪。”那小廝便道,“哥哥可有表字,呼喚起來也親近些。”蓮生就不好意思,道,“尚不曾取。隻叫名字罷。”西門磬便趕著一口一個“蓮哥哥”,叫得甜甜的。
蓮生叫武嵩陪著西門磬坐地,自取了藥,又尋幾尺白布出來,走到前麵瞧趙子芮。見他右臂斷了,便尋木板綁上,其餘傷口都上藥從新包了,又與他麵條吃。那趙子芮將麵上蓋的蝦仁吃盡了,麵倒沒動幾筷。蓮生看在眼裏,將碗盤收了,道,“你有甚家人朋友,明日我叫人替你尋去。”趙子芮思量了半晌方道,“煩你捎個口信與補子巷陳宗錢,隻說是故人趙四,教他同我外公尹老員外說聲,就派人來接我。”蓮生討了他一幅手帕作記認,複翻身走到暖閣裏,同武嵩商議。武嵩道,“你也是,管他每閑事做什麽。家裏又隻啞巴,還要看門,誰替他跑?”蓮生道, “一個病漢,你不尋他家人來接,終不成攆他出街?若平白傾了性命,豈不罪過?”武嵩就道,“你便好心,可知古來好心無好報哩。”蓮生道,“由他,圖報答也不成個功果。”西門磬是個乖覺的,早妝肚子疼,睡在炕上聲喚。蓮生燒薑湯把他吃了,教他就在裏頭歇。武嵩老大不情願,拉蓮生在外炕同宿。西門磬晚夕聽見隔子那頭動靜,耳朵就伸得驢長,躲在被裏放手銃不提。
次日蓮生黎明即起,打發武嵩去大理寺送飯。武嵩道,“去則去,你不是喊那處酸麽?倒再睡一歇。”蓮生就趕他,武嵩拿蓮生的汗巾子係在腰裏,笑欣欣地走出去。沒兩步又蹩回來,附耳道,“我今日不坐衙,待午後咱再來一回?”蓮生道,“小的睡在隔壁,你還歪纏,回頭並不許你沾身。”武嵩涎臉兒道,“誰教昨晚你夾恁緊,害我早丟了,今日須討回來。”蓮生更不多打話,幾腳將他踢出去了。
那西門磬隻是裝睡。待日高三丈,蓮生叫他,方揉著眼兒扒起來,討飯食吃了。他看見房裏有文房四寶並書籍,就學個夫子問老子。蓮生少不得細細告訴他。西門磬便沒口子讚,“蓮哥哥,你學問恁般好。俺空自從過許多先生,並沒真實本領。你得空時,點撥小弟些些也好。”蓮生道,“你幾歲發蒙的?念過幾本書了?”西門磬便道,“哥,不消提起,我隻認得自家名姓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好歹從頭教我。”蓮生便道,“不敢說教,若說切磋倒使得。”西門磬便如臘肉上蒼蠅、米缸裏耗子,在蓮生腳邊上打旋旋。元寶兒過來尋蓮生要嘴吃,被西門磬揪著後頸丟出去了,委屈得趴在門檻上亂哼。
蓮生尋啞仆送信,西門磬偏獻殷勤,拿著手帕去了。不一時,回來報怨趙子芮,“這漢,說話老大靠不住,我前門走到後門、後門走回前門,並沒個人應聲。鄰舍說幾日不曾見人出來,怕是搬去了。我說,你家欠印子錢哩?躲得忒幹淨!”
趙子芮麵色便不好看,道,“你敢走錯了?陳家門首放著牡丹花兒的。”西門磬道,“甚麽牡丹花兒哩,碎瓦片子便有幾塊,院裏且是邋遢。我扒在門縫看,一個大綠頭蒼蠅飛出來,險些兒沒撞著眼珠子上!”趙子芮慌忙道,“小郎,你路上沒遇著生人搭話?”西門磬道,“有那耍猴兒的花子,我打發幾文錢去了。怎地?是你親戚?”趙子芮念聲南無佛,又央蓮生道,“小兄弟,多承你跟這家主說聲,容我再住兩日罷。”蓮生道,“你不說清白,誰敢藏你?若是謀反的欽犯,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替你擔著?”趙子芮捶胸道,“祖宗天上看著,我倒成了反賊,還有天理沒天理了!”沒奈何,跟蓮生兜頭作揖,道,“不瞞你說,我弟兄心毒,料我故人遭他害了。他若曉得我在此處,隻怕一不做二不休,須帶累你等。”西門磬胸脯拍得蓬蓬響,道,“阿也,你道我外鄉來的。我堂堂西門大郎,綽號東京玉麵虎,江湖好漢又送別名賽潘安,自幼學得文武雙全。便俺這大表哥,現在大理寺主事,俺二表哥,在京畿衛做官。更休提俺家世代承應上用衣食,但凡外朝當路官員、內裏得寵妃女、有名太監,那個不識得!我怕兀誰!”
列位看官,這小廝頭發不曾齊肩,卻數黃道黑,鴰噪個不住。蓮生實誠人,便道,“你方才怎說不識字?”西門磬慌忙道,“哥,那曹孟德打東吳,還號稱八十三萬大軍哩。俺學他的。”趙子芮哭哭不出,笑笑不得,隻顧頓腳。蓮生看不過,便道,“你寫個文書,就說情願不要祖產,永無爭競,也就結了。好歹親弟兄,未必當真為銀子要你性命?”趙子芮臉拖得三尺長,道,“罷了,跟你等說不清楚。”西門磬就道,“這漢,我蓮哥哥好心救下你。謝字兒也沒個,怪道你不遭人待見。想必當初在家,必定打雞罵狗、調戲丫頭,是也不是?”趙子芮道,“我最好性,便侍從有過犯,也隻胡亂罰幾板,斷無打殺的。”西門磬道,“那定是好色,同上輩小老婆有事。”趙子芮道,“阿也,他不來害我便好了,我還敢惹他?”西門磬道,“若不然,想來好酒賭錢,折耗祖產。”趙子芮叫屈道,“不敢說,祖宗吃辛吃苦掙下家業,為人子孫,想法兒光大還不得,那有個折耗的!我父親手裏丟了北麵好大一片地土,我尚且思量要奪將回來哩。”西門磬道,“我曉得了,原來你是個現世活聖人。還爭甚產,趁早兒尋個廟出家,隻怕修成佛菩薩也未可知。”趙子芮氣得睜睜的,又不好還口。

19
武嵩回來看見,便揪著趙子芮往外拖。趙子芮慌了,沒口子央及蓮生。蓮生勸了兩句,武嵩不聽,把人踹到外頭,將院門關了。蓮生沒奈何,與西門磬些碎銀子,教拿去賚發那趙子芮。趙子芮便下氣兒懇求那小廝,又把個宮樣蘇繡雙麵荷包他。西門磬見這等好物,就道,“都是江湖朋友,你放心。放著我小諸葛在,少不得尋出個頭路。”於是將荷包袖了,教他,“你好生蹲在此,休亂走。”自上街買了幾錢花粉、件把女衫,卻教趙子芮盤起頭發,胭脂粉厚厚地蓋了一臉。兩人蹩到間壁尼庵,賃間房兒住了。西門磬道,“你躲在此,也不是長策。我教你個法兒,決然妙計。”趙子芮不免求問,西門磬拿著喬,道,“告你無妨,你謝我甚麽?”趙子芮苦笑道,“小兄弟,你隻助我這回,天道昭彰,要甚麽沒有!”西門磬道,“罷,休白話。你頭上簪兒好,與我罷,我拿去送人。”趙子芮道, “你拿去了,我用甚麽?”西門磬道,“阿也,你逃難的人,講甚穿戴。仔細被仇家瞅出來了,斷送殘生!”趙子芮隻得拔與他,自尋根筷子別頭。
西門磬便道,“你跑出來,家人知道不曾?”趙子芮道,“我是尋夥計說話,夥計又留茶留飯,故回晚了。誰知路上先是翻車,我弟兄又不合派人殺害。貼身小廝也死了,卻是苦也!”說著,嗟歎不止。西門磬道,“你丟了,你家老的也不問?”趙子芮道,“怕隻怕我弟兄花言巧語,哄騙上人。” 西門磬又問,“哥兒,你平日都好在甚地方行走?好甚耍樂?”趙子芮道,“我日常除卻讀書,偶爾帶老家人出門逛逛。珠市觀花、樊樓聽琴、也不消說得。若逢年節,便陪父母坐地閑話,又家中自養著幾匹好馬,無事也學個騎射。隻今年才分了家產,便不得空。”西門磬嗬嗬笑道,“卻是好也。依我說,你又斷手斷腳的,又沒多錢,也難躲出幾裏地。你既養過馬,我倒有個去處。南門外潘家馬場才進了二百匹大宛良馬,現缺馬夫。我與你說個情,不把重生活你,你隻去拌個草料、遛個馬,待到傷好,隨你去打官司也得、投親戚也得。如何?”趙子芮歎道,“天可憐見,我就到了這一步!罷,先保命再說。”遂道,“任憑安置。”兩個計議定了,西門磬便道,“少頃尼姑送飯來,你吃了隻蒙頭睡覺。我回頭來尋你。”趙子芮道,“千萬莫忘了,要緊、要緊!”西門磬道,“俺好漢說一不二,誤不了你的。” 說罷,拿著簪子笑眯眯去了。
那武嵩正數落蓮生,見西門磬進來,便不說了,卻道,“小郎,你吃了飯再家去,就捎些物事與姑娘。”西門磬道,“哥,但遲些兒不妨。家裏現起房子,人眾口雜東西多。若一時有個遺失,倒糟蹋哥哥每的心。這逐日丁丁當當,吵的我看不進書,眼前要考府學試,正不知從何處下手哩。哥,你這處僻靜,讓我過來住兩日罷。”武嵩忙道,“這屋子稀破,又沒下人伏侍,你住不慣。”西門磬道,“哥,你不知道。我正要下苦的用功,便是沒人鬧才好。”武嵩又道,“雖如此,姑娘得放心?”那小廝道,“是哥這裏,又沒曾落旁人家!”武嵩道,“我每白日忙公事,沒人燒飯你吃。”西門磬便道,“阿也,看你說的話。古人還囊螢映雪哩,我雖不比古人,難道這些兒苦便吃不得?了不起我自背幾袋炊餅來。哥,不瞞你說,我娘心口疼的症候看著又重了些,我這回考個好的,娘聽見也歡喜,也沒白養活我一場。”說著,低頭假揉眼睛。武嵩見他苦苦說到這等,十分不好卻,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允了,還特地囑咐,“你等兩日再過來。後頭地方小,我把二進房子收拾出來你住,也寬展些。”西門磬就笑嘻嘻地應著。背地卻告訴蓮生那趙子芮的事,蓮生道,“難為他,瞧他也不似以下之人,一時落魄了。你今日助人,也是好大陰騭。我再尋兩件衣裳你,勞你一發與他。”
這頭武嵩就糟心,又有些疑惑,隻把眼睛來瞅蓮生。蓮生就道,“你瞧甚麽,我臉上有飯麽?”武嵩忙道,“沒。我怕這小廝不穩便,過兩日還打發他走方好。”蓮生道,“卻也難得他小孩兒家懂事。我隻當害麵瘡,白日總使膏藥貼著罷了。”武嵩道,“我這心裏頭隻是影影的,卻不知為何。”蓮生走過去搭著他手,道,“大哥究竟忙甚的?沒妨事麽?”武嵩道,“說是有賊進黃太尉府偷了禦賜花石,現關著九門查哩。我才說了兩句話,他就被叫去了,正不知何時回家。”
西門磬走到隔壁,將衣裳銀子盡把了趙子芮,道,“俺哥哥與你的。”趙子芮甚是感激,又道,“你說他個名姓與我,日後一發謝。”西門磬歪個頭道,“俺哥哥姓洪,名兒便不告訴你,不好把外人曉得。”趙子芮道,“女娘家閨名不傳外耳,這男子漢也恁講究?”西門磬道,“他名兒好金貴,俺待留著自家叫哩。”趙子芮暗地稱奇。兩人就走出去,趙子芮隻巴不得早一刻出城,偏西門磬小廝心性,亂走亂逛,買的泥捏黃胖、山楂手串子、水果燈籠,籠了兩袖子。趙子芮寸步不離釘住他,心裏但念佛。那西門磬買些雜耍,又瞧上了餅兒張家的荷花餅,站在攤子跟前隻情等,趙子芮急不過,幾次三番把手扯他絛子。
卻是前方一彪人馬過來,驚得百姓躲躲藏藏。西門磬抬頭哨一眼,趕上去拉著馬嚼子,嚷道,“大哥,咱大家那裏不尋你,原來在此!”武岱就跳下來道,“你從那裏來的?”西門磬說了,武岱道,“我不要回家?白不得閑。你回去告訴你娘並你二哥,這兩日門戶嚴緊些,上頭多半要查。”說著,又瞅見趙子芮,便道,“這漢是兀誰?恁麵生。”趙子芮就把個眼睛唬圓了,西門磬還洋洋地,搶著道,“哥,這是咱江湖朋友趙四,不合遭他弟兄打了,流落在外、萍蹤浪跡好不苦也!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薦了他去潘家做馬夫,現趕著出城哩。”武岱道,“叫甚麽不好,要叫找死?你再不肯結識正經人,專跟些賭棍潑皮打混,我告訴你,明日捉去敲幾十板才曉得。”西門磬就喊冤道,“哥,我現要下死的用功,不信你問二哥。”武岱道,“我沒空管你。隻現在也出不去,你要找潘丫頭,去柳家尋罷了。”西門磬才走兩步,武岱後邊聲喚,“那叫找死的,你站著。”趙子芮抖抖地,還當他瞅出破綻。武岱道, “你手怎地?”趙子芮低頭道,“昨日從騾車上跌下來,手骨壓斷了。”武岱命他卷袖子,看了一回,道,“黃府管家說賊人帶箭逃逸,這是跌打傷痕。”於是放過趙子芮,勒馬回衙門去了。
西門磬就帶著趙子芮一路走,嘴裏一路說,道,“我看你也不像好漢。若太尉府進去出來得,怎就倒路裝死狗哩?”趙子芮道,“罷了,太尉府也不是甚上等去處。”西門磬笑道,“我曉得,難比陰溝裏頭自在。”
兩個走到煙月巷,卻不走正門,繞到後頭。那青棗兒正同榴蓮兒淘米,看見便道,“西門小郎,俺叫你捎的頭繩兒哩,你敢情吃了?”西門磬道,“阿也,常沒好貨,改日揀著上色的把你。你姐姐在麽?”榴蓮兒道,“還沒起哩,他昨日在李學士家賞畫兒做詩,三更方來家的。”西門磬道,“不是這個姐姐,是別個姐姐。”青棗兒道,“短命貨,你舌頭開岔?俺家不賣八哥鳥,那裏來的許多姐姐!”西門磬湊上去比劃道,“便是身量這般這般高,腳這般這般大的。”青棗兒掌不住笑,米也撒了,道,“你作死哩,潘大姐聽見了,愁不踢出你腸子來!”西門磬道“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隻我最歡喜做生日,總做過一百回才可死。”說著,領趙子芮往裏撞。榴蓮兒丟下米籮,揪住亂翻,到底搜出幾個果子,才放他入去。
那潘金蓮穿個裙子,正在走廊上扭捏學走宮步。柳端端就坐在一邊,吃著點心看,又同他指正兩句。西門磬走上來,兜頭長揖,道,“姐姐每萬福金安。小弟思念姐姐,若大旱之望雲霓、饑民之望禾粟。今日得見姐姐每金麵,端的大快平生。”那兩個笑得動不得,都道,“小狗又上門討打,是三年五載的沒見?俺每又不是菩薩,臉上那討金子來?”西門磬道,“姐就是活觀音,小弟情願做個善財童子,一輩子在姐膝下伺候。”說著,便蹭到柳端端身上捶腿、扯香袋兒。柳端端道,“小郎,你吃飯也未?”這小廝分明在武家吃過,卻道不曾。柳端端就教青棗兒拿餡餅與他。西門磬道,“餅倒罷了。姐,咱聽說你這裏新來個能手廚娘,燒得好西湖醋魚,賞小弟一口兒罷。”柳端端道,“你狗耳朵尖,今日沒買鮮魚,你教人拔毛變哩?你要吃,有糟鰣魚。”便教荔枝兒去拿,這小廝又湊著跟丫頭作揖,道,“不敢起動小姐姐,回頭一發謝。”
柳端端卻道,“小郎,你為甚事來?”西門磬道,“其一是專程望候姐姐同潘姐姐,二是捎些玩意兒與小姐姐每消遣。”就把袖子裏物事都掏出來,擺在桌子上。“三是同潘姐姐薦個夥計。”潘金蓮道,“就是樹底下站的那個?縮頭縮腦的,教他上來問話。”

20
趙子芮隻得上前去站著。潘金蓮相一相,發作道,“西門小狗再不會幹事,這漢現廢著,怎養得那二百匹快馬?”西門磬忙央道,“姐,休看他手斷,甚知馬性。你隻當積陰功,留他十天半個月,也不費多事。”潘金蓮就問,“漢子,若今把你一匹八百裏大宛馬、一匹五百裏河東馬,端的使甚草料,一日遛幾道?”趙子芮暗道,“幸而平時曾聽太監每提起。”遂答曰,“那八百裏馬一日須食一鬥豆麥細料,配好青草,一日須遛兩道,各有百裏。五百裏馬一日隻用半鬥細料,另青草幹草各半,一日遛一回罷了。”潘金蓮道,“河東馬耐性最好,便兩三日遛一回使得。又善捱苦,隻食量大些,一日三鬥草料方夠。大宛馬你倒沒說差。這也奇了,大宛馬中原幾十年沒養,這二百匹還是我請懿旨買的。你怎曉得養法?”趙子芮心裏道,“旨意不是我擬的,是誰擬的?”嘴上免不了扯謊,隻道, “咱祖父輩曾見過來。”
潘金蓮就點點頭兒,正在猶豫,那柳端端邊上冷眼看著,卻道,“咱瞅你細皮嫩肉,怕做不得?”趙子芮道,“隻求一地棲身,別的何敢計較。”柳端端道,“你識字也未?”趙子芮笑道,“不敢誇嘴,自小熟讀名家經典、各部雜書。”柳端端道,“也不用那多,我這裏要一個人寫四時八節文書,丫頭每弄不的,我又沒空。我一月開十貫盤纏,吃住都在我家。你不嫌少時,便可留下。”
趙子芮盤算道,“對頭想必尋不著這裏,又是城內,打聽消息也方便。”便一口應了。柳端端遂打發小丫頭同他抱鋪蓋,安排在廚房緊壁裏住。潘金蓮同西門磬背地納罕,都道,“他怎地這般好善了?”西門磬便道,“我曉得了,柳姐兒要坐產招夫哩。姓趙的那廝運氣。”潘金蓮道,“他自嫁水進士不著,再沒聽提起從良,那有突然招個生漢子的?”西門磬道,“那廝吃他穿他,敢不聽他的!釣不著金龜婿,尋個烏龜也是正理。”兩個說了一回,都猜疑不住。卻早到了飯時,柳端端教丫頭擺桌子。西門磬摸摸袖裏簪兒,喜笑顏開,推有事,一道煙走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那柳端端卻跟潘金蓮道,“你幾時去武家,與我捎話把武二,就討兩小壇子醬菜來。我媽口重,甚是盼著吃。”金蓮道,“那廝著三不著兩的,不消尋他。他家小菜都是洪秀才手製,我跟秀才討去。”柳端端便道,“人家也是客中,不好白要他。我屋裏還有小李學士送的徽墨湖筆,再配雙鞋兒、兩個重陽荷包,卻是四份兒禮,教丫頭拿去也罷。”金蓮背著臉笑,道, “送他不妨,他屋裏須有人說話。”柳端端道,“他敢是有娘子?娶得恁早。”金蓮捏著樹枝死憋笑,隻道,“你隻送紙筆便是,別的都不消,他穿不過來。”柳端端見他做出許多怪相,就不說了,自打發丫頭與蓮生送物事不提。
