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長夢河 by: 簡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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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長夢河 by: 簡暗 完結


如果命運是大海,思念就是一條條小河,藏匿於人潮之中。
有些在回到大海之前就已經流盡,有些終究要回歸大海,與命運同在。

搜索關鍵字:主角:江曦嬰,許暮融 ┃ 配角:程梁秋 ┃ 其它:背景歌:LeonardCohen《TheLetters》

寫的不錯的一篇師生戀,細節處的刻畫很有作者特點。簡暗說9.30號填上最後一張,期待啊。




第一章 月色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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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從外表來說,江曦嬰是非常適合做老師的,她五官端正,言行溫和,穿著樸實,不逐時尚,並且從來不把自己化妝成俏麗白領的樣子站在講台上。她的身材也很勻稱,但絕不是火辣辣的,沒有哪位青春期的學生會對她產生不雅的幻想。而且有一點很重要,江曦嬰的嗓音非常好聽,即不尖銳也不沙啞,是柔美而低沉的,要是她的學生能夠靜下心來聽她講課,必定是一種享受。可惜學生們對這位年輕女老師的關注就像對她所教的科目一樣,是很少很少的。
  江曦嬰正式成為這所醫大附屬中學的教師僅僅三個月,教的是高中曆史。實習是在別所學校,後來虧得大學時代導師的幫忙才得到這份工作。江曦嬰非常感激,總想著要好好幹,於是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設計她的課堂,希望更多的學生對曆史產生興趣。然而事與願違,曆史課在這裏是一個漫不經心的科目,學生們大多背題應付考試,即便有了興趣,也隻樂意看些緋聞野史,再有偏激些的孩子,一口咬定課本上的東西是拿來糊弄人的,全不往心裏過。先不說課本知識有何不妥之處,江曦嬰光是問他們:如果這些是假的?那你覺得才什麽是真的?孩子們又懵懵然說不個所以來。
  江曦嬰一直都覺得,現在的孩子對於是非的理解已經有些極端了,他們更喜歡看到傳統與權威受到挑釁,甚至能夠為了這種挑釁進行些不著邊際的想象。曾經還有個學生異常興奮地告訴她自己在一本書上看到了關於多鐸王朝亨利八世立法處死男同性戀的背景下亨利八世自身的性向分析,江曦嬰不認為這個學生真的能夠理解中世紀的歐洲處於一種什麽樣的黑暗,甚至可以說這個學生尚且分不清當時的教會與國王有著怎樣的聯係,她僅僅隻是對國王與同性戀兩個詞產生了狂熱的聯想而已。另外還有調皮的男學生,在她講到中國古代史清史部分時,口沫橫飛地插述鹿鼎記人物韋小寶的傳奇事跡,並且堅信該人物真實存在於康熙朝曆史之中。他們討論韋小寶的貪財好色臨機應變,進而可以討論到官場與資本主義萌芽,到最後還能莫名其妙稱自己的邏輯是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
  江曦嬰有時忍不住會想,自己是不是太認真了,如果放得開些,也許課堂不會這麽滑稽。好在三個月下來,江曦嬰也漸漸開始習慣,因為孩子們調皮歸調皮,卻不會在試卷上寫這些古怪的東西。會寫在試卷上的都是有著曆史決定論風格的標準答案,倒在無形中反映出這些孩子驚人的領悟力。
  
  夏日炎炎。
  江曦嬰站在講台上,預備開始她今天下午的第一節課。待班長叫起立坐下,江曦嬰忽然發現那個喜歡搗亂的程梁秋並不在座位上。早上還看到這孩子在操場上踢球來著,怎麽這會兒就不見了。
  “程梁秋呢?”江曦嬰問。
  班長是個戴眼鏡的男孩,站起回道:“老師你不知道?中午的時候程梁秋、許暮融跟體育老師打起來啦。”
  江曦嬰有些驚訝,無論如何一個十幾歲的學生不可能打得過成年男老師,江曦嬰腦海裏飛快閃過程梁秋那副高高瘦瘦的模樣,不禁有些擔心,忙問:“怎麽回事?”
  班長撇撇嘴,“江老師中午幹嗎去了?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江曦嬰臉一紅,中午她到爸爸的診所睡午覺去了。江曦嬰的爸爸是個退休老中醫,自己開了一家診所,離江曦嬰的學校很近。這樣五黃六月的天氣,江曦嬰得空就偷偷溜過去睡覺,有空調又有床,偶爾還能給爸爸幫幫忙,豈不一舉兩得。
  故此江曦嬰有些汗顏,望著班長不知如何回答,班長卻撇了撇嘴,又說:“程梁秋跟許暮融都已經回家去了,至於陳老師,聽說他下午還有4班的課。”說著,兀自坐下來,埋頭不知在幹嗎。
  江曦嬰哦了一聲,並沒有繼續追問,關於程梁秋的事她是管不著的。
  江曦嬰開始上課,講了大概半小時,快下課了,班主任卻來找她,這位老班主任頭發白花花的,眼神卻銳利得很,一聲不響站教室門前,把幾個上課打野的學生全瞅了個遍。江曦嬰看那幾個孩子嚇得連脖子都紅了,連忙正襟危坐,認真聽起講,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班主任看了下手表,離下課還有幾分鍾時,見江曦嬰已經差不多講完,便熱乎乎地把她拉到一邊,說:“小江呐,下午我還有課,瞧瞧就你比較有空,下課了就你代我去一趟程梁秋家裏,把兩個孩子帶回來上課,知道麽?”
  江曦嬰覺得有些為難,支支吾吾地回道:“楊老師,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兒啊,何況這種事我一個新來的曆史老師哪裏管得著呢,楊老師……”
  話還沒待說完,下課鈴響,學生們都湧了出來,楊主任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點兒也不想多扯,便眯著眼似笑了說:“好嘍好嘍,哪個叫我就逮著你了呢,再不情願也去一趟吧,又沒多遠。”
  江曦嬰的分量就這麽點,哪裏敢不聽班主任的話,隻好勉勉強強點個頭,記下程梁秋家的電話和地址。程梁秋家在北湖一帶,搭公汽過去最少得二十分鍾,江曦嬰先打了個電話過去,似乎是保姆接的,操一口鄉音連問三遍才聽明白是學校的老師過來家訪,又說家長不在,兩個孩子出去釣魚了。江曦嬰皺眉許久,最後一咬牙問了兩孩子去哪裏釣魚,便自己攔了輛計程車找過去。
  
  像這樣炎熱的天氣,會出門釣魚的人實在不多,不過程梁秋特別喜歡和別人倒著來。他興衝衝叫出幾個朋友,按說都應當在上課,可一接到呼台的短信便二話沒說就跑了。最後來了一男孩一女孩,男孩見到正在釣魚的許暮融便打起趣來:“慕容,聽說你們跟傳說中的體育老師幹得戰況慘烈呀。”女孩則笑嘻嘻遞來一罐可樂,也問:“來了多久了,釣到魚沒?”
  許暮融將鴨舌帽往旁邊一扯,遮過左眼下的一塊淤青,隻悶哼一聲,懶得答應。這些孩子大約常常出來玩,彼此都挺了解,那女孩知道他現在不想說話,也就轉頭去找程梁秋,誰知轉了一圈也沒看到程梁秋的影子,隻好又問:“哎,那個東西呢?”
  許暮融瞥了旁邊的魚簍一眼,漫不經心地說:“猴崽兒屁股坐不住,誰知道又跑到哪兒種菜去了。”
  女孩噗嗤一笑,回頭對另一個男孩說,“得,我看我還是回去上課吧!”
  男孩不答應:“走什麽走,宰他一頓再說,難得我下午兩節自習課,跑了也不怕。”
  女孩把他一推,“你倒好,我翹的是班主任的課。”
  “那就是了,連班主任的課都敢翹,你起碼也見到他再走吧。”
  兩個人說說話,又見旁邊還有一副竿子,幹脆也坐下來釣魚。
  所以說江曦嬰來得不是時候,當她擦著汗從圍欄邊下去,那樹叢後麵坐了一排三個孩子,她隻認得許暮融,便站在一米遠的地方叫他,許暮融沒有想到是曆史老師,可他這會兒見著老師就覺得惱,於是根本不搭理,急得江曦嬰在後麵踱來踱去。
  “這阿姨是誰啊?”沒一會兒,女孩好奇問。
  許暮融嗤之以鼻:“咱們班曆史老師!”
  “噢,她是不是想找你?”
  “找什麽,人家來釣魚的。”
  “扯吧!誰會像你們這麽變態。”女孩說笑著又回頭看了江曦嬰一眼,江曦嬰已經夠尷尬了,便指望這個女孩子溫柔好近親些,誰知她回頭靠在許暮融肩膀上又說:“你們老師好土啊。”
  江曦嬰窘得不得了,幾乎開口就想罵人,可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隻好找了個樹蔭坐下來,大概坐了十來分鍾,她覺得不生氣了,於是又靠過去問許暮融:“程梁秋呢,你們不是在一起嗎?陳老師的事,學校正在處理,但是你們做學生的,怎麽可以不上課?”
  許暮融回頭瞧著她,打量了一下,突然笑道:“哦,你是來請我們回去上課?”
  江曦嬰點點頭。
  許暮融把魚竿扯起來,固定在地上,然後站起身走到江曦嬰跟前,他比江曦嬰高出半個頭,基本上是與她平視的,“老師,那你先告訴我學校打算怎麽處理陳遜那個老流氓?”
  江曦嬰根本不知道陳遜到底做了什麽以至於跟學生打起架來,不過就她的印象而言,陳遜是有點兒怪,尤其他的眼神,令她敬而遠之。江曦嬰老實地回道:“這、這我也不知道,班主任又沒跟我說這事。”說完又瞧著許暮融,那頂舊舊的墨藍色鴨舌帽遮去了他半張臉,他兩手插在短褲的口袋裏,直視著她,強光之下,他的臉龐有些難以看清,江曦嬰不由退後兩步,眯起了眼。
  許暮融卻笑了,轉頭對兩個外校的朋友說,“她還眯眼睛呢,好像秋刀家的那隻倉鼠。叫什麽來著?”
  女孩說:“阿花。”
  許暮融哈哈大笑:“哦,對,就是阿花。”
  江曦嬰素來不善應付這些,氣得咬牙切齒,原本想就這麽回去算了。可一轉身,程梁秋已經站在她後麵,拎著條魚,扛著支魚竿,表情嚴肅地說:“慕容,我家阿花怎麽你了。”許暮融側頭,見他手裏提著條肥大的邊魚,居然興奮地上前兩步,“,你上哪兒弄的。”
  程梁秋比許暮融略高一點點,但他要瘦得多,他像是沒有看到江曦嬰在一邊,露著副蟊賊似的表情道:“嘿嘿,我釣人簍子去咯,效率比你高得多。兄弟!”敢情是悄悄從人家魚簍裏勾出來的。他說著又探頭與許暮融後麵的人打招呼,一副眉飛色舞,“溫翎,晚上一起去文建家烤魚。”
  溫翎哭笑不得,“這麽熱天還吃烤魚,你腦子給鍬夾過了。”
  文建卻笑:“去我家沒的問題啦,不過你們老師怎麽解決?”說著向江曦嬰仰了仰下巴。
  程梁秋這才轉過身來,還故作驚訝:“哎呀,這不曆史老師嗎?稀客稀客,您老怎麽有空來這兒?該不會是來探望我們的傷情吧。”說完還做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許暮融憋住笑,程梁秋又捫著心窩窩說:“老師,我們沒事兒,這身子骨兒還行,休息休息幾天就沒事兒了,別擔心哈,等傷好了,我們一定回去上課。”
  江曦嬰一把抓住他的T恤袖口,“你哪裏受傷了?我帶你去醫院檢查,要是沒什麽大礙,現在就回學校,你們班主任有話要跟你說。”
  江曦嬰抬出班主任來,程梁秋看上去才有點怕了,輕輕歎口氣,一把拂開她的手,望著她出奇老實地說:“好吧,既然這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那就走吧,走吧。”
  江曦嬰鬆口氣,還真的以為他肯乖乖回去了,誰知一不留神,隻聽他大喊一聲“快跑。”四個孩子轉眼便撒丫跑得老遠,連魚竿都沒拿。
  江曦嬰大叫:“程梁秋、許暮融。”
  程梁秋跑在最前麵,一躍高唱:“灣仔一向我大曬,我玩曬,洪興掌菅一帶……”唱的不知什麽東西。江曦嬰心裏一急,抓起地上的魚竿和竹簍也追上去,可她穿的涼鞋是細根的,雖然不高,也是不能在草地上奔跑的,江曦嬰才跑幾步,果然腳踝不穩,慘叫一聲摔得滿天星,接著又被白灼的陽光刺到眼睛,難受極了,整個人縮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喂,你沒事吧?”
  不料許暮融卻跑了回來,蹲在一邊,用鴨舌帽蓋住她的眼,然後扶她坐起來,“你傻吧,追什麽追?摔成這樣!”
  江曦嬰的腳踝扭傷,似乎經絡還糾結著,她順不過氣,咬著牙沒出聲。許暮融把她拖到樹蔭下麵,然後坐在一邊看她的腳,很白皙,不像男生那樣很多毛。許暮融說:“恭喜你中獎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準備好當三個月跛子吧。”
  江曦嬰氣得說不出話,看也沒看許暮融,兩手搬住腳,忽然用力一掰,又是慘叫,嚇得許暮融冒冷汗,“你幹嘛?”
  江曦嬰站起來,蹬了蹬腳,不冷不熱地說:“這種扭傷隻要掰一下就好了。”
  江曦嬰說得簡單,許暮融卻很驚訝,對於喜好運動的男孩來說,扭傷是經常有的,但是敢自己掰好的就一個都沒有,因為那的確是非常非常痛的事情。
  許暮融豎起大拇指,“江老師,你真是人不可貌相。”
  江曦嬰拍掉身上的草葉,一把抓住許暮融的袖子:“走,跟我回去。”
  許暮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江曦嬰居然扯不動他,許暮融笑起來,自信地說:“老師,高中生已經成年啦。”江曦嬰聞言放開了手,歎道:“既然成年了,就應該知道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許暮融卻不答應,彎腰拾起地上的魚竿魚簍,瞧她已經沒事了,便準備去追程梁秋,一邊走一邊不鹹不淡地說:“成年人也沒幾個負責的。喏,文建家在湖邊開了魚丸店,老師要不要一起去?”
  江曦嬰搖搖頭,心裏卻在埋怨——這年頭的孩子一個個我行我素的,真欠管教。
  彼時許暮融也不是真的想邀請她,見到她搖頭,他便聳聳肩,徑直走了。江曦嬰又覺得哪裏不對勁,便在後麵叫:“喂,等一下,許暮融!”
  許暮融回頭,蹙著眉頭說:“你該不會真的要去吧!”
  江曦嬰卻問:“你這兒是怎麽回事?”說的是許暮融眼下那塊淤痕。
  許暮融轉身就走,“狗咬的唄。”
  
  江曦嬰沒有直接回學校,而是先到江爸的診所上些跌打藥酒,江爸見女兒狼狽的樣子不怒反笑,“你總說爸爸跟你有代溝,哦,現在好了,你學生跟你也有代溝了。看你等一下怎麽和班主任交代。”
  江曦嬰正在給自己推拿,瞪了江爸一眼:“爸,你不知道,我像這麽大的時候哪有這麽淘神呀。”這話說得江爸心裏還有些愧疚,原來江曦嬰讀高一時,江爸江媽正在協議離婚,問到她要跟誰,江曦嬰不哭也不鬧,選擇了爸爸。江爸嚴厲,從小沒少打過孩子,原本以為女兒肯定會鬧著要跟老婆一起走,結果卻不是那樣的。女兒從小就有著與一般小孩不一樣的洞察力和價值觀,後來她媽媽走時也哭得厲害,說自己最不後悔就是生了這孩子。
  江爸拿起桌上的鴨舌帽,問:“這是誰的帽子?”
  江曦嬰唔了一聲,一邊下床穿鞋,一邊說:“學生的,忘了還。”然後接過帽子扣在皮包上,“爸,那我去學校了。”
  江爸揮揮手:“冰箱裏有奄好的番茄,吃兩口再走。”
  江曦嬰最喜歡吃冰鎮糖番茄,於是端出盤子就站在門邊吃,不一會兒,竟然看許暮融的爸爸從馬路對麵走過。這馬路窄,又沒什麽來往的車,江曦嬰清楚看到許暮融爸爸戴著副眼鏡,麵容嚴肅。江曦嬰心想,看樣子是被班主任請去的,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這下許暮融該老實了。
  江曦嬰回到學校時也差不多快放學,她收拾了一下學生作業預備帶回家看,同事燕華見她腳上貼著膏藥,打趣問她:“你踩老鼠夾啦。”江曦嬰瞪了一眼:“你還敢說,中午出了這事也不跟我吹個氣,就知道自己躲起來,沒義氣。”燕華推了推她,“好啦,誰叫你中午跑去睡空調差點睡遲到。別生氣了,我們去K歌,鍾欣還約了幾個男老師。”
  江曦嬰擰眉,“約了誰?”
  燕華擠眉弄眼,“許顏,胡八一,還有陳遜。”說著又一頓,“哦,對了,陳遜去不成了,現在正在校長那裏開會。”
  江曦嬰想了想,收拾好東西和燕華一起走出辦公室,邊走邊問:“中午到底怎麽回事?”
  燕華說:“好像是陳遜對他們班上一女生毛手毛腳,被程梁秋罵了,後來給罵火了,就打起來了。”燕華說著又冷笑:“這下可有意思,程梁秋的爸爸是省醫院的院長,雖然沒來過學校,可凡事都有校長照應,陳遜又是校長的親侄子,兩個人弄出事來,校長不好做嘍。”
  江曦嬰點點頭,後來想到許暮融臉上的傷,“陳遜這麽大人怎麽還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燕華說:“我聽說許暮融的爸爸已經來了。”
  江曦嬰嗯了一聲,兩人走出學校大門,鍾欣然已經和幾個男老師在那兒等著。江曦嬰卻莫名回頭看了看,那學校一號教樓的最高一層,會議室裏的燈亮著,小操場正中央五星紅旗降下,低沉黃昏,猶如突然降臨,籠罩著一切,使人靠得近卻看不清,什麽也看不清了。
  話說燕華和鍾欣然,簡直是兩個麥霸,K起歌來跟變了身的摩登大聖一樣什麽姿態都有,燕華一邊唱鄧麗君那首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一邊還要丟麥式飛吻,鍾欣然嘻嘻哈哈湊在一旁鬧,時不時和上兩句“不采白不采。”笑得兩個男老師前仰後合。江曦嬰這一整晚就沒能碰到麥克風,不過無所謂了,她本來也沒這份心情。
  江曦嬰坐在沙發最外麵,幫她們點歌,其實大多時候她們都會唱時下比較流行的歌,俗是俗了點,氣氛非常活躍。後來教物理的胡八一坐在江曦嬰對麵,已經和燕華抱在一起了,他似乎有些激動,醉漢一樣大聲說:“江老師,給我點……那個……那個晴空萬裏。”
  江曦嬰一頓,胡八一叫:“快點呀。”
  江曦嬰喟笑,給他點好了歌,然後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沒有人理會,一個個都專心聽歌去了,江曦嬰默默走出包房。
  這個K歌廳設計得像個迷宮,江曦嬰繞來繞去繞得暈頭轉向,好容易找著了洗手間,卻發現門口竟然排著隊。無奈歎口氣,心想反正也不是來上廁所的,於是她轉身又出去了。這時已經夜晚十點,外頭星光滿天,江曦嬰走到歌廳附近的報刊亭後麵,左右看看沒什麽人,便從包裏掏出一包煙,點好咬在嘴上,思想首先滯了一瞬,然後才深深吸上一口。江曦嬰木然地看著漂浮的白煙,不知不覺,她似乎有那麽點兒喜歡尼古丁的味道了。後來她順手將打火機放回包裏的時候,發現許暮融的鴨舌帽還掛在上麵。她把它取下來,就著路燈仔細看著。
  曾經有人這樣說過:女人的眼睛看東西,最先看到的往往是男人所看不到的,所以男人總是不明白女人的心。江曦嬰由著自己的思緒漸漸飄遠,她的手指卻準確無誤沿著帽子的邊緣輕輕摩挲著,結實而陳舊的布料已經起了毛,好像這頂帽子自己曾經經曆了一場萬分精彩的思考,才至於變得像現在這樣,墨藍退卻鮮豔,灰暗來做底色。
  江曦嬰又想到了許暮融。其實自打她開始帶這個班,印象比較深的男學生一直是程梁秋,這個孩子不僅家境殷實,本身也很聰明,成績從沒下過校內前三,所以一旦他搗起亂來,沒人應付得了。而程梁秋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許暮融,兩個人總在一起出出進進,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許暮融。江曦嬰早前聽燕華說過,許暮融的爸爸也是省醫院的,職位挺高,但還是要歸程梁秋的爸爸管,因此這兩孩子的關係也很微妙。
  其實,許暮融的眼睛十分漂亮,是那時她眯著眼看他的時候發現的,有一種光明正大的遵循自我的感覺,似乎是多年以前江曦嬰自己。
  這天晚上燕華喝醉了,稀裏糊塗非要跟著胡八一回家,胡八一倒是想啊,就連鍾欣然也跟著起哄,可是江曦嬰硬沒同意。幸虧胡八一自己也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東西,隻好帶著無限惋惜的心情打車送了女士們回家。江曦嬰不放心,於是把燕華帶回自己家裏,好在那時江爸已經睡下了,不然見到這種情景,準得生氣。
  江曦嬰由著燕華在她床上滾來滾去,自己卻睡上地鋪。房間裏開著空調,她拉開了一半的窗簾,隻看到黑區區的樹影和暗藍窗棱。江曦嬰驀然感到有些可悲,人生似乎就這麽簡簡單單地平淡了。
  
  翌日,是個周五。學校開始籌備冬季運動會,這次運動會是由三所學校聯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參加比賽的學生總數達到一千。江曦嬰和燕華負責獎品事宜,一到下課放學兩人就去逛百貨,看看買些什麽比較合適。
  至於程梁秋和陳遜那件事,隻是內部處分了一下,陳遜向兩個孩子家裏道了歉。燕華這個大八卦後來告訴江曦嬰,之所以這麽和平解決,其實是因為醫生鑒定證明陳遜的傷比兩個孩子要嚴重,而且又是個醜事,所以隻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曦嬰到下課時間去找許暮融,想把帽子還給他。可是他回回都跟程梁秋一起去打籃球,遠遠就對她叫:“老師先收著,等我打完球自己去拿。”可他一次也沒有來拿,燕華說:“你上課的時候給他不就得了。”江曦嬰搖搖頭:“這樣好像有點怪。”
  直到周三下午江曦嬰上課,正巧又是第一堂,程梁秋厚著臉皮遲到十分鍾,站在門口對她說:“中午打了一場比賽,嘿嘿,跟3班打的。”江曦嬰瞧他穿的背心整個濕透,於是皺眉說:“你這樣怎麽上課?”程梁秋往門上一靠,一副能奈我何的表情,“不上也可以啊,隻要老師別去投班主任就行啦。”江曦嬰氣死了,又不能真的去找班主任,“你就站在外麵,等衣服幹了再進來。”程梁秋噢一聲,竟然脫下背心打赤膊站在外頭,於是江曦嬰提高了嗓門喝他:“你做什麽?”程梁秋還死皮賴臉地說:“曬衣服啊!”江曦嬰恨不得拿手裏的教科書狠狠砸過去,砸清醒這個壞小子。可是許暮融這時也回來了,他是被班主任叫出去的,回來站在門口,看到程梁秋,便問:“你裸奔?”程梁秋聳聳肩,回道:“衣服濕的,老師不讓進。”於是許暮融望向江曦嬰,忍不住撲哧一笑,“人家是女老師,你這不耍流氓嘛!我抽屜裏有一套球服,你穿吧。”說著走到位置上拿了衣服丟給程梁秋,程梁秋穿好衣服,向江曦嬰做了個巴頓式致敬,便屁顛兒地回到座位坐下。
  不過要是以為這樣程梁秋會老實了可就大錯特錯,課才上到一半,整個教室都能聽到他的鼾聲,可見他美夢正酣。其他學生都笑得不行,江曦嬰沒轍,跑過去敲他,“出去,你出去。去我辦公室睡去。”程梁秋睡得雲裏霧裏,一伸手擦了擦口水,居然真的跑去她辦公室睡覺了。
  江曦嬰覺得自己簡直沒有一點威信,下課回到辦公室,程梁秋已經走了,燕華卻跑來跟她說:“你們班那個孩子好可愛啊,跑來睡覺哩,幸好就我一個人在,他說是你叫他來的。”江曦嬰把書甩到桌上,“你還說,氣死我了,我一點老師的尊嚴都沒有了。”說完左右看了看,覺得桌子上差了點什麽,“咦,帽子呢?”
  燕華說,“哦,那孩子拿走了,說是他朋友的。”
  江曦嬰恍然大悟,“哦,對哦,這樣也好。”
  程梁秋回教室的時候戴著許暮融的鴨舌帽,把板凳一翻,坐在許暮融對麵,“你的帽子怎麽跑江老師那兒去了?”許暮融抬頭:“哎?還留著呢,我以為早給扔了。”說著取過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她撿的啦,我還一直忘了去拿。”
  程梁秋點點頭,“班主任剛才叫你去幹嗎?”
  許暮融冷笑,“陳遜偷偷把我從冬運會短跑名單裏劃掉了。”
  程梁秋一拍桌:“這個老流氓……。”
  許暮融笑了笑,又順勢望向門外麵,正好江曦嬰抱著一疊書和班主任走過,班主任在交代些事情,江曦嬰連連點頭,許暮融心想:真是奇了怪,怎麽最近總是看到江老師。
  程梁秋見許暮融散了神,拿手在他麵前揮,“喂,你神遊呢!”
  許暮融頭一仰,靠在椅子上,“遊個頭,這次班主任出麵讓我參加比賽了。”
  程梁秋便趴在桌上,“班主任什麽不好就這點好,凡是能拿第一的就給他機會拿第一。”
  
  秋老虎過去以後,天氣整個驟直下降,刮大風,下寒雨,穿衣服基本上是一天加厚一些。到了11月底,下午時間江曦嬰和燕華在辦公室裏備課,冷得直打哆嗦,燕華一個噴嚏下來,突然撲咚一聲倒在桌上,江曦嬰慌忙跑過去,“燕華,燕華,你怎麽了。”燕華頓了一下,終於抬起頭來,滿腔悲愴:“我快要凍死啦,請記得把我埋在五星紅旗下。”江曦嬰擰住她的耳朵:“走,我現在就把你埋了。”兩人打打鬧鬧,被門外的胡八一和陳遜看了場好戲,胡八一等她們鬧完才拉著陳遜進去。燕華問:“你們來做什麽?”胡八一說:“我給你拿了個爐子過來。”燕華樂死了,忙跑過去烤她的手,胡八一卻把她一抓,“不能這麽烤,現在舒服了,過後會長凍瘡。”燕華皺著眉,“那麽怎麽辦?”胡八一說:“我先給你搓一搓,手熱了再去烤就沒關係。”這兩人儼然開始表演二人世界,江曦嬰哭笑不得,轉過頭當沒看見。
  陳遜笑嗬嗬地走到江曦嬰桌邊,對胡八一說,“吃豹子膽啦,叫人看到告到叔叔那裏,別想我幫你說話。”
  聞言,燕華忙把手抽了回來,胡八一又伸手抓回去,“別怕,別怕。就這一次。”
  江曦嬰沒理他們,倒是對一邊的陳遜非常防備,陳遜的眼神總給她一種很恐怖的感覺,直勾勾地,好像隨時可能做出什麽事來。江曦嬰不由往裏坐了一些,陳遜卻一屁股坐在她的桌上,隨手挑起本作業本來看,然後漫不經心地問:“江老師,聽說你和燕華負責冬運會的獎品,是什麽好東西?”
  江曦嬰勉強笑了笑,“我們隻是負責徑賽的個別項目而已。”
  陳遜壓低身子問:“是什麽東西呢?”
  江曦嬰往後退:“徽章,計算器,還有球鞋。”
  陳遜看著她,“噢。”但是不起身,“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江曦嬰額頭冒汗:“沒、沒有。”
  陳遜納悶地坐起來,“那你怎麽老避著我呀。”
  燕華這時接了話,“那不都是因為你喜歡耍流氓唄。”
  陳遜臉一紅,“我哪有啊!我……”剛要辯解,門口卻來了不速之客,正是許暮融和程梁秋,可能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程梁秋不懷好意地說:“哎喲,陳老您真是無處不在。難得有這機會,我可得提醒提醒您,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您不能看咱曆史老師年輕單純就痛下毒手啊,小心陰溝裏翻船咯。”
  陳遜氣得跳下桌子,兩步衝過去拎起程梁秋的衣領,“你小子囂張什麽,別以為你爸是個院長我就怕了。”程梁秋大笑:“哦,原來您不怕啊,那是誰在我家跟我爸下跪保證沒有下次的?”陳遜的臉這下丟光了,差點兒又要打人,可手卻被江曦嬰抓住,“不管他爸爸是誰你都不可以打他,他是你的學生。”陳遜往一邊啐了一口,放開程梁秋,又看了眼許暮融,發作不得,隻好作罷離開。
  江曦嬰鬆口氣,問程梁秋:“沒事吧?”
  程梁秋一笑:“這小老師真有意思。”說著回頭看向許暮融:“別的老師勸架都說‘我的天哪,陳遜你打誰不好要打他?你知不知道他老爸是省醫院的院長。’”他學著那些老師尖酸的樣子說話,許暮融大笑,回道:“這下好了,你回去可以跟文建他們表演新的。”說著也清了清嗓子,學著江曦嬰一本正經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說:“不管他爸爸是誰你都不可以打他。”程梁秋嚴肅地接道:“他是你的學生。”兩人又是笑,連一邊的燕華和胡八一都笑倒了。燕華還順手抽了胡八一一耳摑子,“剛才你發什麽愣?”胡八一悄悄說:“我這不是不想放開你的手嗎?”
  江曦嬰大概氣習慣了,反倒坐在一邊,冷冷地問:“有什麽好笑的,你們來作什麽?現在應該是上課時間。”
  程梁秋說:“是自習課我們才來的,明天下午我們有一場籃球比賽。打贏的隊伍可以參加冬運會聯賽。但是下午除了一節自習課,還有兩節曆史課,班主任要我們先來跟你請假。”
  江曦嬰心想,做什麽表麵文章,反正都安排好了,她答不答應都一樣。江曦嬰點了頭,又見許暮融沒說話,於是問他:“你也是籃球隊的?”許暮融指了指自己的袖標:“我是隊長。”程梁秋也叉著腰,奸笑:“本大爺是王牌!”
  江曦嬰哦了一聲,“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出去了。”
  許暮融和程梁秋相繼走到門口,程梁秋突然又回頭,“小老師,幹脆明天下午讓我們班都來當啦啦隊吧,少上兩節課又沒關係。”
  江曦嬰說:“我的課有那麽無聊?”
  許暮融撲哧一笑,推著程梁秋往外走,“你別撩她了。”
  等他們都走了,燕華卻跑過來,“我說,你們班學生個性挺突出的,讓他們同學去加油也不錯。”江曦嬰想了想,其實學校高中部的籃球隊有好幾支,其中一支是由體育老師陳遜帶領的,其他則是學生自發組建,論能力似乎程梁秋那支最為突出,但他向來跟陳遜不和,所以校內比賽雙方總是互不相讓。再加上這次冬季運動會是三校聯辦,每個學校隻能派出2支隊伍比賽。陳遜的隊伍已經出線了,還剩一個名額程梁秋自然不會放過。
  第二天下午,江曦嬰上課上了才五分鍾,發現許多同學都頻頻往窗外看,雖然什麽都看不見,江曦嬰歎口氣,放下課本,“想去看比賽的同學舉個手。”班上嘩拉拉全舉了手,江曦嬰把課本一合,“好吧,去吧。經過走廊的時候要小聲點兒,不要吵到別人班上課。”
  教室裏真的走得一個學生也不剩,全都衝到室內籃球場去了。江曦嬰想想自己也沒什麽事做,於是也跟去看。賽勢似乎呈現出一麵倒的趨勢,到下半場開場,程梁秋他們以27比10領先。圍觀的不止自己班學生,還有其他班和初中部的孩子。江曦嬰在裏麵被人擠來擠去,擠到球場邊上,忽然一個球打過來,正對著她的臉,許暮融衝過來撈球,一個手肘打到江曦嬰左臉上。
  全場安靜下來,許暮融忽然回了神,“江老師?怎麽是你,沒事吧!”江曦嬰趕緊拿手托著臉,頻頻後退,“沒事,沒事,你們繼續,我沒事。”也不等許暮融再說什麽話,她轉身就跑走了。
  江曦嬰的臉火辣辣的,她從來沒有被男孩子撞過,這是第一次,嘴裏都擦破了,流的血直接往肚裏吞,非常腥。江曦嬰先去醫務室要了塊毛巾沾水敷著,然後才回自己辦公室,一個人坐在那裏長籲短歎,真不知道這是湊的什麽熱鬧。
  第二天江曦嬰就這麽去上課,一進門,學生們都沒說話了。因為她的臉實在腫得厲害,想笑都笑不出來,隻讓人覺得疼。程梁秋當下踹了許暮融一腳,說:“看你把小老師打得,還不快點道歉!”眾目睽睽之下,許暮融坐在那裏不說話,也不看江曦嬰,程梁秋心裏覺得奇怪,又推了他一下:“你在搞什麽鬼啊,說啊,對不起。”許暮融不情不願,瞟了江曦嬰一眼,終於飛快說了聲對不起。其實江曦嬰一直覺得這事兒是自己活該,因此聽到學生說對不起,更加感到狼狽,忙說,“沒事,沒事,好好上課就行了。”
  這大概是她至今最為和平的一次課堂,簡直可以說是用鮮血換回來的。
  下課以後,江曦嬰獲準提前回家,於是收拾好東西就早早下班。誰知剛走出門口,發現許暮融站在外麵和幾個外校的孩子說話,許暮融看到她,回頭和朋友招呼幾句就追了上來,“江老師,你的臉還疼麽?”江曦嬰搖搖頭,“我沒事,你怎麽不上課,下午還有輔導呢。”許暮融笑了笑,“我要去參加青少年集訓。走吧,送你一程。”說著把自己的自行車拖出來,自己先騎上去,然後轉頭看她:“快點呀。”
  江曦嬰見他的車根本沒有後坐,她也不可能坐在他懷裏,於是笑了笑,“行啦,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爸爸是中醫,回去讓他給我折騰折騰就沒事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反正也是我活該。”
  許暮融撲哧一笑:“你這人一開口就不像老師,老師不像你這樣。”
  江曦嬰問:“那應該像哪樣?”
  許暮融說:“反正不是你這樣。你上來吧。”
  江曦嬰不理,捂著臉徑直走。許暮融就騎著車跟在後麵:“喂,怎麽啦?我不是說對不起了麽?老師?老師?江老師?還疼啊?我不是故意的啊。喂,喂,別走啊,要不你打我,這總可以了吧,打哪兒都行,拿石頭砸我也行。喂,喂……”
  江曦嬰簡直聽不下去,突然停了下來,轉身看著許暮融。許暮融一愣,江曦嬰不徐不緩地說:“你今年多大了?”
  許暮融不知道為什麽不想回答。
  江曦嬰說:“十五、六歲吧”
  許暮融看著她。
  江曦嬰又說:“我比你大七歲,而且是你的老師,你不能用這麽輕佻的口氣跟我說話。明白嗎?”
  許暮融臉一垮,從車上下來,說:“我要是不明白就怎麽了?”
  江曦嬰哪裏怕她,轉頭就走,“不明白當然更好。”說完又覺得口氣不大對勁,回頭看許暮融,許暮融卻推著車走過來,打量了她一晌,之後又騎上車,看上去有點兒發笑,他說:“江老師,你太認真了,讓人玩笑都開不下去。”說完叮鈴叮鈴按了兩聲響鈴,“走咯,拜拜。”
  許暮融不管江曦嬰怎麽想,自己徑直騎著自行車飛奔上路,遇到下坡時他連刹子也不刹直接衝了下去。許暮融滿腦子裏都在回想自己剛才的話,他竟然對老師說 “我要是不明白就怎麽了?”這簡直是程梁秋平日調戲女孩兒時的腔調,怎麽不知不覺自己也用上了。許暮融接著又回想起上課時候的江曦嬰,用一隻手托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另一隻手在黑板上布置提綱,一不小心讓粉筆灰末掉到眼睛裏,她會很久都不轉過身來,隻是背對著他們講課,背對著他們擦眼睛。程梁秋一老嘲笑她笨手笨腳,可那時候的許暮融還連她什麽樣子都記不得,為什麽現在忽然變得不同?
  許暮融所參加的集訓是為省青少年運動會做準備的,他到了集訓學校後一直在做起跑練習,百米短跑是個需要相當爆發力的項目,恰好給了他一個發泄的機會。許暮融在操場上反複起跑、衝刺、起跑、衝刺,到這天集訓結束,他一次也沒有跟其他學校的熟人打過招呼。
  幾個曾是他初中同學的男孩站在一邊,原本想來聊上幾句的,又覺氣氛不對,便猜他是遇到了煩心的事,識趣地離開了。
  到了晚上,老師也要走了,囑咐許暮融早點回去好好休息,許暮融卻不肯走。老師覺得奇怪,“你這孩子實在精力過剩。”然後擰著他,“走,走,回家去。”許暮融被扯著走,一直扯到大街上這老師才鬆手,然後站在路燈下看著許暮融把自行車騎出來,老師笑了笑,摸著他的頭說:“如果真有什麽鬧心的事可以跟老師說說,就算不跟老師說也可以和朋友聊一聊。悶在心裏難受,知道吧。好了,快回家去,晚了你爸媽要擔心。”
  許暮融默默點了頭。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個毛月亮,許暮融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時不時會抬頭看一看。他覺得這毛毛的月亮就像他的心一樣,是有點怪怪的,似乎藏著什麽東西正在等他自己去發覺。那樣朦朧的月光映在漆黑夜幕之上,呈現出明顯的過渡的顏色,由中心向外層層展開,就像童話裏的感覺——那是不得而知的,浪漫的,有些可怕又有些向往的,莫名的,也是注定的。
  就這麽想著,許暮融的心情突然變好了。




