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如是觀(清穿) - 64章 應作如是觀

宮中有了新後,又是一番新氣象,當塵埃落定之後,蘇菲才發覺,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十四了。

她派人去問,不是說王爺打獵去了,就是說王爺偶染小恙,需要閉門調養。蘇菲有些受傷受欺騙的感覺,她想他也許另結了新歡。見不到十四,宮裏園裏又都過於氣悶,蘇菲便喜歡上了出巡。好在弘曆是個聽話的兒子,南巡、東巡、五台山、中州、孝陵、木蘭……蘇菲馬不停蹄的在路途上奔走。

  直到那年的秋天,蘇菲隨皇上出發去木蘭圍場秋獮,臨上車前,春草匆匆過來請安,蘇菲一向待她如家人,笑問她莫不是找不到馬車了,想來蹭自己的鑾輿坐?春草的神情卻不同於平時喜樂形容,倉惶的問道:“娘娘知道嗎?十四爺病重了。”蘇菲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但是經年的離棄使她隻淡淡的“哦”了一聲。

  春草有些詫異,繼續說道:“十四爺這病反反複複的已經一年多,他自己卻不肯好生調養醫治,今年入秋之後越發不好,昨兒家裏那位去十四爺府上問安,回來說是已經起不了床了。今兒早上偷偷去瞧了瞧,沒見著十四爺的麵兒,可聽張順兒說,十四爺嘴裏不說,心裏頭著實掛著娘娘,否則那病也不會一日重似一日。”

  蘇菲的心被揪得縮成一團,她揮手命正要扶她上車的太監退下,令蘇培盛去傳旨另外備車,她要去探望十四。蘇培盛還沒有退下,皇上已經得信兒過來了,一臉輕鬆的問:“皇額娘怎麽還不上鑾輿呢?群臣已經在□外跪候著了。”蘇菲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聽說你十四叔病了,我想先去探望他一下。”
  弘曆驚奇的挑起眉毛:“十四叔病了?不可能吧?剛才恂王府的長吏還來稟告,這次出巡,恂郡王也請旨想隨行,還要參加射獵呢。我才說宗室中,也就十四叔的騎射可以與朕較量一番,怎麽會就病了呢?”他說著回頭命傳典禮官,目光掃過春草,春草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直升頭頂,哪裏敢再說什麽。

  不大一會兒,典禮官過來磕頭,弘曆問:“恂郡王可在隨行之列?”典禮官恭恭敬敬的回道:“恂郡王蒙皇上恩準,隨聖駕秋獮木蘭,已經在隨駕王公中跪候太後、皇上、皇後和各位主子的大駕了。”

  弘曆便向蘇菲笑道:“也許是誤傳吧,一會兒額娘在隨行的隊伍裏就會看到十四叔的,有病沒病一目了然。再說,這次十四叔隨駕秋獮,見麵的日子盡有的,額娘還是快些出發吧,誤了時辰可就不吉了。”

  蘇菲聽這麽說,心裏稍微放鬆些,便上車走了。留下春草一人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上,望著遠去的車駕黯然不知所措。

  然而不論蘇菲如何睜大眼睛去尋找十四的身影,要想在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官員中看到十四,也是不可能的。何況,她的鑾輿眨眼工夫就過去了,她隻能從車簾縫裏看到閃耀的朝服頂戴,時間一長,看得眼花,無奈放棄找尋,斜倚在車裏舒了口氣,想:不要緊,到了木蘭總能夠見麵的。

  然而路上沒有見到十四,迎駕的人群中沒有十四,晚間的篝火宴會上沒有十四,賽馬會上沒有十四,射箭場上也沒有十四,每個人都說十四爺來了,可是蘇菲就是見不到他。人們發現太後來木蘭圍場之後心情不太好,她每到一個人多的場合,必會用目光搜尋,然而沒有她希望看到的人,便會掉頭就走,將跪拜於地的眾人晾在那裏,張皇失措,不知自己哪裏觸怒了太後。蘇菲甚至猜想也許十四根本就沒有來,也許是皇上串通了眾人一起來糊弄自己的。

  直到那一刻,木蘭圍場迎來最令人激動的時刻,大狩獵開始了,將近半個月之前,守衛圍場的兵士就開始將周圍草原山林的野獸驅趕入圍場,還有豢養的猛獸麋鹿之類也全部放出囚籠,在皇上的帶領下,王公大臣分成幾隊,驅馳射獵,以此比拚騎射之技。

  後宮的妃嬪因為場麵過於血腥,往往呆在帳幕裏不敢出看,蘇菲卻不在乎,弘曆便命內侍在圍場的高處山丘上設好圍擋,重兵防護,請太後登高觀獵。

  雖然已經看過多次,但是這次蘇菲依舊看得熱血沸騰,那萬馬奔騰、箭如飛蝗的場麵的確壯觀。狩獵從中午開始,一直持續到傍晚,弘曆親自騎禦馬,挽寶弓,射死了一頭雄鹿,他指揮侍衛們將鹿抬到蘇菲麵前,那鹿頭上的鹿角枝枝丫丫有兩尺多高,皮毛光滑得緞子一樣,弘曆驕傲的站在蘇菲麵前等待表揚,蘇菲蹲身摸了摸那鹿角,抬起頭來正想對弘曆讚上兩句,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十四。