話說太尉府那竊案,大理寺會同開封府著緊查了多日,沒甚分曉,隻得按下了。武岱趕回家,見平空多出幾口人,嘴上不說,背後將武嵩好罵,“潘丫頭罷了,怎麽小廝同柳家使女也跑來跑去,成甚模樣?”武嵩就喊冤,道,“須不是我招來的。”武岱道,“他每怎都在後頭歪纏,蓮兒何處去了?”武嵩就望園子裏一指,卻見蓮生赤腳騎在樹杈上,揀熟果子往下頭丟。榴蓮兒提個小籃子在地上拾,青棗兒掐了幾枝一串紅,同草莖編做圈圈,套在元寶兒頭上。西門磬在一邊打哄、捉蜻蜓耍子。武岱兩步上去,拍著樹道,“仔細摔著,下來。”說了幾回,見蓮生舍不得動,自躥上去,輕輕提下地來。青棗兒同榴蓮兒過來萬福道,“大官人,咱姐姐拜上,說九月初好歹來家一趟,有事商議。”武岱道,“知道了。”又分付武嵩,“招呼他每吃了飯再回去。”說罷,跟蓮生使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暖閣裏去。武岱拴上門,就脫蓮生鞋子檢視,道,“想吃教老二與你打,亂爬甚麽!落下疤瘌好看?” 蓮生垂了頭,腳縮到袍兒裏不讓他碰。武岱搬著他臉兒,細細啄眼睛耳朵,道,“乖,休惱了,過幾日重陽,咱坐車出門耍子,好不好?”蓮生隻搖首,半晌道, “我曉得,隻不見人罷了。”
武岱要他出去吃飯,他也不肯。武岱沒奈何,自蹩到前麵來。兩個丫頭先已走了,西門磬便猴著武嵩,要他說話。武嵩隻得跟武岱回明了,武岱道,“咱兩個又不做文章,誰教你讀書?趁早好生上學去。”西門磬慌忙道,“哥,我隻住幾天,考罷了就回去。”武岱道,“你既上心念書,我薦你去黑鹿書院王山長處附讀。他學問甚好。”當下寫了柬帖兒,教啞仆拿去。沒過一個時辰便有回書,說恰有空額,便可入學。武岱立催西門磬收拾書本,又打點了兩大包吃食衣服,親自駕車相送。西門磬含著兩泡眼淚,走一步回回頭,眼睛也望枯了,恨不能變個蟲兒飛到蓮生身邊。隻礙著兩武,沒奈何,垂頭喪氣去了。
因蓮生不快活,那兩個想方設法討好兒。晚間整頓的精致酒食,武岱又吹幾個曲子他聽。蓮生看這般,隻得強妝喜樂,在武嵩手裏要酒吃。吃得大醉,跟兩人輪流做嘴,頭發盡揉亂了,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頭。兩武又不是甚斯文人,見他這等,那話少不得學個舉火燒天勢,就在地上弄到月西。隔日清早看,蓮生身上到處淤青,眼圈兒也陷下去了,且是動不得。兩武要上衙門,又怕他憋悶,送到書房裏歪著,五更雞裏熱的湯水點心,放在茶幾上,教他肚饑時吃。
蓮生靠在榻上,正不知過了多久,隻見日影子漸漸移到頭頂上了。雖害渴,飲食一些不想動,隻覺頭痛口苦,胸口似亂麻塞住的,下不得地、又睡不著。他心裏煩亂,把涼枕隻情往地下一摔。不料元寶兒看見了,又叼回放在身上。蓮生倒好笑,摸著狗頭,拿兩個包子喂,道,“你成天大肉大油,改日沒得吃了卻怎地?”元寶兒兩眼烏溜烏溜瞅蓮生,卻伸舌頭舐他手,繞屋子跑幾轉,哐哐地叫喚。蓮生笑道,“我曉得了,你會看家,不愁沒飯吃。”複又歎口氣,道,“原來我不如你。”元寶兒就過來,往他懷裏連拱帶呼哧。蓮生抱著狗逗一陣,聽見外麵八哥叫,正在納罕,西門磬探個頭在窗戶上,嚷道,“哥,我學得像不像?”蓮生忙摸臉,且喜頭發遮住了文印。便叫他進來,道,“你念書的人,怎又來了?”小廝就皺鼻子癟嘴,做出哭相,道,“哥,你不待見咱。”蓮生道,“你來瞧我,我歡喜得很哩。隻怕耽誤你上進。待考罷了,我教二哥接你來耍幾日。”西門磬忙道,“哥,那學堂先生是嶺南人,一口鳥語聽不懂,還是你同我講講。”遂從懷裏摸出一本毛邊油漬的《論語》,纏蓮生教。蓮生說了幾處,就有些氣短,西門磬忙道,“哥,你沒病罷?臉這般紅。”蓮生搖頭道,“不妨事,昨日不合吃兩口酒,過一會便好了。”西門磬便跪在榻邊同他捶腰腿,兩隻爪子在蓮生身上滑上滑下,又道,“哥,我朋友送了個簪兒,我用不著,哥留下賞人罷。”便摸出寶光晶瑩一枝赤金虯銜珠押發,那珠子倒有指頭頂大,兩手捧與蓮生。
蓮生見了駭然,道,“那裏來的,快還人家去。”西門磬道,“哥,你不知道,就是那倒路的趙四。我見他落難了,打抱不平,邀了幾個江湖好漢,保他去好處謀生,他跟我磕了上千的頭,又把這物與我。我那裏要他的!他就不肯,又同我磕了幾百個頭,跪著不起來。我沒奈何,方勉強收下了。哥,你胡亂戴戴,也是做兄弟的一點薄心。”蓮生道,“我當不起,你拿回去孝敬高堂也好。”西門磬就撒嬌,道,“哥,你平日教導我說,男兒漢建功立業方是真孝順。我老娘又不少這個,我平空拿回去,他還道我偷來的,豈不害上人操心哩?你多多教我讀書,我考個好的,回去見爹娘也光采。你不收,顯得瞧不上小弟了。”
蓮生聽了,不禁觸上心來,便道,“你有這番誌向,強似金銀萬兩。往後你有空便來,我從《四書》教你罷了。”西門磬就磕頭謝師,又道,“哥,好歹別告訴兩武哥哥。”蓮生也應了。自後這小廝天天爬牆,將個武家後園踩得溜熟。元寶兒也知道,到了時辰,便在牆根下接他。那間壁尼姑得了他房金,那裏管他閑帳。蓮生自有這一件事情忙,也不似先前枯守個菜地,看著笑臉多起來。又因要存精神教小廝,晚上便不準兩武快活弄,那兩個憋悶不提。
卻是武嵩夜裏解手,見東淨後腳印子無數,到牆根下便沒了,心裏犯疑,暗道,“難道是上次那賊囚?”又叫了武岱細細地看,那腳印原來過水井、越菜田、繞假山,偏偏將他每布的陷阱都避開了。武岱道,“這步法沉重,不是帶功夫的。卻怎地不著圈套?端的甚人,如此神出鬼沒?” 弟兄兩個頭碰頭,把江湖上有名慣偷過篩子般數了十幾遭,又沒一個像。
隔日卻是九月八,西門磬尋了許多玩物,甚麽艾草編的小老虎、內繡香袋兒、獅蠻糕、重陽旗子,都揣來與蓮生上貢。蓮生歡喜謝了,教他吃點心。西門磬道,“哥,明日不出門麽?”蓮生道,“有些小事,脫不開身。”西門磬又故意道,“哥,你家遠,過年也回去麽?”蓮生呆了一陣,歎道,“家裏沒人了。”西門磬就緊緊地捏著他手,隻道,“哥,你不嫌小弟蠢,就當我是你一個兄弟。我家下房舍寬綽,伏侍人不少,你得空時,過去住兩日,小弟也好朝夕請教。”蓮生聽見這話,又覺耳熟,將手輕輕抽回來道,“我這邊也忙,心領了。”西門磬就摸出個金點翠蓋子琉璃瓶兒,裏頭黃澄澄,啟開透鼻香,道,“哥,這兩*****嗓子啞了,跟你帶了個菊花露,去火最好。”蓮生忙道,“我不吃酒。”小廝笑道,“哥,不是酒,是花擰的汁子。不信你嚐一口。”便尋了茶鍾,倒了小半鍾子,又兌些水,端到蓮生跟前。蓮生卻不過,吃了半杯,覺著輕滑潤澤,口齒生津,便都吃盡了。西門磬一麵同他捶背,嘴裏道,“這是進上剩的些兒,雖不怎樣,比市麵賣的強幾分。那外頭奸商舍不得使上等杭菊,都拿些渾貨冒充。”蓮生道,“鎮日叨擾你,甚不成樣。往後休要拿來。”西門磬忙道,“哥說差了,天地君親師,我並沒錯孝敬。”蓮生一笑道,“你小孩兒家家的,沒個進項,有這心就罷了。豈能讓你父母壞鈔?”西門磬抱怨道,“哥,我乃堂堂漢子。明日接了家業,你才曉得我的本事。”蓮生便戲擼他頭發,道,“小不小,梳髻兒還得五六年。”

21
西門磬眼珠轉幾轉,就妝用功,臨帖把蓮生看。蓮生指正了幾處,命他再臨。西門磬道,“哥,我還不甚明白。不如你握著我手,教我寫兩個罷。”蓮生實誠,果然手把手教他寫了幾個。西門磬又牽他袖子道,“哥,那牆上掛的甚麽字?我不識得。”蓮生道,“那是王右軍的蘭亭集序。”西門磬便站起細瞧,手在桌上一帶,卻將硯盤跌下,墨汁沾了蓮生一身。西門磬慌忙跪著請罪,蓮生扶起道,“不妨事。你在這邊坐坐,我換衣服去。”誰知西門磬乘他不備,使個小擒拿,扭住蓮生一把推倒,騎在他身上。蓮生肩有舊傷,使不著力,幾次推不開,西門磬已將他左手使汗巾拴在桌腳。蓮生大驚道,“你小小年紀,怎敢如此!速速放開我,還好相見。不然悔之晚矣。”西門磬道,“我曉得。情願拚著這命,但與哥哥沾身片刻,死而無憾。”說著,拔出解手刀塞與蓮生,道,“隨哥哥殺剮,並無怨言。”蓮生又下不去手,丟去刀子歎道,“是我宿生孽債忒多,你恁般年小,休走偏道。”西門磬叩首道,“得哥哥不棄時,情願效犬馬終身。”蓮生道, “我不要你伏侍。你上有高堂,以後成親生子,接續家業,趁著我做甚麽!”西門磬便道,“兩武哥哥怎地,我也怎地。求哥哥見憐,休恁地厚彼薄此。”蓮生道, “這其中有苦衷,你不曉得,休亂摻合。”西門磬一把撕去他臉頰上膏藥,道,“好哥,我早曉得了。那回七夕晚上,我陪人在白衣庵進香,天幸見著哥哥一麵。哥,我若泄漏半個字,天打雷劈死在眼前!” 說著,貼上去親那金印,親得喳喳響,口水流作一片。蓮生死力掙紮,西門磬緊緊地盤在他身上,兩人糾做一團。元寶兒跑進來看見,當他兩人廝打,不知幫兀誰,急得汪汪大叫。
卻聽平地一聲雷,武嵩踹開門跳進來,揪住西門磬背心往地下一摜,照著背上身上亂踢。蓮生又怕弄出人命,慌忙解開綁縛,過去攔住道, “你打壞了他,也不是事,隻索罷了。”武嵩氣恨恨地,不肯收手。西門磬抱頭捱了一回,亂嚷道,“你不讓我碰蓮哥哥,我遲早是死,平白活著做甚麽!隨你打死了罷,我老娘必定不找你要人。”趁武嵩拳腳稍疏,骨碌碌滾到蓮生腳邊,抱著哭道,“好哥哥,直恁地心狠!”也不知何處擠出幾滴急淚,一麵嚎,一麵把臉蹭蓮生大腿。蓮生又可憐見他,隻道,“休哭,起來說話。”武嵩氣得沒做道理處,跳著腳道,“罷了,罷了,是哪一世的冤孽來,見一個招一個!”蓮生道,“是我行差了,你打我罷,打死他你姑娘麵上好看?”武嵩就把他壓在牆上逼問,“你實說,跟小廝幾時勾搭上的,幹過幾次?”蓮生赤強麵皮,隻道,“你說幾次便幾次,問甚麽!”
武嵩就綠了眼,道,“你當真看上這小廝?”蓮生道,“你特特蹲在這裏守著,不為拿雙為甚麽!既是拿著了,憑你怎處。”武嵩一拳打在牆上,砸出碗深個坑,白灰簌簌地掉。蓮生閉著眼隻情冷笑。武嵩兩把將他褲子撕作片片,抬起一條腿照直便插。壓著幹一陣,又抱起來,分開他兩腿纏在腰間,手托著蓮生臀瓣,在屋裏一麵走、一麵抽送。蓮生仰脖子喘息,卻瞥見西門磬鼻青眼腫坐在門口,兩眼直勾勾釘看,心中歎息不已。武嵩見蓮生不肯出聲,托起他手一撒,蓮生身不由己跌坐下去,裏麵那話噗地直送到根,猛打幾個寒戰,便軟癱在武嵩懷裏。武嵩見他雙目緊閉,麵色如紙,嘴皮咬得出血,慌急抱住叫道,“我那人,你怎生不好?”西門磬也趕上前,幫著掐人中,摩心口,半晌方救轉來。蓮生咳了幾聲,睜開眼看見他兩個,複又合眼道,“你消氣了不曾?” 武嵩便自扇嘴巴,道,“好兄弟,是我該死,你打我幾下罷。”拿著他手教打。蓮生撇頭道,“都出去。”武嵩沒法,與他蓋了被子,提心吊膽蹲在屋外,時不時偷往裏頭張。
武岱夜間回來,見家中桌翻灶倒、橫七豎八,免不了問起。西門磬便跪著賠罪,赤膊請他打。武岱道,“論理,打死你實不為過。卻犯著姑娘年高,隻你這點尿胞種,故此先寄下你小狗頭。把衣裳穿起,跪到院子裏去,沒我話不準起來。”又發作武嵩,“你便是不曉事的。明知他性氣剛,怎敢恁地?今*****這等,把往日好情都打沒了。他若是有個蹺蹊,你自插地洞去,休想我管你了。”武嵩囁嚅道,“便是一時急了,不知重輕。”武岱道,“你又不是頭回,還要我手把手兒教?他手指頭也禁不得,那次不是舔夠半頓飯時才好入?便是你猴急,床頭藥兒少了?就挺著瞎幹肏!”武嵩把頭縮到胯襠裏,一聲不敢答言。武岱便命他去搬飯食,自走進房瞧蓮生,見屋裏漆黑,把蠟燭點起,坐在炕邊,輕輕扳過蓮生身子,籠在懷裏嗬弄了半晌。覺蓮生身上軟和,方貼在耳邊柔聲道,“乖,起來吃兩口湯水,空心睡著上火。”蓮生一聲兒不言語。武岱便道,“你知書達理的人,莫同夯貨計較,出去我教他跟你磕頭。你本不堅實,若餓傷了,帶起別的病怎了?萬般不看,且看哥分上。”蓮生道,“大哥,你自去吃,我睡得久了,吃不下。”武岱道,“有燉的蔥白鯉魚湯,正是消食的。”說罷,拿件鵝黃綾子夾襖同他披上,抱出外間坐。武嵩低眉順眼,端茶倒水,百般討好兒不提。
蓮生坐在武岱膝上吃了半盞湯,把眼四下一覷,不見西門磬,便道,“西門小郎家去了不曾?”武岱道,“沒,我叫他外麵跪著哩。”蓮生道,“孩童家,同他計較則甚,叫進來吃飯罷。”武岱便命武嵩去叫,武嵩扭著不肯,被武岱踢了一腳,方才去了。當晚武岱趕出武嵩同西門磬,隻準他兩個睡外炕,自家細細地窩盤蓮生,枕上溫存了一夜。外間兩個巴在隔子上,將糊的碧紗盡撕下了,瞪得眼珠也凸出眶子,餓似六月螞蟥。武嵩正自擼,覺腿上浸涼一片,聞時腥臊撲鼻,就曉得是那小廝的貨。不由得大怒,揪定西門磬罵道,“我把你個倒路賊囚,撇尿不看地方!”西門磬靠牆喘氣兒,道,“你自家一般豎旗杆子,有臉嘲我?罷,說不得這等苦,叫我怎生捱到天亮也!”武嵩恨道,“若不是你小忘八,我也不到得受這活罪。”西門磬道,“阿也,幹淨會撇清。你沒曾霸王硬上弓,怎睡涼炕?”兩個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不提。
卻說柳端端手裏兩個大丫頭,荔枝兒並龍眼兒,看看年紀到了,須張羅掛牌子接客。柳端端邀武大商議,下了幾個請字兒,那頭隻說沒空。柳氏不免害疑,跟潘金蓮說,“可知男子漢沒始終,得新忘舊。我跟他當初怎樣相交,而今又不要他出錢,隻教捧個場,便恁般推三阻四!”潘金蓮道,“姐,倒別疑錯了,你這問蝶聽風樓兜不住的人,試問還有那裏兜得住?”柳端端道,“小郡君,是你會說話。咱在這行裏,講不得甚恩情。隻當他個舊相識看待,誰知人瞧不上。”潘金蓮站起來道,“不講恩情也講個義氣。我瞅瞅去,若沒事,敲他個雙席麵!”說話間,拉著黑馬潘安一道煙走了。
尋到武家,叫半晌沒人。潘金蓮不甘心,走到大理寺,撞著啞仆,就揪定了審。那啞仆急得咿咿啊啊,手亂比劃,潘金蓮頭上拔個釵兒他,啞仆拿著,在土裏畫了好大一個佛。潘金蓮看了半日,瞧出是大相國寺的彌勒像,奇道,“這廝酒色財氣,平白跑去參禪則甚?”說不得回頭去尋,進得寺裏,大踏步投知客寮去。兩邊和尚慌得亂躲,知客僧出來打了問訊,道,“潘郡君,甚風吹得到此?老太君冥壽的經卷已印就了,正要請問郡君幾時做法事。”潘金蓮道,“早哩,十月卻辦。和尚,大理寺武少卿怕曾來過?我尋他跑馬。”知客道,“他陪親戚過來聽經,賃著西廊下房兒住。既是郡君有事,待小僧領路。”金蓮搖手道,“罷了,你忙你的,改日請你吃茶。”知客合十作禮,笑嘻嘻去了。
原來那大相國寺乃天下第一處有名伽藍,四時香客不絕,至於甚麽佛誕節、浴佛節,越發熱鬧,便寺門外賣吃食雜耍的攤子也排滿十幾裏,參拜的人數以萬計。寺內常備著幹淨禪房、床帳家夥,預備遠道客人住宿。潘金蓮走到遊廊下,見最裏麵坐著條黃烘烘肥狗,就曉得是了。他又刁鑽,偏不叫門,卻繞到後麵聽壁腳。

22
卻聽得小廝聲口道,“哥,我當真沒曾弄。汗巾子是元寶兒叼來的,你曉得,那狗子專一好亂叼。”又是武岱道,“他不是你教出來的?叼便叼了,你蓮哥腰裏那條是誰的?”小廝就在地上碰頭,道,“哥,小弟該死,教狗銜去換的。”武嵩罵道,“賊小奴才的賊畜生,拴去殺了吃!”言猶未了,隻聽物件著肉之聲,武嵩叫聲“阿也”,壓著喉嚨又道,“我說說罷了,不當真。”西門磬就跪著說誓,道,“皇天在上,我若再行強,鳥上生碗大毒瘡,從頭爛到腳,從腳爛回頭,爛做一灘臭水,爛得親爹娘也不認。今後情願做個小廝服侍蓮哥哥,以將功補過。” 武嵩罵道,“混沌豬狗,哪有這般便宜把你?速速夾著屄嘴滾起去,一萬年不許上門!再被我撞著,定把你腸子揪出來喂狗!”西門磬響頭磕得梆梆的,道,“二哥請聽我分說一句。若不在理時,任憑你打。”武嵩道,“誰聽你放屁?”