第二章 蝴蝶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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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末考雖然是在冬運會之後,可也不遠了,學生們卻似乎沒有一點備考的情緒,不是在準備比賽就是在組織拉拉隊。連著兩周下來,學校大小操場都是副人滿為患的樣子。另外,燕華和胡八一也正式談起了戀愛,總得來說,胡八一表現不錯,正兒八經帶著燕華一起跟校長交了底,說過兩人是要結婚的,後來校長隻叫他們在學校時少見麵,回家了就是他們自個的事。
  胡八一和陳遜的關係不錯,趁著他和燕華好上了,陳遜便非要燕華幫忙牽線,想搭上江曦嬰。坦白來說,陳遜的條件並不差,除了有些好色,其他也還好。燕華後來就把這事跟江曦嬰說了,江曦嬰氣得幾天沒理燕華。燕華問她:“陳遜怎麽不好了,人又高,長得也不錯,就是有點兒愛玩。”江曦嬰朝她扔抹布:“我當你朋友,你當我什麽。”燕華沒轍,回頭拿胡八一出氣,“都是你那兄弟害的,你去跟他說別再瞎打主意。”胡八一也有點不高興:“這什麽意思,陳遜條件比我們都好,小江還有什麽不滿。說他好色什麽都是她班上那幾個臭小子謠傳的,再說了,小江不是談過朋友後來吹了嗎,陳遜又沒嫌棄。”
  燕華氣死了,朝著胡八一吼:“談過朋友就怎麽了?”
  胡八一連忙緩和口氣,“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大家都是成年人,用不著連個機會也不給就把話說死了?何必呢?先相處一下,處不來的話再分不就行了嗎。”
  燕華覺得胡八一說得有理,但是她也不敢再跟江曦嬰提這個事,她覺得江曦嬰在這方麵存在著某種精神潔癖,一味追求著並不存在的愛情。燕華斟酌了一下才答應胡八一,適當的時候會幫忙給陳遜製造機會,胡八一說:行,隻要別拖得他沒興趣了就成。
  燕華聽後覺得酸酸的,問胡八一:“當初你要一直追不到我,是不是就不追了?”
  胡八一嘿嘿笑:“別做這種沒有意義的假設啊。”
  
  就這樣,江曦嬰每天除了要安排在預定時間內上完課本內容以外,還要時刻防備著陳遜。這個人總是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麵前,毫不顧忌地用直勾勾的眼神看她。一天下午,江曦嬰在學校的小賣部裏坐著,小賣部的老板以前也是學校的老師,難得有機會,便和江曦嬰講了很多以前的事。
  那時正好是下午第三節課的時間,江曦嬰看到許暮融和程梁秋提著籃球從小賣部門前經過,不一會兒陳遜就進來了。江曦嬰連忙起身要走,陳遜卻先在她旁邊坐下,“江老師再坐一下吧,別一看到我就走啊。”江曦嬰不想弄得別人起疑,隻好坐下。
  陳遜便靠近她耳邊,“八一說你看不上我。”然後頓了頓,小聲問:“為什麽?”
  江曦嬰臉色泛白,回了句對不起,就要往旁邊坐開些,卻忽然被他抓住了手,“給我一個機會。”
  江曦嬰壓低了聲音,“你先鬆手。”
  陳遜鬆手,見她不逃了,才笑嘻嘻說:“江老師是個對感情很有克製力的人,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江曦嬰說:“你卻很會對付人,我越是膽小,你越敢。”
  陳遜沒有生氣,還是笑,趁這機會就開始說自己家境如何好,有什麽愛好,將來要去哪裏玩。說了很久,大概半小時,許多打完球的學生都開始湧到小賣部裏買東西。人一多,陳遜才收斂了些,江曦嬰連忙起身跟老板打個招呼就要回辦公室。誰知剛走出去,許暮融和程梁秋正好在二樓的走廊上跟她揮手。
  程梁秋拋了個曖昧的眼神,怪腔怪調地說:“江老師,你不會真的跟陳遜好上了吧!剛才在小賣部裏坐那麽近,連我們進去買汽水你都沒看到。”
  江曦嬰臉通紅,生氣歸生氣,卻不想跟學生解釋,許暮融見她不說話,切了一聲,拉著程梁秋走了。
  
  天氣冷的時候上課,孩子們特別容易睡著。為這江曦嬰沒少煩惱,後來還特意找了幾個笑話,講到袁世凱複辟,竊取革命果實的時候,江曦嬰一本正經地說:“據說,袁世凱死後,有人送了一副對聯吊唁,上聯:中華民國萬歲,下聯:袁世凱千古。你們看這上聯的‘中華民國’四個字和下聯的‘袁世凱’三個字是不對稱的,所以這意思就是:對不住。”說完哈哈笑了兩聲,全場默然,許久班長才問了一句:“老師在說笑話?”
  接著是程梁秋誇張無比的大笑。江曦嬰腦門冒汗,在數次嚐試皆以失敗告終以後,終於承認講笑話不是她的風格。程梁秋還坐在下麵,掏心挖肺地說:“同誌們呐,同誌們,咱江老師鼓起了多大勇氣才來講這麽個冷得噴飯的笑話,你們可千萬不能將這點兒幽默主義萌芽掐死在搖籃裏呀,來來來,都像我這樣,笑一個,給點兒麵子。”
  江曦嬰覺得自己都快窘習慣了,下課遇到燕華,還被燕華給逼供。其實燕華剛才正在隔壁上課,聽到爆笑就知道江曦嬰又勇敢了一回。笑完了燕華還是會安慰她:“沒事兒,講著講著總能找到自己的風格。”江曦嬰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垂頭喪氣,“燕華,你說像我這樣一根筋通到底,死不招人喜歡的老師有啥用?”燕華笑:“你呀就是太認真了,老給自己壓力,誰說沒人喜歡你了?”燕華拍了拍她的背,“走啦,走啦,還沮喪什麽,吃午飯去。”
  他們去了學校門口的一家飯館,因為學校的食堂正在翻修,暫停營業,這段時間學校的老師和學生要麽自己帶盒飯,要麽就到外頭的餐館解決溫飽問題。本來她和燕華邊吃邊聊挺開心的,沒想到陳遜突然竄到她們桌上,然後賴著不走,非要請客。
  江曦嬰這一餐簡直難以下咽,燕華也坐在一邊好幾次悄悄跟她使眼色,叫她忍著些。也不知道陳遜的臉皮怎麽厚到這個地步,對他不理不睬的時間也不短了,這人依然陰魂不散,更甚者,還有些樂在其中,用陳遜自己的話說,這叫“隻要心意真,鐵杵磨成針。”
  陳遜坐在桌對麵,不時要說些其他老師鬧過的笑話,家長裏短的,好像自己交際甚好。他越這樣,江曦嬰越覺得厭惡。陳遜話完了見她不說話,於是問:“江老師,你喜歡什麽類型的?”
  江曦嬰迅速回了一句:“我喜歡話少的。”
  陳遜不怒,反笑,冷冷的,有點譏諷意味,他抽出一隻煙,也不問女士們介意不介意,徑直抽上了,隔著一桌之遙對江曦嬰說:“我喜歡江老師這樣的,話不多,膽子小,卻還帶刺兒,不是很有趣?”
  燕華見江曦嬰極有爆發的趨勢,生怕她把上課時憋的氣都發在陳遜身上,於是一跺腳拉起江曦嬰,“陳遜你不會看臉色呀,本來她今天就心情不好,你這不瞎搞麽?好了,我們走啦,謝謝你請客,八一回來我再叫他請你。”
  話畢拉著江曦嬰走,江曦嬰非要自己給錢,卻見陳遜倒了杯啤酒,若無其事地對她舉杯。“可以坐下來再聊聊。”他說。
  江曦嬰實在舍不得甩下錢包裏唯一一張紅鈔票,隻好給燕華拉走了。
  燕華在路上說:“真奇怪,你怎麽這麽討厭陳遜。”
  江曦嬰說:“我不喜歡夜郎自大的人。這有什麽奇怪,難道你喜歡?”
  燕華一笑,“那也說不定,如果他這麽追我,畢竟他家條件比我家八一好。”
  江曦嬰擰著燕華的耳朵:“胡說八道!”
  
  萬眾矚目的冬季運動會將進行兩天。雖說是三校聯辦,但主賽場還是在他們醫大附一中。第一天是個星期五,那一大早七點都不到,學校門前已經聚集了許多參賽選手。
  江曦嬰和燕華兩個人也在辦公室裏清理比賽獎品,燕華搬了幾箱飲料就在一邊喘大氣,“我說,天氣這麽冷,咱們可別累出汗來,容易感冒。”江曦嬰說,“又沒人催你,還早呢,慢點兒搬就是了。”燕華搖搖頭,“我打電話叫八一來幫忙。”江曦嬰咯咯笑,“有男朋友就是不一樣。”說著搬起一箱東西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打了個激靈,連忙回頭說:“你別叫胡八一把陳遜也一起捎來啊。我吃不消!”
  燕華邊打電話邊對她笑:“你這是避瘟神呢,我怎麽覺得陳遜有點兒可憐!”
  江曦嬰歎氣,不禁感慨萬分,“怎麽女人的心老是向著男人呢。”
  燕華鬼叫:“難道你不是女人?”
  不過江曦嬰已經搬著東西下樓了。
  
  假如能用哪怕一秒的時間來思考結局,也許許暮融根本不會在這個時候帶著女孩躲在器材室裏調情。女孩是他自己找程梁秋介紹的,程梁秋倒很興奮,到處給他物色,很快就找來了一個外校的學生。用程梁秋的話說,這女孩是典型的“好白癡”,皮膚好,牙齒白,小腦癡,非常適合戀愛入門。這即是許暮融的第一個女朋友,因為今天有許暮融的比賽,所以她來給他加油。或許是賽前的心情太過興奮,不知怎麽許暮融忽然想做一些有點過分的事情,怎麽說呢,就是所有健全的十六歲少年都會想做的齷齪的事。
  他把她帶到器材室,關上門,然後躲在跳馬墊後麵,周圍黑區區,而她羞羞答答垂著頭。許暮融覺得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明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是他無法停止。他首先觸摸了一下她的臉,她很害羞,卻沒有避開。許暮融覺得心裏有一團無名的火在燒,他把手放在女孩的胸脯上,她也隻是怯怯地叫了幾聲,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可他什麽也聽不見了。他焦急地解開她的衣服,將手伸到她的裙子裏,第一次真實地摸到了女性的私處。許暮融嚇了一跳,比起女孩意思不明的半推半就,他覺得自己手指上傳來的濡濕的感覺更加奇怪。
  女孩開始回抱著他。
  這時突然有一絲光亮射進來,嚇得她整個人縮成一團。是有人進來了,許暮融輕輕抽回手,吸一口氣,攬她靠在一邊,“不要怕,不出聲就行了。”
  進門的是陳遜,帶點兒自言自語,“奇怪,門怎麽鎖上了,幸好我有鑰匙。”
  陳遜晃著手裏的鑰匙,回頭看著燕華和江曦嬰,“喏,是要什麽東西,我幫你們找。”
  燕華說,“就要幾個跨欄。”
  陳遜走到裏麵拖出幾個跨欄,“你們兩個女的怎麽搬得動,是誰這麽欺負你們啊。”說著把跨欄全部拖到外麵,“燕華,你去叫八一來幫忙。”燕華說,“八一和校長他們出去了,不然我才不會來。”
  陳遜望著不說話的江曦嬰,想了想走到外麵叫人,叫來了兩個男老師,“燕華,他們幫你搬,你帶他們過去就行了。”
  江曦嬰急忙跟著走,“我也一起過去。”
  陳遜卻攔住她,“你先別急,我有話跟你說。”
  江曦嬰問:“你要說什麽。”
  陳遜笑:“你老這麽躲著我也累,不如咱們一次把話說明白。難不成你還怕我在學校裏對你做什麽?我沒那麽下流吧。”
  這話倒讓燕華聽著心裏犯寒,江曦嬰卻說:“說完了你保證不來騷擾我。”
  陳遜說:“我保證。”
  江曦嬰說:“好。”回頭叫燕華先走。
  燕華一步三回頭,隻看到江曦嬰和陳遜一起進了器材室,門便砰一下關上了。
  器材室的窗子前靠著幾個墨綠色的大墊子,遮去了日光,於是江曦嬰打開室燈,卻隻是一盞小瓦的燈泡吊在正中央,僅僅亮著一點黃光,這使得江曦嬰和陳遜像兩個舞台上的人。
  許暮融悄悄從跳馬墊後麵探出腦袋,想看看這兩人在做什麽,卻聽江曦嬰先開口,“我答應你好好說話,要是你做什麽不好的事,我會大叫的,就算會傳出什麽謠言也無所謂。”
  陳遜唏噓一聲,就地找了個箱子坐下,“你把我想得也太下流了。真要這麽做,我何必還在燕華的麵前把你叫進來。”
  江曦嬰想想也是,便不作聲。
  陳遜抬頭望著她,“我嘛,雖然不是那麽好,可是對你已經很上心了,你怎麽就是不信我。”
  許暮融在後麵聽得一清二楚,心想這小老師簡直傻冒了,跟陳遜這種人有什麽好說的。
  江曦嬰卻有點莫名其妙,“第一當然是我不喜歡你,第二我也沒覺得你是真心的。而且也不知道什麽原因讓你這麽死纏爛打。”
  陳遜笑了笑,望著手腕上的表,表麵倒影著模糊的自己,“我呢雖然隻是個體育老師,不過也在外頭混得開,叔叔是校長,爸爸也有點兒關係,有時候朋友們三三兩兩出去勾搭,我都會帶上幾個同事,八一啦,還燕華、鍾欣然,說實話,你們這批新來的長得好一點的女老師也就你沒能約出去,大概我這心裏頭多少有點兒怨氣吧。”
  江曦嬰萬分詫異:“你就為了這個?”
  陳遜站起來,稍稍認真了些,又說:“可是時間一長,我覺得你這種清高的個性還蠻可愛。”說話間靠近了江曦嬰,以他的個頭當然是居高臨下看她的,“我知道你以前交過一個挺前衛的男朋友,不就那點破事兒嘛,何必這麽認真。跟我在一起也不會讓你無聊。”
  江曦嬰不由笑了一下,無意識的,陳遜問:“你笑什麽?”
  江曦嬰說:“我笑你這人除了玩兒就沒別的了。”
  陳遜聳聳肩:“世界上不喜歡玩的人少,男女都一樣。”
  江曦嬰搖頭,“也許你說得對,可是我們合不來。”
  繞來繞去江曦嬰的態度還是那樣,陳遜實在有些不耐煩,再加上黑燈瞎火孤男寡女給他壯了膽,他一把摟起江曦嬰將她牢牢扣在窗前的墊子上。
  陳遜說:“死腦筋,就算不答應,也讓我親一下。”
  江曦嬰說:“你敢這樣我就大叫!信不信燕華就在外麵守著。”
  陳遜沒有繼續逞強,可也沒有鬆手,“那你總得告訴,我有什麽讓你不滿意的!”
  江曦嬰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於是回道:“那如果我喜歡你,就算你全身上下都讓我不滿意也沒有關係。”
  陳遜一哼:“你當我是小孩子麽,我要讓你不滿意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然而這一點江曦嬰倒很肯定:“會的,隻不過不是你。”
  僵持,陳遜沒有動。
  許暮融靜靜躲在角落裏,心頭碰碰跳,一種忽如其來的緊張感占據了他的情緒。他屏息看著,積弱暗淡的燈光下,江曦嬰似乎什麽都不怕。
  陳遜終於鬆開手,“聽著,江曦嬰,我以後不會纏著你了。”江曦嬰籲了一口氣,陳遜又說:“你知道為什麽?”
  江曦嬰搖搖頭。
  陳遜說:“你這種就叫精神潔癖。你沒有感覺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拒絕一切你認為不好的東西,你有感覺的時候即使是飛蛾撲火也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女人,居然把最苛刻的標準用在了戀愛這上頭。要是你將來遇到的人並不是合適的人,你就完蛋了,你就死定了。江曦嬰。”
  江曦嬰不說話。
  陳遜喝她:“說話呀!”
  江曦嬰卻笑了笑,“可是像你這種人,怎麽會懂什麽是為愛而死。”說著打開了器材室的門,門外冬日的陽光與寒風一齊湧來,門口燕華正往裏看,江曦嬰對陳遜回了一下頭,“遵守約定,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
  
  許暮融木然地坐在跑馬墊後麵,聽到陳遜終於走了,器材室的門關上。許暮融心裏涼嗖嗖,幾乎以為江曦嬰最後那句話是對著他說的。
  許暮融的女朋友站起來探了探,興奮地說:“那個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體育老師?”
  許暮融點點頭,“是啊,上課一老做小動作調戲女同學的。”
  女孩笑了起來,“可惜沒看到臉,不過怎麽說呢,剛才的感覺好刺激。那個女的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嗎?”
  許暮融從跑馬墊後出來,聽聽動靜似乎外麵沒人,便趕忙拉著女孩從器材室出來,兩個人走到大操場邊的花園裏,學校已經開始廣播,比賽要開始了。許暮融想了一下,忽然對她說:“我剛才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感覺。”
  女孩的臉有些紅,“我覺得還好,沒什麽……”
  許暮融問:“你將來要跟我結婚嗎?”
  女孩驚訝地抬起頭:“結婚?我可沒有想得那麽遠。”
  許暮融問:“那你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
  女孩想了想,“程梁秋說你是個很棒的男孩子,會對我很好。然後我看到你,也覺得你很好,那、那我真的很想談戀愛。”
  許暮融聽了咯咯地笑,他想起來這就是程梁秋所謂的好白癡。然而現在他卻打從心裏覺得,根本就沒有人是癡的,其實每一個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許暮融對她說:“對不起。也許將來你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人,再想起我今天對你做的事情就會恨我,對不起。”
  女孩的臉微微發白,慌忙抓著他的手問:“你是什麽意思?”
  許暮融卻輕輕推開了她,“我要去參加比賽了,你在這裏等會兒,我叫個兄弟過來送你回去。”
  女孩問他:“你要跟我分手嗎?”
  許暮融拍拍她的頭,目光卻顯出幾分早熟,他隻是別有意味地答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精神潔癖。”隨後又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上麵寫著他的選手編號,他把紙片別在胸前,便轉身回自己班的集合區去了。
  廣播裏開始放國歌,所有學生向國旗敬禮。
  正式比賽之前,選手們可以在場外熱身,男子百米是最先開始比賽的,可是許暮融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沒一會兒,程梁秋就覺得他不對勁,不懷好意地推了推他:“我說,你別是沒力氣了吧!剛聽說你帶女生到器材室打過滾了。”
  許暮融切了一聲,隨口罵道:“誰他媽瞎說。”
  程梁秋嘿嘿笑:“得了吧,說起來,那個女生怎麽樣,我介紹的沒錯吧!”
  許暮融卻把他的臉捏成一團:“我叫你別說了。”
  程梁秋卻不死心,憋著一口氣大叫:“難不成你被踹啦?不會吧?這麽遜?”
  許暮融已經懶得理,程梁秋卻很好奇,拽著他:“說拉說拉,怎麽回事?”可是這時廣播開始叫選手準備上場,許暮融就在原地跳了兩下算是熱身,程梁秋就坐在後頭喊:“行不行啊你,一會兒可別弄抽筋咯。”
  許暮融啐了句:“烏鴉嘴,等我回來抽死你。”
  許暮融沒來得及熱身,踏在起跑墊上,他卻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著某種快感正在往外衝,他很興奮,耳邊起跑的槍響餘音未泯,他已經第一個衝了出去,急速奔跑中視野也變得狹窄,許暮融隻看得到終點,然而在這片賽勢沸騰的操場上,他第一次覺得終點變了,變得除了有一條紅色的線以外,還應該有點別的什麽。
  許暮融向來是學校男子百米的記錄保持者,但當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跨越終點線時,加油的拉拉隊甚至忘了歡呼。
  那時江曦嬰和燕華正坐在終點線旁邊的裁判席上,原本是在聊天的,看到許暮融跑過去時,燕華頗為驚訝地說了句,“這孩子跑得好快啊。”江曦嬰卻一愣,再等到她回過神,許暮融已經像死魚一樣正麵朝下摔倒在地。歡呼聲嘎然而止,江曦嬰忙跟燕華一起跑過去,燕華怪腔怪調地說:“乖乖,摔得好慘!幸虧是個第一,不然可就賠大咯。”江曦嬰白了她一眼,和其他老師抬著許暮融到一邊,不一會程梁秋過來了。
  江曦嬰問許暮融:“你是不是沒有做熱身。”
  程梁秋代答:“就在原地蹬了兩下。”
  許暮融幾乎全身都摔到了,尤其是雙膝,割下不少口子,更嚴重是他的左腳扭傷厲害,這才過去幾秒鍾,已經完全腫了起來。就連程梁秋在一邊都看著發疼,“江老師,你家診所在附近吧,我背他過去看看!學校裏的逍遙大夫不頂用。”
  江曦嬰想想也是,問了其他老師的意見,也覺得妥當。於是就讓程梁秋把許暮融背到江爸的診所。程梁秋之後也有比賽,便拜托江曦嬰照顧一下就立即回了學校。
  這大抵就是江爸第一次見到許暮融的情景,那看上去隻是一個髒兮兮的,樣子很慘的男孩,躺在床上不說話,然後他聽到女兒在旁邊嘮叨:“哪有人不熱身就開跑的,你以為你是導彈啊?”男孩不理。女兒又說:“摔成這樣,你家裏看了多心疼啊,真是不懂事。”男孩就問:“我是第一麽?”女兒就說:“你自己覺得呢。”
  江爸找著空隙就在旁邊插上話,問道:“這孩子是你的學生?”嚇了兩人一跳。
  江曦嬰忙點頭:“爸爸,你趕緊給他看看,要是不行我就送他到大醫院去,免得將來成殘廢了!”
  江爸嘖了一聲,“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給我處一邊兒去。”江曦嬰退到一邊,江爸就讓許暮融試著彎一下腿,看看樣子似乎疼歸疼,這膝蓋並沒什麽大礙。後來江爸又看一下許暮融的腳踝,腫得像個小饅頭,剛把手放上去,許暮融就忍不住叫痛。後來看到江爸嚴肅的表情,許暮融真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問:“我、我沒事吧?”
  江爸笑:“好孩子,不要怕,沒事兒,就是扭著了,今天先給你上些藥消消腫,再以後你每天都來這兒一下,我給你紮幾針好得快些。”
  許暮融安了心,躺在床上笑起來,
  江曦嬰卻十分惋惜,歎著氣說:“我看還是應該把你送大醫院去,那裏的西醫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你上石膏,這樣你才老實了!”
  許暮融說:“小老師,你也特沒人性了,這叫落井下石你知道不。”
  江曦嬰喝他:“叫我江老師!”
  許暮融沉默半天,趁著江爸到裏麵去拿藥水,飛快冒出一句:“小江誒!”
  江曦嬰哭笑不得,起身要走。
  許暮融卻拉住她的衣角,問:“你去哪?”
  江曦嬰說:“回學校啊!反正你沒事,跟這兒躺著吧!我會打電話叫你家人來接你。”
  許暮融不吭聲兒了。
  盛大的冬季運動會數百枚獎牌就這樣沒了許暮融的份兒,好在籃球隊並沒有因為失去一個主力而發揮失常,總之六個隊伍比賽,他們隊拿個第二,也算沒什麽遺憾。許暮融對這結果當然是不滿的,程梁秋卻說:“等你的腳好了,咱再找他們學校打一場不就得了。別跟萎了一樣。”許暮融於是忿忿回他:“早晚抽死你。”程梁秋卻把鼻孔朝天了叫囂:“你現在可別得罪我,不然我就不背你去江老師家的診所咯。”
  一聽到這個,許暮融果然泄了氣,想起來那天他媽媽接到電話以後去江家診所接他,結果當著江師傅的麵還非要再帶他去省醫院檢查檢查。江師傅跟他媽媽保證沒事,結果他媽媽說出很多不好聽的話來,什麽江湖郎中,什麽裝神弄鬼之類的,弄得江師傅非常尷尬。當時小老師就在一邊,什麽也沒說,等他媽媽發完脾氣,小老師隻是淡淡回了一句:“既然這麽不放心,那去大醫院檢查一下也是好事。”然後就陪著江師傅進了診察室裏,許暮融當時看到江師傅那個背影,那樣的無奈,心裏別說多難受了。後來實在拗不過他媽,還是去拍了個片子,的確沒有傷到骨頭,他媽媽這才肯放心。再後來程梁秋到他家來看他,聽說了這個事,就坐在地上罵:“你爹媽跟我爹媽一樣,崇洋媚外。我告訴你,我爺爺當年活那麽久,全都靠的中醫,可是現在他兒子媳婦都把中醫當巫醫了,這就叫愚昧知道不。得了,你放心吧,以後放學了我背你去江老師家的診所。去他媽的省醫院。”
  
  自從許暮融成了跛子,江曦嬰就開始有了下班壓力,每天隻要回家都會看到他和程梁秋坐在診所裏打手柄遊戲。江曦嬰甫進門,程梁秋總像小媳婦一樣過來給她拿包包,口裏還念:“哎呀,當家的回來了。”惹得在一邊兒上做針灸的大媽大爺們笑得嗬嗬神。
  江曦嬰問他:“你來幹什麽?你也跛了?”
  程梁秋開始耍無賴:“你問我我問誰啊,旁邊這殘廢連上廁所也得人陪,我還想喊冤呢!”
  於是許暮融拿一隻腳踹他屁股,“我幾時要你陪啦,拉屎又不用腳。”
  江曦嬰實在聽不下去,轉身跟江爸說:“我回屋裏去了,有事叫我。”他們家就住在這門麵同一棟的二樓。彼時江爸正在給一個大伯做針灸,拿著一根巴掌長的針往大伯的脖子上紮,那程梁秋在一邊看得打哆嗦,悄悄跟許暮融說,“我的媽,那麽長的針是怎麽刺進去還不死人的。”許暮融把他一推:“回頭也叫師傅給你來一下就知道了。”
  江曦嬰臨出門聽到這話,回頭笑話許暮融說:“你還敢裝前輩,第一次來紮針的時候飯都不吃,紮了一分鍾不到就開始翻白眼。”
  許暮融擺擺手:“去,去,去,你這哪像個老師。”
  程梁秋倒摸著鼻子笑:“說實話,小老師,我覺得慕容他可喜歡你了,不然也不得天天叫我背他來這兒咯。是吧!”
  許暮融臉一紅,忿忿踹了程梁秋一腳,“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江曦嬰卻嗤笑,“我看還是威廉詹姆斯說的對,瘋子的恐怖幻覺取材於人們的日常生活。”
  許暮融這次倒意外敏捷,吹了個口哨即反駁道:“安啦,緒儒斯早就警告過世人,瘋子眼裏看別人都是瘋子。”
  江曦嬰瞪他,“你說誰是瘋子。”
  許暮融一拍大腿,“誰答應誰是瘋子。”
  江爸在一邊聽得也想笑,遂叫住江曦嬰:“你和學生吵什麽。喏喏,今天家裏也沒做晚飯,你就出去吃吧,順便帶兩孩子一起去,別在這兒鬧了。”
  程梁秋聽了喜上眉梢,拉著許暮融大笑:“等的就是這一刻拉!”
  江曦嬰直覺得頭疼,可也不願意這兩小鬼賴著不走,隻好帶他們出去。最後居然被程梁秋騙到了一家大酒店裏坐著,三個人點了六個菜一個湯,等著上菜的時候,看看外頭又飄雪了。江曦嬰瞅著程梁秋問:“是不是知道我錢包裏隻有這麽多錢,你還看著點的?”
  程梁秋說:“放心。你打公汽回家隻要1塊錢。”
  江曦嬰拍他腦袋,“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今天請你們拉,那以後上課你們都老實點,不許鬧我,OK?”程梁秋猛點頭:“OK,OK。”
  江曦嬰撫著心窩窩笑曰:“我心甚慰!”
  這一回程梁秋也真有些喜歡江曦嬰了,上來一盤菜,他還先給江曦嬰夾上一筷子,說:“小老師,你真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夠真誠,以後啊我肯定做你的乖寶寶。”
  江曦嬰聽著心裏舒坦,轉頭問許暮融:“你呢?以後聽話不!”
  許暮融不搭理,程梁秋開玩笑說:“老師你別理他,他那個來了,正犯別扭。”
  許暮融又在桌子底下踹過去一腳。
  於是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還算好,雖然花了一筆不菲的銀子,但是重要的是開心。比較奇怪的是許暮融的話特別少,基本都程梁秋一個人在話嘮。
  江曦嬰坐在一邊看著許暮融吃飯,看到他耳邊的虎爪隨著咀嚼動的動作一鼓一鼓的,顯得特別乖巧,哪裏還有平常調皮跋扈的樣子,江曦嬰心想:一個人所能擁有的麵孔,給別人看到的樣子,一定並不全都如自己所想的那樣。總有一些無心的東西,其實自己察覺不到。
  飯桌上程梁秋還講了很多關於他爹媽和許暮融爹媽的事,還有省醫院裏一些感人的故事,以及不知打哪兒聽來領導們所幹下的“光輝事跡”,他講得那叫一個帶勁,劈裏啪啦刹都刹不住。
  吃完飯時將近8點,窮人江曦嬰備出一元錢打道回府,程梁秋也扶著許暮融一起出門,其實許暮融已經能夠自己走了,就是動作慢,程梁秋一老笑話他像個破機器人。
  三人站在酒店門口,隻見外頭大小房屋頂上都覆了一層薄雪,小馬路也在三輪車和出租的蹂躪下顯得十分淩亂,好在雪早早停了,寒風漸弱,路燈亮起以後,並沒看到幾個路人,隻看到許許多多車輪印子交錯著朝向一點,遠遠的,幽謐而傷感。
  “江曦!”
  江曦嬰正揮手給程梁秋攔計程車,忽然聽人叫得親昵,回頭一看,居然是大學時代的室友元惠。江曦嬰可高興了,跟元惠抱在一起,元惠大罵她沒有良心,畢業以後幾次聚會都不出現。江曦嬰也忘了形,回罵她隻知道過生日的時候才來找她燒錢。
  兩人親熱完,元惠瞧一邊上還有倆小子,問:“你弟弟?”
  江曦嬰就介紹說這是自己的學生。
  元惠也回頭叫上後麵的三個朋友,還都是認識的,寒暄完畢,元惠把江曦嬰一挽:“走拉,跟我們一起去唱歌。”
  江曦嬰尷尬得不得了,我我了半天找不到理由推脫,結果程梁秋拖著許暮融跑上來,尖聲地叫:“她沒錢了。”元惠笑倒,說:“這真是你學生?咋一點兒不怕你。”
  江曦嬰無奈:“這年頭,混口飯吃不容易。算了,我還是送他們回去把!”
  誰知程梁秋許暮融兩人杵著不動,程梁秋說:“小老師,難得碰見你朋友,帶我們一起去玩吧,我很久沒有過夜生活勒!”
  江曦嬰瞪他:“小孩子哪來的夜生活。回去,回去,別忘了這兒還有傷患。”
  話才說完,許暮融即悶悶回了一句:“我也要去。”
  元惠幾個人笑死了,推著江曦嬰往前走,元惠說:“好拉,帶這兩個小弟弟去也不錯。反正今天是我請客,你不許拒絕。”
  於是在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下,他們搭了兩台計程車來到附近最大的一家K廳。找了個小包房,包房裏暖和得很,服務員還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綠茶,元惠另外又叫上兩打啤酒兩個水果拚盤。
  第一個開唱的是程梁秋,唱BEYOND的原諒我今天,竟是意外的好聽,那種幹淨舒緩帶著少許悲愴的少年唱腔充滿了與這個商業時代格格不入的緬懷。直至唱到最後一個音,元惠都似陷入了回憶般不曾開口說話。
  程梁秋唱完,還得意地丟飛吻,江曦嬰便說:“幸好你沒唱什麽古惑仔之類的怪歌。”
  元惠笑了笑,隻叫朋友遞來話筒,“輪到我了。”元惠點了一首英文歌,當前奏響起,江曦嬰略略有些驚訝,看著元惠,元惠說:“還會唱吧?我唱男聲的,你唱女聲。”
  程梁秋覺得新奇,看屏幕上映著一行英文字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可惜沒有MV。“沒聽過這首歌哩。”程梁秋側頭跟許暮融說:“我還是第一次在K廳聽人唱英文歌。”
  許暮融沒說話,仔細聽著歌,大概聽出這首歌講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比作一朵曠野的玫瑰,但許暮融的英文水平不佳,隻模模糊糊聽出了這是一首結局悲傷的歌曲。
  元惠唱的男聲的部分其實並不好,可是江曦嬰所唱的女聲部分卻充滿了引誘與感慨,仿佛歌曲中這個叫做Elisa Day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程梁秋悄悄楸著許暮融:“小老師這麽呆的人,竟然唱得這麽好,不過你覺不覺得這首歌有點怪怪的?好像恐怖片!”
  許暮融哪管他說什麽,專注聽著,也明明白白聽到一句“He would be my first man……”(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許暮融心裏想:這首歌的名字我記下了,回去要好好查一下,看看到底唱的啥。
  隨著歌曲旋律的起伏,包房裏的人各有所思。元惠唱完以後沉默著,江曦嬰也沒說什麽,隻把話筒遞給下一個人。
  元惠說:“喝酒吧!”自己先幹了一杯。
  江曦嬰也倒滿,卻沒辦法Bottom Up。
  元惠笑:“你還沒練出來啊!”
  江曦嬰說:“喝多了頭暈,這輩子也練不出來。”
  這時朋友們都開始自顧自地點歌,不時還會聽到程梁秋得意非凡的表演。元惠卻不聲不響地挪到江曦嬰旁邊坐下,看看樣子是要開始敘舊。元惠問:“你和他還見麵嗎?”
  江曦嬰搖搖頭。
  元惠說:“我有他的電話。”
  江曦嬰笑:“不用了,其實早就結束了。”
  元惠不信:“可我上次打電話到你家,你爸接的,你爸說你一直沒有再交男朋友。”
  江曦嬰還是笑,之後伸手拿過那半杯啤酒,咕嚕咕嚕喝盡,“這種事勉強不來的,何況我現在過得很好。”
  元惠仍然覺得可惜,卻也沒什麽好說的,在她印象中,江曦嬰並不喜歡對別人傾訴自己的內心,認識她這許久了,若不是有同室之誼,或許轉個身她就不記得還有元惠這個人。元惠常常會覺得江曦嬰的個性雖然溫和,內心卻非常冷酷,她似乎和誰都相處得很好,卻對誰也不會留戀。
  彼時許暮融坐在旁邊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就著天花板上霓紅球轉動的光芒瞧見江曦嬰分外平靜的麵容,許暮融無由感到焦躁,忽然就問:“他是誰啊?小老師的男朋友?”
  元惠說:“是啊,還是一個很拽的人。”
  許暮融自然要問:“能有多拽啊!”
  江曦嬰捏住元惠的鼻子,“你別亂說。”元惠飛速逃開,倚在一朋友身上,笑道:“拽啊!大一組織樂隊唱遍了本市所有酒吧,大二開始漫遊全國,大三休學,出了一張很紅的原聲大碟。”
  這樣的經曆對高中生來說顯然是稀奇的,於是程梁秋和許暮融幾乎同時問:“什麽碟?”
  元惠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遙控點了一首歌,電視屏幕即打出一行字“晴空萬裏”,歌的前奏是高調急速的吉他,就像清晨時醒來的沉睡者迎著冉冉旭日將窗簾撕裂,這支歌的MV製作也很特別,開始時整個畫麵隻是一隻手在床單上抓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抓緊。接著是晦澀而意識流的歌詞,配著忽然從舒緩沙啞轉至嘶竭的吼叫,最後就一直重複著相同的高潮。
  遇見你之前,失去你之後,
  抬頭隻見晴空萬裏,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這首歌太熟悉了,在許暮融讀初二的時候,滿大街都在放,就連那些兩元雜貨店裏也放這個。樂隊的名字他已記不得,但他記得那主唱是個非常喜歡畫濃妝並且在身上到處穿環的男人。他長得有些陰柔,聲線也很幼細,隻出了一張大碟,之後便傳聞他與經紀公司起了糾紛,被永久雪藏。
  元惠說:“這是他整張碟裏唯一一首原創,獻給曾經最愛的人。”說到這兒元惠一笑,“猜猜那是誰?”
  許暮融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喉嚨哽得厲害,程梁秋卻興奮得不得了,吹著口哨說:“小老師,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麽一段事兒。”
  江曦嬰不理,怕他們越說越來勁,想到時間不早了,於是把一邊的許暮融拉起來,對元惠說:“明天還要上課,不聊了,我先送他們回家。”
  元惠一看都十一點半了,自己明天也有事情要辦,於是叫了結帳,幾人走出K廳,外麵黑區抹區的,元惠說:“江曦,有空要找我!”
  江曦嬰隻是笑:“行行行,改天我請你。”
  
