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歸塵,土歸土
十四死後,蘇菲不再故扮年輕,她成了一個和悅慈祥的老太婆,做一大群孫兒輩的祖母、曾祖母,常年吃齋念佛,生活平淡,不再有色彩。
弘曆依然是天底下最孝順的兒子,他為太後廣修佛寺,布施僧尼,但是蘇菲隻常去一座寺廟,就是城外的龍潭寺,每次去,她都要在那棵盤虯臥龍般的龍爪槐下徘徊良久。她越來越沉浸在回憶之中,在她那樣的歲數,沉迷於過去,並不使人覺得奇怪。
蘇菲不覺得那些劃過腦海的回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時那些事情清晰得像重新又活過一遍一樣,她不免覺得那些是昨天才發生的。每當她閉上眼睛,她就會覺得,隻要一睜開,十四就會從背後擁住她,親吻她的耳垂,挑起他們兩人都無法抗拒的激情。偶爾 也會想象自己還在九洲清晏,心不在焉的為先帝鋪紙磨墨,當先帝抬起頭來審視她時,及時的送上一個嬌媚的笑容。
她很少關心現實中的日子 ,無論是朝政,還是後宮,都難以讓她關注,不論是冉冉上升的和紳,還是弘曆日益龐大的嬪妃隊伍,甚至綠萼終於與皇上決裂被廢,她都像是在聽著不相幹的人的故事,不置一詞。她隻在意她喜愛的幾個人。
傅恒一直是蘇菲最關心的人,雖然她與他連談話都很少,但是蘇菲莫名的喜歡他,欣賞他。福康安出生不久,恰逢大小金川戰役慘敗,先後兩位欽差大臣瀆職被斬,傅恒主動請纓,將久經沙場的老將張廣泗和軍機處首席大臣納親打不贏的仗,打得漂漂亮亮。
不論弘曆心裏如何忌憚他,依然不能不承認他的才能品行都是一流,將他任命為軍機處首席大臣。傅恒很有毅力,在處理政務時,謹慎的維護正義,任勞任怨;對待自己的家庭,他一如既往的誠摯,善盡其責,愛護妻兒。但是他不慕榮利,蘇菲覺得他是這個時代少見的高尚的人。
可惜傅恒默默承受了太多的東西,終於英年早逝。傅恒死後,海棠出乎常情的傷心,不久她便出家為尼了。她依然美麗,皇上似乎對她依然有情,聽到她出家的消息很是不忍,但是她心中卻隻有傅恒了,她對蘇菲說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蘇菲並不讚同她出家的做法,可是也不阻攔她。
阿滿依舊過著自由自在、多姿多彩的生活,她常年在外遊玩,偶爾回京陪伴蘇菲,必定有無數的趣事可說,蘇菲喜歡她來看望自己的日子,也鼓勵她天馬行空的來去。這個最有活力的女兒卻是蘇菲的兒女中最先離去的,她和額駙星德一起死於阿爾泰山的一次雪崩,屍體都沒有找到。弘曆很長時間不敢跟蘇菲說出實情,但是當蘇菲終於知道了之後,卻沒有太大的悲傷。她想象那終年白雪皚皚的群山,阿滿的靈魂必定在巔峰之上自由的翱翔。
也許還該提提弘瞻。他比弘晝年輕二十歲,死得卻比弘晝要早。弘瞻自小驕縱,頗有乃兄弘晝的作風,做事情常常無厘頭,隻可惜皇上對弟弟的優容沒有無限度擴展到他的身上,結果就大大的不妙。在蘇菲的記憶中,弘瞻永遠是一幅年輕、英俊、倔強而任性的臉孔。皇上對他絲毫不假以辭色,常常為一點小事就劈頭蓋臉的訓斥一頓。總體而言,弘瞻活得比較鬱悶。
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圓明園裏的九洲清晏突發火災,王公親貴們聞訊紛紛進園問安。弘瞻最後才來,而且一臉的幸災樂禍,與弘曆的幼年皇子們說笑打鬧,惹得皇上大為不悅,當場就全部罰跪。不久就削掉了弘瞻的親王爵位,罪名卻是與弘瞻風馬牛不相及的“幹預朝政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弘瞻這一氣非同小可,不到兩年的時間竟活活的氣死了,年僅三十歲。
接下來是弘晝,他死於乾隆三十五年,不論皇上對這個寶貝禦弟多麽的不耐煩,依舊勉為其難的讓他榮寵終生。偶爾弘晝也有鬧得太過分的時候,蘇菲模糊記得光是“活出喪”的鬧劇,他就上演五六回,每次都引動上萬的人在他府門前圍觀,等著裏麵舍米舍錢。但是皇上對他最嚴厲的處分也就是罰俸三年。蘇菲始終護短,到死弘晝都是太後最喜愛的兒子,也許這才是皇上不能釋懷的真正原因。
據說弘晝臨死時,皇上去看望他,弘晝已經不能講話,隻把手在頭頂上比個帽子形狀,人們都說他是想請皇上封他鐵帽子親王,世襲罔替。但是皇上卻故作不知的將自己的帽子摘下來遞給他,說:“你是想要我的帽子嗎?”這是皇上最後的報複,讓這個一輩子順遂的弟弟到死卻不能順心如意。
蘇菲壓根就不相信這個傳聞:若是弘晝真幹了這事,那他就不是弘晝了。倒是弘晝的遺折別開生麵的用一首打油詩概括平生,諷世加自嘲,蘇菲倒相信是弘晝才有的手筆,那最末的一句是:“平生多少荒唐事,茜誰擷去做奇傳。”弘晝的兒孫都是典型的紈絝子弟,沒有什麽出息,也絲毫都沒有弘晝的靈氣,蘇菲對他們陌生得很。