但見這小廝豎起兩個指頭,說出一席言語。有分教:風月場中,王侯將相沒成算;獄神廟裏,貧賤富貴總一般。
西門磬道,“你同大哥都是做公的,衙門內早晚有事,不得常在家。那屋子雖僻靜,終究在城裏,不甚穩便。比如若不是小弟撞去,換做別的甚麽生人,見了蓮哥麵上文印,定然失驚打怪,甚或去報官,豈不是大禍一場?雖有啞巴在,他畢竟不會說話,來客怎地酬答?故此須得有個應門的。弟橫豎清閑無事,正可勉效微勞。此其一。其二,沒個小廝使女,蓮哥哥獨自一人,多有所不便。弟雖說無用,掃地燒茶、送信跑腿,都應付得過。你們出去公幹,也好放心。其三,小弟不才,卻也曉得尊卑長上及先來後到的理,怎敢同哥哥爭風,隻求蓮哥哥休嫌小弟愚蠢,許我貼身伏侍,於願足矣。”武嵩罵道,“餓殺行貨,可知你貼身伏侍得著哩!”西門磬慌忙又磕頭,道,“小弟相思若渴,一時昏亂了,哥哥每休見怪。日後這事一次也得、兩次也得,有也得、沒也得,但憑蓮哥哥分付。若再行強,死無葬身之地。”
潘金蓮暗暗嘖嘴,道,“我說怎不見他兩個人影,原來在這廂鬧家務哩!”武岱在裏麵咳嗽一聲,道,“甚麽要緊事,回去再說。老二,你不吃齋,這就去罷,省得耽誤公事。小郎在此伺候你蓮哥,休放不相幹人進來,知道不曾?”西門磬滿口答應。武岱把臂拖出武嵩,兩個走出去了。
兩武才離寺門,武嵩攀住武岱叫起撞天屈。武岱道,“你曉得甚麽。左右遭那小廝看破了,不把些甜糖吮,怎封他嘴,未必你敢挖兩把糞草埋了他?蓮兒偏吃軟不吃硬,著兩句好話一哄,十九走不脫,你有眼睛天天守著?索性過了明路,不怕他筋鬥翻到天上。他黃毛團兒一隻,鳥不過筷子粗,怎奉承得人歡喜?蓮兒又是我調教慣的。——不是我說,你學得小廝一半心計,我也省許多事。”武嵩跳起八尺,道,“未必就由那小廝睡?我是舍不得,隨你怎說!”武岱扯住他喝道,“大街上你叫喚個甚!我已同姑娘商量,破兩個錢,與他在國子監捐個位子,過三五日誑他出去,一輛車子送走。再把屋後院牆砌高兩丈,另買幾條狗,永絕後患。”武嵩這才罷了。
那西門小廝就裝矮人,不拿強拿,不動強動。蓮生總不理會。他自己沒意思,就蹲地上同元寶兒說話,道,“我的兒,你怎這般討蓮哥哥歡喜,又與你吃肉、又與你洗澡、又與你梳頭、又讓你捂腳。我同你換個過子罷。”潘金蓮聽了暗笑,走到廊上,故意踩得一路響,揚聲高叫,“武大哥,在裏頭麽?”
西門磬慌忙跳出來,一片聲道,“俺大哥不在,衙門尋罷。”潘金蓮道,“小狗原來在這裏鑽籬笆,看我薅了你毛,送去做和尚!”西門磬道,“我出家何妨,怕沒人伏侍姐姐。”潘金蓮笑著鑿他腦門,道,“賊眉鼠眼,倒是變個狗還中看些。”西門磬就吐舌,不敢搭腔。潘金蓮打起簾子進屋,道,“秀才,沒甚災病?多日沒見著你,心裏甚是想。”蓮生本盤膝坐在禪床上,忙站起來道,“怎敢勞動小娘子。”潘金蓮拿眼上下一覷,驚道,“看著秋涼,你怎把頭發都剪了?”原來蓮生一頭青絲本在腰下,而今隻得齊肩,嘴裏兀自道,“因洗頭費事,所以剪些。”金蓮機靈,已猜著七八分,便道,“正好,柳姐兒家做盒子會,教我請你去坐坐。”西門磬忙攔阻道,“姐,俺蓮哥哥這兩日參禪養靜,出去不的。”潘金蓮擰他耳朵亂罵,“小狗攘的,我跟你哥說話,你來岔甚麽?”蓮生道,“去了也添亂,又沒備禮。”潘金蓮道,“你不知道,行院做會最歡喜讀書人去,席麵上有光輝。”蓮生笑道,“我也不算甚麽讀書人。”潘金蓮拖著他,隻道,“柳姐兒說了,平日吃你東西,沒得還禮,特地下請字兒請你。你不去,倒顯得我沒麵皮,好歹走遭。”西門磬見他拉蓮生手兒,就恨得牙關癢癢,背地毒罵不提。金蓮回頭笑道,“小狗,你怕我拐了你蓮哥去,跟來孝順不是?那趙四提起你多少回,說承情得很,改日待請你吃板刀麵。”西門磬道,“姐,你就是我個活姑奶奶,求你老人家嘴頭超生罷。我替你叫車兒去,還不成?”

23
一行人坐車往柳家去,潘金蓮令西門磬牽著潘安,自鑽在車裏同蓮生坐。就巴住他盤問,蓮生不肯說,金蓮道,“怕你不說,我算得出”,當下掐起指頭道,“小鳩兒要占喜鵲窩,打翻了兩瓶子醋,是也不是?”蓮生就低頭。潘金蓮拍手道,“可見我猜得著哩。你漢子家,怎比女兒還害羞?那狗子沒臉,隻管壓他便是,誰怕誰?”又道,“你不是當真出家罷?莫唬我。”蓮生道,“家裏吵鬧,出來住兩天。”金蓮道,“蜂蟄入懷解衣趕,躲躲得掉?可惜你恁般好頭發,怎不長我頭上。我接老娘的,黃還打卷,萬般弄不服貼。——你當真疼那小廝,收他做個小罷了。兩個三個,也是一般。”蓮生搖頭道,“使不得!休說他雙親在堂,便沒時,也不得這般無廉恥。”金蓮點點頭兒,複又問,“那兩個得罪你來?”蓮生道,“並無大事,隻這世已是休了,修修來世也好。”金蓮道,“你又不曾蹬腳,說甚麽休不休,恁地短智!老天爺沒發話,要休也不能。剪毛是功德?那關外人家養的羊子個個月剪,敢情都成佛去了?不是我褻瀆三寶,你道這寺裏是多幹淨去處?交官吏斂錢財,比外頭一些兒不少。那俗人信著罷了,你聰明伶俐的,理他怎麽!”
蓮生沉吟無言,半晌方笑道,“枉我身為須眉,卻不如你。”金蓮甩手兒道,“非也。倫理道德多是冬烘先生定的,隻為瞞住別人,他自家卻落好名。你自小讀書,便吃這幫人哄了。俺每女流,雖不能做官經世,卻也免讀些酸文臭字,壞了心術。須知道學都是裝謊,白日講禮義廉恥,換得幾文俸祿,晚上卻摟表子睡。倒不如真表子內外如一。——你歡喜兀誰,便去相好,不歡喜便大嘴巴扇。身子是你自家的,又不曾賣斷與人,管他怎麽!”蓮生忙道,“世人都如此,天下豈不亂了?”金蓮道,“你道天下便是官家腳下?便我娘老家,同中原風俗差著幾萬裏地,全不奉這頭正朔。又如今契丹黨項天竺大秦,與咱書不同文、車不同軌,不學那孔孟經書,也沒見著亂。天地自養眾生,那裏不是活人處!”
閑言少敘,一行人迤邐來到柳家,丫頭接進去,就點香噴噴木樨茶來。柳端端綰個家常墮馬髻,薄施脂粉,便走出來見客。潘金蓮道,“姐姐,你那事我同秀才說了,他回去告訴武大,指日待來也。”柳端端道,“罷了,我門裏千人去萬人來,強拉客也無趣。”金蓮便道,“秀才,回去教武大好生備份人情上來,莫說是我的主意。”又拉著蓮生附耳道,“可要個姐兒陪?柳大姐這裏極好說話。”蓮生驚得差些兒跳起,沒口子道,“不消罷。”潘金蓮掩口笑道,“恁芝麻膽兒,敢怕那兩個閹了你?”
那柳端端托著一手帕鬆瓤,親手剝出來送與蓮生。蓮生慌忙站起來接,西門磬也要,柳端端一團扇把子敲開,道,“別個頭回登門,你也搶!” 丟下命他自家剝。西門磬又待瞧丫頭新衣裳,跑來跑去沒一刻閑。潘金蓮悄笑道,“過兩年怕不是嫖院頭兒!”柳端端就道,“罷了,我早分付幾個小的,教休同他打熱。”金蓮道,“他家也有貫把錢鈔。”柳氏道,“卻嫌忒精,須是又富又憨的才好。”兩個笑一回,柳端端卻慢慢地同蓮生攀談,盤問他家世。又命丫頭換好茶,擺西域珍奇果子、頂皮細蒸酥,甚是用心招待。潘金蓮見了,嘴頭不說,肚裏納悶,趁空兒悄道,“姐,這兩日小李學士沒見來?”柳端端道,“他爹犯痰症,看看送終,年輕姨奶奶又多,他生怕內賊,守在屋裏盤家產哩。”金蓮又道,“黃太尉府上回做登高會,卻也鬧熱。”柳氏道,“說不得,七十歲心還不歇。留我到三更,又沒個正經事體,專伸著十個指頭往身上擰摸,我那裏耐煩!”金蓮吭吭笑道,“可憐下頭那根告老還鄉了,若還在時,也抵得上頭十根。”兩個這裏嘀嘀咕咕、臧否大員,蓮生聽不明白,把一壺茶都吃盡了。走到後頭淨過手,卻瞧見那趙四。忙走上去廝見。趙四就道了好幾個謝字,說,“來日必當重報!”蓮生也不當回事,隻道,“在此處並非長策,有甚打算,說來大家參詳也好。”趙子芮笑道,“托福,借這邊女主人光兒,尋著一個老親。過兩日搬去他家,再作計較。”蓮生也替他歡喜,兩個說了一回。
柳端端覷他不在,便抱怨潘金蓮,“撒老大謊。他恁般麵嫩,怎會得有屋裏人?以我看,十九還是童子。”
潘金蓮抻個苦瓜臉,道,“天呦,他又不是我的漢子,我瞞你作甚?隔壁酒透瓶兒香,你隻好瞧一眼罷了。他屋裏的不是甚善主兒。是我帶他來坐,若有事,須連累我難見人,你老人家別尋個好的罷。我說,你向來不喜年小的、不喜沒錢的,怎地改性了?”柳端端道,“這蹄子,我白問一句,你就火燎屁股,說了兩大車潑皮無賴軲轆話!我是沒客接,揀著蔥當菜吃哩?不是我狂,等閑邋遢官兒沒眼睛看。我且問你,他屋裏是三個頭的夜叉,六臂的哪吒,就恁怕人?改日我登門會會去。”金蓮道,“那兩個無事吃幹醋,現鬧的家反宅亂,走了出來,你會也白會。”柳氏大奇,道,“他一個年幼書生,倒還娶下小?他不是在武大家麽,未必妻妾都過去了,成甚麽話?”使團扇拄著下巴頜兒想想,又道,“你小聲告訴我,他老婆怕同武家那廝有事?我也不說與旁人。”潘金蓮啼笑皆非,兩手摳桌子縫兒,道,“我的娘,不合說岔了,教人怎地圓來!罷罷,不說了,隨你打我一頓。”
恰好蓮生走回來,兩個便住了口。
柳端端卻提起梳攏事,要他寫應景文字,蓮生不肯,但道,“若是紅白喜慶,又或過年節,小人不敢推辭。這個事卻難領命。”
柳氏似笑非笑,道,“咱這門戶原下賤,難怪秀才不肯。”蓮生慌忙作揖道,“娘子休嗔怒。非是小人敢輕薄,隻是好好的女兒落在這行,佯歡賣笑,已是苦極了。小人雖無力救拔,怎忍心反與那狎客助興?”柳端端指甲掐著團扇把兒,覷了蓮生半晌,道,“罷了,吃茶罷。”潘金蓮便道,“現有趙四,何須秀才寫。”柳氏道, “趙四筆頭也來得,隻不知怎地,寫文一似官府下判詞,動不動便是‘敕爾曰’、‘著即刻來人辦了’,我說他幾回,還沒改幹淨哩。”潘金蓮笑道,“敢情是刀筆出身?也不妨,我家帳房會寫這個,回頭教他寫。”柳端端道,“快些著,我等著哩。”
正說處,青棗兒走上來報,“武大官人在門外下馬。”
兩個女娘都一驚,端端暗想,“這廝倒還有幾分人心。”
金蓮心道,“耶叻,救火也沒這快,果然是一遭被蛇咬。”
那武岱走到廳裏,跟兩人見過禮,腰帶上解下一枚碧玉環雙手付與柳端端,道,“鎮日事冗,就不得來一趟,些許微物略表寸心。”端端笑著收了,延他上座。武岱把眼瞅著潘金蓮道,“潘丫頭,你把我房裏擺的玉瓶拿去了,也不說一聲。耍耍不妨,頑彀了還與我送回來是,小孩兒家手腳不穩,跌破怎了?”金蓮苦笑道,“武大哥,你放心,一根絲不得少了你的。”柳端端道,“甚麽好物,也與我開開眼。”金蓮道,“罷,有緣自見著。”武岱卻敘兩句雜話,混過去了。
蓮生卻推故走回後頭,同趙四講話。榴蓮兒坐在門檻上,剝花生他兩個吃。
趙四喜他憨得可人,道,“丫頭,長大也學你姐姐做個行首?”
榴蓮兒搖頭道,“俺姐姐說了,教俺同廚娘學著燒飯燉湯,有門手藝餓不著。”
蓮生便問,“你幾歲了,老家在何處?”
榴蓮兒一概忘了,青棗兒聽見便道,“秀才哥,他是兩淮人,為爹娘賣到這處。我還記得姐姐使一兩五錢銀子買他來,來時才床沿子高哩。”蓮生低聲歎道,“清平世界,貧家兒不如富家犬。”趙子芮旁邊聽著,臉不好看,走過去摸榴蓮兒頭頂,道,“好生學手藝,日後我同你脫籍。”榴蓮兒也不曉得甚麽是脫籍,笑著倒一捧花生米在趙四袖子裏。

24
武大坐了沒半個時辰,跟潘金蓮丟眼色,金蓮就站起來說要走。柳端端道,“再坐一刻,吃了飯去。”
金蓮道,“罷,你這頭晚上忙,我回家吃。明日卻捎文書與你。”
說了,走到廚下叫蓮生,見他有些遲疑,道,“或者去我處住兩天?”