  許暮融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明天醒來時,覺得身上涼嗖嗖,於是他完全不想下床,可他媽媽卻在門外麵敲個不停,媽媽說:“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睡覺還要把門鎖上,早上叫他又不起,這上學要遲到了都,文漢你還管不管啊。”許文漢即是許暮融的爸爸,此時正在吃早餐,娑娑抖著報紙專揀政經類的新聞來看,聽到老婆嘮叨,許文漢說:“孩子長大了都見不得人管他,你這一刻不停地盯著,怎麽沒把他成績給盯起來。”
  許暮融厭惡地聽著門外的絮叨,終於爬起床,一聲不響到衛生間刷牙洗臉,然後到廚房的餐桌上拿了根油條銜著,一邊套上外套,也不扣好,也不回頭,“我去上學了。”
  許暮融神情懨懨,還扭著一隻腳,勉強騎上自行車,溫溫吞吞地,在這大冬日的清晨,他嗬出的白氣倒比他本人還顯得精神。到學校後,許暮融直接把車騎進車棚,看到管理員老伯正在插牌子,不時還打了幾個噴嚏。許暮融轉頭看看四周,正巧看到程梁秋也騎車過來了,後坐上還載著一女孩。
  許暮融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程梁秋騎到跟前,讓女孩先下車,他才踮隻腳在地上,說:“乖乖,你自己騎車來的?腳沒事兒了?”
  許暮融說,“吃大還丹也不會這麽快好吧,反正還疼。”
  程梁秋哦了一聲,回頭跟那女孩說:“放學一起走,你在教室等我。”然後跟許暮融一起往教室走,許暮融問:“這又誰啊!”
  程梁秋說:“三班的啊,冬運會時還來給我們籃球隊加油。”
  許暮融沒理,從小他就覺得程梁秋的愛好除了籃球就是女孩子,不過他從來也不承認自己有女朋友,溫翎為此總是罵他,說他奸詐到了極點。
  程梁秋見許暮融又開始不聲不響地,特別奇怪,似乎冷淡淡看誰都不順眼,這才大清早呢就不爽講話了。正想問他,誰知他又突然開口:“秋刀,我看你對小老師很熱衷勒。
  程梁秋聽了,想都沒想即回道:“是啊,你不覺得她很有趣麽。”
  許暮融說:“隻要是女的你都覺得有趣。”說完頓了頓,又問:“難不成在打她的主意?”
  程梁秋大笑:“怎麽可能啊,先不說我怎麽樣,可是要江老師跟我們來真的,那就像叫我們跟小學生來真的,可能嗎?一大早你這腦袋裏都想什麽了。”
  許暮融切了句,“不要你管。”接著又尖聲問:“難道我是小學生?”
  程梁秋莫名奇妙,“你到底在發什麽神經?上次不是給你介紹女朋友了,結果你偏要傷人自尊,還害得我跟前跟後地賠罪。”
  許暮融對這事的確有幾分愧疚,回想到自己做的,心裏更不是滋味。程梁秋問他:“到底哪裏不滿意。”許暮融說:“沒有不滿意,就是沒意思。”
  程梁秋想了想又說,那我再重給你介紹一個。
  許暮融忽然笑出來,“我說你高三要出國的吧,弄這麽多女朋友到時候怎麽收場?”
  程梁秋尖叫,“我沒有女朋友,大家隻是合得來一起玩罷了。”
  許暮融不禁感慨他這天生沒有負擔的性子,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走到實驗樓附近,許暮融突然說,“帶煙了麽。”
  程梁秋驚訝,“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去年叫你試,媽的你還罵我吸毒。”
  許暮融說,“我晚熟不行嗎?”
  程梁秋笑,“算啦,一大早的,等中午我給你一包,咱倆去花園抽。”
  許暮融哦一聲,抬頭看天空白蒙蒙的,寒風簌簌,校園裏的樹已刮禿得一片葉子不剩,大概是期末考試近在眼前,往來的學生大多抱著書本一邊走一邊翻,許暮融卻猝然說了句極不搭調的話:“昨晚上我作春夢了。”
  程梁秋隻當這是笑話,哈哈大笑,然後問:“說說,感覺怎樣?”
  許暮融說,“不太記得了,就記得夢裏有很多蝴蝶,然後早上起來就那樣了。”
  程梁秋嘿嘿地笑:“慕容,我告訴你,夢見蝴蝶的人,心中有欲望。”
  許暮融把他一推,“你就裝吧你。”程梁秋方大笑說:“你別不信,這可是經驗之談。”
  兩人又開始胡扯八道,不一會兒,許暮融看見正前頭江曦嬰和兩個女老師往這邊走過來,不知是在聊什麽話題,江曦嬰一直在笑,笑時嗬出的白氣一陣一陣被晨風卷走。
  許暮融和程梁秋也走過去,程梁秋迎麵喊:“老師早啊!”許暮融卻麵無表情,與江曦嬰擦肩而過,隻是那麽短的一瞬,他的手似不經意地碰到了江曦嬰的冰冷的手。隻是碰了一下,其實什麽感覺都不會有。
  可江曦嬰仍舊察覺到了,那麽快的,像一隻羽毛輕輕劃過,幾乎是多想一點兒就會以為什麽都沒發生的那樣的輕,不知為什麽,卻讓江曦嬰心裏頭莫名驚悚,盡管穿著厚厚的鴨絨外套,可她覺得自己連汗毛都豎起來了。


第三章 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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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想著不該想的人,那你就會陷入一種對時光感到厭煩的情緒當中。是怎樣的厭煩呢?那就好比許暮融對這個漫長寒假的厭煩,他時常從內心感到難過。看到自己的房間、書櫃裏的武俠小說,看到母親陳放在客廳壁窗每一格裏的莫名其妙的石雕,還有洗手間裏掩藏拙劣的84消毒液,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厭煩。並且他每晚每晚睡不安神,總是覺得時間走得異常緩慢。好容易熬到白天,找了程梁秋文建出去浪蕩,偏又在鬧哄哄時開始犯困,日子過得簡直渾噩。
  再後來春節到了,文建隨父親一起回上海老家過年,程梁秋和溫翎兩家是鄰居又是世交,樂得一起過大年。隻有許暮融家親戚少,又有些遠,走了兩天自家親戚就算完事,最後隻是許爸醫院同僚之間的走動。許爸最不情願也得抽出一天時間帶著兒子老婆到院長家去拜會,那即是程梁秋家。
  程梁秋家是別墅,院子後麵還有一個小木屋,大概一米五高一點兒,不過三四坪大,還是程梁秋小的時候自己搭建的。許暮融到他家客廳時並沒見到他出來,於是就自己找到這處。結果卻嚇了一跳,程梁秋和溫翎居然一個床頭一個床尾睡在一起。一邊的電視上還連接著遊戲,惡魔城,看來這兩個是玩遊戲玩得累了。
  許暮融悄悄走過去,拍醒程梁秋,程梁秋惺忪兩眼,打著哈欠說:“啊,你來了。”許暮融壓低了聲音:“快起來。”程梁秋給他拽下床,這才醒了神兒,一眼看到溫翎睡在那頭,立刻坐起來:“我的媽,真危險!”許暮融說:“你不說溫翎是兄弟,不會出手麽!”
  程梁秋從一邊的塑料筒裏翻出一罐飲料,喝到肚裏冰冰涼,就地坐著說:“你想哪去了,真的隻是玩累了,我還以為她回去了。乖乖,幸好沒給我媽看到,真險。”
  許暮融反倒笑,“文建要知道了,非掐死你不可。”
  程梁秋卻不以為然:“都說了我沒做,況且這跟文建有什麽關係。”
  許暮融也從筒子裏掏出東西來吃,“文建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說他和溫翎KISS過了。”
  程梁秋一口水噴出來,“你說什麽?”
  許暮融聳聳肩,“我讓他也跟你說一聲,他非要我轉告。”
  程梁秋聽了大笑,“真遜呐,咱幾個從小就認識,他還給我來這套,我對溫翎又沒什麽。”
  許暮融說:“反正我是中立的。”
  程梁秋哼了一聲,轉身見溫翎身上的被子快要掉下來了,又伸手給她提上。許暮融在一邊看著,“這動作讓人想入非非哩。”程梁秋嗤笑,和許暮融坐在一起開始打遊戲,邊打邊說:“其實文建不錯,人心細,又很有耐心,挺適合溫翎這種性格的女孩。”
  許暮融問:“什麽性格?”
  程梁秋說:“就是那種很需要安全感的類型。”說著,程梁秋又回頭看了一眼,恰巧溫翎轉個身朝那頭睡去,程梁秋歎了口氣,“不過,溫翎的爸爸不會答應的,文建家和溫家差得遠了,將來不管文建怎麽努力都沒用。”
  許暮融說:“隻要溫翎喜歡就行了。”
  程梁秋笑,從筒子裏掏出包煙,遞去一支給許暮融,“人要是長大了,喜歡的東西就變了。現在覺得能做到的事,到時候就做不到了。”
  許暮融聽了這話,莫名氣憤,把手柄扔到一邊,站起身說:“不玩了,我出去透透氣,你這破屋子悶死人。”程梁秋卻還在犯困,於是跟著許暮融一起出去,走到樓梯口才說:“那我回自己房裏再睡會兒,年飯還得晚上才吃呢,你說說去哪兒玩,我睡醒了再去找你。”
  許暮融才懶得管,人已經走到門口,隻回他道:“找什麽找,我隨便溜達一下就回。”
  程梁秋切一聲:“今天還有錢伯伯和孫阿姨家的人要來,為這我媽特意請了個廚子來做菜,你回晚了吃不著我可不管咯!”說著便上樓睡他的回籠覺去了。
  許暮融嘴上說是出去轉轉,其實徑直走出了這片別墅區,找到最近的車站看牌,牌上有直達他們學校的車。他形單影隻地在車站裏等待著,一邊看到馬路上的積雪都開始融化了,往來的汽車上也隻有零零散散幾個乘客而已,像是幾節運動著的空箱子,然而這些空箱子將會帶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許暮融內心已經無暇追問自己的反常行為意味著什麽。他隻知道整整一個寒假數十天的夜晚他徹夜睡不好覺,他開始像電視劇裏陷入情網的男人那樣動輒就要吹個風淋個雨,還會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發呆一整天。因為他很想見到江曦嬰。
  是的,他承認了,於是這感覺排山倒海主宰了他。
  或許這一切隻是因為晦澀而艱難的愛戀總令人無法不衝動的。
  因此,他決定先原諒自己。
  
  大過年,江爸的診所依然天天營業,可是天天也沒有病人來,隻有附近的老伯常常泡上幾杯茶葉端到診所裏和江爸下象棋,江家似乎壓根兒就沒有出去走動走動親戚。許暮融站在馬路對麵看了許久,隻看到江爸出來倒掉不新鮮的茶水,並沒有江曦嬰的身影,他躊躇著該不該過去,可江爸已經看到他了,還在那邊招手,“許暮融?你怎麽在這兒?”許暮融隻得拉好衣領走過馬路,“呃……,我路過,正巧看到江師傅出來,還想著過來給您拜個年。”
  江爸樂嗬嗬,“進來坐一下吧,外麵冷,免得著涼。”
  許暮融依言進去坐下,看到一堆下棋的老伯都抬頭看過來了,於是靦腆道:“伯伯新年好。”
  江爸給他倒上一杯熱茶,笑咪咪問:“腳怎樣了?全好了嗎?”
  許暮融說,“早就好了,一直想來謝謝江師傅。”江爸心裏高興,叫他多坐一下,又說江曦嬰也快回來了。許暮融順勢問:“小老師幹嗎去了?”江爸說:“她去超市買東西。”許暮融原本還想說這時期候超市裏人多得恐怖,小老師搞不好擠不出來。卻見門口停了一台計程車,曹操到了。隻聽到江曦嬰在外麵喊:“爸,快出來,幫忙搬東西。”
  江曦嬰哪曉得出來的是許暮融,等她從車上卸下一箱牛奶還有一堆日用品時,回頭一看,簡直嚇了一跳,“你怎麽又來了?腳好了?”
  許暮融聽她還關心自己,心裏別提多高興,於是兩三步過去幫她搬東西,一邊說:“買這麽多牛奶幹嘛?”
  江曦嬰跟在後麵,“限時特價,我就買咯。”許暮融嘀咕她:“勢利鬼。”
  江爸隻從女兒買的東西裏翻出了一盒好茶葉,之後就叫她把東西搬到家裏去,免得堆在診所占位置。江曦嬰便對許暮融說:“那你就吃點兒虧,再多走幾步路吧。”
  許暮融哪有不樂意的,可嘴巴上還要駁她:“行,一步十元,貨到付現。”
  江曦嬰嗤笑一聲,在前麵帶路,兩人走到樓道上,隻上一樓轉彎兒第一門就是江曦嬰的家。這樓道的燈還是小燈泡,整個的牆壁塗漆已經七零八落了,牆麵也很髒,有許多刮痕和腳印,最後還有“2樓”兩個字,也像是小孩用粉筆寫上的。許暮融說:“你家真破。”
  江曦嬰把門打開,“再破也是我家,不進來拉倒,免得我還要招待你。”
  許暮融聞言,飛快閃進去,放下了牛奶箱才說:“一步十元。你少說要給我一千元。”
  江曦嬰倒杯開水給他,轉身到自己房裏拿東西,隻笑著說:“要錢沒有,要命也沒有,一步十塊?門兒都沒有!”
  許暮融跟著走進她房間,房間裏的窗子一直開著,空氣冷冽,環視四周,隻有床和帶書櫃的桌子,沒有鏡子,沒有貼任何一張明星海報,她的床很小,也沒有用床罩,床單和被子都是淡黃色碎花紋的,枕頭是淺綠色荷花邊,床上沒有放娃娃,床頭放著一本小冊子。
  許暮融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到床邊,拿起小冊子來翻,江曦嬰大叫:“你快起來,髒死的就直接坐我床上。快起來,去外麵客廳坐。”
  許暮融耍賴,往被子上邊兒一靠,繼續翻著手裏的小冊子。江曦嬰拉不動,隻好笑他:“你看不看得懂啊。”許暮融不吭聲,這本小冊子是Leonard Cohen的《Beautiful Losers》,裏麵收錄了Cohen所有作品,當然許暮融是不會知道Leonard Cohen是誰的。就他看來,不過是一個眼神凝聚的老男人。
  許暮融問:“這是你的偶像?”
  江曦嬰說:“我喜歡他的音樂和文字。”
  許暮融哦了一聲,把冊子揣到懷裏,“借我看行不行?”
  江曦嬰說:“不行。你對這個沒興趣的。”
  許暮融不理,“你怎麽知道我沒興趣。”
  江曦嬰似乎天生就不喜歡多作糾纏,見他非要,也隻好隨他,於是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碟給他,“這是他的精選,你別給我弄壞了,看完了就還我。”
  許暮融說:“弄壞了大不了我賠你一個。”
  江曦嬰聞言,略帶羞愧地說:“這是盜版的,市麵上已經買不到了。”
  許暮融哈哈大笑。
  “你這樣還當老師。”
  說到老師二個字,倒是觸發了江曦嬰,她忽然轉身走過去,俯視著許暮融:“我問你,你上學期到底有沒有好好念書。”許暮融說有,江曦嬰說:“有?那好,我問你,秦朝達到一法製,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的前提條件是:A、國家統一,B、建立法治, C、生產力發展, D、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你選的什麽!”
  許暮融說:“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江曦嬰咬牙切齒,“選A!還有,編寫《民法大全》的皇帝是?”
  這題許暮融頗有自信,速答:“Justinian!”
  江曦嬰恨恨地說:“你給我寫中文!查士丁尼。”
  許暮融卻還有理:“外國人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寫法可多了,就算我寫個‘夾死婷婷‘,也不能說我錯了吧!”
  江曦嬰怒火中燒:“那現代英國的君主立憲製是哪三者融為一體的國家製度?”
  這回許暮融不吭聲兒了,江曦嬰說:“答不出來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你卷子上寫的是‘聖父、聖子、聖靈’。”
  許暮融驀地喝出一句:“Oh,Jesus!不是你教我們答不上來也不要空著嗎!”
  江曦嬰忽然覺得頭暈,想想自己是說過這話,滿腔憤怒頓時萎靡下來。
  許暮融忙趁機問她:“卷子改出來了?我多少分?”
  江曦嬰無力地答:“63分。”
  許暮融倒很高興:“喔耶,及格了。”
  江曦嬰想,算了,反正他將來也是要讀理科的,懶得計較太多,收拾好東西就站在門口說:“走吧,我要下去了。”許暮融隻好起身,出門時又依依回望一眼,望到書桌麵的玻璃下壓著幾張照片,急奔去一看,正是江曦嬰大學時代的照片,都是集體照,有全班的,有宿舍的,還有社團的,另外還有一張像是在酒吧裏拍的,照片上的五個人全都作重金屬打扮。
  江曦嬰在客廳裏喊:“快點出來,還在看什麽?”
  許暮融懨懨走出來,跟著她出門。走過樓道時,終於忍不住問:“小老師,我剛才看到你桌子上壓的照片了,有一張看著像打手。”江曦嬰隻是笑笑:“那是以前一同學的樂隊初次在酒吧裏表演時拍的。”許暮融說:“就是你前男友吧。”
  江曦嬰無所謂地回答:“是啊,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那時候挺有趣哩。”
  聞言許暮融不知自己怎麽,突然覺得著急,“小老師,你怎麽喜歡這種濃妝豔抹不男不女的人!”
  江曦嬰卻隻笑著說:“因為無法抗拒吧,說了你也不明白。”
  其實如果許暮融再大一點,就會明白一個人隻有對過去真正釋懷了才有可能對過去的問題回答得這麽坦率,然而現在的許暮融隻是感到十分不愉快,他滿腦子想象著江曦嬰與那個人之間千絲萬縷的糾葛,而這瘋狂想象的最後一幅畫麵竟是他曾經看過的晴空萬裏的MV,從起初苦悶壓抑的激情,到最終破繭成蝶的自我。
  許暮融的大腦騰地一下空白了,他莫名開口:“老師跟他上了?”
  江曦嬰嚇一跳,尷尬無法形容。
  許暮融矗著不走:“老師不是處女了。”
  中國式女性的尊嚴,終歸是一種社會心理的根深蒂固的壓迫,於是這樣的問題使江曦嬰無法不感到惱火和羞憤。盡管她並沒有把許暮融放在眼裏,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既是一種人格上的被冒犯,亦是一種心理上的不安,是一種失身女性對其下一個男人會何如看待她的不自信的表現。江曦嬰很希望自己像美國人一樣開放,很希望自己打從心裏認可男人與女人有著平等的性立場,然而這是不容易辦到的。
  並且此刻許暮融也隻是想著要盡情發泄自己的不愉快,於是還用略帶譏諷的口吻說:“小老師,你被騙了。”
  江曦嬰憤怒到極點,快步走到前麵,背對他說:“你滾。”
  許暮融不甘心,便在後麵喊:“你這麽生氣,隻能證明我說得沒錯!憑什麽你我叫我滾我就滾?”
  江曦嬰說:“你滾不滾都隨便!”之後便真的不再理會他了。
  許暮融這時才稍稍冷靜下來,又覺得惹惱了她,自己也難受。於是晃晃悠悠回到程梁秋家,一看時間,快要開飯了,長輩們也陸續到齊,許暮融恭恭敬敬輪番向長輩們拜完年,便坐在客廳裏想事兒想得出神。後來程梁秋從樓上下來,示意溫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
  程梁秋故意吊著嗓子問:“猜猜我是誰?”
  許暮融說:“溫翎。”
  溫翎便和程梁秋一起坐到沙發上,問:“你怎麽這麽肯定?”
  許暮融說:“這有什麽難的,溫翎手上有香味兒。”
  溫翎臉聽了臉一紅,程梁秋這才醒悟,側過頭來笑話她:“你用香水了?”
  溫翎急忙解釋:“隻是擦著玩玩,不經常用。”
  程梁秋揮揮手:“得啦,女人就是喜歡塗這些東西,上次追一學姐,送瓶香水就搞定了。”
  溫翎隻得一哼,罵他是個花心蘿卜。
  程梁秋對此大方領受了,又問許暮融:“上哪兒晃蕩的,還以為你懶得再過來。”
  許暮融隨手從茶幾上掏起一本雜誌亂翻,這才想起自己懷裏還揣著一本《Beautiful Losers》,不禁在腦海裏回味起下午和江曦嬰見麵的事,想著想著,無意笑了一下。卻聽到程梁秋坐在旁邊罵:“得,準是做了什麽淫蕩的事兒。”
  許暮融仰頭靠在沙發上,說:“我本來也想直接回去的,可你爸是什麽人啊,連我家的老頭兒都來孝敬了,我哪還敢放鴿子。”
  程梁秋卻不說話,溫翎也聽出了許暮融的弦外音,想想他們幾個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是也都從小生活在攀比父母地位的陰影中。他們好像天生就懂得什麽時候優先考慮利益,什麽時候優先考慮自尊。
  許暮融說完,接著又把程梁秋肩膀一拍,“不過,等咱們將來成家立業了,我還是會到你這兒拜年的,純兄弟之間的那種。”程梁秋方會心一笑:“那得看看將來是你給我兒子的壓歲錢多,還是我給你兒子的壓歲錢多咯!”許暮融回道:“行啊,誰輸了誰是狐狸!”
  溫翎聽不明白,於是追著問:“為什麽了輸了就是狐狸?”
  程梁秋說:“人頭豬腦,輸了就等於賺了,這不狡猾的狐狸是什麽?”
  溫翎說:“我看你也就一花心的狐狸!”
  程梁秋隻笑溫翎小心眼。三個人遂越聊越歡,直到快要上桌吃飯了,許暮融突然沒頭沒腦問程梁秋:“秦朝達到一法製的前提條件,你選的是?”
  程梁秋想都不想便答:“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咯!”
  許暮融聽了大為感動:“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開學以後,成績榜單出來了,程梁秋他們是重點班,基本占領了全年級的前三十名,並且程梁秋的大名雄居榜首。江曦嬰還看到許暮融列在全班第38名,全年級第83名,橫豎都是倒著數比較容易找著的,便在心裏罵他活該。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早,天氣比往年更快轉暖,學校裏的植樹也早早發芽變綠,就連春風也是馨甜的,一日比一日更使人們的心情有了春的色彩。
  江曦嬰也開始習慣自己的課堂,盡管她並不想習慣這幾個吃幹抹淨就忘了感恩的小鬼,因此她也不再跟他們客氣。再說了,老是在她的課上看漫畫,這怎麽也不能容忍吧。於是今天她毫不留情抓了兩個貫犯,程梁秋和許暮融。
  一到下課她便趾高氣昂、頭也不回,揣著幾本漫畫書走了。程梁秋被收了書,目瞪口呆,片刻才回神:“完了,完了,那可是文建的鎮宅之寶。”許暮融也趴在桌上說:“小老師怎麽這麽精明。平時咱看《籃球飛人》她就不抓,今天看《電影少女》她就抓。”
  話說《電影少女》這類型的書在老師眼裏已經算色情讀物了。萬一江曦嬰交到班主任那兒,少不了又是寫檢討又是請家長,但是肯定請不到的,於是隻好電話家訪,這樣一來他們的房間勢必被老媽做地毯式搜查,不定又會翻什麽東西來。越想越恐怖,程梁秋忽然坐起身,一本正經地跟許暮融說:“走,趕緊去買包煙賄賂她。”
  許暮融笑:“小老師不抽煙吧!”
  程梁秋說:“看不出來吧,可是我湊巧在實驗樓看到了。”
  許暮融的臉垮下來,悶哼兩聲,“我不去,要去你去,反正書也是你跟文建借的,你自己搞定。”
  程梁秋聽了,啐他一口,“靠,下次有東西也不給你看了。”
  結果,果然隻有程梁秋一個人去辦公室找江曦嬰認錯。
  江曦嬰這回痛快多了,看著程梁秋局促不安的樣子,實在覺得好笑,心想收了幾本漫畫就嚇成這樣,真少見呐。於是一邊口頭教育他,一邊隨手揀一本來翻翻。打開一看,正巧是那個鏡頭,於是又多翻幾頁,發現居然一連十幾頁全部都是。
  江曦嬰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哪知道程梁秋說:“不是吧!老師你的臉紅了。”
  事實上江曦嬰小時候也看過這些的,這是每一個人少年時期都會好奇的東西,但她向來覺得和別人在同一時刻看到同樣的性愛鏡頭是一種非常不自在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被人看光了似的。江曦嬰急忙把書丟到一邊,“拿走,拿走。”
  程梁秋覺得好笑,“小老師,說真的,我有時覺得你特封閉,有時又覺得你開放,有時覺得你很複雜,有時又覺得你其實挺單純。”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包煙,夾到她的備課書裏,“這是孝敬你的。嘿嘿,書我就拿走咯。”
  江曦嬰著實愣了一把,直到程梁秋已經溜到門口,她才喊他:“你們給我學乖點兒,下次再犯,什麽孝敬都沒用!”
  這一次教訓,程梁秋和許暮融收斂了不少。尤其許暮融,態度好到有些詭異,總是在看書做筆記,會認真聽她念課本上的東西。偶爾江曦嬰提問,他也對答如流。這真叫江曦嬰又高興又提心吊膽以為他後麵還有花樣。
  可是很快,到了四月中旬,正值高中年級春遊時間。聽說這一回學校破天荒在東湖訂了塊地方放煙火,也就是說學生們將會玩到晚上才回家。盡管這依然是遭人唾棄的行程,許多班級的學生堅定不移高喊著要去外地玩。可是校長就怕弄丟人,抵死了不從,隻好在城裏找位置,把活動弄得豐富些許。總之到了這天,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全體參加了,並且玩得筋疲力盡,到最後解散時,早已星光似濺,夜幕低垂,學校派出四輛專車送學生回家,江曦嬰一看整車坐滿了,還有學生上不去,於是就跟燕華他們一起自己搭車走。
  那頭程梁秋上了車才發現許暮融不在,心想他可能在別的車上,於是沒多在意。然而許暮融其實是跟著江曦嬰後麵走了。許暮融看到燕華和胡八一都在前頭,原本想上去打個招呼順便就賴著一路走,哪曉得轉個彎到了車站,燕華和胡八一就跟江曦嬰分道揚鑣。許暮融站在邊上一看,乖乖,這兩人竟然跑去開房。
  隻剩江曦嬰一個人時,許暮融反而躊躇不敢上前,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篝火晚會餘歡尤在,春風微薰,明月高懸,城市燈火頓時如潮湧漸起,一層一層似乎把人都蕩漾開了。此時此刻一種微妙的孤獨感突如其來占據了許暮融的心,使他確切地感受到自己陌生的一麵。
  許暮融跟在江曦嬰後麵上車,這時間車上的人並不很多,許暮融坐在她後麵,而她正安靜地望著外頭車水馬龍,萬家燈火,許暮融看到車窗上倒影的她的樣子,仿佛看到了心靈的死寂。許暮融想要開口說話,恰時聽到喀嚓一聲,江曦嬰點起了一隻煙,她把它就那麽銜在嘴裏,然後伸手推開車窗,夜風更加吹拂進來,吹散了刺鼻的、寂寞的煙。
  許暮融覺得胸中有一塊滾燙的石,碰也不能碰的,卻異常使他心痛。
  汽車不知不覺開進隧道,車上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江曦嬰原本打算眯一小會兒的,哪想到後麵忽然伸出來兩隻手在摸她,並且摸到了她的胸上。江曦嬰嚇得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於是拿煙蒂狠狠地燙下去。
  許暮融給燙得慘叫一聲,本能低下頭咬著被燙傷的那隻手,另一隻手還緊緊按住江曦嬰的脖子。接著汽車出了隧道,斑斕的路麵流光下,江曦嬰回過頭,所看到的是一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許暮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使她害怕。
  江曦嬰力持鎮定,“你在幹什麽?”
  許暮融鬆開按著她的那隻手,順勢還想往她的衣領裏鑽,江曦嬰二話沒說又拿煙蒂燙他,許暮融這才收回手,趴在江曦嬰座位的靠背上說:“青春期到了,行為異常嘛。”說話間還有意無意撓她的脖子。
  江曦嬰盡量忍著怒氣,“你怎麽變成這樣?”
  許暮融反而笑,“變成怎樣?”
  江曦嬰十分相信這隻不過是許暮融成長過程中的一種衝動,之所以會做這些事,恰恰是因為他把她看成是一個不正經的人。對此,江曦嬰難以形容自己有多麽難過。
  然而許暮融並不知道江曦嬰在想什麽,事實上此刻他心裏怕得要命,可是他又控製不住自己,他隻想和她調情,並且盡可能地與她親近。
  於是江曦嬰咬牙切齒,“你再觸我一下,我就叫司機!”
  許暮融不放。
  結果江曦嬰真的放開嗓子叫司機停車,說車上有色狼。
  這一遭喊得其他乘客都站起來往這邊看,把許暮融羞憤得臉上滾燙,趕緊低下頭。司機師傅是個大伯,找個了空擋就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走過來一看,發現是個小弟弟,司機大伯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孩子年紀輕輕怎麽做這種事?你是哪個學校的?”
  許暮融恨不得自刎謝罪,垂著頭沒敢頂嘴,把目光瞥到江曦嬰那兒求救,她卻毫不理會。許暮融簡直不能相信自己剛才怎麽著了魔,因為小老師根本就是冷血的。
  後來這事平息了,一路上兩個人就沒再講過話。江曦嬰在生氣,許暮融卻很興奮,好比一個原本並不自信的鬥士在第一回合裏擊中了經驗老道的對手,盡管他並未取得實質上的勝利,卻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許暮融回到家後已經很晚,許媽許爸因知道有春遊,所以早早都睡下了,隻在桌子上留了夜宵,待兒子一回來,想吃的時候熱一熱就行。於是許暮融把夜宵丟到微波爐裏,打上三分鍾,然後去浴室洗了個囫圇澡,出來就抱著已經熱滾滾的燙飯回到自己房間。
  在他的床上,枕頭下麵還壓著江曦嬰借給他的《Beautiful Losers》,他把它抽出來,打開看,全是英文,心裏好奇又不願意查字典,於是拿了WOLKMAN出來聽,聽著聽著,不懂歸不懂,偏又覺得甜孜孜的,吃飯也吃得津津有味。
  最後也不知是吃飽撐的還是怎麽,深更半夜許暮融死活睡不著覺,他懷念著碰到江曦嬰時那種溫暖柔軟的感覺,他還想到自己親眼看到她吸煙,於是許暮融從書包裏翻出來一包藍龍,然後打開房間的窗戶,靠在床頭吞雲吐霧。
  第二天,許暮融起得早,他把《Beautiful Losers》塞在書包裏帶到學校,一整天插科打諢到下午,最後兩節曆史課,江曦嬰看也沒看他一眼。
  放學後,許暮融卻趁著程梁秋出去叫人打球的空檔,作賊兒似的跑到辦公室,把《Beautiful Losers》還給了江曦嬰。
  江曦嬰收好書,還是不理他。
  