蘇菲所熟識的人一個個離開人世,而她卻依然活著,人們有時談起來會說:“老佛爺已經八十多歲了吧?她好像會長生不老一樣呢。”錦屏死去的時候,蘇菲的記性已經很差,記不住新來的宮女的名字,於是她以後的貼身宮女就都叫錦屏。最後唯一能始終陪伴她的人就是弘曆,活的比她長久。他是個好兒子,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無奈蘇菲心裏卻總與他隔著一層。
弘曆固執的堅持不論去哪裏出巡,一定要帶太後同行,蘇菲已經到了隨遇而安的年齡,她所關心的人都已經不在,到哪裏對她都已經無所謂,所以她不反對弘曆的安排。隻是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很快就會忘記。那些年裏,唯有一件事,給她留下較深的印象。
那年的三月,皇上奉太後巡幸山東,謁過孔廟,祭奠過孔子之後,回鑾走到涿州,有個頗有些仙風道骨的道士領著個麵貌清秀的童子半路上攔住禦駕,道士聲稱那個孩子是皇上的骨肉。聽到近侍的奏報,蘇菲不禁好笑,她一向知道弘曆風流,隻是風流到這個地步,卻也不太好善後。
隻是她想,那道士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與證據,定然是不會貿然來認皇親,心裏就先信了三分;及到見到那個童子,眉目間果然與皇上相像,那三分就成了七分。隻是事關皇家臉麵,蘇菲不便開口,聽憑弘曆自己處置。
弘曆自然是尷尬不已,也不曾發往大理寺、內務府審理,隻將童子嚇唬 幾句,便武斷的認定那道士是個希圖富貴到鬼迷心竅的騙子。他自己審案、自己定案、自己結案,將道士處斬,童子發配去伊犁充軍。蘇菲想想,雖有些手段過狠,但是也的確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隻背地裏囑咐弘曆要妥善安置那個孩子,弘曆紅頭漲臉的答應著。
說來奇怪,弘曆的皇子生下來的不少,養大的卻不多,裏麵還有好幾個病秧子,弘曆自覺不論文治武功都不愧於祖父康熙,但是若論起子嗣就大大的不如,這是他晚年最感到苦惱的事情。這樣的比較,就越發突出了福康安的卓爾不群。
福康安經常進宮來,他越大長得就越像皇上,在王公親貴大臣中,他是皇上的兒子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皇上很是看重他,不遺餘力的提拔他。在孫兒輩中,蘇菲最喜歡的就是福康安,原因卻是他唯一不似皇上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是傅恒的眼睛,明淨清澈的如湖水般,蘇菲喜歡他來凝春堂,聽他說起自己的雄心壯誌,看他坐在自己麵前,目光閃爍,憧憬著未來。
有一天,蘇菲正在閉目養神,弘曆過來坐在旁邊,似乎有什麽心事。見蘇菲不理,弘曆躊躇再三才開口道:“額娘,朕的裕陵已經修建好了。”蘇菲眼也沒睜的“嗯”了一聲。弘曆又問:“朕一直在思忖一件事,就是額娘百年之後的陵寢,按理應該歸入泰陵,可是皇阿瑪薨逝很多年了,再行開啟封土,也恐驚擾了皇阿瑪。不如就學康熙朝的太皇太後那樣歸入聖祖的陵寢,額娘百年之後可願意歸於裕陵?也好讓朕在地下好好孝敬額娘。”
蘇菲腦子還不糊塗,她清楚的記得當年的太皇太後大玉兒是因為與皇叔多爾袞有私,無顏去見自己的丈夫,才沒有歸葬太宗的陵墓。弘曆這麽說,難保不是覺得蘇菲與十四也有那麽一段類似的往事,也沒臉去見先帝了,才提出這麽個建議。
想到此處,蘇菲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名正才能言順,我是先帝的妻子,自然應該去陪伴他,想來他也一直在等我去呢。”弘曆默然。
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十五的清晨,她的貼身宮女走進她的寢宮,發現她已平靜的死去。她連死亡的日子也選得妥妥當當。
史書中的她,集一切人間美德於一身,說她 “為天下母四十餘年,國家全盛,親見曾玄”。自她逝後,清王朝也就走上了下坡路。
她享年八十六歲,葬在泰陵東北,弘曆到底沒有將她葬入雍正的地宮,不過,想來她是不會介意的。弘曆給她加的徽號是史無前例得長,曰“崇德慈宣康惠敦和裕壽純禧恭懿安祺寧豫皇太後”,想來她也隻會嫌囉嗦罷了
如是觀(清穿) - 完結篇 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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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全文完,作者以後還會有番外更新 -天鑰橋路- ♀ (0 bytes) () 08/29/2009 postreply 04:03:31
• She is lucky to have true love. Thanks. -ekd09- ♀ (0 bytes) () 08/29/2009 postreply 14: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