蓮生搖頭道,“終歸要回去的。”趙四便道,“我也不久在此了。多承你好情,日後定同你謀個出身。”
蓮生就笑,道,“何足掛齒,我也擔不起那大福。”
兩下告辭,小丫頭每送出來。柳端端留了兩句,便教青棗兒尋車兒。
青棗兒道,“西門小郎已叫在院子裏了。”
柳氏冷眼瞧著,見蓮生全不同武大寒暄,深以為異。
武大看車子走了,故意道,“你看我記性不濟麽!恰才忘了一句要緊話,須同潘丫頭說去”,也不由端端挽留,拿起馬鞭子匆匆便走。
柳端端回過頭來,卻教小廝盯梢,何消許久,回來報說,“武大官人追著潘郡君車兒,說了兩句,郡君就騎馬分道走了。大官人卻進車裏坐,到小水井巷口下的。”柳端端越發疑惑,肚中亂猜不提。
那頭兩武見蓮生肯回家,歡喜無盡,百般地窩盤他。蓮生自去洗過澡,睡在炕上,等他兩人來弄。
武岱摸他股間綿軟,便親嘴品簫,耍了半晌,蓮生身子一似泥塑木雕的。武岱納悶,隻得摟著睡了。
天明便審西門磬,慌得小廝跪在地上,指著天沒口子分說,“我若有事,就立刻死了。蓮哥這兩日通不理我,又不甚肯進茶飯,乳餅子粥也吃兩口便擱下了。隻怕是染恙,哥每喚個郎中罷。”
武岱晚間便在枕上細細地問,蓮生隻道,“白起不來,無甚事,吃著酒弄罷了。”武岱又道,“是還惱著老二?”蓮生道,“沒,你教二哥過來一處睡罷。”武岱便叫,武嵩得不的一聲兒,赤身爬過隔子來,摟定蓮生亂啃。蓮生覺他那物直戳在腹上,便道,“二哥,你拿些藥兒弄,不妨。”武二又不敢,蓮生便把藥膏子塞他手裏,自行趴著教插。武嵩提心吊膽弄了一會,見蓮生眼閉得緊緊的,說不得那沒興,拔出來胡亂擼著丟了。
弟兄兩個背地商議。武岱道,“蓮兒那臉,好歹將金印點去罷了,膏藥終使不得。”
武嵩嘴裏嘟囔,武岱道,“你唧歪怎地,未必我不要留住他?隻再拖著,不怕露馬腳,也怕他憂悶損了命。”武嵩尋思半晌,道,“哥,你說的是。”就拿出詐趙子芮的玉佩,把與武岱看,道,“卻是天假其便,平空得了一塊好玉。”武岱見上有幾個異樣文字,也瞧不懂,道,“當鋪裏贖來的?是死當麽?免得人又來爭競。”武嵩道,“一個破落戶兒把來謝我的。”遂丟到石頭地上,一砸幾段。武岱翻皇曆,擇定五日後動手,因看南麵方向吉利,借了潘金蓮馬場的房兒。又尋郎中討來毛莨、斑螯。又教武嵩清早拿玉佩去鋪子裏看著匠人碾,防人偷換了。
眼看事事停當,武岱在馬場等了半日,獨不見武嵩回,便命啞仆去催。
啞巴又不回,潘金蓮就教手下尋去,武岱道,“便是老二同人廝打,斷無啞巴跟去的,還得我自走遭。”
於是青衣小帽,騎馬打南門進城,卻走到開封府尋問,公人都道,“並沒見小官人,若見了,好歹不敢耽擱他事。”武岱心下更疑,走到西門家,西門磬的小廝瞅見,攔住馬頭,拖進屋去,西門磬趕著便道,“哥,夥計說見二哥被羽林衛的快手拿了,我驚得個死,正沒處尋你哩!”武岱道,“鳥亂甚的,慢慢地同我說。你二哥沒拿玉來碾?怎地吃拿了?”西門磬道,“二哥一早過來,我家匠人趕李學士家活計,就不得空。教他等一歇,他不肯,自尋鋪子去了,我還教小廝跟他來。”小廝唬得在地上亂磕頭,道,“俺跟二官人走到狀元橋,就在崔家鋪子碾的。二官人把錢教我買燒餅吃,我買回來,卻見許多拿鐵鏈子的把二官人套了去了。”武岱沉吟不語,西門磬慌忙附耳道,“多管是蓮哥哥那事發了,待官來問時,咱怎地說?”武岱道,“豈有此理,便滄州司來文書也須打我手過,那有越衙拿人的!”當下喚西門磬小廝四處去尋啞巴,自往大理寺打探。問了一應相契,都不知端的。卻是啞巴三更自回,打手勢同武岱報信,原來武嵩被捉去禦溝旁邊內官獄去了。武岱便同西門磬道,“這禍不小,是上頭有人使絆子。若有人問你,你隻死咬定在家關門讀書,任事不知道。”西門磬道,“我回爹知道,咱隻破財消災罷了。哥,蓮哥哥處沒人伺候使得?我還伏侍去。”武岱道,“狗頭,是他的事還兜得住,隻怕不是他。你若吃拿了,你娘往後靠誰?休與我胡行亂走。”西門磬就縮頭,不敢答言。武岱自暗地尋人情不提。

25
卻說蓮生見兩武不歸,獨個又不敢入城,捱到次日黃昏,潘金蓮徑自騎馬來了,拖著他道,“好好,早是不曾誤事。”那裏聽蓮生問,扯定衣袖,把匹馴馬他騎了,出門投西便走。行了五六十裏路,前麵漸漸看見鬆林。蓮生記得這是當初來時路,捏著兩把汗。潘金蓮卻領他投林子裏去,又走數百步,在一個草亭兒邊下馬。裏麵聽得蹄聲,便走出兩個漢子接應。前頭那個正是武岱,蓮生扶著他下來,見他胡渣子也沒剃,形容狼狽,大驚道,“哥,端的甚事?休瞞我。”武岱緊緊地摟著道,“一言難盡。你先跟潘丫頭去,我留下啞巴伏侍你。若沒我信,斷不可再入京,隻管走得遠遠的,老天保佑時,還有相見的日子。”說了,懷中摸出銀票揣到他袖子裏,上馬要走。蓮生扯住轡頭道,“哥,究竟甚事,你不說清白我怎放心?二哥怎不見?”武岱摸著他臉,百般舍不下,隻道,“乖,不幹你事莫問了。”蓮生死不肯放,武岱狠下心,將鞭子照他手背輕輕抽了一記,夾一夾馬,立時去遠了。
蓮生跌在地下,好容易掙起來,又拉住潘金蓮尋問。金蓮嗄道,“憨子,問甚麽。武老二被人認做鴨脖子,眼見變下酒菜兒了。武大不聽我的,當斷不斷,此番回去定要遭殃。罷,先送你出去是正經。我教魯和尚帶人前邊候著,不怕官兵來尋。卻不知你意下何往?依我說,不如大家回遼東罷。那頭天不管地不收,甚好過活。”蓮生不肯,隻道,“他兩個有難,我豈可撇下!”金蓮道,“乖乖,你道我是縮頭的鱉?管得我多時管了。也是運背,吃人告他每盜用大內財物,偌大鐵帽子砸下來,誰當得住?黃太尉老狗不管,我爹畢竟隻是武官,說不的甚話。”蓮生急忙拉住他道,“端的該甚罪名,可有贖例?”金蓮頓足道,“這滅門罪犯端的沒得贖,你再遲延,少時羽林衛來便走不脫了!”強推他上馬,蓮生道,“小娘子,方才大哥與我一個錦囊在此,你有剪刀借我使使,剪開口子好瞧。”金蓮道,“他又有甚麽皮匠計策?”說著,拔出解手短刀遞於蓮生。蓮生退後數步,揭起頭發,照金印一刀削去,登時血流披麵。潘金蓮唬得亂嚷,道,“有話好說,快不要動刀子。你死了我怎見人,卻不把江湖名聲壞了?”蓮生搖頭道,“我不尋短見。小娘子,你帶啞巴去罷。”潘金蓮道,“你須救不得他兩個,休白陪性命。”蓮生道,“便不濟,好歹也替他每收屍。”說罷,將刀拋與金蓮,扯手巾捂住臉,回頭便走,啞巴慌忙跟著。
潘金蓮連叫數聲不回,罵道,“這夯貨,你去隻好當根鴨屁股毛,與人墊爐灰!”地上團團轉了幾圈,沒奈何,拍潘安追上兩人,道,“老娘背運,攤著你這隻驢。若不管你時,又像不甚過意。”蓮生感激道謝,金蓮苦笑道,“記在賬上了,回頭須教那兩個賣身抵債。”
卻說那柳端端正在後院裏打算盤盤節帳,一抬頭見蓮生進來,笑吟吟接著,就叫茶叫飯叫點心。又道,“麵瘡沒好麽?休把手巾捂著,我與你尋膏藥貼。”蓮生趕著道,“趙子芮在何處?”端端甚是納悶,隻得道,“跟青棗兒在廂房裏揀果盒子不是。”蓮生三兩步撞去了,絆到門檻,跌個大筋鬥。趙子芮同兩個長須漢子說話哩,漢子每瞅見蓮生,上前就叉,趙四喝住了,道,“免禮罷,有事慢慢的說。”就伸個手去扶,蓮生跳起來和身撲倒,騎在趙子芮胸脯上,兩手卡著脖,喝道, “早知你是個偷天的賊,不救你了。究竟偷了多少,速與我實招!”兩個漢慌忙上來,扭住蓮生拉扯,蓮生拚死不肯放,藤纏樹般盤定趙子芮,口口聲聲,隻要他同去開封府出首。趙子芮兩手亂擺,道,“都退下,外麵伺候。——你臉怎弄的?”蓮生怒道,“又不是你臉,管你鳥事。你平空害我的人吃官司,今日賭命也討個公道。”趙子芮道,“你好生說。你家九江府不是?家裏還有甚人,做甚生理?過兩日我使人同你看一看。”蓮生先道,“不是九江府,貴溪的。”話猶未了,突然會過來,罵道,“刁賊!休耍花槍,我曉得你等幫手打救。我告訴你,沒的事。你害死我那兩個,難道白白走了?我拚著這條命,咬也咬死你!”說著,橫眉切齒,揪住趙四頭髻不放。
趙四道,“我且不走哩,你家人怎地吃屈官司,告與我聽。”蓮生一五一十說了,道,“我是不管了,憑你說破湘南潭北驢事馬事,今日休想從我手裏過。善沒善報,且做惡人著。”趙子芮指頭答答敲地板,道,“姓武的是你甚人,結識多久了,平日也有事務來往?”蓮生不好意思,不說話。趙四又道,“非是我不行方便,他每自結黨營私。我現也沒空管這事,待兩日罷。”
蓮生冷笑道,“你當我求你?我也坐過牢殺過人的。”就在地上亂摸,摸不著兵刃,一把拔下頭上簪兒,指定趙四咽喉道,“你去出首不去?”趙子芮道,“快休同那不良之人打混,倒教人不好抬舉。難得你忠直,我討個郎官與你,久後也有出息。”蓮生隻道,“休放屁,道我沒吃人坑過的,這等鬼話哄三歲娃兒也不信。”趙四笑道,“你不信,我也沒法。”蓮生待要使簪子戳他,閉著眼發幾回狠,又動不得手,隻騎在他身上粗喘。額角汗淌的黃豆大,都掉在趙四臉上。
守門口漢子咳兩聲,低聲道,“爺,有人來了。”趙子芮道,“你暫且退下。”又同蓮生道,“當初你安排我這家住,而今嚷破了,眾人都不得幹淨。家主便問個枷號,下人也問個城旦。”說著,那榴蓮兒已走到門前,更不曉得上下,一腳跨進屋,見他兩個睡在地上,大奇道,“好冷天兒,耍甚哩?”趙四哄他道,“這個是賽木雞,先動的輸。”榴蓮兒歡喜道,“好好,我拾衣裳去,你耍罷了叫我。”蓮生氣急,又不敢嚷,又恨自家無用,側著臉使肩膀揩淚。趙子芮道,“你不饑?我是不曾吃飯,好歹吃了飯兒再騎。”

26
一語提醒了蓮生,想起兩武在外不知如何受罪,心頭似刀剜。快手撾下趙子芮鬢角一綹頭發,道,“道我沒手段擺布你麽,縫個小人,咒也咒殺你!”看官聽說,那時人信的是這個,趙子芮登時發作起來,戟指喝道,“大膽,你可知罪?”蓮生道,“你鑽到宮裏偷金偷玉,倒敢問著我!皇帝是你爹哩?縱誅我九族也隻一個,怕你不成!”趙子芮幹翻眼,滿口隻道,“蠢材,蠢材!”蓮生怕他來搶,也不顧惡心,一把將頭發塞進嘴裏,嘟嘟囔囔道,“要死一處死,轉世做畜生也認了,終然不放過你。”
卻是榴蓮兒在外頭嚷,“秀才哥,潘大姐尋你哩。”蓮生跳起來望外便走。趙子芮半日掙不起,還是從人每打屋梁上跳下來,攙到椅子上坐。又躬身道,“爺,這反賊大逆不道,請爺的示下,是拿問哩,是格斃哩?”趙四一肚皮沒好氣,揪定罵道,“我把你兩個瞎吃閑飯的狗奴才!你每死在上頭,就不曉得攔他攔兒?格斃格斃,我斃你九族!”從人地下碰頭道,“臣等待使袖箭,又怕傷著爺;待使迷煙,又怕嗆著爺;待使套索,又怕擦掛著爺。求爺明鑒。”趙子芮氣得背個手,在屋裏亂轉。走不上三步,又吃潘金蓮闖進來當胸擰住,道,“哥兒,黑有黑道白有白道,做下事兒不認,你倒自在!你實說,那條線上生理,何人並肩、那裏踩盤子?姑奶奶也不二五,你夠義氣,咱好茶好飯待你,不教你過堂。你若同我強,說不得沒麵皮。”兩個從人慌忙上來,叉手不離方寸,道,“花陽郡君,主人麵前不可失儀。”潘金蓮嘿嘿笑兩聲,道,“你兩個甚職司,怎認得咱?”從人道,“下官是禦前帶刀常侍嚴皮雙,他是承德宮武記事牛芒菟,在此答應主人。”那潘金蓮打頭腳板響的人,如何不會著,道,“腰牌拿來。”那兩人忙解了奉上,潘金蓮驗過,又道,“敢問常侍,聞聽宮裏生出異樣牡丹,花心裏都寫個‘福’字,不知甚說法?”嚴皮雙道,“物不應時者妖。敢問郡君,東邊日出西邊雨,端的走東走西?”金蓮道,“烏雲遮不的太陽,人不知時者愚。我爹手裏一萬八千精兵,我練的二百女刀手,待投效真龍。”趙子芮聽了,點頭微笑。潘金蓮便拜下去,道,“白龍魚服,敢請不知之罪。”趙子芮道,“免了。”
且不說屋中談大賣買,那柳氏見這夥人失張失智地,一個疑字兒寫作天大。蓮生要尋和尚做法事消災,柳端端不許走,命小廝“前後門關了,人問便說我病”。把蓮生拖回自家房裏,洗裹傷口,與他香薰手帕擦臉,道,“誰人保得長無事?他兩個一時有難,也須眾人商議設法,急也不濟事。再有一句不中聽的,你重義氣,也別讓家人擔驚。”蓮生道,“深謝姐姐教誨,我並沒牽絆。”柳端端聽在心裏,點茶把他吃,又道,“眼下縱單身,日後也須成親生子。”蓮生躊躇半晌道,“命犯孤煞,不敢想此事。”柳端端道,“罷,船到橋頭自然直。”
少頃、趙子芮走出來等飯吃,潘金蓮卻跟在後麵。蓮生覷他兩個,心底生疑,跟潘金蓮使了幾回眼色。金蓮搖手道,“小聲些,東西不是他偷的。我待跟他做個生意,若成了,也夠一世吃喝。”蓮生道,“大哥沒消息?”金蓮道,“我尋了一地,白不見他。秀才,你索性在此候著。我卻暗地放消息,他若得命,有個不來尋你的?隻不要遭人暗算才好。”蓮生道,“罷,沒的累別人則甚。你還與我常盯著姓趙的,休教走脫了。又元寶兒煩你喂幾日,他好吃豬油飯。”金蓮道,“都在我身上,你待要去何處?”蓮生道,“我去禦溝那頭守守,或者有個實信。”金蓮道,“那處關的多是犯罪內官宮人,守得格外嚴密,這兩日風聲又著實不好,等閑且是進不去。依我說,你還等兩日,待我尋思計策著。”
蓮生便去辭柳端端,被生死留住了。他見潘金蓮急切沒信,自同小廝換了邋遢舊衣穿著,臉上抹的灰一把泥一把,背個筐,妝做拾荒的,見天在牢牆外頭徉。有時走得近了,吃把門的大腳亂踢,他也不怕。見人不備時,便坐在空地上捉虱子,尖起耳朵聽話。柳氏見他晚晚三更方回,心疼,常留些好菜蔬等他。
這日幾個牢子在獄門前擲骰耍子,見蓮生遠遠地過來,拋磚丟瓦亂戲他。蓮生使鬥笠擋頭,隻往溝裏躲。中間有個年老些的就喝住,叫過蓮生,上下覷一覷,道,“這不是善去處,你知事的趁早走開,不然捉進去,輕輕打個臭死!”蓮生怎敢實對,捏出幾句話,道“小人是入京投親附學的,誰知投不著,被賊偷了盤纏,流落到此。那城中拾荒的都有派別,見著生人隻索打。沒奈何,走到此處,求爺每行個方便。”老牢子道,“你說是附學的,必定識寫算?”就拿個紙兒與他看,蓮生念道,“老娘自晦氣,逢著潑驢。腰彎腳短,眼凹鼻低。言語粗俗,舉止猥鄙。好賭吃酒,甚不成器。更有那胯襠裏疲塌塌的東西,長年做個挺屍無氣。擔誤了老娘年少青春、撇的人好生孤淒,從今日斷與你分離。有那瓶兒罐兒鍋兒鏟兒,都與我滴滴溜溜地去。將那襖兒褲兒釵兒環兒,收拾起爽爽利利的在。別尋個好人家後生兒,被底鴛鴦火一般打熱。潑驢若敢有半分兒不應,老娘一狀告到官中,打得你三絲兩氣狗骨沒皮。今後水米無交,憑你橫死豎死;大道朝天,任我走東走西。恐後無憑,立此字據為照。”
他念罷了,眾牢子都問“端的甚話?”蓮生道,“不知那位尊閫要離緣,寫的休夫紙狀。”就有人叫撞天屈道,“昨日我不過在家門外撒一拋尿,歸去略遲些兒,就吃他采著頭發打罵。又寫下休書,這還教人活命麽?”旁人都勸道,“你看誰閑著,同他換過班兒,快回家把攔住嫂子。”那人疾疾慌慌,跳起身便走。老牢子道, “我看他袖了書子來,還洋洋的。且喜知會得早,若依他散班兒後尋先生瞧,豈不遲了!”於是同蓮生道,“小哥,甚有勞你。你這般識得字兒,又能言快說,那裏尋不到一口飯,卻作這營生?”蓮生忙道,“小人孤身一個,別無本錢,做這個卻也活便。我親眷原是出關做生意,過年必定回來,小人隻在附近等候,還方便些。若投進大家子,怎得任我行走哩。”老牢子道,“也罷,你不怕晦氣,我倒有活計與你。這廂時常要人抬屍,抬一個也有幾文常例錢,又死的衣裳鞋襪也得幾件兒。今年米便宜,花子少些,卻正是缺人手。”蓮生聽見,納頭便拜。老牢子忙道,“你起來,這也不是甚大分上。”蓮生道,“幫閑容易濟困難。丈人慈心,教人怎不感激!”