  也許世界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無知,對世事的無知,對人性的無知,還有對命運的無知——無知者無畏。而一個無畏者的所作所為有時是可笑的,誠如江曦嬰從《Beautiful Losers》中發現的一封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情信,來自勇敢的許暮融同學。
  上麵是這樣寫的:
  
  希望你不要再對昨天發生的事情生氣,你要知道男人對女人的身體是沒有抵抗力的,除非我有毛病。
  更何況我已經打算跟你在一起了。我的意思你搞懂了麽?
  我今年十七歲,雖然比你還小七歲,但我肯定將來隻有我敢娶你。
  我相信你會懂得著名的波蘭詩人米沃什這行詩的含義,盡管我還沒有看懂。但我知道這肯定是你喜歡的東西——
  
  你我之間沒有別的。
  沒有從大地深處汲取汁液的植物,
  沒有動物,沒有人,
  也沒有在雲間走動的風。
  
  讀完這篇行文梗塞的信,江曦嬰完全可以想象許暮融壓根兒就不知道米沃什是誰,這一行詩八成是他打哪裏東翻翻西翻翻找來湊數的,她越看越好笑,老早就聽聞學校裏總有男老師收到女學生的情信,倒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遭遇如此不幸的事情。於是江曦嬰隨手把信又夾回到《Beautiful Losers》裏麵,不打算理會。
  下班以後,燕華要到江曦嬰家聊天,順便蹭一餐晚飯。不過燕華很會討好江爸,買了一堆水果,還買了一條煙。江爸總喜歡女兒的朋友越多越好,他非常明白人們在每個時期所交的朋友都是不一樣的,小學的朋友隻在小學時來往,中學的朋友隻在中學時來往,大學時亦然,然後到了單位交朋友,已未必不是純粹的朋友了。人是如此忙碌而健忘,便在能珍惜的時候還是盡量珍惜的好。
  這天晚上,江爸親自下廚,好好給江曦嬰和燕華炒了三個小菜,家常裏短聊過7點才又回到診所坐著。燕華饜足地坐客廳的沙發上,看看江家這房子的確是很老了,並且有些濕氣,又隻住著父女倆,難怪總顯得冷僻,燕華說:“前幾天我又看到你媽了,跟她繼女在一起挑家庭影院呢。”
  江曦嬰說:“我知道,她繼女要結婚了。”
  燕華冷笑:“這世道真奇了怪,自己親女兒不管,偏要管個假女兒,何況人家還不領情呢!”
  江曦嬰隻笑:“反正我知道你是吃不得一點虧的。”
  燕華一哼,“大姐,我是替你不值。就算我管不著,可看得著呀,看不順眼了還不讓我說啊。”
  燕華說完,也知江曦嬰不愛提這事,於是並不糾纏下去,何況她今天是來跟江曦嬰聊人生歸宿問題的,總不能離題太遠。隻不過還沒正式開口,江曦嬰便覺天色已晚,要送燕華回家,兩人也就在路上聊起來。
  燕華有意跟胡八一結婚,可一討論到細節上麵,胡八一非要燕華家裏出點兒錢來裝修新房。胡八一的意思是這筆錢結婚以後會還給燕華,現在隻不過是想要燕華討一討未來公婆的歡心。可是燕華不願意,她覺得這錢一準兒有去無回。
  江曦嬰聽了以後,說:“房子是他的,你出點裝修費有什麽關係?”
  燕華說:“算了吧,房子是他爹媽的,他自己壓根兒就沒出什麽錢。”
  江曦嬰笑:“很像胡八一的作風。”
  燕華無奈:“你說我怎麽辦?”
  江曦嬰說:“你別問我,我離結婚還遠呢。”
  燕華說:“其實我倒想到一主意,就是貸款裝修。”
  江曦嬰聽著別扭,於是說:“你不怕傷感情嗎?”
  燕華卻笑:“要是傷了感情又丟了錢,豈不更慘,最起碼我也得保住些實在的東西!”
  江曦嬰問:“你這樣結婚還有什麽意思呢?你還年輕啊。”
  燕華在這方麵可比江曦嬰實際得多,燕華說:“女人容易老。而在不老的時期中所遇到的男人是有限的,放走一個,下一個也許不會來。”
  江曦嬰聽了,咯咯笑:“你總不會是在警告我吧!”
  燕華說:“哼!我每天想這想那過得真叫個辛苦啊,可是回頭看看你,整天得過且過得不曉得多自在,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道不知道!要說你是在創業吧,那我沒話說,可你是在幹嘛?嘛都沒幹。”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車站,正巧趕上一輛班車,燕華忙從包裏掏出車卡,一邊上車,一邊回頭對江曦嬰又補了一句:“說真的,你要真忘不了以前那個,幹脆就跟他重修舊好。總比過你現在這麽虛擲青春!”
  不想夜晚的班車開得那樣快,似離弦的箭顯得急躁而無情。江曦嬰還沒有來得及回上一句,燕華卻已經坐在巴士上,融入漆黑的遠景。
  江曦嬰獨自一人往回走,流光似水的馬路上每隔十來米就有一盞路燈,照得行人的腳下拖著好幾道影子,也不知哪一道才映出了他最真的麵貌。
  江曦嬰回想著自己至今為止唯一的一段愛情,以及在那個時期中她所得到的東西。
  江曦嬰忽然覺得好笑,不明白為什麽每個人都認定她還在留戀過去。
  她並沒有,不是嗎。
  在世人的眼中,她曾經愛過的人,是一個奇裝異服、瘋狂可笑的青年。可是在她的心中,他的靈魂是雙子星,在他妖氣衝天的另一麵裏,他是一個如Leonard Cohen一樣的老男人。
  
  他像是時間的旅行者,偶然地,坐在某個地方,和你講個故事。
  當你聽完故事後,也許並沒有許多的感觸,你隻是說:噢,原來如此。
  而那,也是他寵溺並且寬容地撫摩著你的臉頰,微笑離開的時候。
  而你,一定是等他走了很久,很久以後,歲月流緩,生活寂靜。
  才忽然發現自己迷上了他。
  深深地。
  可是,你無須回首。
  
  青天白日,江曦嬰照常上課,許暮融如坐針氈,課上無數次對她使眼色,她卻無動於衷。許暮融覺得很奇怪,難道她沒看到夾在書裏的信?這都過去兩個禮拜,他也沒發現她有絲毫的回應。許暮融的自尊心從未受過如此打擊,以至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有事沒事就抓了旁人鬼吼鬼叫。藍球隊裏要好的男同學不堪其擾,都指望程梁秋好去疏導疏導,哪曉得程梁秋新交到一個高年級的女朋友,整天忙不迭地送殷勤,怎麽有空來理會這個吃了芥末的閻王。
  有時江曦嬰上課,看到許暮融在下麵瞪大了兩眼看她,她就覺得好笑,於是故意裝沒看到。許暮融遭受的精神打擊與日俱增,在走廊碰見江曦嬰,他都不似往常那樣打招呼。想來這一代的孩子都嬌貴得很,自尊心極強,尤其像許暮融這班平日特別自信的,斷斷不能忍受被人如此無視。許暮融開始變得奇怪,和別的班級打球賽,他都莫名其妙從控球後衛打成了大前鋒,一老人家還在這邊籃下爭球,那頭他已經在對方罰球線上等著,弄得程梁秋瞠目結舌,賽後勒著他的脖子問:“你吃‘久戰王’啦!跟我搶風頭。”
  彼時許暮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望著室內球場的頂棚,說:“你吃過?”
  程梁秋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我用得著嗎我!”
  許暮融啐他一口,“處男一個,還敢說大話。”
  程梁秋嘿嘿笑,“怎麽著,你還比我好到哪裏去?”
  許暮融不作聲,對他來說,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神秘,好像僅僅隻是喜歡上一個大人,自己就已經有了不屬於自己這個年齡的秘密。好像隻是向往著江曦嬰,自己就已經比程梁秋、比文建都感受得更多、更重,也更難以自拔。
  許暮融嘴裏開始喃喃自語:“有什麽了不起的,有什麽了不起的,老子不要了,就是倒貼我也不要了。”
  程梁秋在一旁沒聽清楚,搖了搖他,發現他累得半昏半睡,程梁秋失笑,楸著他的耳朵說:“喂,下禮拜天文建生日,我說,到時可別喝多了發酒瘋,我要帶女朋友去的!”
  期間過了六天,許暮融大約恢複正常,遇到自己班的老師都會如平常那樣問候,遇到江曦嬰時也不例外,木訥點個頭,就算表示了。江曦嬰也鬆口氣,隻當他的春秋大夢已醒。
  哪曉得,原來冤家和冤家都是因為天高地闊狹路相逢才會恁容易造孽來的!
  一日,周末,天氣晴好,風甜日暖,久未出場的文建同學揣著老爸給他的大紅鈔邀了幾個朋友出來鬼混,名曰十七大壽。受邀而來的當然是青梅好友許暮融和程梁秋,還有他自個的心上人溫翎。也不知程梁秋是要向文建證明自己與溫翎並無不清不楚的事兒還是怎麽地,這回他破天荒帶了女朋友出場。要知道,此前他交的女孩用他的話說都是“女性朋友”,真真正正叫“女朋友”的,這還頭一遭。
  五人坐在一家西餐廳裏,這餐廳有點怪,主打菜是意式的,裝修卻是日式的,中間一塊鮮區,圍圈靠牆的全是榻榻米。五個人坐在靠窗的一個大角落裏,倒不礙著誰,隻不過那桌上驚悚萬分地擱著一個45寸超巧克力蛋糕。
  許暮融冷不丁冒一句:“今天要來幾個人?”
  文建悲歎:“就我們幾個。”
  程梁秋恨不得掐死文建:“那你還買這麽大的蛋糕?”
  文建羞愧地說:“這我媽買的,非要我帶來。”
  程梁秋歎口氣:“你媽準是看咱不順眼!”
  於是都笑了,輪番點了幾個套餐,方才開始閑扯淡。看得出來程梁秋對女朋友是很細心的,每和文建溫翎聊上兩句,總要回頭跟她解釋一下是在聊些什麽。
  文建倒是很新奇,問程梁秋幾時定的乾坤。
  程梁秋嗬嗬笑,“著急吧?想知道吧?就不告訴你!”
  文建便拿桌子上的白開水潑他,他一躲,整一杯水全潑到許暮融身上,許暮融站起來一看,連褲檔上也有塊濕的。
  程梁秋大樂,說他這是公共場合耍流氓呢。
  溫翎倒不好意思看了,臉上通紅,連忙推著他說:“快去洗手間用烘幹機烘一下。”
  誰都知道餐廳裏的烘幹機是用來烘手的,於是程梁秋在一旁猥瑣道:“把褲子脫下來烘,不然夠不著!”
  許暮融下了榻榻米,回頭看著坐在桌邊的四個人,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想想,搞不好程梁秋今天要吃薑了,於是懶得回嘴,自個去找廁所。
  許暮融繞著大堂走了一圈,終於找著了洗手間,朝鏡子裏看看自己褲襠,其實站遠些看也不大明顯,但他還是把穿在外套裏麵的T恤衫衣擺都拉出來,正好能遮到那兒。許暮融心想,女孩子就是麻煩,不就褲子弄濕了麽,非得裝得跟什麽似的大驚小怪。
  許暮融從洗手間出來,經過大廳北角,正巧聽到學校老師燕華的大嗓門,燕華朝一邊喊:“這邊,這邊。”許暮融本能地跟著望過去,一眼看到來人正是江曦嬰,心裏還想是不是也該過去打個招呼,可再仔細一瞧,發現今天的江曦嬰一反常態,不僅穿了條漂亮大方的長裙,皮膚看上去也比平時好很多,一定是化了妝的。待她走近,許暮融早就自覺躲到吧台後麵了,他大概已經猜出她這是來幹嗎的。
  果然,先聽燕華說:“來,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我同事江曦嬰,這我表弟米洋。”
  這位叫做米洋的同誌長得不錯,可惜個頭矮得很,和穿高跟鞋的江曦嬰對麵站著,明顯矮一大截。因此他很快就坐下來:“來,先叫些吃的,邊吃邊聊。”
  於是江曦嬰坐下來聊。其實聊天的內容無非是些沒事找抽的閑話,流程如下,首先互報工作,報完了再互相恭維幾句,比如:哎呀,做這個也不錯呀。雲雲。再來是報告自己家中老小,排行老幾,每月須得進貢多少,有無股票,有無基金,有無房子,有無家族病史。哦,對了,為了證明自己品格的優越性,言談間還要有意無意地發表對某些不入流人士的批評。比如米洋說,我一朋友特沒意思,找老婆非要找個不愛打扮、很能省的,後來真結婚了又總嫌她太醜。言下之意,即是說女人愛打扮是件好事,縱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男人喜歡的終歸還是美人兒。
  許暮融倚在一旁越聽越生氣,心裏想自己難道還比不上這樣兒的小塊頭?可一會兒功夫過後,未免周圍走來走去的服務員真當他是來作人肉炸彈的,許暮融隻好先回了自個那桌兒。
  不想這一桌還真的已經僵住了。
  許暮融瞧瞧文建悶正不吭聲地喝啤酒,桌上已經喝了有倆空瓶子。對麵程梁秋的女朋友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鬼影子都沒,仿佛從頭到尾就不曾來過,彼時溫翎卻一直看著窗外,還微微咬著嘴唇,像在跟誰賭氣。
  許暮融大抵已想到是咋回事,坐下問:“點的東西都上桌了,怎麽沒人吃?可別說是在等我。”
  沒人理。
  許暮融開始吃,邊吃邊看程梁秋:“你女朋友呢?”
  程梁秋正在抽煙,吞雲吐霧地,“跑啦!”
  許暮融:“噢,你把她氣跑了?”
  程梁秋說:“我什麽都沒做,溫翎把她氣跑的。”
  許暮融一點不意外,“那你怎麽不去追?”
  程梁秋嘿嘿地笑,也開始吃東西,“算啦,第一次跟我出來就這麽不給麵子,我還追她做什麽!”
  溫翎這會兒又插嘴,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幹嘛還要說反話刺我?何況我問她家裏做什麽的也有錯?”
  程梁秋說:“是!您大小姐有什麽錯啊,人家回答你家裏是擺水果攤兒的,你就問人家是不是電視上說的那種新型水果超市,人家回答你就是在菜場裏賣的那種,哦,那你就問人家是不是鄉下來的,菜場裏都是鄉下人,還問人家排行老幾,下麵是不是有很多弟弟妹妹。你還問人家戶口在哪兒!”
  許暮融聽後噗嗤一下嗆到了,想來大約是溫翎看人女朋友不順眼,於是仗著自己家世好欺負人來著。可那姑娘也老實過頭,何必問一句答一句呢,忽悠一下不就是了嗎!
  許暮融悄悄跟程梁秋說:“完了,這下你完了。”
  程梁秋哪有不明白的,溫翎吃醋吃得這樣明顯,文建心裏肯定有數,程梁秋越發覺得自己很無辜,原本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不知不覺居然發展成無聊的三角關係。
  程梁秋瞧許暮融卻在旁邊吃得熱火朝天,當真氣得牙癢,便說:“你還吃什麽吃啊,沒看見氣氛很僵嗎!趕緊想方兒解決解決!”
  許暮融把頭一抬:“都給我去廁所冷靜一下!”
  這樣溫翎方又笑起來了,“就你會說,冷靜什麽啊!”
  其實在許暮融的眼裏,溫翎與程梁秋才是真真正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論及家世樣貌那是配得不能再配,可他就不明白程梁秋到底哪根筋搭錯位,非得當個睜眼瞎,舍近求遠到別處的森林找對像。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女孩子的心思也很難懂,既然喜歡的是程梁秋,那她幹嗎還要跟文建打啵兒?小說裏不是隻有男的才這樣麽,什麽家中紅旗不倒,門外彩旗飄飄之類。
  許暮融想了一會兒,說:“好吧,我看就趁這機會把話都說清楚,你們仨到底怎回事?A,溫翎和文建好上了。B,溫翎和秋刀好上了。C,你們在玩兒三人行。D,文建和秋刀第三類感情進行中。”說著往後一靠:“說吧,是哪個?我比較期待第四個。”
  程梁秋與文建聽完都笑起來,拉過許暮融往死裏打,他們又覺得尷尬又覺得羨慕,畢竟相識已久,卻隻有許暮融沒有被繞進這個怪圈。
  打鬧完了,依然沒個答案,溫翎不說心裏話,三個男孩便不好開口,最後還是文建有擔當,說吃完飯要單獨帶溫翎去玩,顯然是要當麵把話挑開了,於是程梁秋和許暮融答應他晚上再一起去他家吃壽麵。
  這一下走了兩個人,桌子上還擱著大蛋糕,壽星卻不在,剩下程梁秋和許暮融兩個吃飽撐的留下來大眼兒瞪小眼兒。許暮融堅定不疑地說:“等會兒你結帳。”
  程梁秋垂頭喪氣:“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我買帳!”
  許暮融擰開一罐冰雪花,“我說,你要真不喜歡溫翎,那就早些說清白。”
  程梁秋歎氣:“她都不說出來,我要怎麽拒絕?”
  許暮融:“哦,”又喝一口:“你真的對她一點想法都沒?”
  程梁秋不作聲。
  許暮融看得明白,於是帶點責備地說:“你他媽就不能正正經經地跟人在一起?”
  程梁秋也擰了罐啤酒,喝上一大口,“可是我啊,覺得那樣很嚇人。”
  許暮融冷笑,“我看你就一沒有夢的孩子,看上去挺輕浮的,其實是個膽小鬼,縮頭烏龜!”
  程梁秋說不過他,可還是罵了一句,說誰縮頭呢。之後結了帳,站起來說:“走,去打遊戲。”
  許暮融卻坐著不動,“你先走咯,我還有事,一會再兒再去找你!”
  程梁秋撇撇嘴:“你不是尿褲子了吧!”
  許暮融瞪他:“你聞到了?”
  程梁秋轉身就走,許暮融又急忙叫住他。
  “麻煩你把這蛋糕帶走。”
  程梁秋二話不說,溜。
  然而,程梁秋的軟弱對許暮融那份深抑於心底的感情有著奇妙的刺激作用,許暮融所能體會到的酸楚而甜蜜的東西即是程梁秋所害怕的,但程梁秋畢竟隻是害怕著假想出來的東西,他並不如許暮融一樣真正了解這份甜美激越不能宣泄的情懷。
  於是,許暮融的思維方式仿佛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在咫尺的距離,他不認為還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止自己去追求江曦嬰,既然她讓自己如此著迷!

第四章 心似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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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務員遞給江曦嬰一張紙條,江曦嬰打開一看,上麵是一排雞抓的字。
  “你現在不走,我就馬上過來。”
  江曦嬰細看這一行難以辨認的醜字,確定這是許暮融遞的,由於太意外,這張條子被燕華順手拈了過去。江曦嬰嚇出一身汗,仿佛是什麽天大的秘密就要被人發現了,又飛快地搶回來,就差沒有一口吃下去一了百了。她緊緊攥著紙條,坐立難安,想起身到處看看,又怕被燕華發現什麽蛛絲馬跡。麻煩到了這個份上,就不僅僅是小孩子的好玩尋釁了,雖然她跟許暮融一點瓜葛都沒有,但謠言一經傳出,足可讓她在這行業混不下去。
  江曦嬰冷汗涔涔,臉色白了一截,燕華便問:“怎麽了,是誰遞來的?”
  江曦嬰慌忙回道:“是以前學校裏的熟人,裝神弄鬼想嚇我呢。”
  燕華倒不疑有他,隻一相情願地以為江曦嬰不過是好麵子,不願意被老友看到自己在相親,何況這一見麵,燕華已經知道自家表弟十有八九沒戲了。燕華本想再努力一把,叫表弟帶她出去散個步,單獨聊聊,可這位海拔雖低,但“品格高尚”的米洋同誌尚且沒有開口的機會,江曦嬰真怕極了許暮融突然冒出來,不管他是不是開玩笑的。於是江曦嬰借口要上洗手間,站起身來盡可能把這裝飾風格甚為混亂的大廳瞧了一瞧,果然瞧到許暮融獨自坐在一隅,穿著深藍色外套,麵前放著一超大蛋糕,詭異得很。許暮融見江曦嬰在看,不覺有些得意,變本加厲用手勢來表示讀秒,一、二、三……仿佛數到十就真要過來搗亂了。
  江曦嬰凶狠地在心裏罵他混帳。
  偏又隻能忍著,回到位置上和燕華米洋兩個人道歉,理由十分不濟,說是那個突然來了,肚子疼得厲害,要回家。不過江曦嬰這餿得不能再餿的借口似乎是專屬女性的萬能借口,終究還是讓她順利逃回了自己的城堡。
  許暮融大概是算好她到家的時間,江曦嬰才剛進門倒杯水喝上兩口消個氣,她家的電話就響了,江曦嬰怒氣衝天地拿起話筒:“喂,打錯了!”
  唬得許暮融在那頭一愣,以為自己真打錯了,接著又聽電話裏說:“找我爸谘詢,打診所號碼去!”
  這語調讓許暮融好像又看到了從前和她抬杠的小老師,於是說:“小老師,是我勒!”
  那頭停了三秒,怒火更熾:“你到底要怎樣!”
  許暮融也停了三秒,萬分平和地回答:“不想你跟別人在一起,就這麽簡單。”
  江曦嬰氣得恨不得把電話線扯斷:“我跟你說,我真生氣了,你要玩要鬧你找別人去,再惹我我就告訴你家裏人!我告訴你爸!”
  許暮融嘿嘿笑:“你才不敢。”
  江曦嬰:“我不敢?我今天就打電話到你家去!”
  許暮融說:“你何必這麽生氣,今天那個小塊頭一點都不配你。”
  江曦嬰:“你自己還不是矮子!”
  許暮融哼:“那我也比你高,而且我個子還沒到頭呢,再長十幾二十厘米不是問題。”
  江曦嬰怒極反笑:“問題是你腦子有問題。”
  然而許暮融對江曦嬰語言反擊能力的薄弱已經十分了解,於是張嘴便答:“反正我腦子裏都是你的問題!”
  江曦嬰說不過,碰一聲便把電話掛了,並且決定以後都盡量別理他,越理他他還越是翻天了。
  江曦嬰坐在自己房間裏發呆,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嫩綠的梧桐樹葉此起彼伏輕輕搖曳著,隨風而動,間或伴有絨絮飛散,看著嘛是挺可愛,但要真的飛進屋裏頭來了,足以讓人打噴嚏把眼珠子一齊打出來。此時此刻江曦嬰覺得許暮融此人就跟這絨絮沒啥兩樣,對許暮融的行為,她潛意識中無法接受,也不願意相信,她幾乎要認定這完全是因為自己得罪了許暮融。
  於是她從抽屜裏找出那本《Beautiful Losers》,將夾在裏麵的情書拿出來又看一遍,看完了,還是覺得十分好笑,想把它碎屍萬段,又怕日後許暮融恢複正常,跑來找她要回把柄,介時她回答說已經撕得粉碎了,豈不又向虎山行。
  於是她把那小紙片夾回冊子裏,框當一聲,鎖上抽屜,仿佛從此將一個妖怪鎖了進去。
  
  學校與青春是緊緊聯係在一起的,我們的廣大莘莘學子國家棟梁們不僅學業在此,那些為所謂成長之路化做奠基的初戀往往也發生在此。說來江曦嬰自己還在念高中時,也曾經悄悄仰慕著隔壁班的男孩,每天最關注的事兒無非那個男孩來上課了沒有。這麽一想,如果把那時乖巧的江曦嬰比作一隻蒼鷺,那麽現在的許暮融完全是隻禿鷲,是具有攻擊性的。
  江曦嬰總是在避他,有時還離得大老遠她就能察覺到許暮融是否正在附近,是否已經看到她,這使她常常處在一種緊張的情緒當中。
  江曦嬰曾經問燕華,學校裏是不是總有些男生喜歡騷擾女老師。燕華說,多得是,而且也不見得都是學生主動的,她就聽說某某學校裏有個女老師和小男生打得火熱,其實就是貪人孩子夠青春夠活力,真是作孽。燕華說,這種女的就該拖去槍斃。
  江曦嬰嚇了一跳。心想:沒這麽誇張吧。
  江曦嬰更加不肯理會許暮融,許暮融沒轍,想引她注意,又不敢在上課的時候搗亂,心裏多多少少也明白,搗亂過頭了,自己隻有惹人討厭的份兒。
  再說許暮融家裏雖然寬裕,可他的零用錢完全不可能支持他進行鮮花鑽石齊下的進攻方式,並且他內心裏也不希望江曦嬰是一個可以用錢來打動的人。許暮融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江曦嬰對他並不是毫無反應的,最起碼她還願意躲著他,想當初對付陳遜,她並沒有這麽給麵子不是!然而他哪裏會明白,江曦嬰給麵子的原因,僅僅隻是怕給他留下什麽心理陰影。,
  這種思維方式上的差異,大約注定了他們之間總是不平等的。
  找了周五放學,程梁秋要去上他老爸安排的家教課,許暮融好容易落單,便去水果攤提了一籃子蘋果到江爸的診所去。這回許暮融一副人高馬大,校服筆挺地站在江爸診所門前,莫名覺得心驚肉跳,仿佛是來上門見光的女婿。
  江爸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側頭一見來人,還頗高興,忙去拉他進門,“你是許暮融吧,這才幾個月沒見,又長高嘍。”
  許暮融提著蘋果,整個兒豁出去了,獻媚似的說:“這特意來看您的,上次我腳弄內樣,您都沒收錢。”
  江爸覺得怪好笑,說:“你是我丫頭的學生,我怎麽會收錢呢,看你這小小年紀,別學大人這一套!”
  江爸溫和慈祥的神情倒讓許暮融有些羞愧,覺得自己好像黃鼠狼給雞拜年來著。於是坐下來,望著江爸說:“我剛才看到小老師從西門出去了。”
  江爸繼續看報紙,“噢。她去買菜了,說起來,你要是不著急回家的話,那就在這兒吃晚飯吧。”
  許暮融求之不得,心想反正回去了,他老娘大抵也在隔壁打麻將。許暮融說:“好是好,不過小老師回來看到,會不會不高興啊!”
  江爸說:“她幹嗎不高興,難得有學生跟她這麽投緣。”
  許暮融嘿嘿笑。轉頭到處看,看到飲水機上方的牆麵上掛著一副毛筆字,寫得雖然潦草,但卻氣節清華,恣意流暢,許暮融不禁逐字念出聲來:“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理達,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念完了,心裏回味一翻,覺得很有道理,又說:“應該在我家也掛一副。”
  江爸回頭笑了笑,打從心裏覺得這孩子的秉性正直淳良得很。
  許暮融後來轉身跟江爸說:“師傅,我小時候上少年宮學過一陣子書畫,可惜沒好好學,嘿嘿,到現在也就會寫個一字,會畫隻龍蝦。”
  江爸哈哈笑,“你們現在的孩子條件都好了,不像我家丫頭那時候,想去學打鼓,可是家裏實在不好負擔,光是一套鼓就買不起。”
  許暮融聽到這事,一屁股坐到江爸旁邊:“小老師小時候想學打鼓?你是說……那種架子鼓?那是男人學的耶。”
  江爸搖頭,“你別看她樣子秀秀氣氣,其實骨子裏像個男孩子,我從前還老說她投錯胎了。”
  許暮融聽得津津有味,正打算繼續挖掘下去,可惜時運不濟,多心而暴躁的曹操早已經站在門前,瞪著兩眼,略略顯出些殺氣,“你在這作什麽!”
  許暮融站起來,還沒答話,江爸便說:“你怎麽這麽凶!今天晚上爸爸要請他一起吃飯。”
  江曦嬰不想在父親麵前漏出什麽不好的猜疑,於是不吭聲,猛給許暮融使眼色,許暮融卻裝沒看見,江爸拎起新買回來的菜,笑咪咪說:“你們先上樓去,洗個手,看會兒電視,我一會兒就上來。”
  江曦嬰和許暮融一前一後走出診所,一起轉個彎兒上樓,方才上了一個台階,江曦嬰便說:“滾。”
  許暮融:“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繼續跟著走。
  江曦嬰:“你到底要怎樣?別鬧了行不行?”
  許暮融卻很正經,“我沒鬧。”
  江曦嬰無法子,打開門進去,許暮融徑直往她房間走,一屁股坐在她的書桌上,然後順手從書架抽出一本書,翻了兩眼,又放回去,“我要喝水!”
  江曦嬰:“你給我出去。”
  許暮融還算適可而止,乖乖跳下來,坐到客廳的老舊沙發上,“我要看電視。”
  江曦嬰忍著氣給他把電視打開,不久,江爸上來了,一個勁兒在廚房裏倒騰,沒一會兒便端出幾盤菜,江爸還圍著圍裙,給許暮融盛好一大碗飯,“許暮融,男孩子起碼要吃兩碗。”許暮融拍胸脯說沒問題。
  江曦嬰和許暮融都坐在沙發上,江爸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正在看新聞,許暮融邊吃邊不老實,屁股有意無意上下顛,江曦嬰坐在一邊像在坐搖窩,於是張嘴罵就他:“你是不是有多動症?”
  許暮融隻管吃飯,江爸卻說:“哎,男孩子愛動是好事,聰明哇!”
  江曦嬰心裏罵:聰明個鬼。
  許暮融雖然賴在江家吃了晚飯,可其實心裏頭跟打鼓似的,他怎麽會不知道隻等江爸一回診所,小老師定要開始談判剖白,可也許正因為小老師始終還是他的老師,他又覺得並不可怕,畢竟無論自己怎麽對待她,她總是冷靜的,有時許暮融還會邪惡地想:隻要能夠追得上她,隨便做什麽都不打緊。
  果然,江爸吃完飯,叮囑幾句話就下樓去了。江曦嬰拿起遙控把電視機一關,轉過身來說:“我們好好談談。”
  許暮融往後一靠,不敢看她的眼睛,“好!”
  江曦嬰說:“像你這個年紀,怕寂寞、想談戀愛很正常。不過你應該去找與你般配的人,你找了不般配的,既給你自己惹麻煩,也給周圍的人惹麻煩。你那麽聰明,應該很明白的對不對?”
  許暮融說:“隻要真心真意,會給誰惹麻煩啊!”
  江曦嬰歎氣,思考著自己的措辭:“首先,你懂什麽是真心真意呢?真心真意的人會像你這樣做事不顧後果?你纏著我不過是覺得新鮮好玩兒,可是不管我怎麽做,一旦被人家誤會了,我以後還怎麽當老師?這是我唯一的職業。是不是我失業了,你才覺得高興了?”
  許暮融不吭聲。
  江曦嬰覺得自己的話收到了效果,接著又說:“你現在連自己用的錢都是父母給的,要是跟我在一起,你父母能同意?你父母會來找我,罵我不要臉、師德敗壞,甚至要到學校來告我,那我怎麽辦?就你自個來看,我是不是很冤枉?我快24歲了,我還需要花幾年的時間來找一個能跟我組織家庭、跟我一起承擔經濟與生活的人。而我並不需要像你這樣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何況你還是個分不出輕重的孩子。”
  許暮融被堵得啞口無言,像這樣的問題他竟從來沒有想過。
  江曦嬰見他動搖了,實在覺得安慰,於是笑了笑,又說:“現在你反省一下你自己,你這麽纏著我,其實隻是因為覺得刺激好玩對不對?因為對你來說,追求別的女孩是非常容易的事,你覺得沒有挑戰性對不對?所以,我越理智越不理你,你越是可以肆無忌憚地把你心裏那些想做又做不出來的事都發泄在我身上,對不對?”
  許暮融終於轉過頭來看她,似乎想回答她你說得很對,卻又開不了口。
  江曦嬰說:“其實我很理解你的這種心情,我以前讀大學時也像這樣,做出很多奇怪的事,隻為了引一個人注意,可是鬧過了,瘋過了,才發現那並不是我自己。做人應該懂得節製自己,明白嗎?”
  許暮融看著她,她的目光似乎若即若離,在如此理性的談話麵前,許暮融的心如同梗著一根刺,既不能做出反駁,也不願意妥協認同,他不甘心自己一腔的熱愛就這麽被冰冷的理性所擊敗。許暮融說:“你非要想那麽多嗎?我隻要跟你在一起,不能讓別人知道的話就不讓人知道,不就行了?將來我也會長大,我可以自己作主。”
  江曦嬰搖搖頭:“我和你所處的時間是不一樣的,等到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我就已經三十多歲,應該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你才大學畢業,事業才剛剛開始。”
  許暮融說:“我可以把這種距離縮短。”
  江曦嬰說:“你說的隻是空話,你拿什麽來向我要求我的未來?拿你每天在外麵打球?拿你在運動會上跑第一?拿你的成績?還是拿你父母寵出來的任性?”江曦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許老師今天說得太多了,你聽了心裏會很不高興,可是你也明白,老師說的都是真話,對不對?”
  許暮融沉默著,很久很久,仿佛一顆心碎過了又拚起來,再不甘心,再不快樂,依然向她低下頭,向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夜幕降臨,使得萬家燈火漸次明亮,溫暖的家,休息的家,是每一個人最終歸去的地方。當江爸提著一籃蘋果打開家門,見到女兒縮在沙發上發呆,江爸說:“你學生回去了?”
  江曦嬰嗯了一聲。
  
  其實世界上大多數愛情最初隻是一種簡單的征服欲,在這個征服對方的過程中,人們往往會認為自己是誠摯而大無畏的,會義憤填膺地去鄙夷那些單純沉迷於錢財與容貌中的人。他們越是認為自己的愛情堅貞,便越是能從這樣的追逐之中找到自我。
  許暮融雖然年少,但並不無知,就算書本上會說真愛無敵,然而江曦嬰的一番話還是深深觸動了他。他發現他所找到的自我是虛無縹緲的,是一陣短暫的雲煙,大風一吹,便煙消雲散,根本不可能打動一個女人的心。
  許暮融低下了驕傲的頭,向她說一句對不起,是因為他真心認為自己配不上江曦嬰。
  故此,從那天直到暑夏快要放假了,不長不短的日子,許暮融努力克製著自己的心,不去找她,不去想她,總是站得很遠,看一看就會走開。
  有一天,天氣熱得厲害,打完了球,許暮融跟程梁秋兩個滿頭大汗,提著籃球一起回家,走在路上,好多女孩子揮手跟程梁秋打招呼,十分熱絡,於是許暮融問:“你是怎麽追到比你年紀大的學姐?”
  程梁秋笑嬉嬉的說:“年紀大的女孩子想得多些,不能老纏著她,纏多了她就把你的缺點都看光了。其實咱隻要適當跟她鬧一鬧就行拉,她不開心想找人撒嬌的話自然會有表示的,如果沒表示,那就算是她家老頭兒死了,咱也要學著成熟些,別去逗她,要留給她一個自己的空間。”
  許暮融沒想到程梁秋花招挺多,又笑說:“噢,你這麽懂女人,怎麽沒見你把溫翎搞定?”
  程梁秋聽了像被人踩了尾巴,焦慮地說:“哎,別提這事了。現在不是很好?溫翎也沒來找我說什麽,文建也有自己的打算了,大家還和以前一樣是朋友,我說,你可千萬別來給我捅這事兒。就這樣就行了,好得很。”
  許暮融皺著眉,“這樣就很好?我說你這到底是怕溫翎跟你在一起,還是怕她不跟你在一起?”
  程梁秋想了一下,回道:“都怕!”
  許暮融說:“你就不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
  程梁秋哀歎道:“你也知道我身邊可以當真的朋友少,我實在不想搞得太複雜,何況我也沒有信心。”
  許暮融問:“什麽信心?”
  程梁秋倒是笑了,有些自嘲,後來又從提網裏把籃球拿出來,一邊走一邊拍,林蔭路上倒影著搖擺的梧桐樹影,班駁的陽光像是粼粼湖水靜靜流到大地之上。程梁秋十分認真地說:“我沒有信心去承擔她的未來。我說慕容,男子漢大丈夫,如果真要把自己在乎的人拉進感情的旋渦,麵臨將來可能並不理智的傷害,那最少也要做好心理準備去承擔她的未來。說實話,這我做不到,死也做不到。有時候我會覺得女孩子挺膚淺,隨隨便便就喜歡上別人,隨隨便便就說要永遠在一起,其實她們並不了解我們,也不了解永遠,不是嗎?”
  程梁秋與許暮融在生活上是相似的,家庭條件的優厚使他們有著先天優勢,有著強烈的自信心,但同時也使他們多心,使他們不容易被打動。程梁秋的話聽在許暮融心裏,仿佛更加證明追求江曦嬰是一種錯誤,許暮融不覺深深歎出一口氣,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笑。
  程梁秋卻在一旁說:“你怎麽變得像個老頭子,唉聲歎氣的。難不成幹了什麽事兒?”
  許暮融笑:“想知道吧?好奇吧?就不告訴你!”
  