  在另一座山丘上,在夕陽的餘輝裏,十四一身銀色的戎裝,筆挺的騎在一匹烏騅馬上,挎弓帶箭,頭盔上的簪纓在風中飄拂,蘇菲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那個俊秀灑脫如“朗月出山,春風過漠北”的十四。時空仿佛靜止一般,弘曆、侍衛、太監、宮女、號角聲、呼喝聲、馬嘶聲……全都隱退到十四的背後,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人在遠遠的兩兩相望。

  蘇菲沒有說話,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她隻覺得十四出現的這個場麵美得讓人心碎,她知道他是特意讓自己看到他的,看到他最美好的形象,她在這一刻相信十四是愛自己的,同時,看到他時湧上心頭的狂喜也明白無誤的告訴她,她也一直愛著十四。
  就在那輝煌的金光漸漸在十四身後變淡的時候,十四猛得一抖韁繩,那烏騅馬優雅的邁開四蹄小跑著轉身離去,當最後一縷金色的光芒隨著十四遠去的身影消失的時候,蘇菲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弘曆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將這黑暗撕開:“皇額娘,圍獵已經結束,該回營地了。”蘇菲迷惘的看了看四周,才發現空中已經繁星密布。

  十四當夜就離開木蘭,先行回京了,甚至都沒有請旨,皇上雖惱他無禮,但是出於一種微妙的心理,他選擇了隱忍不發,隻是越發封鎖住了傳到太後那裏的消息。這樣一直到回京,蘇菲再沒有聽到關於十四的隻言片語,但是她不再焦躁不安,因為她又見到了他,他還是那麽英姿挺拔,這就夠了,她想見麵的機會盡是有的,何必爭在一朝一夕。

  但是回到凝春堂的第二天一早,弘晝匆匆來請安,蘇菲剛想戲謔他居然能趕在日頭前麵起身,弘晝身後跟著的一個太監突然上前一步,伏地叩頭:“奴才張順兒給娘娘請安。”蘇菲一愣:“你不是服侍十四爺的太監頭兒嗎?怎麽跟著和親王了?”弘晝回道:“額娘,是我把他帶進宮裏來的——十四叔病重,大約不久於人世了!”張順兒嗚嗚的哭了起來,蘇菲的心裏像被什麽給紮了一刀,鑽心的疼,眼前有一片霧氣繚繞旋轉。

  好半晌,她下意識的揪緊手中的手帕,穩了穩心神,勉強問道:“在木蘭圍場的時候,我還看到他騎馬,那時不還好好的?”張順兒邊拭淚,邊說:“其實我家爺去木蘭之前就虛弱得起不了床了,可還是非要去,躺在馬車裏顛簸了半個多月,昏厥過去好幾次,都是楊太醫給好歹救過來了。說也怪了,那天圍獵時,爺突然就來了精神,也不用人攙扶了,自個上馬出去騎了一個時辰,可回來時已經脫了力,隻說了一句‘回京’,就人事不知了。”

  蘇菲的耳邊嗡嗡作響,心血翻湧,她感到了一陣暈眩,勉力支撐住身體,才又隱約聽到張順兒的聲音還在繼續訴說:“……爺的心思,奴才到死也不明白——明明想見娘娘,幹嗎硬撐著不見?前前後後,娘娘幾次派去問疾的人,爺都不讓說實話。這兩日十四爺水米都不進了,太醫說藥石已經不中用,可每日難得清醒那麽一會兒,就是盯著早年在西北軍中時畫的一幅娘娘的賞花圖,那麽眼也不眨地看……”

  蘇菲閉上眼睛,淚水不受控製的洶湧,她顫著聲音吩咐:“備車……”

  十四住在靜宜園裏的見心齋,蘇菲隻帶了錦屏去,她從來沒有走這麽快過,衣裾在繡鞋上方翻飛著,張順兒一溜小跑的在前麵引路。將近見心齋時,人漸漸多了起來,進進出出的丫環太監,還有太醫都在張張惶惶的竊竊私語。蘇菲看到了見心齋的窗子,十四就躺在裏麵吧?再走幾步就可以見到他,可是蘇菲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眼前又浮現出十四一身戎裝騎在馬上的英姿,那是他希望自己留在記憶裏的形象吧?

  蘇菲停住腳步,默默的站著,她問自己來見十四是為了什麽,是為了解釋曾經的誤會隔閡嗎?是為了明晰彼此的感情嗎?可是其實那些隔閡已經不存在了,若是現在進去,看到的是十四纏綿病榻、苟延殘喘的樣子,那是他願意的嗎?

  張順兒跟一個太醫耳語了幾句,邊拭汗,邊氣喘籲籲的跑過來對蘇菲說道:“娘娘,還來得及,您進去罷。”蘇菲不動也不語,張順兒又忐忑的說了一遍,良久之後,蘇菲緩緩的說道:“你進去跟他說,我來過了。你告訴他,我永遠都會記得他在草原上夕陽裏騎在馬上的樣子。”

  蘇菲轉身離去。

  是夜,她走進凝春堂裏空設多年的佛堂,虔誠而卑微的跪在佛祖麵前,為十四持誦《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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