隔日蓮生便按時在獄牆外守著,待裏頭呼喚便去抬人。牢子每偶寫文書,也教他代幾個字。他記熟路徑,晚間自打個燈籠,提個鏟子,爬亂墳山上尋,且喜沒見著武二。常有無名屍體被扒出來,他便挖些土掩蓋,念往生咒超度,忙到夜深方回。柳端端並不嫌穢汙,同他補衣、弄幹糧。趙四冷眼瞅著,有時說兩句,蓮生惱他,隻捏著那綹頭發在跟前晃,趙四也拿他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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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緣法湊巧,那牢中一個倒糞桶的雜役病了,急切尋不著人,那些人見他老實小心,便教他代做幾日。蓮生也就領個灰不溜丟的號衣穿著,肩挑兩個糞桶,恰似領的尚方寶劍一般,出入並沒人阻當。進了獄門,裏麵怎生形狀:
堂開枉死,城起酆都。官衙深嵬似龍潭,囚室低矮如蟻穴。推官孔目,個個不輸陰閻羅。牢子牙婆,人人皆是陽夜叉。那管你王公將相,入我門也須低眉。任憑伊名士佳人,過他手難逃活命。卻正是:有威有勢,無法無天。
蓮生看了,暗自嗟歎道,“這個去處又苦似滄州牢,正不知二哥怎樣。”說不得挑著糞桶,虛心冷氣,慢慢地走到裏麵,一間間收那五穀綸回的遺蛻。說話的,你又差了,難道這些犯人自己不動,顛倒要人伺候?卻是關押的頗多宮裏人,怕他每出來走動,疏漏消息,故此都教牢子包辦。起初倒也嚴緊,久而久之便不知其所之了,是故蓮生進得去。
蓮生走遍了幾百間囚房,細細覷下來,並沒見武二影子。暗想,“難道搬去別處了,或是另有地方?”還虧他坐過牢的人,走到西北角上看一看,果有下行道兒,口子上一般有人把守。蓮生走上前,唱喏道,“上下,裏頭還要收麽?”牢子覷他兩眼道,“平日都是老王來,怎地換人了?”蓮生道, “老王發秋瘟,小的來替他。”牢子道,“看不濟麽!誰教你來的?”蓮生回道,“是馮老爹。”牢子又道,“身上帶不相幹物事沒?”對麵坐的牢子便道,“既是老馮叫來的,放他入去罷,隻管問甚麽。”蓮生懷裏摸出個紙包,兩手奉上,那牢子見包的炊餅,笑起來道,“村牛子,當爺爺貪你嘴吃哩!罷,快些走,這臭的熏人。”蓮生又作個揖,挑桶兒順道下去,沒十幾步便覺氣息濁重,掩鼻閉口地走到裏頭,見兩列不上十間房兒,都使碗口粗的鬆木圍柵,氣孔邊插數盞油燈,綠幽幽恰似鬼火。不聞哭罵抱怨之聲,隻有幾個影子或坐或臥,一似刀山上的陰魂。蓮生特意敲梆子,揚聲道,“收夜壺了,有的遞出來。”——他一來為武二聽見,二來為牢子不疑。
卻聽得右手倒數第二間裏鐵鏈曳的響,蓮生急忙過去,借著那微光,隻見身形甚似武二。他還怕不是的,伸手進去摸,那人一把握住,塞到口裏亂親。蓮生摩著他下巴頜兒,就曉得是了,心中傷痛,將炊餅塞在武嵩懷裏,故意又道,“快些將夜壺遞出來,今日不收,明日也要收的。隻管慢騰騰做甚麽!” 武嵩才肯放手,在他掌心劃幾個字,蓮生會得是“尋大哥”,點點頭兒,照舊收拾罷了,忍著淚挑擔出去。牢子每嫌臭,都捂起鼻子遠遁,亦沒人查考他的。
當日蓮生買了紙,一氣寫了百餘張招子待貼出去。趙四在一邊涼笑,道,“我不好說你。姓武的是犯屬,又現逃逸,不知多少公人等著拿他哩。你貼這東西出街,怕沒人使豬毛繩子拴你去?”蓮生道,“自有暗記,又不曾寫他名字。”趙子芮抻頭看,見紙角都使朱砂畫的荷花兒,便道,“卻難得你這番苦心。武家弟兄一年把你多少束修?”蓮生瞅他道,“我心裏情願,怎地?你卻休去出首,不然定咒殺你。”趙四笑著道,“那頭發拔下來多少天了,怕不中使。現有才梳掉的新鮮貨,要不要?”蓮生就惱得一似氣毬,鼓著腮幫不答話。趙子芮訕一會,又道,“說正經的,我身邊缺個記室。你若願意時,姓武的給你多少,我把三倍,一應食宿歸我,家人也可接來養活。放著前程不走,鎮日忙這齷齪營生則甚!”蓮生將桌一拍,筆墨紙硯跳起老高,道,“隨多少金銀,抵換不得他兩個活人。你家便是王百萬,跟我鳥相幹?我心裏要抬屍挑糞,跟你鳥相幹!”趙子芮道,“看這人!我教你休結交不良,你偏是近墨者黑。一個讀書士子,口裏遮攔些不好?”也虧他大度,饒吃了罵,兀自咧著嘴兒笑哩。
卻是柳端端拿一盒子蒸的甜酥進來,蓮生便同他商議,待偷送飯食與武二。那柳氏雖是個行首,世路頗曉得些兒,當下道,“虧你尋著這個道路,可知好也。小武熬刑的人,卻是護住他的元氣為要。你看見他時,還能動彈不能哩?”蓮生道,“怎不會動!且是伶俐得緊,隻瘦的狠了。我摸他下巴都支棱著。”柳端端便道,“可知蒼天照應。他既動彈得,必然吃得。我與你算計,將麥豆粉七三開摻在一處,使生雞子攪勻了,入些細鹽,似人家貼燒餅般貼做一張張,又不占地方,又且經餓。”立時試製一回,雖沒甚滋味,卻也入得口。趙子芮討了一張吃,道,“大娘子一似管過牢的,那討的方兒?”柳氏道,“你好人家出來的,成天大魚大肉吃著,丫頭養娘圍著,自然不曉得。卻是那從軍的,十天半月沒個舉火處;又或江湖人逃官司,深山大澤一去幾百裏,才用得著這個。”趙子芮就點頭兒,道,“鄙如雞鳴狗盜者,但運用得宜即為妙術,信然。”
蓮生次日同武嵩送了餅張,夜間便沿路貼招子。走了半個城,不由自主地順到小水井巷。他仰看天上明月疏星,便在心中默禱:“往常隻恨出不去,而今情願在裏頭關一世,但得他兩個平安便好。”待要進去瞧覷,又怕吃拿了。躑躅一回,自家壯膽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走不脫,怕他怎地!”躡起腳兒悄悄掩進去了,走到大門前,見門上貼著十字封皮,蓋的血紅官印。側耳貼在門板上聽聽,裏頭鴉沒鵲靜的,說不盡那孤淒上來,趁沒人在旁,盡力灑了幾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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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精打采走回柳家,恰巧趙子芮沒睡,偏著腿兒坐在院子裏吃茶。見他歸來,斜眼道,“上墳回來了?”蓮生不理,自走到柴房洗換。趙子芮待他出來,又道,“跟你說的那事,好歹上心著,過這村沒這店了。”蓮生道,“你沒見我臉上刀印?你家有錢,不拘何處請個人罷了,做幕僚那有破相的?”趙子芮就道,“這也沒個定規,再說罷。大娘子同你弄的魚羊羹,爐子上燉著不是?”蓮生聽說是柳氏所留,少不得盛出來。不好獨享,也添碗把趙四。趙四更不曉得謙讓,拿起調羹,唏溜溜吃在肚裏,擦嘴道,“好東西,強似禦廚房。”蓮生隻笑一笑,趙四便道,“你道我妝謊麽?”蓮生不說話。趙子芮又道,“想是笑我白吃你的,來來,我把物事與你換。”蓮生搖手道,“你吃,不打緊。”趙四道,“告你一句好話罷。你那武二,眼下斷然死不了。”蓮生大睜著兩眼瞪他,趙子芮道, “不信?”蓮生道,“你沒扯謊?”趙四嗤的一聲,道,“我是甚麽人!”蓮生沉吟道,“你說話有些虛多實少,一似那西門小郎。不由得人不生疑。”趙子芮就悻悻地撣袖子,道,“他是甚麽人!”蓮生道,“便是我說差了,休怪罷。你不歇去?我明日還待早起,失陪了。”嘴裏說著,將手巾擦一擦頭發,抖散了披在肩上,望廂房便走。趙子芮忙叫住道,“就是這樣躁性,我待跟你說緣故哩。”蓮生便轉回來等他開口。趙子芮道,“你又不是我的奴才,我坐你站著,不成模樣。你坐在這裏,吃茶好生聽我講。”蓮生隨即掇板凳出來坐下,且看那趙四有何說道。
趙子芮倒杯茶與他,綽起折扇,在院中搖搖擺擺走了幾步,開口道,“看你也聰明伶俐個人兒,你知道姓武的為甚麽坐監?”蓮生道,“冤屈的,那有甚緣故!”趙子芮道,“東京城上十萬的人,做公的多如柳葉兒,就獨獨冤到他?”蓮生笑道,“貪官汙吏,甚麽做不出來!”趙四道,“就是這樣嘴歹。而今官家雖不比堯舜,賦稅也甚輕減。臣子雖不及周公、伊尹,也還沒大紕漏。偶有些夷狄作亂,也沒禍害中原。米五六百文一石,大布一匹二百,茶葉六十文一斤,不說人壽年豐,也不至於餓殺百姓。這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哩。”蓮生道,“罷,驢糞外麵光。米布便宜,也是百姓力作得來,難道是官家賞下?正賦雖不多,曆年所加雜項也就苦了。先帝征南越、伐西戎,當今又辦的歲幣,難道都不是錢?為官做吏的又層層刮油,通共算下來,朝廷每收一升,小民就背上二三鬥,你還道便宜哩!”趙四吃他搶白的不甘,趕著又道,“天子巡狩四方乃是個禮,秦皇漢武都有例在先,須不是胡亂行的。”蓮生笑道,“甚麽禮不禮,你去年說我倒也信了。而今經了些事,才曉得聖人教誨著實是行不去的。”趙四道,“不是這樣講。”蓮生瞅他道, “你坐過死牢不曾?沒坐過便不消說了。”趙四道,“也不可一概而論,古人盡有殺身成仁的。”蓮生道,“怪道世風不古,原來好人死絕了。你翻溝裏時怎沒使大話壓人?”趙四就有些訕訕的,道,“說的原是個道理,何必定要指實哩。”
言猶未了,譙樓上更鼓不多不少敲了三注。一陣清風席地起,卷雲遮卻月。蓮生還當有雨,卻又沒下,遂道,“今秋這樣幹,菜必定是貴的,明年或者米也要漲,須得先買些囤著。”突然想起兩武性命不明,縱有鳳髓龍肝、怎咽得下?心裏酸熱,站起來要走。趙子芮拉住,附耳道,“天時不正,想來世道要變哩。”蓮生未及說話,不知何處鑽出兩人,圍住趙四猛磕頭——原來是嚴皮雙同牛芒菟。趙四道,“而今是怎樣?”嚴皮雙回道,“爺的神機妙算,福王的人正往這頭來。潘郡君帶百名女刀手換穿宮人服色,進宮保護貴妃。東宮侍衛會同驍騎營將福王府、黃太尉府都圍了。”牛芒菟就獻勤兒,道,“你該死,怎麽是福王哩,該叫福逆。”嚴皮雙恨得亂翻白眼。趙四道,“罷了,甚麽打緊。該有的都有了?”牛芒菟趕著道,“臣已安排火器營在外候著,火球火磚火筒火弩齊備,管教一個也走不脫。”嚴皮雙見他爭功,又惱了個臉綠腸子青。
那蓮生雖不精明,也瞧出蹊蹺,便道,“屋子是柳大姐的,你每招呼也不打一個,燒了怎處?”趙子芮道,“你放心,到時候賠他罷了。”蓮生道,“說得輕巧!四下住的人,燒殺了你賠命?”他轉身便待叫喊。趙四著慌,同兩個長隨打手勢。兩人起飛腳踹翻蓮生,就綁做活粽子。趙四趕著喝罵,“夯貨,輕些兒,胡亂捆兩道罷了——誰教你每使抹布堵他口?拿我手巾去!”主仆三人亂了一回,將蓮生架起來飛跑,鑽進廂房,掀開牆板,露出暗道機關,嚴皮雙打前,牛芒菟提著蓮生殿後,一齊恭請那趙四進洞。走不到數十尺,便是寬綽廂房。嚴皮雙撲在一張太師椅上,使袖子擦了又擦,請趙四上座。牛芒菟把蓮生望牆邊一丟,蓮生身不由己,骨碌碌滾出去三四尺。趙四親手扶起,解開綁縛,道,“生受你,回頭同你陪話。”蓮生也不管他,隻顧四處瞅。趙四便道,“休要驚怕,此處俱是我的人。”蓮生聽得似有如無,點點頭兒,隻顧看天上一重重的黑雲。
挨了不大一會,嚴皮雙來報:“福王也來了,約帶有百五十人,正到街口。臣等派火器營圍住院子,弓弩手守在樓上,隻等他每進來。”趙子芮麵有喜色,道,“嚴緊些。”想一想,又幹咳兩聲道,“看準了打,寧可少傷人。”手卻在燈下比劃個殺雞勢。嚴牛兩人心領神會,齊聲唱主上聖明。
卻聽戶外死一般靜,半晌沒個腳步馬蹄聲。嚴牛兩人對視一眼,搶上前跪稟道,“爺,不如回宮靜等,料少時便有消息。”趙四兩手攥椅背兒,道,“無妨,路上更不穩當。我等了這些年,哪怕多等一刻哩。”蓮生見那三人直如戲台上的閻羅並小鬼兒,麵上通沒個人色,便偷著抬腳往外蹭。趁人不備,撒開腿竄回暗道,隻往柳家跑。待眾人發覺,他已逃出一二十步了。
後頭嚴皮雙拔步便追。趙子芮嚷著要活的,嚴皮雙便不敢出袖箭,暗道狹窄,又不好使套索,看看將及道口,自思 “殿下要活的,隻打斷他腿也不為錯。”左手早出,一點青光疾若流星,正著蓮生膝彎。蓮生也不顧疼痛,死力一縱,半個身子撲到牆外,大叫,“柳大姐,榴蓮兒、青棗兒,速速出門躲避,有官兵要來哩!”嚴皮雙大駭,舉起刀鞘,照他頭頂便劈。不料斜刺裏一鏢飛來,紮在他腕上,刀便掉下去了。蓮生還不曉得,爬了幾步,又要喊,數條黑衣漢子破門而入,同嚴皮雙廝殺到一塊。——也虧那嚴皮雙藝高膽大,懷裏摸出火流星,照著暗道丟將去,登時霹靂一聲,將牆炸塌半邊,土灰撲簌簌地掉,擋住了路途。黑衣人早將他圍住,嚴皮雙左手舞刀,以寡敵眾,卻也戰得凶狠,一時難見個伯仲。
卻不知何處伸來一隻手,拖起蓮生往櫃子背後塞。蓮生見不著臉,隻聞見懷裏香氣,忙死命推他道,“哥,這裏凶險,幾百官兵守在外頭待殺人,你快走。二哥關在地牢裏,我有號衣在枕頭下,穿了便可入去。”武岱拉他手貼在自家麵上,咬牙道,“憨貨,我教你走,如何還在?”蓮生道,“你莫管我,快去搭救二哥,遲了怕傷命。快走,快走!”嘴裏說著,腳站不住,隻往地下撲。武岱拳頭捏得格格的,道,“命數如此,沒奈何,死在一搭罷了。”左手護蓮生,右手使個連珠鏢,一連打翻幾個。拔出腰刀,便砍殺出來。
那嚴皮雙正在危殆之際,幸得武大出手,救了性命。外頭殺聲大動,弩箭下雨一般,烈焰燒亮了半個天。兩人借火光打了照麵,嚴皮雙便道“喔”,武大也道“得罪”,都會意了。嚴皮雙便問,“都在外麵了?”武大道,“外麵是王府侍衛,尚有二十名死士在暗處截殺,此地已去其五。”嚴皮雙忙要去救應,武大道,“老嚴,依著我,換了衣裳去。”嚴皮雙眼皮亂跳,道,“多承。”武岱踢翻一具死屍,剝下軟甲同蓮生套上,抱起便走。嚴皮雙三步一拐跟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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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出其不意掩殺,也很放翻了幾個。搶到趙四那麵,見火光熊熊,數十人圍定了酣鬥,蓮生卻扯武大衣襟道,“哥,你幫誰哩?”武大道, “我巴不得兩頭不沾,沒奈何,賭太子這把。”蓮生道,“咱躲出去不好?”武大歎道,“不立些功勞把人看,老二怎出來?”蓮生道,“隻怕人家不認,咱尋著他,教他寫個文書。”武大也沒空答言,推倒一張八仙桌將他擋著,提刀殺入戰團去了。
蓮生躲在桌後東瞅西瞅,不見趙子芮,又耽心武大,拾的磚頭瓦塊隻顧亂扔。待喊殺聲小下去了,他便乍個膽順牆根摸出來。一摸摸到隻熱腳,正待打問,聽那人叫苦叫屈,道,“天殺了我牛芒菟了,為甚麽偏偏留我殿後!而今卻是死也!”蓮生忙覷,見牛芒菟胸口一大攤紅,便撕些布要包紮。牛芒菟翻了一陣白眼,有氣沒力道,“小哥,你往後在爺麵前得寵了,記得跟我討個封典。我家馬房下埋的兩壇銀子,告我渾家挖出來。又我外頭養著兩個唱的,教他每好歹守罷三個月孝再嫁人。”說著,雙目噙淚,哀哀待死。蓮生往他身上摸摸,道,“仁兄,不是血,是紅曲腐乳。”便抹些在指頭上把他看。牛芒菟聳著鼻子聞兩聞,一骨碌跳起來便跑,蓮生忙拉武大跟住。
那趙四本待來個坐山觀虎鬥,誰知吃蓮生叫破了,被福王的死士追上。隻得教手下馱著且戰且走,退到煙月巷裏。至於福王那頭,百餘侍衛在柳家院裏死了大半,正主兒也帶了傷,勉強衝出來,同趙四在路當中打了個親親切切的照麵,不消說又是一番混戰。趙四手下人雖多,礙著投鼠忌器,十分力隻使得兩分。福王雖力單,那困獸之鬥格外凶狠,兩分勁倒繃做十分。急切間相持不下。兩邊樂戶待要躲,又怕誤傷,隻得關門閉戶,搶水桶、收細軟。偶有幾個膽大的粉頭,捂嘴湊著窗縫兒往外瞅。
武岱卷起蓮生褲腳,與他裹了箭傷,道,“你好生躲著,我前去看一看。”蓮生搖頭道,“忒凶險,我與你同去。”武大正待說他,嚴皮雙過來抱拳,道,“洪兄,以在下的愚見,你休跟去,且在此坐一回,我派兩個人保護。待武兄回來,也不至於失散了。——弓弩營都使的百步機關弩,一放二十四枝箭,這小巷子窄蹩蹩的,千歲爺又在裏麵,怎施展得開。我這裏再派一隊短弓手同武兄抄後牆上去,放冷箭射倒了逆賊,便是大功。包管二官人的事也過去了,武兄的前程又好了。”
看官聽說,這嚴皮雙如何恁般幫襯?古人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便是做官的金規玉律。話不絮煩,卻是福王惡戰半晚,見大勢已去,發性要同歸於盡。趁趙四不防,將馬背上牛皮囊裝的火油噴了他一身。命下剩的死士脫了外罩,裏頭一水兒貼身纏著火筒火藥,齊齊點著引線,發聲喊,望前直衝。此際若是有那豫讓、荊軻般的蠻子,舍身擋住放主子逃生,卻也罷了。趙四身邊又都是吃俸祿的,眼看被逼到牆邊,不禁仰天長號,“聖天子百神護佑,我若有九五之分,求四方神靈落些雨水下來!”