  沒有了許暮融這塊心病,江曦嬰的生活過得分外和平,她也不再聽燕華的一會兒去見見這個一會兒又去見見那個。正好燕華的房子在裝修,也沒有空來多管閑事,隻喜歡拉了江曦嬰陪著出去挑家具裝飾之類。
  江曦嬰還接到以前校友元惠的電話,約她周末吃晚飯,順帶聊天。其實江曦嬰並不想去,不是不關心元惠,而是去了她也不知道聊什麽,除了一起回憶學校裏那些事情,互相報告一下現在的生活,其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元惠跟她四年的室友,當然知道她這性子,可在電話裏還是說:“你老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有什麽意思呢,上次不是還說要回請我一次?”
  江曦嬰想想也是,於是隨便套了件T恤,將錢包往褲兜一塞就出門了。
  元惠見到她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說:“你怎麽穿得這麽殘廢?”
  江曦嬰呸她,“又不是出來約會的,你還挑剔啊。說吧,想吃什麽?”
  兩人坐在餐廳裏吃飯,果然東扯西拉,元惠間或還到處看看,江曦嬰笑她:“說你到處看什麽啊,又不老實了吧?”
  元惠隻是笑。待她們吃得差不多,元惠的手機響了,隻是一條短信,元惠看完回複了一下,抬起頭,江曦嬰說:“吃飽了沒,我叫服務員來結帳。”
  元惠輕輕說:“再坐一下吧。”
  江曦嬰笑:“隨便你。”
  元惠其實很希望江曦嬰能再多說一些話,可她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元惠又叫了一份番茄汁,嘴一邊嘬著一邊責怨道:“你這人怎麽這樣,人家為你費心費力的,你還橫眉冷對。”
  江曦嬰說:“你就使勁兒地冤我吧,我要橫眉冷對了還跟你出來幹嗎。”
  元惠聽了算是心裏舒坦些,又說:“現在大家都開始用手機了,你怎麽不買一支?人家找你也方便。”
  江曦嬰卻聳聳肩,“算了吧,花我一個月的工資呢,我又不怎麽需要。”
  元惠罵她小氣鬼,跟不上時代。元惠說,你知道剛才是誰發信息給我嗎?
  江曦嬰兩眼盯著自己的茶杯,說:你就別跟我說是子尋。
  元惠笑,哎呀,是不是有心電感應?笑完又有些落寞,算了,我也知道你們重修舊好不太可能。其實今天是他叫我約你出來,他要走了,想看看你。大概剛才是看夠了,發來一條短信跟我說謝謝,還跟我說再見。
  江曦嬰不禁感歎道:“他就這樣的人,到處浪蕩,也不嫌累。”
  元惠見江曦嬰一點也沒有要問林子尋手機號碼的意思,於是點點頭,站起身說:“那就走吧,反正我人情也送到了,他也滿意了,你也不在乎,這樣挺好的。回家咯。”
  江曦嬰方笑:“不錯,這才像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大學時代的江曦嬰是一個成績中等,也不喜歡出風頭的女孩,父母過早離異使她的內心極其渴望突破自我。突破怎樣的自我呢?突破一個乖巧、孝順、循規蹈矩,甚至有些壓抑的自我。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崇拜著同年級的異類——林子尋,這個穿著怪異,喜好打扮自己的男孩,每天都被人指指點點,後來江曦嬰知道他家也是父母離異的,母親找了個有地位的男人二婚。江曦嬰覺得林子尋和自己應該是同類,因此異常渴望接近他,令他也感受到自己內心同樣的對自由的渴望和對人性的唾棄。當然,後來他們的確在一起了,盡管沒有一個童話般的結局。
  江曦嬰和元惠見麵的這天晚上,知道林子尋來過,心情是有些哀傷的。可她不會再一次跟林子尋走在一起,因為她非常清楚自己並不如他一樣擁有一顆浪子的心。她若走遠了,會想念父親,走累了,也不願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休息。萬一她走不回來了,更無法像子尋一樣,把一路過去的情義當歌兒唱。
  
  思緒一多,時間就像飛一樣的過去,轉眼又快到暑假,江曦嬰和燕華在辦公室裏整理期末考試用的材料。燕華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了,再晾上幾個月就可以搬進去住。這時候天氣熱得厲害,時常還能聽到窗戶外麵有知了在叫。不過燕華特別害怕知了飛進來,燕華說:“光聽聲音嘛還行,不覺得有什麽。可一看到真家夥我就怕,你說那麽大一坨啊它是怎麽飛起來的。”
  江曦嬰說:“難道你小時候沒抓過知了和金蚌蚌銀蚌蚌?”
  燕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回道:“我就養過蠶,還是小蠶,長大的蠶我都怕,看著就覺得屁股癢。”
  江曦嬰笑:“屁股癢那表示欠揍。”
  江曦嬰剛說完,門口來了胡八一,旁邊還帶著程梁秋,胡八一跟燕華說:“不得了,這回全省物理競賽,他拿了第三名。”說完又很得意:“我還以為這次又沒有咱學校份兒呢。”
  程梁秋笑嬉嬉地看著江曦嬰,說:“小老師,班主任讓我找你要糖吃。”
  江曦嬰心裏罵:班主任的心真黑,知道她抽屜裏放著一袋子巧克力,就在這兒賣順水人情。江曦嬰伸手到抽屜裏扒了兩下,三根指頭從袋子裏抓出七八顆,往桌上一扔,“喏,拿去,恁大了還要吃糖。”
  程梁秋笑,把糖攢褲兜裏就要走,燕華卻突然問了一句:“對了,你那個朋友呢?你們不兩位一體的麽。”
  程梁秋說:“他啊,基因突變了,沒事兒就睡覺,球也不打了。”
  江曦嬰聽了,莫名有些難過,不想過了這些時日許暮融還是沒精打采,或許他對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真心的。於是江曦嬰對程梁秋說:“朋友之間要互相照顧一下,要是你也不理他,那他不是更孤僻?”
  程梁秋一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小老師,慕容還沒到孤僻的份兒上吧,你幹嘛說得這麽嚴重。”
  江曦嬰裝作不在意地回道:“得,算我好心管閑事,你們愛怎樣怎樣,走走走。”
  程梁秋於是笑了笑,吊兒郎當走出辦公室。
  程梁秋回到自己班上,還有幾分鍾就要上課了,可許暮融還是抱頭趴在那裏,黝黑的胳膊下露出來半張臉,兩眼緊閉,眉宇深鎖。程梁秋往他旁邊的位置上一坐,“我說,你到底怎麽了?”
  許暮融悶悶地問:“上課了?”
  程梁秋說:“還沒。”
  “噢。”
  程梁秋從褲兜裏掏出來幾顆巧克力丟到他的桌上,“吃不?”
  許暮融沒理。
  程梁秋說:“這是從小老師那兒要的。”
  許暮融的手動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忍不住抬起頭,說:“其實我……”
  抬頭一看,邊兒上沒人,程梁秋已經回了自己的座位,也趴在那兒睡覺。許暮融望著桌子上的巧克力,望了半天,上課鈴響了,他把它們一顆顆收起來,放進書包裏。
  放學以後,程梁秋叫許暮融一起去看電影。文建、溫翎都會來,溫翎還帶了幾個自己要好的朋友,許暮融說不想去,程梁秋非拖他一起,理由是男孩子不夠用。
  結果許暮融去了才知道,原來溫翎是在給他搭橋牽線。來的四個女孩除了溫翎自己,其餘三個都把眼光放在他和文建身上,大概是都知道溫翎的心思,所以這次程梁秋意外地冷門,不過他倒不介意,反而一個勁地撮合許暮融。許暮融卻一副懨懨欲睡的德行,說什麽也不感興趣。
  後來文建悄悄跟許暮融說:“算拉,其實我也是來了才知道上當了,可總不能讓女孩子下不了台,笑一笑拉,一會兒送她們回家就解放了。”
  許暮融笑了一下,也悄悄回道:“我說你也太遜了吧,追溫翎追到這個份兒上,給她賣了還幫她數錢。”
  文建頗有感觸地說:“你哪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啊,可是我拿她沒辦法啊。”
  許暮融歎氣:“你壓根兒就是自找罪受。”
  文建反而笑:“哦,你有本事找一個給我瞧瞧?”說完又側頭看看坐在許暮融邊上的女孩,“喏,其實這個叫郭可的女的不錯啊,長得又甜,人又安靜,家裏也不錯。你幹脆跟她結婚得了。”
  許暮融狠狠敲他腦袋,“結你個頭。”
  許暮融回頭見著這個叫做郭可的女孩坐在一邊,的確非常恬靜少話,微微聽到了他們嚼舌根,大概也覺得好笑,笑時還特意垂下頭,盡量不讓他們感到尷尬。許暮融心裏還有些讚許,這女孩還真挺好的。
  隻不過——
  許暮融從書包裏掏出來一顆巧克力,剝掉糖紙,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裏吃。文建笑話他吃獨食,也不知道拿出來分給大家。許暮融也不吭聲,好在桌上的零食多,沒有人在意。
  ——其實在許暮融的眼裏,溫翎也好,郭可也好,這些女孩兒都比不上江曦嬰。她們沒有江曦嬰那種難以琢磨的神秘感,沒有她的隨意和慵懶,沒有她那樣近乎冷酷的溫柔,沒有她的幽默,更沒有像她一樣的嫵媚的眼神。
  現在的許暮融就像得了強迫性失憶症,一邊拚命地不讓自己去想,一邊又會輕易地從周圍各種事物上產生聯想。似乎越克製,越難以克製。
  許暮融坐在那裏吃巧克力,大家見他不投機,以為他有心事,於是體貼地沒有繼續逗他。後來他們一起送了女孩們回家,溫翎悄悄找時機把郭可的電話遞給許暮融。彼時許暮融和程梁秋坐在出租車上直接轉道離開,車上沒開空調,車窗降到最低,夜風陣陣,兩人都沒有講話。許暮融摸了摸荷包,從口袋裏翻出來半包煙,湊巧也把那張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帶出來,一路被風吹走了。
  程梁秋說:“你把人家的電話號碼弄掉咯。”
  許暮融似乎很困,倦倦地回道:“噢!”
  程梁秋望他一眼,也想抽隻煙,於是叼了一支在嘴裏,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許暮融:“什麽什麽時候開始的?”
  程梁秋:“小老師啊。你做得這麽明顯,還真以為我什麽都看不出來。”
  許暮融:“是嗎,那你之前怎麽不問?”
  程梁秋:“我怎麽知道你能當真了想這個。”
  聞言,許暮融擰起眉毛,十分不耐:“行了行了,你千萬別跟我說教,我已經聽夠了,再說我就要煩了。”
  程梁秋卻嗤笑,冷冷回道:“你還毛了?你就這麽喜歡?”
  許暮融:“就這麽喜歡。”
  程梁秋:“你是不是想死啊。”
  許暮融:“我就是想死。”
  程梁秋:“我說,你該不會因為你是獨生子,從小沒有姐姐你才……”
  許暮融靠了一句,揉著太陽穴說:“你可以滾蛋了。”
  程梁秋終於安靜了一刻,接著又說:“我說,我真寧願你也來攪和溫翎這事兒,就算咱兄弟來個四角關係也好過你這樣兒!”
  許暮融冷笑一聲,“這什麽餿主意啊,我對溫翎從來就沒有什麽。”
  程梁秋歎氣:“我倒寧願你有點什麽。溫翎和小老師比總要好得多吧!”
  許暮融把嘴裏的煙蒂吐到窗外,閉上眼回道:“誰都沒有她好!”
  
  六月二十八號,學校開始期末考試,曆時三天,江曦嬰自然是監考曆史的,正好分到許暮融他們班上。江曦嬰監考的時候,許暮融的心情是無比快樂,做了一兩道題就要抬頭看一看,反而看得江曦嬰先不好意思,於是才過半小時,她就端個小凳子坐到門口去了。
  下麵正在考試的學生樂得輕鬆,紛紛拿了小條子出來抄。程梁秋在一旁看著,心裏是又覺得好笑又覺得不太妙。他一邊寫題一邊想:小老師人這人是不錯,可怎麽著也比他們大上七八歲,就算不是阿姨那也是姐姐了,總不可能看得上慕容。再說考完試放暑假了,慕容也要去參加省青少年集訓,也許分開一陣子看不到,他就不會多想。這樣就好了吧。
  其實呢,許暮融的成績雖不理想,短跑卻很在行,從初中開始就參加過許多比賽,並且得獎,因此學校對他多少還是比較寬鬆的。
  七月四號,期末考試結束以後,封了卷子,開完了總結大會,學校正式開始放暑假。
  江曦嬰也沒打算上哪裏去玩幾天,隻在診所裏給江爸幫忙,心血來潮時還會下廚做菜,可是味道大大不如江爸做的,於是常被江爸笑話,說她將來嫁不出去。
  到了晚上,江曦嬰通常是坐在自己房裏看書,然後一到七八點左右,電話就會響。江曦嬰其實一點也不想接。
  因為許暮融從參加集訓的第一天開始,每天晚上結束訓練回到宿舍後都會打來電話。一開始江曦嬰不理他,接了就掛,於是他就打到江爸診所找江爸,這麽一兩回,江曦嬰怕父親多心,隻好老實了,就算心裏頭再怎麽責怨他,也不會隨便掛他的電話。
  通話的內容一般是許暮融單方麵地做生活報告,輪到江曦嬰開口,就立刻轉入了心理教育話題。不過作用似乎不大,許暮融照樣還是一天一通電話,也從來不說什麽猥瑣的事,倒讓江曦嬰有些力不從心。
  有一次,江曦嬰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什麽?”他在電話裏想了很久,後來說:“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吧。”江曦嬰沒法接上話,於是他又在那邊問:“小老師?”江曦嬰嗯了一聲,“還有什麽事?”許暮融問:“你是不是已經開始討厭我了?”江曦嬰想了想,說:“是吧,我不知道你要鬧到什麽時候。”許暮融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一周,許暮融一個電話也沒有打來,沒有什麽先兆,卻把江曦嬰弄得精神緊張,有時一聽到電話就以為是許暮融打的,生怕給江爸接到問東問西,後來好不容易習慣下來,才過兩天,許暮融又開始每天一個電話。江曦嬰的怒氣越積越多,對著電話就罵:“我說你夠了沒有?是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啊?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了行不行!”許暮融卻笑:“我不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幹嗎?”江曦嬰說:“你管我在幹嗎?看書看電視都行!”許暮融說:“那你還是跟我說說話吧,我這裏沒有書也沒有電視。”
  江曦嬰簡直沒轍。
  
  到了集訓結束的時候,整個暑假隻剩下四天,許暮融全身曬得黝黑,人比之前看上去精瘦很多。一回到家裏,他媽媽就給他煲燙滋補,心疼得不得了。
  許暮融老老實實在家待了兩天,每天都要往臉上塗一堆潤膚乳,就想把臉上的曬傷趕緊弄好,他想,總不能用一張毀容似的臉去見江曦嬰。可是,也許真的是一種緣份,偏偏就在他去江爸診所的那天,許暮融看到了江曦嬰的媽媽。
  沒有什麽確切的證據,但許暮融知道那是小老師的媽媽,她們長得很像。許暮融站在門邊,靠過去偷看,隻看到江媽跪在地上,不知是在做什麽,江爸要拉她起來,她也不願意。彼時小老師站在一邊收拾東西,麵無表情,收拾好了,就跟江爸說,“我出去走走,你們聊。”說著要走,許暮融趕忙摟起幾步跳到老遠,蹲在地上就算躲了。
  然而江曦嬰走得快,像是急於離開這個地方,橫衝直撞的,哪裏看得到他。許暮融生怕她出什麽事,於是悄悄跟在後麵,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眼診所,江媽還跪在地上。
  許暮融從來沒有見過江曦嬰這樣,這樣被自己的情緒牽引著,顯得有些可怕。他一直跟在她的後麵,直到她走累了,坐在街心花園的一條石凳上,連許暮融悄悄地坐到旁邊她也沒有察覺。許暮融心中竊喜,有些不懷好意地向她挪過去,本來是想嚇她一跳的,可是靠得近了,卻溺進一片悲哀汪洋,他仔細看著江曦嬰,她的表情很平靜,就像平常一樣,可是她十指交纏著,沉寂的目光,早已看不到一點的慧黠明亮。
  此時此刻,不管江家發生了什麽事,許暮融都覺得是件好事,他異常激動,在心中默默祈禱,他祈禱著江曦嬰傷心透頂,祈禱著她快一些哭出來,最好哭得甘腸寸斷,那樣他就可以輕輕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搖擺,輕輕為她喚回那些放飛的思緒。
  是的,許暮融想,其實他就是這麽幼稚的人,就是這麽喜歡趁人之危。他一點也不想做得像個成熟的男人那樣,帶著理解與寬懷轉過身,去留給她一個與世人隔絕的空間,讓她越走越遠。
  
  後來,江曦嬰不知在石凳上坐了多久,一點也不知道許暮融來過又走了,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粘粘的都是汗,發現自己並沒有掉眼淚,兀自笑了一聲,冷冷的。抬手看看表,已經快六點,不知道媽媽走了沒有。
  江曦嬰慢吞吞地往回走,看到江爸在門口洗菜,左右沒有旁人,江曦嬰心裏平靜下來,走到江爸跟前,江爸抬頭見是女兒回來,笑著說:“你媽媽已經走了。”
  江曦嬰哦一聲,跟著江爸上樓。飯桌上,江爸吃得慢,顯然是在找機會說話,江曦嬰看得明白,於是先開口:“我媽要什麽,你願意給就給,不願意給就不給,這個家的東西都是你的,不是我媽的,也不是我的。”
  江爸聽得心裏難受,一邊噎著菜,一邊說:“你這孩子,從小就恨不得跟所有人都撇清關係。爸爸就你這一個女兒,家裏的東西不是你還能是誰的?”
  江曦嬰隻是吃飯,“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這麽多年,她在外麵受了氣都要回來要你安慰要你給她好,現在連買房子她都要你給她出錢,你不是照樣還想點頭答應。反正家裏就這麽點錢,是你攢了想買門麵的。你要給她也是你的事,我不反對。”
  江爸把飯放下來,歎氣,“你媽嫁的那家人本來就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她嫁過去又生了個女兒,那邊的祖宗們不喜歡,叫你媽怎麽辦?現在他們要到下線的鎮子上買房子和田地,全家都要搬過去,你媽現在拿不出錢來,將來分房子的時候你妹妹要吃虧的。”
  江曦嬰木訥地點點頭,“我知道,你自己作決定吧。”
  江爸垂頭沒有看她,“你會不會怪爸爸。”
  江曦嬰卻笑:“要是我遇到個像爸爸這樣的人,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不會離婚的。”
  江曦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鮮豔而絢爛的暮色已經褪得隻剩一條沉淪的紅線,隱隱垂在路的盡頭,從她房間的窗戶望出去,隻看得清梧桐樹和梧桐樹樹下麵乘涼的鄰居,許多老奶奶老爺爺們坐在竹床上聊天。江曦嬰靠在窗邊看著,心裏倒為父親感到委屈,想到將來他老了,頭發白了,會是誰陪在他的身邊呢?
  江爸在外頭收拾好桌子碗筷,敲敲江曦嬰的房門說:“爸爸下樓去了,你早些睡覺。”
  江曦嬰對著門說:“知道了。”
  江曦嬰從書架上翻下一本書,趴在床上看,屋子裏靜悄悄地,偶爾還能聽到老舊的電冰箱發動的聲音,還有啪嗒打在窗戶上的樹葉,也許是心情不太好,江曦嬰看書看得心不在焉,沒一會兒就把書丟在一邊,仰頭盯著窗簾看。
  又過一會兒,電話響了。
  電話鈴聲異常清脆,即使她一直不接,它便一直響著。
  江曦嬰知道肯定又是許暮融打來的。
  江曦嬰數著電話鈴聲的次數,心裏覺得好笑,倒要看看他打幾次才肯放棄。可是電話一直響著,響到頭了,斷了,又開始響,反反複複。江曦嬰想:好吧,好吧,有什麽話就一次都說幹淨吧。於是接了電話,江曦嬰說:“許暮融!”
  許暮融卻在電話裏說:“小老師,我就在你家樓下的電話亭裏。”
  江曦嬰一愣,“你是又想幹嘛!”
  許暮融說:“我看到師傅下來了,我現在可以上來嗎?”
  江曦嬰:“回你自己家去。”
  許暮融:“我現在上來了,你要是不開門,我就踢你家的門。”
  俗話說得好,講理的說不過胡鬧的,謹慎的鬥不過玩命的,如此許暮融便堂而皇之跨進江家大門,江曦嬰狠命出氣地把門一摔,然後看著他,怒道,“怎麽,你玩兒離家出走是不是,要不要我打電話到你家去報個信?”
  許暮融也不駁她,徑直走到她房間,把房門一關,回頭才說,“你打啊,最好打到警察局去,我就說是老師邀請我來的。”
  江曦嬰怒極反笑:“你是不是一定要害死我你才滿意!”
  許暮融也笑,“小老師,也許你忘了,我是喜歡你的。”
  江曦嬰說:“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嗎?”
  許暮融說:“是的。”
  江曦嬰說:“即使她不喜歡你?”
  許暮融想了一下,回道“小老師,我得承認你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你那麽冷靜,在你的眼裏,我不過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每天怎麽想你想得難受,等我見到了你,你的眼神總是這樣輕蔑的、不相信人的。我還離你遠著呢,你就急著要拒絕我了。可是我呢,我在你麵前連自尊心都沒了。”說到這兒,許暮融笑了笑,走近兩步,站在江曦嬰麵前,比她還高出半個頭,許暮融說:“小老師,你現在仔細地聽著,不要低頭假裝沒有聽到,不要後退,我要是真的能把你吃了早那我就吃了對不對,我還什麽都沒有做。小老師,我隻是想告訴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你要跟我講什麽天大的道理,你也得先跟我在一起,不然你說什麽我也不聽。”
  江曦嬰側過頭沒有再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事實上,從來也沒有人是這樣需要她的。父親也好,子尋也好,他們總是把情份看得那麽開,從來也不曾努力地去挽留什麽,從來都隻是讓她越走越遠。江曦嬰看著自己房間的窗戶,心中忽然有股狂風在卷動,她冷笑一聲,輕蔑地說:“那好啊,如果你從這兒跳下去,我就跟你在一起。”
  許暮融聽了卻沒有一點猶豫,“小老師,我比你小,但我不是小學生。就算你這麽說,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跳下去,可是我呢,很可能因為一時衝動或者因為要賭這口氣就真的跳下去了,到時候你怎麽收場?會遵守承諾,跟我在一起嗎?”
  江曦嬰回了神,一滯,“我……”
  許暮融兩步走到窗戶邊上,“想好了,這次你再說是,我就跳下去。你就跟我在一起,就算我變成殘廢或者隻剩屍體,你也要跟我在一起。”
  江曦嬰知道許暮融不是在開玩笑,也怕他真的意氣用事,趕忙緩和了說:“好好好,算我說錯話了,你別當真。”
  許暮融卻像個要跳樓尋死的歧路少年,煞白了臉,著急地問,“那你答應我了?”
  江曦嬰:“我答應了什麽?”
  許暮融:“和我在一起!”
  江曦嬰覺得自己都快麻木了,“不行,這不行。”
  於是許暮融又說:“小老師,我知道你是怕我害了你,我們可以保密,在我畢業之前,我們保密,好不好?小老師,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什麽事的!你相信我。”
  許暮融把話說到這樣,江曦嬰還真的有些感動,於是退一步循循勸誘地說:“這樣好吧,你給時間我考慮一下,這總可以了吧。那你現在先回自己家去好不好?”
  許暮融還是不動,兩眼盯著她:“你答應了?”
  江曦嬰揉著太陽穴:“我明天給你答複,行不行?”
  許暮融聽了,越是緊張,抱著窗簾說,“好。”可是又不放開,江曦嬰隻好走過去把他拉開,不想他卻一把緊緊抱住她。許暮融的額頭上全都是汗珠,臉色還是蒼白的,可見他剛才多麽緊張。許暮融兩手抱得很重,江曦嬰明顯可以感覺到他把胸口壓在她的胸上,於是責怪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許暮融兩隻手卻越收越緊,緊得她有些疼。許暮融說:“現在我隻是抱一下,這總可以吧。以後你要讓我摸你的胸。”江曦嬰想推開他,可是推不動,抬手要打他,許暮融卻說: “我現在的心情,你一定不懂,小老師,我又害怕又興奮,又覺得自己做錯了又覺得自己成功了。”說著就要親吻,嚇得江曦嬰匆忙往後退,隻是這時的許暮融已是脫韁的馬,一口氣拉住她就往她臉上亂來。這樣推來推去總算親完了,江曦嬰隻覺得自己臉上全都是口水,風一吹,涼嗖嗖。
  許暮融還把一張小紙條塞在她的手裏,然後摸了摸自個嘴唇,居然露出個滿足的笑,笑完這才肯乖乖地回家去。隻留了江曦嬰站在自己房裏,愣沒回過神。
  江曦嬰抬手一看,心說他還真是喜歡傳紙條,這回紙條上麵隻寫了一行阿拉伯數字,江曦嬰橫看豎看沒看明白,於是打個電話給燕華。“7758258是什麽意思?”燕華在電話裏輕笑,“這你都不知道啊,念一念就轉過來拉。喏,親親我吧,愛我吧!”


第五章 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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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曦嬰一個晚上沒有睡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發笑,又想到許暮融看著挺幼稚的,力氣卻不小,親親抱抱做得笨拙了些,不過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第二天,江曦嬰照常在家待著,收拾好屋子,就出去買菜,回來看看電視。一整天,江曦嬰就想,隻要許暮融不找她,那個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說不定過段時間就自然淡滅了,便刻意了不考慮。哪知,才忽悠到中午而已,江爸坐在診所門前下象棋,江曦嬰在樓上自己房裏看書,看了幾分鍾,電話響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打的。
  江曦嬰接了電話,聽到許暮融在電話裏非常鬱悶地說:“小老師,師傅今天一直坐在門口,我沒法上去。”
  江曦嬰笑:“你上來幹嗎?”
  許暮融說:“我上來看你啊,你不是說今天給我答複嗎?”
  江曦嬰說:“電話裏也可以答複你啊。”
  許暮融說:“好吧,不過我先得說清楚,你要是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我,那明天開學我就不去了,以後也可能不去了,免得我在學校看到你就難受。”
  江曦嬰聽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吐不出來,心想:就你還敢不上學?回頭你爸不打死你。可轉念一想,光打嘴巴官司她也打不過許暮融,便說:“得,算我怕你了,你先把電話掛了,我好打到診所去,等我爸接電話的時候,你就趕緊上來。”
  許暮融就這樣溜到了江家,輕車熟路的,進門後還靦腆地笑笑,滿麵春風地問江曦嬰:“我去你房裏坐吧?”
  江曦嬰說:“我房裏空調壞了,你要不怕熱,那就隨便你。”
  許暮融坐在江曦嬰的床上,也不主動說話,就是那樣子看上去挺高興。
  看得江曦嬰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其實隻要跟他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關係,他總有一天會自己會冷卻下來。畢竟這年紀的孩子麽,什麽事兒來得快去得也快。於是江曦嬰說:“要我看,這樣吧,我們呢現在先不說在不在一起,等你呢高中畢業了再來做決定。你覺得怎麽樣?”
  許暮融看著她:“是什麽意思,那你到底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
  江曦嬰來不及回答,許暮融又說:“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把你今天有可能對我說的話全都想了一遍,總覺得這一回你要麽到我爸媽那裏去告我,要麽就忽悠我。小老師,我問你,你這是不是在忽悠我?”
  江曦嬰沒想到他這麽精,尷尬笑了笑,不知怎麽回答。
  許暮融又說,“算了,我不管你怎麽想,反正我隻有一個要求,我高中還有兩年,你要陪著我。”
  江曦嬰聽著倒覺得他還算有尺度,起碼沒有說出什麽嚇人的話來,於是說:“那這樣,你先跟我約法三章,第一、這件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第二、你的成績要好,下個學期起碼要進全校前十。第三、呃,不可以亂來。”
  許暮融皺著眉:“小老師,全校前十的都可以考全國重點大學了,你自己都不是重點大學畢業的,你還叫我考!”
  江曦嬰說:“男孩子沒出息怎麽行?”
  許暮融於是點個頭:“行,我答應你。”
  江曦嬰:“說到做到?”
  許暮融:“男子漢說一不二。”
  江曦嬰點頭,“恩,這還像樣。”
  許暮融想了一下,又問:“什麽叫亂來?”
  江曦嬰說:“這還要問?你這個年齡的孩子在想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
  許暮融聽了咯咯笑:“喔,你知道?那你自己以前還不是這麽想的。”
  江曦嬰說不過他,扭頭坐在書桌前:“你別轉移話題。”
  許暮融笑了笑,朝她挪過去,坐在床頭,然後把手肘擱在她的桌角上,說:“其實,小老師,就算你想叫我亂來我也沒那個膽兒啊。不過——,我說,最起碼可以接吻吧。接吻又不會生孩子,對不對?”
  江曦嬰:“你是小學生嗎?”
  許暮融:“不是啊,小學生以為接吻會生孩子。”
  江曦嬰:“……”
  許暮融喜歡看到江曦嬰這種別扭的樣子,這會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是那麽遠的,許暮融見她不說話了,於是握著她的手說:“你說這件事不能告訴別人……”江曦嬰抬頭看他,許暮融說:“這件事是什麽事?”
  江曦嬰的心突然感到緊張,並且這種緊張飛快蔓延著,竟然讓她手心裏都冒出汗來。許暮融卻緊緊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房間裏沒有空調,他的臉上沁著許多密密麻麻細小的汗珠,許暮融說:“就是跟我在一起的事對不對?”
  
  明天開學,正好是九月一號,按節氣來說,恰是白露,合該天高氣爽,鬆風豔陽的,隻可惜還是熱。這個城市就好像完全不懂什麽是初春和初秋一樣,要麽一直保持著寒冷的姿態,要麽一直像個火爐。
  開學以後很多人都曬黑了,不過最突出的還是程梁秋,想來上學期他還算得上是個白麵書生笑麵虎,到了這個學期來交學費,差點把班主任楊老師給笑死了。那是與許暮融因集訓而曬傷得黝黑不一樣的,程梁秋看上去像塊滑潤的巧克力。於是班主任坐在辦公室裏一邊數錢一邊說:“我說你暑假跑哪兒玩弄成這樣了,你趕緊給我弄回來,我看著實在難受。”
  程梁秋哇一聲,說:“這可是我跟我媽花了大把銀子才弄成的,這叫混血美知道不?怎麽會看著難受啊,再難受能有他難受?”說著還把許暮融拉來墊背,“瞧瞧,都毀容了,你是遊坦之啊。”
  許暮融一甩手:“去去去,我就是有些脫皮,哪有你說的這麽誇張!”
  程梁秋咯咯笑,兩人交完學費,一起回班上,升高二以後,他們的教室換在三樓,走廊長長的,兩頭都有上下樓梯,許暮融經過四班的教室,正好看到江曦嬰和燕華在裏麵整理東西。
  程梁秋見了,徑直叫:“小老師誒,你看我胡漢山又回來了。”
  江曦嬰抬頭看過來,隻見許暮融也站在一邊,兩人穿著海軍藍的校服,雖然逆著陽光,卻絲毫不損那青春洋溢的自信,許暮融也對她揮了揮手,江曦嬰隻是笑了一下,說:“你知道誰是胡漢山啊!”程梁秋說:“知道啊,紅星閃閃嘛!”江曦嬰說:“知道你還說啊,怎麽好的不學,專學壞的。”許暮融接道:“他管這叫狂野。”江曦嬰笑,“就你們還狂野啊,快回教室去吧,班主任馬上要開始發書了。”
  於是兩個人走開,江曦嬰繼續收拾手裏的新書,燕華在一旁說:“我好羨慕你啊,就沒有哪個學生跟我這麽親。”
  江曦嬰說:“你都拿了優秀教師了,還不滿意。”
  燕華笑:“我隻比你早來半年,資曆也淺,不過還好我不像你這麽不上進。你知道為了選這個優秀老師,鍾欣然都把我當眼中釘看了。還好我人緣兒不錯,去年我教的班成績也有目共睹。”
  江曦嬰拍了拍燕華的肩:“放心吧,這次選了你,下次就會輪到鍾欣了,她也不會一直記恨你的。”說完抱起一打書,“快走吧,老想這也沒意思。”
  燕華望著她背後,不禁感歎道:“我呀,真懷念剛來時候的你,多麽可愛啊,又靦腆又容易上當。哎,再看看你現在,簡直淡薄得像世外高人。”於是江曦嬰在前頭笑:“我倒想當個世外高人呢,可我上哪兒找個桃源?”
  燕華說:“我家啊,你啥時候去玩?”
  江曦嬰想了一下,房子有什麽好看的呢?實在不太想去,於是回道:“你結婚了我再去也不遲啊!”
  這天學校裏沒有課,隻是收學費和發書,到了中午基本就隻剩在操場打球的學生。江曦嬰參加完了新學期的教學規劃會,特意從小操場經過,看到許暮融正背對著她坐在操場邊喘氣,還脫了上衣,看樣子是打累了休息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心電感應,那時許暮融突然回個頭,發現她在看,馬上就笑起來。然後一隻手提了上衣穿上,就筆直朝她走來,江曦嬰左右一看到處是學生,連忙快步要回辦公室,可她才走到樓梯口就給他追上了。
  許暮融滿頭大汗,攔在前頭,“我說你跑什麽啊?”
  江曦嬰恨不得立刻蒙麵,“你追什麽啊?這是在學校。”
  許暮融聽了一頓,會過意來,好笑地說:“本來吧我跟你說幾句話有什麽關係呢。可你這一跑,那不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怎麽這麽笨啊!”
  江曦嬰被他說得更窘迫了,於是扭頭就走,許暮融忙又攔住她,“等一下,我有事要說。”江曦嬰問:“什麽事?”許暮融笑:“那個,我晚上去你家吧,你幫我包書!”江曦嬰冷笑:“你上個學期的書怎麽不包,學完了書還是新的,我都懷疑你到底用過課本沒啊。”許暮融拖住她的胳膊,“呐!說了你別生氣啊,曆史科又不是主科,我怎麽會關心嘛。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你不是叫我進前十麽,那給我包書嘛,這樣我看書的時候也有勁兒,好像越王勾踐臥薪嚐膽那樣。”
  江曦嬰手一甩,“不行,我今天晚上答應了要去看燕華的新房子。”
  許暮融於是退了一步,“噢,那我等你回來了再去找你。”
  江曦嬰:“我回得很晚。”
  許暮融:“那我去接你吧。”
  江曦嬰:“你是非要來找我麽?”
  許暮融點頭:“要不看著你,你跑了怎麽辦?”
  
  結果到了晚上,江曦嬰沒能去看燕華的房子,當然也沒有讓許暮融跑到家裏來,隻是提了他的書回來,江曦嬰從櫃子裏找出些包裝紙,一張張裁好了,就開始給許暮融包書。江曦嬰很久沒有包過書了,中途還差點劃破自己的手,好容易努力了2個多小時,桌子上已經壘起一打書。
  江曦嬰看看時間快到十點,於是跑到浴室洗個澡就到床上躺著,十點一到,電話響了,江曦嬰拿起電話就說:“隻許聊十分鍾,我要睡覺,明天早上還有課。”
  那頭許暮融的聲音還很清脆:“嘿嘿,小老師,最少也要半個小時嘛。”
  江曦嬰:“我今天給你包了一晚上書啊,你讓我休息一下可以不?”
  許暮融聽了忙說:“行行行,那就二十分鍾吧。”
  江曦嬰不理,“十分鍾,多一秒也不行。”
  許暮融想了想,便說:“那行,十分鍾就十分鍾,不過這十分鍾你可不能掛我電話啊,不管我說了什麽你都不可以掛啊!”
  江曦嬰一笑:“小子吖,現在已經過了三分鍾咯,你還有七分鍾可以繼續發揮。”
  許暮融於是清清嗓子,像個預備演講的小老頭,還故意咳嗽兩聲,然後一本正經地說:“親愛的,就算這個世界有一天要走到盡頭,而你的頭發白了,皮膚也皺了,有一天你將要死了,也不用害怕沒有人會在你身邊聽你說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因為我用了一顆真心來陪伴你,用了十分的熱情和十分的勇氣來追求你。親愛的,你知道就算有一天上帝厭倦了伊甸園,而我也不會厭倦你的臉,我但願你不去介意我的年輕,因為我知道其實你也是年輕的,隻是你流浪在歲月的沉寂裏太久,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激情可以為幸福快樂做為奠基。那就是你勇敢地回應我的愛情,那就是你坦然地包容我的任性。而我願意向天上的雲地上的海發誓我的心隻屬於你。我的——”
  鑒於許暮融這一串無比肉麻又充滿了莎士比亞色彩的台詞說得太過於流暢,以致江曦嬰一直聽到這個地方才回過神來,連忙在電話裏打斷了他,“夠了夠了,你這打哪裏學來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還是別說了。”
  許暮融早就料她會這麽說,於是笑起來,“還沒完呢?這樣你就起雞皮疙瘩了?那我以後當著你的麵說,你豈不是連腰都要酥了?”
  江曦嬰遂罵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恐怕腰還沒穌命先沒了,勞煩大仙您積積德吧,放人一馬勝造七級浮屠啊!”
  許暮融哈哈大笑:“小老師,你怎麽一點都沒情趣的?我這麽經典的一段話,你都不想聽完嗎?還是因為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
  江曦嬰回道:“你不是老喜歡遞紙條的嗎?以後像這種殺傷力很強的台詞你還寫在紙上給我看吧。好了,我不說了,十分鍾到了,快去睡覺。”
  許暮融聽出江曦嬰快要掛電話了,於是急忙又說:“別掛啊,小老師,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江曦嬰已有倦意,於是非常不耐地問:“什麽問題啊?” 許暮融說:“我知道你的生日正好是在春節,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這學期我進了前十,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待一晚上?”
  江曦嬰聽了心裏一悚,就像吞了隻沒剝殼兒的雞蛋,不由自主就撲通一聲掛了電話。之後還怕許暮融又打來追問,她還心虛地把電話線給拔了。
  第二天,和天氣預報說的一樣,陽光很好,氣溫很高,許暮融同學也果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攔在食堂前的自行車停車場理直氣壯興師問罪,“昨天幹什麽掛我電話?還把電話線拔了是不是?我後來打了一整晚也沒打通。”
  江曦嬰手裏拿著一盒飯,回頭看燕華和胡八一正在飯堂裏排隊。江曦嬰急忙說:“昨天我家停電了!”
  許暮融一愣:“你這謊撒得大傻勒,小老師,我以前集訓的時候,晚上宿舍都要拉閘的,我不照樣給你打電話!”
  聞言,江曦嬰覺得自個的臉火燒似的熱,不由退開兩步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做TPO啊,你不說不會給我找麻煩嗎,那就多注意一下周圍環境呀!”
  許暮融嘿嘿笑,手裏還抱著一隻籃球,看來下午第一節就是體育課,許暮融已經換好了一身球衣,左右看看確實旁人挺多的,太親近的話,總有不識趣的人會來起哄,到時小老師不定十天半個月不得理他,於是許暮融聳聳肩,又笑著說:“不就是Time,Place and Occasion嘛,這個我最擅長拉。好嘛,昨晚你掛我電話的事我們回頭再說,喏,還有就是下午的第一節課是我們班和3班的比賽,你要沒事兒的話來就看我好不好?”
  江曦嬰想都不想:“不行,我要改卷子。”
  許暮融二話不說,做出一副要抱她的勢頭:“你來不來?”
  江曦嬰趕忙後退:“來,來,我一定來。”
  許暮融這才滿意了,抱著籃球走開,話說那步子看著還挺輕快,就跟跳舞似的。想來這小子現在真有些春風得意的味道,哪裏像江曦嬰這會兒恨不得要咬舌自盡才好。
  結果到了下午第一節課時間,江曦嬰還是老實巴交地來到大操場看球賽。說來觀戰的人竟也不少,負責裁判的有兩個體育老師,一就是那位快要被人遺忘的陳遜,一是去年和江曦嬰同批來的女老師徐微。這場球賽還比較激烈,說是因為三班請來了兩個體校的外援,專門盯著程梁秋和許暮融。
  江曦嬰一邊看一邊想,自己學校打個友誼賽,用得著找外援麽,這樣就算贏了又有什麽意思?江曦嬰看到許暮融給人盯得滿頭大汗,想到雖然是他叫她來的,可是打從比賽一開始,他的眼裏就隻剩下比賽獲勝而已,哪裏還裝得下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不過憑心而論,江曦嬰反而喜歡看到他這種全神貫注的樣子。
  這場比賽打到下半場,雙方的比分還咬得很緊,不過一兩球的差距,打到下半場快結束時,全場加油的聲兒都喊到天上去了,弄得江曦嬰差點也跟著一齊喊,不過這實在有些丟人,便隻好忍著。
  不想最後三分鍾,出了個意外,3班隊上的一個學生扭傷腳,似乎扭得不輕,令那摔倒的男孩慘叫之後還大哭出聲,嚇懵了在場所有人,以為要出人命了。
  隻有陳遜反應最快,急忙吹口哨子,然後朝江曦嬰喊:“小江,你懂這個,先過來給他看看。”
  江曦嬰二話沒說,跑過去幫忙,她抬起這男孩的腿看了一下,發現隻是輕微的關節脫臼,大概發生得太突然,把個孩子嚇壞了。於是江曦嬰讓他把腳輕輕抵在她的腹部,然後對他說:“啊,對了,我剛才看到你爸到學校來了。”男孩一悚,果然吃驚地問:“不會吧?我爸來幹嗎?”便隻聽腳下咯噠一聲,江曦嬰趁他走神兒時就利利索索一下給他掰好了。
  最後,這場球賽以程梁秋的隊伍獲勝,贏了兩球,江曦嬰還挺為他們高興。隻是沒想到,事後許暮融居然死活鬧著晚上要到她家去。
  到了晚上,大概八點,許暮融偷偷跑來江家。還是洗過澡的,來了就往江曦嬰的床上蹬,江曦嬰坐在書桌邊看著他,說:“九點一到你就給我滾。”
  許暮融充耳不聞,一個勁兒地在床上練,練夠了,還居然一臉不高興地說:“今天下午你怎麽讓內衰人踩你肚子啊?”
  江曦嬰嗤之以鼻,懶得搭理,於是拿了備課本出來,沒一會,卻被許暮融從旁伸出兩隻腳貼在她的肚子上,許暮融作怪道:“我也要踩一下!”江曦嬰就呸他,“無聊,幼稚!”
  於是許暮融把腳又收回來,跪在床邊上,“那我也把肚子給你踩一下,這樣公平吧!”
  江曦嬰瞪住他:“你要是敢把衣服脫下來,就馬上滾。”
  許暮融尷尬笑了兩聲:“噯,你怎麽這麽聰明啊,我這不是還沒脫呢!”
  江曦嬰照舊看課本,冷哼一聲,“你肚子裏有幾條蛔蟲我還不知道嗎?我要備課了,你不許鬧我,到點了就回家去。”說完,便不理他。可是過了一刻,江曦嬰又覺得是不是太安靜了,轉頭一看,許暮融正趴在書桌上盯著自己。江曦嬰有點冒汗,“你在做什麽啊?”
  許暮融:“我看著你啊!”
  江曦嬰:“……”
  許暮融:“問你啊,小老師,我和林子尋誰比較好?”
  江曦嬰哈哈大笑。
  許暮融:“笑什麽啊,告訴你,我已經查過他的資料了,他現在也就是個賣唱的而已。今天這個酒吧明天那個酒吧混日子嘛。有什麽了不起?還以為是什麽大明星,原來是曇花一現,真沒出息。”
  江曦嬰說:“那也輪不到你來落井下石,起碼他能夠自己養活自己,你呢?”
  許暮融說:“他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也是自己養活自己的嗎?小老師,你不能這樣比啊,我將來肯定比他強。”
  江曦嬰笑了笑,摸摸許暮融的頭:“嗯嗯,有誌氣是好事兒。”
  許暮融趁機抓住江曦嬰的手,飛快親了一下,親完還說香。江曦嬰特尷尬,努力笑了一笑,便將自己的手藏到背後。
  許暮融於是坐到江曦嬰身邊,“小老師,你喜歡有誌氣的人?”
  江曦嬰點點頭:“是啊,我自己沒有什麽偏執的愛好,也沒有多大的理想,生活一直很平淡,所以很羨慕那些有理想、有目標的人。”
  許暮融:“那我也有理想啊。”
  江曦嬰:“哦?那你說說看?”
  許暮融:“我將來要自己開公司,自己當老總。”
  江曦嬰撲哧一笑:“是嗎?那你將來要用什麽開公司?要開什麽公司?”
  許暮融卻答不出來,江曦嬰還是笑,轉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從現在開始,好好想一想將來要做什麽。好嗎?用心地想。”
  許暮融點點頭。然後伸過手去撫摩著江曦嬰的肩膀,看這架勢,是想抱她了,江曦嬰本打算避開的,哪曉得他最後隻是把頭靠在她肩窩窩上,然後就在那兒嘀嘀咕咕:“小老師,你說的事我都會認真去做的,你說的都是對我有好處的事,我知道。還有啊,其實我本來想親你的,可是你嚇得臉都白了,害我什麽都不敢做。那我現在先預訂一下可不可以。明天,或者後天,或者哪天我肯定要親你的,到時候你不能再躲我啊。還有哇,小老師,我數了一下,林子尋這名字筆畫沒我的名字多,所以不管怎麽說還是我比較好吧。”
  江曦嬰忍著笑,“哦,那我名字的筆畫比你的還多呢。”
  許暮融還是緊挨著她,不肯撒手,嘴上卻得意地說:“放心啦,這我也數過,還是我的筆畫稍微多一點兒,你看,我跟你多配呀,這肯定是老天注定的!”
  江曦嬰心裏發熱,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許暮融緊緊偎著她,其實也有些發抖,可他還是伸手把江曦嬰的手從她背後抽了出來,然後放在嘴上親,親來親去的,許暮融還說:“親個手不要緊吧,我就是想親你。”
  
  許暮融認真上課的頭幾天,大家都還以為是典型的“開學綜合症”,畢竟新的階段,大多數人都有這種重新開始的念頭。誰知道整一個月過去了,他依然如此,一天放學,程梁秋忍不住把他拖到學校的後花園,毛毛躁躁就問:“我倒不是看不慣你念書啦,不過你這也太嚇人了吧,周末敲你出去你也不幹,喊你打球,三次隻來一次。你要重新做人也不用這樣吧。時間一長你還混什麽啊,人都把你忘幹淨了。”
  許暮融看這時候已經夕陽西下,他正急著回家,做完功課好給江曦嬰打電話,可一瞧程梁秋這副螞蟻上鍋的模樣,忽然發覺自己有些忽視友誼,便陪笑著說:“你自個的成績回回都在前十,你當然不在乎咯,我現在不奮起直追,真到高三就沒戲唱了。”
  程梁秋說:“是是是,你這樣也好,老是想著小老師啥好處都沒有。跟你說吧,昨晚上我還看到小老師跟陳遜一起逛街呢。”
  許暮融聽了,不動聲色地說:“不會吧,小老師真墮落,不選我也用不著選他吧,真是個傻子。”
  程梁秋看著他:“怎麽,你不生氣了?”
  許暮融一哼:“我氣什麽啊。是她不要我,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幹嗎還作賤自己。”
  程梁秋這才笑起來,跟許暮融一起勾兼搭背地走,一邊說:“這就對啦,好男兒誌在四方,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於是這天許暮融就被程梁秋拖著去打桌球,程梁秋沒有叫上文建和溫翎,倒是叫了些不知打哪兒認識的王八蛋。七八個人才剛打了幾局,為個輸贏居然吵起架來。程梁秋難得這麽較真,臉一垮,叫他們都滾,可有女孩子在,人家幾個男的麵子上下不來,三兩下就打起來了。許暮融本來就覺得自個最近冷落了程梁秋,哪還容別人又欺負他,便二話沒說也衝上去胡亂揍人,都不知道揍錯了沒。
  總之後來兩個人鼻青臉腫地回家,坐在TAXI上,許暮融一邊仰頭止著鼻血,一邊說:“你上哪去認識這些牛打鬼?怎麽不叫文建,是不是又扯啥事兒了?”
  程梁秋也仰著頭,揉著自己的眼睛,說:“哎,真是紅顏禍水啊,我就是帶溫翎去看水族館了,後來不知不覺牽了手,湊巧又讓文建給看到了。”
  許暮融聽了哼哼地笑,“自作自受,活該。文建說什麽了?”
  程梁秋:“什麽也沒說。”
  許暮融:“文建比你好,真的,起碼他沒你這麽別扭。”
  程梁秋唉聲歎氣,“你說,世界上有沒有這種關係?就是比朋友更親密一些,比愛人更疏遠一些的。”
  許暮融沉默一刻,回道:“有啊,不就炮友咯!”
  程梁秋啪的一聲錘在許暮融的肩上,“我操,你要死啊!”
  許暮融冷笑:“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兒,你他媽太貪心啦。”
  程梁秋聽了,反倒笑起來,還舒心地勾搭著許暮融,“哎,本來最近煩得要死,現在跟你聊聊舒坦多了。我說你要真是想把成績提起來,幹脆跟我一起上補習班吧。一三五七上課,晚班,兩個小時。”
  許暮融忙搖頭,“晚上不行,我睡覺。”
  許暮融回家後已經十點多了,老爸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就在臥房裏大聲問:“又上哪打野去啦?才老實幾天就打回原形。” 許暮融漫不經心回道:“有什麽好問的,陪你家院長的兒子去了!”
  許暮融回到房裏立刻打電話給江曦嬰,才響一聲那邊就接了,許暮融心中竊喜,猜小老師肯定是守在電話邊等他的。
  許暮融說:“親愛的,我才回家。”
  江曦嬰:“去哪兒打野了?”
  許暮融:“你怎麽跟我爸一個口氣啊。”
  江曦嬰:“作業做了沒?”
  許暮融:“……”
  顯然是沒做。
  江曦嬰:“我掛了,你趕緊做作業。”
  許暮融:“等一下,我今天打架了。”
  江曦嬰:“為什麽?”
  許暮融:“幫人打的。”
  江曦嬰:“……”
  許暮融:“你是不是不高興了,本來還想你心疼一下的。”
  江曦嬰:“……”
  許暮融:“那你到底心疼不心疼啊!”
  於是那邊還是沉默,之後不等許暮融再問,江曦嬰啪一聲掛了電話。許暮融有點難過,原本是希望江曦嬰對他說些好聽的話,卻沒想到是這樣的。許暮融等著江曦嬰再打過來,可惜等了十分鍾,電話還是沒響,可是許暮融內心這份微妙的失望讓他更加渴望聽到她的聲音,最後忍不住,他還是自己拿起電話打過去。
  電話裏是盲音。她果然又拔了電話線。
  
  第二天去上課,江曦嬰請了假沒來。許暮融到下午才知道江曦嬰的爸爸胃病發了,小老師已經打電話告假。於是許暮融放學以後先到江爸的診所附近轉悠,看到大門還是關的,想來江爸還在醫院。於是就到馬路對麵的長凳上坐著,等江曦嬰回來。
  江曦嬰回得很晚,大約七點多鍾,模樣看著很憔悴,還提著一袋子換洗的衣服,一直走到樓梯口才看到許暮融正歪在對麵的凳子上睡著。江曦嬰走過去拍醒他。
  許暮融坐起來,打了個大噴嚏,然後醒著鼻子說:“你回來了。江師傅怎麽樣,沒事吧!”
  江曦嬰很累,隻點個頭,然後問許暮融吃了飯沒。許暮融還得意地說:“我一直等你呢,沒有吃飯。”江曦嬰隻是哦一聲,說上樓去泡碗麵好了。
  許暮融碰了一鼻子灰,想著自己臉上還有傷呢,她倒一點也不關心,難免有些鬱結,便忍不住使性子說:“不吃了,我走了。再見!”
  江曦嬰這兩天本來就累,照顧江爸看病,自己瞧著都難過,想著一把年紀的人了,卻沒有個伴陪在身邊。所以她哪還有心思去管許暮融,幫不上忙就算了,總不能再給她添亂。
  江曦嬰見許暮融走遠了,轉身一邊上樓還一邊自嘲,原來自己這麽勢利。
  醫生叫江爸住院一周,所以江曦嬰以後每天下班都要去看望,順便帶些換洗的內衣,還有食物。燕華和胡八一說要到醫院探望一下,江曦嬰都拒絕了,說沒什麽必要,不如讓他好好休息。
  之後回學校上課,江曦嬰匆匆忙忙的,許暮融連話都沒機會跟她說。放學時,他就提著籃球跟程梁秋一起走了。江曦嬰在車站看到他時,他手裏還拿著串燒,江曦嬰啼笑皆非,又覺得自己困難的時候不想多他這個包袱,又覺得看到了他心裏頭沒那麽寂寞。可他終究是什麽也不明白的。
  江曦嬰買了夜宵到醫院,陪江爸聊天聊到深夜,又給他換了內衣,等他睡下了,江曦嬰才提著一堆東西從醫院出來。外麵天都黑了,暗藍視野中到處是亮起來的窗,像一盞盞飄浮的孔明燈,一序列一序列地展開。江曦嬰吸口氣,垂著頭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前麵有人說話:“你怎麽走路不看前麵?”
  江曦嬰一抬頭,許暮融穿著件黑色的外套,一條深色牛仔褲,踩著雙白色的球鞋站在麵前,人高馬大,頭發還是濕的,大概回家洗過澡。許暮融說:“看什麽看啊,我來接你,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外麵多不安全。”
  江曦嬰一時沒會過來,“你來接我?”
  許暮融嘿嘿笑,接過她手裏的袋子,又把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反正以後我每天都來醫院接你,你記著啊,別亂跑,免得我還得到處找。”說著左右看看沒什麽人,還把她肩膀一摟,江曦嬰倒很難得地沒有甩開。
  許暮融說:“江師傅住院的時候,你一個人帶他來的嗎,怎麽不叫我啊。”
  江曦嬰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袖子卷起來,這才露出她的手,她垂著頭沒說話。許暮融就摟著她一起走,心裏想:千萬不要甩啊千萬不要甩啊。
  走到外麵夜市附近,亮光多起來,江曦嬰看到許暮融臉上的淤青,“你臉怎麽搞成這樣了?”許暮融說:“你現在才發現啊。虧我還傷心了老久。”
  江曦嬰噗嗤一笑:“我記得以前也見過你弄這樣,一隻熊貓眼。”
  許暮融:“得了吧你,我還見過你青蛙摔呢。”
  兩個人一起上巴士,車上也沒幾個乘客。黑區抹區的,兩個人坐在後麵,握著手。許暮融問江曦嬰:“你媽媽當初怎麽會跟江師傅離婚?師傅人這麽好。”
  江曦嬰閉目休息,聽到這話,睜開眼來看著他,說:“你覺得男人最不能失去什麽?”
  許暮融說:“錢?事業?地位?”
  江曦嬰冷笑了笑,不理他。
  許暮融捏她的手:“說啊,到底是什麽?”
  江曦嬰說:“我爸爸很早就不能房事了,所以我媽不要他了。”
  許暮融一愣,傻頭傻腦地問:“房事?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幹那個事?”
  江曦嬰又開始閉目養神,鼻子哼了一聲表示回答。
  然而許暮融到底是個男孩來的,聽到這事那心裏頭是無比同情江爸,並且又有點自豪,於是在一邊扭來扭去不能安份。後來到站下車,許暮融把江曦嬰送到她家樓下,道了晚安不夠,還拖著她來個Goodbye Kiss,輕輕舔到她的唇而已,卻喜孜孜地抱著她說:“小老師,你放心吧,我這方麵百分百健全,包你滿意,以後想離都離不開我,絕對不會像你媽那樣的。”
  於是江曦嬰往死了扭他的耳朵,扭得許暮融哇哇叫。
  
  江爸住了一星期醫院,回來的時候精神好了很多,照舊開他的診所,生活仿佛又回到從前。可是江曦嬰知道,父親忽然之間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活在多麽寂寞的世界中,隻有一個像樹葉子般無用的女兒跟隨他,即不能給他帶來財富,並且總有一天變成另一個家中的主人,從此父親成了客人。
  江爸不像以前那樣愛笑了,和鄰裏的伯伯們下象棋,也變得喜歡唉聲歎氣,時間一長,連那些伯伯們也不願意常來找他,於是越發寂寞的江爸總在吃飯的時候和江曦嬰聊起她的媽媽。
  “你媽媽昨天來診所了,本來想等你回來一起吃晚飯。可是你一直沒回,你媽媽就走了,丫頭哇,你以後下班,沒事也別在外麵轉悠,要記得早點回家。”江爸說。
  江曦嬰點頭。
  江爸還把過去的相冊找出來看,看著一家三口的留影,就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抹眼淚。江曦嬰收拾好碗筷,回房前才跟江爸說:“你有空的時候去婚介所看看吧,再找個伴兒,這樣我也放心。”
  江爸卻抬頭說:“要是讓你媽知道了,她就再也不回來了。”
  江曦嬰冷笑一聲:“爸,她就是知道你在等她,所以你才總是她走投無路時的選擇。”
  於是江爸就假裝在看電視,沒聽到她說的話,當然也就沒有回答。
  其實江曦嬰心裏是很愛自己父親的,這個老實的男人一生勤勤懇懇,熱誠真摯,從來也不願意傷害別人,可是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辦法讓自己幸福,因為在這個激流勇進的社會中,他所要的東西太渺小了,以至於別人都不在意,進而也不給予。
  江曦嬰回到房裏,一邊整理學校發下來的預備期中考試的資料,一邊想著家裏這些難念的經。折騰到九點多,還習慣性地開始等電話,等著等著突然想起來,昨天已經和許暮融說好期中考試之前不打電話,等考試結束了,考得好有獎,考得不好就沙喲拉拉。許暮融起初死活不答應,哄了半天,他忽然又轉了向,一個勁兒和她約定進了前二十名就要正正經經出去約會一次。
  江曦嬰起初還有些不習慣,一直覺得小孩子說話不算話很正常,哪曉得後來將近一個月時間,他還真的一個電話都沒打,也隻有在學校碰到時,會瞪著一雙牛眼跟她打招呼,回回扯著嗓子喊“老師好”,江曦嬰回回都想笑。
  原想說這小子葫蘆裏賣什麽藥,結果在寒風乍起的十一月,學校初高中部分別開始進行期中考試,許暮融就像是參加武林大會的新秀憋足了勁大顯神功,結果很好很重要,不多不少全年級第二十名。
  江曦嬰坐在辦公室看著發下來的榜單,哭笑不得,有種莫名其妙被雷劈到的感覺。晚上回家,果然許暮融來了電話,比平時早很多。
  許暮融的聲音聽起來還挺鬱悶,“好險,剛好第二十名。我這學期真的很認真,本來還以為會進前十。”
  江曦嬰說:“做夢,你把其他人的努力當西北風嗎?吹一陣就沒了。”
  許暮融恩了聲:“也對,反正還有期末考試。”說完一頓,在電話裏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小老師,做人呢要守信用,答應的事絕對不能反悔,你說對不對?”
  江曦嬰:“那也要看是什麽事了。”
  許暮融:“為人師表,你可不能耍賴啊,說好前二十就約會。你答應過的。”
  江曦嬰忍住笑:“哦。”
  許暮融:“哦什麽啊,反正說好了,你不答應我就從學校的實驗樓上跳下來。”
  江曦嬰哈哈笑,笑完了,許暮融又說:“這禮拜天氣不好,我們下個禮拜出去玩好吧。”
  江曦嬰想了想,說:“好吧。”
  許暮融聽到她直接說好,高興得忘形,居然冒出一句“我靠,你的心終於發芽了。”
  江曦嬰:“你敢跟我說髒話?”
  於是許暮融連連對不起,說一不小心露了原形。兩個人在電話裏扯,終於扯到了要睡覺的時間,江曦嬰哈欠連天地要掛,可是許暮融半天不說再見,江曦嬰問他還有什麽事,他悶了老久,忽然小聲問:“要不要我穿西裝?”
  江曦嬰聽了差點把電話掉地上,“求求你,穿正常的外套就行。”
  許暮融想了想,覺得很興奮,回道:“行,那你可不可以打扮得可愛一點?”
  江曦嬰:“再見。”
  
  這回許暮融成績上升幅度大,不僅他家父母看了喜歡,回頭還給他買支手機作獎勵,就連冷麵的老班主任見了他也眉開眼笑,有一次湊巧在後花園看到許暮融和程梁秋兩個人不上課,歪在凳子上看小說,居然沒發火,還笑眯眯地說:“好好的體育課不去上,非要在這看小人書,天氣涼,可別感冒了。”
  許暮融瞪著兩大眼,等班主任走了以後,扭頭和程梁秋說:“原來成績好了待遇這麽高?”
  程梁秋臉還埋在書裏,悶哼一聲,“這算什麽,等到你能和我比肩的時候,就知道什麽叫作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許暮融幹笑兩聲,“我還以為你都你爸逼的。”
  程梁秋說:“我家老頭兒要麵子不要兒子,要是我成績見不得人,就算把我剔光了頭關在小屋裏他也做得出來。反之,我隻要順了他的意,愛怎麽鬧他都不管。”
  許暮融哈哈笑,“你爸是不是知道你跟溫翎的事了,前幾天去你家,你爸回來還帶小玩意給她。”
  程梁秋聽了苦惱地嗷叫一聲,“這回我完蛋了,我爸恨不得我現在就跟她結婚,然後一起出國留學。”
  許暮融坐起來,認真說:“其實你和她真的很配呀,你為什麽就是收不了心呢。要是溫翎真的跟了文建,你他媽又舍不得。”
  程梁秋合上書,抬頭看著坐在一邊的許暮融,想了想,說:“未來那麽寬廣,我們怎麽能知道現在遇到的這一個就是正確的那一個?為什麽不能等我們都更成熟一些,更沉穩一些的時候再來作決定?慕容你說得對,我是很喜歡溫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比任何一個女孩都了解我,如果她被別人帶走了,我會非常不高興。可是,我不願意現在就選擇她,尤其不願意被人逼著這樣幹。”
  許暮融聽了,忽然想起江曦嬰來,是的,未來那麽寬廣,我們怎麽能知道現在遇到的這一個就是正確的那一個?可是許暮融並不在乎江曦嬰對自己來說是否是正確的那一個,因為他是如此地喜歡她,喜歡她的一切,她的詼諧語調,她的偶然顧盼,她的不安的吻和她的冰冷的手。然而許暮融卻在意了,自己對江曦嬰來說,是否是正確的那一個?是否是在寬廣的未來中,不令她感到辛苦的那一個?許暮融完全沒有自信,因為他非常清楚,每一次和江曦嬰在一起,她都努力保持著他們之間的距離,那種成年人善於控製的微妙的距離,微妙地使他擁抱不能太用力,親吻不能太甜蜜。
  許暮融發起呆,程梁秋見他沒反應,拿腳踩他,“喂,想什麽呢!”
  許暮融回神,仰頭看天,發現掛在樹上的葉子早就枯萎了,不知不覺天空也總是白茫茫的樣子,許暮融因為成績提升而獲得的喜悅似乎在一瞬間歸於平靜,他再一次深深感覺到所謂一相情願的寂寞。
  許暮融說:“怎麽能知道現在遇到的這一個就是正確的那一個?其實很簡單啊,如果現在的遇到這個讓你心裏再也裝不下別人,那你除了她,還能有什麽其他的選擇?”
  