他還沒號完哩,一桶甘霖當空而落,又夾著穀糠菜皮等好物。原來榴蓮兒恰躲在裏頭,聽趙四嚷叫要水,當即將沒倒的潲水都照應在他頭上,做了個米芾煙雨大寫意。趙四慌著嚷,“再來再來,隻管倒!”柳端端見此,拿出行首的派頭,推窗大喝一聲,“江湖水滿送真龍,煙月巷眾樂戶快來效力!”頓時家家腳桶麵盆,人人爭先恐後,甚麽湯水、茶水、洗腳水、涮鍋水、紅噴噴胭脂水、黑糊糊香灰水,都做了個飛流直下三千尺,澆得兩個金枝玉葉一如煨湯雞也似。武大見火線都熄了,下令短弓隊動手,將福王連從人都射穿了肩膀腿腳,就使牛筋繩綁縛,交由嚴皮雙帶下去。
趙子芮爬起來,抖擻精神。若不瞧他模樣,倒也氣宇軒昂。幾百從人同著數千妓女龜公,黑壓壓跪了一地,趙子芮道,“都平身,按名冊開出來領賞。”又命嚴皮雙傳旨,免去煙月巷花捐九年。正在得意,猛可裏覷見武大,忙妝不識得,隻道,“兀那卻不是黃太尉的門人,怎地在此?”武岱隻得叩首謝罪,且不敢提兄弟的冤情。趙子芮待聽不聽,道,“來人,虢了他衣帽,一同帶去問話。”眼看上來兩個人,就動手綁了。武岱情知不善,那裏敢違。
卻聽蓮生叫道,“我也是逆黨,情願投首。”嚴皮雙慌忙附耳道,“洪相公,你前程未可限量,休要自誤。”蓮生那肯聽,奔上前死死抱住武岱,懷裏摸出當初拔趙四的頭發,道,“我曾魘鎮太子,合該死罪,這頭發便是鐵證!”趙子芮忙使眼色,嚴皮雙便道,“殿下,洪相公怕是歡喜過度,犯了失心之症,帶回宮教太醫看看為好。”趙子芮順口準了,就要人拖蓮生上車。蓮生見這等,便在武大衣袖裏摸飛鏢,待打趙四個滿臉花,好去坐牢。嚴皮雙忙命侍衛攔阻,又不敢捆他,隻得一手一腳捺定,似賣豬崽般抬著就跑。趙四因那青樓潲水之助,平空得了江山,又拾到蓮生這個活寶,說不盡那歡喜。連潲水臭熏到鼻孔裏,都化作了祭天地的百代馨香。
他一撩袍擺,正待上車。卻聽得馬蹄清響,一隊紅妝絕塵而至。潘金蓮打頭,齊唰唰行過大禮,道,“東宮千歲,貴妃有慈旨。”趙四手一揮,侍衛都退下五步,潘金蓮便低聲道,“官家得到消息,龍體不安。又吃了道士進的金丹,益發哽在喉嚨裏下不去,貴妃請千歲即刻入宮麵聖。”

30
趙子芮又喜又愁。喜的是老子將死,大位唾手可得。愁的是怕要守孝,有些之乎者也的事體做不的。當下喚過嚴皮雙,教,“你另備一台車兒,挑幾個幹練的跟著,把人與我送去別苑。”蓮生隔著車簾子聽見,便嚷“我要回家,那個去甚鳥別苑。”趙子芮不敢十分逼迫,盤算一回,依了。潘金蓮就道,“啟稟千歲,嚴常侍現有傷,行動不便,又要保護千歲車駕。不如臣撥兩個使女過去伏侍為妥。”趙子芮聽著有理,也依了。遂揀個小小油壁車兒盛了蓮生,潘金蓮卻帶女兵押送。
待走遠了,潘金蓮笑道,“秀才,我看你今年桃花星動了,怎撞見這般大客!”蓮生道,“隨他,柳大姐處收著我五百兩,破著買棺材。”潘金蓮道,“死阿死的,誰同你立烈男牌坊?”蓮生道,“還管甚名聲哩,我隻氣不忿。”潘金蓮道,“不是我說歹話,你這般強,怕大小武難見天日了。”蓮生道, “罷,甚麽好人,親兄弟也沒見他留情。兔死狗烹,明擺的事。小娘子,你看我屋裏有甚用得著的,隻管拿去。啞巴跟了武大哥十幾年,甚是勤謹。你若是方便,煩勞照管一二,休教他失所。再元寶兒幫我還與西門小郎,原是他家的。”想想,又自語道,“該將老家房子地典與宋三媽,也是鄰舍一場。”
潘金蓮手攥馬鞭,望了半日天,道,“說得我涼颼颼的,那廝莫不會秋後算帳罷?”蓮生道,“你現立下大功,他又尋你做甚麽?”金蓮道,“皇帝躲行院正是奇聞。他如今喜歡過頭了,顧不的。過兩日想起來,俺每都該著十惡大逆千刀萬剮的罪哩。”蓮生低聲道,“十分不成,待他上門時我還照咬死韓林兒的例對付,一命搏一命。”潘金蓮慌忙捂他嘴巴,四處一瞅,幸喜沒人著意,便道,“他死得上千的人陪葬,不劃算。我料定他這兩日沒空尋你,回頭我叫上柳姐兒、林充同和尚,商議了再行。”
卻是那當朝老皇帝素愛燒丹煉汞,吃下水銀硫磺,在肚裏結作梆硬一塊。而今聽聞兩個兒子學那唐太宗的典範,耍出玄武、甘露的故技,不免又著些驚恐。內外夾攻,麵皮紫脹肚皮火熱,打滾兒叫渴。尹貴妃等回趙四,床前接了旨,教太監送些涼水下去,立時龍馭賓天。宮中做八十一天道場,京城賣斷了白布,軍民舉哀不提。
自從武二被拿,西門老爺各處尋頭路,花費了數千銀子,才保得自家無事。武太太又買通內官獄的孔目,得他上下維持,武二還不十分受苦。待得福王垮台,老皇帝又死了,卻也沒人追索那玉佩的事。西門磬在屋裏老實了幾日,就上竄下跳,覓空兒走出來。不敢往別處去,見天蹲在白衣庵門口,袖子裏裝一兜糕點,眼巴巴地望著。潘金蓮送蓮生回來,遠遠瞅見了,便招手兒。西門磬見了蓮生,拉住怪哭,還是潘金蓮扯開了。蓮生叫他回去,西門磬唧歪不肯。潘金蓮道,“小狗,你家買綢布還走益州哩?”西門磬揩鼻涕道,“怎麽不走!隻今逢著國喪,成都出的好簇金織錦、花綾、紗羅、緙絲都不準用,隻得運回來屯著,另買青藍花布供年底發賣。姐姐若要時樣料子,盡管倉庫裏挑。”潘金蓮點頭道,“你揀那花樣素淨些、希奇些的料子留兩匹,我送人。”西門磬應了辭去,臨走又悄塞個蘇合香的荷包蓮生手裏。
一行走到院中,見花兒草兒都被掘起來過,連狗洞都刨了。屋裏家火顛而倒之,喜得還剩下三五個碗,件把茶鍾,鍋灶床帳俱在。當下蓮生打火燒茶,招呼潘金蓮的人吃。潘金蓮卻使心腹送信與柳氏。晚上柳端端托詞進香,走到白衣庵賃房兒住,就從後牆踩梯子過來。林充兩口兒也打著看守的名來武家,都一處坐地商議。
魯和尚性急的人,開口便道,“兀那鳥皇帝使的毒心。咱索性劫出他兩個來,大家落草去。”林充忙在底下拉他袖子。潘金蓮道,“你是天神,敵得過十萬禁軍?便劫出來了,一輩子背個欽犯的名,是甚麽收稍?”魯和尚道,“依你便怎地?”潘金蓮道,“若武大哥在,他三法司識得人多,不拘怎地也弄出來了,而今卻是難也!”魯和尚道,“還道你精明,原來也是呆鳥!”潘金蓮就要罵,林充說好話圓過去了。
蓮生站起來團團一揖,道,“列位仗義,小子粉身難報。隻這事幹係忒大,我無牽無掛,眾位卻都有家業前程在身上,不當耍處。若連累大家,豈不是我的罪孽!以我愚見,眾位都不消管,待那廝來時我自有話說。過得去過不去,各安天命罷。”
柳端端坐在裏間疊衣裳,叫,“秀才你來,看看是甚物事。”蓮生見是個折枝梅銷金香袋兒,拿起來道,“是大哥的,想是那日走急了,忘了帶。”說罷,垂首淒然。柳端端道,“我也曉得是他的,這個又是誰的?”原來袋裏卻盛著一束頭發,蓮生臊得慌,隻道,“沒要緊物事,扔了罷。”柳端端將身子湊一湊,悄聲道,“你實與我說,究竟同誰個相契?” 蓮生越發尷尬,吃吃地道,“他兩人並不曾爭競,我也沒多想,胡亂住在一搭。”柳端端那腳原跐在火盆沿子上,聽著聽著不覺滑下來,險些沒搶一跤。蓮生忙上去扶。柳端端道,“不打緊。”手指繞著那頭發轉,又道,“若趙四不做分上,你也別硬扛。這等人,越吃不著越饞,沒的捋虎須則甚。”
蓮生道,“任事講個理,未必皇帝就橫走的?”柳端端道,“我說個醜話。這個事傳出去,外人未必當你有理,隻道你不識抬舉。文死諫、武死戰、強盜死財帛,總都有個由頭。不圖生前受用,也求身後揚名。你若為這個傷命,卻是圖甚的?你又沒個妻子兒女,死後連紙錢兒也沒一陌,孤魂野鬼隨風轉,那裏尋家鄉!”蓮生聽見,就呆了半日。柳端端又道,“一發跟你說通透罷,情字一物是最靠不住的。男人娶婦,是要他生長、留後代。婦道嫁漢子,指望著穿衣吃飯,百年有靠。這嫁娶恰似生意買賣一般,兩下裏有賺頭才做得。你跟著大小武,是圖他養活,是圖他好名聲?若說圖他養,你秀才不是那歪憋小倌繡花枕頭。若說圖名,未必久後有五花官誥輪到你?”
“這南風本是旁門。同是行院,女人十三四開懷,生意好做到三十歲上。若要抽身,盡可揀個相應的客人嫁了。小倌十三四接客,十七八便算過時。待到二十開外,胡子也長出來了,臉皮也糙了,下頭也鬆鬆的了,便倒貼還沒人要哩,有甚麽‘從良’倆字該得著!海誓山盟分金齧臂的新聞多了,端的沒見一個結果。”
“我不說皇帝罷,省得硌應人,隻說趙四。他要甚麽有甚麽,胃口養刁了,陡然見你個不買帳的,還當是絕世奇珍。一日吃不到嘴,隻怕覺也睡不著。他由著你回這屋裏,就是小意兒貼你了,你可再喬一喬,不怕他不想心思孝順,卻也別喬過了。”
“潘丫頭說他過幾日才得來,我看不然。貓碗裏鹹魚過不的夜,他若有心,隻在這三二日內定然上門。若過此不來,你又好了。若來,難道他好意思擺車駕?定是一乘小轎、帶幾個心腹,趁夜晚悄悄摸了來。進了門,你也別理會。他要茶要水,也別管。他幹坐著沒趣,自然要撩你,拉手扯袖子的。你可掙一掙,卻別下狠的使力。他自然想法安撫,或是訴苦情,說‘俺枉自生在天家,身邊端的沒一個知心的人!’又或帶的上好酒菜兒,擺出來央你同席,你先別兜攬。待他著急,你卻道,‘一介草民,不敢玷辱天子盛德,求皇上放我回去。’若擠的出眼淚,灑兩滴更好。他要賣弄權勢,隻得許前程與你,你不要接,隻說想終老林下。他見你不貪富貴,越發心裏癢,大約便要拿出甚麽小物件,同你說誓,你就妝驚恐,卻須帶出一二分喜容,眼角送情與他。——這功夫一時也難教你,還是低頭穩妥。”
“磨唧到這會,也差不多更深了。他若是猴急,多半上來扯衣扒褲子。若還要賣酸時,或者做篇把詩兒,這你都不管。隻將衣帶緊緊係起,由他費腳手去。他要是報怨,你就說‘原當你是好色昏君,拚死也不隨順。而今看萬歲爺這般知情知意,方才肯的。’哄得他快活,再吃兩杯酒下去,便不得十分鴰噪你。便是要弄,我瞧他鼻梁扁扁的,也不是甚麽兼人之具,你那兩個也拿下來了,難道怕他?他現要守孝,一個月中隻好來十回,不拘怎地也應付過了。他要賞你甚麽金珠頭麵,休客套,隻管鱉在腰裏,烏紗帽卻是莫想。待滿了月,他那新鮮勁兒也過了,宮裏嬪妃也聽得風聲了。你瞅他腳步兒稀少時,便指個事脫身,回鄉祭祖,或是推個病。值錢的預先運出去,難道他查考你?”
“你要救大小武,便休在他麵前題起一字。惹得醋上來,十個大小武也休了。小武不打緊,新天子登基向來要大赦的,又有他姑娘主張,破著幾個錢,至多判個杖、流之類。你舍不下他,跟去也罷。大武幹係著謀反,隻得看潘丫頭的路子。救得自然好,若救不得,從豐同他辦個後事,也是你的情。”

31
且不說裏屋傳經,外廂那潘金蓮同魯和尚相看兩相厭,不由得津津乎罵將起來,罵繼之以推揉,推揉繼之以打。林充無法,隻得大橫身墊在當中。潘金蓮道,“賊禿,你有種不要拉幫手!”魯和尚回道,“不看你是個婆娘,多時捏做稀爛!”林充吃了無數拳腳,沒奈何道,“都是我不該,你兩個姑且消氣。”潘金蓮道,“也不怕醜!好馬兒不吃回頭草,我甚麽漢子尋不著,稀罕你個倒路殺才?”林充吃罵得縮了頭,魯和尚道,“我賭二百隻燒鴨子你尋不著,有本事倒尋個回來!”柳端端出來聽見,便道,“罷,叫你每來商量大事,怎扯得沒邊了?”又道,“卻提醒了我。潘丫頭,你既有宮裏路子,何不將大武冒作老公?你兩家本來也熟,這媒證現成,便官家也駁不回的。”潘金蓮猶豫道,“沒的把我弄成再醮貨兒?我還待尋又年輕又標致又溫柔又癡心個英雄漢哩。”魯和尚嗬嗬笑道,“怎比先前少幾樣兒了?快些脫手罷,省得爛在屋裏”,林充忙使鴨腿塞他嘴。
柳端端道,“你在我家瞅了半年,沒瞅著個可心的?”潘金蓮歎道, “隻道遼東漢子醜,誰知這東京益發醜得慌。又且歪憋,傻奸傻奸的,教我那隻眼瞧得上!”林充道,“我也時常替你相。隻是高大過你的,又不見得標致,標致的又沒你高,是故尋不著。”魯和尚道,“不消說,誰敢跟他並肩走道兒?”柳端端道,“姻緣終是天定。你既手裏沒男人,便積樁陰騭何妨。”林魯兩個也著實慫恿,道是,“萬事開頭難。弄個假老公衝一衝紅鸞星,日後自然來真的。”潘金蓮遂道,“你每跟秀才麵前做見證,須不是我趁人之危。”於是叫蓮生出來大家講明,蓮生也著實謝他。
那趙四寢苫枕塊了一晚,渾身不自在。巴到次日夜裏,從大殿側門蹩將出去,帶著幾個心腹徑往小水井巷而來。蓮生正在後園修瓜棚子,見他當真鑽來,唬得釘錘掉在地下,差些兒砸斷了腳趾頭。雖柳氏教過了,又不好真個不搭理。又不知要不要磕頭,磕多少。隻得叉個手,將膝蓋彎一彎,做個跪的架勢。趙四吱溜上去攙住,道,“咱隻論弟兄相與,不論君臣。”就握著蓮生手不放,著實噓寒問暖。蓮生想起柳氏的教誨,忙要推開,趙四那裏肯放,嘴裏道,“賢弟,你有所不知。我雖上叨天祿,受了這般個位置,其實心裏惶恐得很。這夷狄擾邊不消說了,眼下又旱,還得籌銀子賑災。還有一樁更苦:這身邊不是趨奉的,就是處心積慮要害我的,端的沒睡過一宿安穩覺!”