  十一月中旬,周末時天氣還很不錯,雖然冷,可路麵是幹的,風也不大,許暮融和江曦嬰約在省博物館見,那邊離省醫院遠,在一起牽牽手什麽的也不怕。
  那天許暮融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套在一件灰色的V領毛衣外麵,下麵是條暗藍色懷舊牛仔褲,褲腳還扣在靴子裏,看上去酷酷的,和平時的感覺不大一樣。許暮融在約好的地方站了半天,愣沒看到江曦嬰,心裏那個著急,以為她找錯了地方,哪知過一會兒,電話響了,他一看是個陌生來電,就知道肯定是江曦嬰從哪個電話亭打來的。
  “你在哪裏啊,別說是走不見了。”許暮融劈頭就說。
  江曦嬰嚅了兩聲,回道:“就在你對麵的電話亭裏,正在打電話的。你看到了沒?”
  許暮融伸長脖子一看,一邊往那邊走,一邊在電話裏說:“我的媽呀,你怎麽穿得像上海灘大哥!”
  江曦嬰羞得臉上火辣辣地,啪嗒掛了電話,正要從口袋裏掏零錢,就覺得耳朵邊刮過一陣風,許暮融已經伸手遞錢給電話亭老板。
  然後許暮融就拖著她一起走,“今天風不大,咱們去劃船吧。”
  江曦嬰兩手捅在荷包裏,說:“隨便你。”
  於是許暮融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笑起來:“我說你就算不扮可愛吧,也犯不著扮成咱班主任呀,穿這麽長的風衣,差點嚇死我了。”
  江曦嬰被他說得惱羞成怒:“嚇死你你怎麽還不滾?自己穿得像個討債的,還對別人說三道四。”
  許暮融悲歎一聲:“您的品味實在是高。高高高高……”
  江曦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阻止他繼續“高”下去,許暮融倒很受用,抓住她的手說:“你看,我這叫引蛇出洞自投羅網,看你還把手揣在荷包裏不!”
  許暮融說著,覺得江曦嬰的手冰涼,臉色也有些蒼白,於是攥緊了她,“放心吧,這麽遠不會碰到熟人的。”說完又補上一句:“何況我們都變裝成這樣了,認得出來才有鬼。”說完見江曦嬰還是沒反應,於是又說:“要不我們去那邊買副墨鏡戴著,再隨便揀個樹枝什麽的一起裝瞎子?要是這樣也認得出來,那就隻有殺人滅口了。”
  江曦嬰噗嗤一笑:“哪個瞎公穿得像你這樣啊?”
  許暮融聽了立刻眉開眼笑:“我怎樣?帥不帥?”
  江曦嬰:“呸。”
  許暮融:“帥不帥啊?”
  江曦嬰不理,許暮融就一直問,問得她受不了了,交差似的說:“帥,帥,很帥。”
  閑扯到湖邊上,放眼一望,沒見到湖上有遊客自己踩船的,全是一些擺渡的船家聚在碼頭上,許暮融跑過去詢問,船家說:“最近起風了,又冷,哪有人來劃船?你們要是想去對岸,就坐我的船過去吧,我這最便宜了,一個人隻要15塊。”
  許暮融又奔回去,問江曦嬰想不想過去對麵玩,江曦嬰還是隨便。許暮融心想,去對岸好,人少,想怎麽摟摟抱抱都不要緊,於是興衝衝地拖著江曦嬰去對岸。江曦嬰沒想到這小子還知道還價,上船前就跟船家說:“8塊錢一個人,不行的話我們就坐別家的。”
  船家嘿嘿笑:“現在的年輕一個比一個扣門兒,得,今天算我虧本,上來吧。”
  許暮融扶著江曦嬰上船坐好,這會兒船上已經坐了八個人,船老板說統共坐滿十個就開船,江曦嬰和許暮融坐在最後麵,漲過潮的湖水波浪大,看著不覺得,坐在船上才知道晃得厲害。許暮融搭著江曦嬰的肩,和她聊天,聊了兩句,突然附耳說,“我才發現你今天化妝了。”
  江曦嬰說:“臉色不好,這樣看起來精神些。”
  許暮融說:“別找理由了,反正你化不化妝我都喜歡。”
  船夫不知什麽時候開的船,等他們回過神,已經到了江心,船夫一邊劃一邊唱山歌,在這樣離別的季節,這條小小的船上坐的全是情侶,這情景讓許暮融和江曦嬰特別感觸,原來離開了喧囂市井,波光之上,暫且忘記那些不相幹的人,他們是可以依偎在一起的。
  其實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渡岸的本能,這意思即是說——假如對麵是一望無際的海洋,也許人們不會有任何念頭,可假如對麵是一座島,有著鮮明的彼岸,那麽,人們將趨而往之。隻為人生,柳暗花明。
  許暮融和江曦嬰到了對麵,先去鳥語林玩了一下,裏麵有幾隻可以自由走動的大鴕鳥,總是喜歡跟在遊人後麵乞食,許暮融故意弄一堆飼料給江曦嬰,鴕鳥就一直張大嘴跟在她後麵,嚇得她把一整袋飼料都扔到地上。
  轉悠出來了,兩個人到處找地方歇會兒,好容易找到一個茶棚。坐在路口上,看看時間已經是中午,許暮融就找茶棚裏的老伯問哪兒有賓館。
  江曦嬰聽了一口水噎在喉嚨裏,等他問完了,江曦嬰說:“你問這做什麽?”
  許暮融說:“去吃午飯啊。”
  江曦嬰說:“吃午飯也不用去賓館啊。”
  許暮融說:“那吃完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啊,你不是說腳疼嗎。”
  江曦嬰說:“我已經好了。”
  許暮融說:“那我的腳疼行不行?”
  江曦嬰站起來:“我背你走。”
  許暮融:“……,你幹嗎這麽怕啊,我又不會害你。”
  江曦嬰有些氣,掉頭要回去,許暮融連忙追過去,拉著她的手,“才說兩句就生氣了,我又不幹什麽壞事,就是覺得在外麵瞎走累得半死沒意思,不如找個地方好好待會兒。你難道不覺得咱倆沒什麽私人空間嗎?”
  江曦嬰照樣往前走。
  許暮融拽著她又說:“好好好,算我說錯了,我們去吃飯,然後再去別的地方玩。不開房就不開房,行了吧。”邊說邊又開始心理不平衡,忍不住還說:“你跟林子尋做什麽都願意,差點還跟他私奔,爸爸也不要了,學曆也不要了,為什麽跟我就不行?我還沒有像他那樣叫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呢?你怎麽這麽偏心?是不是因為你的第一次給他了,所以我怎麽都比不上他?”
  江曦嬰氣得發抖,轉身就一耳摑子抽上去,許暮融撫著火辣辣的臉,“你敢打我!”
  江曦嬰看著他又驚訝又憤怒的樣子,直掉眼淚,“我發了什麽神經才會跟你絞在一起?我真是瘋了我!”
  江曦嬰一個人在前麵走,許暮融也生氣,跟在後麵,心裏想,隻要她回頭了,他就道歉,隻要她回頭。可是江曦嬰一直沒有回頭,她是那樣生氣,氣得恨不得馬上消失在他麵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再也找不著。
  想到這裏許暮融又怕了,於是在後麵叫:“喂,我錯了。剛才說的話是醉話,你就當沒聽到行不行。我錯啦!”
  江曦嬰氣得哭,根本就不想理,橫衝直撞地,哪知迎麵跑過來一個小孩,撞到一起,小孩子疼得哇哇叫,江曦嬰連忙抱著她哄。“對不起。對不起。是阿姨不對,別哭了。”小孩的媽媽趕緊跑過來,抱過孩子在懷裏輕輕搖,一會兒孩子就不哭了,還露出個笑臉。引得江曦嬰也跟著破涕為笑,後來人家抱著孩子走了,江曦嬰還望著出神。
  許暮融站在旁邊冷不丁說:“原來你喜歡小孩子啊。”
  江曦嬰瞪他一眼:“跟你沒有關係。”
  許暮融說:“什麽叫沒有關係啊,將來我們也要生一個吧,這可是人生必修課。”
  江曦嬰冷笑一聲,“不要再說這種輕浮的話,因為明天你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江曦嬰並沒有說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不可能會去想象自己作父親的樣子。他隻是自然地相信許多年以後他也會成為一個父親,就像他自己說的,這是一門人生必修課。可是那究竟是多少年以後呢?他也許忘了,她比他走得遠,她比他離將來更近。
  江曦嬰越想越覺得可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這人生,她一個人在前麵走,完全忘了跟在她身邊的許暮融。許暮融似乎察覺到她又開始變得疏離了,於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繼續往前走。
  江曦嬰看著他:“你又有什麽好話要說?”
  許暮融給她憋得心裏難受,於是湊上去要接吻,這個焦急的吻與他一開始設想的浪漫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她總是可以打亂他的安排,原本他是想給她一個難忘的等同誓約一般的吻。許暮融說“你總是這樣對我,嫌棄我,潑我冷水,不想要我。你在想什麽也不告訴我,我知道你一定在計劃著永遠甩了我。因為我現在什麽都沒有,沒有事業,沒有權力,我的一切包括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泡影,屬於我的爸爸媽媽。一旦我們的事給人知道了,我會連穿著自己的衣服和你見麵都做不到。我知道,可是,小老師,你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就一點。”
  江曦嬰聽了他的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如果她可以轉身就走,那她早就走了。
  江曦嬰說:“你先把你的混帳話收回去。”
  許暮融猛點頭:“我收,我收,我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就去學校裸奔。”
  江曦嬰噗嗤一笑:“暴露狂。”
  許暮融抓著她的手,“呐,你笑了,你笑了,不生氣了吧,走,咱去吃飯。”
  江曦嬰由他拉著,七走走八走走終於找到一家氣氛不錯的餐廳,裏麵開著空調,溫度適宜,兩人坐下來點餐,等侍應捧著菜單離開。江曦嬰就說要去下洗手間,許暮融沒在意,隻笑眯眯地看著她。過了幾分鍾,江曦嬰回來,已經脫了外套,原來外套裏穿著一件緊身的粉紫色圓領針織衫,配著一條碎花紋的亞麻長裙,她挽著頭發,領口露出了部分鎖骨,盡管沒有佩戴任何飾品,她依然顯得秀美而性感。
  許暮融坐在那兒瞧著她發呆,瞧得江曦嬰有些不好意思,坐下來說:“這兒有點熱。”
  許暮融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好一會兒才小聲問:“我剛才有沒有流口水?”
  江曦嬰的臉也紅了,說:“神經病。”
  
  會害羞的人,也許無法流暢地表達出自己的愛,可往往是這種不流暢,才更加使人相信他的真。許暮融將這輩子第一份純真而浪漫的羞澀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江曦嬰,此後若沒有結果,他再邂逅第二個甚至第三個愛人時,他的羞澀都將減少一分,而他的懷念會在無形之中增加一分。也許這就是緣分。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江曦嬰寧願暫時閉上眼睛,放棄眺望未來的原因。
  其實女人對愛是敏銳而苛刻的,天大的理由都不能使她們按耐住自己對真愛的向往與憐惜。即便這世上任何情份都必有一定的前提條件,即便這些情份都會隨著前提條件的改變與消亡而終於走向泯滅。


第六章 相思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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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有一才有二,這算讓許暮融摸出了點道道,有過一次約會,不管過程多別扭,之後他的臉皮就厚了,開口拖江曦嬰跟他在外麵見麵也不會繞大彎子,一般約她三次總有一次行得通。再加上他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有點小刻苦,各課成績隻升不降,期末前十恐怕指日可待,更加有些囂張。
  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支手機給江曦嬰,說是小禮物,那會兒兩個人正坐在平湖邊的漁灣裏吃魚丸,這地方離市中心不算太偏遠,但是人來得少,江曦嬰本來心情還不錯的,看到手機反而不高興,問他哪來的。
  許暮融說是家裏給他買的。
  江曦嬰問:“你不是有一支嗎,才買不久的。”
  許暮融說:“我騙我媽說那支給人偷了,我媽就又給我買了一支一樣的。喏,這支新的給你,以後咱們可以發短信,晚上打電話也不怕被他們偷聽。”
  許暮融得意得狠,還跟江曦嬰說:“我早叫你買一支手機,你老舍不得,現在解決啦。”
  江曦嬰板著臉:“我不要,你把這個還給你媽媽。還有,以後不準再做這樣的事。”
  許暮融見她不高興,於是垂頭說:“你別在意這個,一兩支手機我爸媽根本不當回事。”
  江曦嬰說:“那我問你,為什麽你能騙得到他們?因為他們是你爸媽,他們打心眼兒裏疼你。假如將來還有別的人來疼你愛你,你是不是也要像這樣去騙人?不知道珍惜,還以此為榮,這是男子漢幹的事兒?”
  許暮融給她訓得臉上無光,撇著嘴說:“又開始講大道理,人生哪有那麽純粹的,偶爾的小打小騙有什麽關係?難道我將來不會奉養他們嗎?小時候他們不準我吃巧克力,還騙我說巧克力裏麵有毛毛蟲,吃了以後我就會變成毛毛蟲。這話當初有多打擊我你知道不,害我後來一直有心理陰影。”
  江曦嬰說:“別人做得對不對是別人的事,你自己能不做就不做,不懂嗎?將來說起自己做過些什麽醜事,你不就能少一件了。”
  許暮融哈哈大笑:“咱哥們在一起聊天,真沒幹過醜事的,那要給人笑死。”說著又做出一副陰笑的嘴臉,“喏,我給你學學秋刀的口氣。”見江曦嬰果然好奇地扭頭看他,他陰陽怪氣地說:“哎喲喂,小朋友,這個世界是很危險的,你沒帶爹娘可別亂出門啊,撞著叔叔阿姨是要索賠的,撞著哥哥姐姐那可就要改造嘍。”
  江曦嬰噗嗤一笑:“還改造呢,先把你們自己弄正經一點吧。”
  許暮融見她笑了,於是跟著笑,習慣性地抓過她的手在臉上磨,磨了半天突然冒一句:“哎,昨天晚上忘記刮胡子了,有沒有刺著你?”
  江曦嬰順手捏他的臉,“你哪來的胡子啊!”
  許暮融被他捏得心裏快樂似神仙,還笑嘻嘻地說,“吃完了咱們到那邊走一走吧,那兒沒人。”
  江曦嬰呸,掏錢結帳,然後拖著不情願的許暮融去車站,準備回家。聖誕節快到了,天氣冷得厲害,兩個人站在車站直打哆嗦,幸好車來得早,還開著空調。兩個人趕緊竄上去,找位置坐好,看看外頭黑區區的,偶爾可見湖光像一條流緩的線飄過。
  許暮融問:“你真不要這手機?”
  江曦嬰說:“不要。”
  許暮融很失望,“可是有手機真的很方便,不管在哪我都可以找到你,可以給你打電話,發短信,我之前說用壓歲錢給你買一支,你也不幹,怕我爸查我折子,我說跟秋刀借錢買一支,以後再還,你也不幹。”
  江曦嬰想了想:“下月發工資我自己去買一支吧,你別再嘮嘮叨叨的,像個怨婦一樣。”
  許暮融聽了笑咪咪,“你是比較像個男人。”
  江曦嬰又說:“呐,你聽著,有兩件事在做之前一定要想了再想,一是跟人借錢,二是跟人使詐。”
  許暮融把她的手一握,“你不說我也懂,老是跟人借錢的以後借不到錢,老是跟人使詐的以後人不上你的當。”
  江曦嬰一愣:“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她隻是希望許暮融遇事沉穩一些,不要太輕浮,可是許暮融的回答卻比她現實得多。也許這也是家庭環境造就的,想必那個得天獨厚的程梁秋也和許暮融一樣,或者更甚。
  
  聖誕節大概是年輕情侶們巴巴兒盼的一天,可惜那天許暮融被程梁秋和文建一人一句強行拖走了,當然許暮融扯理由說要在家看書,根本沒人會信,許暮融本來已經打算好晚上溜到江曦嬰家裏去見麵,反正街上人多,小老師根本不願意跟他出門。
  許暮融在外麵玩得心不在焉,還擔心江曦嬰是不是在家等他,哪知六點不到,江曦嬰居然主動給他打個電話過來。
  許暮融還沒開口,江曦嬰就在那邊急梭梭說:“你晚上千萬別來找我,我要出門了,燕華約了好多人一起。就這樣,再見。”
  許暮融一愣,心說給她打過去吧,可她搞不好已經出門了,隻好作罷。
  像這種節日,想在外頭吃頓飯簡直比登天還難,許暮融跟著文建幾個一起在外麵晃來晃去,幾個女孩子晃得走不動了,終於等到一家日本料理店有位置,侍應把他們領到位置上,奉上菜單後離開。
  程梁秋卻突然把許暮融肩膀一拉,小聲說:“喂,看那邊,好像都是咱學校的老師,小老師和陳遜也在呢。”
  許暮融抬頭往那邊一瞄,發現江曦嬰早就看到他們了,還像被捉奸似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許暮融回過頭朝程梁秋笑了笑,“聖誕節不是咱年輕人的節日麽,怎麽這幫人也出來跟風啦。”
  程梁秋嘿嘿笑:“咱們去逗一逗小老師,怎麽樣?”
  許暮融拉住程梁秋,“算了吧,這不沒事找抽嗎?惹火了她又沒好處。”
  程梁秋聽了這話,知道許暮融沒興趣鬧,想想大過節的,人又多,還是別瞎攪和了。
  於是許暮融和江曦嬰就這麽隔著幾桌人的距離,各自跟朋友應酬,時不時也會裝作不在意,互相偷看。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江曦嬰顯得端莊有禮,但是也有那麽點疏離的味道,這讓許暮融挺得意,他覺得周圍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了解江曦嬰。
  可是從江曦嬰這邊看過去,許暮融也不像平時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那麽認真,不那麽細心而主動。他有些傲慢,有些冷淡,除了偶爾的打打鬧鬧,他多數時候隻是坐在那裏想事情。最喜歡鬧的那個是程梁秋,有時程梁秋過火了,許暮融會適當地製止。
  其實像這樣才是江曦嬰和許暮融生活中最常見的模樣,就像每一個人都會擁有許多個麵,最常見的那一麵用於社會交往,最罕見的那一麵用於追隨我。
  許暮融看到陳遜以瘋裝邪地灌江曦嬰啤酒,心裏怪生氣的,可也不敢貿然幹涉,怕他人還沒過去,就被江曦嬰扔酒瓶砸死了。江曦嬰老實巴交地一口幹了,之後任何人要跟她喝她都不答應,人家再一看,她臉色白慘慘,也不好意思拉她繼續喝。隻有燕華這個沒心肝的,還跟陳遜打趣說:“她醉成這樣,你的機會來了。”
  江曦嬰就狠狠瞪著陳遜,陳遜幹笑兩聲,“算了吧,我怕她一口把我吃了。”
  江曦嬰頭暈暈的,臉色也不好,陪著燕華說兩句話,就覺得自己要吐了,於是扯個理由跑出去透透氣,外頭飄起了初雪,像細碎碎的棉絮一般。江曦嬰找了個電話亭,給許暮融打過去。
  許暮融本來就打算跟出來,結果還沒起身手機響了,一接,聽到江曦嬰在那邊說:“是我。”許暮融問:“你沒事吧。”
  江曦嬰說:“我想吐吐不出來,頭又疼。”
  許暮融挺擔心地,“我送你回家吧。”
  江曦嬰有氣無力地說:“我一會兒跟燕華一起回去。”
  許暮融歎口氣:“你跟那個大嘴巴女有什麽好玩的,小心她把你給賣嘍。”
  江曦嬰打了個嗝:“你這個勢利鬼。什麽事兒都隻想到有沒有好處,什麽事兒都隻想到自個吃不吃虧。你說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壞?太現實啦,你爸爸媽媽怎麽教你的,我不喜歡這樣,很不喜歡。”
  許暮融聞言,愣了半天,“喂,小老師,你醉了。天哪,我看著你就幹了一杯而已,怎麽醉成這樣?你趕緊跟那大嘴巴女說一聲,就說不舒服,要回家,你在外麵等著我,我送你回去。”
  江曦嬰:“我不回去。”
  許暮融幾時見過江曦嬰這麽別扭,“大姐,你不回去,待在這兒做什麽啊。要是等會他們要去唱歌,包房裏黑區區的,你還不得被陳遜那個老流氓非禮啊。”
  江曦嬰一哼:“非禮?你別提著鐮刀罵人家是死神。你就沒幹過非禮的事?你說,你幹過沒?那天晚上,你在汽車上,你有沒有非禮我?有沒有?”
  許暮融一下覺得怪好笑的,“行行行,是我不對,我非禮你了,我錯了,以後非禮之前先跟你說一聲。那咱們先回家去好不好?回家我給你跪搓板行了吧。”
  江曦嬰想一了下,又打個嗝:“好吧,我去跟燕華說一聲。”
  江曦嬰回座位上,跟燕華耳語了幾句,然後又跟其他同事道歉,就這麽退席了。大抵其他人也知道江曦嬰跟陳遜有過那麽點瓜葛,現在她弄成這樣,也就不好拽著她不讓走。至於許暮融要走,可就沒這麽多禮數,隻說自己要上廁所,轉個彎招呼也不打就跑了。
  等他出門攔個出租,江曦嬰已經懵懵然走出來,江曦嬰的嘴裏都是酒氣,怪難聞的,不過許暮融倒覺得這樣很好,抱她摸她或者親她的臉她都是OK的。
  到了江曦嬰家樓下,江曦嬰暈沉沉地靠著許暮融,許暮融想了想,拿手機打個電話到江家,沒有人接,顯然江爸不在。於是許暮融輕手輕腳地把江曦嬰扶上去,一進門,他已經急不可待地以瘋狂綿延的吻來支配著江曦嬰,有時他吻得太用力,江曦嬰會把臉轉到一邊去,許暮融就急切切地把手伸到她的衣服裏摸索,摸到她的胸,細膩的皮膚,溫暖的觸覺,還有砰砰心跳。許暮融兩隻手都在摸她,他猶豫著要不要立刻就脫她的衣服,他還在想萬一江爸回來了怎麽辦,第一次做要是做不好怎麽辦?
  他一猶豫,江曦嬰清醒過來,兩隻明亮的眼睛盯著他,又有些舍不得放開他的手,又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悶了一會兒,江曦嬰說:“你不說回家跪搓板嗎?難道我的身材像搓板?”
  許暮融原本嚇得頭冒冷汗,聽她這一說,手上還忍不住撫摩了幾下,“還好,挺大的,比看上去大。”
  江曦嬰垂頭,“還不放手?”
  許暮融覺得特不舍,“那你先告訴,咱們什麽時候可以幹那個事?”
  江曦嬰說:“等你畢業了,進了大學再說。”
  許暮融:“你發誓?”
  江曦嬰覺得自己的胸已經把許暮融的手都暖熱乎了,“這種事情還要發誓?我叫你把手拿出來,你聽到沒!”
  許暮融耍賴:“再摸一下啦。”
  江曦嬰:“再多久。”
  許暮融:“十分鍾?”
  江曦嬰:“一分鍾。”
  許暮融:“五分鍾?”
  江曦嬰:“兩分鍾。”
  許暮融:“那親一下。”
  江曦嬰:“我就知道你是這種人,討價還價,隻占便宜不吃虧。”
  許暮融聽了滿不在乎,抱著她依依不舍吻了一下,“那你告訴我,剛才吃飯的時候你是不是特想我。是不是?”
  這話江曦嬰倒答不上來了,其實不止是想而已,還覺得寂寞,還覺得悲哀。可是,寂寞和悲哀都是他不懂的,那個時候江曦嬰多麽希望許暮融突然變成一個大人,這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應酬,然後一起回家,可以盡情縱欲,天亮時再一起吃早餐,之後各自上班,多好呀。
  
  聖誕節過後2個禮拜,新年一月初,期末考試。許暮融這一年多來把自己的心一分為二,一半用在江曦嬰身上,一半用在了念書上,因此每一次考試,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檢驗自己並且向江曦嬰證明自己的機會,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
  當所有科目都結束,學生全麵放假的時候,許暮融跟江曦嬰打電話,還是一副信誓旦旦的口氣,說再進前十沒問題。
  這回的寒假許暮融的爸爸安排讓他跟院長的兒子程梁秋一起去美國玩一段時間,許暮融雖然舍不得江曦嬰,可心裏還是很樂嗬,而且程梁秋的表叔在那邊定居,管吃管住的,說了過去隨便玩。許暮融出國的次數比程梁秋少得多,走之前那個興奮,晚上跟江曦嬰打電話,三句不離美國,不過江曦嬰挺理解的。
  許暮融剛走的時候,江曦嬰覺得特輕鬆,頭幾天在家睡覺,收拾屋子,沒事看看書,然後出去轉轉,給自己和江爸買些新衣服,還跑去擠超市打年貨。等這些事都做完了,江曦嬰才又覺得這日子過得空蕩蕩的,熟悉一點的朋友都有歸屬了,一見麵就要聊對象。
  然而周圍的朋友這樣一個個離開父母開始組織新的家庭,江曦嬰難免覺得自己的時間有些停滯不前,於是江曦嬰開始想念許暮融,有時想他的好,有時想他的壞,有時想得入神,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一筆一筆在寫他的名字。不寫還好,一寫還發現這家夥又騙人了,明明是“江曦嬰”比“許暮融”還多一筆,那時候他居然振振有辭說許暮融筆畫多一點兒,想來還不知道他平時有多少事兒都隨口打哇哇,胡謅的。
  許暮融在那邊玩到中國過大年的時候才回來,頭幾天得跟著父母走親戚,隻能跟江曦嬰手機聯係,他出國的時候,江曦嬰去買了支手機,款式和牌子還都是許暮融指定的,因為江曦嬰自己不太懂這些。
  許暮融收到江曦嬰的第一條短信時特興奮,其實就是在吃年飯的時候,他試著發了一條信息,“我們這邊放煙火了。”然後江曦嬰回了一句:“我們這邊也是。”
  許暮融回來以後,稍微變了一點,在電話裏不太會說些肉麻的話,發短信也不是山盟海誓,他變得喜歡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看上去挺隨意的,可江曦嬰要是不回複,他接下來肯定打一電話過來問怎麽回事。
  江曦嬰的生日也是在春節,許暮融那天是死活也要出去見一回麵的。正巧那時候江灘出了條不錯的遊輪,叫什麽在水一方,大三層呢,其實就是個水上賓館。許暮融從程梁秋那兒順來兩張招待券,非要拽她去。去了一看,還真不錯,餐廳舞廳還有房間一應俱全,好象演電影似的。
  如今江曦嬰和許暮融共處一室也不會感到局促,許暮融坐在房間的床上,把自己背來的大包底朝天地一倒,倒出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從國外給她帶的,有化妝品,圍巾帽子,還有一套Leonard Cohen的碟。看到江曦嬰挺喜歡的,許暮融就露了一口白牙在那笑,“這可是正版的。”
  江曦嬰也不知道說什麽,除了一句謝謝。許暮融就點了個頭,把包放到一邊,跑到浴室洗澡。江曦嬰靠在床頭打盹兒,心想著還可以再待上幾個鍾頭,12點以前回家就好了。不想過了一刻鍾,許暮融洗完澡沒穿衣服就跑出來了,由於經常運動,他的身材還算結實有形,可是少年衝動,全身紅得像龍蝦一樣就急不可待站在江曦嬰麵前,嚇得她脫口而出:“你幹什麽?”簡直是廢話。
  許暮融其實怪不好意思,可是機會難得,他伸手把燈一關,跑過去就著窗戶光望著江曦嬰,用眼神說他想做。江曦嬰說:“你還沒畢業。要我說幾次?這是我的底線。”
  許暮融說:“這次出去玩,頭幾天我還挺興奮的,還去了好幾個沒玩過的地方,可是後來就一直在想你,看到什麽都想你,認識新朋友的時候也想你,我想,原來人和人是這麽容易就可以分開的,當時我就決定,回來以後一定要跟你有實質上的關係。”
  江曦嬰明白他的意思,其實內心並不那麽排斥,可理智卻不允許,因為這是她的底線。
  江曦嬰不敢看他的眼睛,“等你畢業了,我就不是你的老師了,那時候,就算我們做了什麽,我也不會後悔。”
  許暮融看著她:“現在你就會後悔嗎?”
  江曦嬰:“是的。”
  許暮融訥了半天,終於垂頭喪氣地說:“我怎麽這麽命苦,虧我還買了保險套在家練習怎麽戴。結果又這樣。”
  江曦嬰聽了忍不住直笑,許暮融讓她笑,等笑完了,他摸過去拉她一起躺著,“笑吧,笑夠了吧,現在輪到我啦。先說好,我就抱一下,真的什麽都不幹,要是你不答應,那我管你三七二十一來真的了。”
  江曦嬰躺在一邊,“你的腦子怎麽盡是這些東西?”
  許暮融一邊伸手到處摸,一邊哼哼地說:“我又沒想著跟別人幹這事,你還羅嗦什麽。你們女人真是奇怪,做吧,說我色,不做吧,說我無能,硬來吧,說要後悔,緩一緩吧,你又杠上了。你到底要怎樣啊!”
  男性在自己喜歡的女性麵前都有一種強烈的暴露欲,會希望被她看個幹淨,也許是因為潛意識中認為一旦對方看了自己,就等於默許自己擁有愛撫她的權力。相比之下,女性對這種事的考量要複雜得多,不那麽純粹不說,多少還帶了點悲壯的意味。這種思維上的差異往往使男人與女人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心理距離,就算打破天了一方猜得出另一方百分之九十九的心,那也還有百分之一是永遠也搞不懂的。
  如此,許暮融搞不懂江曦嬰,假如江曦嬰還是個處女,許暮融大約還能理解,好象男人都很樂意理解處女。當然處女不處女的,許暮融也不是真的那麽在意,他所不理解的是江曦嬰所謂的“底線”。年少如他,生平第一次願意跟一個人山盟海誓,白頭到老,輕狂如他,把自己的誓言看得至高至上,無比珍貴,他甚至想都不想可能有實現不了的那一天。
  至於江曦嬰,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搞懂過許暮融。畢竟所有的大道理都說盡了,他們還是變成了現在這種關係。許暮融過去總是求著她說一句我愛你,可她從來也不說,後來許暮融就不再求她了。他不這麽做,江曦嬰反而會想,是否自己對他越來越沒有吸引力呢?又或者,是否他真的從這段不光彩的愛情中飛快成長了。
  春天開學,成績榜單公布,許暮融排在全年紀第十二名,喜得父母恨不得給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做獎勵。許爸逢人聊兒子,得意之色也漲了不少。
  隻有許暮融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非常沮喪,懊惱自己又在江曦嬰麵前食了言。他哪裏知道江曦嬰其實實實在在覺得他天資過人,別的學校不談,就他們自己學校的競爭態勢確是非常激烈的,大部分學生課餘時間都安排了培優,可許暮融才一年就拿到這個名次,還有一年,未來於他簡直一片光明。
  
  新學期開學,許暮融卯足了勁要再發一回力,以挽回自己的名譽,男子漢說一不二麽。
  這年因為學校政策,分文理科分得晚,到了高二下學期才開始,許暮融和程梁秋自然都進的理科重點,那一班的班主任還是老楊,因為考慮到將來的會考及格率,在其他一些非主要科目如曆史、政治等就換上了一批經驗豐富的長輩老師。
  因此許暮融一天從早自習上到晚自習也難得見到江曦嬰。好在有手機,有事沒事就他就會發出幾條短信撩她。有次曆史課,他突然發個短信給江曦嬰,問:你在幹嗎?江曦嬰回:在辦公室看資料。許暮融又問:第二次世界大戰達到最大規模的標誌是什麽?江曦嬰一愣,回:太平洋戰爭的爆發。許暮融發了個笑臉回來,江曦嬰莫名其妙,想他在搞什麽。過幾分鍾,他又發來一條信息:二戰以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沒有起訴一些日本法西斯,是出於什麽考慮?江曦嬰便回道:當然是美國要維護自己的利益。然後又問,你在幹嗎呢?結果這條消息之後就沒了動靜,江曦嬰回頭問燕華,一班現在在上什麽課?燕華說:我剛才經過那邊,好像是曆史課,在做測驗。
  一下課,許暮融的手機就響了,也不知江曦嬰躲在什麽地方給他打的電話,口氣有幾分不悅:“你剛才做什麽!”許暮融知道穿幫了,幹笑兩聲:“別生氣啊,下次不敢了。怪你最近完全不管我,晚上給你打電話,打著打著你還睡著了,呼嚕連天的。”江曦嬰歎氣:“我還不是要準備三班的學習資料。”許暮融一哼:“你管那些腦袋不靈光的人幹嗎?”江曦嬰:“我也是文班畢業的。”許暮融連忙嘿嘿,“你是例外。”江曦嬰:“怎麽理科班的老瞧不起文科班的?這也是傳統嗎?誰教的!”許暮融笑:“其實我隻是說著玩,怎麽可能真的瞧不起,又不相幹。”江曦嬰一呸:“就是說說也很傷人。”許暮融:“好好,我不說啦,反正今天放學你等我一起走,我帶你去吃螃蟹。”
  學校的晚自習其實就是培優和補差,上到八點鍾才放人,正好這天江曦嬰也要給三班上課,上完了她坐在三班教室裏整理卷子,等其他的老師學生紛紛走光了,許暮融就遛進門來。
  江曦嬰說:“特務似的。”
  許暮融嘿嘿笑,催促她快一點,江曦嬰便收好東西鎖好門,才跟著他一起一前一後找他說的那家館子,還是個老師傅開的,就是門麵有些破舊,許暮融坐下來說: “別看這裏裝修不怎樣,這師傅手藝好。”江曦嬰看他的臉消瘦了不少,說他:“你最近瘦太多了。”許暮融說:“昨天一大清早,我鬧鍾還沒響呢,就聽有人坐在我床頭哭,我說這誰呢?別是鬧鬼了吧,睜眼一看,靠,我老媽。我說你幹嗎呢?哭什麽啊!我媽說,小崽子,你瞧你瘦得,皮猴似的,就是要讀書,也不能把身體弄壞了呀!”江曦嬰聽了敲他一腦門:“你還笑得出來,你媽擔心你呢,你還當世上有幾個人為你掉眼淚?”許暮融說:“我開玩笑的啦。當時我就摟我媽說:媽,你放心,你兒子濃縮就是精華,上輩子齊天大聖投胎的,這輩子能發能收,可輕可重,要長就長要短就短。”
  江曦嬰瞪著他:“三句不離黃色笑話,你還敢跟你媽說這個?”
  許暮融順手挑顆花生米丟到嘴裏,說:“得了,我媽聽得懂才有鬼。”
  一會兒,螃蟹上來了,聞著就香,許暮融隻管吃,弄得手上臉上都是油,江曦嬰就太秀氣了,吃兩下要擦擦手,好容易吃掉一個,再看許暮融那邊,螃蟹殼子堆成山。許暮融邊吮手指邊問:“等一下想去哪?”江曦嬰搖頭,“回家,困。”許暮融把她手一抓,“不行,再去哪走走,這幾個月都這樣,再這麽下去,我會瘦沒的。”江曦嬰笑了笑:“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警告你,別說什麽肉麻話。”許暮融又嘿嘿笑,等著她掏錢結帳,出了店,走在巷子裏才又說:“等我明年畢業了,就用不著拿肉麻當絕招了,俗話不是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嗎?”江曦嬰就當沒聽到,隻說:“班主任好象挺喜歡你的,說你還有後勁,隻要保持下去,進名校沒問題。不過,我想你還是應該適當地考慮一下將來做什麽行業再來決定。你有沒有什麽興趣愛好?”許暮融說:“我爸想叫我步他後塵,也去當黑心醫生。”他一邊說一邊挽著江曦嬰的胳膊,江曦嬰說:“誰說當醫生就是黑心的,你不黑心難道還有人逼你?”許暮融冷笑一聲:“小老師,你也別太理想化了,有時候世界就這樣,你不幹自然有別人幹,別人都幹了你還不幹,活該你寸步難行,這就好比車輪子為什麽能走?因為它是圓的。”
  江曦嬰給他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許暮融又接著說:“我想好了,其實幹什麽都一樣,當然好醫生也不是沒有,我爸那個科有個姓鍾的伯伯,他就很好,簡直是我偶像。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一是我對當醫生沒興趣,二是我想搞點自己的事業,和他們不相幹的,這樣將來要結婚,我也不怕娘老子反對,反對就反對唄,大不了不住在一起,時間久了,他們總會想通的。”
  江曦嬰垂頭沒有看他,“你以為事事都會按你想的來嗎?”
  許暮融還是挽著她的胳膊:“就算不按我想的來那也得想,想都不想,難道隨波逐流?我說有時候你也太悲觀了。”
  江曦嬰聽了笑一笑,並不答話。
  悲觀?也許這不是悲觀,而是一種歲月賦予的麻木。
  