蓮生聽這話恰似印板兒一般,忍不的要笑,隻得幹咳兩聲道,“皇上聖明,自然百神護佑。”趙四道,“你看,教你不要提君臣,這須罰一杯。”腳不沾地拖到屋裏,太監早排出二十四件小銀碟,又是一個徑尺銀火鍋,燉的鹿鞭板栗雞,咕嘟嘟冒白氣。趙四把太監都攆出去,滿麵笑容,揀細巧菜兒堆在蓮生跟前。蓮生那裏有胃口,趙四便趁上前喂。蓮生不敢勞他的龍爪,把個凳子朝後挪了又挪。半頓飯下來,脊背就貼在牆上。趙四又勸酒,蓮生隻道不會,趙四自家左一杯右一杯吃了半壺,腆起臉牽蓮生腰帶,道,“賢弟,當初蒙你好情,愚兄無時不記在心上,隻愁沒處報答。喜得而今熬出頭了,你讓為哥的報答一回罷。”蓮生惱得臉通紅,趙四還當他臊,拔下發簪又道,“你認得這個麽?”蓮生道,“天家寶物,小人不識。”趙四道,“這是我常帶的,後被人誆去,不想卻在你家尋著了。你又收著我一綹頭發,這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說著,就往蓮生頭上插。
蓮生將怒氣捺了又捺,把那歸隱林泉的話學了一通,趙四便道,“現是用人處,賢弟怎忍心舍我而去,難道是嫌愚兄的心不誠?”說著,長揖及地,蓮生閃開道,“當不的,休折殺小人。” 趙四忙道,“古人盡有禮賢下士的。而今天晚,不如咱抵足而眠,我還有些治國之道待同兄弟商議。”嘴裏胡嘈,手就伸下去摸蓮生的腿。蓮生將桌兒一推,跳起便走。趙四慌了,忙捉住他前襟,誰知老舊布衣不甚結實,頓時撕破尺餘,露出一大塊雪豔豔的皮肉。不由得那趙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猴上前亂親亂啃。蓮生無明火高千丈,罵道,“這昏君,比嫖客不如!”照胯下盡力一腳,把趙四踹得滾地哀號。蓮生暗道,“橫豎做出來了,除了根罷!”舉起銅燭台便待當頭砸下。
外壁太監聽見動靜,慌忙喊問。趙四一手捂著那話,一手架蓮生,哼哼道,“沒事,爾等安分伺候。”又小聲央告,“賢弟,你不拘身上那裏打兩下罷了,打頭上怕被瞧見,且又害了跟的人,何苦哩?”蓮生恨恨地道,“說你禽獸,又還有分把人氣。說你是好人,又恁無賴!”趙四忙道,“你不歡喜,咱發乎情止乎禮罷。”也不顧疼痛,掙阿掙的,扒上炕閉眼抽涼氣。蓮生呆一陣,不過意,道,“你不尋個太醫瞧瞧?”趙四道,“怎麽說哩,跌打傷又不像。”蓮生道,“我自做自當,怕甚!”趙四隻顧哼,蓮生沒奈何,走過去看。見小腹青腫了,便找些藥兒同他擦。趙四道,“賢弟杏林出身麽,好歧黃。你當初同我接的手臂,而今寫字兒甚是好使。”蓮生哼一聲道,“謬讚,醫牛。”
趙四又道,“賢弟,你聽我說,大丈夫胸懷天下。我如今很有幾樣大事待辦,你留下助我,久後青史揚名,好比唐太宗有房、杜,晉文公用趙衰、狐偃,也不枉咱為人一場。”蓮生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家裏人還沒著落哩。”趙四就咕咕唧唧地,道,“你又不姓武。” 蓮生道,“你管我,皇帝沒三門草鞋親?”趙四道,“不是我刁難,那日他穿的夜行衣,跟著福王馬隊來,這就是弑逆的情了,那朝那代也沒個寬免的理。”蓮生道,“他為救二哥,沒奈何虛與委蛇的。後來就反正了,不信你問嚴常侍。若不是你那塊勾魂玉,他兩個為甚麽壞前程?”趙四道,“武大把持三法司多年,貪贓賣放。”蓮生道,“賣放是賣放,弑逆是弑逆,那有輕罪重罰的?不是他每藏你那晚,鬼曉得如今誰個是逆?”趙四未免尷尬,就念肚疼。蓮生怕他死在房裏,隻得搬個椅子坐守,兩人你瞅我我瞅你,耗到四更,趙四才摸回去。
次日眾臣見他麵上兩個烏溜溜的眼圈,路也走不穩,一步三哼,都感歎天子至孝,堯舜之世可期,雲雲。趙四心不死,隔三差兩地走到武家,茶水點心自帶,吃飽了便坐在炕上剔牙談天。柳端端背地道,“不好了,這廝使的是潘驢鄧小閑的閑字訣,卻不知誰個傳授?”潘金蓮道,“再沒別人,定是在你家學的。”柳端端道,“難道逼老娘使出壓箱底本事?”潘金蓮道,“使出來罷,留著又不賣錢。”

32
忽忽到了出殯日子,一條禦街白漫漫,四方軍民哀淒淒。甚麽抬棺材、燒錢紙、念經祈福,自有所司管轄,卻也絲毫不亂。趙四把老爹送在祖墳,三跪九叩完了大禮,獨個兒蹩到殿上,繞著龍椅轉轉,摸摸,甚是得所。不料尹太後召見,少不得忙忙地去了。母子兩個敘些寒溫,太後就說瘦了,又道,“夜裏怕睡得不好?”趙四吃道著心病,忙妝謊搪塞,出來就捉著隨從審。潘金蓮進來同太後請安,迎麵撞著,趙四就問蓮生的近況。潘金蓮四下看看,咂嘴,又歎一口氣。趙四大驚道,“可有蹊蹺?”潘金蓮道,“本待要稟,因是先帝的大日子,故而不敢稟。”趙四道,“但說無妨。”潘金蓮便道,“洪秀才自數日起咳嗽不斷,偶爾咯血出來,臣等以為是肺癆,特來請官家旨意。”趙四就急得亂跳,要親身去瞧,潘金蓮道,“皇上龍體貴重,怎可為此無益之舉哩。”趙四正要發作,見潘金蓮麵色有變,回頭瞧見尹太後的尚衣女官走過來,便不好說了。
那尚衣待趙四去遠,招手兒道,“潘郡君,正在尋你。多勞你前日與我那些料子,我待要做冬裙,又沒好皮子襯,你有相應的同我尋兩件,回頭一發還錢。”潘金蓮道,“值甚麽,隻怕沒你中意的。青狐皮也使得麽?”尚衣道,“正要青皮子好,今年穿不的顏色衣裳。”兩個又說幾句,各自走開。潘金蓮出了宮牆,回頭朝殿簷上磚雕的大龍瞅一眼,笑道,“老娘指日回鄉,再不犯這賤了。”望空一記響鞭,策馬而去。
那趙四忐忑了又忐忑,終然放不下,夜間又偷摸出來。跑到武家,見靜悄悄通沒人伺候,就把跟的小太監盡力罵了一頓。先還怕過病,不敢坐,勾著腦殼瞧覷。見蓮生蓬著滿頭青絲,麵色雪白、兩頰潮紅,三絲兩氣話也說不的。心裏倒越發難舍,壯起膽子,小半個屁股掗在炕沿上,打疊起許多柔情撫慰。又許下官職,又許下房舍庭院、封地奴仆,鴰噪了半晌,見蓮生閉著眼不理會,訕訕地道,“賢弟,你看我憂的飯也吃不下,就應我一聲兒如何?”爪子就摸蓮生肩頭,又道,“怎瘦的這等了,好不苦也!”說著,撩袖子揩淚。
正在那裏胡纏,卻聽院裏杠子響。趙四問外頭,回道,“爺,是抬壽木的。”趙四拍桌罵人,要打挑夫、劈棺材,被從人跪勸了半日方罷了,又教飛騎請太醫。一時醫者來到,切過脈象,道,“脈象極弱、幸而肺經未絕,還有得救。隻是思慮過傷,縱培於參芪之中,亦難久也。”趙四聞見前頭半句,就歡喜,待聽了後半句,複皺眉頭,賞那醫者去了。因懼太後知覺,不敢久坐,解下幾件珮環塞在蓮生枕下,又道了許多衷腸,方才舍得抬腳。
蓮生待他去久了,伸個手出來紮掙要起,柳端端一夥爬在窗子上道,“莫動莫動,病美人兒睡著才有味哩。”蓮生顫巍巍道,“柳大姐,你餓了我兩日有餘,不拘甚麽弄些來充饑也好。” 柳端端道,“不餓可怎辦哩,教你妝咳嗽又不像。”魯和尚就端一碗餛飩湯把他,蓮生扒在碗邊上吸溜,燙得亂抽氣尚不肯住嘴。柳端端道,“方才那大夫誰識得麽?”潘金蓮道,“太醫院坐堂的胡濟世,也有七品。——卻怕他瞧出來。”柳端端道,“沒的怕,積年太醫勝似賊,甚麽關節不知!大夜裏使太監叫來,又不讓穿官服,這就是有隱情了。他雖沒揣出病,怎敢就一口咬定說‘這廝妝肺癆,欺君罔上’?脈象弱、思慮傷,都是萬金油套話兒,再來個‘有救’,弄些滋補藥吃吃,橫豎死不了人,卻不是自家方便!”
於是取藥方子瞧,見都是甚麽沙參、地黃、百合、枇杷膏,清涼潤燥又止咳的東西,林充同魯和尚就拍掌,道,“端的是行首娘子,神機妙算!”柳端端道,“這廝也慳吝,金貴藥兒就沒一副,怕壞他自家錢兒?”又拿起趙四賞賜的物件,翻檢著看,道,“這對羊脂玉鎖成色還好。串珠荷包珠子忒小了,倒裝著龍涎香。耶叻,原來他也帶金娃娃墜子?我也有一個,隻略小些。”蓮生喝罷湯,辣得呼呼地扇舌頭,道,“柳大姐,明日好吃幹飯了罷?”柳端端道,“不中用的貨,想老娘當年為躲蠻子,妝小產在床上歪了整月哩。”潘金蓮道,“怎麽我聽武大哥說你掉過他娃兒的?”柳端端忙道,“不相幹,又是一樁事。”眼看年關將近,趙四沒空出宮,三不三使太監前來打探,都教潘金蓮瞞哄過去,隻說秀才病重,又教使女院子裏架起沙鍋,見天熬藥,弄得個趙四越發不敢來了。這裏眾人輪流出分子,買雞鴨燉得香噴噴的大嚼,連元寶兒也牽來受用不提。
蓮生見一日冷似一日,絮了冬衣棉被往牢裏送。西門磬趁空走來,說“爹托了刑部熟人,二哥年後便出來了。”蓮生甚喜,煮麵與他吃。西門磬樂得鑽地,在蓮生身上滾,扯香囊搶手帕,又偷了一隻鞋塞在袖裏。潘金蓮走太後門路,要趙四出恩旨放了武大。趙四磨唧不肯,被逼再三,擬了個“罰五千兩、貶崖州驛丞”。太後看了道,“這崖州地方好,坡東學士還寫詩兒讚他荔枝哩。”趙四又不忿,大筆一揮改作西寧州,年也不準在京中過,立催逼上路。潘金蓮好說歹說,才討了十日寬限。
潘金蓮抄了手諭把蓮生看,蓮生道,“我少不得跟大哥去。你隻說我癆病死了,將棺材抬去化人場燒卻。”柳端端道,“倒不曾見這等刻薄人,貶官罷了,怎好意思詐財哩。他家現抄得罄盡,那裏去弄這五千?”蓮生道,“大哥當初留了一千兩銀票與我,除同二哥送東西使了些,還剩七八百兩。這屋子也還值得幾兩。姓趙那廝曆次賞的物件,自然都賣去。城外還有百餘畝地,隻地契抄去了,討回來也賣得價錢。再不夠,隻得同西門家暫借些,日後慢慢還。”潘金蓮道,“罷,有命出來是頭一件。我手上有幾兩,再叫林充那廝湊些,不拘怎地也彀了。”柳端端便攬下武家房子,都盤算定了。蓮生便打包裹預備長行,又留出武二的衣裳盤纏,寫了書子,教出來後好生過日,等他兩人回來。
柳端端將出五百兩房價銀子,又格外添上五百,共計二十個大元寶。使點心籃子盛了,乘夜讓小廝挑到武家,教蓮生收了使用。蓮生隻肯要房銀,柳端端道,“武大也曾在我家散漫使錢,隻當還了他的。”又道,“你這一走,撇得人甚是冷清。”蓮生道,“姐姐恩逾骨肉,今生但留一口氣在,必要報答。”說罷納頭便拜。柳端端攙起來道,“休恁般說。卻是你跟大武去這般遠惡軍州,不知甚年月方回轉來,又怕有些山高水低。若不嫌棄時,我有心同你留個香火。”蓮生做了半晌木雞,道, “我是甚麽人,敢嫌棄姐姐?隻這事也行得麽?”柳氏道,“兩廂情願,有甚麽行不得。我偌大年歲,也沒個老死在煙月巷的,已擇下日子出身了。這房子我同你看著,待你每回鄉,孩兒也滿地跑了。”他見蓮生猶豫,又道,“這須不是偷情,傳宗立後,極正氣的勾當,便大小武也說不出甚麽。我婦道人家尚且不怕,你一個漢子,直恁地沒些主張?”蓮生被撾著貓兒下巴,心裏蠢蠢的動,也顧不得那兩個醋缸,慨然應了。柳端端笑眯眯地,道,“我經水恰好走了半月,這兩日上緊多弄幾回,定然有效驗。”於是乎爽性住進武家,相應事體也不消說書的碎嘴。
別人猶可,那潘金蓮是第一等的好事之徒。發覺不對,慌忙騎著潘安過來,覓著柳端端便道,“阿也,你怎地強奸民男?這朋友妻不可欺,難道朋友夫便可侮麽?”又道,“眼眶怎青的?得了馬上風不是耍處。”柳端端道,“放的騷臭屁!老娘忙正事哩。”潘金蓮道,“豬鼻子插蔥——你裝象哩,道我不知你一生好吃童子雞?”柳端端道,“說起這事,當真氣破人肚皮。待我把大小武姓名縫在鞋底下,一日踩他十二時辰。”潘金蓮道,“又有甚麽得罪你處?”柳端端道,“好容易瞧上一個人,生被那兩隻豬狗扭做婆娘。自家動也不曉得動,還得我騎在上頭,差些沒累斷了腰!”潘金蓮又道,“你也是,兩隻腳漢子海了去,何必鉚定要秀才的種。”柳端端道,“我肚子金貴,難道給那家裏七大八小的混帳夯貨當差?”金蓮點頭道,“若生出來跟誰姓?”柳端端道,“我說姓洪罷,秀才定要姓武。”金蓮道,“冤孽麽,早知今日,當初你爽性同武老大生個罷了。”柳氏道,“這蹄子,又同那廝背後嚼蛆,看剪你舌頭!他說我歹話不曾?”金蓮道,“沒,隻教你當心身子。柳大姐,我問你,你當初為甚沒嫁他?”柳氏愣一愣,道,“上十年了,那裏還記得。”金蓮道,“你說與我,我好學著些。”
柳氏道,“也不怎地,年少氣盛。為他劈腿吵了兩句,就散了。”又玩著團扇穗子笑道,“我妝小產的時節,他站在樓下頭,我等他上去說兩句軟話,誰知他終究沒上去。”潘金蓮仰麵想了一陣,道,“如此說來,我若撞見可心漢子,必定大聲喊叫,把臂拖住,不放他走人。”柳氏照麵扇幾扇,道,“傻蹄子,這又有甚門道!我當初若嫁了他,而今也要悔,倒不如這等湯著。”潘金蓮忙問,“為甚麽呢?”柳端端道,“若林充回頭尋你,你就肯嫁麽?”潘金蓮思忖半晌,道,“休說他不肯回來,便回來,我卻也不是當初了。”柳端端笑道,“你這不明白到十二分,還要我教甚的?”潘金蓮不懂,還要纏,柳端端早走開了。
展眼到了臘月二十四,恰好那十日的限也到了。蓮生赴刑部繳了銀子,接出武大,回家在觀音像前焚香謝神。又將同柳氏的事一字兒沒瞞,都告訴了。武大已經曉得,道,“你孩兒不是咱孩兒?何必定要改姓哩。”蓮生低了頭,拿他手貼在臉上,武大一把抱起,就丟到炕上去了。兩人從午後弄到起更,恰剛月上,卻聽得元寶兒在院中狂叫。武岱穿衣裳起去查看,見兩個黑影在房頂燕子抄水般掠幾掠,霎時不見了。回屋告訴蓮生,道,“身手瞧著甚熟。”蓮生慌忙道,“哥,趁沒追過來,咱快些走了罷。”也不顧乏,跳起來捉住武岱往外推。潘金蓮原帶著女兵睡在前院,被狗鬧起來,道,“這個太歲何日方了!”武岱道,“潘丫頭,教蓮兒改裝混在你手下隊裏,趁夜躲避去。我留下應付。”潘金蓮道,“柳姐兒隔壁住著不是?也合他商議聲。”於是越牆喚柳端端過來,三人頭碰頭說了一回。
卻說那兩個上梁的好漢,便是嚴皮雙同牛芒菟。他每奉趙四之命前來瞧覷,就扒在瓦上聽了個不亦樂乎。誰知入夜轉了風向,被元寶兒聞見了,沒奈何瀟然遁去。跑出幾條街巷,下來脫了夜行衣,摘了頭罩。牛芒菟乍然看見嚴皮雙,指住道,“阿呀,你磕破鼻子了。”嚴皮雙摸一摸果然,忙捂著道,“天幹物燥,鼻衄舉發。”又道,“老兄並沒鼻衄,怎也見紅?”牛芒菟也抬手摸了一摸,道,“你不曉得,因我日前去陝西道公幹,那處出好牛羊肉、又有好賈三包子、黃五辣麵、王回回炒米,不合吃了幾日,便上火了。”兩人說一回,尋水井洗淨麵皮,方才回宮報與趙四。那趙四醋火衝天,就要親率禁軍,殺到武家搶回妙人,又思下旨懲處潘金蓮一幹猾賊,都教投沙門島走遭。肚皮裏盤算停當,要叫太監傳旨,卻見太後宮裏亮著燈,便不敢任意胡為。想起蓮生模樣兒,心裏似螞蟻爬,思量道,“難道嫌我許的東西不真?索性先與他頂紗帽,權當下定錢。”便搦狼毫、鋪雪浪箋,想,“秘書郎?八品,小了。朝奉郎?七品,不體麵。集英殿修撰?六品,少些光采。國子祭酒?五品,沒甚富貴。中書舍人?四品,約略過得去。卻是高不得了,再高須會同三公商議,那班老東西瑣碎得慌。”
於是寫了手諭,蓋了玉璽,卷起收在袖中。又要將風月去打動蓮生,自家本錢有限,說不得將老爹當日煉剩的壯陽丹裝了一瓶,也揣在袖子裏麵。帶上一幹腹心,輕裘寶馬直奔小水井巷。
東京風俗,臘月二十四後天天是年。萬戶千家都掃房屋、請喜神、祭灶君,又小兒輩偷放鞭炮,競討糖食,弄得夜裏十分熱鬧。趙四生怕被認出來,帽簷低低地壓著眉毛。到了地頭,見白衣庵前一堆堆的人在那裏攔路祭賽,心中煩惱,生怕蓮生乘亂跑了。便問著嚴、牛,“可有人出來?”兩人搶回道,“爺放心,臣等在巷口安排了人,又教兵馬司死守城門,端的一個蒼蠅兒也飛不去!”趙四眼笑得細了,抖一抖衣裳,正待昂首直入,誰知一個二踢腳飛到身邊,蓬的一聲,險些炸個跟頭,慌忙提著袍角往內鑽。潘金蓮帶手下接出來,趙四看也不看,也不道平身,開口便問人在那裏。潘金蓮含笑道,“臣已送過稟帖,秀才不幸癆病沒了,現停靈在園,待年後便運出去燒化。想來官家日理萬機,一時忘卻。”趙四那裏肯信,定要活見人死見屍,潘金蓮正色道,“自古無天子親吊庶民之禮,何況屍身餘毒未盡,若危及龍體,臣豈不萬死莫贖?”
趙四鼻孔子哼一聲,道,“道我不曉得你每通同一氣,犯上欺君,個個都是該死的罪犯!跪在此處不許動,待我尋了人出來同你說話!”潘金蓮就笑道,“官家不發話,臣是決然不敢起來的。”趙四更不多話,拂袖而去。走到後房門口,尖起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得似有喘嗽,當下幹咳兩聲,太監上來尖嗓唱,“宣——”趙四慌忙兜屁股兩腳,令小聲些。那太監不敢呼疼,哭喪個臉兒道,“裏頭的快開門迎接官家。”
屋裏武岱便道,“罪臣未曾穿得衣帽,怎敢上瀆天顏。”趙四一聽,想起他同蓮生不知如何胡天胡帝,頓時大發作,罵道,“混帳忘八!你欺心抗旨、無父無君,我教你即刻離京,你做這耍龍陽敗壞綱常的事體!若不格外嚴辦,天朝體麵都吃你這夥貪贓枉法的丟盡了!”盡平生之力飛起一腳,踢得兩扇門洞開,闖進去揪著武岱亂打。整出了二十記龍拳,氣喘籲籲丟開手,掀帳子找蓮生。見有人縮在被窩裏,止露出一隻白腳兒,連忙兩手捧定,滿麵堆笑,柔聲款語道,“賢弟,休要害怕,我帶了好東西與你。”嘴裏說著,手隻顧捏那隻腳。被裏嚶嚶笑道,“折殺奴家了,爺要來也不說一聲,這可教奴怎麽見人哩。”趙四鼻子也唬歪了,定睛看處,雲鬢蓬鬆、花容嬌豔,那裏是蓮生?分明是脂粉叢中無常、裙釵隊裏金剛,問蝶聽風樓的柳大行首。
柳端端擁被坐起來笑道,“官家恕罪,放奴起來穿了衣裳磕頭罷。”趙四才記起自家還捧著婦人的腳,外頭十幾個隨從眼睜睜地覷著,慌忙流水價丟開,嘴裏道,“你你你怎地同這罪囚廝混?”柳氏掩口笑道,“奴是青樓,眼睛裏隻認得銅錢銀子,那裏認得囚犯。”趙四氣哼哼地,叫人在屋內亂翻,連炕洞也使竹竿捅遍了,端的沒蓮生影子。沒奈何,回頭揪定武岱道,“你老實交洪秀才與我,免你死罪!”武岱假意驚恐,道,“皇上明鑒,小人領刑部命,今日方回家收拾行李,並不曾見著甚麽秀才。不合召妓是實,求皇上開恩。”
趙四氣得動不的,嚴、牛見勢不好,叩首如搗蒜道,“請爺安坐,臣等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於是眾人掄膀子大挖,何消許久,在菜地尋出一具棺木。趙四又要看,又怕,教嚴皮雙去,嚴皮雙誑說夜盲,推牛芒菟,趙四喝罵一頓,命同去。嚴、牛隻得傍肩蹭到棺材跟前,使兵器撬開棺蓋子。抖抖地還沒探頭,棺材裏呼地鑽出個黑東西,三跳兩縱,躥過牆去了。兩人齊聲亂叫,“不好了,走屍了”,隨從每刀槍出匣,麻雀陣擁定趙四,又怕走屍,沒個敢上前。有眼力高強的,照嚴牛二人麵上張一張,嚷道,“他兩個沾了屍毒,嘴通是烏的。”於是眾人都拾泥塊亂砸,又要尋朱砂並黑狗血,又要保護趙四逃命。嚴牛慌忙死命拉人辨白,眾人都鼓噪起來,越發打得狠了。兩個走投無命,抬著棺材蓋子當盾牌。那黑東西又不遠遁,隻在牆頭樹間直直地跳,眾人越發信了,都唬得哭爺喚娘不提。
趙四見勢不好,跳上炕滾到被窩裏,嚷叫,“快飛符召禁軍,快知會太後,快教僧綱道紀來作法!”一麵死死地鑽在炕角,單留個屁股朝外,任楚霸王複生也拉他不動。有人道,“妖邪屬陰,當以陰人禦之。”趙四就下死的喊潘金蓮,潘金蓮道,“官家不赦臣無罪,臣不敢動。”趙四沒法,道,“赦赦赦,你救得我此難,任事好說。”潘金蓮道,“還有臣家眷,請官家一並赦免。”趙四無可奈何,應了,潘金蓮在腰裏摸一陣,摸出紙兒要使女送與趙四畫押,趙四見那上頭寫的乃是:
今有男姓 名 者,因年災月厄,不能存活,情願賣與潘金蓮為夫,自後扁擔一根,麻繩一條,上山打柴,下河洗衣,出門買菜,回家煮飯,盡心盡力,伺候娘子,如有違抗,打死無怨。某年某月某日。
心道,“原來他戀慕我已久了”,不禁有些自喜,高聲道,“潘郡君,中宮現在,胡亂封你個妃位罷。向後若生下龍種,也有高升之日。”潘金蓮聽見,跳起來道,“那個豬油蒙心的待做小老婆哩?”竄進去瞧了一瞧,道,“反麵才是。”翻過紙兒亮與趙四,另是一番說話:
今赦潘金蓮武岱武嵩柳端端本身一應無罪,武岱武嵩準還鄉為民,柳端端脫籍,諸司不許拿問。
趙四隻得寫了名號在上頭,又蓋個隨身圖章。潘金蓮謝了,教眾人“頂住房門,待我叫才可開”。率女兵出去敲盆打鼓、做張做致,半晌回來道,“恭喜皇上,聖天子百神護佑,妖物已被擒拿住了,我教手下在外架火焚燒哩。另嚴牛二常侍也吃過符水,省了人事。”便請趙四出觀看,一開門,隻聞得毛臭撲鼻。就有人指著道, “阿也,這妖物怎像個鴨一般?”潘金蓮道,“這般東西多能變化,你看是鴨,其實是積年的精怪,虧我將符水鎮住,不然曉得走到何處去了!”眾人都驚服,又問何處得的符水,可能傳授,潘金蓮笑道,“沒的傳,各位自同尊夫人討去。”又跟趙四請命,問秀才屍身如何處置。趙四那裏還有心緒,沒精打采道,“隨你拖出去埋了。”灰溜溜拔步便走,回宮後膽虛,弄了不知多少法事祈攘。後來尹太後又聽說了,好生數落。瓦舍都傳唱皇帝捉奸撞鬼,羞得趙四三五日不敢上朝,這裏後話不提。
這頭武岱便問道,“潘丫頭,你又有甚麽符水,莫不真是那東西?”金蓮笑著啐一口,道,“須不是你每那貨兒,說有就有哩?花椒油兌的陳醋。” 樹上那人也下來,摘了黑布袋,原來是啞仆假扮的,腳上捆兩片毛竹權充妖怪。外麵祭賽的也進來廝見,是潘長庚同林魯等一幹人,蓮生卻扮作道士混在裏邊。眾人都道,“這朝廷一蟹不如一蟹,早作抽身之計為高。”惟獨潘長庚道,“後生輩不曉得。當今雖不甚成器,且喜誌大才疏沒主意,上畏嚴母、下懼老臣,國事上頭因循的多,自創的少,是以極少還有十年太平。俗話說的好,不怕皇帝憨,隻怕皇帝硬幹,這是再也不錯的。”
一宿光陰易過,隔日武岱持了赦令,赴吏部繳還了驛丞憑文。潘金蓮道,“武大哥,你待往那裏安身去?”武岱笑道,“待老二出來了,先拜辭姑娘,次回南請蓮兒雙親牌位,再作定奪。”潘金蓮道,“不如同去遼東。我回外婆家瞧親戚,正好搭伴。”蓮生耽心盤纏不夠,背地道,“哥,我爹娘的牌位遲些取不妨,索性不要繞彎,徑直上去罷。”武岱捏他臉道,“傻兒,怕我半路賣了你麽?”蓮生隻是笑,道,“料你也賣不動。”潘金蓮嗤道,“肉麻兮兮,教我那一隻眼睛瞧得上!”又丟個卷子把蓮生,道,“炕上撿的,你留著頑罷。”武岱見是封官的手諭,道,“我養媳婦似地熬了十多年,才不過從五品。你這起手就是四品,教人那裏訴冤去!”蓮生拿著看了又看,道,“又不是考來的,不值錢。”武岱就要討了糊牆,蓮生不給,揣到懷裏去了。潘金蓮就笑官迷,道,“虧得沒去考,考了也是個瘟官兒!”
卻聽外頭門拍得震天價響,眾人都一驚,還道趙四又弄甚花頭,都湊在門縫覷,不料卻是白衣庵的當家尼姑。尼姑進來,一肚皮沒好氣,大喝道,“你這家子恁無恥,玷辱佛地,來世待永墮泥犁?” 武大隻得作揖,道,“老師傅不要動氣。小人自從搬來,從未踏進貴庵一步,實不知那裏得罪。”尼姑忿然道,“你縱犬行凶,強奸我庵裏看門狗,擾亂我尼眾清修,怎麽不是得罪?”眾人大奇,走到庵中,見元寶兒按著一條鐵包金雌犬,正幹得好,旁邊一群尼姑圍看,見當家過來,慌忙散了。武岱便道,“師傅,這隻怕不是強奸,還是和奸的情。不如你行個方便,容他每成家立業,往後多生幾頭小狗,豈不大有功德?”說些好話,使幾貫錢將狗贖了出來。那些小尼姑甚是不舍,趁當家不見,都道,“千萬好生看承,下了崽子也把一條我每。”武岱應了,牽回狗夫妻,同眾人道,“元寶兒向來極乖,不知為何如此。”潘金蓮道,“罷,曉得尋母狗,也算濁世清流了。”柳端端道,“狗來守財,兆頭甚好。”隔了兩日,蓮生在炕下掃出個破瓶子,更不曉得是裝甚的,隨手丟了。是以天網恢恢,而元寶兒這樁奸情終究作了無頭公案。
又過些時,武嵩也出來了。蓬頭垢麵,進門先在廚下抓了半隻燒鴨,把蓮生拖到臥房,一頭啃鴨子一頭啃人。聽說柳氏的事,就跳高丈餘,罵了成千聲表子淫婦。終究無法,上街買母羊預備孩兒吃奶,又砍些樹丫做搖床。柳端端尋幾回醫,都說成了胎氣,便將東西盡搬來武家,連榴蓮兒也帶來伺候,安心隻待坐產。
兩武到西門家辭行,西門磬捶起胸號哭,滿口隻道,“我的好親哥哥,你怎忍心丟下我去了!”西門老爺聽不過,打了幾個巴掌。這小廝定要遠送,天不亮就蹲在武家門口,看見蓮生出來,撲在胳膊上橫一口豎一口,咬的無數牙印,蓮生隻得許了常回來瞧他。潘金蓮父女、林充兩口,又有些兩武的相識也都來送,大家聯轡出城。
潘金蓮特意繞到賣書的文廟巷,見寫酸文的都換了人,去年大紅的《秦小官占花魁》成垛丟在地上賣,隻討二十文一本。不禁感觸上來,道,“東京雖百般不好,隻有一樣好。日後我走了,待那裏尋酸文看哩?”遂下馬買了一大摞。走到巷尾,見有個小小攤兒,豎杆旗子,上寫 “定製酸文,一人五兩,公道無欺。”坐攤的是個半百老兒,瘦幹瘦幹,朦著一雙眼。潘金蓮便道,“丈丈高姓,偌大年紀不在家納福,還做生意哩?”老兒道, “小老姓童,名仁。因見這世上許多佳聞逸事常不得入正史,以致湮滅無聞。又有許多文人沒東西寫,枉費一副好筆墨,去做那熏臭的高頭講章。遂發個大願,待匯聚千秋萬代的大才子,搜盡南北東西的悲歡故事,寫出來留與後人,也曉得咱堂堂神州文運昌隆。”金蓮笑道,“丈丈好精神,卻不知有人做你生意沒有?”童老道,“小娘子有心,何不照顧一二?”潘金蓮道,“既說定製,隨要怎樣也寫得麽?”童老道,“些許枝節,或由那寫手自出機杼。大綱還得小娘子見教。”潘金蓮就在懷裏摸出五兩一錠銀,道,“咱也不絮煩,勞丈丈寫我個姿容絕代、人見人愛。”童老拈須笑道,“此事極易、極易。”
潘金蓮道,“單寫出來還不算,要看的人都想得記得。”童老尚未答言,西門磬也拿出五兩道,“我也定一個,寫我富貴潑天,又我心上人隻歡喜我一個。”武嵩聽見,也湊熱鬧道,“我來個英雄蓋世,母老虎都吃我打死了。”亦丟了五兩下來。童老見一十五兩白花花紋銀,眉開眼笑,道,“難得列位有眼光。小老兒多說一句,每人五兩,隻得個中等寫手。十五兩便可尋那高明之士,寫出來字字珠璣,流芳百代。你每何不攏攏兒?”那三個便問何方高人,童老屈指算算,道“恰有一位錢塘施先生,端的筆落驚風雨、文成泣鬼神,胸中有江湖萬頃,堪當大任。隻一條不好,兒女情上淡薄些。”
潘金蓮就猶豫,道,“我這世難尋漢子罷了,未必書裏也尋不著?換個來罷。”童老慌忙道,“不是小老欺心,其實寫的好。如寫出來不中小娘子意,任憑揀換,絕無二話。”金蓮這才答允。童老又道,“列位若有至愛親朋想寫他進去,小老兒一並效力,不用加銀。”那三個又貪便宜,遂頭碰頭商議一回,道,“秀才隻想個正途出身,索性寫他做大官,頭一個出場。柳大姐常恨女子命薄,好寫他個富貴兒郎。林充那廝有些可惡,教他丟官死老婆!魯和尚不必改了,還他個賊禿。”於是教老兒一一寫訖。武嵩忽然拍腿道,“該死,忘了我大哥。丈丈也寫他做英雄罷?”童老兒道,“卻是不巧,好角色已被列位瓜分畢了,恰隻剩得一個醜角。”三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肯丟了英雄美人不做。幸喜武岱站得遠,遂由老兒寫作丁骨樹皮武大郎。一時銀貨兩清,眾人上馬而去,直至城外十裏坡方灑淚而別。至於蓮生同兩武如何成家立業、柳端端生下怎般孩兒、潘金蓮嫁著漢子不曾,如此等等諸般雜事,且待說書的有空慢慢分解。
而今天晚,咱且趁著眾位客官打賞的幾文青蚨,沽一壺熱黃酒,切兩碟肉饅頭,回家高臥去也。正是:
自古同人多是雷,且扮滑稽舞一回。點染無稽風月帳,深謝諸子盡此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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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 定製酸文, 好主意! -毛毛小雨- 給 毛毛小雨 發送悄悄話 毛毛小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15: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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