  許暮融這天晚上回到家已經有點晚,人也顯得饜足,瞧客廳裏老爸老媽在看電視,他打了個招呼就回去自己房裏。沒一會兒,許媽就在外頭敲門:“慕容,你在做什麽?”許暮融說:“我看書呢,還能做什麽?”許媽頓了一下,後來推門進來,看到兒子正伏在書桌上溫習,兒子頭也不回地問:“什麽事啊!”
  許媽坐到他的床邊,問:“慕容,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了?”
  許暮融嚇得一激靈,轉頭看著老媽:“什麽意思啊。”
  許媽就把從他櫃子裏翻出來的保險套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許暮融一瞧,得,這下麻煩了。許媽說:“慕容啊,你還是高中生,這種事情做不得。要是你爸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你告訴媽媽,是哪裏的女孩子啊?家裏做什麽的?哪個學校的?成績怎麽樣?”
  許暮融趕忙把保險套丟到抽屜裏,說:“媽,你誤會了,這玩意我就是好奇,咱們班男生都這樣,弄幾個回來,純粹好玩兒。再說你也看到了,我還想衝前十呢,哪有空交什麽女朋友!你真當我是天才?”
  許媽還是不信,望著他越說越激動:“慕容,你別騙媽。你看你最近瘦的。哎!真是造孽,到底是哪裏的狐狸精啊,這麽下去你遲早要出事的。你實話告訴媽,媽又不會害你。”
  許暮融聽她越扯越遠,又好氣,又好笑:“媽你瞎說什麽啊,我還處男呢!不信的話你叫爸來檢查檢查,我說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
  許媽聽了,曉得兒子不得說實話,又沒什麽實在的破綻,隻好暫且作罷。不過當媽的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就是覺得兒子的心變了,至於是怎麽個變法,她說不出來,仿佛是冷冷的。
  不過那頭許暮融還以為自己糊弄得好,老媽應該沒有起疑。於是第二天上學也沒想著跟江曦嬰說這個事,怕她多心,幾個月不理他。畢竟這些日子學習負擔增加,他也深深感覺到了競爭的殘酷,平時大把的時間花在溫習上,他總不能連一點短暫的溫存也保不住。
  過了幾天,江爸受其他一些退休老中醫的邀請出門三天參加一個交流會。許暮融晚上放學自然要往江家鑽。晚上江曦嬰做飯,許暮融就到洗手間洗澡,出來瞧見江曦嬰就炒了兩個菜而已,於是坐在沙發上說:“哎,說你是大人吧,連個像樣的菜都做不來。”江曦嬰給他添了一大碗飯,往桌上一擱:“給我吃兩足兩大碗,然後去做卷子。”許暮融:“做完了卷子後還不到十點的話,你陪我打打滾?”江曦嬰不理他,都懶得理了。
  結果到晚上十一點許暮融才做完,那會兒江曦嬰已經靠在自個床上打呼嚕。許暮融笑了笑,起身穿上外套,收拾好書包,然後才叫醒她,“小老師,我回家去了。”江曦嬰於是打個大哈欠,下床給他開門,許暮融不過順手摟了她一下,居然老實回家。關好門,江曦嬰到洗手間洗把臉,朝鏡子一照,發現自己脖子上掛著一塊玉,就是許暮融的生肖玉。大概是趁她睡著的時候掛上的,涼玉已生溫,像一掬泉水,安靜地沉在那裏。
  江曦嬰戴著這塊玉睡了一晚上,明天上班時也戴著,就覺得胸口上撲通撲通,晚上在家陪許暮融看書,等他要走時,便把玉還給了他。
  許暮融說:“我隻是想留樣東西在你身邊,能夠表示我和你的關係。”
  江曦嬰說:“這塊玉很貴,我不能要。不過我已經戴了一整天了,你也應該相信我一些了,對不對?”
  許暮融皺著眉:“我總覺得咱倆越來越不像那種關係,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見了麵就等著說再見。總是這樣,你知不知我一直在壓抑我自己,我恨不得時間再走快點,可是我又怕,怕真的畢業了,你馬上會變臉。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呀,你告訴我好不好?”
  江曦嬰看了他半天,最後遲緩地說:“喜歡。”
  可是許暮融聽了並不顯得高興,反而冷哼一聲,“喜歡?小老師,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眼神多冷淡,冷得我想去死!”
  江曦嬰一愣,“你是怎麽了,突然……”
  許暮融緘默一刻,起身穿好外套,收拾好桌子上的書包,然後狠狠抱住發呆的江曦嬰,“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小老師,我現在不看你的眼睛,你再跟我說說,說你喜歡我。”
  看不到眼睛,這讓江曦嬰覺得輕鬆了很多,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了,她說:“很喜歡你。”
  許暮融埋頭問:“喜歡得想死嗎?”
  江曦嬰說:“想死。”
  
  許暮融從來就不知道千言萬語的甜蜜並不能代表更多,也不能轉移掉那些壓在江曦嬰身上的關於道德,光陰,以及生活方麵的壓力,也不能讓這個世界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在一起。他從小跋扈慣了,幾乎不明白父母對自己所能產生的影響究竟可以達到怎樣的高度。
  六月份,高二下學期期末考試結束,雖然還在暑假當中,但許暮融已經打聽到結果,也算他如願以償,拿到年級排名第十,理科排名第六。從此許暮融開始認真考慮上大學的問題,這時候的他已經不再認為自己做這一切僅僅隻是為了江曦嬰,為了他的愛情。不,他應該有更高的目標和理想,他深深覺得人生的高度是建築在事業之上,而不是愛情。許暮融在考慮選擇大學的時候,絲毫不在意是哪個城市,會不會要離開太遠。然而江曦嬰似乎也不在乎,甚至還幫著他找資料。
  新學期開學之前,許暮融跟老爸攤牌說他不打算學醫。許爸起先不以為然,心想兒子還小,懂個屁,未來走哪條路更有優勢,他心裏沒數。誰知臨了開學,他們班主任照著成績單前二十位的學生一個挨一個家訪。訪到許暮融家,班主任告訴許爸,這孩子似乎不打算考本市的醫大。許爸一愣,問是怎樣。班主任說,他好象看準了要進全國排名一二三的大學。許爸給噎得說不出話,班主任又說:怎麽說呢。其實我覺得這就有點懸了,不保險,雖然以他現在的上升狀態也不是不可能。許爸開始有點不高興,心想:不是還有一年嗎,你就看穿了我兒子不行?可轉念又一想:哪有班主任不希望自己帶的學生進名校的,隻不過立目標也該有點譜。保險最重要。何況許爸的如意算盤是讓兒子進省醫大,這學校在全國也排在前頭不說,等將來就職也容易提拔。
  於是到了晚上,許爸就跟許暮融好好談了一晚上,談到最後,兒子說什麽要去學計算機。許爸覺得這是個三流行當,怎麽能跟當醫生比。兒子又不鬆口,最後兩個人大吵一架。吵完了,許暮融撒丫跑出門,一晚上沒回。
  許媽不做聲,明天早上,許暮融又滿麵春光地回家,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發現老媽坐在他的房裏,一雙冰冷的眼充滿某種異樣的憤怒,而與之不協調的,是她說話的嗓音,輕輕柔柔如暴風前的平靜,“慕容,你太任性了,爸爸是為你著想,你怎麽能跑出去一晚上不回?你不知道家裏會著急嗎?”
  許暮融昨天晚上先去找了江曦嬰撒嬌,過後江曦嬰勸他回家,他嘴巴上答應得好,其實跑到文建家窩了一晚上。
  許暮融撇撇嘴,往床上一倒,蒙頭大睡,哪管許媽在旁邊嘮叨,最後連他媽什麽時候出去的也不知道。
  
  開學的幾天,許暮融經常跟程梁秋坐在後花園裏扯淡,程梁秋是打定了要出國的,問許暮融有沒有興趣一起。許暮融說我還是當條地頭蛇得了。程梁秋說,秋天又要來了,你覺不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呀。我早上起床,發現自己都有少年白了。許暮融說:活該,整天找抽地騙女孩子歡心。許暮融頓了一下,又說:前幾天我到文建那裏窩了一晚,他說他已經跟家裏說好想自費留學,說是跟溫翎一起。程梁秋聽了笑:這家夥真夠癡情的,我要是溫翎,早跟他結婚了。許暮融問:你呢?程梁秋說:我不跟溫翎去一個地方。許暮融長歎:我要是你,早跟溫翎結婚了。以後沒了她,你會後悔的。程梁秋說:不要緊。男人總要為女人後悔那麽一兩次,這才是人生嘛。許暮融聽了,冷笑一聲:可是你他媽承受得起嗎?程梁秋卻望著萬裏碧空爽朗地笑:有什麽承受不起的,誰還能愛得死去活來。
  許暮融不再反駁程梁秋,他隻是真切地感到青春像一片肥沃的黑土,他的心吸收著光陰歲月而發芽成長,有一天他會變成一顆挺拔的樹,樹杆上會有他的父母和小老師,樹下會有他的孩子,而樹頂之上還有無垠藍天。
  
  九月五號,燕華在辦公室裏跟江曦嬰下帖子,上寫:
  茲定於公曆二00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下午六時三十分
  在龍軒大酒店舉行結婚典禮,敬備喜筵
  屆時 恭清江曦嬰光臨
  新郎胡八一
  新娘林燕華
  敬邀
  
  江曦嬰看著喜帖上的照片,微微一笑:“恭喜,想想你們在一起都兩年了,真的是有這緣分。”燕華笑咪咪地,“那你知道咯,包少了我可不幹,省得老公笑話我這邊兒的朋友都是小氣鬼。”江曦嬰老實地點頭。燕華還打算問,那你呢,打算什麽時候把這婚結了。不過沒有問出口,門外來了主任老楊,也不進來,就隻在外頭喊:“小江,你來一下。”江曦嬰過去,問老楊:“有事嗎?”老楊看她半天,看了又看,看了再看,江曦嬰問,怎麽了。老楊麵不改色地說:“你下午的課我找了人代,你自個去一下許暮融家。”江曦嬰訝異地抬頭,老楊便說:“我是沒臉陪你去的,你自己去。”說完就走。
  江曦嬰站在走廊裏發呆,覺得腦袋嗡嗡的,說不出來的混沌。
  江曦嬰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整理好儀容,便聽老楊的話,提前下班,到許暮融家去家訪。她坐在巴士上,心裏涼叟叟,一會兒想,完了,肯定是許暮融的事讓他家知道了,完了,要丟工作了,以後也不能當老師了。一會兒又想,不要緊,不要緊,她一直都很有分寸,沒有做出格的事,她是清白的,她沒有做壞事。
  江曦嬰到許家的時候大概才三點,學校還在上課,江曦嬰按了許的家門鈴,大約間隔了三十秒門就開了。江曦嬰緊張得臉色有些發白,不自覺捋了捋鬢角的頭發,望著許暮融的媽。許媽是一個發福的中年婦女,因為平時愛打麻將,總有種潑辣的感覺,她冷冷地打量著江曦嬰,驀然問:“小老師?”
  隻三個字,江曦嬰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停下了。
  房裏許爸卻有些不耐煩,坐在客廳吼:“站在外麵說什麽,還怕鄰居都不知道!”
  許媽冷哼一聲,側身讓江曦嬰進去,然後磅地狠狠關上大門。
  江曦嬰站在客廳,許爸也盯著她打量半天,許媽在一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叫江曦嬰坐。許媽後來問:“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麽?”江曦嬰無動於衷。許媽皺眉,“我看你也不像是個壞人,你怎麽就勾引我兒子呢?他還是個孩子!”
  江曦嬰的腦海仍然是茫然一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答才是正確的,“我沒有勾引你兒子。”
  許媽卻突然尖叫:“那難道是我兒子勾引你?”
  江曦嬰嚇得陡然後退,許媽一把抄起茶幾上的杯子大力摔過去,像走火入魔一樣,“不要臉的東西,你怎麽有臉當老師,你說,你是不是還跟我兒子睡覺!你說,你給我說呀!你跟他睡覺了是不是!”
  江曦嬰搖頭,“沒有,我沒有做那種事。”
  許媽又抄一杯子摔過去:“你還騙我,你多大了你都,你好意思做這種事,你媽水性揚花,你爸一無是處,所以打小沒有教你什麽是道德是不是?你糟蹋我兒子,我,我,我恨不得殺了你。你個賤東西,我那天都看到我兒子半夜跑到你家去了。你們在上麵做什麽,做什麽!”
  江曦嬰被罵得思維混亂,隻知道是許媽看到了什麽,又不甘心被罵成這樣,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一會,許爸抬眼盯著她,緩緩說:“我愛人說的這事,我本來也不信。可這偏偏是事實,不信也得信。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是真看上了我兒子?他才十七歲。”
  許爸見江曦嬰還是不說話,冷笑一聲,“你看,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咱們這又不是在演電視劇,我呢也不想問你是怎麽回事,更不想再看見你,不過你也別做夢我拿筆錢給你叫你跟我兒子分手。照我的意思——你要麽自己辭職,以後不跟我兒子見麵,要麽由我們告到學校去,被學校開除,再鬧到報紙上去,聲名掃地。你自己看看是要怎樣。”
  江曦嬰被許爸這種平靜的語調拉回到現實中,現實中就是這樣的,在許爸許媽的眼中,她是一個敵人,她不愛他們的兒子,即使愛,也是肮髒的。江曦嬰深深吸一口氣:“我不想辭職。”許爸冷笑,“你不想辭職?那你當初怎麽有膽子跟學生絞在一起。不是我們不尊重你,是你自己不尊重自己。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氣了。”
  江曦嬰垂頭看著許暮融的父母,他們從頭到尾就不需要聽她任何解釋,是的,不需要,需要解釋的隻有孩子,等孩子也長大了就知道,什麽事都要看結果,結果是這樣的,說什麽都是假象。
  其實像這樣的三方會談,江曦嬰並不是完全沒有想過,隻是每次都覺得可笑,每次都下意識地回避,可是當它真的發生了,江曦嬰卻意外地安靜,她既不能承認是這樣的,也沒有辦法反駁,於是她隻能安靜。
  
  許暮融放學時沒有看到江曦嬰,於是給她發短信,她沒有回,打電話過去,電話關機。許暮融覺得奇怪,跑到辦公室找她,還是不見她人。回頭遇到程梁秋,程梁秋說,下午小老師問過我你家怎麽走,坐什麽車。我問她要幹嗎?她說她去死。
  許暮融聽了一把揪起程梁秋,“你當時怎麽不告訴我。”
  程梁秋說:“你不是什麽事也不告訴我嗎?”
  許暮融二話沒說,哪管還有兩節培優課,徑直往家裏跑,跑回去一看,老爸老媽坐在客廳裏看新聞聯播,許暮融站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卻不敢冒然開口詢問,可是老爸卻先說了,“那個女的剛回去。”
  許暮融惡狠狠地問:“你們做了什麽?”
  許爸一嗤:“怎麽,你是要殺人還是要放火?還是要跟那個女的一起滾。”
  許暮融聽了轉身要走。
  許爸就說,“你去追,盡管追,老子要到校長那裏告狀,說女老師勾引自己的學生。看她以後也別想做老師,師德敗壞的東西,不要臉。還有,你當老子不知道她家是做什麽的?你追,啊,你追,老子不去找她算帳就把名字倒過來寫。媽的什麽世道,沒教養的東西,勾引老子的兒子。”
  許暮融最後還是沒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找不到江曦嬰,他不斷地打她的手機,給她家打電話。可是要麽關機,要麽無人接聽。許暮融把自己關在房裏,連晚飯也不吃,到了十點多鍾,許媽在門外喊:“慕容,你出來,好好跟媽媽談談。”
  許暮融躺在床上,忍不住吼了一句“滾”。
  門外就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淩晨四點,許暮融打通了江曦嬰的手機,兩個人都拿著電話開不了口。最後還是江曦嬰先說:“我今天去你家了,你爸叫我辭職。你媽……你媽今天也找過我爸談,說了什麽我就不提了。總之,我打算辭職。”
  許暮融:“辭職了以後呢?”
  江曦嬰說:“去別的學校。”
  許暮融沉默。
  江曦嬰又說:“你已經高三了,還有半年,好好堅持下去,考個好學校。”
  許暮融說:“那你呢?”
  江曦嬰:“我還教書。”
  許暮融:“你還喜歡我嗎?”
  江曦嬰:“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你還會因為我而考或者不考大學嗎?”
  許暮融沉默。
  江曦嬰:“許暮融,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也不欠你的,所以,我跟你的事就當個回憶,到此為止了,好嗎?你明白,我已經盡力了。”
  許暮融:“我不答應。”
  江曦嬰在電話裏笑,“我的課已經停了,明天起不會去學校。”
  許暮融:“我會去你家找你。”
  江曦嬰:“許暮融,我再說一次,我已經盡力了,你不要再纏著我,真的,我陪你不起。”
  許暮融聽了,陡然吼了起來:“陪我不起?江曦嬰,可是可你給我時間了嗎?我拚命地趕,拚命地追,可是你真的停下來等過我嗎?隻是讓我家裏人知道了而已你就馬上變臉,你怎麽是這樣的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我不應該放過你。我真後悔,那天晚上,我……”
  江曦嬰的心已經涼了,“那天晚上怎麽樣?應該上床嗎?然後呢?你是不是以為上床了就等於結婚了?”
  許暮融說不出話。
  江曦嬰輕輕一笑:“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兩年,兩年也該夠了,對不對?許暮融,現在是淩晨四點,你去看看你的媽媽在做什麽?看看,她是不是在哭!”
  ……
  
  明天太陽升起時,一切都沒有變。學校裏該上學的上學,該上課的上課,隻除了江曦嬰。江曦嬰果然就像她教的科目和班級一樣,沒有人重視,隻聽說她因家裏有事,可能會辭職。
  許暮融坐在教室裏,望著窗外,綠意盎然的梧桐正沙沙作響,陽光穿過梧桐書葉落在他的書本上,一晃一晃的,許暮融的腦子也跟著一晃一晃地。
  許暮融就趴在那裏睡覺,他總覺得周圍的人說話聲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到處都是嗡嗡地。於是他就給江曦嬰發短信:“你覺得不覺得好吵?”沒有回信,可他不在乎,又發:“為什麽他們這麽吵?”“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我正在計劃,計劃帶你去一個不吵人的地方。”“還有,上次我又說錯話了。”“對不起。” “還有,小老師,兩年不夠,遠遠不夠。”“還有,還有什麽呢?”“反正還有。”
  江曦嬰坐在家裏看許暮融的短信,她和他一樣,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對一切都感到無能為力。於是她隻能躺著,看他發來的短信,可是她不會回信,也不會接他的電話。她什麽也不會做。
  樓下,江爸的診所照常營業,關於這件事,江爸隻說了一句話,“你們不合適。”之後就緘默著,就像他對待所有的事情一樣,緘默著,忍耐著,然後久而久之地退讓著。
  
  不管這日子是多麽渾噩,人們依然要往前走,時間在往前推。許媽許爸自從和兒子鬧翻以後,許媽每天都要親自接送兒子上學放學。說起來許家一直有車,以前不過因人家院長的兒子都是自己騎車上學的,他許家也就不出這個風頭。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回想起來,如果以前就接送兒子的話,也許根本出不了這醜事。
  如此許暮融就整整一個月見不著江曦嬰,發的所有短信她都不回,打電話也不接。挨到期中考試的時候,成績狠狠跌到全年級三十開外。班主任見影響不好,連忙又叫來許暮融的媽媽討論,班主任說:“雖然我也見不得這事,不過,憑良心說,小江倒不是什麽壞人,她對許暮融倒是有好心的,花時間監督他念書,還鼓勵他,他變得依賴小江也情有可原。這個……解決問題也要講究方式方法,您說是不是?”
  許媽回家後就跟許爸商量,許爸臉一垮,“沒出息的東西。你去問他,問他想怎樣。”
  於是許媽就站在許暮融的房門外麵問:“兒子啊,你到底要怎樣。不吃不喝,成績也變成這樣。”
  許暮融在房裏大聲地喊:“我要跟她結婚。”
  許爸在客廳聽見,也大聲地喊:“你給老子滾,老子沒你這種兒子。”
  許暮融從房裏衝出來,要開門,許爸抄起掃帚,跨了兩步一把拽住許暮融的衣領,拽得他摔倒在地,還沒反應過來,許爸就拿掃帚狠命地揍兒子,一下又一下,朝他身上掄。嘴裏罵:“我讓你去找她,我打斷你的狗腿,我看你還找不找。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許暮融這段時間吃得不好,體力差,不想居然被老爸打到暈了過去。
  許媽看了那個心疼,更在心裏惡毒地咒罵江曦嬰。
  
  翌日,許暮融病假沒上學,程梁秋翹了下午的課來看許暮融,許暮融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程梁秋坐在床邊兒,“我跟你媽說帶你出去走走。你媽同意了。”
  許暮融蹬地坐起來,又跑到櫃子裏翻衣服,把衣服一大片摔在床上,挑了一刻,最後換上一件水藍色的外套,下麵穿淡色的牛仔褲,白球鞋。問:“我穿這樣行麽?”
  程梁秋望著他:“你瘦了。”
  許暮融說:“你知不知道她在哪?”
  程梁秋搖頭。
  許暮融和程梁秋一起打個的跑到學校,在學校住房小區,許暮融用程梁秋的手機打電話給江曦嬰,“你出來,出來,就算你要甩了我,也當麵說,當我麵跟我說。”
  兩個人約在小區後的廣場公園湖邊。
  江曦嬰到的時候,隻剩許暮融在那裏,程梁秋大抵回避了。江曦嬰走過去,湖光照著許暮融,他看上去那麽瘦,他穿著藍色的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江曦嬰差點掉眼淚,望著他說:“你太任性了。”
  許暮融抓住她的手,見她沒有反應,於是緊緊抱著她,“你就不能等等我嗎?”
  江曦嬰說:“等你到什麽時候?”
  許暮融:“我不知道。可是隻要你真心喜歡我,為什麽不能等我?”
  江曦嬰聽了,驀然回抱住許暮融,許暮融驚喜地抬頭看,江曦嬰卻冷笑一聲,“許暮融,要不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你都抓在手裏,你想要的東西你都要抓在手裏是吧。這樣你滿意了?多好。你要我等你,我怎麽等你?這真是個技術問題。穿越時空嗎?還是說,你要的是不平等的等。我的青春就要枯萎殆盡了,許暮融,等你長大,等你成熟,等你風調雨順的時候想起欠我一個未來?哦,不,這還算好的了,最可能的還是等到你對今天的事悔恨交加,先是恨你自己當初怎麽會錯亂到這個地步,然後再恨我這個人怎麽這樣不倫不類,恨得久了,有一天你也在心裏罵我師德敗壞,然後怪我怨我求我放了你,求我去死。這樣多好,大家看了也高興,我這個不要臉的人終於遭報應了。多好。”
  許暮融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心被刀子割痛,他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鬆開了江曦嬰,“小老師,你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
  江曦嬰:“你說反了,覺得可怕的人應該是我。”
  許暮融:“你不相信我?”
  江曦嬰卻轉身要走,“我已經什麽也不能回答你了。怎麽回答的都是錯的,一開始就是錯的,你再也不要來問我了,好不好。”
  許暮融於是跑到前麵攔著她,“不讓你走。”江曦嬰垂著頭繞開,許暮融又一拽,兩個人在湖邊上扯來扯去,最後江曦嬰先沒了重心,不想側麵一倒,撲咚一聲掉到湖裏。
  江曦嬰不會遊泳,在水裏嚇得死命撲騰。許暮融起先也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跳下去救人,可是,白灼陽光之下,在他的腦海裏,有某種邪惡的意念蘇醒了,許暮融蹲在岸上,呆呆地看著溺水的江曦嬰,看著她驚恐的眼神,還有她的白皙的掙紮的手臂,柔軟的烏黑的頭發,她們漸漸地、漸漸地沉溺下去。
  江曦嬰的肺吸進很多湖水,呼吸不暢使她真的開始沉下水去,意識模糊中,她仿佛還能看到碧波之上,冷酷的許暮融的身影。他那深遂而充滿欲望的眼神,仿佛在說:讓我帶走你。
  江曦嬰心想:原來他真的想她死。
  江曦嬰的意識從一片冰藍中走向黑暗,她不記得自己在這片黑暗中滯留了多久,後來她有開始感到有光,一點一點,黑暗變成了無垠藍天,藍天之下,還有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英俊而充滿占有欲的少年,熾熱的唇,正瘋狂地親吻她的臉,她的脖子和胸脯。
  江曦嬰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背上還有沙土和雜草的尖銳刺痛,她喃喃對他說:“還好你救了我,你要不救我,搞不好會被判成誤殺,會坐牢的,傻瓜。”
  許暮融匍匐在她身上,遮去了陽光,他說:“我愛你呀,為什麽你就是不相信,你就是不相信?”
  江曦嬰還是看著藍天,“可是你的愛是萬丈深淵,我咬著牙,我不要相信你,那樣我覺得也許我還能懸崖勒馬。可是我相信你,我要是相信你不就等於叫我去死嗎?你愛我就是弄得我一無所有,還好我不是什麽名人,不然更慘。對了,我是個窮光蛋,你家人說我窮沒關係,可是你家人怎麽想,你媽說我是個哄騙未成年人的罪犯。和你在一起有罪嗎?有嗎?為什麽所有人都判我有罪,明明是你先纏著我,不放開我的,為什麽到頭來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了,因為我比你大,我應該比你理智,我要是不理智了,我就是個罪人。”
  許暮融:“可是我愛你,真的很愛你,除了你,我不想去愛任何一個女人。我知道你失去工作失去朋友你覺得累,再等我幾年好不好,我保證會娶你的。”
  江曦嬰緊緊抱著許暮融:“你這個壞東西,你真以為你是我的天是我的地嗎?許暮融,你把我的人生當成你的附屬品嗎?你想怎樣就怎樣?你想愛就愛,如果愛不了就不如讓我死了?將來呢?你也可以想走就走,對吧!我好恨你呀,我恨死你了,你為什麽是這樣的人,為什麽?是不是因為你還小,就是因為你還小。”
  許暮融開始嚎啕大哭,“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你說什麽我都照做,就是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公園的保安是什麽時候來的誰也不清楚,隻知道先是有人喊,“有人被推到水裏去了,趕快報警。”一直喊到保安跑出來,又聽到人家喊,“救起來了,救起來了。”於是引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在那個湖邊,圍得水泄不通,幾個保安看到有個少年像在猥褻婦女,於是一起過去拉他,怎麽都拉不開。
  後來聽說是這孩子的爸爸,來了看到這副光景,一巴掌打得兒子倒在地上,之後拖著兒子回去了。隻剩那個女的,一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藍天。
  第二天,這件事就傳得人盡皆知,說是醫大附中的女老師和學生談戀愛,學生父母反對,女老師就帶著學生殉情,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學生怕死,跟自己爸爸回去了。
  等到學校裏傳起這件驚天動地的緋聞,江曦嬰已經辭職。燕華最是震驚,特意到江家去找江曦嬰,江爸卻告訴她:江曦嬰在鄉下找了個小學,已經過去找住的地方了。過幾天才回。
  江爸說的鄉下,並不是真的鄉村,而是指城地區郊。可是江城這麽大,江曦嬰去了哪裏還真不好找。
  
  許暮融從寒假開始被父母軟禁在家裏,許爸請了家教每天來給他上課。好在許暮融並沒有因為江曦嬰的事放棄自己,後來一次上學期期末考試,他成績又上來了,許爸許媽放了心。
  許暮融聯係不上江曦嬰,隻好拜托程梁秋去打探。程梁秋後來告訴許暮融,小老師要去別的地方找事做。許暮融求著程梁秋,“你問她現在手機號碼是什麽,你跟她說,這是最後一次,我給她打電話,我還有話想對她說。”不久,程梁秋回來了,給了許暮融一個號碼,“我去送小老師了,然後跟她要了這個號。她還跟我說謝謝。”
  許暮融看著程梁秋,猶豫著問:“是不是你也覺得我害了她?”程梁秋卻說:“這種事不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麽。”
  等程梁秋回家,許暮融一個人想了很多很多,他想他該怎麽跟江曦嬰說,想得天都黑了,媽媽在門外敲門,柔聲柔氣地喚,“兒子,出來吃飯。”
  許暮融卻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撥江曦嬰的電話,不久,那邊卻傳來一道機械幹澀的聲音——“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實後再撥。”
  許暮融不信,再撥,還是這句話,又撥,還是這句。許暮融牢牢抓著手機,心裏卻陡然想起一個高昂而痛苦的旋律,那麽清晰又強烈地印在他的腦海裏:
  
  遇見你之前,
  失去你之後,
  抬頭隻見晴空萬裏,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不久寒冬過去,許暮融選報大學,程梁秋出國。出國前卻對許暮融說,“其實小老師真的很好,我知道,你和她是來真的。隻是,這事兒由不得你們。還有,慕容,你信我,愛情這東西要藏在心裏,別爆發出來,因為沒有人會信真有那麽回事兒。”
  許暮融說:“也許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第二年許暮融考上了很好的大學,並沒有按照父母的意思學醫。
  他在外地一共生活了五年,在大學還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是他碩士畢業以後並沒有帶女朋友一起回來。許暮融在外頭是邊讀書邊打工,到他畢業時已經在國內第二大的IT公司做個人項目。到後來回家,帶回來的是個合作夥伴,那會兒許暮融盤算著自己開公司,想著門道都有,就是錢不夠,關係淺,隻好低頭求老爸支持。許爸等的就是兒子向自己低頭,不僅出了錢,還幫他介紹客戶,過後又對他說:“隻有爸爸媽媽和你是一家人,你怎麽可能完全不靠我們自己打拚呢?”許暮融還笑嘻嘻點頭稱是。
  除了和江曦嬰的事並不順利,許暮融的人生可算一帆風順,24歲時就買了自己生平第一輛車,26歲時所有的人都在問他什麽時候結婚,可他不說話。
  他笑。
  有一年,程梁秋回國,有意思投資許暮融的項目,兩個人約出來聊天。程梁秋酒桌上三分醉意,告訴許暮融溫翎已經和別人訂婚了。許暮融問文建怎麽了。程梁秋說,找了個洋妞,也快結婚了。程梁秋也問許暮融,你還有沒有想著小老師。
  許暮融說:不知道,其實回頭一想,小老師是個挺平淡的人,也不會賺錢,也沒什麽上進心。膽兒那麽小,幹啥啥都怕。
  程梁秋聽了直笑,“原來你後悔了。”
  許暮融想了想,一邊抽煙,抽完了才說:我啊唯一後悔的是當初怎麽沒有堅持到底,小老師是個傻瓜,如果再等幾年,我一定會讓她過得好。
  程梁秋卻無趣地擺了擺手,得了吧。你爹媽不會接受的。
  許暮融不以為然,我爹媽也是倆傻子,就算我聽他們的娶了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做老婆,一個個嬌滴滴的,你當她真能孝順老家夥?做夢,嫌棄都來不及。我長這麽大,記得我老爸老媽都教我些什麽?什麽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啦。什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拉。我的記憶中,隻有她是不一樣的。”
  程梁秋也抽起支煙,淡淡回道:“再不一樣,也過去了,對吧。”
  許暮融不說話,有些東西是他自己才明白的。
  許暮融覺得自己一想到她,心裏就痛,痛得找不著北,不管過去多少年,還是痛得沒法救,沒有人可以理解,也沒有人可以分擔。一想到她,他就像溺在烈酒變成的海裏,昏昏沉沉,醉了,心裏想吐,吐不出來,以為要死了,睜開眼,天空依然還在,一顆心依然還是痛的。
  許暮融總在想,自己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無法滿足,為什麽總是覺得不幸福?想著想著他就會迫切的詢問自己,那樣為她著迷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於是他的記憶開始倒帶,他回到了一個小小的屋子裏,裏麵沒有光線,他身處一片漆黑,他的欲望在流動,驅使他的身體極度渴求著什麽,然後他就近摸到了一隻細膩的手,他瘋狂地親吻那隻手,順著手找到了一雙唇,親吻,熱烈,不明所以,無法製止。他不在乎那唇舌的主人是誰,他為這種心情所壓迫著,幾乎忘我,那是有些可怕的事情,猶如一個木偶忽然在舞台上蘇醒,意誌熱烈,行為卻受人牽引。那樣可怕的感受在他心中似一團激烈的火,快要使他怒吼,然而她輕易使這團烈火熄滅了。黑黑的屋子裏,她是舞台上的唯一。她所說的那一段愛情,是傳奇的化身。後來他想,如果不是他曾經那麽聽過她的話,見過她的美麗,那他也許早就已經得到幸福了,在所有人可以想象的範疇中,而不會像現在這麽無力,不會像現在這樣覺得一切都是不完美的。
  
  許暮融和程梁秋開車到江邊,想要吹吹風。程梁秋問:這幾年你都沒去找她?許暮融搖頭:我在外地讀書,五年都沒回來,回來了就在做公司,怎麽去找她?上哪去找她?程梁秋聳聳肩,當年我送小老師的時候,小老師說,她就在附近。有機會的話,也許會遇著。
  許暮融聽了,哈哈大笑:“你這缺德的東西,當初怎麽不告訴我?”
  程梁秋說:“我當初看你倆不順眼唄。”
  許暮融呸他一聲,踹他下車。程梁秋下車走了幾步,看到江麵還有輪渡,回頭朝他叫:“喂,你看,在水一方。”
  許暮融打開車頂,爬在上麵看江麵,船笛嗚嗚響著,不遠處還有貨輪經過,粼粼波光倒影著夕陽,像一段溫柔的紅紗。
  視野近處,碼頭邊還有許多小孩子聚在一起,像是野營剛剛結束。離那些孩子不遠處站著三個大人,應是帶孩子出來的老師。有一個一直坐在墩頭上,也望著江麵往來的船隻,靜靜望著,偶爾聽到別人叫她,她回頭來輕輕一笑。
  許暮融捂著嘴,忍著,忍得眼睛通紅,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幾乎看不清了。
  他掏出手機,一遍又一遍撥她留下的號碼,耳邊一邊又一遍地響著“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實後再撥。”而他望著她,一直哭,說不出話來。
  她應該三十二歲了,也許她已經結婚了,也許她已經有小孩了。
  假如她還記得,也許她所記得的,隻是十七歲的許暮融。
  而二十六歲的許暮融為她哭,她還會不會知道呢?
  
  相思如夢,夢醒時乍暖還寒,心卻似迷失在小河的彼岸。
  刻骨難忘,那些曾經有過而又蹤跡難尋的溫暖。
  尋不到,徘徊於夢的河岸。
  尋到了,心已碎成一座冷冷的山。




所有跟帖: 

回複:相思長夢河 by: 簡暗 -picky- 給 picky 發送悄悄話 (61 bytes) () 08/28/2009 postreply 16:18:59

很好,很細膩的文字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27 bytes) () 08/29/2009 postreply 13:18:04

既然慕容已經功成名就了,為什麽不去找小老師呢,真愛的話,會放棄嗎? -七彩流星雨- 給 七彩流星雨 發送悄悄話 七彩流星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30/2009 postreply 19:41:16

少年輕狂,害人不淺 -parry- 給 parry 發送悄悄話 (5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06:13:02

agree -七彩流星雨- 給 七彩流星雨 發送悄悄話 七彩流星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31/2009 postreply 10:49:36

少年不經事,一時衝動不必計較 -blalala- 給 blalala 發送悄悄話 blalal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02:57:25

看完後黯然良久。明知是個險,她還是冒了 -catinblue- 給 catinblue 發送悄悄話 (732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08:04:32

回複:相思長夢河 by: 簡暗 -chilimomo- 給 chilimomo 發送悄悄話 (200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08:08:45

agree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154 bytes) () 09/01/2009 postreply 10:16:41

9.30號填上最後一張。。難道還沒完? -四月的鬱金香- 給 四月的鬱金香 發送悄悄話 (166 bytes) () 09/08/2009 postreply 23: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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